第0121章 雪花
说实话, 原百福根本不明白这俩字什么意思,不过里面带个傻, 稍微想想也就知道了。
他这才发现萧融从头到尾都没露出过害怕的神色,他正觉得疑惑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萧融问:“屈云灭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这么恨他。”
原百福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他面无表情的看着萧融:“谁说我恨他。”
闻言,萧融挑了挑眉:“没错,背叛他、抢他的人马、杀他的属下, 如今还长途奔袭几百里,就为了找个地方烧死我,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恨他啊。”
萧融的脸上带着讽笑, 就跟原百福在南雍人那里看到的差不多,南雍人露出这种笑的时候, 他会忍着,而看到萧融露出这种笑, 他就忍不了了。
“我不恨屈云灭,我只是看不惯他什么都有的模样,同样的出身,同样的际遇,为什么所有好处都落在了他头上, 他就是个狂妄自大、不知感恩的蠢货,为什么人人都只能看到他,为什么连上天都眷顾他, 他根本不值!!!”
萧融已经不笑了, 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温度, 他望着原百福, 连反驳他的心情都没有。
屈云灭不值?这话南雍人可以说,淮水之北的百姓也勉强能说,但原百福……
他最没资格说!
当初镇北军死得就剩那点人了,原百福以为他是怎么能活着逃出来的,还不是屈云灭给他们杀出了一条血路?后来的十年间,每一次两军交战、每一次冲锋陷阵,不也是屈云灭冲在最前面,保护着他身后的所有人吗!如今镇北军分成好几股,原百福就觉得左军的一切跟屈云灭没关系了,可要是没有屈云灭,他哪来的左军、哪来的主将之位,未曾分军之前,原百福也是被屈云灭庇佑的一员!
但萧融沉默着,这些话他不会说的。
原百福已经钻进了牛角尖里,他没必要让原百福看清这一切,也没必要让原百福感到追悔莫及,发现自己做错了、所以流着泪请求原谅这种戏码……恶,想想就要吐了。
萧融不想这么做,这种报复太小儿科了,所以他想反其道而行之。
在原百福说话的时候,萧融绷紧了自己的手背,试图把一只手从捆得紧紧的绳子里抽出来,但不管怎么努力都没用,大拇指下的掌骨总会卡在那,萧融垂下眼睛,另一只手按住那块骨头,然后猛地用力一撅。
他疼得整个人都颤了一下,咬着的唇瓣也渗出了血,原百福还以为他是终于害怕了,他也想露出那种讽刺的笑,但他好像不能控制自己的表情,于是他转身把那盏灯扔了出去,火舌顺着灯油蔓延,舔到破败的木床、还有上面破破烂烂的布料之后,更是一下子就烧灼了起来。
这回原百福能更清晰的看到萧融了,他身体哆嗦着,额头上都是冷汗,原百福觉得有些不对劲,然而下一秒,萧融身上的绳子脱落,他居然就这么在原百福面前站了起来。
原百福没有意料到这种事情的发生,萧融站的太快,原百福以为他要攻击自己,他猛地抽刀朝萧融砍过去,然而刚碰到萧融的身体,他的刀就像是被一股力气推着,一下子就回到了他刚举起来的那个角度。
原百福整个人都呆滞了。
他不信邪,再一次的举刀劈下,而萧融躲都不躲,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原百福动作,原百福是朝他的脑袋砍过去的,但还是一样,刚碰到萧融,或许说马上就要碰到的时候,他的刀又被猛地推了回来。
这回原百福的面孔扭曲了。
他喃喃道:“怪物,怪物……”
说完了,他突然回神,用更加狰狞的表情砍向萧融,而萧融神情诡谲,他勾唇微笑,一步一步的朝原百福走过去,后面的火势越来越大,已经开始烧上房顶了,这两人却全都不在意,原百福一刀又一刀,但不管他怎么左劈右砍,萧融就是没事。
在他终于停下以后,萧融还怜悯的看着他,对他说:“我可不是怪物。”
“我是神仙派到凡尘里的使者,我此生唯一的任务就是辅佐屈云灭,让他登上帝位,你说上天眷顾他,这不准确,因为上天也是为他而服务的,真龙天子,你听说过吗?屈云灭他就是真龙化身、注定的天子,你以为你跟他差不多,因为你们活在一样的世界和一样的环境当中,但实际上能和他一起降生、一起长大,这是你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所以你看,被上天眷顾的人其实是你啊。”
原百福呆愣的看着他,而萧融对他歪头:“你生来就是一个属下、一个仆从、一个跟班,是什么让你觉得你能和屈云灭相提并论呢?你跟他的差距就像是云泥之别,不然的话,我为什么会来到屈云灭身边,却不来到你的身边呢?”
原百福不断地重复:“不、不,你就是个怪物,你、你是鬼,不是人,也不是神仙!屈云灭也不是天子,他就是个走了狗屎运的小人!仅仅因为他姓屈而已,他姓屈就能不把我当人看了,他姓屈就能比我高一头了,没有我的话——”
萧融:“没有你的话,屈云灭也还是屈云灭,过去这半年就没有你,他过得越来越好,但过去这半年你没有他,你过得又如何?”
原百福怔了一下,然后他大吼一声,朝着萧融再次砍下来,而这回他的刀被弹开以后,萧融立刻伸手,趁着原百福分神的时候把刀抢了过来。
萧融是可以挥动真剑的人,那挥动一把真刀,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更何况萧融现在充满了怒气,他拿着刀,反手就往原百福身上砍过去,原百福受伤,顿时发出一声惨叫,但萧融到底是没有真正动过兵刃,所以他这一下并没有伤到原百福的要害,身体上的刺痛让原百福骤然清醒了过来,他猛地朝萧融扑过去,而在扭打当中,萧融手腿并用,勒着原百福的脖子,用力的把他往旁边一撞,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土楼顿时晃了一下,房梁砸下来,萧融一惊,瞬间后退,但原百福可退不开了。
发出一声闷哼,原百福被砸在底下,巨大的圆木压在他的内脏上,也是萧融刚才砍到他的地方,原百福费力的抬头,似乎想要对萧融说什么,但他的眼皮渐渐阖上,他的脑袋也砸回了地上。
萧融站在角落,背后是蔓延的火势,眼前是挡住去路的房梁和生死不知的原百福。
他紧紧盯着原百福,却看不出来他还活没活着,不知是扭打的原因、还是火情越来越凶猛的原因,萧融呼吸十分急促,他才注意到四周都是浓烟,原百福就是没死,吸一会儿这里的烟也该死了。
这时候萧融是可以逃出去的,只要冒着被火烧到皮肤的风险,在楼塌之前快点下去,萧融就能捡回一条命来。
但他浑身都疼,后脑勺疼,断骨的手也疼,刚刚和原百福扭打在一起,他脸上擦破了伤,身上也有别的伤,再加上这里火势这么大,吸了那么多的浓烟,萧融都怀疑自己能不能走下楼去。
就是走下去了,他这个模样,怕是又要随机吓死几个关心他的人了。
当然,他如今在益州呢,一时半会儿吓不到其他关心他的人,就只能吓到屈云灭而已。
没人告诉萧融屈云灭怎么样了,原百福也不可能跟他说这些事,所以萧融只能想象,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他决定不出去了。
系统大概也只有这时候能给点正面作用了,关于系统说过的萧融死不了,在几次尝试之后萧融才知道,它分为两种。
一种是突如其来的致命外伤,这些无法伤到萧融;另一种是循序渐进的致命伤,像是淹死、闷死,萧融会在这个过程里昏过去,之后系统就会把他转移到附近的某个安全地方,等他醒了,他身上也不会留有什么痕迹。
萧融是个惜命的人,所以他不可能主动去尝试这些事,这都是去找屈云灭的路上碰见的。
阿树很佩服萧融的一点就是他永远都能从匪盗手下全身而退,嗯……也不是那么全身,有时候他靠着不死之身把人吓跑,有时候就只能死一下,然后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爬起来。
目前为止萧融只“死”过一次,就是淹死那一次,那些人害怕他,以为他是精怪,所以把他扔水里跑了。
呼吸不上来的感觉真是相当难受,有点像现在,区别是在水里的时候他什么都看不见,一片漆黑,而在这里,他能清晰的看到所有东西,看到火焰跟怪兽一样吞噬着这栋土楼,片刻之后,它也会吞噬他。
萧融知道这是不会发生的,他有不死之身,他就像是吃了唐僧肉的小妖怪,再也不怕死了。……可他还是很害怕。
望着那些席卷房屋的火光,闻着这令人呛咳的浓烟,萧融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昏过去,这种等待的感觉太不好受了,仿佛他等待的不是自己的重生,而是自己真正的死亡。
他胆小,他怕死,按理说一个人经历过很多次生死危机以后,应当就不会再那么害怕了,可他不行,他还是跟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一样胆小,每个人都有无法改正的缺陷,这个应该就是萧融最大的缺陷了。
可是,萧融心想,他应该还是有点进步的,毕竟这回他是主动的坐了下来,虽然很害怕,但他知道这样才是最好的,在大火烧伤他之前,他就会因为吸入了很多的一氧化碳触发系统的机制,他不会感到疼,而且醒来以后他身上的伤就都消失了,回去以后他也不用当病号了。
更重要的,等屈云灭找过来以后,他就不用再担心了。
多好,人人都能安心,屈云灭安心,他也安心。
嗓子像是被刀刮了,整个人都变得难受起来,萧融开始咳嗽,在一次咳得像是要把血也咳出来之后,萧融坐不住了,他慢慢的躺下去,望着摇摇欲坠的房顶,萧融忍了很久,还是没有忍住。
他小声喊:“屈云灭。”
“屈云灭,屈云灭,屈云灭。”
“屈云灭我替你问出原因了,他就是嫉妒你,以后你不用再想这个问题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所以我才朝你跪下,我应该什么都知道才对,毕竟我才是那个过来拯救你的人。”
“为什么死掉总是这么难受的事,都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为什么我的身体还要再折磨我一遍,有人说这是生理机制,但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求生啊,都没有机会了,为什么不能对自己好一点呢?”
“屈云灭,我嗓子疼。”
“屈云灭……”
人在极度害怕的时候会念出那个希望他能保护自己的人的名字,多数人都会在这个时候叫妈妈,而萧融跟他妈妈的关系很一般,所以之前萧融从没叫过什么人的名字。
有时候想想也是怪可悲的,他连个信仰都没有,弥景要是出事了,估计临死还能念叨两句佛祖,而他想念叨某个人,都不知道自己该念叨谁。
那是过去的他,如今的他已经有人可以念了。
可是真正的念出来以后,萧融才知道,原来有人念更可悲一点,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有他这种好运气,念完以后就能见到那个人,其他人都是在恐惧和思念当中,度过了人生的最后一点时光。
眼前的场景模糊起来,房顶坍塌了,在萧融彻底闭上眼之前,他感到有冰凉的东西落在他脸上,他心想,下雪了啊。
不要下太大,因为那样屈云灭就不好来找他了。*
系统是个超出人们认知的东西。
但这世界的运转与系统无关。
所以这世上没有什么超能力,能够让屈云灭听到萧融的声音,让他知道萧融一遍又一遍的念着他的名字,只因为这样能让他少害怕一点。
但有时候不是系统做了什么,而是这个世界对人施舍了温柔,所以屈云灭奔袭到半路,突然,他疼痛的弯下腰去,他捂着骤然缩紧一般的心脏,另一只手握着缰绳,几乎要把这绳子捻成粉末。
鬃毛在他眼前抖动,屈云灭不需要念萧融的名字,因为他满脑子里都是萧融,时间在他身上仿佛已经消失了,他不再有过去和未来的概念,也不再思考当下的事情,他就是往前跑、往前跑,不断地加速。
即使是心脏发疼的时候他也没停下过,天气很冷,风声呼啸,但屈云灭意识不到,雪花落在萧融脸上的时候,它也落在了屈云灭的身上,第一场雪便是大雪,越上山雪越大,慢慢的屈云灭就变成了一个雪人。
雪让山路变得泥泞,等到终于回到那个土楼前,那对夫妻感觉自己死了好几遍,而看着那个土楼本该在的地方,这对夫妻过于震惊,揉了好几下眼睛。
“这、这这,它之前就在这儿啊!军爷,我没有说谎!”
天还黑着,这俩人视力不好,所以没看见那个被雪覆盖的小土包,他俩还在努力的朝其他将士解释,而屈云灭已经下马,他大步的朝那边的断壁残垣走过去,雪让火熄灭了,可是熄不掉空气中的余烬味道,屈云灭的脚像是生了钉子,他笔直又僵硬的站在这。
东方进看着眼前这惨烈的一幕,他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而他看向屈云灭,绞尽脑汁的想要安慰他,谁知突然之间,屈云灭冲向这堆废墟,他搬起上面的碎土块,然后用力的扔到一旁。
上面是冷的,浸了雪水以后冷到刺骨,下面却是热的,有些地方还在燃烧着,屈云灭搬开上面的东西,继续搬下面,再粗糙的手到了这种时候也要变成烤猪蹄了,屈云灭的皮被烫掉了一层,之后就是肉被烫黑,而烫得血肉模糊了也不算完,因为大火从不对人留情。
没人劝他,也没人觉得自己能劝他,他们所能做的就是连忙上去跟着一起搬,那对夫妻还站在这,他们傻傻的看着这一幕,不懂这些镇北军为什么要折磨自己。
他们不怕疼吗?
而没搬多久,其中一人就倒抽一口冷气,屈云灭浑身僵了一下,可他半点都没犹豫,他扒开人群冲过去,看到地上有一具焦尸。
烧成这样,其实很难辨认这是谁了,但屈云灭紧绷的神情稍稍恢复了一些,他拔出自己身边的佩刀,一刀把这尸体斩断,然后猛地一脚,把这两段躯壳踹到雪地里,他转身面向废墟,继续搬那些炭化的残骸。
相信这种地方能有幸存者,不如相信明天太阳真能从西边升起来,屈云灭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以什么心情搬动这些砖石,这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默片,没人说话,没人抱怨,没人劝解,大家都在忙碌,反正废墟就这么大,搬完了,也就完了。
萧融从附近的树林里走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那个高大的身影佝偻着身子,像是码头上的工人一样不断重复着搬运的动作,他不知疲倦、不知疼痛,他踩在一根木头上,但因为雪水太滑,他突然摔在了废墟当中,而他一声不吭,很快便站起来,继续在这片死寂当中寻找着他的灭亡。
一个人面对浓烟的时候,萧融很轻易就能叫出他的名字来,而且能重复好多遍,但现在,萧融反而难以念出那三个字。
他张口,第一遍却是无声的,萧融一愣,定了定神,等到第二遍,他才听到了自己那不稳的声音。
“屈云灭。”
这声音不大,或许也就比雪花落下的声音大一点,其他将士都没听见这个声音,那对夫妻离萧融更近,也没听见。
但屈云灭,他听见了。
他手中的砖石落地,可他久久不敢回身,他怕自己幻听了,转身之后什么都看不见,但掩耳盗铃不是屈云灭的风格,即使那真的是幻听,他也会转过身来,面对它。
更何况这还不是幻听。
他看见萧融好好的站在那。
其他将士看到屈云灭突然起身,他们也往那边看过去,然后所有人都震惊了,一个小兵张口就要喊萧先生,东方进眼疾手快的把他嘴捂住了。……
萧融有些局促的往前走,他的步伐比较慢,而屈云灭看着他走出一步、两步、三步。
下一瞬,屈云灭大步朝他奔来,萧融眼前一花,然后就是猛烈的撞击,屈云灭像一堵墙般压着他,萧融仿佛被嵌在他的怀里,鼻尖是尘土、废墟、浓烟、还有雪和血的味道,屈云灭的双臂像蟒蛇一样用力的收紧,萧融感觉自己已经呼吸不上来了。
他知道这时候不该推开屈云灭,可他真的快要窒息了,他抬起自己恢复正常的手,刚要挨上屈云灭的肩膀,突然,他听到一声轻微的啜泣。
萧融猛地睁大双眼,手臂也僵在了那里,屈云灭把头埋在他的肩窝处,萧融是看不到他的表情的,而之后萧融也没有再听到任何声音,他只感到了一点点洇湿的痕迹。
但天在下雪,谁能说清那是什么呢,可能就是几片雪花而已。
萧融这样想着,忍着窒息一般的痛楚,把原本要推开屈云灭的手,变成了相拥的姿势,他望着远处纷纷扬扬的大雪,又一次心想。
太冷了,我的脸上也要有雪花了。
作者有话说:
第0122章 齿轮
雪花还在簌簌的下落, 荒原之上的雪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冷得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但没人敢去打扰他们两个,即使是根本不认识他俩的那对夫妻。
他们新婚不久,算是最能理解这两人心情的人了,因为今晚上他们也以为自己要跟爱人天人永隔了。……
妻子把头搁在丈夫的肩膀上,而丈夫立刻就搂紧了自己的妻子,他们共同看着那边相拥的两人,虽然心里感觉挺高兴的, 毕竟人没死,可不知为什么,看着他们这个模样, 自己只能露出一个要哭不哭的表情来。*
终于,屈云灭放开了萧融, 夜很深,乌云遮住了月光, 离得这么近萧融也看不清屈云灭脸上有没有水痕,而屈云灭沉默的抬起手,扑掉他身上已经开始聚集的雪花,他用的力气不大,但是动作硬邦邦的, 就像是他正在憋着一股劲。
萧融任他动作,直到那遍布黑红的掌心从他眼前划过,他才猛地抓住它。
皮掉了、肉烧模糊了, 血都流不出来, 因为血管已经烫黑了。
萧融低着头, 定定看着这血腥又恐怖的伤痕, 突然,他蹲下身子,从地上抓了一把雪,然后塞到屈云灭的手心里,屈云灭不知什么时候把另一只手背到了后面,而萧融抓着他的上臂,让他把那只手也抬起来,萧融如法炮制,很快,屈云灭的手心里便全是雪堆了。
雪堆正在缓慢的融化,雪水从屈云灭的指缝流下来,落到地上以后,就变成了浅浅的粉红色。
萧融没有看地上,他拽着屈云灭的臂膀,让他跟着自己走:“我们回去。”
屈云灭听话的跟上了,也有可能是他什么都没想,走出去两三步之后,他突然停在原地:“那个人是原百福吗?”
萧融回头,他看向跟垃圾差不多待遇、静静躺在地上的原百福尸体。
雪原当中弥漫着一点难闻的味道,大约就是从那尸体上传出来的,在里面闷烧了那么久,原百福的外表炭化、内里则是熟了。
人对同类的尸体总有一种抗拒心理,萧融也一样,他拧了拧眉,说道:“是他。”
屈云灭:“把他带上。”
萧融望着他的神情,愣了愣,萧融点头:“好。”…………
之后他们就踏上了返回的路程,来的时候这群人都快把马催死了,回去的时候大家都累,便放慢了一点速度,萧融和屈云灭同乘一骑,屈云灭要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给他,然后再让他上马,但萧融摇了摇头,他先上去,然后拍拍自己后面,屈云灭不解,但还是按着马身爬了上去。萧融让他拿着雪,是要给他止痛,可他刚刚已经把雪扔了,似乎他根本不在意这点痛楚。
萧融看着他面不改色的按压掌心,他突然把头转到一边,像是不忍再看。
等屈云灭坐好以后,萧融对他说:“你离我近点。”
屈云灭抿唇,往前蹭了一点。
萧融微微转头,又说:“再近点。”
屈云灭有些犹豫,但还是往前挪了一点。
再往前挪他俩就该贴上了,真·前胸贴后背的那种贴,萧融不用回头都知道他依然留了一道缝隙,垂下眼,萧融不再说话,干脆自己用力往后一滑。
屈云灭最多给他们之间留了一小指甲盖的距离,萧融这一下子就等于把他自己撞到了屈云灭的怀中,接住一个萧融对于屈云灭来说就像接住一片雪花那样简单,他只是有点愣,然后条件反射的伸出自己的手,握住了萧融的双臂。
萧融轻吸一口气,又一次开口:“现在用你的披风罩住我,罩好了,就把你的手放下去,什么都不要再碰了,我来驾马。”
萧融看着前方,后面没有传来任何言语,而就在他忍不住皱眉,想要回头去看的时候,黑色的布料带着温暖的感觉裹住了他,屈云灭把手伸到了他的腹部前面,萧融低头,看着那双变形的手掌仔仔细细的检查每一个缝隙,确认过不会漏风之后,那双手才撤了回去。
东方进一直都在他们身边,看着这一幕,他也没吭声,只是等了一会儿之后,他才低声询问萧融:“萧先生?”
听到这声呼唤,萧融定了定神:“启程吧。”
马匹开始走动,然后便是小跑,萧融喝了一声,马匹的速度才开始加快,这一行人在雪原上快速穿梭着,他们带起的风改变了雪花的方向,乱流中雪花飞舞,远离了这些急于归去的人们。
萧融盯着前方,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而屈云灭盯着萧融,更准确的说,是盯着他的发根。
没有,什么伤都没有。……*
这里是益州和宁州的交界,百年前是汶山郡的一部分,如今成了三不管地带,人烟稀少、交通不便,由于没什么战略争取价值,所以也没有势力来抢夺这边。
约莫辰时的时候,萧融他们终于回到了梓潼郡,十个时辰过去,梓潼郡的情况也尘埃落定了,白天城里杀成一片,对谁举刀的人都有,屈云灭接到王新用的报信之后立刻就追了出去,没有他在里面指挥,剩下的人就只能听王新用的。
问题是王新用自己也伤得不轻,他有心却无力。好不容易才把就快逼疯的后军人马收拢回来,再整顿好了屈云灭留下的中军等人,镇北军算是重上正轨了,而申养锐也已经趁乱逃跑了。
王新用:“……”
他娘的,本以为自己是否极泰来了,怎么接了两个任务,两个任务都把人给放跑了啊!
王新用非常生气,他不顾自己的瘸腿,再次上马追逐,大约他是真不擅长这种追逐战,所以他没能成功追回申养锐,但他成功的把申家军留了下来,因为他咬的太紧,申家军不得不为申养锐断后。
申养锐一共带走了两万人,而王新用留下了一半,最后申养锐只保留了一万兵马,他本想去益州重整旗鼓,这下也不用了,直接回金陵吧,顺便将镇北王暴怒这个噩耗带回去。
王新用眯着眼看申养锐和申家军逃窜远去的身影,他冷哼一声。
这下南雍可热闹了,申家军惨败,申养锐成了罪臣,孙仁栾是保他还是不保他,羊藏义失了人心,孙仁栾又做不到大义灭亲,两个领头人都出了问题,那底下的人会不会抓住这个机会,来一个浑水摸鱼。
王新用到底是南雍出身,南雍官场有多黑暗他比谁都清楚,乱吧,乱点好,你们越乱,越显得镇北军不乱。
这样就不会有太多人注意到大王的异常了。……
想到这,王新用又忧心忡忡的回去了,半夜三更,高洵之到了,还有那几万被屈云灭命令跑步跟上的步兵,他们这一路都没停歇,到这立刻就傻眼了,打仗轮不到他们,因为已经都打完了,打扫战场也轮不到他们,因为这回收获超级大,城里有好几万的俘虏呢。
而且有些俘虏还是老熟人,上次见面勾肩搭背,这次见面就成了敌我之分,大家都有点唏嘘。
萧融被抓的消息影响不到底下的小兵,他们最多揪心的啊一声,然后就还是各干各的事情,高洵之就没那么轻松了,他枯坐一整晚,等到天亮的时候,他看着跟个僵尸差不多了。
喜不自胜的亲兵跑进来传信的时候,高洵之反应了一秒,才问他:“你刚刚说什么?”
亲兵立刻高兴的重复:“高先生,大王把萧先生带回来了,萧先生没事!”
高洵之怔了怔,然后迅速飞奔出去。
他跑得太快,后面的亲兵都跟不上他,而萧融刚下马,他让东方进去找大夫,听到跑步的动静,他才把头转过来,自己就被高洵之抱住了。
当着无数人的面,高洵之嚎啕大哭:“太好了,阿融,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不忍心让我这把老骨头送你啊!”
萧融无措的站着,两只手僵硬的举在空中,屈云灭就站在他身边,萧融求助般的看了看他,可是屈云灭没有动作,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默默把嘴闭上,萧融安定了一些,他轻轻拍着高洵之的背,安慰他道:“放心吧丞相,往后一定是我先送你走。”
高洵之:“…………”
他的哭声一下子就噎住了,放开萧融,高洵之破涕为笑,他拉着萧融,还要检查他的身体,萧融床上那些血迹真是把他吓坏了,他也不知道萧融究竟是哪里受伤了。
而就在他想要拉起萧融的胳膊时,萧融却按了按他的手背:“丞相,我有些累了,有什么事等晚上再说吧。”
高洵之一愣,他抬起头来,萧融已经放开了他,他转身,轻轻的问屈云灭:“我们进去吧?”
屈云灭点点头,然后萧融就走过去,主动牵起他的手,带着他往里走了。
高洵之:“……”
他愕然的看着这一幕,好半天才指向那边:“这、这怎么回事?”
东方进默了默:“回来这一路上大王几乎没说过一个字,当时我们赶到的时候,那个据说是原百福关押萧先生的土楼已经被烧成了一片废墟,我们都以为……”
说到这,他突然闭嘴,停顿片刻之后,他才继续说:“萧先生并未在那土楼里,他应当是提前逃脱了,但大王不知道,如今即使是萧先生平安回来了,他也还是沉浸在昨夜的状态中。”
这都是东方进自己的分析,他也不知道对不对,想到这里,他不禁问高洵之:“高先生,大王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吗?”
高洵之:“……”
沉默片刻,他回答道:“没有。”
东方进怔住,而高洵之垂着眼,又重复了一遍:“从来都没有。”*
大夫过来,看着屈云灭这惨烈的手掌,他足足沉默了三个呼吸的时间,然后才坐下给屈云灭处理伤势,在这个时代烧伤的难处理程度仅次于开膛破肚的外伤,好在屈云灭这受伤的面积不大,好好养着,这双手应当还能用。
大夫小心翼翼地把那些死肉都割下来,萧融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咬上自己的指节,屈云灭倒是没什么反应,他看看萧融,还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把萧融的小臂按了下去。
萧融松嘴,原本完好无缺的手指上顿时出现了一个白色齿痕,萧融抿唇不吭声,只是在屈云灭看不到的地方,他又在掐自己的手指。
等到都处理完了,也上完药了,大夫出去,萧融让他把门关上,这里再没有别的人,也不会有人再打扰他们,萧融看看屈云灭放在桌子上的一双手掌,然后突然笑起来。
他笑的和平时一般无二:“涂完药怎么还更难看了呢。”
屈云灭垂眸,他也看向自己的手,但还是不说话。
萧融等了一会儿,发现没反应,他脸上的笑更灿烂了一些:“你以后就没有手掌纹了,看相都看不了了,但这才符合你的身份啊,普通人的命一看手掌就知道,而你的命,如今只有天知道了。”
屈云灭抬起头,他看着萧融,虽然他还是不说话,但他的眼神似乎在说什么,他看透了萧融的把戏,知道他是在故意的哄自己。
萧融跟他对视,慢慢的,萧融就笑不出来了,闭上嘴,他的喉咙滚了一下,再开口之后,他的声音就紧涩了起来:“你不疼吗?”
屈云灭:“疼。”
萧融的眉头无意识的褶皱在一起,他此时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在责备屈云灭:“那你为什么不叫,你在我面前也要忍吗?”
屈云灭:“……”
他一时失语,张了张口,他才回答道:“我只是觉得,这种疼现在看起来也不算什么了。”
萧融的手上突然传来刺痛,原来是他一个没控制住,将自己的指节掐破了。
轻轻地深呼吸,萧融遮住自己眼中的情绪,等再重新抬眼的时候,他看起来就还是那个张扬又快乐的萧融:“谢谢你。”
屈云灭望着他,眉心微微蹙起。
萧融继续说:“谢谢你把我救回来,也谢谢你这么快就找到了我,真的很快,我以为我要在树林里过夜了,谁知道你那么快就站在了我面前,那一刻你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神仙,好威风啊。”
屈云灭的眼珠开始往下动,萧融见状,立刻拍了拍桌子:“对了!你知道原百福是怎么死的吗?是我杀了他,他原本想杀我,但他没打过我,我捅了他一刀,又把他丢在那个土楼里等死,他做梦都想不到,最后居然是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士人杀了他。”
萧融唇角高高的扬起,他看着似乎很得意,而在越来越安静的气氛当中,萧融已经保持不住这样的神情了,他的嘴角渐渐落下去,他望着屈云灭,眼睛不安的微微颤动着。
“你不夸夸我吗?”
屈云灭也看向他,他看着萧融突然站起来,一副很激动的样子。
“我做得很好,你也做得很好,没人犯错!现在坏人死了,我回来了,一切都好好的,为什么你还要这样?!”
“屈、云、灭!”
“你可以对我发泄,你也可以对我大吼,但你不可以在我面前折磨你自己,因为这不是折磨你,而是折磨我!!”
屈云灭愣了愣,他同样站起来,“我并非……”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抿了一下唇,他才重新组织言语:“我只是觉得,这十年来我好像没什么变化,我还是护不住自己在乎的人。”
萧融捏紧拳头,他猛地往前迈了一步,揪起屈云灭的领子,他仰着头,和屈云灭挨得极近:“不许!不许!不许!”
萧融的声音近乎咬牙切齿:“你不许有这种乌七八糟的想法,这世上没人能质疑你的能力,即使是你自己也不行!”
“你以为你护不住我,但每个日夜,你都在保护我,我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你,我能拥有这么多也是因为你,求求你,别因为一次意外就责怪自己好不好?你为什么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抱着我,大哭一场,跟我说你有多害怕,说完了你就可以安心了,然后我们互相安慰,把这些不好的都带到梦里去,睡醒之后就还能继续正常的生活。”
“你听到了吗?这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你——”抱抱我。
但萧融的声音在说出这三个字之前就戛然而止,他眼中有水花,只是到底没有落下泪来,很奇怪,他一向都是个要强的人,可是在屈云灭面前,他格外的要强。
所以他说不出来那三个字,而屈云灭怔怔的看着他,半晌,他上前一步,把萧融按在了自己怀里。
在熟悉的气息席卷他的那一瞬间,萧融就条件反射的闭上了眼睛,他紧紧咬住下唇,不看、不听、不说,短暂的封闭自己,这样才能抵御这个清醒拥抱带来的冲击力。
屈云灭也没有打扰他,他只是揽着萧融,托着他的头,然后十分自然的将唇瓣贴在了萧融的发际线上。
这应当不算亲吻,这只是本能的动作,但就算它不能被称为一个亲吻,它也绝对不是两个男人之间会有的正常行为。
“亲”在萧融的身上,屈云灭心脏突然一颤,不是惊吓的颤,而是安心的颤,就像东西没搁好,始终都晃晃悠悠的,而在底部轰然一声之后,晃悠的感觉就消失了。
屈云灭微微抬头,他心里始终都有一个问题在困扰他,但到了今天他才发现,原来那问题算不得什么困扰,他其实一直都知道答案,只是从前的他不懂,这个答案到底意味着什么。
又过了许久,屈云灭低声对萧融说:“去睡一觉吧。”
萧融像个老旧的齿轮一样缓缓抬眼,仿佛看一眼屈云灭都要鼓起勇气一般,他拧眉问:“你呢?”
屈云灭终于笑了一下,就是笑得太轻微了,很难看出来:“自然是守着你,跟你一起睡。”
就像未来的无数日夜一般,不论因为什么,他都不会再让萧融离开他身边半步了。
作者有话说:
第0123章 都杀了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通宵了。
好在两人都年轻, 还有这个体力熬夜,躺到又是不知道原本属于谁的陌生床板上, 萧融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困,一双眼睛睁的像灯泡,双手在被子上不自在的滑了滑,然后他才扭头看向屈云灭。
后者真是践行着他的诺言,靠在床头上,偏头看着他,守着他。
萧融:“……”
他对屈云灭说:“我想王府了。”
主要是想他那张奢华大床, 上面铺了十多层垫子,天凉之后,床单还换成了一整张的厚实蜀锦, 经由整个王府最见过世面的佛子肯定,那是只会送给皇帝享用的贡品。
不过屈云灭不是从皇帝那抢来的, 而是从乌孙人那里抢来的,都不知道已经过了几道手了。
旁人都知道那是好东西, 不舍得用,所以全都好好的存放起来,而萧融的观念是,大家都是第一次做人,我为什么不能用点好东西。
高洵之在一边狂点头, 没错,反正放着也是浪费,来, 阿融再试试这件素纱外衣。……
出去太久, 屈云灭都有点忘了王府长什么模样了, 但单单听到这两个字, 就让他有种安宁感,扯了扯嘴角,他说道:“我也想回去了。”
这时候,萧融一个翻身,同时跟着坐了起来,他面朝屈云灭,两只手都撑着床板:“申养锐已经跑了,南雍人不敢再犯,接下来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回陈留了?”
屈云灭点头:“收拾完剩余的宵小之后。”
萧融刚要笑,然后他就听到屈云灭继续说:“但我不会就此罢手。”
萧融一愣,一时没明白这个不罢手是什么意思。
他还没问,屈云灭就对他解释:“回去之后,我要整顿四军。待过完这个年,我便挥兵南下,圣德七年便是我给南雍人选的死期。”
萧融听到他说的是南雍人,但他的身体没什么反应,所以屈云灭应该只是代指,他偏过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屈云灭抿了抿唇,再次说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不想让我和南雍兵戈相见,你想让我勤王,但南雍朝廷不值得我这么做,他们想用你来威胁我,我不知道这个主意是谁出的,那我就把所有有可能出了这个主意的人都杀了。”
仅仅这么平铺直叙的说出来自己的想法,都让屈云灭心里戾气丛生,他立刻垂眼,也不再面对萧融,这想法昨晚上他就有了,即使萧融不同意,他也要这么做。
但萧融没有不同意,看着屈云灭的侧脸,萧融神情微动,短暂的两秒过去,他很是轻松的回答:“好啊。”
屈云灭怔了一下,他又把头扭回来:“你说什么?”
萧融耸耸肩,好脾气的又重复了一遍:“我说好,如今是十月中旬,明年开春再打过去的话,还有两个月的准备时间,你不用管其他的,打一场胜仗就好了,我和其他先生会为你保驾护航。”
两个月不长不短,正好能卡着时间收拢淮水之北,屈云灭打败了鲜卑,如今又重挫申养锐,其他城池正是最老实的时候,那些养着的文人,也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而且年初去打南雍,也能给他们留出足够的时间筹备改朝换代的事,有些人打完天下,年中就急吼吼的改年号,百姓不适应、士人不同意,开头没开好,后面就更不容易了。
萧融在心里盘算着他要干的事,选址建皇宫是首要的,还得提前请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儒或道长来为屈云灭背书,还有造势,他需要找个会看星星的人,想方设法弄点吉兆出来,贴在屈云灭和镇北军的身上。
对了,南雍的官员不能全都死了,像太史令这种没什么实权但是特别神神叨叨的,就可以留下,甚至收归己用,毕竟他要是想不开了临死前下一个诅咒,即使这诅咒没成,百姓们也会认为已经成了。
萧融张口就要跟屈云灭说这个事,但屈云灭也有话想说。
“……你不怕我被口诛笔伐了?”
萧融眨了眨眼睛:“此一时彼一时,如果万事顺利,我自然还是希望你能打着勤王的名义将南雍取而代之,但事情没有那么顺利,南雍自己找死,况且你的心境已经被影响了,我是来辅佐你的,又不是来虐待你的,如果你真的很想这么做,那我自然是要支持你,这就叫舍——”命陪君子啊。
说到一半,他意识到这句话有点不合时宜,于是他默默闭嘴,然后朝屈云灭笑着吐了一下舌头。
屈云灭轻笑一声,虽然他知道萧融想说什么,但他没有被刺激到,一个无心的言语而已,他还不至于这么脆弱,能刺激他的、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萧融还是一点都不困,岂止是不困,他甚至看着有点太精神了,他倚着床头,还想跟屈云灭说话,而且他的语速很快,比平时快多了。
萧融把屈云灭当成脆弱的玻璃娃娃,不敢跟他说重话,不停地观察他的反应,在他一反常态的沉默下去之后还突然怒急攻心了,他以为不正常的人是屈云灭,以为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在安抚屈云灭,但实际上,这个屋子里有两个不正常的人。……
如果是心境平和的萧融,他不会突然就对屈云灭发火,毕竟昨夜经历了那种事,人人都知道应该给屈云灭愈合的时间,但萧融非常心急,在他眼里仿佛屈云灭一直保持着这个状态,那他就再也好不了了,而萧融是不能接受这种事的,尤其不能接受屈云灭是因为他才变成了这个样子。
如今屈云灭愿意开口了,他又开始过度兴奋,并不是说他很开心,他就是不想睡觉,不想闭眼,不想放松,更不想放任自己重回黑暗,他想继续跟屈云灭聊天,即使他所说的每一件事都可以等到以后再提。
屈云灭看着萧融,一开始他没有打断他,而在听了片刻之后,他突然伸手,把萧融按回到下面去,萧融正说在兴头上,他愣了愣,却没有反抗,而屈云灭把他按回床上以后,便用一种命令般的语气说道:“你该睡觉了。”
萧融:“……可我不想睡。”
屈云灭问他:“为什么不想睡?”
萧融张了张口,良久之后才给了他一个答案:“太冷了。”……
屋子里点着炭火,而且是从昨夜高洵之过来就已经点上了,高洵之不知道萧融还能不能回来,却还是给他准备了一间温暖的屋子。高洵之特意吩咐将士把炭火弄得旺一些,因为他知道萧融怕冷。
如今这屋子里已经暖和到了能穿单衣的地步,萧融还盖着被子,所以他的回答看起来有点离谱。
而屈云灭望着他,没有指出这一点来,他看了看自己被包成粽子的两只手,沉默片刻,他往萧融那边挪了挪,踢开自己的被子,接着又掀开萧融的,微凉的空气一瞬间灌进来,继而又被热气填满,屈云灭还侧过了身子,伟岸的他此时就像是独属于萧融的结实堡垒,萧融被他和墙壁挤在中间这个小小的缝隙当中,他不想承认,但他真的感觉安心了好多。
而这时候,屈云灭将自己的手臂搭在了萧融的身上,他无师自通、轻轻拍着萧融,再一次催他道:“睡吧。”
“……”
困意好像真的莫名其妙来袭了,一瞬间就让萧融的眼皮发倦。
但他忍着没有闭上,而是问屈云灭:“你不睡吗?”
屈云灭回答:“等你睡着。”
萧融无声的笑了一下:“那你可能等不了多久。”
说完,他就把眼闭上了,须臾之后,屈云灭感到他的呼吸绵长了一些。……
还真是等不了多久。
他不再拍萧融的身体,而是把自己的手臂收了回来,他咬着手上白布的尾端,将其拆解开,然后在不惊动萧融的情况下,按着他的额头,用自己的手指一寸一寸的检查着他脑后的情况。
没看见明显伤口的时候,屈云灭还存在着侥幸心理,或许是萧融重新束发,于是把伤口遮住了,如今经过了亲手检验,他才知道这不是他的幻觉,萧融头上真的没有伤痕。
他突然抿唇,不顾被萧融发现的风险,他执起萧融的手,白白净净、连一丝划痕都没有,唯一的伤还在他的指节上,这指节都有茧子了,因为萧融一紧张的过了头,就会捏他的手指,要是情绪太克制,他还会咬自己。
屈云灭定了定神,把他的手放下,又解开萧融的领口,看他身上有没有青青紫紫的痕迹。也没有。
萧融今天是真的累,所以被他这么折腾都没有醒过,就是在屈云灭去脱他袜子的时候,他不高兴的踢了踢腿,而屈云灭看着他那没有水泡也没有冻伤的脚,又默默给他把袜子穿上了。
做完这一切,屈云灭重新靠回床板上。
那对夫妻对他说,他们三个都被原百福押着走上山,萧融被他绑着、而且看起来状态很不好,他走路歪歪斜斜的,总是崴脚摔倒,他们走了一个半时辰才到地方,其中那个妻子一脸笃定的说,那位公子肯定是脚上起水泡了,她脚上起水泡的时候,走路就是那么别扭。的确,萧融是能坐车就不骑马、能骑马就不走路的人,他体力太差,如果有机会的话,他只想待在一个地方不挪窝。
但原百福逼着他上山。
在这之前,他还跟着自己疾驰了两天一夜。
屈云灭开始后悔了,在这之前他都没时间想这个问题,如今人回到他身边了,他才终于有心情去后悔了。
他后悔当初答应了让萧融跟着他去宁州,他也后悔当初没有答应让萧融跟着他去梓潼,他后悔自己信错了人,更后悔明明都已经意识到原百福的不对劲,却还是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不止是萧融在自责,他也在自责,原百福出发之前他就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只是他自大,也盲目,他没有往深里想,所以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他甚至不敢告诉萧融这件事,因为他犯的错已经够多了,他不想再从萧融脸上看到失望的神情了。
几日前原百福的背叛对他来说是重重一击,他愤恨且茫然,他不懂为什么原百福要这么做,所以他要亲自过来,抓住这个叛徒、并给自己得到一个答案。可几日后,他再也不关心这个问题了,他不想知道答案,他只想用这世上最狠毒的办法报复他,这一刻他无比希望那些所谓的死后规矩都存在,他想让原百福永世不得超生,让他死后的每一天都在遭受折磨。
但看不见的事,终归是没有真实感。
屈云灭垂眸,神色越来越阴沉。
不够,还是不够,他这么轻易的就死了,屈云灭一点快意的感觉都没有。
他需要做点别的,父债子偿、子债父偿,什么都好,总之有人需要承担这些代价,不然的话,他早晚会把自己逼疯。
而这个时候,萧融突然不舒服的皱起眉来,他闷闷的发出一个鼻音,踢开被子,然后转过身来,抱住了身边的热源。
他的手放在屈云灭的腿上,自己的头也塞到了屈云灭的腰缝里,屈云灭愣了愣,正要给他把被子重新盖好,因为他动了,萧融的神情更加不高兴,而屈云灭这时候是侧转身的,所以萧融一塞,就把自己的头塞到了屈云灭怀里。
他闭着眼,还说了一句梦话:“别动,我在吸氧。”
屈云灭:“……”
完全听不懂吸氧什么意思,屈云灭开始思考这又是什么奇怪的说法,而听到下一句的时候,屈云灭的脸色刷一下就变了。
萧融:“好多烟,呛死了。”*
等萧融醒来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去看身边,跟他预想的不一样,屈云灭没出去,他还待在这儿,而且沉沉的睡着。……
睡了一觉,萧融感觉好一些了,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迈过屈云灭的身体,然后推开门走出去。
萧融都不知道自己住在哪里,他回来之后着急给屈云灭看伤,跟着某个将士就离开了,等他走出来,才好好地看了一下这里的模样。……有点破。
没办法,好的房子都被申养锐等人征用了,镇北军打进来以后这些人的住所便是重灾区,尤其申养锐住的那座庭院,如今仿佛人间炼狱一般,那都是屈云灭的杰作,他见人就砍,哪怕是曾隶属于左军的人他也砍,为了把墙上的血刷下来,战俘们可费了好大的工夫。
萧融出来转了转,看到王新用正在跟自己的兵安排事项的时候,萧融一脸激动的走了过去。
“王将军!真的是你啊王将军!!!”
王新用:“…………”
这话你昨天说也就罢了,今天说是不是有点怪啊。
在王新用眼里,他一直都跟萧融不怎么熟,毕竟他俩也没说过几句话,而且他总觉得萧融对他有意见,不然为什么总是派他去做为难他的事。……
他转过身来,朝萧融尴尬的笑了笑:“萧司徒,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萧融听了这话,却是一愣,突然他想起自己在汉中遇袭的事,他微微张着嘴,过了一会儿才问王新用:“王将军是问我头上的伤?”
王新用:“额……”
倒也没有这么具体,萧融被掳劫走,身体肯定会出点问题吧,更何况昨夜还下雪了,他在原百福那个杂碎身边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但萧融头上有伤的事情,王新用也知道,所以他点了点头:“对,还有您头上的伤,大夫看过了吗?”
萧融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头上有伤。”
王新用:“……”
虽然萧融脸上的变化不大,但王新用就是能感觉到,他不高兴了。
简峤说得对,萧融就是喜欢变脸。
但这样他反而就适应了,还是别对他客气,这样子阴晴不定就挺好。……
王新用老老实实回答:“是姚显告诉我的,姚显肩膀上挨了一刀,但不伤及筋骨,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姚显很感谢萧司徒的救命之恩,他——”
萧融不耐烦的打断他的碎碎念:“除了你,姚显还告诉谁了?”
王新用:“……”
虽然不懂,但他还是说了:“我回去报信,大王正好追出来,姚显也被放在担架上准备抬回去,他不顾伤势挣扎起来,告诉我们萧司徒您受伤的事,想让我们尽快把您救回来,当时听着的,额,大概有一万多人?”
萧融:“…………”
他沉默许久,突然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了。*
屈云灭醒来的时候,萧融坐在一旁的桌边沉思,屈云灭看看他,然后把被子掀开。
他两只手上的白布都绑得好好的,萧融也没发觉有什么异样,屈云灭坐到他身边,问他:“吃过饭了吗?”
萧融别扭的动了动身子,然后才回答:“还没有,你饿了?”屈云灭点头。
萧融便站起来:“那我让他们上菜。”
屈云灭嗯了一声,他去拿桌上的茶壶,继而又拿起两个茶盏,萧融走到门边,回头看见他倒茶的姿势,他有点想问问屈云灭,为什么他到现在都没问过自己的伤势。
他是知道什么了?还是胡乱猜测了什么。
可是问了之后呢,萧融不想说实话,这回他也不想再骗他了,既然屈云灭不问他,那他也不必再问屈云灭了。
抿了抿唇,萧融走了出去。…………
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这个房间仿佛有结界,除了屈云灭和萧融,谁都不会没眼色的进来,连高洵之都没出现过,所有人都给他们留出了空间,即使外面还乱糟糟的。
等到第二天,大家才准备处理正事。
萧融也差不多满血复活了,他朝高洵之笑了笑,然后坐在一个位置上。
首要的,是怎么处理原百福的尸骨,屈云灭非要把那两段尸骨带回来,肯定是想要做点什么,自从知道原百福夜闯汉中劫走了萧融,高洵之心里那点复杂的感觉就消失了,原百福死不死的、关他屁事。……
而在高洵之问出这个问题以后,屈云灭说道:“剁碎了。”
萧融好奇的接了一句:“喂狗?”
高洵之:“……”
都烧成那样了,吃下去会出狗命吧。
屈云灭:“填路。”
萧融愣了一下。
这时候人们经常挂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某某犯了那样的错,但陛下还是给他留了个全尸。没有全尸就等于无□□回,把尸体剁碎已经算是一种惩罚了,填路……
屈云灭这是要原百福被千人踏、万人践,乃至百年、千年都不得安宁。
不过在萧融眼里,人死如灯灭,折磨他的尸体也没什么用,随便吧,屈云灭开心就好。
他只补充了一句:“路的入口上放个碑,再找厉害的雕刻匠雕一座石像出来,碑上写明原百福的生平,还有他的罪状,让过路人一眼就能看明白他是谁。”
高洵之拍手称好:“让他遗臭万年!”
萧融笑了一下,顺便也让原百福成为一个典型,再给他的戏园增加一部戏。
第一部裹尸还是为了宣传镇北军的来历与使命,第二部就该宣传镇北王了,明年开演,正好也是造势的一部分,百姓们需要知道屈云灭为什么会跟南雍打起来,也需要知道南雍跟什么人在一起狼狈为奸。原百福,你且安心的去吧,我一定会把你塑造成历史上绝无仅有的白眼狼。
这不就是你的愿望吗?在某一领域成为第一,且名垂千古。……
又有题材可以宣传了,萧融感觉挺开心的,接下来高洵之便询问屈云灭别的事,比如城里那些战俘怎么办,那些人曾经都是左军,他们是筛选之后重新收编,还是不再留情面,直接把这些人全都拉过去干苦力。
萧融只默默听着,军中的事他不参与,而且这个问题有些敏感,这些人到底都曾是屈云灭的兵,夹带了私人的感情在里面,萧融便不想掺和进来,不管屈云灭打算怎么做,他都支持他,反正就几万人,即使不重新收编,也不会让他们伤筋动骨了。
然后他就听到屈云灭十分云淡风轻的说了一句:“不必,都杀了,让他们去跟原百福作伴吧。”
萧融猛地呛咳一声,好险没把自己的肺咳出来,高洵之还准备拍拍他呢,结果萧融已经震惊的站了起来:“都杀了?!”
屈云灭:“嗯。”
萧融:“左军三万,申家军两万,你打算把这五万人全杀了?!”
屈云灭听着他报数字,拧了拧眉,他又嗯了一声。
萧融深吸一口气,眼冒金星,这回就不是系统的作用了,而是他被气到缺氧了:“嗯什么嗯!不行!!!”
作者有话说:
第0124章 不提了
萧融掷地有声,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就焦灼了起来。
坐在他俩中间的高洵之眨巴眨巴眼睛,丝滑又低调的往后仰了一下, 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萧融瞪起一双眼睛,屈云灭沉默一会儿,才缓缓站起来:“为何不行。”
他问的太平淡了,仿佛萧融正在无理取闹一般,这搞得萧融更加生气:“为何??你说为何,这是什么年代啊,还来屠杀战俘那一套, 连鲜卑的战俘你都能放过,如今的左军和申家军你反而不愿意放过了,是, 其中有许多该死的家伙,但也有被他们裹挟着不得不参与进来的人啊!是否要背叛镇北军, 这是一个小兵能决定的事吗?他们投身行伍不过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原百福他们做的孽, 凭什么要这些无辜的人来买单?!”
屈云灭:“就凭我愿意。”萧融愣住。
屈云灭又道:“我不在乎他们无辜不无辜,这世上死人这么多,可不是每个人都罪大恶极。多得是罪人逍遥法外、无辜者却横死街头的事,他们倒霉,被卷进了这场纷争当中, 可这又不是我的错,我为何要饶过这些对镇北军举起兵戈的人。”
萧融:“…………”
他听着屈云灭的歪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你的错, 你便要取了他们的性命, 你有没有听到你自己在说什么, 对缴械的战俘毫无怜悯之心, 你是想做一个暴君吗?!”
屈云灭:“屠杀战俘者不知凡几,就算是屠城者过去也出过好几百个了,暴君又如何,就是明君手上也沾了无数的人命!匈奴人在益州建立的小国如何灭亡的,不就是被屠了满城吗?别用满口的仁义道德来规劝我,心情好时,我会听你说几句,但我今日心情不好,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惹怒我会是什么代价!”
说着,他双手按在桌子上,他盯着萧融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诛首恶根本不够!只有把所有参与进去的人都杀了,以后才没人敢再生出侥幸之心,所有背叛我的人,最后都是一个结局,死!!!”
萧融神色发僵,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说得对。”
屈云灭依然盯着他,目光锋利。
萧融定了定神,继续开口:“是君王,手上都有血债。即使你不遵守仁义道德,这世上也没什么人能拦得住你,左军是背叛了你的人,申家军是挑衅了你的人,就算你杀光他们,也没人敢指着你的鼻子骂你。但人人都知道这不对啊,你也知道,即使做这件事影响不到你的地位,那你的良心呢?你分明不是一个好杀的人!”
高洵之一听这话,突然抿直了唇角,他已经预料到屈云灭会说什么蠢话了。
果不其然,下一瞬,屈云灭直起腰,朝萧融嗤笑一声:“这才过去多久,你便忘了天下人是如何评说我的了,你不是也说过吗?我,暴虐嗜杀。”
萧融:“……”
他又吸了一口气,屈云灭的话气得他不得不闭上眼睛,等重新睁开眼的时候,他才反击回去:“那是因为我认为你已经变了,不,我认为我之前是被他人的说辞蒙蔽了,你不暴虐,也不嗜杀,过了这么长时间,好不容易有些百姓对你和镇北军改观了,你为什么又要把自己的名声扔到地上去!你以为别人怕你就不敢背叛你了么,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只会让他们跑得更快!今日是屠杀战俘,明日呢,你还想做什么,难不成还要搞什么株连九族、夷三族吗!”
屈云灭突然不说话了。
萧融:“…………”
他心里产生了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神色微变,他绕过桌子,来到屈云灭的身边。
萧融看着他的脸色,声音变得怀疑起来:“你又想做什么?”
屈云灭看看他,最后还是张口说道:“回陈留之后,我要把所有原家人都抓起来,全部斩首,一个不留。”
高洵之低着头,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要是原百福后来没有劫持萧融,或许等过半个月一个月的,他还能想办法给这些人留一条命,但现在这些人能死得痛快就不错了,没看屈云灭的语气都开始憋屈了,他一开始想的绝对不是斩首,只是看萧融这个态度,他才妥协了一部分。……
但萧融又听不出来屈云灭言语上的区别,他现在都快被气疯了。
他问屈云灭:“包括孩子?”
屈云灭:“只要他姓原。”
萧融沉默着,点了点头:“好,也就是说连襁褓里的婴儿你都不打算放过了。”
高洵之想说一句,原家目前没有婴儿,原百福自己也没孩子,但感觉这不是个插嘴的好时机,于是他还是默默地看着他俩。
屈云灭:“我为什么要放过他们?”
萧融突然怒道:“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原百福做了什么啊!死在自己根本就没做过的事情上,你不觉得他们很可怜吗?!”
屈云灭:“那死在原百福手里的人又怎么说,他们也什么都没做。还有我,我难道做了什么对不起原百福的事吗,结果我又经历了什么,他们可怜,我也可怜,为什么你不为我打抱不平,反而一直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拦着我!”
萧融:“你要我如何为你打抱不平,你不顾一切赶去宁州,我支持你,你想要攻打南雍,我也支持你,只要是你想做的、且不影响全局的,我通通都支持你!可你现在就是泄愤而已,你用这些歪理来说服我,好像你真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其实你没有!原百福死得太轻松了,你感到愤怒,杀不了他那你就去杀别人。就算我想为你开脱,我也找不到借口了,你就是一个暴君!”
在他们两个的争吵过程中,系统一直都没发挥它的作用,萧融始终都感觉没问题。
而这也是让萧融感到害怕的点,居然没问题。
屈云灭他想杀无辜的人,想要屠了原百福的满门,而屈云灭现在太厉害了,哪怕是连坐和屠杀都无法减轻他的气运,这也意味着他不需要再介意那些士人的声音了,他已经到达了一个高度,文人的口诛笔伐再也不能影响他的霸业。
萧融的任务是保持屈云灭的气运增长,可这不代表他就是非不分,只关心气运二字了,屈云灭是他辅佐起来的皇帝,他希望屈云灭能超越他在历史上读过的每一任帝王,而不是最终也变成了那些人的模样,高高在上、生杀夺予。
今日屈云灭的态度让他发现了这种倾向,而这让萧融感到格外恐慌,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必须改造屈云灭、让他朝着帝位进发,是因为萧融需要用这个来换自己的健康和自由,但系统没有要求过屈云灭必须成明君,那他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坚持呢。
让屈云灭成为皇帝,这是萧融的工作;可让屈云灭成为明君,这就不是工作了,更像是爱好,或者说理想。
萧融可以为了自己的命强迫屈云灭做很多事,但为了自己的理想的话,他好像就做不到这么多了,毕竟理想只是一个人的私事,而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什么人应该枉顾自己的意愿、只为了配合他。……
这是萧融第二次称呼屈云灭暴君,但比起第一次来,第二次的情况显然不同,萧融喊出那两个字以后,他立刻就后悔了,但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断然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气氛变得凝固,屈云灭紧握双拳,他额头上的青筋随着他紧咬牙关而颤动,但是慢慢的,屈云灭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他的拳头缓缓松开,铁青的脸色也恢复如常,他望着萧融,对萧融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来:“你说对了,人的本性是不能改变的,而我的本性就是一个暴君。”
高洵之张口看着他俩,这气氛急转而下的太快了,感觉他俩已经谈崩了,这时候自己要是再不参与进来,估计他们会闹得更僵,他赶紧思考了一下自己能说什么,思考完毕,他抬起自己的身子,刚让屁股离开椅子,萧融就开口了。
高洵之立刻咚的一下坐了回去,他尴尬的看向一旁,就当自己什么都没做过。……
其实另外两人根本没注意过他,他们大概都快忘了这屋子里其实有三个人了。……
萧融:“我不明白。”
他这四个字说得很轻,屈云灭和高洵之一起看向他,而萧融低着头,下颌骨都快被他自己咬碎了。
“你已经经历了那么多次的生离死别,比我多多了。”
屈云灭神色一变,他微微张口,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而萧融也没说完。
“为什么我经历过一次就记得住的事情,你却一直都没有意识到过。”
听着他的话,连高洵之都露出了略带茫然的神情,他也没听懂萧融什么意思。
这时候,萧融总算是把头抬起来了,而他一抬头,屈云灭的神色就苍白了一些,他惊愕的望着萧融,后者却纯然不觉。
萧融朝屈云灭声嘶力竭的喊:“一个人能拥有的唯一东西就是他自己的命!你知道人们为了活下去有多不容易吗?你知道多少人因为一点小事就再也睁不开眼了吗!这世上到处都是要人命的东西,死比风还快!每个能好好长大的人都是幸运儿,你算什么——又凭什么——就这么轻易的用一句话夺走他们活着的机会啊!!!”
屈云灭愣愣的看着萧融,半晌都没动弹,他的眉头蹙起又松开,就这么重复了两三次之后,他才问萧融:“你哭了?”
萧融一怔,他抬手去摸自己的脸,还真摸到了一脸的泪水。
萧融自己也僵住了,而屈云灭的反应更加让萧融意想不到。
屈云灭望着他脸上的泪痕,像是有点想笑,又像是笑不出来:“你为了这件事哭。”
萧融抬头,没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而屈云灭后退一步,露出了一个可笑的神情:“为不相干的人你都能哭出来,为我你倒是一滴泪都没掉过。”
萧融彻底愣了,屈云灭的关注点让他感到荒谬,荒谬之余则是哑然无声的麻木。
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回答,难道他要说你冤枉我了,我哭过,但是我不让你看见,因为我觉得丢人,而我不想在你面前丢人,因为我太在乎自己的尊严。
不可能的,打死他,他都说不出这些话来。
既然没有办法回答,那这个对话也就没有必要持续下去了。
刚抬头的时候,萧融除了脸上有泪痕,眼睛还是很正常的,毕竟这次泪腺决堤是因为屈云灭的话刺激了他,让他想起了某些不好的事情,他本人都没意识到,眼睛自然也不会做出什么反应。
而在他沉默的看着屈云灭的时候,他的眼底出现了一点红色。
垂下眼去,萧融一声不吭的走了,屈云灭正好挡着门口,而萧融避开了他,没有碰到他。
萧融的离去带起来很轻微的一点凉风,屈云灭硬邦邦的站在原地,等到萧融出去以后,他才露出了无措又丢脸的一面。
面对他的质问,萧融什么都没解释,在屈云灭看来这便是不想解释,因为他说中了。
或许他也不该说出这句话来,毕竟他一直都知道萧融的性格,他是个坚强又冷情的人,屈云灭也接受了这一点,只是他以为即使萧融是个冷情的人,在他心中自己也该是不一般的,萧融已经在他所能做到的最大范围内对他好了,所以即使萧融从未因他落泪过,他也不觉得有什么。
直到今天,发现在萧融心里他还比不上那些陌生人,他突然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但他为什么要嫉妒那些不相干的人,他不该说这句话的。
屈云灭也开始后悔,但他还不知道,他要后悔的远远比这多。
高洵之拧着眉,许久之后才发出声音:“阿融为你哭过。”
屈云灭愣了愣,他看向高洵之,后者的眉头越来越皱:“你被鲜卑人暗算的时候,他不吃不喝不睡也要过去找你,路上我劝他休息,他便哭了,但那只是个意外,因着事发突然,他没有躲起来的机会,这才被我看见了。”
在高洵之的平铺直叙当中,屈云灭的神情越来越僵硬,而高洵之在说完这段话以后,他顿了顿,本想就这么置之不理,但他还是忍不住的说道:“从你认识阿融的第一日开始,他便是时时刻刻都围着你转,只要你需要他,他立刻就会放下手边的东西来到你身边,你出事了,他也会丢掉所有,只为去见你一面。你可算得出来阿融有多久没见过他的弟弟和祖母了,陈留是他的心血,他也许久都未回去过了。”
“别把他对你的好当做是理所当然,正因为他给了你机会,你才认为他处处都该把你放在第一位,阿融是在乎你,连我这个老头子都看得出来,可你觉得他为什么要给你这个机会呢?阿融也不傻啊,他对你有所求,才对你这么好,若你想要他给你更多,那你就应该看看他还需要什么,而不是跟那些酒馆里的烂醉男人一般,只会抱怨世道的不公。”
说完这些,高洵之也走了。*
萧融走出来以后,情绪有点低落,同时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
反正他不想回房间里待着,昨夜他和屈云灭睡在同一个屋子里,他暂时不想回忆昨夜的事情。
干脆,萧融披上外衣出去转转,而他刚走出去这个院子,门口站岗的卫兵刷拉一下子全都跟上了。
萧融:“…………”
他回头看了看,这院子是被卫兵包围起来的,大约有五六十人守在这。
萧融嘴角一抽,就是小皇帝贺甫出动了,身后也不至于跟着这么多的太监。
但他懒得跟这些人掰扯,如今萧融也不再是对军中情况两眼一抹黑,他瞅瞅这些卫兵身上的铠甲,便知道他们都是屈云灭的亲兵。
屈云灭对自己亲兵可大方了,每人的铠甲都用料上乘,制作工艺也不一般,一整套铠甲下来,大约有八十多斤。……
要不说这些人能当亲兵呢,没有这个力气,屈云灭也不认可这些人的实力。
萧融默默往外走,他还好,但他身后的人每走一步,就会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萧融一脸麻木,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显眼包。
走出去几丈远,萧融实在忍不住了,他猛地回头,把最前面的卫兵吓了一跳。
萧融带着愠怒问:“如今是在城内,战事也都结束了,你们就不能换一身轻甲吗!”
卫兵:“……”
他也想换一身轻甲,但大王不允许,而且他们这么多人里,不是所有人都穿重甲,只有二十人这么穿,剩下人都还是轻装上阵。
分工不同,装扮就不同,萧融要是有兴趣的话,都能领着这一队护卫出去攻打一些小型坞堡了。
卫兵回答的支支吾吾,萧融看着他就来气,真是兵犟犟一个,将犟犟一窝。…………
最后萧融还是妥协了,他走到哪,后面哗啦哗啦的声音跟到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将军出来微服私访了。
萧融看了看街上的情况,这里不如汉中,汉中百姓对镇北军的接受能力很强,在镇北军入驻的当天,就有百姓敢出来看看情况,而梓潼因为三方势力在这大战了一场,这里的百姓如今看谁都觉得他是神经病,根本不敢开门。
屈云灭那杀神一般的模样更是深入人心,不知道吓哭了多少人,估计在屈云灭的有生之年,梓潼人都没法去掉对他的心理阴影了。
萧融心想,活该。……
这种小城也没什么好逛的,哪怕是最繁华的地方也比不上别的大城,萧融刚走了一条街就觉得没意思了,他扭头问身后的卫兵:“伤兵营安排在哪?”
卫兵呆了呆,给他指了一个方向。*
王新用正坐在姚显的病床前。
姚显身上的伤可不止肩膀那里,他被原百福打过,还被原百福的亲兵用鞭子抽过,再加上他被囚禁了好几天,那些人不给他饭吃,水也是脏水,姚显这些日子算是吃够了苦。
但比起王新用来,他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王新用:“一连十几日,我都只能猎一些动物果腹,通常都是鸟儿或者兔子,有一次比较幸运,碰上了一条狐狸,但吃完它以后,我臭了整整三天。”
姚显:“……”
他同情的看着王新用:“将军,你受苦了。”
王新用微微摇头:“这算什么,既然落入山林,那就当自己是个野人算了,臭便臭吧,反正除了那两个没用的小子以外,也没什么人能闻到,我受不了的是,因为吃肉吃太多了,我好些天都没出恭过,肚子下面总是涨涨的,就是这里,我都能摸到——”
姚显:“…………”
就算这是他的亲亲将军,他也听不下去了。
他赶紧拦住王新用:“将、将军,都过去了,往事就不必再提了。”
王新用微微一顿,然后点头道:“你说得对,都过去了,那就不提了。”
但不提的话,他俩好像就没什么可说的事情了,王新用不是个擅长聊天的人,姚显也一样,虽说他们关系十分亲近,可他俩的情谊是在一场又一场的厮杀当中培养出来的,他们基本没怎么关心过对方的私事。
王新用陷入沉默,姚显也开始觉得尴尬,过了好一会儿,姚显看见王新用那条放在地上、还是有些僵硬的腿,他连忙问道:“将军,大夫怎么说,你的腿还能恢复吗?”
王新用笑了一声:“这个啊,他说可以,只要回去好好养着,别再乱动,日日都换药的话,应当就不会留下什么隐患。”
姚显顿时一喜:“那太好了,以后将军还能带着我们上阵杀敌!”
王新用也跟着笑了笑,但是笑完之后,他又有点为难的抿了抿唇:“大夫说要我卧床修养,我家中只有一个老母,也不敢让她看到我这个模样,既然你也受伤了,不如我就去你家休息一段时日?咱们还可以一起躺着,聊聊天。”
姚显:“…………”
聊今天这样的天吗?
况且姚显是有家室的,他的妻子可不像将军那位,得知姚显去了淮水之北,他家夫人立刻就收拾细软前去找他,如今他和夫人琴瑟和鸣,子女也孝顺得体,每次回家,姚显都能变得活力满满。
还是那句话,即使是将军,他也不想跟他躺在一张床上,那是他夫人的位置……
姚显正不知道该怎么拒绝王新用,萧融突然走了进来,听到王新用这话,萧融一哂:“何必去叨扰姚都尉,王府里有的是让你休息的地方,你大难不死,合该好好休息一段日子,放心吧,回去以后我给你安排八个侍女,保证让你休养的时候,再也不用下床了。”
王新用:“…………”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怕萧融,萧融来了没多久,他就找借口溜了,而他走了以后,萧融也顺理成章的坐在了姚显身边。
看着姚显浑身上下的伤,萧融对他说道:“多谢,我已经听说了,能让后军按捺不动,这全都是你的功劳。后来我被劫走,你不顾自己的伤势,一心想让他们把我救回来,这个人情我记下了。”
姚显羞愧道:“萧司徒言重了,若不是萧司徒,我如今已经是身首异处,若要说谢,那个人也应当是我。”
萧融轻笑一声,仿佛在说不必,姚显满心感动,他正想再说点什么,比如以后他愿意为萧融肝脑涂地之类的话,但还没等他说出口,萧融就已经变脸了。
“那好,接下来咱们就说说你把我的伤势告知全军的问题。”
姚显呆住:“啊?”
萧融:“你告诉一个人也就罢了,你居然告诉了那么多人!我都没有把你挨了打的事说出去,你为什么要把我的事说出去?”
姚显:“……”
他看起来有些无助:“因为、因为萧司徒你体弱啊,你受了伤,我当然要告诉大王。”
萧融:“这有什么可当然的!不论屈云灭知道不知道我受伤,他不都会赶去营救我吗?”
姚显觑他一眼,非常英勇的小声说道:“的确如此,可大王如此在意萧司徒,定是想要知道关于萧司徒的所有事,不是说一件事没必要,那我就不该告诉大王。等大王自己发现了,岂不是会感到很难过吗?”
萧融一怔,然后偏过了眼睛。
姚显稍稍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不说话,他只好询问:“萧司徒?”
而萧融霍然起身,他转身要走,但在走之前,他突然又把脑袋转了回去,望着姚显,萧融说道:“回陈留以后,你也来王府里养伤,这样你就能跟王将军一起躺着,聊聊天了。”
姚显:“…………”
萧融走了,姚显惊呆了,同时他还在心里想:简峤居然没骗他,萧司徒真的爱变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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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25章 自己
伴随着哗啦哗啦的声音, 萧融又回主城去了。……
小小的主城根本装不下这么多的镇北军,前两日还下过大雪, 压塌了好些人家的屋子,大家都怕出去惹事,也不敢立刻就修补房屋,有亲戚的便去亲戚家躲着,没亲戚的就只能另想办法,比如干脆住到地窖里去。
萧融看见一个小男孩的脑袋从地面升起,这家人还挺聪明, 用柴垛把地窖的门挡住了,小男孩八成是出来望风的,但他很快就看到了萧融, 和他身后的小型部队。
嗖!他又缩回去了。
萧融:“……”
沉默许久,萧融吩咐后面的人:“城中都打扫的差不多了, 战俘们闲着也是闲着,把他们都拉出去盖房子, 镇北军在陈留城时是如何替百姓们修补房屋的,你应该见过吧?”
卫兵连忙点头,岂止见过,他后来还去帮忙了两天,因为他听说第一批去的有好些都讨到老婆了, 他也想讨一个,但去了两天,未婚女子没看见, 婆婆奶奶倒是认识了不少, 她们也不给他保媒拉纤, 反而是捏着他的胳膊腿, 然后满意的点点头,问他家里有没有尚未婚配的姐妹。
来晚了,风向变了,人家开始惦记镇北军的家眷了。……
安排好这些事,萧融搓了搓胳膊,回去歇着了。
回到那座院子,身后哗啦哗啦的声音终于是不见了,萧融松一口气,用力推开房门,屋子里的人也跟着抬起头。
屈云灭就坐在正中央等他,他还挺有雅兴,撤了原本的桌椅,摆了一套案几和坐垫,案几上咕噜咕噜正冒着泡,屈云灭捻起一点茶叶,丢到茶锅当中。
做完这个动作,他把自己的手放了下去,盘腿坐、双手放在腹前,这样的屈云灭看着都有点乖巧了,他问萧融:“尝尝看?”
萧融拧着眉看他,良久,他转过身去,屈云灭以为他要走,身子顿时前倾了一些,但萧融只是把门关上了,关好之后,他便快步走到屈云灭对面。
他也盘腿坐下,虽说这个姿势在此时并不雅观,但除了毛病特别多的士大夫们,其余人早就不穿开裆裤了。坐姿成了习惯,并非是为了遮掩自己。
萧融大方落座,他正要找什么,而屈云灭已经把准备在一旁的毯子递给了他,萧融的动作一顿,他瞅瞅屈云灭,还是把毯子接了过来。
盖上腿,寒气渐渐远离了萧融,他的语气也轻快了一些:“哪来的茶锅?”
屈云灭回答:“申养锐他们带来的,一共五个,我拿了最好看的一个。”
萧融:“……”
出来打仗都不忘了享受,真不愧是南雍人。
萧融歪头打量这个好看的茶锅,黄铜做的,花纹的确精美,估计是申养锐自用的东西,这就是南雍大将军啊,看看人家,再看看他们这边,王新用就是回来了,也吃不上一顿新鲜的菜蔬。……
心酸之际,屈云灭已经用木勺盛了一碗出来,萧融接过,轻轻吹拂上方的热气,然后抿了一口。
屈云灭问:“怎么样?”
萧融:“盐放太多了。”
屈云灭:“……”
他都没有放盐。
喝煮茶,萧融喜欢甜口的,所以屈云灭往里面丢了许多的枣子,以及他好不容易才找来的一点蜂蜜,明白萧融这是故意的对他挑刺,屈云灭沉默片刻,竟然还笑了笑。
他把木勺放下,唤了萧融一声。
“阿融。”
萧融抬眼,看到屈云灭很认真的望着自己:“除了做一个暴君,我不知道该怎样让那些人都听我的话。”
“总有人在背叛我,连原百福都背弃了我的信任,若我信不过身边的人,我又该如何自处,如何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萧融抿唇,他放下热气腾腾的茶碗:“高处不胜寒便是这个道理,这并非是你的问题,不论是谁走到这个地位,都会成为众矢之的,有人忠于你,就有人想要背叛你,我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有些慌了,可你不能让心中的恐慌占据你所有的注意力,你是将军,不是胆小鬼。”
屈云灭:“无能者无胆。”
“我也有无能的时候。”
萧融微怔,思索了一会儿,他才回答道:“那当然了,你就是再厉害,不也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吗?不认识你的人将你视为神明,但你自己要永远记得,你就是一个人而已,你也有喜怒哀乐,也会犯错,只是到了你这样的身份,你犯错之后不再是你自己付出代价了,还有无数的人要跟着一起付出,因你一怒便流血千里的那些人,其实跟你没有什么差别,你们都一样会痛会叫,会在最绝望的时候祈祷奇迹的降临。”
萧融犹豫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又要不合时宜了,可这回他必须说,万事有一有二就有三,如果这次不能阻止屈云灭,以后他还会再做类似的决定。
于是,在屈云灭陷入思考的时候,萧融问他:“在你找不到我的时候,你祈祷过吗?”
屈云灭猛地抬头,他的呼吸凝滞,眼睛微微发红,他望着萧融的目光似是指责、又似是无措,让萧融心里感到点点的刺痛。
慢慢的,屈云灭把眼睛垂了下去,他说道:“没有。”
“神若要怜悯谁,那个人绝对不会是我,我杀孽太多,他们只会给我降下报应,而不是降下奇迹。”
说到这,他微微一顿,又重新看向萧融:“你一直都想让我明白人命的贵重,我也试着去理解过,但我没法赞同你的说法,在我看来人命如草芥,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我这辈子杀过的人数以万计,若我能知道人命有多宝贵,那我就不再是我了。阿融,你懂吗?我不是你这样良善的人,我是一个天生的刽子手。”
屈云灭是认真的,他说的就是他最真实的想法,这一刻萧融无比清晰的认识到他和屈云灭的不同,生长环境和性格的差异,让他们两个有着最根本的分歧,萧融无法让屈云灭认同他,屈云灭也无法让萧融改变。
心中的湖水仿佛突然滚过一个巨大的浪波,但没有掀起浪头来,所以在浪波过去之后,一切还是那样的风平浪静。
这种分歧不可调和,换做别人,或许这时候就该绝望了,但萧融愣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才说道:“你就是杀过十万人我也不在乎。”
屈云灭看向萧融,而萧融皱了皱眉:“打仗难道还有不死人的吗?为了保护你身后的人,将来犯的敌军杀掉又有什么错,这不叫杀孽,这是你的功勋。有罪者自然要付出他该付的代价,我只是不想让你取了那些无辜者的性命。你说你不知道该怎样让那些人都听你的话,那你问我啊,我知道的话,我就会帮你,若我不知道,你还可以问别人,陈留养了那么多的士人,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准备的吗。”
“还有,”萧融咬了咬下唇,“别再说你是刽子手,也别再觉得这世上有什么是你配不上的东西,我一直都认为我很厉害,而你是我辅佐的人,你看不起你自己,就是在看不起我,我讨厌有人看不起我。”
萧融的语气非常不快,而屈云灭怔怔的看着他,突然脱口而出道:“对不起。”
萧融瞟他一眼:“……倒也不必因为这点小事就说这个,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你自己。”
屈云灭却摇了摇头:“我不是为刚刚的话道歉,我是为之前……还有昨天,还有十几日前,还有很久很久以前。”
细数起来,他对不起萧融的时候太多了,因为他太自以为是,他只在心情舒畅的时候体贴萧融,一旦他心情不好了,他就不会再去思量萧融的感受,而在那些他有意无意忽视的时刻,恰恰是他真正应该关注萧融的时候。
萧融:“……”
屈云灭觉得他对不起萧融,巧了,萧融也觉得自己对不起屈云灭。
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真是越来越数不清了,萧融都快忘了自己之前斩钉截铁的说过他不想跟屈云灭互有亏欠,明明他是个很理智、很成熟的人,怎么一到屈云灭面前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还总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坚持,其实有时候适当的示弱才能让屈云灭更加愧疚、更加听话,但萧融已经做不到一开始那个模样,什么都能抓过来利用了。
听到屈云灭对他道歉,更是让他心情复杂,姚显那句话就跟滚动播放的广告一样,虽然不吵,却始终都待在他大脑的某个地方,安静又明显的提醒着他,让他别再只顾着自己的面子了。
让萧融放下面子,那就跟让葛朗台放下金子差不多,萧融还是做不到完全放下,于是他选择放下一半,礼尚往来的、也对屈云灭说一些心里话。
萧融突然绷直了脊背,就像是带着不及格试卷回家的小学生一样,他先给自己套了一层防护buff:“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但你要保证不能跟我生气。”
屈云灭:“……”
就他现在这个模样,他也不敢跟萧融生气啊。
屈云灭自觉自己才是做错的那个,不管萧融说什么他都不可能再生气了,于是他默默地朝萧融点头:“好,你说吧。”
萧融看看他,虽然有点忐忑,但还是实话实说了:“其实……原百福第二次把我抓走的时候,那一路上我都能自己逃走。”
屈云灭:“…………”
他忍不住睁大双眼,原本狭长又锋利的眼睛,这时候都快睁成圆形了:“你说什么??”
萧融抿唇,第一回被抓来的时候他晕了,自然是没机会跑,但第二回原百福明显不正常,他以为萧融弱得跟个鸡仔差不多,所以根本没把他打晕,最初的一路上又只有他们俩,萧融随时都能挣脱控制,自己跳下去,高速跳马永远都是找死,所以在系统的正面作用下,萧融绝对一点事都没有。
即使原百福停下了,一对一的情况下萧融也不可能有事,要是他跑得顺利,原百福更是休想再碰他一根手指头。……
但萧融没这么做,他不能放跑原百福,让他一个人跑了,还是在益州这种原始森林里跑的,那即使是屈云灭也不可能把他抓出来了,更何况,他还有事情想要弄清楚。
萧融有点不敢看屈云灭的眼睛,躲避着对面的目光,他说道:“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背叛你吗?我跟他走,在他最不设防的时候问他,他肯定会回答我的。”
屈云灭:“…………”
他猛地站起身来,膝盖差点顶翻了案几,萧融吓一跳,赶紧把稳住桌腿,这才没让茶锅掀了。
屈云灭怒不可遏的看着他:“就因为这个,你让你自己深入险境!”
萧融需要高高的仰起脖子,才能看到屈云灭的脸,他张了张口,小声回答:“不止是因为这个,我还想亲手杀了他,我这辈子都没这么痛恨过一个人,可惜我没带上螭龙剑,不然我一定要一剑攮死他。”
屈云灭气得大脑都要冒烟了:“萧融!——你行,你是真行啊!!!就为了一个我早就不在乎的答案,你要把你自己也折腾进去,你知道我去追你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吗!!!”
萧融拧着眉:“你刚刚保证过你不会生气——”
屈云灭都要暴跳如雷了:“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你荒唐到了这种地步!”
萧融也站起来:“我心中有数,我知道自己不会出事。况且你长途奔袭,为的不就是从原百福这里讨一个答案吗?之前得不到答案的时候,你差点杀了报信的人!我只是不想让你带着疑问过一辈子,我想让你把这件事放下!”
屈云灭气笑了:“厉害,你想让我把这件事放下,但我如今已经要带着这件事进棺材了!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昨日的情形!”
萧融也急了:“那你让我怎么办?!就这么眼睁睁看他跑了吗?你让我心疼你,这就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心疼你的方式!”
话音一落,两个人的脸上都有些错愕。
装睡的事情暴露了,萧融的气势一下子就消失了,他咬紧牙关,突然一声不吭起来。
屈云灭整个人都愣住了:“……你听到了?”
萧融低着头,不去看他:“原百福叛变,生气的人不止是你一个,我也生气,我恨他搅扰了我的计划,也恨他让形势变得更加复杂,还有……”
悄悄抬头,觑一眼屈云灭,萧融才说道:“我不喜欢看你变成那个模样,你看起来很难过,我讨厌你难过。”
虽然说了实话,但他说完又立刻补充一句,像是要找回自己的面子一样:“太脆弱了!”
萧融声音恶狠狠的,而他这色厉内荏的模样估计连张别知都骗不过去,屈云灭神色微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问:“难过?”
屈云灭望着案几上的茶汤,他轻轻点头:“兴许有一点,但这跟原百福没关系,若是简峤或公孙元做了这样的事,我也会如此,恐怕更甚。对原百福,我是愤恨居多,因为我挽留过他,可他还是没给我留一丝情面。”
萧融不知什么时候抬起了头,他警觉的看着屈云灭:“什么叫做你挽留过他。”
屈云灭:“之前我察觉到原百福似有不对的地方,所以我许诺给他,日后若我真得了天下,我便给他封王。”
萧融缓缓反应一秒,然后他惊怒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什么?!?!”
萧融指着屈云灭的鼻子就要骂他,别人都是努力的削藩,你可倒好,上赶着封异姓王!而且原百福有了,那三人是不是也要有啊!
但在他把这些话说出来之前,屈云灭先果断的抢过话头:“你也有瞒着我的事!你以身犯险几乎要了我的命,我不过是许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王位而已!”
萧融一噎,而这时候,屈云灭看看他的神色,板着脸问他:“算扯平,怎么样?”
萧融:“……行。”
毕竟真要论起来,还是他这边更没理一点。
不知道为什么,两人都感觉有点尴尬,一直站着怪累的,萧融先坐了回去,屈云灭见状,也重新坐下了。
萧融不自在的动了动身子,然后才对屈云灭说:“你们四个一同长大,原百福是你最好的兄弟,我自然以为他的背叛对你来说打击最大。”
屈云灭默了默,回答他:“以前确实如此,但近些日子以来,我和他已经没有那么亲密了,他有时的做法让我感到不满,如今我才知道,这是他狼子野心的证据。”
一提原百福,屈云灭的神色就阴鸷起来,没能亲手宰了他已经是屈云灭心中的第一大遗憾,不管他和原百福以前关系多好,此刻屈云灭都恨他到了极点。
萧融心里有点凄凉,因为这也代表着他拼出一条命去都要问清楚的东西,对屈云灭来说已经毫无价值了。……真是赔本的买卖啊。
屈云灭看向萧融,发现他有点受打击,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屈云灭还是感觉非常生气,但斟酌了片刻,他没有再旧事重提。
他对萧融说:“在他没劫持你之前,我的确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在他劫持你之后,我恨不得能将他碎尸万段,一万个答案也比不上你的一根头发丝重要,可恨我理解这个道理太晚了,若我知道他会对你下手,我根本不会追到宁州来,也绝不会让你离开我哪怕一眨眼的时间。”
萧融垂眸不语,他捏了捏自己的手指,然后微微抬头,看向屈云灭那双包扎起来的木乃伊手,因为行动不便,屈云灭让大夫给他换了一种包扎的方式,最起码把他的手指都露出来。
谁也不知道萧融心里在想什么,他甚至都没有回应屈云灭的话,只是片刻之后,他朝着一个方向扬了扬脸,然后他对屈云灭说:“过几日,我把该给的礼物给你。”
屈云灭反应一秒,才想起这礼物从何而来,是他在盛乐毫发无伤的大胜归来的奖励。
其实他远远没到毫发无伤的地步,总有不长眼的宵小划他一下,但既然都是十分轻微的皮肉伤,萧融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上回的礼物太美好了,导致这回屈云灭有些心潮澎湃,他试探的问:“是什么?”
萧融瞥他一眼:“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接下来萧融就不再说话了,他托着自己的侧脸,思索着自己的事情,屈云灭这时候就应该安静下来,不再去打扰他,但礼物的事让屈云灭又想起了高洵之的话,若想让萧融给他更多,那他就应该去看看,萧融还想要什么。
但萧融实在是太难琢磨了,仅凭观察,屈云灭可能永远都无法明白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今日萧融对他很坦诚,连会让他当场爆炸的事都说了,或许他可以直接问问他。
这么想着,屈云灭往前坐了一些,萧融眼珠转动,他保持着托腮的姿势不变,只用目光问他——干什么?
屈云灭:“……阿融,在这世上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萧融想也不想:“送你登基。”
屈云灭:“…………”
如此大逆不道又如此热血沸腾的四个字,从萧融嘴里说出来跟白开水一样没滋没味,屈云灭默了默,又问:“除了这个之外呢?”
萧融不回答,反而很是怀疑的看着他:“问这个做什么?”
屈云灭:“……”
自己选的人,自己忍着吧。
屈云灭老老实实地回答:“你送了我许多东西,若有什么是你想要的,我也想送给你。”
萧融拧眉,但他真的没什么想要的东西,他就想完成系统交给他的任务,然后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小命,如果非说他想要什么,那肯定也是完成任务之后的事了,之后他想要什么呢?
萧融顺着思考了一下,发现自己还真有一样想要的。
他脱口而出道:“自由。”
他想要可以选择人生如何过的自由。
但他的回答让屈云灭愣住了,两人对视,萧融张了张口,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收回的话,他避开了屈云灭的视线,而屈云灭看着他,感觉自己的心从万丈高空、又一次坠入了冰窟当中。
原来是自由啊。
这唯一他不想给的东西。……*
屈云灭改主意了,那些可怜的战俘就此留下了一条命,东方进带兵去收复益州,南雍人都跑了,他也不费什么力气,就是有当地人反抗,东方进一个人也能镇压下来。
而这回东方进没有镇压之后就马上离开,而是按照萧融的命令,给这些城池留下了一大堆的粮草,然后再翩然离去。
就像是一个暴力版的送财童子。……
益州人懵了,因为他们从未见过镇北军如此好心,而萧融在梓潼清点着申家军留下的粮草,他分出去的那部分只占一半,另一半自然就被他们自己人笑纳了。
王新用一边养伤一边收拢战俘,屈云灭虽然放过了这些人,但他不愿意看见这些人,萧融又有命令,说是不准将这群人也当做异族那般对待,若他们还想效忠镇北军,那就给他们一个机会。
若不愿意留下,那就留一部分人看管他们,待到明年开春,通通拉到草原上去,让他们在那安家立业。
毕竟这群人都当过兵,全放归的话搞不好就被谁利用了,而送到草原上,还能让他们做草原上的先头兵,在普通百姓到来之前,先把各种各样的生活设施都建立起来,这样以后再迁徙普通百姓的时候,也就容易很多了。
草原上都是游牧民族的话,打下来也安分不了几年,将两边的人这样一点一点的混杂起来,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们,这才是最优解。同时,养牛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至于这五万人当中谁留下,谁杀掉,萧融就没再管过了,他全权交给王新用处理,他相信王将军能分辨出哪些是真正的叛徒、哪些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人。
萧融是放心了,但王新用焦头烂额了,他一发愁,他那条伤腿就疼,揉着自己的腿,王新用再次肯定,没错,萧司徒跟大王一样,都对他看不顺眼!……
上一场雪刚停了没几天,第二场雪又下来了,屈云灭出去转了一圈,然后做出决定,收拾东西,明日就下山。
再不下去的话,他们估计就要被雪封在宁州了。
萧融算是正式见识到了这个时代的冬季有多严峻,在温暖的时代,只有大鲜卑山附近才会有的风景,如今连宁州都能拥有了。
屈云灭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动了起来,见萧融一直盯着天上的乌云看,高洵之还安慰他:“没事,今年这雪中规中矩,不算特别大,再说了,今日可是大雪啊,本就该下雪的。”
二十四节气的大雪,它能被这样取名,自然是有理由的。萧融转过头,对高洵之笑了笑。
萧融往回走,屈云灭正全副武装的要出去,萧融一愣,连忙拦住他:“你要去哪里?”
屈云灭回答:“探探路,若褒斜道没法走了,便从子午道出去。”
萧融轻轻眨眼:“不能让斥候去探路吗?”
屈云灭没多想,直言道:“我比斥候快。”
萧融:“……那你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屈云灭一愣,他感觉萧融找他有事,而在他疑惑的目光下,萧融抿了抿唇,小声道:“礼物。”
屈云灭定定的看着他,蓦地,他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披风,交给后面的亲兵,他说道:“去,派三个斥候探路。”
亲兵:“……”
他捧着披风一脸麻木的离开了。*
萧融是午饭之前跟屈云灭说的这件事,接下来屈云灭什么都不做了,就一心等着他的礼物,然而萧融自己忙得很,根本没空搭理他,直到月上中天,收拾好了最后一个包袱,萧融才擦擦汗,坐到椅子上灌茶水。
一杯下肚,他刚要再倒一杯,然后一个茶壶就伸了过来,萧融下意识道谢:“多谢。”
屈云灭幽幽的声音传来:“不客气,我的礼物在哪。”
萧融:“……”
端着茶杯,萧融有点想笑,他抿唇忍了一下,然后问屈云灭:“着什么急,如今什么时辰了?”
屈云灭是古代人,他不用看日晷或是听打更的声音,他张口就能回答:“亥时二刻。”
萧融哦了一声:“那再等等。”
屈云灭:“…………”
收礼物的好心情已经被消磨的差不多了,如今屈云灭抓心挠肺,只剩下焦急和狂乱,等待的时候他把所有可能性都想了一遍,连萧融要等到夜最深的时候现原形给他看这种离谱猜测都想到了,但他万万想不到是这一种。
宁静的夜晚,萧融端着茶杯,也不喝了,他垂头同样等着什么,感觉差不多了,他又问屈云灭:“什么时辰了?”
屈云灭麻木的看看外面,然后说道:“差不多子时了。”
萧融点点头:“我二十岁了。”
屈云灭完全呆滞了。
萧融捧着茶杯,他扭头看向屈云灭,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不恭喜我一下吗?我及冠了,从今日起,我就是一个正式的大人了。”
屈云灭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仿佛萧融那句话直接把他的魂砸了出去,他的声音十分不稳:“今日是……是你的生辰?”
萧融点点头:“我是大雪第二天出生的,那年也很巧,大雪当天下了雪,薄薄的一层,而我出生在半夜,我父母出门的时候发现外面的雪已经森*晚*整*理开始化了,所以他们给我起名叫萧融,冰雪消融的融。”
这名字有点潦草,但他爸妈觉得自己可聪明了,小时候萧融没有任何意见,毕竟那时他就是个文盲,等他明白过来自己的名义含义是什么,他立刻就开始鄙视这俩人。
但后来随着他渐渐长大,他又不在意自己的名字潦草了,虽说简单了一些,却也是独属于他的特征,就像有人出生在谷雨,所以起名叫某某雨一样。
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他出生在那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里,成为了一个有点天赋、却也仍然普普通通的人,他以为那就是他的一生,但其实他的使命和缘分,都在另一个需要他的时代里。
冰雪消融,于现代人而言这只是四个字,于这里的人而言却是最美好的一天,因为他们又迎来了温暖。
萧融低着头,想到自己又长了一岁,他也忍不住的笑了笑。
没人会按照二十四节气过生日,要么过阴历、要么过阳历,但这里没有阳历,而那个阴历的生日也不属于他,所以他擅自的把自己生辰改到了这一天,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别人陪他过生辰,但今日,他只想跟屈云灭一起过。
屈云灭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萧融看向他,后者的神情非常复杂,已经到了无法形容的地步,而萧融知道他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两人的视线胶着,屈云灭开口,声音却发紧:“……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当天下的雪,当天就能融化的事。”
萧融眼睫微颤,片刻之后,他对屈云灭歪了歪头,轻轻一笑:“是啊,没人听说过。”
而这就是他送给屈云灭的礼物,一点抠抠搜搜的——自己。
作者有话说:
第0126章 三生有幸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
本该轻盈的空气如今像是变成了胶质, 它缓慢的在这个屋子里流淌,给待在这里的人一种呼吸不上来的感觉。
萧融也不知道他到底想从屈云灭这里看到什么样的反应, 他的礼物可以说是一个惊喜、也可以说是一个惊吓,全看听到的人如何对待,如果这么久过去,屈云灭还是一声不吭的话,或许他应该贴心一点儿,再送给屈云灭一个台阶。
他扯起嘴角,刚要说我开玩笑的, 屈云灭突然抓住了萧融捧着茶杯的手,杯子里还有一点茶水,屈云灭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萧融差点把茶水都倒在自己身上, 而即使这样屈云灭也没放开他。
茶杯从萧融的手中脱落,水花在空中泼了出去, 落到地上,先是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然后才是落雨一般的声音。
不过这点动静根本没人在意,萧融睁圆了眼睛,他的手腕还被屈云灭紧紧的攥着。
屈云灭不该这么用力,因为他受伤了,这样会让他的伤口粘连, 可他顾不上了,他有话想要对萧融说,是他之前几番犹豫、却还是决定等回到陈留再说的话。
奔波在外不是一个好时机, 萧融的情绪总是很紧张, 他和屈云灭几乎日日都能找到新的分歧, 所以他们经常吵架, 意外也总是一个接一个的发生,让人自顾不暇。屈云灭是个急性子,但在这件事上他破天荒的耐心起来,他需要天时地利人和,需要徐徐图之,这就跟打天下差不多,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萧融的确就是他的天下。
但这都是以前的想法了,萧融送他的这个礼物实在太让他震惊了,震惊到让他产生了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
好像……好像萧融对他……也有类似的情愫在里面。
所以他不想再等了,他想现在就说。
“阿融,阿融——”
屈云灭大脑一片空白,这么关键的时刻他居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而在他努力找寻言语的时候,他把萧融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没了坚硬冰冷的铠甲,只剩下柔软陈旧的布料,就像屈云灭这个人一样,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才艺和外表,但当他围绕着你的时候,你只想倚靠在他身上,好好的休息一晚。
屈云灭心脏跳动的太猛烈,隔着骨肉萧融都能感受到里面蓬勃的生命力、以及激荡又深重的情感,今日的萧融二十岁了,但年龄无法决定一个人的眼界和智慧,萧融虽然年纪小,可是跟这群基本没怎么见过世面、也没怎么和人相处过的镇北军相比,萧融懂的东西太多了。
所以,他知道的。
他知道屈云灭对自己很特殊,他知道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屈云灭就已经对他施展了优待,他也知道没人会无缘无故的就对一个人好。
十几年的相处都不能让萧融积极主动的去跟自己家人吃一顿团圆饭,而仅仅半年的朝夕相对,就让屈云灭愿意为了他攻打南雍,萧融可以用他是屈云灭的大脑、他是屈云灭的军师、离了他屈云灭就要犯蠢然后死翘翘来欺骗自己,但那有什么意义么。他知道屈云灭不是为了那些理由,他单纯的就是为了自己而已。
这答案明显的过头了,有时候萧融只能庆幸这是一个蒙昧的时代,而镇北军没有染上官僚们的恶趣味,所以他们连男人可能会喜欢男人都不知道。
幸好他们不知道,这才给了萧融一点装傻的时间。
可是他不能装一辈子吧,更何况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啊,另一个人早晚会想明白,他又是那样猛烈且强硬的性格,他不会同意萧融的做法,他一定会把萧融从阴影里拽出来,让萧融和自己一起站在阳光下面,将那些好的、不好的全都呈现到眼前。……
萧融突然快速的开口:“别说。”
屈云灭一怔,他看向对面的萧融,而萧融紧紧拧着眉,语速非常快,快到根本就没有思考的时间,这代表他说的都是他的心里话:“不管你想对我说什么,我都不会给出你想要的回应。”
屈云灭神情微滞,他明白了萧融的意思,于是他的脸色开始一点一点变得苍白。
而萧融已经垂下了眼,他又说道:“我有我要做的事,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我只适合做臣子,其余的所有身份都不适合我。我不是一个好孙儿,也不是一个好兄长,我能让大家的生活变好,这就足够了,别再想从我这里得到别的东西,因为我给不了。我……我想过尝试,但我太忙了,我没有时间,我——”
他说这一串话只用了几秒的时间,脑子慢点的人估计都跟不上他,而听着他的话,屈云灭的神情慢慢变得错愕起来,这时候,萧融突然用力的喘气,他的思路断了,后面要说什么他想不起来了,他感到慌张,但他慌张的方式是竖起防御来,让人不能看到他破败的内心。
于是萧融一个用力,狠狠的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他偏过头,呼吸十分急促,在他这个角度看不到屈云灭,他就以为屈云灭也看不见他了,其实他的所有样子都暴露在屈云灭的目光之下。
萧融的视野变得润泽,因为他的眼里起了一层水膜,他听到旁边椅子挪动的声响,他以为屈云灭要走了,但他只听到了两下脚步声,然后,他的眼前就多了一个人。
萧融下意识的要抬头,但屈云灭已经半跪在了地上,他挺直了脊背,却还是比坐着的萧融矮十寸,这是个全新的视角,能让他看见所有萧融想要藏起来的东西,比如他紧咬的唇瓣,带有泪光的眼睛,还有掐到发红的手指。
萧融拒绝他的时候,屈云灭觉得当头一棒不过如此,而发现萧融拒绝他以后会难过成这个样子,这才让他明白了心碎是什么滋味。
屈云灭抬手,替萧融把眼角的泪珠抹掉,沉默了许久,他才道:“我不说了。”
萧融看他,而他对萧融扯了扯嘴角:“说出来是让你知道,可你早就知道了,那我又为何非得说给你听呢。阿融,没关系,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你不想要的东西,我永远都不会强加给你,就像如今这样也很好,你送了我这样好的礼物,我也要送你一样东西,自由。”
屈云灭微微咬重了最后两个字,而在他说出这两个字以后,刚刚擦过的眼泪又从萧融眼中掉了下来,就像是两颗一转而逝的珠子。
屈云灭做梦都没想过自己居然能说出这种话,他一边说,一边还有心情在心里嘲讽自己,行啊,都快成情圣了。
“……别哭。”
“我知道在我身边,一日复一日的为我殚精竭虑有多辛苦,这天下是你的心血,并非我的,所以你不愿意有任何变数。那就不要让它有,臣子也好、什么都好,不管你想成为什么身份,我都不会阻拦你,只要你的身份依然可以留在我身边,那我就愿意一辈子装聋作哑,什么都不说。”
萧融松开了自己的手指,他望着与他近在咫尺的屈云灭,再张口时,他用鼻音问屈云灭:“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很倒霉。”
喜欢上他这样的怪人。
屈云灭笑了一下:“不,我觉得自己运道好极了。”
说到这,他把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用两只手捧着萧融的脸,把萧融弄得都有些不舒服了,他才认认真真的对他说:“与君相识,三生有幸。”
纱布硌得萧融忍不住的皱眉,听着屈云灭文绉绉的说出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萧融突然笑了一声。
他一笑,屈云灭也笑,两人就这么面对面仿佛两位智障人士一般的笑了半晌,然后萧融才扒拉开屈云灭捧着自己的手。
他站起来,垂眸嘟囔:“我该去睡了。”
屈云灭也从善如流的站起身,他转身要走,萧融却叫住他:“你……要不要留下?”*
吹灭灯芯,两人并排躺在床上,谁也没有闭上眼睛的意思。
屋子里静悄悄的,漆黑一片,萧融想着今晚屈云灭的话,又想着未来的种种,这些东西乱糟糟的待在他脑子里,根本抽不出一根丝线来。
就这样安静的看了一会儿床幔,然后萧融蓦地张口。
他好像知道屈云灭没睡,所以才叫他叫的这么有恃无恐:“屈云灭,你还没祝我生辰快乐。”
屈云灭轻轻眨了一下眼睛,紧跟着开口:“祝阿融常见三春景,又遇七星平,也祝阿融能早日得偿所愿,快活人生。”
萧融安静的听着,然后闭上了眼睛。
屈云灭以为他睡了,但其实他是在许愿。
而他的愿望并非是他自己的,他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神明祈祷,希望最后得偿所愿的人不是他,而是屈云灭。…………
第二天,镇北军踏上归途。
雪路不好走,但好在他们带足了补给,而且大家出来的时间真的是太长了,每人都归心似箭,哪怕满目白色也阻止不了他们的脚步。
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真得赶快回去,不然的话,今年谁也别想回家过年了。……
十月结束,十一月初五这天,屈云灭他们终于回到了陈留。
这一路的艰辛就不必再提了,进城以后,好些人都觉得自己不像是回家了,而是难民终于接到了主城的收容。
陈留这边情况还好,到现在为止只下过一场雪,宋铄安排人把主城清理干净,如今城中道路还是干爽的。
这既方便了居民,也方便了凯旋的军队,一入城,大家就受到了陈留百姓无比热烈的欢迎。
张别知在城外迎接他们,萧融隔着老远就看到那边有个人挥舞手臂,又蹦又跳,胳膊腿大开大合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那边跳大神。
整个陈留会这么在屈云灭面前表现的只有一个人,一下子萧融就想起来当初自己是怎么骂张别知的了,如今再看,他还是觉得自己形容的很贴切。
城中重要人物都走了个精光,迎接大军的人变成张别知也无可厚非,等离得近了,萧融才发现不止张别知在这,佛子也在,他那个脑袋虽然不反光,但在太阳底下还是非常明显的。……
马猴和秃驴,这就是迎接大军的阵容了,萧融也不挑,看见他俩的面孔以后,萧融顿时就激动起来,整个心脏都飘忽到了空中,明明他和佛子也没分开多久,上个月他俩还一起下棋呢,但看见弥景站在城门口对他笑,他还是有种历尽千帆的感觉。
诚然,他会这样有他差点死了一回的原因在,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回家了啊。
就像后面的将士们喊的那样:“回家了!我们回家了!”
“哈哈哈哈!到家啦!”
还没入城就激动成这样,让外人看了算怎么回事,一点军纪都没有,要是往常屈云灭肯定要罚这些皮猴子,可今日他没有这么做,都到家门口了,何必要扫大家的兴致,更何况这里也没有外人啊,都是自己人。*
萧融从城门就下来了,他不想跟大军进去接受百姓们的投喂,上回他被砸的包可是过了好长时间才消下去,更何况他还有别的事想问。
左看右看,都没看见宋铄,萧融不禁担心起来:“宋铄为什么没出来,该不会是把自己累病了吧?还是天太冷,他的弱症又犯了?”
张别知本来咧着嘴朝他笑呢,一听这个,他的脸色瞬间垮了下去:“你就只关心宋铄?都不关心关心我?义阳是我打下来的,我姐夫没告诉你吗?也是我站在这等了你们一上午啊!你怎么不问问我冷不冷??”
萧融:“…………”
他默默看着张别知,“那你冷吗?”
张别知:“冷啊!不是身上冷,是心里冷,你心里都没有我!”
萧融条件反射的往身后看,这时候他才想起来,屈云灭已经带着大军进去了,他有点尴尬的摸摸鼻子,而这时候,他跟另一个回头看的人对上了视线。
弥景:“……”
萧融望着他,眼神渐渐变得疑惑起来。
他的眼睛里写着一句话,你回头干什么?
弥景:“…………”
阿弥陀佛,贫僧不知道。*
佛子带人回了陈留之后,原本驻扎在义阳城的兵马就不用再这么紧张了,宋铄安排人换防,顺便把张别知也换了回来。
原百福叛变的这段时日,不是只有益州和宁州风声鹤唳,几乎整个天下都跟着动荡了一下,南雍人开始集体逃跑,淮水之北的百姓则闭门不出,宋铄担心城里也有叛徒,又大刀阔斧的整改了一遍,至于那些倒霉的原家人,早在宋铄得知原百福叛变的第二天,他就把这群人全都关押起来了,正等着屈云灭他们回来处理呢。
隔着一千多里地,陈留这边的人就是知道了不好的消息,也没什么用,只能在这边着急的干瞪眼。
而萧融被劫走的消息是和他被救回来的消息一起送达的,看信的众人心情就跟过山车差不多,萧融一听这个,立刻问陈氏知不知道这件事,张别知大大咧咧的回答:“自然是不知道,萧老夫人这几个月都没怎么闹事,她一直待在房间里,给大家省了不少事呢。”
萧融拧眉:“那我祖母的身体……”
张别知:“好着呢!一顿还是能吃三个大饼。”
萧融:“……”
看来是真没什么事。
大家都好好的,宋铄不出来迎接萧融他们,也不是因为生病,而是另有原因,至于什么原因,张别知让萧融自己去看。……
一段时间不见,萧融发现张别知脾气见涨,而萧融还真就被他这个样子唬住了。
为了等大军都过去,他们几个进了附近的一个茶坊,坐到茶坊的席子上之后,萧融一惊,他伸手去摸地上的席子,张别知嘿嘿笑:“不知道这是什么吧?这叫地炕,你走没多久,有个工匠弄出来了这么一个法子,如今城里的食肆都用这个了,椅子都撤走不少了。”
萧融:“……”
他只是惊讶,又不是看不出来这是什么东西。
萧融对张别知的耐心正在一点点退去当中,可惜后者根本没发现,他还在巴拉巴拉说着城里的变化,萧融摆摆手:“行了行了,这些以后再说,城中有没有出过什么事?”
张别知挠挠头:“没有啊,大王走了大家都担心着呢,怕山匪或是流民冲进来,几乎没人惹事。”
萧融又问:“南雍那边呢,最近有没有什么动静?”
张别知张口要回答,但是一旁的弥景先说了:“大的动静没有,小的动静不断,申养锐被撤职了。”
萧融一愣:“撤职了?!”
他可是大将军啊,孙仁栾最得力的助手,怎么会撤职了?
弥景点点头:“具体的情况外人也不清楚,如今南雍的大将军另有其人,大司马孙仁栾向各城池招兵,他们也知道这一次是彻底的惹怒了大王,若按大王所说,明年春日再打过去的话,金陵怕是没有那么容易拿下来。”
萧融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所以他问的不是很自信:“你的意思是……”
弥景:“你想办法劝劝大王,最好快些攻过去。”
萧融:“…………”
不得了,和尚都来建议早日开战了。
萧融倒是明白弥景的意思,早打早了,真等孙仁栾想尽办法的从各城池搜刮守军,金陵本就是个铜墙铁壁,兵马多了,那就更不好打了。
金陵最擅长的就是防守,而偷爬城墙、打开大门这个招数在鲜卑就已经用过了,估计没法在金陵这里复刻一遍。
但萧融斟酌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我知你心,你想让两军之间的伤亡减少一些,但这几个月都不适合开战,将士们已经非常疲敝了,如今左军元气大伤,还不值得信任,前军和右军又分散出去,留在鲜卑和契丹的土地上,后军更惨,王将军伤了腿,身体里还不知道有什么内伤留下来了,如今咱们更需要休养生息,大王也知道这件事,所以他才定了明年春日南下。”
说到这,他微微一顿,安慰弥景道:“放心好了,南雍如今距离灭亡只剩一步之遥,就算晚一些去打,也是大王必胜,而根据我对申家军的了解,我看金陵的这些守军估计也是一样的心态,真打到他们面前,他们很痛快的就会投降了。”
弥景:“……”
张别知:“……”
按理说他们应该高兴,但得知自己的同胞全是这种怂蛋,他们心情还是有点复杂。
一时之间没人再说话了,弥景捧起桌上的茶正要喝,想起什么,他突然说道:“对了,右军已经回来了。”
萧融也在喝茶,闻言,他差点把茶洒到自己衣服上,“回来了?公孙元带兵凯旋了?”
弥景点点头,“前两日才过来的军报,契丹投降了,公孙元押解契丹王回陈留,虞绍承则带兵留守,等待大王给他新的军令。”
萧融现在有点PTSD,他皱着眉问:“为何公孙元没有等待军令。”
他该不会也跟原百福一样想不开吧!还是他的好兄弟死了,所以他要用这种方式表达对屈云灭的不满??
不怪萧融会有这种想法,正史上公孙元跟原百福一起反了,原百福先反,公孙元后加入,之后发生了那一连串的事,原百福死得悄无声息,公孙元却还挺了一段日子,但最多几个月而已,后来他死在一场小型战役当中,又过几个月,杀他的人也死在了战场上。
世道一乱,各种战争便层出不穷,没有领头人的话,整个天下如同群魔乱舞,谁也不服谁,屈云灭虽然饱受诟病,但他势大的那些年,人们过得还是挺安稳的,就因为他太厉害,没几个人敢挑战他的权威。
萧融真心希望公孙元别再意气用事,原百福已经消耗干净了屈云灭对他们这几个人的最后一丝情谊,若他执意步其后尘,那怕是死得比原百福还惨。
作者有话说:
第0127章 两个月
萧融最多只真情实感的担心了一分钟, 之后他就意识到是自己想多了,像原百福那么癫的人世上有一个就很不容易了, 再来一个那就是镇北军风水有问题了。……
打听清楚最近的形势,大军也已经全部入城,百姓都跟着他们走了,城门处慢慢安静下来,张别知让人驾来两辆马车,然后低调的把大家都送了回去。
所谓近乡情怯,从马车里下来, 看着当初他亲自找人雕刻的王府牌匾,萧融轻轻吸了一口气,然后才迈步走进去。
萧佚等人一早就待在这儿了, 因他们是萧融的家眷,却不算陈留的官员, 所以才没有去城门处迎接,一个月前大军凯旋的消息传回来, 萧佚就高高兴兴的去给他哥哥收拾屋子,都不用阿树来帮忙,谁知道过去了整整一个月,坏消息、好消息、坏消息轮着番的传过来,折磨得萧佚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
终于看见萧融出现在自己眼前, 萧佚很想表现出大人的模样来,但他鼻头一酸,眼睛一红, 就这么没出息的哭了。
他朝萧融冲过去, 萧融愣了一下, 立即做好准备, 成功接住了萧佚的小身板,听着耳边少年呜呜的哭声,萧融拍拍他的背:“好啦,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相比之下,阿树倒是比萧佚表现好一点,阿树以前也很爱哭鼻子的,但他今天只是哽咽的看着萧融,没有真的落下泪来。
一场分离,让阿树成长了许多,这句话不仅是象征意义上的,还是字面意义上的。
萧融也想安慰安慰阿树,但他目瞪口呆的仰着头,人都结巴了:“阿、阿树,你又长高啦?”
阿树吸吸鼻子,害羞的低下头:“郎主眼力真好,我又长高了一寸。”
萧融:“…………”
他才走了多久啊,不就两个月吗?!……
第一次大军凯旋的消息传回来时,萧佚激动的告诉了陈氏,那时候陈氏也特别开心,每天都要问问萧佚大军到哪了,后来原百福叛变、大王和萧融都赶去宁州平定叛乱了,萧佚怕陈氏担心,不敢同她说这事,再后来萧融被劫持的消息传过来,虽然紧跟着的就是萧融被解救的消息,但萧佚还是一句话都不敢说了,他怕再有别的意外。
那段时间萧佚心情不好,王府里的气氛也极为肃杀,人人都非常忙碌,陈氏照例去问萧佚,萧融到哪了,萧佚骗了她两回,大约是她自己察觉到了什么,她就不再问了。
萧融询问张别知陈氏的情况,这就等于白问,张别知也忙着呢,他哪知道后宅的事情,更何况他根本不了解陈氏,在他看来陈氏好好的,而在萧佚眼里陈氏就是平静的过了头,太正常了,反而不正常。
可萧佚也抽不出精力去担心她,毕竟祖母就在自己眼前,大哥却不知道是生是死。
一听这个,萧融有点沉默,旁人都还没回来,王府里挺安静的,萧融决定自己去看看老太太,走之前他才想起来,问了问其他人:“丹然姑娘和桑娘子呢?”
萧佚回答:“在城内的伤兵营,城里大夫不够,她们去帮忙了。”
萧融点点头,然后走了。*
去找陈氏的路上,萧融忍不住的想起了自己在现代的奶奶。
那是一个实际年龄六十多岁,但看起来可能五十岁都不到的商界女强人,霸气、强势、富有,还有点吓人。
他爸爸就不是独生子,那他自己肯定也不是唯一的孙子,他对那位奶奶的印象一直都是有钱,喜欢给红包,给完红包还要问问成绩怎么样、学校之外的课程上了多少。
每个人性格不同,这位奶奶也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对他好,他们本身就是一个亲情比较淡薄的家庭,没有糟心事、没有不公正的待遇,萧融已经非常幸运了。
而陈氏……她是稀里糊涂做了自己的祖母,自己在她心里与其说是一个具体的人,倒不如说是一个形象,陈氏记得自己有孙子,却不记得自己孙子长什么样、是什么性格,这就导致萧融可以钻空子,面对陈氏的时候他可以把这个当成一份工作,工作内容是扮演陈氏的大孙子,工作报酬是不必再被别人盘查自己的来历。
但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哪有这么简单,萧融不够好、却也不够坏,所以总是扮演着扮演着就把自己也赔进去了,这都快成他的行为模式了。……
推开房门,萧融看见陈氏坐在床上缝东西,他犹豫了一会儿,像是怕吓着陈氏一样的,他小小声的说了一句:“祖母,我回来了。”
陈氏扎针的动作一顿,她抬起头,看清是萧融以后,她连忙把绣绷子放下了:“融儿回来了,用饭了吗?”
萧融条件反射的摇头:“没……啊?”
他都做好陈氏要抱着他哭一天一夜的准备了,没想到就得了这么一句话,而听到他说没有,陈氏对他笑笑:“那你等等,祖母给你下汤面,要两个荷包蛋,对不对?”
萧融愣愣的点头:“对。”
陈氏一路小跑到厨房,不消半刻钟便端回一碗面来,萧融还是没反应过来,但在陈氏殷切的目光下,他莫名其妙的坐下吃面。
一旦他停下了,有点奇怪的看向陈氏,陈氏就会催他:“吃,吃。”
萧融:“……”
他低下头,继续吃,一碗面吃完了,他也不敢问陈氏到底记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侍女把碗收走,萧融又在这待了一会儿,等到萧佚回来,见陈氏也没有挽留他的意思,他就一头雾水的走了。
面太多,他有点撑,回到自己的住处,萧融先坐着感受了一下奢侈品的美好,突然,他想到什么,他登时起身,走到远处的衣柜前面,他用力拉开衣柜门,里面满满当当的衣服把他惊了一下。
贵重衣物另有存放的地方,这个柜子只用来存放萧融的里衣和寻常衣物,里面本来没有多少件,后来被阿树收拾了一下让他带着走,更是一下子就空了一半,如今这里却重新填满了,萧融拿起最上面的那一套,看着和陈氏刚刚绣的一般无二的花样,萧融摸着布料上细密的针脚,微微垂眸,很久以后才把它重新放了回去。*
没有他的陈留依旧井井有条,他的亲人虽然担心他,但也还好。
在这就去找宋铄、和先睡一觉补补精神之间,萧融选择了后者。
宋铄既不来迎他们,在王府里也不露面,这是摆明了要大发一场脾气了,没个好体力,估计根本招架不住他,所以萧融明智的选择休息,至于他拖得越久宋铄越生气这件事……不管,谁还不是个有脾气的人了。……
小睡半个时辰,等他醒来,阿树连忙给他端了一杯茶,在他喝着茶醒神的时候,阿树还问他晚上想吃什么,炙豚肉?羊油焖饼?还是鸭皮蒸白菜。
萧融听着阿树报菜名,一瞬间差点热泪盈眶,他抬起头,对阿树真诚的感叹:“回家真好。”
阿树见状,慢慢抿唇。懂了。
通通上一遍!郎主吃过的苦,阿树我要全都给他补回来!……
大军凯旋之后,想见屈云灭和萧融的人几乎要踏破王府的门槛,屈云灭没让这些人惊动萧融,他能见的就自己见,不能见的就让高洵之去见。
即使他也累,但看在这都是自己子民的份上,他耐着性子听完了所有人的话。
大家很是震惊,没想到镇北王刚回来脾气就这么好,以至于好些人表现慌张,该说的话都没说出来,只说了一堆废话。但镇北王并未发火,他只是皱了皱眉,连个滚都没说,就挥手让这些人囫囵着个的出去了。
脑袋尚在的这些人在门外面面相觑,心里都飘过一个字。嚯——见好就收是少数人才有的美好品德,大部分人都是顺杆就爬,屈云灭还不知道自己开了一个什么样的头,未来他可有的忙了。
得知外面都有人负责了,萧融乐得轻松,感觉红蓝条都满了,可以去对付宋铄了,萧融这就要去宋铄的住处,结果从阿树这里得知一件事,宋铄搬出王府了。
而且就是昨天得知大军马上要到陈留之后搬的。
萧融:“…………”
他惊呆了,原来不是摆样子啊,是真生气了,而且都气到离家出走了啊!!
萧融这才着急了,他马不停蹄的赶去宋铄的新住处,站在门外,他震撼的缓缓眨眼。
这高门大院……只从门头看的话,比之王府也不差什么了,萧融回忆一番,想起这房子是陈留某世家留下的庭院,比王府大,但没有王府高级,没办法,贵族和平民的区别就体现在这里了。
即使如此这房子也昂贵无比,在房价如同白菜价的今日,这里还能卖出六千金的价格,已经是相当不易了。
而阿树听了萧融的感叹,他摇摇头:“郎主,这房子卖了八千金。”
萧融一惊:“怎么还涨价了?”
阿树耸肩:“想来陈留安家的人多呀,房价就涨上去了,大王刚打了胜仗,主城里的房子就变贵了,现在更是一天一个价,涨得让人心慌。”
萧融:“……这些房子都是官府在卖,谁定的价?”
该不会是宋铄吧。
阿树:“新来的秘书郎,高先生让他负责城中房屋买卖,第一个月他就赚了不少钱,高先生可喜欢他了。”
萧融挑眉:“普通的民居也涨了这么多吗?”
阿树摇摇头:“没有,最普通的三房小院也就涨了几个银饼,涨得最疯的就是这些大房子,越大涨得越多,这一户还是宋先生提早定下的,又亲自去找秘书郎,让他少涨一点,这才花了八千金拿下的,我听说想要这房子的人不少,本来秘书郎是想价高者得呢。”
那可就不止八千了,一万八或许都打不住了。
萧融听得新鲜,这秘书郎是个人才,战乱时期所有物价都要飙涨,偏偏就房子不再值钱了,而现在还没开始战乱,只是百姓们自己心慌,都想谋求一个安全的地方,那房价自然要涨。
百姓的嗅觉不如世家豪族,如果连百姓都大举逃亡了,那世家肯定跑得更快,萧融心里有了计较,陈留如今怕是多数人眼里的香饽饽了。
他大约明白了,宋铄根本不是离家出走,他是出来接应、或是投奔自己家人了。
他问阿树,但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湘东宋家都来了,他们也住在这,是吗?”
阿树连连点头,然后小声对萧融说:“不止是宋家,如今城里来了好多世家子弟,哪个地方的都有,他们给宋先生递请帖,还给小郎主递请帖,不过之前城中气氛紧张,宋先生闭门不出,也不让小郎主去见他们,他们就在城里乱走,那些涨价的房子多数都被他们买走了,还有人想跟宋先生买田。”
萧融:“……”
才两个月而已,这帮鬣狗就已经闻着味儿跑过来了。
有人打算死守金陵,但显然大部分人都已经开始安排后路了,金陵没了以后,陈留就是他们的下一个金陵,先占据好的地势,把附近的农田都掌握在自己手中,然后拿着金银财宝到处走动,发展自己的关系网,等大家都认识的差不多了,再抛出自己手中的资源,不怕新的朝廷不上钩。
毕竟朝廷都缺钱,也缺各种各样的资源,世家屹立不倒靠的就是他们手中的秘方和工匠,这群人一边培养着自己的子孙做高官,一边跟已有的高官称兄道弟做生意,等到高官和生意都到自己手里了,朝廷就成一个空架子,只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了。……
萧融忍不住看看阿树,虽说阿树住在王府里,打听消息的途径比别人多,但从过去那个小怂蛋成长到今日的包打听,阿树也进步了不少。
他跟萧佚一个年纪,都还小,以后培养培养,说不定可以摆脱小厮一职,当个管家。
不当他的管家,当王府的管家,等到未来,那就是皇宫的管家。
等等,皇宫管家都是太监吧?
不对,为什么他默认太监必须要存在了呢,那么反人类的事情,取缔取缔。……还是不对,这都是屈云灭称帝以后的事了,他想的太远了。
萧融默了默,他让阿树上前敲门,阿树乖乖上前,然后又退后几步,让萧融站在门前。
过了一会儿,里面有人把门打开了,是个陌生的面孔,刚看见萧融的时候,这人眉毛飞起,当场就要甩脸子,因为萧融换了一身衣服,穿的是陈氏给他做的那一套,没有高洵之送他的这么奢华,而且身后什么都没有,既没有护卫也没有马车。这人以为萧融跟别人一样,又是那些打秋风的末流世家子,这些天他拒绝了不老少,态度也是一天比一天狂妄。
你算老几?!都不递个帖子就来见我家公子,不知道我们宋家现在发达了吗?我们已经不是南雍的小透明了!
萧融眼睁睁看着这个人摆出一副要用鼻孔看人的架势,他微微挑眉,正想看看这人想说什么,然而在话从口出之前,他先看到了站在角落里的阿树。
这人一愣,前些日子宋铄不愿意搬出来,他经常替家主给公子送东西,有那么一两回,阿树从门口经过,替他把东西拿走了。
“…………”
阿树也在静静地看着他,他没有要阻止这个人的意思,毕竟郎主回来了、也代表大王回来了,要是郎主决定放这人一马,那他还能偷偷去找大王告状。
一主一仆都安静地看着他,明明谁也没说话,但这人就是有种凉气从脚底升到头发丝的感觉,他扭曲着面孔,好不容易才露出一个诡异的笑:“不知公子有何事?”
闻言,萧融和阿树同步露出了遗憾的神情。
阿树不高兴了,便替萧融开口:“我家郎主要见宋先生。”
萧融看阿树一眼,感觉他也有点狂妄,要是宋铄单独住在这也就算了,宋家人都在,那他就不能这么不见外了。
萧融微微拱手,客客气气道:“晚辈萧融前来叨扰,不知宋公子可在家中?”这人眨眨眼。
萧融?哦,就是那个告示牌上处处留名的萧令尹,因为他跑了,自家公子才终于捡漏当上了新的陈留尹,而这人还没回来,新的调令就已经下来了,他现在是萧司徒了。
司徒,主祭祀、教化、财赋、地产,后两项是实打实的权力,前两项则是精神上的职能。
仅仅执掌祭祀一个职能,就已经能在整个淮水之北横着走了。
这人扶着门,差点没跪下去,他是宋家本家的仆役,家中几位郎主前去长安或金陵,都没想过要带他,这辈子他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当地太守,谁知道他这辈子还有跟堂堂司徒对话的一天。
他慌忙回了一礼,然后就跑进去通知其他人,不一会儿,呼啦啦宋家人全都出来了,由那个家主带着,跟迎接领导一样的把他迎了进去。
萧融:“…………”
宋铄得知消息以后气急败坏的来救场,彼时他爹正把萧融让到上座,然后自己坐在陪客的地方,笑靥如花的跟萧融套近乎,他爹是想在萧融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毕竟他儿子什么德行他也知道,他想让萧融以后对宋铄好一点。
谁知道宋铄半点不领情,他冲出来以后,看着满堂的叔叔伯伯,气得脑门都要红了:“你们做什么?!我都说了别把那一套带到这里来!”
说完,他拉起萧融就走,还是萧融回头朝他们客套的笑了笑,才缓解了宋家人心里的尴尬。
等到了宋铄的房间,萧融揉揉自己被抓到发红的手腕,他不解道:“你怎么这么生气,你爹没说什么。”
宋铄:“我知道他没说什么,但其他人就说不准了!”
萧融看看他:“就是说了不合时宜的话也没关系,这是在你家,又不是在王府。”
宋铄:“你不懂,他们这是做春秋大梦呢,他们想当下一个孙家!”
萧融:“……”
他无语道:“你不必每句话都这么激动,嗯……有梦想是好事,可是,能不能成也不是他们说了算啊。”
宋铄黑眼圈深重,他阴沉沉的看着萧融,仿佛是要对他索命的恶鬼:“他们想把我的两个堂妹嫁给大王。”萧融一怔。
宋铄又说:“要是大王不要,那就都嫁给你。”
萧融:“……”
说到这,宋铄狰狞的笑了一下:“他们准备先看看形势,要是大王和你关系不错,那就一个嫁给大王,一个嫁给你,然后咱们三家就全都绑到一起了。”
萧融:“…………”
萧融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坐下去,思考了一会儿,他说道:“等虞家两兄弟回来,你可以去问问他们想不想结亲。”
宋铄震惊了:“你还真想让我两个堂妹去联姻?!”
萧融被他指责的噎了一下:“虞家兄弟有什么不好吗?虞绍燮以后是文臣,虞绍承又是大王眼中不可多得的良将,二人日后都前途无量啊,如果你家非要把这对姐妹嫁出去换取庇护,那嫁给他们也挺好的。”
虞绍燮肯定会疼人,虞绍承……嗯,跟他一起无条件的喜欢哥哥,应该就没问题了。
宋铄沉默下去,萧融是外人,所以才能说得这么轻巧,但现实是他家里人现在都做着当皇亲国戚的梦,哪怕不成,他们也不会把自家的女孩嫁给虞绍承那种武将,即使后者真的很厉害。
萧融看着宋铄这副被家人拖后腿所以感到很糟心的模样,他不禁笑了一下。
宋铄拧眉看他:“你笑什么?”
萧融耸肩:“笑你还有妹妹可以担心呢,也有这么一大家人不远千里的来投奔你,虽说你那几个叔叔伯伯有点……呵呵,但你爹还是很关心你的,他跟我没说几句话,每句话都是绕着圈的夸你。”
宋铄想起萧融家里那可怜巴巴的人口,他不由感到有些别扭,不想再说这些糟心事了,他一屁股坐下去,开始对萧融兴师问罪:“我以为你一个时辰前就该到了。”
萧融:“……”
笑了笑,他也道:“我以为我在城门那里就能看到你了。”
宋铄怒了:“被你丢下的人是我,我还不能摆摆架子了?!”
萧融:“……能。”
他朝宋铄耸肩:“所以我这不是乖乖的过来,亲自向你赔礼道歉了吗?宋先生,宋令尹,这几个月辛苦你了,求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再跟我计较了,好不好?”
宋铄瞥他一眼,不吭声。
萧融见状,心想这可是你逼我的。
叹一口气,在宋铄疑惑的目光下,萧融清了清嗓子:“遣症啊~~~~~”
宋铄:“…………”
“住口!”他恼羞成怒道:“不许这么叫我,让别人听到了成何体统!”
萧融从善如流的住口,他问:“那你还生气吗?”
宋铄哪还敢说生气,他赶紧摇头,萧融这才笑起来。估计一会儿宋家人又要过来请萧融了,于是宋铄让他回去,等过一两个时辰他也回王府去,到时候他们可以再说别的事。
萧融自然应了,他本来就是为了宋铄才走一趟,任务完成,他也可以回去歇着了。
宋铄先让自己的小厮出去探探路,没看见宋家人,宋铄才把萧融推了出去,萧融耸肩离开,而在他马上要走出这个回廊的时候,隔着一丈远,宋铄突然又叫了他一声。
“萧融。”
萧融回头,看见宋铄倚着门框,神情一变再变,终于,他说出了那句在喉咙里滚了好几遍的话。
“你以后别再出去这么久了。”
“两个月……太长了。”
作者有话说:
第0128章 不可以吗
萧融从宋家出来, 他揣着护手,回头看看宋家高耸的牌匾, 没说什么,他往回路走去了。……
虽然天冷,但街上的人还是不少,大家步履匆匆,也不知道是要干什么去,匆忙也有匆忙的区别,去年萧融在南雍看见的人也是一脸着急要回家的模样, 而那些人除了着急,还给人一种很紧张的感觉,眼神不止要看前面, 还得看看自己四周,要是有个人突然靠近他, 能把这人吓到一个猛转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生活在什么妖魔鬼怪横行的地方呢。
而陈留已经没有这种情况了, 没人乱看,也没人站在街头眼珠子滴流乱转,即使是萧融这种长相的人也可以只带一个小厮出门,要是真有那不长眼的敢对他动手,那萧融还能找回一点过去的快乐来。……
别人有事要做, 所以走得急,萧融又没什么事,所以就慢吞吞的迈步子, 看到前面有个告示牌, 萧融突然想起来自己之前吩咐的事, 他快走两步, 将告示牌上的内容扫了一遍。
雪天路滑,官府号召各位百姓,不要只扫门前雪。
东河码头招劳力,因天冷的缘故多给一份炭补,力气大者优先。
云纱阁,好衣得,地址百宝街鹿儿巷左拐第二间门面。
萧融:“…………”
行啊,广告都森*晚*整*理贴上来了。
告示牌本就是为百姓服务的,说实话官府一个月也发不了几张正式的公文,以前萧融用生活小妙招填补,如今各位掌柜发现了告示牌的好处,也能变相的让人们对告示牌增添几分兴趣。
不过肯定不能人人都有张贴的资格,那早晚得乱套,正式的公文都看不到了,得收费才行。
萧融在心里喟叹,他可不是为了赚钱,他是为了告示牌的秩序啊。……
右边贴的都是不重要的内容,左边才是正经的告示,例如镇北军大胜,鲜卑灭亡这种事,就很值得贴在最显眼的地方。
但萧融不是为了看这个才过来的,他是为了看那张通缉令。
按照他当初的要求,高洵之把剿灭清风教的公文张贴了出来,后来又连夜让人刻画像的雕版,把韩清的脸张贴在每一个属于镇北王的土地上。
如今过去了一个月,这画像风吹日晒的都已经卷边了,彼时萧融在外奔波,他也不知道百姓们都是什么反应,想来不会太好,毕竟清风教的信徒是真多。
如今再看,他当时应该晚几天再下令的,因为刚发现了韩清的踪迹没多久,原百福就叛变了,他当初想着先把通缉令张贴出去,然后等到回了陈留,第一件事就是大刀阔斧的抓捕清风教,谁知道中间发生了这么多事,一下子耽搁了一个月。高洵之都走了,不管这边的事了,而宋铄一门心思都在如何守住陈留上,肯定没有真的做什么,这下好了,他们这举动等于是提醒了清风教,赶紧跑吧,再不跑镇北军就来抓你们了。
萧融:“……”好气。
罢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除了中原,还有哪里愿意接收清风教的思想,要知道外面这些地方都快被佛教包围了,清风教出去以后根本没有成长的空间。
跑再远,也都是待在中原,只要待在中原,就有被一网打尽的那天。
摇摇头,萧融又往前走了。*
晚上阿树真的给萧融上了一大桌子的菜,屈云灭和高洵之还在外面见客,所以晚饭就是萧家四口人一起吃了。
黄昏时丹然回来了,一见到萧融就跟个炮弹一样的冲了过来,以前萧融也没见她有这么黏着自己的时候,这两个月的分离确实是给好些人都留下了阴影,丹然年纪也不算特别小,她真的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萧融了。
彼时宋铄刚摆脱了自己的家人,过来跟萧融说事,他抱胸看着丹然跟萧融撒娇,然后没忍住,轻哼了一声。
小丫头,一点都不矜持。……
直到桑妍喊了她一声,丹然才松开了萧融,桑妍背着药箱,不看萧融和宋铄的眼睛,但也没有之前那个一跟他们待久了,就觉得自己浑身难受的模样了。
萧融罕见的看着这对母女离开,等她俩出去了,他立刻扭头问宋铄:“桑娘子如今能见人了?!”
宋铄:“……”
撅了撅嘴,宋铄回答道:“你们走了没多久,城中大夫不够用,布特乌族留下的人也没有主心骨了,丹然她坐不住,想要出去看看别的族人怎么样,总不能我带她出去吧?也不能让萧老夫人带啊,那一丢可就是丢俩,萧佚也忙着照顾萧老夫人,那就只能让她这个亲娘上了。”
说到这,宋铄又开始得意:“哼,萧佚那个一根筋,还说什么等他抽空就行了,是我不准他出门,这才逼得丹然不得不去求她娘,哎呀呀~你再看现在,谁能说一句不是妙手回春?以后不要叫我宋先生,请叫我宋大夫。”
萧融:“…………”
人家为母则刚,关你一个外人什么事。
萧融看不惯宋铄这个得意的模样,不过他心里也知道,宋铄的确是帮了忙。
桑妍因为经历太惨烈了,而不管高洵之还是阿古色加,他们都是桑妍的长辈,不忍心逼她,毕竟她那个样子一看就是容易逼出病的;宋铄跟桑妍没有交情,在屈云灭生死未卜的情况下,宋铄的压力比桑妍还大,这时候的他可没法贴心别人,他就希望别人别给自己找事。
所以有意无意的,他逼着桑妍出门,而那时的时机确实很好,桑妍自己也想逼自己。屈云灭出事对整个镇北军都是一场灭顶之灾,过去十年桑妍龟缩在自己打造的密闭洞穴当中,后面的事情虽然艰难,但说实话,这十年里她其实已经没再受过什么打击了。
直到新的打击出现,而且这回的打击要是真的,那就没人可以保护她的女儿了。
果然啊,不破不立,这事有屈云灭的功劳、有宋铄的功劳,当然,也有自己的功劳。
想当初自己一口一口的吐血,肯定也把她吓坏了吧。
想到这,萧融一个没忍住,露出了跟宋铄差不多得意的表情。
宋铄一脸迷惑的看着他:“……”
察觉到宋铄的目光,萧融轻咳一声,说道:“阿古色加族长还有一段日子才会回来了,重伤无法行动的伤兵如今都留在盛乐城,她也在那看顾着他们。此时就是个好时机,阿古色加族长不在,桑娘子就必须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来,万事都是开头难,多让她锻炼锻炼,说不定就把这个心病治好了呢。”
宋铄脸上的表情更加迷惑了。啊?
他当时就是顺水推舟而已,也没想过要给桑妍治病,怎么,现在还真要给她解开心结啊?
可是,这关他和萧融什么事,桑娘子是大王的亲眷,他们俩不好接触的吧?
万一被大王知道了,觉得他们多管闲事怎么办,更可怕的,要是觉得他们惦记寡妇怎么办。
宋铄已经快被他家里人折磨疯了,他真心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毕竟要是不能把自家女孩嫁给大王的话,那娶了大王的嫂嫂也是一条捷径啊!
宋铄整张脸都惊悚起来了,他赶紧扒拉萧融的胳膊,让他打消这个念头:“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能同她接触!”
萧融:“……”
谁说我要同她接触了。
他抖抖手臂,把宋铄抖了下去:“我为何要同她接触,避嫌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我的意思是,给她找点活儿干,让她先逐步的接触生人,能说上几句话也是好的啊。”
宋铄:“……她连在伤兵营都不跟任何人交谈,她也不看病,就只是磨药、熬药,干完了再领着丹然一起回来。”
萧融沉思:“可能是伤兵营人太多,她害怕。”
宋铄的语气很嫌弃:“如今陈留哪还有人不多的地方。”
处处都摩肩接踵,城中治安越来越不好管了,每日都有好几起打架斗殴的事件,而且每起都有那些涌入的世家子的身影,把宋铄烦得要死。
正因为对方地位高,所以底下的管事管不了,所以只能送到官府来,所以就被宋铄看见了。其实以前也有打架斗殴,但都是普通人,官兵一手按一个的也就解决了。
而这些世家子见了官兵第一件事先自报家门,陈留人也是中原人,自然也不敢得罪这些贵公子们。
这是萧融第二回听到有人抱怨这些涌入的世家子了,他眨眨眼,说道:“过几日,等镇北军都安定下来了,我以我个人的名义广发一份请帖,邀请一些人过来开个宴会,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宋铄:“还用看?他们想讨好大王,想在陈留分一杯羹,我以为你是厌恶这些世家子的,你之前不是处处都跟他们作对吗?”
萧融伸出一根手指:“首先,我不是厌恶世家子,我是厌恶世家这个体系,王公贵族哪里都有啊,远的不说,你和我如今不就等同于是陈留的高官贵族吗?”
接着,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其次,我没想过要对所有世家都拒之门外,这么多人,又发展了好几百年,我总不能把所有世家出身的人都杀了吧,杀也杀不干净,总会有漏网之鱼。”
宋铄:“……”
他偏过眼睛,想了想让萧融把他家里那帮亲戚全宰了的可能性。
唔,虽然这样就省事了,可仔细想想他们也罪不至死。
宋铄不吭声,这时萧融又竖起第三根手指:“最后,所谓堵不如疏,世家子臭毛病是多了些,但也有真正的清流在其中,一等二等的世家看不起咱们,想等着咱们主动讨好他们,但也有末流的世家想要乘风而起,不图子孙长久,只图一世的快活,我为何不能扶持这些人呢?”
宋铄拧眉,看了萧融好长时间:“你一个人斗不过他们。”
他并非是觉得萧融能力不行,哪怕是自己,宋铄也觉得不行。
那不是一个家族,而是好几十个家族,一个家族又可以延伸出十来个附庸家族,被世家养着的人更是好几千乃至好几万,他们没有联合的时候,已经足够让上位者焦头烂额,要是他们发现萧融想要调整他们的体系,不用问,这几十个家族一定会立刻联合起来,管他什么镇北军还是镇南军,通通拉下马。哪怕中原因此分裂成十几个小国都没关系,反正他们的利益不能被破坏。
都能让宋铄这种自信心爆棚的人笃定的说出不行两个字,可见这件事到底有多艰难。
萧融沉默片刻,然后对宋铄笑了笑:“可我不是一个人,我有大王,有你,还有那么多的忠臣良将,回到几年前,你会觉得如屈云灭这样的人,有一天也可以逐鹿中原吗?机会是一瞬间出现的,只要抓住了,那这世上就没什么不可能的。”
宋铄看看他,不说话了。*
吃过晚饭,又舒舒服服的洗了个热水澡,换上陈氏出品的柔软里衣,萧融披散着头发,坐在床边思索着接下来的计划。
弥景觉得等到开春太晚,萧融还觉得等到开春太早,战争爆发之后其他事也会井喷式的出现,而他们这边的问题是,做好了打仗的准备,却做不好稳固胜利果实的准备。
屈云灭太强,他就像个推土机一样一个劲的推动这天下的变幻,但别人跟不上他的进度,所以看似安稳的现状,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被打破。
那个系统也是没用的,它只规定屈云灭必须称帝,至于称帝之后呢?它就不管了。
称帝一天也等于称帝,但要是当了皇上没几年,就被别人推翻做了枉死鬼,那这皇帝当不当的还有什么意义,要是换了黄言炅,说不定他会感到满足,毕竟不管怎么说,他都体会过九五之尊是什么滋味了,问题是屈云灭没有这种欲/望啊。他如今也想得到天下了,但他这个想法是基于得到天下就等于天下太平,他对得起所有仰仗他的将士和百姓,也不必再担心自己保护不了身边的人了。
他是为了这些才努力的,至于那个位置,屈云灭是真不怎么在乎。
萧融突然一愣。
说起黄言炅来,他这才想起来,原百福叛变以后他们就一个劲的赶去宁州了,都不知道那些援军后来怎么样了,仗打完之后镇北军就散开了,没人想再深入,一部分援军自主回旋,另一部分则跟着镇北军一起回去,宁州一出事,他和屈云灭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黄言炅一直都老老实实的,他连黄克己都没怎么骚扰过,黄克己经历了真正的战场、真正的生死,也不把自己这个叔父放在眼里了,他一开始是在王新用的军中,后来又被调到了公孙元的部队里,如今的他一门心思就是争取军功,希望自己早日能成为一个正式的将军,黄家的纠葛已经不怎么能影响到他了。
萧融心里有点微妙。
正史上黄言炅是杀了屈云灭的人,把他这么高傲的人变成了一条丧家之犬。
而且他一点侥幸的行为都没有,虽然黄言炅这人品性很差、还睚眦必报,但在打败屈云灭这件事上,他完完全全就是靠自己的实力,没有靠什么阴损的招数。
萧融曾经把他当成屈云灭的头号劲敌,即使黄言炅还是个小虾米,他也不敢放松对他的警惕,可一年多过去了,如今的屈云灭都打算剑指南雍了,黄言炅却还在哼哧哼哧回建宁的路上。
现在的黄言炅没有足够的兵马,也没有适合他发展的时机,短短几个月过去,形势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萧融都不用担心他朝自己索要当初的报酬了,因为镇北军和南雍彻底翻脸了,黄言炅只能吞下黄连,自认倒霉。
而且他的倒霉到这还没结束,他带了这么多兵去支援屈云灭,孙仁栾自然看见了,此时的孙仁栾最缺兵马,他绝对会发信要求黄言炅立刻勤王,不,以孙仁栾的性格,这回他可能连信都不写了,而是在黄言炅还没到家之前就把他拦下来,要求他把兵马全部带去金陵。
没有相应实力的军阀就是这样被动,别人可以关起城门装病,可黄言炅不具备这个条件。
这辈子的他真是倒霉透顶了,一点崛起的曙光都没看见,始终都是神仙打架里面那个遭殃的小鬼。
而萧融想知道的是,这样的他,是不是真的再也威胁不了屈云灭了。
萧融还在沉思当中,突然,他的房门被人敲了一下,而萧融刚看过去,房门就被推开了。
萧融有点无语:“敲门之后不等主人说进,便自己进来,这跟不敲门有什么区别。”
屈云灭看见他半干半湿的头发,反手就把门关上了,他一边走过来一边说:“区别在于,敲了门,你便知道我来了。”
萧融合上手里的书册,而屈云灭也坐到了他身边,他用手摸了摸萧融发尾,感觉还是有些湿,他又起身去拿布巾。
萧融见状,主动转了个身子,等到屈云灭给他擦头发的时候,他才偏头询问:“你才回来?”
屈云灭:“嗯,陈留突然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
萧融轻笑一声,重新看向自己前面:“今天好些人跟我说这个,这还只是开始呢,以后会越来越热闹的。”
屈云灭将萧融的头发包裹在布巾当中,他轻轻揉搓着,即使他的动作已经很细微了,可是还会牵扯到萧融的发根,并不疼,还麻痒麻痒的,有点舒服。
萧融闭着眼睛开始犯困,他听到后面的屈云灭说:“以后我不想见这么多人了,浪费时间。”
萧融突然睁开眼,他转过身来,那瀑布一般的青丝瞬间从屈云灭的手中溜走,屈云灭抬起头,看到萧融面露狡诈的望着自己:“要不要我帮你一个忙?”
屈云灭:“……什么忙。”
他警惕的看着萧融,后者撇撇嘴:“当然是能把你从这种窘境里救出来的忙,脾气太好也不行,你以前的名声便不好,即使改正了,那些人的印象一时半刻也消除不了,如果你人人都要见,他们可不觉得你这是礼贤下士,只觉得你是在亡羊补牢,自降身份。”
屈云灭面露不虞,不过他知道,萧融说得是对的。
但解决办法也简单,以后不见就行了,反正只一天而已,顶多让人觉得他在抽风。
可是他这么说了以后,萧融不同意:“那他们会觉得你反复无常,言而无信,意志不够坚定。”
屈云灭:“……”
他没耐心了:“那就让他们都去死!本王要做什么,关这些刁民何事!”
得,刁民都出来了。
萧融有点想笑,但又忍住了,他拿过屈云灭手里已经变湿的布巾,还顺手就给叠了起来,放在一旁,他说道:“所以让我来帮你啊,我打算这两天开个宴席,专门请这些新来陈留的世家子,到时候他们在席上一定会争相表现,一个人的时候他们会小心,不敢说错话,但一堆人都在这,互相还有竞争的意识,就很容易有那种愣头青出现,到时候你就借机发火,把所有人都给赶出去,然后你就再也不用见这些人了。”
屈云灭:“…………”
这是让他唱黑脸啊。
屈云灭气笑了:“接着你便可以替我说情,继而跟他们好好相处,要是他们有什么让你不满意的地方,你也可以全都推脱到我的身上,说是因为那一晚,我对这些人有很大的成见了。”
萧融抿了抿唇,发现自己被看穿了,他也不在乎,反正他本身也没怎么隐藏自己的想法。沉默片刻,萧融重新抬头,对他讨好的笑了笑:“不可以吗?”
屈云灭:“……”
可以,当然可以。
萧融开心的笑起来,屈云灭则是叹了口气。
很快,萧融就去安排这件事了,但他不知道,这事也不会像他想象的发展那么顺利。
毕竟没人能掌控屈云灭,即使屈云灭自己都不行。
作者有话说:
第0129章 骗婚
因为不管宋铄还是阿树, 用的词汇都是世家子,萧融就默认这些人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公子哥儿, 他让宋铄拟了一个名单出来,邀请的要么是大家族子弟,要么是名声在外的寒门子弟,总之这些人的身上必须都有点利用价值。
但等到宴会真的开启了,萧融才发现他对世家子这三个字有误解。
这个三十来岁……
这个大腹便便,最少也得四十岁了。
怎么还有拄着拐杖进来的啊!……
萧融一脸的恍恍惚惚,他从未如此鲜明的明白过, 什么叫做男人至死是少年。*
萧融坐在上面,感觉有点心虚。
既然是以他个人名义办的宴席,他自然也请了宋铄和佛子过来, 但他担心请了高洵之会让这些年轻人感到拘束,所以他就没给高洵之也发一份请帖。
现在他明白为什么今日高洵之看着他的眼神总是很幽怨了。……
也罢, 事已至此,就别想那个小老头了。
萧融面带微笑, 作为东道主说了几句开场白以后,他轻轻击掌,歌姬和舞姬都进来表演,仆从们也端着菜进来了。
没有一上来就谈事的,都是先客套几句, 安静的看一会儿歌舞,然后再渐渐抛出自己想说的话,萧融安然的坐在上首, 即使他可能是在座当中年纪最小的人。
这时候来到陈留的, 要么是肩负着家族的重要使命, 要么就是不受家族的重视, 有他没他都一样的主,所以派他过来趟雷最合适。
萧融的观察结果也差不多,整个宴席分为两个极端,一边眼神清明、看似沉浸在歌舞当中,其实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表现得有礼有节;另一边则看着看着就原形毕露,眼神流连在舞姬的胸口和大腿上,要不是这里是王府,估计这些人的手都已经摸上去了。
对于这种情况,萧融已经提前预料到了,他看了两眼就收回目光,用筷子夹起盘子里铜板这么大的小点心,他一边吃一边寻思,怎么还不来。
刚琢磨着,一丈多高的大门就被人推开了,屈云灭身着黑色士人服,腰间还佩戴着一柄做工精美的细剑,这样打扮的他跟在场的世家子们差不多,但气势上比他们高出一座山这么多。
丝竹乐声顿时停下,舞姬们也连忙后退,这里有人见过屈云灭,有人没见过,不过不管见没见过,只要不傻都猜得出来来者何人。
这时候萧融站起,规规矩矩的从上面走下来,朝着屈云灭行礼:“参见大王。”
有他带头,别人自然是有样学样,一时间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齐声恭敬道:“参见大王。”
屈云灭沉默一瞬。
这是萧融给他安排的入场方式,他本来还不明白萧融为什么让他这么做,但看着这一个个低着的头颅,屈云灭突然就懂了为什么金陵的王公贵族都喜欢折辱人。
因为这是他们与平民百姓最大的区别,想要高高在上,那就必须要凸显出这种区别来,看着别人对自己俯首称臣,那种爽感不是别的事可以代替的。
但屈云灭用不着依靠折辱来获得这种爽感,他只要拔出刀来,放眼望去全是磕头求饶的人。……
内心感觉十分无聊,但为了完成萧融给的任务,屈云灭只能带着一脸死相走到上面,等到落座以后,他才对这些人冷冰冰的说:“听闻这里有宴会,本王不请自来了,各位免礼,继续你们的宴席。”
底下的人规规矩矩称谢,丝竹声又响了起来。屈云灭坐在刚刚萧融坐的地方,而萧融一脸敬畏的上前,跪坐在屈云灭身边的位置上,在底下人的眼中,是屈云灭跟他说了两句话以后,萧融才放松了神态,他们两个也交谈甚欢,然而那两人的对话却是这样的。
屈云灭:“我能不能现在就发火?用那个人做借口如何,他的斑秃让我感到甚是不快。”
萧融:“……你发一个试试。”
宋铄和佛子挨着坐,看着上面的屈云灭和萧融,宋铄唉声叹气的:“好好的请这些人过来干什么,跟他们比起来,我宋家已经能算是品性高洁了。”
弥景不跟他说话,只喝着自己的茶水,宋铄喜欢唠唠叨叨,关他何事。
弥景不搭理自己,宋铄也习惯了,他的眼神在整个大厅当中随意的瞟,瞟来瞟去,他又瞟回了上面。
即使是他俩离得这么近,但在上面两人刻意压低声音的情况下,他们也听不到上面的对话,宋铄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嗯?”
弥景好像从这个充满疑惑的语气词里听到了点别的东西。
他下意识的看向宋铄,后者的眼神也越来越怪异:“我怎么觉得他们两个比以前更亲密了。”
弥景一愣,他也看向上方,本来萧融和屈云灭的行为没有任何出格的地方,但他这么一转头,恰好就看见屈云灭伸手,抹掉了萧融嘴角的一块点心渣子。
弥景:“…………”
他下意识的转头,果不其然,宋铄的脸色一变再变。
变了半天,最后定格在一个怒气冲冲的表情上:“大王真是不检点,桌上不是有帕子吗!”
弥景服了,合着你的关注点在这啊?!……
虽然萧融一开始是让屈云灭过来唱黑脸,但怎么唱也是有技巧的,他需要让屈云灭唱一个人人都服帖的黑脸,他要让这些人意识到屈云灭的尊贵,省得他们当面一套、回去以后依旧在心里嘲讽他是个流民出身。
而且就冲这些人在陈留闹事的程度,他们也值得被屈云灭吓个半死,雍朝自贺夔之后再无强硬的君主,所以这些人也习惯了拿捏皇帝,是时候让他们回忆起来在皇帝手下讨生活是什么滋味了。
所以这个黑脸必须由屈云灭来唱,毕竟人们只能怕他,要是萧融来唱,那就很奇怪了,不怕未来的君主、只怕如今的军师,这算什么规矩。
但是唱黑脸也要讲究一个度,让他们害怕,但还不能让他们觉得屈云灭要杀人了,不然的话,杀人如麻这四个字又要贴到屈云灭身上了。
所以萧融特意让屈云灭不带任何武器进来,对于这一点屈云灭不愿意答应,他觉得主动卸下武器,就等于他在对这群人服软,所以他死活都不肯这么做,没办法,萧融还只能把自己的螭龙剑贡献出来,他的螭龙剑与其说是一把武器,更像是一件艺术品,佩戴这个还能增加一下屈云灭的品味。
一场能发火走人的宴会,再加上短暂的拥有螭龙剑一段时间,不管怎么看这个买卖都不亏,于是屈云灭按时前来了。
第一轮的歌舞结束,大家可以自由发言了,很快气氛就热闹了起来,在场有人精也有棒槌,不过世家培养的棒槌,也是会那么一点说话的艺术的,所以根本没有冷场的时候。
这次宴会打着互相认识森*晚*整*理、广交好友的旗号,所以也没人提买田产、想当官、或是投资镇北军这种事,他们就是捧着萧融,捧着屈云灭,再时不时的主动献技。
有人连自家的编钟都带来了,那玩意儿可不小,显然就是为了展示才艺来的。
还别说,在他们刻意讨好的情况下,萧融根本就挑不出他们的错处来,这些人太知道如何讨别人的欢心了,连屈云灭都认真的听了一两曲,迟迟都找不到他的发火契机。
从他频频看向自己的时候,萧融就知道他坐不下去了。
萧融:“……”大意了。
他们今天是来甩锅的,甩到一个有罪之人身上,大家都只会责怪那个人,但要是屈云灭无缘无故的发火,那大家只能觉得屈云灭有病。……
萧融开始着急,因为屈云灭这人可不会给任何人面子,哪怕自己在把他惹急的时候,他都会说一两句难听的话刺自己呢,更别说这些陌生人了,他思考着要不要提前离场,反正他身子弱人人都知道,他走了,让宋铄招待这些人也行。
宋铄还不知道他的小伙伴又想把烂摊子扔给他,他正低着头吃菜呢,突然,他听到一个苍老的笑声响起来。
宋铄一个激灵,顿时挺起背来。
这种开场白他可太熟悉了,他们家人每回想要找他办事,都是先标准的哈哈哈大笑三声,用笑声显示自己的辈分,也用笑声显示自己要说的是一件好事,即使只有对方自己这么觉得。
果不其然,这人笑完了,就和颜悦色的站起来:“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可惜老朽年事已高,老眼昏花,已无法和这些年轻人争风头了,不过老朽初次面见镇北王,总不能什么才艺都不展示,来,叫姑娘进来。”
萧融:“…………”
麻了,他还以为带个编钟就已经是人才了,敢情这人连孙女都带来了。
思及此,他忍不住看向门口,是孙女吧,这老爷爷感觉都快八十岁了,总不能是女儿吧。
那位姑娘大概离得有点远,萧融伸着脖子看了两秒,却还是没看到人影,他把目光收回来,转过头想要跟屈云灭说什么,结果差点没被屈云灭阴森的目光吓死。
萧融:“……”
他整个人都后仰了一下,撑着地面,他默默咽了一下喉咙:“我就是看看。”
屈云灭眼中的阴森不减。
萧融张口,似要跟他理论,但下一秒,他丝滑的把头低下去,用筷子夹了一口菜放到嘴里。
一边嚼嚼嚼,萧融一边想,今天他不用再抬头了。……
而在萧融菜遁的时候,那位姑娘已经进来了,含羞带怯、国色天香,这么好看的女子,绝对不是这老头亲生的。……
世家嫡系女子其实都挺好看的,但是说实话,真的没有一个能算作绝世美女,毕竟绝世美女的基因跟中彩票差不多,就算父母都好看,生下来的孩子也不一定能超越他们的颜值。
孙家有个孙善奴就很不容易了,如今过了二十多年,还没有哪家能生出比孙善奴还美的女儿来。
龟兹国有位神仙下凡一般的王女,被他们国的人吹了十多年,正因为这件事难得,所以才会被大家这么重视啊。
接下来这老头就开始介绍这位姑娘的出身,果然,不是他孙女,而是他们族中的女孩,就跟之前那几个豪族一样,都用族中女孩来换取利益。
但世家的族女和豪族又不一样,沾了一个姓,她就比别人高人一等,即使她不是这老头亲生的,也是正正经经的世家亲女。老头带她过来,原本是想让萧融见见她,若是萧融喜欢她,那就明媒正娶做正妻,若是不喜欢,那就当个贵妾好了。
萧融今时不同往日,已经有世家愿意捏着鼻子的送女儿给他做妾了。
但这都是老头一开始的想法,毕竟这宴席是萧融张罗的,他也不知道在这能碰上镇北王,刚看见萧融这长相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开始嘀咕,等看见镇北王进来,他则是眼前一亮。
士人挑剔且难搞,军汉却是看谁漂亮就想睡谁,镇北王和司徒之间,那肯定是选镇北王啊。
临时的主意就是如此馊,他也不想想,镇北王都二十四了,马上就二十五了,这么大年纪还单着,这能是见谁漂亮就睡谁吗?就算他真这样,那他的眼光也一定比士人还挑剔,他也喜欢漂亮的,但他只喜欢最漂亮的。
一曲完毕,老头挥手让姑娘下去,他面朝屈云灭行礼,而屈云灭盯着他,准备听完他最后的遗言再让他死。
唉,年纪大了,眼神确实是不行了,他压根没看见屈云灭漆黑如墨的脸色,还在那不停地夸那位姑娘有多好多好,从老头找的是屈云灭开始,萧融就知道应该没多大的事,果不其然,等到老头图穷匕见,试探的问屈云灭想不想抱得佳人归时,屈云灭顿了一下。……哦,给我的,不是给萧融的。
萧融还低着头不吭声,屈云灭看他一眼,却又看不见他的表情。
不过萧融始终都不抬头,这就证明了他其实很淡定,屈云灭好不容易从暴怒的心绪当中抽身出来,如今又跳进了郁闷的大染缸当中。
你就这么笃定我不会收?!你信不信我收一个给你看看?!
所有人都看着屈云灭,但屈云灭看着萧融。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老头的脸色越来越尴尬,毕竟在他看来屈云灭这是拒绝地很彻底了。
老头刚要呵呵笑两声,把这尴尬的气氛岔过去,谁知对面坐着一个跟他们家有仇的棒槌,那棒槌直接就嘲讽出声了:“都说一家有女百家求,你家却是一家有女两家送,难怪镇北王不愿答允,殿下若是答允了,岂不是要跟萧司徒生嫌隙了。”
萧融:“……”
装死装得好好的,偏偏有人非要提他的名字,萧融悄悄抬头,看了一眼那个棒槌是谁,决定过两天就把他驱逐出城。
如萧融者,自然是立刻就听明白了棒槌的意思,但屈云灭没想那么多,他还真以为老头是想把姑娘送给自己,听了棒槌的话,他才明白自己是成了接盘侠了。
感觉有点窝火,但又有点庆幸,这个阶段的他其实还挺冷静的,但架不住下面的人吵起来了。
老头被揭了短,顿时受不了了,俗话说最了解你的不是朋友,而是你的敌人,于是老头张口便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你家的两位千金都带来了,前段时间还带着她们去百宝街买头面和布料,买了这些还不够,连蚕茧纸都买了,听闻大军凯旋当日你便递上拜帖想要面见萧司徒,你该不会是连庚帖都写好了吧!”
说到这,他也嘲讽回去:“可惜萧司徒抱恙不能见你,是高丞相接待了你,啧啧啧,也不知你这心中有多懊悔呢。”
众人:“……”
各家族之间本身就盘根错节,别看被嘲讽的这人是个棒槌,但跟他交好的人也有不少,有人劝老头不要生事,也有人替棒槌说话,然而说着说着,就乱套了。
他们大概是习惯了在金陵耀武扬威了,连国舅面对世家官员的吵闹也只能沉默的听着,等到听不下去了再喝止他们,这些人就以为陈留也是如此,你揭我短、我说你坏话,虽然绝大多数都是沉默的,但光这几个跳脚的,就足够把大厅扰地乌烟瘴气。
而屈云灭听了半天,就听出来一个信息,原来不止这老头带的女子是给萧融准备的,在场还有好几个人,也准备好跟萧融联姻了。
女儿带来了,嫁妆带来了,庚帖带来了,就差给他们送入洞房了。
萧融自己都不知道他居然有这么受欢迎,不知何时他已经抬起了头,目瞪口呆的看着下面的骂战,估计再过一会儿就能升级成肢体接触了,而就在此时,萧融听到非常尖锐的刷的一声。嗖——螭龙剑从萧融眼前飞过,擦着那个棒槌的头皮切过去,把他的发冠削掉,然后戳在了后面的墙上。
空气寂静了一瞬,然后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好些人惊恐的站起来,其中也包括萧融。
不过他是心疼的站起来,看着无助的戳在墙上,还晃来晃去的螭龙剑。
屈云灭——你以后别想再碰我的剑了!
要说最害怕的人,那非棒槌不可,他的头发都散了,地中海也露出来了,他坐在地上两股战战,这时候才开始后悔,何必要嘴贱呢?这不是金陵,是陈留啊!镇北王是真的会动手杀人的!
屈云灭的声音如同修罗恶鬼,击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之上:“你们把本王和萧融当成什么人了,说嫁就嫁、说娶就娶,好叫你们知道,在本王这里,只有说杀就杀四个字!!!”
“滚!!!再让本王看到你们这些丑恶的嘴脸,本王就把它们都削下来!!!”
话音一落,这些人全都屁滚尿流的爬出去了,就剩下陪坐的弥景和宋铄,还呆滞的待在原地。
屈云灭看着一地的残羹冷炙,一点气都没消,他回过头,朝仍旧站在上面的萧融冷哼一声,然后怒气冲冲的走了出去。
萧融一脸的无奈,却还是赶紧跑了下来,他看看一旁的螭龙剑,到底没有管,只追着屈云灭出去了。
宋铄:“…………”
他莫名其妙的看了一场大戏,还差点被卷进一场无妄之灾,好半天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宋铄不解:“大王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
弥景抿唇,没有说话。
宋铄是真不明白:“成不成亲,也是萧融自己的事,大王凭什么要为萧融做主,这不是越界了吗,君臣之间怎么连这种事也要过问。”
弥景的心都提起来了。
下一秒,宋铄想明白了:“我懂了,经过原百福的背叛,大王如今不愿让萧融跟任何南雍人都扯上关系。”
缓缓一眨眼,宋铄震怒了:“这怎么行!公事和私事怎能混为一谈,更何况,我也是南雍人啊!”
大王其心可诛啊,他这是想让萧融和我生分!
说完,他还看向弥景,希望得到弥景的赞同:“和尚,你说是不是啊!”
弥景看看他,过了好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把自己桌上的一碟菜端到了宋铄那边。
宋铄正不明白弥景什么意思的时候,弥景对他说:“你多吃点。”
多补补你那漏风的脑子吧。…………
另一边,萧融还以为屈云灭这么生气,一定是回军营去了,毕竟他一生气就喜欢虐待木桩。
但追了一会儿,萧融才发现屈云灭是跑自己屋子里去了。……
无语片刻,萧融挥挥手,让满脸茫然的阿树走开,然后他才推开房门。
屈云灭站在屋子里,显然就在等他,也不知道他肚子里那番话酝酿了多久,反正萧融刚一进来,他就向他开炮了。
“我是一个大度的人!”
萧融:“……”
第一句话就把他干沉默了。
紧跟着,屈云灭又怒不可遏的说道:“但我也没大度到这种程度!我可以什么都不说,也可以和你做君臣,但你休想在我眼皮子底下娶妻生子,萧融,我是认真的,你敢娶,我就敢杀!”
屈云灭才不管他这话有多不讲人情,反正他就是这么想的,他已经为了萧融退让无数了,也把自己的所有都给萧融了,那萧融为什么不能满足他这个心愿呢?为什么不?!
人的底线可以一降再降,也可以一高再高,人就是这么灵活的生物,前段时间屈云灭还卑微的想着只要萧融活着就好,而今天他就想要更多了。
估计过段时间他还会更贪心,而这不是屈云灭的问题,是萧融的问题。
是他纵容了屈云灭。
就像现在,听着屈云灭霸道的言辞,萧融抱臂往后一靠,门板晃了晃,而他点点头:“好,我不娶。”
屈云灭:“……”
他微微一顿,上下打量萧融:“当真?”
萧融没说话,只是耸了耸肩。
本来就娶不了啊。
这样的他要是还娶别人,那不就成骗婚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0130章 我是谁
明明这事非常重要, 但萧融总是摆出一副不怎么在乎的模样来,屈云灭的心情就跟着不上不下的, 想激动,又激动不起来,想淡定,也确实淡定不了。……
同样沉默了许久,屈云灭后退两步,走到椅子边上坐下,他低声嘀咕:“哦, 那我也不娶。”
萧融看向他,他也没说什么,但屈云灭好像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提前堵住了萧融的话:“在这世上我做过的大逆不道之事还少吗?我说不娶,谁又敢拦我?”
萧融:“……”
他想说不是这个问题, 而是你们屈家没人了,家里有皇位, 却愣是找不到一个沾亲带故的人来继承,这也太——但这不是眼前的问题,人会变,也可能不变,只有等皇位真的到了屈云灭手中, 萧融才需要面对这件事,此时说什么都太早。
萧融走到屈云灭身边,他也坐下来, 两人对视, 萧融慢慢张口, 刚要对屈云灭说什么, 外面就有人敲门了。
萧融下意识要看向门口,而屈云灭伸出一只手,挡着萧融的视线:“别管他,你想对我说什么?”
萧融:“……”
外面的人越敲越急,萧融扒拉开屈云灭的手掌,然后走过去开门:“何事?”
敲门的卫兵愣了愣,他看向里面的屈云灭,而屈云灭也一脸不快的望着他。
卫兵:“……启禀萧先生,公孙将军回来了,他想见大王。”
萧融一怔,他也扭头看向屈云灭,后者已经垂下了眼,神情有些复杂。…………
未曾成婚之前,公孙元和原百福形影不离,屈云灭虽然最信任的是原百福,但他忙啊,而且他心里没有这种争风吃醋的念头,所以他经常能看到这两人走在一起,形容亲密。
原百福叛变,心中触动最大的人不是屈云灭,而是话不多、也不爱管事的公孙元。
屈云灭出去见他,萧融思来想去,还是跟上了,但他没有走到前厅,而是从后门进去,在影壁后面偷偷听他们说什么。
屈云灭耳聪目明,自然是知道影壁后面站了个人,但他什么都没提,只是沉默的坐下去,等着公孙元进来。
萧融都会思考公孙元丢下虞绍承独自回陈留是什么意思,屈云灭一个敏感多疑的人,肯定也做好了相应的心理准备,不过这都在公孙元老老实实来见他以后被打消了,即使是被刺激的疯癫状的原百福,也知道不能出现在屈云灭面前,公孙元这还正常着呢,更不可能千里迢迢跑一趟,就为了刺杀屈云灭给他兄弟报仇了。
萧融跟过来是怕屈云灭迁怒,万一提起了原百福,而公孙元又没见到原百福滥杀无辜的模样,说不定他心里还在为他的兄弟惋惜。
但是没有,因为公孙元进来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屈云灭跪下了。
听到那沉闷的一声响,萧融的心脏都忍不住猛跳了一下,他悄悄从影壁后面看过去,发现公孙元俯首在地,说不出的卑微和沉重。
做错事的是原百福,而此刻对屈云灭道歉的人是公孙元。
他肩膀微颤,声音也不复平日里的淡然:“大王,卑职该死,卑职该死,卑职该死……”
萧融愣了愣,这时候屈云灭的声音响了起来:“背叛我的人不是你。”
公孙元:“但我本应发现他的意图,我本应知道……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啊,为什么要背叛大王和镇北军!”
这答案萧融知道,后来萧融告诉屈云灭了,屈云灭也知道,但屈云灭没有再告诉别人,因为那理由太过可笑,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
屈云灭沉默片刻,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扶起了公孙元,将旁人告诉他的话,又告诉了公孙元一遍,公孙元的情绪渐渐被他安抚了下来,等清醒之后,公孙元又跪了下去,不过这回就是正常的半跪了,他对屈云灭表忠心,表示他和原百福不一样,他绝对不会背叛屈云灭,至于原百福那个小人,他也不再为他感到一丝一毫的伤痛了。
屈云灭点点头,他不是一个会煽情的人,所以也说不出什么让公孙元感动的话。
公孙元这次回来,的确是为了原百福一事才回来的,他只带了少数人,押着最重要的契丹王,他的多数部队都留在契丹那里,由他的左右都尉和虞绍承共同管理,他如此信任虞绍承,让屈云灭感觉还挺欣慰的。
又说了几句,公孙元就自动退出了,他把大门带上之后,萧融才从后面走出来。
他的表情有点复杂:“公孙元这是……”
有些话他不好说,但没关系,屈云灭替他补上了:“是怕受了原百福的连累,所以回来向我表忠心了。”
萧融:“…………”原来你懂啊。
但仔细想想这才是公孙元的风格,正史上他就是思来想去,觉得跟着屈云灭是死路一条了,所以原百福叛变之后他也加入了,他不看跟谁亲近,他就看哪边对自己有好处。这回跟着原百福叛变才是死路一条,所以他绝不会加入原百福的队伍当中,甚至在发现原百福叛变以后,他还连忙就赶了回来。
这是个理智且自我的人,这么做没有任何问题,就是会让跟他关系好的人有点寒心。
萧融担忧的看向屈云灭,后者注意到他的眼神,脸上的肌肉微微一动,他说道:“我没事。”
萧融学着他平时的模样,回了他两个字:“当真?”
屈云灭:“……”
他轻笑一声:“自然。”
比起原百福这种对他狠插一刀的行径,只是为了自保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况且人情一事最难以捉摸,连屈云灭自己都无法保证能将这些兄弟永远放在心中的第一位,他又凭什么要求别人也这样做,公孙元有妻有子,他想安稳的活着,难不成还算错么。
过去的他不懂这些道理,只一味的用过去的态度对待这些老部下、老兄弟,如今他的人生里也有了更为重要的存在,他就不会再那样天真了。
萧融观察了一会儿他的神情,感觉他没有说谎,他也笑了笑,然后他坐在屈云灭身边,对他说:“既然公孙将军都回来了,契丹王也成了阶下囚,大王不妨发一道军令,让流离在外的几位将军和将士们同步开一场庆功宴,外面开几日由他们自己说了算,陈留么……开七日如何?酒肉管够,守城的将士轮换,其余将士则什么都不用管了,这七日里随他们吃喝玩乐,大家也需要好好的休息一场。”
屈云灭忍不住挑眉,别人的庆功宴都是一日,像金陵那种花钱如流水的地方可以摆三日,萧融居然打算摆七日,他是不想过了么。
他提醒萧融:“你不知道军汉的胃口有多大,七日的庆功宴,要花的钱可不少啊。”
萧融微笑:“没关系,咱现在有的是钱。”
屈云灭:“……”
那行,你别后悔就好。*
萧融是不会后悔的,他说的没错,将士们需要狠狠地犒劳一番,刚打了胜仗,原百福又刚刚叛变,虽然屈云灭靠着武力镇压让所有人都老实了下来,但一棒子打下去,后面的甜枣也得跟上啊。
更何况他需要展现一下镇北军的财力,既是让那些观望的世家们看看,也是让金陵的缩头乌龟们看看。
以前是真没钱,也需要时间发育,所以他们从不炫富,如今都有钱了,也成为实际意义上的第一了,那当然要大把大把的炫富,让那些墙头草们眼馋,恨不得第二天就加入到镇北军的队伍当中。
如果能打动金陵的怂蛋就更好了,到时候自己不用打,里面的人直接就把城门打开了。哈哈哈哈……
萧融在心里哈哈大笑,然后又叹了口气。
不过这是不可能的。……
历史上确实有人为了一己私利就把城门打开,迎敌军入城了,但好几千年来也出不了几个那样的人,现在孙仁栾没死,他还活着,虽然他的大将军已经卸甲归田了,那也不代表他的权柄被人夺走了,金陵还是孙仁栾的地盘,有他的控制,金陵仍旧是一个难啃的骨头。
至于小皇帝,萧融已经不作他想,当初孙仁栾突然出兵,萧融虽然不知道这是小皇帝促使的,也让他意识到了一件事,这小皇帝的能量比他想得低多了,他根本就影响不了孙仁栾啊,再加上最近发生的事太多,萧融感觉自己已经很难骗住小皇帝,说他是深入敌营的保皇党了,哪个保皇党能让镇北王这么重视的,甚至还让镇北王直言,萧融要是出了事,他就把小皇帝做成人彘。……是的,这句话萧融后来从高洵之那里听到了。
虚无缥缈、偷偷写下的一个承诺,和暴怒的镇北王当着整个大军的面立下的誓言,如果小皇帝必须信一个,那他肯定是信后者啊。
听了屈云灭的话,小皇帝能不被吓哭就不错了,至于让他继续相信萧融,呵呵,萧融觉得他就是信,也不敢再用自己了。
也罢,没用就没用吧,反正明年开春屈云灭就打过去了,勤王彻底没戏,以后要是出了什么反屈复雍的组织,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摆庆功宴的消息一传出去,全城都沸腾了,百宝街迅速行动起来,这群人已经被萧融调教的差不多了,不管什么事,在他们眼里都是商机。……
家里有肉食来源的,都去官府拉生意,希望他们能从自己这里买肉,做食肆的则表示自己可以把大厨派过去做点菜码,等大厨回来了,他们就在自家食肆外面贴出一个告示来,说他们家的大厨是圣德六年大灭鲜卑庆功宴的主厨,王府用过都说好。
不跟吃的沾边的那些店铺也不甘寂寞,就算他们不卖吃的,没关系啊,他们照样可以蹭这一波热度,萧司徒不是说摆七日的庆功宴吗?那他们打七日的折!普通百姓八八折,上阵杀敌的将士六六折!
萧融听说了这些人的举动,最后就吐出一个数字来:“6。”真6。……
如此一来就热闹了,人人都蹭一下,整个陈留跟过年似的,把那些跑过来观察陈留的世家子惊了一跳,别的不说,光陈留这个做生意的积极劲儿,就让他们想过来掺和一脚。
中秋节之前萧融就琢磨着要给百宝街扩容,从原本的一条街,扩张成无数个巷子,但他还没这么做呢,城中百姓已经自发的扩张起来了,没有百宝街的时候,谁也不愿意跑去那个地方,如今那里却是整个陈留城房价最高的地段,每日都有人申请,想在那盖房子,还有人偷偷盖,被官府的官员喝止了。
你们偷偷盖,以后我们上哪收租子?不许!要盖就盖远点,不准蹭百宝街的热度!……
曾经萧融羡慕金陵的热闹,如今他不用再羡慕了,即使如今是冬季,也有商队选择在陈留过冬,他之前让雇佣兵们去拉商队,拉来的商队又拉来别的商队,打基础的时候觉得小猫三两只,等过两月再回来一看,才发现当初的小猫已经变成了一整个非洲大草原,商人逐利的本性真不是说着玩的,原来这么多人都来了啊。
这个季节寸草不生,什么作物都种不了,农夫们基本上全都进城打工了,萧融的目标是把陈留建设成比金陵还厚的铜墙铁壁,所以这个城防工程估计要修建十年,甚至二十年。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这些人都不必再担心自己失业,商税成了陈留的第一税务来源,其实这样有点危险,但特殊时期特殊办法,等天下稳定了再慢慢调整吧。
萧融自己都没发现,他已经把好多事都规划到天下稳定以后再说了,到了那时候,谁去调整、又谁去解决?他没想过。
钱到位、人也到位了,庆功宴正式开启,萧融没见过酒池肉林是什么模样,但他站在露天的灶台边上,看着一桶一桶的粟米饭和一盆一盆的酱肉被端出去,不得不说,心里还是有点痛。全是钱啊。
心里在滴血,但作为主办这场庆功宴的人,萧融自然是只能面带慈祥的微笑,目送着这些饭食慢慢远去。
看了一会儿,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只能回府。
如今王府倒成了最冷清的地方,因为所有人都出去参加庆功宴了,将士们只顾着吃,屈云灭和将军们喝酒,而宋铄这种压根就没参与过打仗的人,就是过去干活的了,花了多少钱,他得算一算。……
萧融忙里偷闲,回到王府打算休息一下,顺便把萧佚也轰了出去,他虽然不是镇北军,但他是镇北军的家属,而且作为未来要进入文官系统的人,多和这些老功臣聊聊天没有坏处,虽说未来应当还是文臣的天下,但那最起码得是五六十年以后了,至少要等他们这一代人都死完了,下一代才有机会夺取武官的地位。
毕竟这是屈云灭的天下,是一个将军型君主的时代,武官的话语权不会小的。
萧佚如今有了老师,也有了同窗,曾经嘲讽过他的人森*晚*整*理多数都没在陈留城待下去,在萧融变成司徒回来以后,身边的人更是捧着他,但萧佚是个跟萧融差不多的人,他不在乎当前,他就记得过去的经历,所以这些人的吹捧影响不到他,反而会让他觉得此一时彼一时,若是大哥落魄,这些人的嘴脸又要变了。
所以他不喜欢和别人虚与委蛇,最起码在他自己没有本事的时候不喜欢,但萧融的吩咐他又不能不听,所以最终他还是红着脸出去了。
为什么红着脸呢?因为萧融在发现萧佚不情愿的时候,打了一下他的屁股,虽说这种肢体接触有点变态,还有点羞辱的意思,但萧佚已经很满足了。
不容易呀,上回大哥主动碰他,还是在他挡了大哥路的时候,那时候才只有一根手指。
嘿嘿,这回是一个巴掌啦!…………
萧融看着萧佚晕乎乎的模样,莫名有一种被占便宜的人是自己的感觉。
萧融:“……”罢了。
刚要躺下小睡一会儿,萧融突然睁眼,他又想起两个被自己遗忘的人,懊恼的拍拍脑袋,他连忙掀开被子,又跑了出去。
别人都去参加庆功宴了,伤兵营里也有相应的安排,但有的伤员不在伤兵营,而被萧融一句话放在了王府里。
宋铄搬走以后,王新用和姚显就去他的院子养伤了,这个院子僻静,而且在屈云灭和高洵之的一再加护之下,如今的王府连一只苍蝇都进不来,各个院落只有零星几个人是可以自由进出的,即使位高权重到王新用这个地步,也不能想去哪就去哪。
萧融一时之间把他俩忘了,他担心没人记得他们两个,这么盛大的庆功宴,结果这两人完全没参与,想也知道他们心里会有多凄凉。
萧融一路小跑,大冬天给自己跑出了一身汗,而快到地方的时候,萧融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
桑妍也在这,之前萧融把照顾王府伤兵的活儿交给了她,说是照顾,其实跟她在伤兵营做的差不多,就是熬药、送药,偶尔再给这两人诊诊脉。王新用老实,姚显又贴心,人数少了,或许桑妍会更放得开。
萧融是这么想的,这些天他也没过问,而此刻,桑妍并不是在送药,而是真的按照萧融的吩咐照顾这两人,她将小桌子搬到王新用的床上,然后再一一的摆上菜码,这都是从外面带来的,因为放在食盒里,所以还冒着腾腾热气,她一言不发的把筷子摆好,然后拎着食盒就要出去。
王新用本来动也不敢动,见她要走,他才赶紧说了一句:“多谢!”
这两个字语气有点重,王新用还以为桑妍要生气了,但桑妍抿了抿唇,微微转身,有点僵硬的朝他福了一礼。
这是中原女子才会的礼节,她也很久很久都没做过了。
王新用见状,黢黑的脸颊有点红,但他确实太黑了点,所以很难看出来。
低下头,他拿着筷子要吃菜,余光觉得不对劲,他扭头一看,发现姚显正一脸敬佩的望着自己。
王新用:“……你这是什么意思?”
姚显摇摇头,他也拿起另一双筷子,同时他还在心里琢磨着,要是将军不再是他的将军了,那大王会不会让他做主将呢?……
里面的人不再说话,都无言的吃起饭来,而外面的萧融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
有时候对于感情太过敏锐不是什么好事,他连自己那边的事都没捋清楚呢,好家伙,这边又来一个?!
嗯……但也不能这么说,因为自己的事自己可以做主,别人的事,他就不能干涉了。
即使被劈了个外焦里嫩,萧融还是默默的把嘴闭上了,毕竟别人跟屈云灭可不一样,屈云灭他变异了,所以即使发现了自己喜欢男人,他也敢大声说出来,别人可没这个胆子,一点点来自于外界的风吹草动,都可能把他们吓得再也不敢露头。
况且这只是一点点苗头而已,还只是王新用这边的一点点苗头,算不得什么。
这么想着,萧融就打算走了,既然已经有人照顾了他们,萧融也不必再进去了。
不过临走之前,萧融还是往里面又看了一眼,看的时候,他也露出了跟姚显一样的敬佩神情。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争呢……
敢情你一来就来个大的!*
晚上,喝得烂醉如泥的屈云灭被千杯不倒的高洵之送了回来。……
把人放上床,高洵之正寻思着是让屈云灭就这么睡还是给他把衣服脱了,身后的房门被推开,看见萧融进来,高洵之松了口气:“阿融来了,那我先走了,今晚喝得太多,我也该去一趟茅厕。”
萧融:“……”
说完他就走了,萧融看看床上那一大坨,然后慢慢踱步过去。
他还没见过烂醉的屈云灭,屈云灭这人还是比较克制的,喝到微醺他就不会再喝了,今日也是高兴吧,毕竟大家都这么高兴呢。
萧融想起他过去趁着自己喝醉就套话的行径,微微一笑,他把屈云灭扒拉过来,然后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推开他的眼皮。……
一双迷蒙的眼珠就这样被迫开机,它们慢慢转动,然后对上了萧融的眼睛。
萧融问他:“还记得我是谁吗?”
屈云灭回答:“阿融。”
有点咬字不清,但还是答对了。
萧融又问:“那你是谁?”
屈云灭张嘴,回答了一串叽里咕噜的话。
萧融:“……”
好在他听过这个,虽然听不懂,但布特乌族的人时不时就说一句,这是屈云灭的名字,萧融不知道什么意思,不过在他脑中,他自动就给翻译成屈云灭了。
没想到屈云灭喝醉酒以后最认的还是这个布特乌语的版本,萧融有点分不清屈云灭这到底是酒后说胡话,还是酒后吐真言,想了想,他决定测试一下:“原百福跟你是什么关系,你还记得吗?”
萧融本意是看看屈云灭是否清醒,但谁知道听到这个问题以后,屈云灭突然闭嘴,然后默默地看着他,默默地红了眼圈。
萧融:“…………”我靠。你要哭?别哭啊!
你一个铁血真情的男人,你不能哭啊!
萧融已经麻爪了,而在他越来越惊悚的目光中,屈云灭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坐起来,对萧融说了一句:“到我了。”
萧融还沉浸在屈云灭竟然拿哭吓唬他的感受当中,他没反应过来,刚要抬头问一句什么到你了,然后他就惊叫一声,整个人都被屈云灭按倒下去。
而屈云灭俯身在上,同样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按着他的眉骨,他微微一笑,问道:“我是谁?”
萧融:“…………”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