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第八十一章==
邰修容和云修容的死, 让宫中着实安静了一段时间,但小公主的去处未定,总有一些人心底存着希望。
拜访坤宁宫的人肉眼可见地增加。
其实能拿到小公主抚养权的除了两位娘娘, 也只有婕妤位份的人,再不济, 也得是贵嫔位份, 再往下的妃嫔, 心底许是也都清楚自己没希望, 都没敢凑这个热闹。
邰谙窈不在拜访坤宁宫的行列中, 她打眼瞧着周贵嫔和姚嫔也都是心平气和, 即使是高嫔也未曾想过去争取一下。
邰谙窈倒是隐约猜得到高嫔的想法。
凭她的家世, 她应该是看不上一位小公主的,再者, 她还年轻,才入宫不到一年, 未必没有诞下自己亲生皇嗣的机会。
至于周贵嫔和姚嫔,邰谙窈倒是有些摸不透了。
一日请安结束,邰谙窈三人出了坤宁宫,就见一些妃嫔又转身回去了。
天气转晴, 暖阳恰好, 三人都没乘坐仪仗, 而是选择步行在宫中走走,邰谙窈觑了一眼, 她话里有话道:
“听闻小公主乖巧可爱, 你们怎么不去看望一番?”
她问得挺清楚, 周贵嫔皱了皱脸,也没作隐瞒:“我惯来粗心大意, 自个都照顾不周到,那般瓷娃娃,我可不敢接手。”
她说不敢二字。
一是觉得自个当真没这个能耐,二是云家只有这么一个嫡女,对这位小公主也应当甚是看重。
她能随心所欲,也是因为周家清流。
要是养了这个公主,难免和云家牵扯上关系,对于周贵嫔来说,得不偿失。
姚嫔也抿唇,温柔地笑了笑:
“嫔妾身份低微,便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邰谙窈眸色稍闪,听出了门道,周贵嫔是当真不想接受,觉得会是个烫手山芋,而姚嫔未必没有想法,但她也清楚小公主的去处不可能轮到一个嫔位,便也不做无用功。
三人行至御花园就准备作别,却意外地在御花园遇见了杜婕妤。
三人对视一眼,都能看清彼此眼底的惊讶。
杜婕妤,和徐婕妤一样,都是皇上旧邸的老人,恩宠平平,许是数月都见不到圣上一面,但资历有,位份也不低,在宫中过得尚算安宁滋润。
但杜婕妤和徐婕妤也是在请安后从来都很少在宫外逗留,至少邰谙窈入宫快要一年,都不曾在坤宁宫外的地方遇见过她。
尤其是这个节骨眼。
三人也不知这是不是个巧合,但杜婕妤已经看见她们了,朝她们走了过来,彼此没有龃龉,倒不至于特意避开,各自打了招呼,周贵嫔没忍住问:
“杜婕妤怎么在这儿?”
邰谙窈隐晦地抵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这么直白。
周贵嫔堪堪噤声,杜婕妤没觉得冒犯,她温和地冲三人点头:“近来天气转晴,玲珑怕我一个人在宫中无聊,便催我出来走走。”
邰谙窈看见她说完这番话,抬头冲她笑了笑。
邰谙窈不动声色地轻挑了下眉梢,这才去细想她的话,一个人觉得无聊?
杜婕妤在宫中加上东宫的时间,都要有十年了。
要是觉得无聊,也早就该无聊了,不早不晚,偏偏挑在这个时候,邰谙窈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有所指。
但邰谙窈感到些许纳闷。
对小公主有想法的妃嫔如今都堵在坤宁宫呢,杜婕妤反其道而行,来找她做什么?
小公主的去处最终点头还得是时瑾初,其余人再是折腾,也只能等着答案罢了。
倏地,邰谙窈想到了什么。
自那晚后,时瑾初一直没有进后宫,说是小公主的去处明日再议,却是拖了将近月余,小公主的满月礼眼见就要到了,满宫的妃嫔也只有她那日去御前见到了时瑾初一面。
想至此,邰谙窈大约清楚杜婕妤为何会等在这里了。
但想明白了归想明白了,不代表邰谙窈要做什么,她凭什么要帮杜婕妤?
于是,邰谙窈也只是对杜婕妤轻颔首,没有接话。
论位份,她有封号,比杜婕妤还高半级,她不想接话,谁也奈何不得她。
杜婕妤看出了什么,她心底叹了口气,没有故意拦着三人,而是闲谈两句,就各自分开了。
直到人都走了,周贵嫔还有点纳闷:
“她这是来做什么?”
周贵嫔不傻,能看出杜婕妤故意是等着她们,但等到了人,她又什么都不说,让周贵嫔一脑子懵。
姚嫔抿唇,她望了邰谙窈一眼:“她应该是奔着姐姐来的。”
周贵嫔不解的眼神又看向邰谙窈,邰谙窈点了点她脑袋:
“行了,你别管这些事了,她不说,咱们也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周贵嫔有点郁闷,但也听出邰谙窈话中的好意,最终还是乖乖地“哦”了一声。
邰谙窈以为她的态度摆出来,杜婕妤也会就此放弃了。
但没想到,翌日请安后,她刚回了闻乐苑,不久,就听见宫人来报,杜婕妤求见。
邰谙窈有些意外,没想到她真是持之以恒。
思忖片刻,邰谙窈还是让秋鸣将人请了进来,她从内殿走出来,一脸错愕和不解:
“杜婕妤怎么来了?”
她让秋鸣上茶,在外殿和杜婕妤一起坐了下来,她疑惑:“杜婕妤是有话要对我说么。”
她问得一点也不突兀,两人刚在坤宁宫分开,杜婕妤要是没事,也不会追来闻乐苑了。
杜婕妤抿唇冲她笑了笑,她握着杯盏,暖意从杯壁传来,让她渐渐鼓起勇气,她敛下眉:
“嫔妾来,是有一事相求。”
邰谙窈不易察觉地顿了下,她抬手抵了抵额角,像是意外,也像是惊愕:“你我同是婕妤之位,你都办不到的事情,想来我也是办不到的。”
其实这番话已经是提醒了,或者说是婉拒。
杜婕妤也听得出来,但她若是这么容易就放弃了,也不会来这一趟了。
杜婕妤轻呼吸了一口气,她没有直接说明来意,而是扯唇笑了一下,颇有些苦涩:
“嫔妾从入东宫起至今已经有整整十年了。”
邰谙窈安静地听她说,没有插话。
杜婕妤握着杯盏的手松了一点,不论如何,仪婕妤的态度都令人舒心,她缓缓道:“于嫔妾等人而言,宫中寂寥苦闷,一年也见不到圣驾几回,时间久了,也不再存着期盼,只想着在宫中安稳度日。”
邰谙窈听出了什么,她垂眸抿了口茶水,掩住了眸中的情绪。
下一句,杜婕妤终于道明来意:“若有皇嗣傍身,不论皇子还是公主,这余生漫漫也是终于有了盼头。”
她抬起头,有些激动和期望地看向邰谙窈:
“嫔妾知晓嫔妾的请求让仪婕妤为难,但只要仪婕妤替嫔妾在皇上面前提上一句,成功与否,嫔妾都感激不尽。”
邰谙窈没她那么激动,她咽下茶水,殿内有一时安静。
杜婕妤显然是看出她对小公主无意,否则,杜婕妤也不会求到她头上。
杜婕妤的一番话也很有意思,她说她入宫数年,早没了恩宠,对圣宠也早不期盼,和她没有利益冲突,如今只想要一位小公主傍身。
许是见她沉默得久了,杜婕妤低声道:
“嫔妾虽没甚能耐,但入宫数年,也结下了许多善缘。”
口中略有些涩的茶水终于泛甘,邰谙窈像是觉得无奈和棘手,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轻声道:
“事关皇嗣,由不得后妃做主,但不论如何,皇上应当会选一个真心相待小公主的人,你向来稳妥,未必就不会是你,杜婕妤还是回去等消息吧。”
杜婕妤没有强求邰谙窈给她答复,没有直接拒绝已经是一种答案了。
她冲邰谙窈福身:“嫔妾谢仪婕妤吉言,时辰不早,嫔妾就不叨扰仪婕妤了。”
她走后,宫人进来将茶水撤了下去。
绥锦朝宫外看了眼,有些迟疑:“主子要帮她么?”
邰谙窈耸肩,话音不紧不慢:
“这后宫又不是我的一言堂,哪里轮得到我做主。”
她手中有了邰家和邰修容数年根基留下的人手,杜婕妤口中所谓的善缘对她来说,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话是这么说,但绥锦想起主子之前做的事情,心底知道主子已经有了答案。
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杜婕妤前脚去了闻乐苑,后脚这个消息该知道的人就都知道了。
有人觉得纳闷:
“她去找仪婕妤做什么,既能白得个公主,又能升位份的事情,难道仪婕妤会放弃不成?”
没人觉得邰谙窈会放弃,毕竟,邰修容去了后,再没人能压着她的位份。
只是她年时才升过两个位份,再是晋升,会不会太频繁了一些?
一年从美人升到主位娘娘,也太快了点。
就算当初的赵修容再是得宠,也是四年时间才渐渐升上去的。
众人在心底安慰着自己,但怎么也不肯放松对邰谙窈的警惕。
坤宁宫的皇后也不觉得邰谙窈会放弃,但她和其余人想的倒是不同。
她只是觉得仪婕妤的那个身体,入宫这么久,也频繁侍寝,却一直不曾有过消息,难免会觉得隐患,仪婕妤若是有谋算,就不会放弃。
毕竟只是个小公主,若她日后再诞下皇子,也不会妨碍什么。
而且,仪婕妤入宫这么久,也算安分,岂会插手皇嗣一事?
不论其余人怎么想,邰谙窈一直保持安静,小公主即将满月,宫中私下的气氛越发暗潮汹涌,众人的重点也没法集中在她身上。
而在这时,时瑾初也终于进了后宫,第一个侍寝的就是闻乐苑,众人也见怪不怪了。
晚膳后,难得时瑾初拉着她在合颐宫内散步消食,时瑾初看向闲庭内铺满的芍药,轻挑眉:
“你也肯养花了?”
闻乐苑内的芍药一直都在,但他从不见邰谙窈费心打理过,都是底下奴才偶尔照看着。
没想到如今她居然也费心思了。
邰谙窈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忽然觉得殿内空旷,就让花房的人来捣鼓了一番,不过,嫔妾也没想到,闻乐苑内居然只养了芍药一种花。”
时瑾初不着痕迹地一顿,若无其事道:
“不喜欢?”
邰谙窈一顿,偏垂下头,声音很轻道:“谁能不喜欢。”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芍药常是被用来作为定情之物,现下女子应当都会喜欢。
邰谙窈再看这些芍药时,脑海中闪过了什么,但没等她想清楚,时瑾初扣住她的手,握在掌心中,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
“小公主即将满月,杳杳觉得宫中谁最适合抚养小公主?”
邰谙窈被问得心底咯噔了一声,再没心思去想什么芍药。
时瑾初问她这个作甚,事关皇嗣,也是她能拿主意的事情么?
邰谙窈皱了皱脸,一脸警惕地望向时瑾初:
“您是不是对嫔妾有不满,事关皇嗣,嫔妾哪敢妄言!”
时瑾初敲了敲她额头,叫她歇歇装模作样的闹腾劲,他垂眸和她对视,淡声道:“主位才能抚养皇嗣,你当真想好了?”
不可否认,当小公主的去处摆在眼前时,时瑾初第一个想起了邰谙窈。
但她的态度太明显,其余婕妤位份的妃嫔争先恐后地亲近小公主时,唯独她偏安一隅。
邰谙窈也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她低垂下杏眸。
其实她考虑过其中得失,但最终,她还是没忍住心底的抵触,她不喜欢云修容,围场一行,若非时瑾初赶到得及时,她不死也残。
祸不及儿女,但她心底仍是会有膈应。
再说,云修容的结果等于她一手促成,再去养小公主,未免有些惺惺作态。
她埋着头,谁也没看:“嫔妾不想养您和别的孩子。”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时瑾初几不可察地一顿,他彻底放下这个念头,转而道:
“那杳杳觉得谁会合适?”
邰谙窈已经推脱过一次,没再抗拒,而是犹豫了一番,轻声道:“您应当也知道,杜婕妤曾来找过嫔妾。”
时瑾初没说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只是慢条斯理地颔首,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邰谙窈黛眉轻蹙,她斟酌着话语:
“杜婕妤入宫将近十年,您应当也了解她的秉性,若是她来抚养小公主,想来会是将小公主待如亲生。”
话音甫落,不待时瑾初反应,她又睁着杏眸,忙不迭地替自己找补:“嫔妾只是提个建议,具体人选,还得您和皇后娘娘亲自参谋。”
时瑾初听出她的言下之意,是半点麻烦都不想沾惹,他垂眸看了她一眼:
“朕知道了。”
第 82 章
==第八十二章==
五月中旬, 恰是小公主的满月礼,太后特意交代下来,要好好操办, 不得有半点疏忽。
这番旨意不止是在怜惜小公主出生就没了生母,担心底下的奴才轻视她, 也是要一扫宫中阴霾。
这宫中总不缺热闹, 再是重大的事也是会过去。
五月春色盎然, 御花园内百花齐放, 有的妃嫔都换上了轻薄的夏装, 小公主的满月礼由皇后娘娘操办, 再请诰命夫人和皇亲国戚, 和后宫妃嫔倒是关系不大。
邰谙窈听说了太和殿声势浩荡,但她只是待在闻乐苑中, 和往常没有区别地度过了这一日。
小公主的满月礼结束后,她的去处就再也拖不得了。
坤宁宫。
小公主被放在摇车中, 问春推了推车架,见小公主睁眼往上望,不由得笑道:“瞧咱们的小公主,多可爱。”
小公主还未取名, 现下人总是担忧小儿担不住福气, 一般都是在周岁后才会起名, 和前朝不同,本朝公主也都是要上皇室玉蝶。
小公主的去处还没有确定, 一时间连小名都很难确定。
不过, 小公主在坤宁宫内养得久了, 再加上问春也知道娘娘有让小公主待在坤宁宫给二皇子做玩伴的心思,就真将小公主当作坤宁宫的主子看待了, 张口闭口就是咱们小公主。
她偏头看向依旧处理卷宗的娘娘,有点纳闷:
“小公主的满月礼都结束了,小公主的去处是不是也该定下来了?”
迟则生变。
一日没定下来,问春心底就一日不觉得妥当。
皇后觑了她一眼,视线顺着望向摇车,小公主身子弱,哭时也和猫叫一样,轻轻微微的,她甚少哭,常是安安稳稳地睡着,格外省心,皇后将卷宗合上,她按了按有些疲倦的眉心:
“你说的对,这件事的确不能再拖了。”
她对着铜镜对照了一下妆容,将护甲戴上,问:“皇上在何处?”
问春知道她要做什么,忙忙回答:
“听说皇上今日难得有闲暇,现下正在揽月楼呢!”
揽月楼,是宫中最高的一处宫殿,登高仿若能揽月,也因此而得名,但实际上,揽月楼也是宫中看戏的地方,内里设有戏台,那里殿内宽敞,伶人作舞也是当得,水榭歌台,惯是个解闷的好去处。
得知圣驾正在揽月楼,皇后有点意外,但也很快敛了下去。
近来宫中出了这么多事情,想来皇上也是烦心,张德恭又是个尽心尽力的,必然会想方设法地让皇上开怀。
皇后站起了身,她视线从小公主熟睡的脸上划过,轻声道:
“走吧,咱们也去揽月楼。”
问春忙忙让人去准备仪仗。
揽月楼中,时瑾初靠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望着底下的伶人作舞,他手边摆着鸟笼,白鹦鹉不知什么时候从笼子中出来,也站在案桌上。
时瑾初偶尔喂它一点吃食,听歌赏舞都是漫不经心。
皇后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幕,她扫过白鹦鹉,唇角的笑意不变,只是眉梢不易察觉地稍动。
满宫上下,居然难寻出一个待遇比得过鹦鹉的妃嫔。
她走近后,时瑾初冲她摆了下手,没让她行礼,皇后心领神会地坐下,待一曲歌舞结束,伶人换成了戏班子,皇后温和地笑了笑:
“皇上很少有这样清闲的时刻。”
元宝端来了茶水,摆在皇后跟前。
时瑾初也掀起眼看过去,漫不经心地:“皇后也是一样。”
他要忙朝前的事情,皇后也得管着后宫,但凡有点事也是先闹到她跟前,和其余妃嫔相比,她也是一点都不得闲。
说到此,时瑾初想起邰谙窈。
他每次去闻乐苑时,她不是在休息,就是看话本。
怪是个心口不一的,口中说着不许再送话本去,但送过去的话本基本上每一本都被翻看过。
由此也可见,女子平日中是多么悠闲。
他昨日去时,正见女子看着宫人说书,手边摆着茶点和果子,神采奕奕的,和宫人笑成一团。
比他都自在。
时瑾初忽然意味不明地轻啧了声。
皇后只见他说完那句话后,不知由此想到了什么,忽然就短促地呵了一声,她眸色稍闪,不着痕迹地问道:
“皇上是想到了什么?”
时瑾初勾着白鹦鹉的喙部,头都没抬一下:“没什么。”
皇后听出了其中的敷衍,咽声没有再问,她转头看着下面,戏台上的伶人咿咿呀呀地唱着戏,但皇后都没听进去,她脑海中不断地想着时瑾初的神情。
许是皇上都没有意识到,他不知在想起谁时,唇角都是勾起了一刹。
皇后神情如常,她抿了口茶水,没尝到什么滋味,在咽下去时,才意识到这杯中的茶水是碧螺春。
她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眸。
从仪婕妤入宫后,其余宫殿就再也没见过碧螺春,她的坤宁宫也同样如此,也怪不得她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
皇后不经意地问:“皇上今日怎么没让仪婕妤伴驾?”
“她从江南而来,应该会很喜欢昆曲。”
时瑾初勾住鸟喙的手一顿,他收了回来,轻描淡写地撂下几个字:
“她嫌麻烦。”
其实不是。
今日的戏班子是她要看的,但昨日情深时,某人蹬脚时磕在了床架上,没什么大碍,也不影响行走,但她脸皮薄,臊得不肯和他一起出来。
他让元宝去叫人时,连闻乐苑的门都没能进去。
皇后一时没能接上话,旁人想见圣上一面都要费尽心思,仪婕妤却是觉得麻烦而懒得来这一趟。
片刻,她才笑着道:
“仪婕妤年龄小,娇气些也是正常。”
她身后,问春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仪婕妤的确入宫晚,但论年龄,她可不是最小的那一批。
时瑾初往椅子上靠了靠,他轻抬下颌,底下的伶人立刻停了下来,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皇后来寻朕,是有什么事?”
皇后看着伶人退下,杯盏也一直被她端在手中,却是没有再喝,她叹了口气,有点忧愁:“皇上已经决定好了让谁来抚养小公主了么?”
她神情略有些迟疑。
时瑾初挑眉:“怎么了?”
皇后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下:
“还不是朝儿,昨日听说小公主许是会搬出坤宁宫,与臣妾哭闹了一番,临睡前都要去看一番小公主。”
“小公主乖巧,臣妾这一个月来日日瞧着她,都有些舍不得,也难怪朝儿会吵着让小公主和他作伴。”
时瑾初口吻平淡:
“连话都说不清的小儿,谈何作玩伴?”
“便是搬出了坤宁宫,小公主依旧是他的妹妹,不会耽误他去寻小公主。”
皇后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心底微微下沉,问春也有点急了,她握了握娘娘的手臂。
然而接下来时瑾初的话彻底打消了皇后的念头:
“再有一年,朝儿也该搬入皇子所,他是嫡子,朕对他素来寄予厚望,岂能一直耽于享乐?”
皇后呼吸渐缓,她最看重的莫过于二皇子,当下,她轻垂头:“皇上说的是,是臣妾一时想岔了。”
时瑾初眸色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皇后平复了一下心情,她已经确认小公主不会留在坤宁宫,便也好奇时瑾初看好的人选:
“皇上是已经有了人选么?”
时瑾初没给准信:“杜婕妤和徐婕妤都入宫将近十年,二人敦厚安分,倒是也能担得起重任。”
杜婕妤和徐婕妤?
和皇后心底猜想得相差无几,婕妤位份的只有那么几个人,总不能真的越过婕妤去让一位贵嫔抚养公主。
但她意外的是,皇上居然没有考虑仪婕妤么?
她试探地问:“若论位份,仪婕妤是不是更为妥当一点?”
谁叫仪婕妤有封号在身呢。
时瑾初眉眼情绪不着痕迹地淡了点:
“她入宫时间尚短。”
不等皇后再说,他抬起了头,漫不经心道:“皇后今日是不是太关注仪婕妤了?”
三番四次地提起,有些失了她往日的分寸。
皇后一顿,她握着杯盏的手稍紧,讶然地抬头,哭笑不得道:
“仪婕妤心思敏感,臣妾只是担心她得知结果后会多想罢了。”
时瑾初没说信,也没说不信:“朕会好好考虑的。”
皇后没再就着这件事继续说下去,见两位主子不再说话,宫人击了击掌,伶人又重新上了戏台。
待时间差不多了,皇后才起身告辞。
一出揽月楼,问春便没忍住地问:
“娘娘,皇上这是什么意思?是已经定下徐婕妤或杜婕妤了么?小公主当真不会留下么?”
相处数日,问春待小公主也有了点感情,一想到小公主会被送去,便有点恹恹地提不起劲。
皇后被她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点烦躁:“你不是都听见了么,问问问,有什么好问的!”
问春被陡然一训斥,她有点懵,立时缩了缩脑袋,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唇。
她抬头偷偷看了娘娘一眼,怎么觉得娘娘今日心情有些不好?
皇后坐在仪仗上,夏日时,仪仗只有一层薄薄的帘子,遮挡住些许刺目的阳光,如今这层帘子也能挡住外人视线,不叫人看见皇后现在的神情。
她闭着眼,许久,她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气,硬生生地按下心底的那抹心浮气躁。
她诞下嫡子后,时瑾初有多久不曾质问过她了?
现在再回想当时的情景,皇后不由得有些懊悔,的确是她失了分寸,时瑾初从来不是个好糊弄的人,她频繁地提起仪婕妤,时瑾初没察觉到端倪才是不可能。
皇后疲乏地揉了揉眉心,但她也不知道她当时是怎么了,在看见那杯碧螺春时,她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仪婕妤,且一种没由来的预感让她忍不住地提起仪婕妤。
或许是她在试探,而时瑾初也察觉到了,所以他觉得不虞。
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试探什么,皇上宠幸过的妃嫔还少么?
仪婕妤只是其中一个罢了。
她不该这么在意的。
仪仗回了坤宁宫,皇后坐在案桌前,翻看了两下卷宗,纸张从指间传来些凉意,而这抹凉意也让皇后逐渐冷静了下来。
她是皇后,其余妃嫔再得宠,也和她不同。
就如同这些卷宗,也只会送到她的坤宁宫一样。
但她的冷静只维持到了翌日御前传来消息时,问春憋着口气:
“御前传来旨意,杜婕妤即日起晋为修容,日后由杜修容照顾小公主。”
彼时正是请安结束后,皇后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正拆着繁琐的发髻,她几不可察地一顿,手中的玉簪落下,掉在梳妆台上,轻轻的一声脆响,玉簪磕在桌台边缘,啪叽一下断成了两截。
问春惊呼了一声:“娘娘!”
这玉簪是年前皇上赏赐,上好的红血玉雕刻而成,簪头是牡丹花样,贵重非凡,很是得娘娘喜爱。
皇后回神,她低头看向梳妆台和地面上各一截的玉簪,脸上神色格外寡淡。
问春看得胆战心惊:
“娘娘,您怎么了?”
皇后语气极为冷静地问:“杜修容得了圣旨后,都做了什么。”
问春不明所以道:“她派人去了一趟闻乐苑。”
话音甫落,问春骤然想起在小公主的去处下来前,杜修容曾经去过闻乐苑。
皇后和铜镜中的自己对望,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围在仪婕妤跟前的几人,一个贵嫔周氏,一个嫔位姚氏,一个太后亲侄女高氏,如今再添一位有皇嗣傍身的主位娘娘,细数下来,居然除了一个姚嫔,其余人都不可小觑。
殿内安静,许久,问春听见娘娘轻声呢喃了一句:
“仪婕妤的野心好像有些大啊。”
第 83 章
==第八十三章==
圣旨下来的当日, 杜修容就去坤宁宫带走了小公主。
皇后没有拦她,也让她带走了照顾小公主的全部奶嬷嬷和奴才,情绪从始至终都是正常, 她笑了笑:
“你入宫多年,向来安守本分, 皇上和本宫都看在眼底, 小公主能有你这样的母妃, 也是她的福气。”
杜修容沉浸在日后有小公主傍身的喜悦中, 但也没有冲昏了头脑, 她望着小公主的眼神柔和, 忍住有点酸涩的眼眶, 她福了福身:
“娘娘谬赞,日后能有小公主傍身, 是臣妾之幸。”
她很清楚,她和徐婕妤都是入宫将近十年, 论安分守己,徐婕妤也不曾逊色,而徐婕妤这段时间经常出入坤宁宫,上心程度也是非常, 偏偏小公主最终还是轮到了她。
杜修容心底了然, 这是谁的功劳。
想起仪婕妤, 杜修容忍不住地冒出感激,她也不会忘记自己说的话, 仪婕妤让她得偿所愿, 她也愿意为仪婕妤所驱使。
杜修容带走了小公主, 少了一批人,坤宁宫好像也一时冷清了下来。
问春不得劲地耷拉着肩膀, 她看了眼娘娘,娘娘正伏案处理中省殿送来的卷宗,但也不知是不是问春的错觉,总觉得娘娘在这一页停留得久了点。
钟粹宫。
高嫔从慈宁宫回来,就听见正殿热闹的声音,她也听说了杜修容晋升的消息,自然知道正殿是在热闹什么。
对她来说,杜修容晋升并非一个好消息。
谁乐意自己头顶有一位主位娘娘压着?
高嫔情绪淡了淡,入宫之后的情势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她没有想到,皇上会驳了姑母和高家的脸面,从一开始就不给她高位。
后来,皇上也不知道和姑母说了什么,她搬回凝香阁一事,姑母居然没有半点异议。
如此一来,她当初折腾地搬到合颐宫有什么意义?
偏她什么不能说。
她本该得高位的,一旦有了这个意识,便不自觉地有了情绪和委屈。
但她只能把这些情绪全部按下来,高嫔又想起仪婕妤,她入宫以来,不论她心底怎么想,对外一直抱着和仪婕妤交好的态度。
她有姑母这层关系,当然要好好利用。
她很清楚,就如同对周贵嫔一样,很难有人拒绝她的示好。
但仪婕妤对她的态度惯来是油盐不进,不亲近,也不主动,叫她处于一种微妙的尴尬处境。
高嫔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如今钟粹宫有了主位,她不可能再继续和往常一样,只顾着往合颐宫跑。
有些烦躁,但被她忍得很好,她看着楹窗外,嘱咐梢芝:
“备好贺礼,我亲自走一趟。”
梢芝忙忙应了声。
和凝香阁一样,闻乐苑中也在挑选着送给杜修容的贺礼,邰谙窈见绥锦扒拉着库房的清单,她扫过一眼,摇头道:
“她看重小公主,就让人送一对金锁过去。”
金锁寓意好,如今杜修容初为人母,想来一颗心都是挂在了小公主身上。
绥锦想了想,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邰谙窈一手托腮,懒散地看着外间的芍药,衣袖顺着她的动作轻轻往下滑,露出皓腕上戴着的殷红玛瑙珠子。
绥锦余光扫过,她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她低声道:
“你帮了杜修容这一次,许是会惹了别人的眼。”
邰谙窈半搭理着眸眼:“难道我什么都不做,就不会碍人眼了么。”
从冯妃中毒而亡到云修容宫宴被推到一事,明面上看,凶手都是查了出来,但她心底清楚,不论哪件事,背后都有人推澜助波。
邰谙窈入宫时间短,她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谁。
她入宫后,也不曾主动得罪过什么人,唯一招人恨的,也就是时瑾初待她的态度了。
这不是故意针对她。
不论是谁被时瑾初看重,一旦得势,总会触碰某些人的利益。
但既然这个人会选择在诸多事件中推澜助波或是顺势而为,那么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人表面上装得再是若无其事,心底也不会当真无动于衷。
那么,一旦她越来越得势,她在宫中的根基越来越稳,这个人迟早会忍不住地露出马脚。
邰谙窈摸着皓腕上的玛瑙珠子,珠子圆润,殷红,将她手腕衬得格外白皙细腻,她低声呢喃:
“路都给她铺好了,可别叫我失望。”
绥锦一向了解姑娘,她堪堪咽声,视线被楹窗前飞进来的鹦鹉吸引,她转移话题:“真是稀奇,笼子都放开了,它居然也没有飞走。”
邰谙窈也抬起杏眸看过去,顺着她的话道:
“被圈养久了的鸟,只会等待投喂,连觅食都不会了,飞走了便是自寻死路。”
和温室内养着的花一样,娇贵,却离不得人。
*******
邰谙窈没等到背后那人坐不住蹦出来,反而是先等到了高嫔的生辰。
月底请安时,皇后特意提出了这一点,她一脸温和笑意道:
“这是高嫔入宫后的第一个生辰,是要好好热闹热闹。”
她说:“到时在你的凝香阁摆上两桌,再让南苑的伶人过去唱两场戏。”
高嫔面露赧然,她脸有点红,透着不好意思:“一个生辰罢了,不值当这么隆重的。”
皇后摇头:
“没什么不值当的,今年宫中事情多,恰好让众位姐妹也凑个热闹。”
闻言,高嫔也不好再拒绝:“嫔妾谢过娘娘恩典。”
其余妃嫔看得不是滋味,谁没过过生辰?但被皇后这么兴师动众地提出来的,还特意要摆上宴席的,除了往年的主位娘娘,就再没有别人了。
说到底,背靠一个好娘家就是占便宜。
有人想到了什么,朝仪婕妤瞥了一眼,心底又平衡起来,她们是没得过这种恩典,但仪婕妤这般得宠,不是也没有过么。
邰谙窈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她压根没将这件事当回事。
谁都清楚皇后抬举高嫔的原因,这个时候去计较的才是傻子。
请安结束后,皇后将消息往御前递了递,御前只传回消息——皇后看着办即可。
皇后都习惯了。
时瑾初不上心的事情,惯来都是这么敷衍。
她翻看着中省殿送来的卷宗,上面记录着各个妃嫔的基本消息,她视线落在仪婕妤的名字上,许久,才情绪淡淡地收回视线。
邰谙窈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她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件事最后会和她牵扯上关系。
翌日再是请安时,皇后又提起了这个生辰宴,却陡然朝她看来,邰谙窈轻挑眉,她颇有点纳闷,皇后看她做什么?
紧接着,她就见皇后按了按眉心,好像也是被意外打了个措手不及:
“昨日回去后,本宫才发现仪婕妤和高嫔的生辰只隔了一日。”
众人惊愕。
就连高嫔都没有想到会这么巧合。
毕竟,邰谙窈从未说过自己的生辰,她去年入宫时恰好是她的生辰,阴差阳错,众人不知情也是正常。
邰谙窈也下意识地抬起杏眸,她当然记得自己的生辰,绥锦早些时日就准备起来了。
没人记得她的生辰,她也懒得告知。
但她不解皇后为何会忽然提起这件事,不知怎么的,她蓦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就听见皇后叹了口气道:
“本宫先前不知这件事,便已经将此事都吩咐了下去,只是高嫔都办了生辰宴,当然不能漏掉仪婕妤,但两三日内就连办两场宴会,也有些不妥。”
不好的预感渐渐落实,邰谙窈唇角的幅度都不着痕迹地抹平了些许。
皇后最终说:“本宫想了想,不如将宴会地点改到揽月楼,便当是替你们二人一起办了生辰。”
殿内蓦然安静了下来。
高嫔也有一时没能回神,好端端的生辰宴,主角一下子变成了两个人,她入宫后一直不如意,现在连个生辰宴都得让出一半去?
邰谙窈已经重新低垂下了眸眼,她握着杯盏的手稍有些用劲,指骨微微泛白。
皇后说得轻松。
一下子替两个人办生辰宴,那究竟是谁给谁作配?
她倒是宁愿皇后没有想起过她。
她不稀得这些风头。
但皇后已经提了出来,她掩住眸中一闪而过的晦暗,在皇后问她觉得如何时,她抬起头,直视皇后,问:
“娘娘是准备将宴会定在哪一日?”
皇后很快给了她答案,她摇了摇头,稍有些愧疚:“本宫昨日已经告知了皇上和母后这件事,便只好委屈你一番了。”
她没有言明,但是个人都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皇上和太后都知道了,当然不能再改时间,只能叫仪婕妤迁就一下,和高嫔在同一日庆祝生辰。
高嫔一直没有说话,她没忍住偏头看了一眼邰谙窈。
不止是她,众人都忍不住地看过去。
众人只见惯常晕染在仪婕妤眉眼的笑意渐渐消失,她没再说话,众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还是仪婕妤入宫以来,第一次在坤宁宫内冷了脸。
杜修容心道不好,她吸引了注意:
“这是不是有些不妥?”
哪有高位迁就低位的道理?这生辰宴也办得让人心底忒不痛快。
周贵嫔嘀咕着附和:“就是,这不是乱了套么!”
邰谙窈的冷脸,杜修容和周贵嫔的质疑顶撞,都被皇后尽收眼底,高嫔也紧跟着道:
“仪婕妤位份高于嫔妾,要让,也该是嫔妾让仪婕妤。”
皇后的情绪也渐渐寡淡下来。
殿内的气氛一时间凝固住,敬妃扫了两边一眼,低眸抿着茶水,全然只当自己根本不存在。
最终,是邰谙窈半耷拉着眸眼,瞧着低眉顺眼地恭敬道:
“娘娘牵挂后宫嫔妃,嫔妾心底感激,但嫔妾惯来不爱凑热闹,只能谢过娘娘的好意了。”
只好叫她委屈一下?凭什么?
她不乐意,也不想委屈。
邰谙窈紧紧攥着手帕,指尖微微陷入肉中,有些疼,让她保持着清醒,记得上面的这位是皇后娘娘,容不得她过于放肆。
但她再是口中毕恭毕敬,别人也都瞧得出她是在对皇后的提议不满,众人不由得咽了咽口水,一边心底感叹仪婕妤的胆大,一边偷偷地觑向皇后娘娘。
皇后眉眼间的情绪也一点点地淡了下去。
她记着邰谙窈的生辰本是件好事,对别人而言,能被惦记着,就够脸上有光了,岂会在意其中的一点瑕疵?
即使在意,也得忍下来。
偏偏邰谙窈就是撂了脸色,而且是毫无预兆的,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算得上是一种不识好歹。
高嫔也再度安静下来,她垂着眸眼,她也不想两个人的生辰凑到一起办。
她再是想要风光,也有自己的傲骨,她不稀罕要只有一半的生辰宴。
她这个时候和仪婕妤难得有了共识,搞不懂皇后在想什么,既然昨日没想起来仪婕妤的生辰,今日也当不记得就是了。
仪婕妤都不在意,也没有人提起过。
皇后难道不应该从流如善地粉饰太平么。
偏偏在表面上,她是占得便宜的那一位,叫她这时说什么都不对。
不待众人再说话,邰谙窈就站起来对着皇后福了福身,她话音轻柔,也听得出恭敬:
“今日是嫔妾请脉的日子,太医应当在闻乐苑等候了,娘娘若是无事吩咐,请容嫔妾先行告退。”
但和话音截然不同的举动让众人目瞪口呆。
直到她转身离开了坤宁宫,殿内坐着的妃嫔都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有人错愕地呐呐道:“这、这就走了……”
众人想起皇后好像还没有说话,仪婕妤就走了,一时间居然有点不敢去看皇后娘娘的脸色了。
敬妃收回视线,她咽下口中的茶水,不紧不慢地尝到了些许唇齿间残余的涩后茶香。
第 84 章
==第八十四章==
邰谙窈一走, 坤宁宫的请安很快就也跟着散了。
周贵嫔也忙出了坤宁宫,低声催着姚嫔:“快点,快点。”
姚嫔有点无奈:
“你别着急。”
周贵嫔脸都皱在了一起:“怎么可能不着急, 当初在围场差点丧命时,我都没见她生过这么大的气。”
其实周贵嫔对邰谙窈的感觉, 也是一直觉得她脾气太好了点。
但某些时候, 她也察觉到邰谙窈不是单纯的好脾气, 不过这都不重要, 她就没见过邰谙窈的冷脸。
一想到刚才坤宁宫的场景, 她还觉得有点头皮发麻。
姚嫔朝她看了一眼, 不待别人注意到, 她就收回了视线,她有点担心地叹了口气:
“今日一遭, 怕是皇后会对姐姐有些不满。”
周贵嫔呃了一声,愣是没法反驳, 她小声嘀咕道:“那也没有叫她在错的日子过生辰的道理。”
别说什么抬脸不抬脸的,邰谙窈又不缺这一次露面的机会。
姚嫔没有再说。
两人上了仪仗,吩咐仪仗往闻乐苑去,转眼, 就见杜修容的仪仗也在前面。
周贵嫔有点惊讶, 她轻哼了声:“她倒是不缺人关心。”
话是这么说, 周贵嫔也不曾让仪仗慢一点。
姚嫔目视前方,她没接话, 只是眸底神色有些许渐深。
御书房, 时瑾初正在里面会见大臣, 张德恭守在外面,一个宫人一路小跑过来, 低声对张德恭说了两句话。
听完,张德恭一拍脑袋:
“这都什么事啊!”
他朝殿内看了一眼,有点着急,他踱步走了两圈,待殿内大臣一出来,他立即进去。
时瑾初刚翻开一本奏折,就见他急匆匆地进来,他抬起头:
“什么事?”
张德恭不敢耽搁,将坤宁宫请安时候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话音甫落,他就明显感觉到殿内气氛有点冷了下来。
奏折被撂下,不轻不重的声音让张德恭缩了缩脖子,时瑾初冷淡道:
“朕怎么不记得,宫中要节省到这个地步了。”
张德恭不敢接话,毕竟那位是皇后娘娘,哪里容得他一个奴才置喙。
位置上的人已经起身,张德恭立刻意识到他要去何处:“仪婕妤现在应该已经回到了闻乐苑。”
今日请安结束,许是都知道头顶那位的心情不好,没有妃嫔不长眼色地在外逗留。
但是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派人打探消息。
所以,圣驾入了后宫,直接去了闻乐苑的消息,不消多时就传遍了后宫。
闻乐苑大门紧闭。
时瑾初到时,就见周贵嫔三人空手而归,周贵嫔一见圣驾来了,着实松了口气,她忙忙行礼,又担心圣驾是来兴师问罪的,她忍不住道:
“仪婕妤正难受着呢,您可别怪仪婕妤。”
杜修容差点被呛到,圣驾这么快赶来,怎么可能是来责备仪婕妤的。
她很少和周贵嫔接触,这时才明白宫中为何一直传言周贵嫔心直口快,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
姚嫔也拉了周贵嫔一把,三人行礼,时瑾初只扫了一眼周贵嫔,越过三人:
“别堵在这里。”
周贵嫔被他看得有点心虚。
下一刻,她又直起腰杆,她又没说什么,有什么好心虚的。
杜修容三人很快离去,在出了合颐宫时,姚嫔不着痕迹地转头看了一眼,闻乐苑的殿门已经被御前的宫人推开,她只来得及看见时瑾初一闪而过的背影。
她堪堪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垂下视线。
这时,周贵嫔拉住了她的手臂,视线直直地看向她:“咱们快回去吧。”
杜修容看向她们二人的距离,没忍住掩唇:
“你们二人关系真好。”
这宫中哪有什么真的姐妹情深,惯来都是利益交汇,即便是仪婕妤和姚嫔,她也亲眼见到围场时仪婕妤救了周贵嫔一命,两人才渐渐走得近了。
唯独周贵嫔和姚嫔二人,只是住在一宫,就养出了这般厚的情谊。
她可记得清楚,年宴时,姚嫔涉嫌谋害云修容腹中的皇嗣,周贵嫔第一时间就站出来替姚嫔说话。
杜修容都难得有点羡慕起姚嫔,她初入东宫时,可没有姚嫔这般好运气,有个人时刻护着她。
闻言,周贵嫔才从姚嫔身上移开视线,她笑了笑,没接话。
闻乐苑中。
时瑾初才踏上游廊,就听见了殿内传来的些许压抑哭声,一群宫人都在守在殿外,时不时焦急地转头看一眼殿内,待看见他,都忙不迭地跪下行礼。
时瑾初扫了一眼,发现只有跟着邰谙窈入宫的那个宫女不在。
时瑾初没管她们,有人手疾眼快地替他推开了门。
许是殿内人也听见了声音,在他越过二重帘时,入目的就是女子红着杏眸,抬起脸望过来的可怜模样。
她眼红,脸也红,无端染上些许潋滟。
但她只看一眼,就偏过头去,抬手擦拭了一下脸,她匆匆地站起来,低头闷声问:
“皇上怎么来了?”
她忍着哭腔,于是声音透了点含糊不清。
这般掩饰,也无声地透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
张德恭等人就没跟进来,绥锦在见到这一幕时,她朝主子看了一眼,也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殿内没了人,彻底安静下来。
时瑾初走到女子跟前,不容置喙地扳起她的脸,邰谙窈只能被迫地抬起头,她竭力地咬住唇,忍着眸中的泪意。
但她没忍住。
于是泪珠一颗颗掉下来,滚在脸颊上,她呼吸也没憋住,越来越急促,哭得也越来越凶。
时瑾初替她擦眼泪,问她:
“哭什么,不是已经拒绝了么。”
邰谙窈推搡他的手,时瑾初没叫她得逞,按住她的肩膀,声音沉了下来:“杳杳!”
邰谙窈一顿,她从情绪中剥离出来。
见她冷静下来,时瑾初才重新低声:
“当心身子。”
她入宫后的两次发病,都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难道她忘了不成。
邰谙窈僵硬住身子,有人轻拍抚她的后背,叫她情绪一点点平缓下来,不知过去了多久,她终于哽咽出声:
“我不要和别人一起过生辰。”
头顶传来的声音没有一点迟疑:“好。”
这本就没什么值得迟疑的。
殿内氛围在这一刻终于转变了些许,时瑾初敏锐地察觉到女子态度的变化,他将女子带到软塌边,她仍是在哭,却没了对他的抗拒和抵触。
时瑾初没替自己喊冤。
皇后昨日的确向他请示过,是他不曾上心。
她今日格外难控制住眼泪,时瑾初替她擦了许久,听见女子哽咽道:
“嫔妾入宫后一直对她敬重有加,不曾有过半点怠慢,她为何要作贱嫔妾。”
她不解,也纳闷,还有让时瑾初难以忽视的委屈。
望着她的眼,时瑾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私下相处,她确实胆子大,但她和他都清楚,男女之间的事情是不能这样计较的。
正如她所说,她对着皇后惯来恭敬。
她也惯来是识时务。
纵是皇后提出点令人为难的要求,她在权衡后,大约也是会答应的。
恭敬是因着身份规矩,她会恼,会气都是正常。
但何时,她会因皇后而觉得难过委屈了?
时瑾初垂下视线,和她渐渐平视,他衣袖被她哭得有点湿透,但这一刻,谁都没在意,他问她:
“杳杳,今日为什么哭?”
她哭声一顿。
许久,她抬起脸,杏眸红得不像话,情绪让她哽咽,也让她没法好好将一句话说得完整:
“我一直都知道,没人会记得我的生辰……”
她重复地说:“
我早就知道。”
邰家人明明都将她接回京城了,但在她入宫时,却没有一个人想起这件事。
“嫔妾自己记得就够了。”
不论是邰家人,陈家人,还是时瑾初,都不重要。
她和绥锦能记得。
绥锦会每年替她准备一碗长寿面,她们能过得很好。
她咽下情绪,杏眸透彻得仿若被水洗过,她提高了些许声音:“但她不能这样!”
不记得没关系,但为什么记得了,还要让她在错的日子过生辰!
殿内一时间只剩下她压抑的哽咽声。
她哭得出了汗,颈窝潮热着,时瑾初停顿了许久,才拿着帕子替她一点点擦净。
他这点伺候人的本领,都是由她一点点磨出来的。
她的哭声不是朝他而来,时瑾初染上些许烦躁,但这股烦躁不是因为邰谙窈的哭。
时瑾初认真地辨着这股情绪,许久没有说话。
邰谙窈闭着眼,她不断深呼吸,竭力平复着情绪,她恨死了这种不受控。
她也忍不住地去想,时瑾初会怎么看她?
觉得她小题大做?还是觉得她矫情?
她猜不到,也不知道该不该去猜,适才的一场哭闹仿佛耗尽了她的体力,她趴在软塌上,埋在双臂中,一点也不想动弹。
她察觉到脸上有些痒意,是时瑾初在她拨开贴在脸上的青丝。
她杏眸不受控制地轻颤。
在好一阵的安静后,她终于听见他的声音,很平静,也很缓慢,他问她:
“现在记住,会不会晚?”
邰谙窈蓦然一怔,她脑海中有一刹间的空白,叫她慢半拍才意识到时瑾初在说什么。
他问她,现在记住她的生辰,会不会晚?
晚么?
邰谙窈不知道,她只觉得鼻尖不断地涌上一抹酸涩,渐渐蔓延到心尖,让她紧绷住的情绪又有松懈的痕迹,她咬紧牙关,但泪水还是控制不住地从紧闭的眼角落下。
五月底的天气早热了起来,暖阳也恰好,透过楹窗落在了殿内,映在女子身上,似乎驱散了些许一直笼罩在女子身上的阴霾。
第 85 章
==第八十五章==
圣驾去了闻乐苑后, 就一直没有出来。
坤宁宫中,皇后得了消息就,就一直在等着, 但等到夜幕降临,也不曾等到圣驾。
连质问和责备都没有。
暮色霭霭, 晚膳被热了一遍又一遍, 问春不知道娘娘在等什么, 她进到内殿, 试探地问:
“娘娘, 晚膳都热了好几遍, 您要不要先用膳?”
话音甫落, 外间传来打更声,宫门也落下锁, 皇后眼底神色才有了些许波动,她摆手:“撤下去吧。”
问春望了问夏一眼, 两人面面相觑,问夏隐晦地摇头,问春咽下疑问,让底下的宫人将晚膳撤走。
问夏性子安静, 和她不同, 她常是缠着娘娘问东问西, 整个坤宁宫就她爱说话,整日都能听见她的声音。
娘娘偶尔会觉得不耐, 但大部分的时候也都是纵着她。
等娘娘休息了, 殿内熄了灯, 问春和问夏都退了出来,问春再没憋住:
“你说, 娘娘今日是怎么了?”
白日中的那出生辰宴就听得她一脸懵了,今晚又连晚膳都不吃,让问春整个人都觉得莫名其妙。
说实话,她也没搞懂娘娘在做什么。
好像看出了娘娘是在针对仪婕妤,偏是这样,才让问春摸不清头脑。
别瞧着问春平日中总抱怨这个抱怨那个,也觉得其余人冒犯,常是看不惯宫中得宠的妃嫔,但她心底清楚,不论她怎么说,娘娘都不会做什么。
自娘娘做上这个位置后,她常挂在嘴边的就是稳妥二字。
所以,问春才纳闷,娘娘是忘了自己的行事准则了么。
问夏也习惯了她的问东问西,这坤宁宫内常是安静,也就问春胆子大,才总有这么多问题,也叫坤宁宫散去了些许冷清。
这满殿的奴才在宫中待得久了,谁不是谨言慎行?
即使是问夏自己,她也恪守着做奴才的本分,不会越矩一步,她有时候也挺羡慕问春的。
但让她做到像问春一样,她又做不到。
她也有时候也替问春担心,这样的性子,一旦娘娘不肯护着她了,轻易就会得罪人。
见问春还眼巴巴地望着她,问夏摇了摇头:“娘娘做事有她的道理,你我都是奴才,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
问春郁闷地瘪了瘪唇,但和问夏相识多年,她也了解问夏的闷性子,倒没觉得有什么不高兴。
她转头往身后的殿内瞥了一眼,小声嘀咕:
“也不知道皇上为什么总不爱来坤宁宫。”
问夏偏头,只当没听见她这一声没规矩的话,圣上的行踪岂是她们做奴才的能过问的?
翌日一早,请安都还未开始,张德恭就来了坤宁宫。
问春忙忙将人迎了进来,她探头往张德恭身后望了望,没瞧见銮驾,没忍住地有点失望。
她脸上神色过于丰富,张德恭都没忍住望过去一眼,这满宫的奴才,也就刚入宫时的奴才会像问春一样将情绪挂在脸上。
快到游廊时,问春问了句:“张公公,皇上怎么没来啊?”
她和张德恭也相识有十年了,自觉二人熟悉,话音也带着点郁闷的亲近。
张德恭悻悻地笑了一声,其余事情,倒也没什么不能回答的。
毕竟,帝后一体,这底下的奴才也相较于其余妃嫔的奴才亲近。
但有关圣上行踪,他今儿敢透露一个字,明日皇上就能换一个太监在跟前使唤。
再说,圣上如今还在闻乐苑呢,这话说出来,坤宁宫的人也不会爱听,张德恭当然不会说。
到了殿内,皇后已经得到了消息,像是也猜到他来作甚,觑过来眼神:
“皇上让你来,是要交代什么?”
张德恭恭恭敬敬地行礼,他心底是不乐意掺和后宫的这点事的,但他也惯来听皇上的,这是也就埋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地回答:
“皇上让奴才给娘娘传句话——”
“这宫里不缺一次热闹,两场宴会也不会将国库拖垮,仪婕妤的生辰,皇上有令,让热热闹闹地办,近来正值春末,也请诰命夫人入宫赏花。”
皇后唇角的笑意终是消息,她蓦然闭了闭眼。
她说两场生辰凑得太近,便合二为一,皇上却说两场宴不会把国库拖垮。
生辰宴安排在六月八日,说得再冠冕堂皇,也是在让仪婕妤给高嫔作配。
结果呢?
现在皇上让她宴请诰命入宫。
皇上登基后,她临登凤位,她心底清楚,若非先帝忽然病故,这个位置根本由不得她来坐。
于是,她这个位置坐得战战兢兢。
便是她的生辰宴,也从没有这么高调过。
皇上这个吩咐,是在替仪婕妤出气么?
张德恭低着头。
其实他没将皇上的话全部说出来。
皇上对于两场生辰宴会合一的评价,原话是——小家子气。
张德恭初听见时,呼吸都轻了些许,皇后被从侧妃扶正后,就惯来顺着皇上的心意,宫务从不假借人手,力求方方面面做到最好。
若是让娘娘听见皇上的这番话,必是要大受打击。
问春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她脱口而出道:
“她一个婕妤,生辰宴也配宴请诰命?”
皇后陡然厉声:“问春!”
殿内气氛紧绷了些,张德恭也皱了皱眉,他看向问春,话音中有警告之意:
“问
春姑娘,此乃皇上口谕。”
问春被皇后的训斥已经吓得缩了缩脖子,再听张德恭的话,她立即哑声。
她当然知道这是皇上口谕,正是因此,她才觉得不敢置信。
仪婕妤凭什么啊?
皇后深呼吸了一口气,她说:“劳公公替本宫向皇上带句话,便说臣妾知道了。”
张德恭恭敬地退了下去。
皇后站在原地,许久都没有移动一下。
问春见到这一幕,本来想要抱怨的话倏然堵在了喉咙间。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娘娘此时应该是不想听见她的抱怨声的。
于是,抱怨的话咽了回去,变成了迟疑地担忧:
“……娘娘,您还好么?”
皇后的视线透过殿门,落在闲庭内的树花上,她眼底深处情绪明明暗暗,许久,她轻声道:“本宫很好。”
她很好。
今日张德恭的到来,蓦然叫她清醒过来。
是她被迷了心智,才会做出这番举动,不止让仪婕妤对她生出不满,也叫皇上看出她失去平衡心。
前者无所谓,后者才是至关重要。
皇后握紧了手心,她闭着眼,眼中神色渐渐冷静下来,她没觉得难过,也不意外时瑾初的做法。
她只是有点气恼自己,恼自己没有沉得住气。
皇后松了手,手心有一刹间的疼,她低头看了一眼,才见手心落了点痕迹,她移开视线,冷静地吩咐:
“让程立来一趟。”
程立,也就是中省殿后来的掌事,程公公。
问春没敢墨迹,她有点受不了殿内的气氛,自己亲自跑了一趟中省殿。
她走后,问夏抬头望了一眼娘娘的背影,她依旧站在殿内,脊背挺直,好像从她坐上皇后的这个位置,她的脊背就不曾再弯折过一分。
问夏看得有点恍惚,许久,她还是什么话都没说,沉默寡言地垂下了头。
今日请安,仪婕妤也没有来,张德恭顺势替仪婕妤告了假。
请安时,众人看见空位,也没有人提出质疑。
有什么好问的,她们来请安时,圣驾还没有从闻乐苑内出来呢。
但有人来时看见了程公公从坤宁宫出去,心底有点好奇,但想起昨日坤宁宫主人的心情不愉快,还是忍住了没问。
只是,再没人问,待午时时,消息也传遍了宫廷。
没办法,宴请诰命和小摆两桌根本不是一个规格,消息总得从宫中传到宫外,这一来二去的,最先得知的就是这些妃嫔。
钟粹宫。
今日的凝香阁格外安静了一些,高嫔站在殿内隔出来的小书房内,她持着笔,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她最近有陪着姑母抄写佛经。
抄写佛经,讲究是一个心平气和,但她今日许是心底一直没有平静下来,写出来的字都无端有了棱角,透着些许心浮气躁。
啪叽——
她将笔拍在了纸张上。
高嫔闭了下眼,下一刻,她拿起抄写了一半的佛经,直接撕掉。
梢芝看得心下一跳,心疼地望着那些纸屑,道:“主子您这是做什么啊,您辛辛苦苦抄写了好几日,这不是全白费了么!”
高嫔没有心疼,也没有惋惜,她只是冷静道:
“让姑母看见这份佛经,怕是会不喜。”
不是不喜,而是估计会立刻看出她的心不静。
但她怎么可能心平气和呢?
同是生辰宴,一前一后,就只隔了一日,却让众人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这两者的天差地别。
高嫔深呼吸了一口气,她心底很难不生出怨恨。
但不是冲着皇上去,也不是冲着仪婕妤去,而是冲着皇后而去。
她这个时候,再不知道自己是被皇后当了筏子,就真的是愚不可及了!
皇后想借着她背后的姑母压制仪婕妤,岂有想过,一旦皇上替仪婕妤撑腰,她该怎么自处?
她彻底地体会到了昨日仪婕妤的感受。
无人问津又如何?总比丢人现眼的好!
而让她陷入这种尴尬处境的人,正是皇后娘娘。
梢芝见主子这般,心疼得要命,而在这时,凝香阁的门被从外敲响:
“主子,慈宁宫派人来请您过去一趟。”
闻言,高嫔快速地整理了一下情绪,对着铜镜看了一眼,确认自己没有纰漏,才带着梢芝走了出去。
正殿中,杜修容听见了动静,逗弄小公主的动作顿了顿,她朝外看了一眼,不由得和玲珑道:
“若非身份不对,她的心性其实也是难得。”
这般小的年龄,就这么能沉得住气。
但只看高嫔初入宫的位份,就能猜得到皇上不想再让高家在后宫有高位了,高嫔再是沉得下心,也只能是在这宫中安稳度日。
玲珑也俯身看着小公主,脸上的笑意还未散,闻言,她耸了耸肩:
“娘娘管她作甚,她家世贵重,又有太后疼着,谁敢委屈了她?”
杜修容不禁摇头,她失笑道:
“你说得对。”
高嫔有太后娘娘撑腰,再如何,也轮不到她来同情高嫔。
她们才聊过这件事,傍晚时分,就见坤宁宫有人来了,来正殿打了声招呼,就转道去了凝香阁。
杜修容瞧见了宫人端着的托盘,没瞧见里面东西,但想来也是价值不菲。
她心底清楚,这是皇后在安抚高嫔呢。
说到底,今日若是换了一个人,皇后也未必是这个态度。
这宫中岂止是底下的奴才会捧高踩低。
第 86 章
==第八十六章==
有关她生辰会宴请诰命一事, 邰谙窈是得知较晚的一人,还是周贵嫔告诉她的消息。
她难得懵了一下。
时瑾初在闻乐苑时,根本不曾提起过这件事。
但不得不承认, 她听到这个消息是高兴的,被人惦记着总是一件叫人高兴的事。
尤其是对她来说。
得知高嫔被太后叫去时, 她也没有在意, 这件事上, 她也是被牵连进来的, 若非时瑾初肯替她撑腰, 那么到时候丢了脸面的人就是她。
这满宫中最了解太后的莫过于时瑾初。
他既然会这么做, 那么应该也是觉得太后不会因此生出不满。
邰谙窈思绪飘散地想, 就算是太后有不满,也不应该冲着她来。
翌日, 邰谙窈就恢复了请安,她来时不早不晚, 殿内坐着的妃嫔都忍不住地朝她看过来,等人都到齐了,皇后才不紧不慢地从内殿出来。
她当场宣布了生辰宴一事,冲邰谙窈笑了笑:
“是本宫考虑得不妥当, 差点让仪婕妤受委屈了。”
邰谙窈能说什么, 她只是起来福身:“娘娘言重。”
除此外, 她不肯再多说一个字,她坐了回去, 和往日一样都是安静得一言不发。
她瞧着满殿渐渐热闹起来, 仿佛她和皇后前两日的对峙根本不存在一样, 她半耷拉下眼眸。
不止如此,就连皇后对她的态度和往日没有区别。
邰谙窈隐晦地眨了下杏眸。
怪不得她能坐在皇后的位置上, 这份调解情绪的功夫就是她没有的。
六月初,距离生辰宴越来越近,尚衣局的人都来了两趟,崭新的宫装都送了两套来。
眼见翌日就是高嫔的生辰,请安后,周贵嫔没忍住跟着邰谙窈一起回了闻乐苑,姚嫔这几日身子不舒坦,倒是没跟着一起来。
她一脸欲言又止。
暖阳恰好,邰谙窈也没拉着她回殿内,而是让宫人摆了茶点在闲庭的石桌上,她觑了周贵嫔一眼,有点好笑道:
“快说吧,当心憋坏了去。”
周贵嫔被揶揄地轻哼了声,她没计较,而是低声道:“你没发现,高嫔这段时间都没再来过闻乐苑么?”
邰谙窈一顿,怎么可能没发现。
但她对高嫔的态度一直都是那样,也从未真的将高嫔当自己人,如今出了这事,她总不能硬拉着高嫔来闻乐苑吧。
再说,这件事的确挺闹腾。
论起年龄,高嫔比她还要小上两岁,她那日在坤宁宫都没绷住情绪,总不能指望高嫔是个泥人,没有半点情绪吧?
但话不能说得这么直白。
邰谙窈轻轻地摇头:“她之前刚入宫,许是一时觉得我们亲近,才会走得近了点。”
她瞥了周贵嫔一眼,打趣道:
“你不也是常被旁事吸引了注意,数日不来我这闻乐苑么。”
周贵嫔脸一热,她是爱凑热闹了点,陡然被揭穿,她轻咳了声,羞恼地看向邰谙窈:“得了,我是白担心你了。”
她只是觉得不论皇后本来要做什么,如今看这结果,至少皇后是做到了挑拨离间这个的目的。
她又不是真的傻,若是有可能,谁不想拉拢高嫔这个助力。
她倒是无所谓,但是担心邰谙窈会一时想不开罢了。
邰谙窈将糕点推向她,眸眼都越发柔和了些许,她轻声:“我知道你担心我。”
但高嫔是个双刃剑,谁拿在手里都会割伤自己。
而且,高嫔自己也不仅仅想给别人做嫁衣,她和姚嫔一样,都有自己的野心。
即使有掩饰,也从不曾褪去半分。
邰谙窈让绥锦装了两瓶玫瑰露,她弯眸道:“别想这些了,你不是喜欢玫瑰露么,今年中省殿又送来了一些,你带回去喝,姚嫔没来,要辛苦你给她带回去一瓶了。”
周贵嫔不知想到了什么,听见玫瑰露也没高兴,而是有点郁闷地耷拉下脑袋。
她闷声传来:
“好难啊。”
这宫中生存难,活得好也难,便是真心交个朋友也难。
从姚嫔温柔的假象脱离出来,她看得出姚嫔对她有隐瞒,其实不止姚嫔,仪婕妤也是这样。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宫中没有纯粹的交情,她也能接受利益来往,但她认为这里头至少也应该存点真心在的。
和在闺阁时完全不一样。
有人替她拢了一下被她蹭乱的青丝,话音很轻地传来:
“都会过去的。”
周贵嫔轻吸了口气,她点头,没再抱怨。
和别人相较而言,她的苦恼都是轻微的,她一直都很知足。
忽然,她觉得邰谙窈碰了碰她的手腕,她纳闷地抬起头:“怎么了?”
邰谙窈拨着她的玛瑙珠子,摇了摇头:
“有些脏了,不如你取下来,让绥锦替你擦干净。”
周贵嫔望着手腕上的珠串,她心不在焉,也没瞧见哪处脏了,听话地取下来让绥锦拿去擦洗,她只是顺着这条珠串想起了姚嫔。
不论姚嫔心底有什么想法,她亲眼瞧过姚嫔磨这些玛瑙时的艰难,她必须得承认,姚嫔对她向来都是不错的。
周贵嫔让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等绥锦将珠串送了回来,她就起身告辞。
她让念景拎着玫瑰露,回了长春宫。
一切都还没到最坏的地步,她不应该杞人忧天。
********
翌日,是高嫔的生辰,地点仍是摆在了揽月楼。
毕竟凝香阁是偏殿,一时装不下这么多人,再说,钟粹宫还有位小公主,到时惊扰到小公主就不好了。
高嫔是主角,没人想抢她的风头。
邰谙窈也是一样,她穿着身简单的青黛色襦裙,也不出挑,只是她容貌姣姣,让人不自觉地望向她。
她是和周贵嫔一起来的,没有那么显眼,轻易地融入人群中,寻到位置坐下后,她瞧见高嫔朝她看了一眼。
今日唱戏。
戏折子传到了邰谙窈跟前,她随意点了一场,就交给了周贵嫔。
等皇后都到了,圣驾还是没来,邰谙窈瞧见不止高嫔朝外看去,其余妃嫔也是翘首以盼。
期间,高嫔衣袖不慎沾湿,她到内殿换了身衣裳。
梢芝跟着她,有点心急:“主子,您说今日皇上会不会来?”
高嫔瞧了眼殿内,四下无人,她冷静道:
“我入宫后,除了搬去合颐宫一事外,这半年时间都是安安分分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会来的,况且,我昨日还特意求了姑母。”
再说她搬去合颐宫后,也从未对仪婕妤做什么,还依着她所言地和仪婕妤交好。
将衣裳拢好,她扫了眼裙裾,不见一点凌乱,她才抬起头,低声问:“都安排好了么?”
梢芝点头,有点紧张道:
“主子放心,奴婢都安排妥当了。”
稍顿,她有点犹疑和忐忑:“您当真要这么做么?”
殿内安静了一刻,才响起高嫔的声音:
“娘说过,这世间讨好一个人的办法,万变不离其宗,如何都逃不开四个字——投其所好。”
她也想像姑母一样,给高家带来荣耀。
但如今高家成了她前路的阻碍,她做不到让皇上对她另眼相待,只能另谋出路。
皇上如今摆在明面上的喜好,其实一目了然。
高嫔深呼吸了一口气,她眸色笃定,坚声道:
“做事最忌犹豫不前,我心意已决,不必再劝。”
梢芝只好咽回了想要劝说的话。
她在殿内耽误的时间不长,出来时,恰好听见唱礼声,眼见时瑾初走了进来,她心底长吁了一口气。
邰谙窈和众人一同福身行礼,时瑾初扫过来一眼,但邰谙窈压根没朝他看,后日有她风光的时候,这个时候一点也不想出风头。
上赶着给高嫔找不痛快,太后再好的脾气,也会生出不虞。
谁叫人家才是天生一个阵营的人。
时瑾初瞧出了她的心思,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他走到上位,皇后给他让出位置:
“皇上可有想看的戏?”
她将戏折子递给了时瑾初,今日是高嫔生辰,她越过众人,坐在了时瑾初的另一侧。
时瑾初翻了翻戏折子,他又往某人看了一眼。
许是今日的戏格外好看,她看得目不转睛,一点心神都不肯分出来。
时瑾初扯了下唇角,他合上戏折子,转而直接给了高嫔,皇后一愣,高嫔也愕然,她忙忙接过来,就听他说:
“今天是高嫔的生辰,朕还是不喧宾夺主了。”
皇后点头笑了笑,没再说话。
邰谙窈一口没沾饭菜,她惯是能管得住嘴,只碰了点时令的荔枝,不叫自己看起来格格不入。
一盘荔枝空了,有宫人默不作声地给她添了一盘。
她扫了眼四周,只有她这一桌被添了荔枝。
京城不易得荔枝,都得在荔枝还透着青色时就快马加鞭地送来,如今每桌子上都有一盘荔枝已经是难得。
邰谙窈一顿,她还是没忍住,朝上看了一眼,但某人视线不紧不慢地落在戏台子上,仿佛让送来荔枝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周贵嫔再望过来时,些许惊愕:
“咦,我见你一直在吃,怎么没见少?”
邰谙窈耳根子一红,宫人来得很安静,根本没引起注意,周贵嫔只是分神看了眼戏台,荔枝就被端上来了,邰谙窈不知怎么的,一时稍有些许的不自在,她不着痕迹地掩饰道:
“是你看错了。”
幸好荔枝壳也被撤了下去,叫她的话看上去真实了一点。
周贵嫔只是有点纳闷,也没在意,偏邰谙窈又催了句“到你点的戏了”,她轻而易举地被转移了话题。
邰谙窈望向那盘荔枝,片刻,她拿起一颗荔枝剥开,被她咽下。
第 87 章
==第八十七章==
高嫔的生辰一过, 宫中是真的热闹了起来,妃嫔请安时,都能看见中省殿的宫人在花房和御花园中来往不断。
皇后在请安时宣布, 明日不必到坤宁宫请安。
因这次宴请诰命,邰谙窈的生辰宴是摆在午时的, 和高嫔摆的晚宴不同。
皇后话音落下后, 邰谙窈就收到了许多欣羡复杂的眼神, 她低垂着头, 只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让邰谙窈意外的是, 这日请安
后, 高嫔对她的态度又恢复了和往日一样。
她都觉得有点琢磨不透。
依着她的想法, 这件事后,高嫔心底再多的想法, 也会和她分道扬镳。
高嫔许是察觉到她的诧异,她苦笑了一声, 抿唇道:
“这几日事情一番番地变,嫔妾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您,便埋头躲了两日,还希望仪婕妤不要和嫔妾疏远了。”
邰谙窈听得愕然, 高嫔坦诚到这种地步, 她一时半会儿的, 居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这番话。
她斟酌着道:“高嫔言重了,这件事本就和你没关系的。”
闻言, 高嫔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她又朝邰谙窈笑了笑, 仪仗慢腾腾地朝闻乐苑而去,高嫔低声道:
“嫔妾入宫晚, 也知道宫中对嫔妾的议论纷纷,便觉得和仪婕妤亲切一些,也和其余人说不上话。”
邰谙窈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两人都是半路入宫的,不是正规途径,这种角度上看,两人是同命相怜了一些,高嫔会向她靠拢也好像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邰谙窈眨了眨眼。
她对高嫔这番话也就顶多信个五成,她真的很难相信宫中会再出现一个周贵嫔。
两人相伴到了闻乐苑,直到午膳左右,高嫔才回了钟粹宫。
绥锦都纳闷了:“奴婢一时都瞧不清她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了。”
邰谙窈也难得有点迷糊,她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时秋鸣拿着宫装进来,她探头问:
“主子,您明日生辰,是不是该穿得鲜亮一点?”
她分别拿了胭脂色和鷃蓝色的云织锦缎罗裙,都是叫人眼前一亮的颜色,邰谙窈瞥了眼鷃蓝色的那件,秋鸣瞧见,也笑着道:“奴婢也觉得这件要好些,皇上让皇后请诰命入宫赏花,明日御花园必然是百花齐放,胭脂色混在其中一点也不出挑。”
挑好了衣裳,秋鸣和绥锦又凑在一起替她挑拣首饰。
邰谙窈随她们去,她只是想起了一件事:
“我记得母亲和舅母都是有诰命在身的。”
绥锦一顿,也意识到这个问题。
傍晚时分,时瑾初来时,就见她有点愁眉苦脸的,他直接问出来:
“怎么了?”
邰谙窈迟疑了一下,才闷声道:“明日母亲和舅母都会来。”
要是别人,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纠结,舅母再是亲近,如何比得上亲生母亲?
但邰谙窈的情况不同。
她和舅母较为亲近一些,但要是冷落了邰夫人,免不得要落人口舌。
时瑾初听出了她话中的为难,他握住她的手,淡然自若道:
“交由皇后处理就是。”
邰谙窈被他噎住,这一刻,她即使和皇后因生辰宴一事有了点芥蒂,也难免生出皇后不容易的想法。
时瑾初惯是个嫌麻烦,诸事不肯操心的。
在皇室看来,这天底下都是该是给他们做事的人,即使身为皇后也不例外。
许是瞧出她的腹诽,时瑾初眯了眯眼,他挺冷淡地笑了笑:“不然你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邰谙窈立即摇头。
时瑾初觑了她一眼,没替自己辩解。
虽说明日是她的生辰,但宴会一事都是由皇后操办,本就该是由皇后处理。
皇后抓宫权抓得紧,她便是想要自己处理,也得皇后乐意才是。
翌日,邰谙窈的生辰宴如约而至,时瑾初今日有早朝,再有天大的事情也得先去上朝,但今日的邰谙窈格外兴奋了点。
时瑾初刚起身,就见她也抱着锦被坐了起来,她只穿了件单薄的亵衣,她还困得有点迷瞪,一双白洁的手臂全部露在外面。
时瑾初扯了下唇,他冷眼扫过满殿宫人,张德恭立刻低下头去,半个眼神都不敢朝床榻上瞟去。
按规矩,应当是邰谙窈睡在外侧,这样每日能够方便伺候他起身。
但时瑾初记得她身子骨弱,夜间有时闹得也凶,她困得眼都睁不开,再将人叫起来伺候,未免有点过于畜生。
时间一长,也怕吵醒她,一来闻乐苑,都是时瑾初睡在外侧。
今日也这般,女子靠着墙壁,她是坐起来了,但人未曾清醒,时瑾初走到跟前,发现碰不到他,他穿了靴子,有些不方便,最终,他单腿曲折跪在床榻上,将人勾了过来,她身子软软地靠过来,一点也不挣扎。
时瑾初一言难尽。
他拿过床榻上的一层薄被,将人裹得严实,转过她的头,让她好好瞧瞧外面的天色:
“瞧清楚没。”
邰谙窈任由他摆弄,闻言,她才堪堪回过神,她脑子还是懵的,迷惘地问:“……什么?”
时瑾初一噎,觉得和她计较的自己也是有点蠢。
他松了手,其实猜得到她为什么会醒来,他敲了敲她额头:
“天还未亮,你起得再早,也得等着。”
邰谙窈终于听懂了,她这时才真的看清外间的日色,暗沉沉的一片,只有灯笼亮起的一点色彩,她难得有点赧然,窘迫地缩到锦被中,不肯见人。
时瑾初又将人从锦被中捞出来,一番折腾,她额头溢出了些许汵汗,时瑾初拿着手帕替她擦过,垂眸道:
“安心地睡,时间到了,自然会有人叫你的。”
女子乖巧地应了声。
时瑾初这才离开了闻乐苑。
但他走后,邰谙窈也没能睡多久,她磨蹭了会,再看殿内沙漏,也还没到辰时。
诰命来得再是早,也得一个时辰后。
绥锦进来伺候时,她还有点心虚,眼神飘移地不肯和人对视。
绥锦没忍住偏头笑了笑,她说:
“过生辰本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主子再激动也是值当的。”
哪里就必须一直压着情绪才显得稳重了?
被揭穿了。
邰谙窈有点赧,双颊飘上了些许绯色,她矢口否认:“没有很高兴。”
她往日在衢州,女子家的生辰不需要大费周折,表姐生辰时都只是请两三个闺中好友聚一下罢了。
她那时常是生病,很少外出,根本不曾有什么闺中好友,顶多和表姐妹说得上话。
舅舅当时任职知府,整日不在府邸,舅母也是忙碌,凡是衢州有聚会就不会少了她的帖子,再有满府的人需要她操心,根本闲不下来。
表哥读书,外出游历,一去就是三年。
表姐除了要学琴棋书画,平日中还要和舅母学着管家。
没人会因她而停下。
她知晓自己是个麻烦,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个累赘,也从不会拿自己的事去烦他们。
舅舅不曾亏待她,每年她吃下的药都是一笔格外高的费用,底下的奴才也尽心,其实要说起来,她过得也没有不好。
她在衢州时,不止是她,就连舅舅家也不清楚邰家什么时候就派人将她接回去。
所以,她自始至终住的都是客房。
客房和主人家住的院落都有一段距离,每当她走在那条路上时,她都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只是个外人。
邰谙窈眨了眨眼,她回过神,瞧见铜镜中的女子嘴上说着不高兴,却是早弯了眼眸。
她抬手点了下铜镜中女子的眼角,心想,她真是口是心非。
绥锦替她梳着发髻,她也瞧出了主子的心情,她低声道:
“每年都会有今日的,日后主子的生辰都会热热闹闹地过。”
********
御花园,仪婕妤的生辰宴就摆在这里,案桌摆了一排,最叫人眼花缭乱的是那一簇簇盛开的繁花。
诰命夫人被宫人领着到了位置上,都清楚今日是替谁办的宴会,偶有熟悉的人,也会凑到一起低声交谈两声。
直到邰夫人和陈夫人进来,一群人才有了围着的中心,邰夫人跟前围着一群人,听着众人的恭维,她脸上带着笑,却是有点勉强。
她上次来宫中,还是看望长女。
只短短半年时间,一切都物是人非。
她的长女才去了数个月,这宫中就新人换旧人,早是热闹一片,哪里还有记得曾经的良妃娘娘,便是以往长女最得意的
时候,她的生辰都没有过这么大阵仗。
陈夫人扫过来一眼,算起来,她还是邰夫人的嫂嫂,但二人十余年不曾见过面,要是说有多亲近,都是假的。
她年后见了仪婕妤一事,邰家心底未必没有想法。
但陈夫人不在乎,陈家在京城的根基是差点,但论官位,和邰家也不相上下。
最重要的是,如今这世道,娘家是女子的靠山,再如何,也轮不到她去讨好一个外嫁女。
邰谙窈来得不早不晚,她是和时瑾初一起来的。
她一出现,就让人不由自主地看过去,女子穿着鷃蓝色云织锦缎,外罩一等一的鲛纱,裙裾处勾着金线,她眉眼姣姣,肤如凝脂,今日刻意打扮过,如同宣纸上晕了层浅淡的脂粉,走过来时,暖阳恰好落在她身上,叫人看得越发清楚她颈处的肌肤白得欺霜赛雪,这满园子的人和花在这一刻都成了她的陪衬。
等她走近,众人才堪堪回神。
今日是生辰宴,也是赏花宴,不需要那么拘束,邰谙窈一转身,就看见了眉眼含笑的陈夫人,她喊了一声“舅母”后,才发现有些失神的邰夫人。
她没区别对待,也如常喊了声母亲。
但这一前一后已经说明了亲疏,邰夫人嘴唇动了动,一时有点哑声。
陈夫人没她那么多想法,抵唇笑着道:
“仪婕妤的伤可是好透了?”
她没忘记,她上次来看望邰谙窈时,仪婕妤还负伤在身。
邰谙窈朝时瑾初看了一眼,时瑾初颔首:“去吧。”
她眉眼立时生了欢喜,冲着时瑾初笑了笑,才转身快步走到陈夫人跟前:
“早就好了。”
邰夫人其实离得很近,眼睁睁地看着幼女和长嫂说着话,但她插不上一句。
她忽然知道了每当她和长女说话时,幼女为何总是安静地待在一旁。
因为格格不入。
陈夫人扫了邰夫人一眼,她侧过身,像是在赏花,脸上仍是笑吟吟的,声音却是压低了下来,只让邰谙窈一人听得见:
“入宫前,老爷托臣妇和仪婕妤说一声,前往妃陵的马车不幸在山路上侧翻,伤了数人,其中有一名自请守陵的宫女不慎当场身亡,再等些许时日,消息应该就要传回京城了。”
第 88 章
==第八十八章==
御花园暖阳盎然, 落在女子脸上,映着些许浅淡的绯色。
邰谙窈眨了眨眼,她立时知道了是谁, 她朝不远处的邰夫人看去,轻声说:
“让舅舅费心了。”
陈夫人没再继续。
说实在的, 她对这个外甥女也挺惊讶, 她没有忘记, 几乎是她刚将邰修容病重的消息递给邰谙窈, 没有一段时间就传来邰修容病逝的消息。
再加上她从宫中传出来的吩咐, 陈夫人很难不把她和这件事联系在一起。
她觉得些许唏嘘。
再是好的一个人, 入了这宫廷, 也难免会沾点脏腥,谁叫顶端的位置只有一个, 不去争就代表将主动权交给了别人手中。
陈夫人抬起头,扫了眼, 她和仪婕妤这么亲近,而仪婕妤真正的生母却是站在一旁。
叫人一时分不清究竟谁和谁才是亲生母女了。
她摇了摇头:“去和您母亲说说话吧。”
再如何,不能落人口舌。
她相信仪婕妤懂得这个道理。
邰谙窈的确是知道,但不妨碍她心底依旧藏着抵触。
她仔细地端详了一番邰夫人, 发觉邰夫人较比她初入京城时要消瘦许多, 应该是邰修容病逝的消息让她大受打击。
邰谙窈心底不紧不慢地想, 要是被邰夫人知道,邰修容的死和她有关系, 估计是要恨死了她吧。
她上前一步, 有点迟疑, 但眉眼依旧露了些许担心和关切:
“母亲好像瘦了。”
她发髻戴着步摇,一袭华服裹身, 脚下的绣鞋都是镶嵌着珍珠,扑面而来的矜贵,她眉眼和长女有三分相似,让邰夫人有一刹间以为看见曾经的长女。
但邰夫人知道,邰谙窈不是。
她的长女不会将她抛下,和别人相谈甚欢。
邰夫人想起适才一幕,心底尚觉得些许刺闷,她知道她待长女和幼女不同,区别对待时她不曾考虑过幼女的感受,但当她亲眼看见幼女和别人比对她亲近时,又是另一种心情。
很微妙。
偏长嫂将幼女养大,二人会亲近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她什么都不能说。
就如同,她再是如何区别对待长女和幼女时,邰谙窈也只是默默接受,什么都不能抱怨一样。
否则一顶不孝的帽子就会压下来。
邰谙窈又喊了她一声,邰夫人才堪堪回神,她敛下眉,规矩道:“近来苦夏,难免消减了一点,仪婕妤不必担心。”
邰谙窈嘴角的笑意淡了些许,但她仿佛信了,没有再问。
凉亭传来些许喧哗,恰好邰谙窈不觉得她和邰夫人还有什么交流的必要,她顺势转头朝凉亭看去,那处有时瑾初和皇后,还有些许妃嫔在其中,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叫众人忍不住地哗然。
邰谙窈有点纳闷,她和邰夫人、陈夫人打了声招呼,就转身朝凉亭内走去。
她一走近,就见众人的视线复杂地落在她身上,邰谙窈被看得一头雾水,她不解的视线落在时瑾初身上。
时瑾初眉眼情绪说不上好坏,不紧不慢地拨弄着杯盏。
皇后朝她看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她皱眉有点迟疑地朝时瑾初道:
“皇上,这是不是有点不妥?”
时瑾初抬了抬下颌,淡淡问她:“何处不妥?”
皇后被时瑾初噎住,片刻,她才说:
“仪婕妤年初才刚升了两个位份,如今再晋升,是不是过于频繁了?”
时瑾初还问她何处不妥,何处都不妥!
邰谙窈升到婕妤,是她救了皇嗣,算是师出有名,其余人再是不满也只能按住。
但现在仪婕妤什么都没做,无功无过的,只是过了个生辰,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升到主位娘娘了?
什么时候这宫中的主位娘娘这么好晋升了?!
邰谙窈听懂了什么,她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
有人招手让她过去坐,邰谙窈踱步过去,坐在了时瑾初跟前,这一幕,让众人看得眼热。
皇后忍不住地闭了下眼,她很清楚,她根本阻止不了时瑾初。
时瑾初决定的事情,连太后都拦不住,她算得了什么?
果然,众人就只听见时瑾初道:
“年初到现在,都过去了这么久,也值得频繁二字?”
皇后还想再说什么,就见时瑾初垂下视线,透了点若有似无的不耐,皇后所有的声音都堵在了喉间。
说到底,这宫中时瑾初就是最大的规矩。
许久,皇后再出声,没再和时瑾初对着来,而是尽量心平气和地问:“皇上打算给仪婕妤什么位份?”
刚才时瑾初忽然来了一句——朕想给仪婕妤晋个位份,皇后觉得如何。
她甚至没问是什么位份,就下意识地反驳。
不论是什么位份,仪婕妤再往上升,最低也都是主位了。
她入宫短短一年,皇上就给她这样高位,日后呢,邰谙窈一旦有孕,皇上又打算怎么封赏?
皇后想问的话有很多,但在时瑾初颇有点不耐的视线中只能强行按下。
而时瑾初根本不在意别人的想法,他直接道:
“修容。”
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皇后勉强扯了下唇角。
邰谙窈心脏也跟着狠狠地跳动了一下。
时瑾初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他顺势扣住女子的手,抬眸平静道:“今日是她生辰,也叫她高兴高兴。”
皇后险些没绷住情绪。
今日宴请诰命替仪婕妤庆生,难道不是给仪婕妤生辰的恩典?
偏她矜贵,恩典要一重加一重。
皇后现在才是真的后悔提出要办生辰宴,否则,根本不会有这些事,没有这一系列的事情,时瑾初再是想给仪婕妤赏赐,也不可能这么厚重。
皇后听出了时瑾初话中的不容置喙,她不着痕迹地深呼吸了一口气,点头道:
“皇上已经决定好了,那就这样吧。”
其余妃嫔见她就这么败下阵来,难免有点恨铁不成钢。
但她们再是不愿意,也不敢对着时瑾初提出抗议。
金口玉言。
时瑾初这话一出,邰谙窈的修容位份就是铁板钉钉上的事情了。
直到庆生宴结束,邰谙窈还觉得有点不真切。
她以为时瑾初替她宴请诰命庆生,已经旁人可望不可即的恩典,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还有晋升这件事在等着她。
她是坐着銮驾去御花园的,如今也是坐着銮驾回到了闻乐苑。
有人伸手搀扶了她一下:
“想什么呢,小心脚下。”
邰谙窈堪堪回神,她呼吸紧促了一刹,有点不敢置信地问:“您真的给嫔妾晋位了?”
时瑾初扫了她一眼,牵着她往回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
“你该是要换自称了。”
这宫中的妃嫔只有到了三品才会自称臣妾。
时瑾初的话已经是默认了答案。
邰谙窈终于有了真切感,她听见心脏的砰砰作响声,她仰起脸望向时瑾初,话音不清楚道:
“我见您一直没有动静,还以为今日的生辰宴就是您给我的生辰礼了呢!”
毕竟今日她也相当于见到了家人,互通了消息,还见到邰夫人的失神。
她有一种微妙的报复快感,一闪而过,却不得不承认,是真实存在。
她好像一直都是这么小心眼。
如果这就是时瑾初送给她的贺礼,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相较于那些金银珠宝,这番贺礼才是合她心意。
时瑾初见她眸眼笑意不散,想起她那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觉得她那副模样再是可怜,也颇有点刺眼。
她还是这般笑吟吟的最是好看。
时瑾初勾住某人的手,慢条斯理道:
“那杳杳喜不喜欢这个生辰礼?”
他替她准备生辰礼时,珠宝、首饰、锦缎好像都行,但他总是想起她那日哭得身子都颤抖的模样,便又觉得这些好像都不够。
于是,闲暇时,他第一次去琢磨女子会喜欢什么。
她不喜欢花草,对锦绣华服也是淡淡,惯是体弱,连口腹之欲都是不重视。
往日送到闻乐苑的珠宝和首饰,也不见她格外欢喜过。
他特意让人送去的一对价值连城的玉镯,甚至不如别人磨的两颗玛瑙珠子。
思来想去。
他才发现,最能叫她高兴的,或许就是位份。
于是有了今日的一幕。
邰谙窈哪里会说不喜欢,但叫她直接承认未免有些过于难为情。
时瑾初偏是要她说,邰谙窈赧红了脸:“喜欢。”
没有一个妃嫔会不喜欢晋位的。
她声音都软了下来,眸子瞧着人时仿佛盛满了他的影子,怪是会蛊惑人。
她今日描了眉,点了朱唇,叫本就是姣姣的容貌越添了些许颜色,轻轻弯眸,就是满殿春色。
时瑾初指腹擦过她的唇,抹掉些许口脂,蹭在唇角和脸颊,他又碾着她的脸,这一番举动,让邰谙窈呼吸都紧了些许。
他眸底也些许暗。
邰谙窈如今才察觉到内殿的宫人不知何时都退了下去,只剩下他们二人,某些很难说清的情绪立时涌上来,她有点殿内有点热。
她咬声:“您真是……”
但一想起他给她晋的位份,她的埋怨声又很难发出来。
她今日格外乖巧。
时瑾初也觉得她乖,不止如此,身子仿佛都彻底软了下来。
她跪坐在他身上时,腰肢软得好像轻而易举地就能弯折在梳妆台上,发髻变得松松垮垮,步摇落在地上,衣裳也要掉不掉地挂在臂弯,她羞得紧,外间响起一点风声,她就是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想要藏到他怀中,将自己遮掩得严严实实才好。
时瑾初隐约间低笑了声,他俯身一点点亲吻过她颈窝,指腹顺着她脊椎轻抚,听见女子一声抽噎,他安抚:“杳杳,松展些。”
只说这一句未免有点畜生,于是他又添了句:
“没人会进来。”
第 89 章
==第八十九章==
翌日邰谙窈醒来时, 某人还未离开。
他今日难得没有早朝,人也惫懒起来,邰谙窈一动, 就觉得双腿和腰间酸疼,不止如此, 她能很明显地察觉到锦被下二人姿势交缠, 颇有点不堪入目。
她压根不敢往下看一眼。
她也有点赧, 也有点恼, 简直想抬腿蹬他一脚, 但最终她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否则为难的是她自己。
她挪了下身子, 腰肢传来一股难言的滋味,有人扣住她的腰肢, 又将她拉回来。
他眼睛都没有睁开,将她整个人扣在怀中, 然后埋首在她颈窝间,声音略有些含糊的低哑:
“……做什么去。”
温热的呼吸洒在她脖颈间,让她浑身一阵颤栗,她下意识地偏过头。
这一偏头, 让她也看清了殿内的沙漏, 快要到辰时了, 她立时清醒过来,再想时瑾初的话:
“嫔——”
邰谙窈一顿, 脑子转过来, 她如今也是娘娘了, 转而道:“臣妾得去请安了。”
时瑾初的眼皮子都没掀一下:
“让张德恭替你去告假。”
他觉得她有时候挺聪明,有时候脑子又有点转不过来弯。
搁这宫中哪个妃嫔身上, 会在他还没有走时,脑子中只惦记着去坤宁宫请安?
她的这个所谓规矩,是不是有点分不清轻重了?
邰谙窈一怔,她下意识地觉得有点不好,但细想下来,好像又没什么不好的。
妃嫔入宫,伺候好皇上才是要紧事。
有人捏了捏她的腰窝,她酸疼得倒抽了一口气,半点挣扎都没有,立时重新躺了下来,得了便宜还得卖乖:“旁人如果道臣妾不敬上位,都得赖您。”
见他不说话,邰谙窈轻哼了声,他穿得简单,腰腹处都是光滑,邰谙窈羞于去碰,半晌,挑着他耳垂上的软肉轻捻了捻。
时瑾初那点困意被她折腾得都快要散了,他蓦然挺冷淡地问:
“你还睡不睡?”
听出了些许危险,邰谙窈立即收回手,乖巧得不行:“睡!”
话音斩钉截铁得没有一点犹豫。
时瑾初要被她气笑了,抓住她的手,警告她:
“安分点。”
邰谙窈不敢再闹,她也的确倦,适才是请安的心思撑着她醒来,如今那根弦一松,困意袭来,她也很快重新入睡。
待她呼吸渐渐平稳,某个被她吵得困意零星的人睁开眼,叫来张德恭,让他去替女子告假。
坤宁宫再次迎来张德恭,对于邰谙窈今日又不来请安一事,既觉得意料之外,也觉得有点习以为常。
待人走后,问春扯了扯手帕,闷声道:
“当初的良妃和赵修容也没有像这样没规矩过。”
皇后语气冷淡道:“什么叫规矩?”
问春被问得一噎,她半晌没说出话,来告假的是御前的人,换个说法,仪修容是被皇上留下的。
皇后余光扫过铜镜,她发髻上戴着一支九凤金钗,这是她去年生辰时,皇上赏给她的。
九凤金钗,这满天下也只有她一个人能戴。
这其中的寓意让她格外喜欢,也时常佩戴着这支凤钗,但如今想来,相较于皇上在邰修容生辰时的用心程度,这枚金钗仿佛变得不值一提。
忽然,皇后抬手拔下头顶的凤钗,青丝立时披散下来,她直接将凤钗撂在梳妆台上,眼不见心不烦地移开视线,在问春震惊地询问声中,平静道:
“换一支。”
问春看得心惊肉跳的,不敢再问,忙忙挑了支别的金钗替娘娘戴上。
她也不敢再抱怨和吐槽,总觉得娘娘最近心情有点起伏不定,待宫人来通知,各宫妃嫔都来齐时,问春才觉得松了口气。
邰谙窈不知坤宁宫一事,等她醒来时,已经过了午时。
床榻另一侧的温度也早都凉了,她
也没指望在醒来时还能见到时瑾初,毕竟,没有早朝不代表时瑾初就能一日都得闲。
她是被外间些许嘈杂声吵醒的,她睡得久了,嗓子有点干,懒得费劲说话,摇了摇床幔前的铃铛。
很快,绥锦进来,她脸上带笑,叫邰谙窈看得郁闷:
“发生什么喜事了,让你这么高兴?”
绥锦讶然:“娘娘忘了?您如今是修容娘娘了,按规矩,是能够搬到正殿去了!”
“皇上临走前,特意吩咐,让奴婢们不必吵醒您,直接搬过去,等您醒来,也不必再折腾。”
邰谙窈倏地坐直了身子,腰酸疼得她闷哼了一声,但她也不在意。
她拍了下脑袋,她睡得懵了,一时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了。
她眼睛一亮,忙忙问:
“怎么样?都搬好了么?”
绥锦摇了摇头:“怕吵醒您,奴婢们一直没敢进来,但也差这内殿的物件了。”
中省殿得了消息后,就立即派人来帮忙,倒是忙得也快。
邰谙窈头一次起身这么麻利,半点没有拖拉,她随意穿了身宫装,就让宫人进来搬东西,她常是待在殿内,尤其是那一方软塌,是时瑾初后来特意赏下来的。
宽敞,做工精细,甚至木头都是名贵的紫檀木,常有暗香袭来,叫邰谙窈格外喜欢。
或许时瑾初也是格外喜欢。
邰谙窈想起昨日回来后发生的事情,稍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她的首饰珠宝都是进宫后,时瑾初让人一点点送过来的,入宫时,她只带了一个小箱子,但现在,邰谙窈站在宫庭内,看着宫人进进出出地搬着东西,绫罗绸缎,名贵茶叶,东珠玛瑙,才倏地有些恍然,她居然有了这么多家当么。
搬宫殿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她又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宫中才将合颐宫的正殿收拾好。
合颐宫只住了邰谙窈一人,她如今搬入正殿后,这合颐宫中的宫人就都是她一个人的奴才,便是以后再入住其余妃嫔,也是属于她的管辖范围内。
直到站在合颐宫的正殿内,脚下是铺成的青玉砖,邰谙窈环顾四周,内殿按照她的喜好装饰得很雅致,属于她的痕迹一点点侵略进来。
邰谙窈这个时候心底才渐渐浮现一个念头——她在这宫中终于有了立足之处。
绥锦只是安静地陪着她。
许久,邰谙窈轻抬下颌,一点也不掩饰她的心情,她瞧着忙得脚不沾地的宫人,对着绥锦道:
“他们今日也辛苦了,你去一趟御膳房,给他们备上一桌酒菜,叫他们也解解乏。”
难得喜事,绥锦没有阻拦,她笑着道:“娘娘体恤,是奴婢们的福气。”
对于这番话,邰谙窈只笑了笑,却没有应。
在合颐宫一切收拾妥当后,各个宫殿也送来贺礼,不论心底怎么想,面上都得亲亲热热地祝她乔迁之喜,绥锦将东西都登记入库。
不过有几样是没有收在库房的,绥锦挑出其中一件,探头问:
“娘娘,这是皇后让人送来的花瓶,要摆出来么?”
花瓶是底白色,上面印着石榴花样,颜色鲜艳,叫人眼前一亮,尤其是石榴花的寓意极好,花瓶又是各种物件中最不容易出事的东西,皇后行事惯来稳妥,除了生辰宴一事,向来不会叫人挑出错。
所以,绥锦才会将其挑出来。
邰谙窈觑过来一眼,没在意这些:“摆在外殿就是。”
对于皇后送来的东西,她表现出恭敬就是,但也不至于放在殿内日日都看着。
合颐宫在挑着物件摆出来,长春宫内也不是很安静。
周贵嫔和李才人一群人才从花鸟房回来,路过涟鸢湖时,瞧见其中莲花都含苞待放的,其中也有数枝已经□□,叫她难得起了雅兴。
但她一个人懒得去。
她回宫中换了身衣裳,才去雨花阁,人未到声先至:“姚嫔!”
姚嫔将晒干的桃花瓣塞入香囊中,听见声音,她不紧不慢地抬起头朝外看去,温柔地应声:
“怎么了?”
她对孔雀不敢兴趣,便没有陪着周贵嫔一起去花鸟房。
周贵嫔越过二重帘跨进来,她兴致冲冲道:“咱们去泛舟游湖吧?”
话音落下,她也瞧清了姚嫔手中的活计,她一顿,有点蔫吧下来:
“你怎么又在做香囊啊。”
她简直搞不懂,姚嫔怎么这么能耐得住性子。
姚嫔低眸笑了笑,将手中的香囊放在一旁:“除了这些,我也不知该做点什么。”
周贵嫔咽声。
若是往日,她肯定替姚嫔打抱不平,觉得姚嫔不得宠,简直是天理不容,或者是皇上眼瞎。
当然,后半句她只敢在心底闷闷吐槽。
但现在,周贵嫔只能呐呐地转移话题:“正是如此,你才要出去走走,否则都要闷坏了。”
姚嫔手中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她没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而是道:
“怎么想起去游湖了?”
周贵嫔心底无声地松了口气,她又高兴地提起涟鸢湖的莲花,道:“真的很好看,要是泛舟的时候能让画师给我们画下来就好了。”
姚嫔摇头。
周贵嫔掩饰不住地有点失望,脑袋都耷拉下来。
紧接着就听姚嫔道:
“姐姐今日搬宫,应当是没有闲暇,等她忙完这一阵子,咱们在一起去泛舟,岂不是更好?”
姚嫔叹了口气:
“否则,岂不是落下姐姐一个人了。”
周贵嫔揉了揉耳朵,她不自在地轻咳了声,她要怎么说,自从感觉到微妙后,她就不是很想将姚嫔和仪修容凑在一起。
但姚嫔都这么说了,她再否决,显得她排挤仪修容一样。
她移开视线,话音不详地闷声道:
“你也只惦记着仪修容,倒是显得我里外不是人。”
第 90 章
==第九十章==
周贵嫔也没有想到, 这个泛舟游湖的行程一拖就是半个月。
翌日,邰谙窈得知消息时,其实就同意了, 但她一回合颐宫,待午时左右, 就发觉自己身子隐隐有些作疼。
待瞧见下身衣裳的一抹殷红时, 她和绥锦都是意外。
她惯来身体不好, 又常年喝药, 月事向来不准, 她也没有想到这么凑巧地就今日来了。
彼时, 时瑾初恰好来合颐宫陪她用膳, 就见她恹恹地趴在软塌上的模样,时瑾初挑眉:
“怎么回事?”
她成为主位后第一次去请安, 应该不会有人那么没眼力见地给她找不痛快。
邰谙窈也没料到这个时候时瑾初会来,她呐呐地埋头, 不好意思直言,只能拐弯抹角道:
“臣妾刚让绥锦去了敬事房。”
时瑾初一愣,遂顿,才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
她来了月事, 不能侍寝, 按规矩, 是要去敬事房撤掉绿头牌的。
时瑾初沉默了片刻一下,邰谙窈看见他朝她腹部看了一眼, 这种沉默让邰谙窈无意识地轻颤着眼睫。
殿内没安静多久, 时瑾初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既然如此, 就别去泛舟了,湖水还是冷, 凉气入体,有你好受的。”
邰谙窈乖巧地点头应下。
于是这一拖就是半个月,周贵嫔整日盼着,叫整个宫中也都知道了三人要去泛舟游湖。
主要是她身上干净后,还休养了数日,周贵嫔知晓她身体不好,再是着急也没有催她,见邰谙窈有点愧疚,她还反过来安慰邰谙窈:
“没关系,莲花又不会长腿跑了,反倒是正好到时能采莲蓬了。”
等到六月底,泛舟一事终于搬上行程,今日请安时,谁都瞧得出周贵嫔的兴奋劲,看得众人不免心底泛起嘀咕。
也有
人试探:
“周贵嫔今日是要去游湖?嫔妾能不能和周贵嫔等人一起去?”
邰谙窈朝那人看了一眼,她对这个人隐隐有点印象,是住在朝阳宫的丁才人,但往日众人只顾得关注朝阳宫的冯妃,不会在乎丁才人这等低位妃嫔。
周贵嫔朝她瞧了眼,见她没说话,就点头应了下来:
“便一起来呀,这有什么行不行的。”
人多才是热闹。
等到了涟鸢湖时,她们一行人的队伍就壮大了不少,宫人忙忙又叫人划来数条小船,宫人朝邰谙窈解释:
“周贵嫔说是待会采莲蓬,奴才们就准备了竹筏和小船。”
他怕邰谙窈嫌弃简陋,觉得他们不尽心,对于这位入宫一年就升到主位娘娘的仪修容,宫人不敢有一点怠慢。
邰谙窈弯眸,冲他们轻轻颔首:
“本宫知道的。”
说是小船,但其实坐四五个人是没有问题的,除去划船的宫人,一条船上能坐两位妃嫔,再带上各自的宫人。
分船时,周贵嫔其实有点纠结。
她邀请的姚嫔和仪修容,她单独和谁坐一起,都好像有点不对劲。
而微妙的预感,让她也不敢将姚嫔和仪修容单独放在一起,于是,她试探地问:
“你和丁才人一起,如何?”
周贵嫔补了一句:“我和李才人一条船。”
这个分配,叫邰谙窈眸色隐晦地闪了闪,她弯眸轻笑,没有反驳:
“既然是陪你来玩,自然是你来安排。”
周贵嫔松了口气,她不由得想起高嫔,平日中亲亲热热的,但今日一听说是要来划船,高嫔立即拒绝此行,还道是要去慈宁宫。
她瘪了瘪唇,但凡今日高嫔在,她也不至于让邰谙窈和个不熟悉的人在一起。
至于杜修容,小公主是个离不得人的。
邰谙窈只是应周贵嫔的要求才会来泛舟,其实没什么期待,但等上了小船,小船慢悠悠地晃到湖中心,瞧见四周莲花肆意时,她才逐渐品出一点乐趣来。
丁才人和她相对而坐,正俯身勾住一颗莲蓬,转头问她:
“仪修容要不要也亲自试试?”
邰谙窈有点犹豫。
衢州那边其实有很多湖泊,莲花更是常见,但她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她有点蠢蠢欲动,朝秋鸣看了一眼,像是在寻求意见。
秋鸣掩住唇,娘娘的某些举动总让她觉得颇有些许娇憨,让人不自觉心底一软。
她对着娘娘点头。
邰谙窈得了支持,这才肯侧过身去摘莲蓬,手指放在水面上,小船漂动的同时,湖水从指间划过,她没忍住弯了弯眼眸。
倏地,一捧湖水溅到她身上,邰谙窈一惊,她忙忙抬头看去,就见周贵嫔撩着水花溅人,她又气又笑:
“你——!”
周贵嫔一点不怵她,还对她挑三拣四道:“好歹是出来玩了,你和待在殿内一样,有什么意思?!”
邰谙窈被她气笑了,在她小船还没来得及划远时,她也捧起水拨过去,周贵嫔的惊叫声传来,这一下仿佛是什么开关,四周小船的妃嫔也都朝这边看来。
一刻钟,整个湖面上变得鸡飞狗跳。
邰谙窈的衣裳也都沾湿了些许,秋鸣见她脸上的笑,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拦。
她只能在心底庆幸,幸好绥锦觉得湖面上冷,让带了披风,否则待会上岸都不知道怎么回去。
别瞧这时玩得高兴,待会上岸时就只剩下浑身狼狈了。
邰谙窈是头一次和同龄人这般玩闹,难得投入进去,根本没觉得身上凉,她再要俯身时,忽然想起丁才人好像一直很安静,刚欲抬头问,余光就瞥见什么,她脸色一变,骤然提声:
“秋鸣!”
噗通——
是有人落水声!
巨大的浪花被惊起,众人被吓得一跳,有人尖叫了一声,众人立时停了下来。
等水花平静下来,众人都朝声源处看去,就见仪修容冷着脸站在小船上,秋鸣一脸心有余悸地扶着她,而丁才人整个人落在湖水中,不断地挣扎扑腾,口中惊慌地喊道:
“救……救命!”
丁才人的宫人趴在小船上,朝丁才人奋力地伸着手。
而划船的宫人却愣是没敢丁才人靠近一分,众人被水花挡住了视线,但这宫人瞧得清清楚楚,丁才人分明是在仪修容那一声后被秋鸣姑娘推下去的!
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可能敢划船过去。
周贵嫔也是一愣,她忙让宫人划近,震惊地问:“怎么回事?”
邰谙窈冷凝着脸:
“她想推我。”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让湖面上立即安静,众人面面相觑,她们什么都没看见,只知道仪修容喊了声秋鸣,然后丁才人就落水了。
周贵嫔脑子懵了一刹,才回过神来,她气得脸都红了,半点没有迟疑地相信了邰谙窈的话:
“她是疯了不成?!”
丁才人的宫人还在哭着说:“来人啊!快来人啊!救救我们主子!”
丁才人的挣扎也越来越浅。
邰谙窈的眸色很冷,她一直没有说话,四周宫人见状,没一条船敢靠近丁才人,也没有宫人敢冒着得罪仪修容的风险去救人。
丁才人是真觉得害怕了,脸色煞白一片,泪流满脸,挣扎力道越来越小,呼救声还未出口就被湖水淹没。
四周妃嫔一脸骇然地看着这一幕,原本湖水泼在身上还不觉得冷,如今却是冷得忍不住地打了颤。
周贵嫔看得惊心动魄,但也不敢真的让丁才人折在这里,她看了一眼邰谙窈。
邰谙窈注意到她的视线,她偏过头。
周贵嫔长吁了一口气,她厉声:
“还不快下去救人!”
立刻有会水的宫人跳了下水。
救了丁才人,也没敢把丁才人再放在邰谙窈的那条船上,周贵嫔没好气地让人把她抬到了自己船上。
她听见丁才人的宫人在哭,她嘲讽道:
“哭什么哭?自作孽,有什么好哭的?”
丁才人的宫人果儿被吓到,她哭声一顿,捂住嘴不敢哭,也不敢说什么她家主子冤枉的话,她还在仪修容的船上,生怕仪修容也会让人把她推下去。
船只终于靠岸。
消息早被宫人传去了坤宁宫,于是等她们上岸时,一堆听见消息的妃嫔都赶过来看热闹。
合颐宫的宫人拿着披风在岸边等着,邰谙窈一上岸,立刻就被宫人披上披风,披风宽敞,将她内里的狼狈都掩住。
丁才人浑身狼狈不堪,她瘫软着身子倒在地上,哭哭啼啼个不停。
邰谙窈看都没看她一眼,周贵嫔气不过:
“你有什么好哭的,我看你是脑子不清醒,真该让你再泡泡!”
丁才人被骂得敢怒不敢言,她哭着说:“我没有推仪修容!是她推了我!”
邰谙窈冷冷地扫过她,丁才人还记得在湖中的窒息,居然被吓得一个哆嗦。
邰谙窈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皇后终于露面,见到这番情景,尤其一堆妃嫔身上都有狼狈,但也瞧得出是嬉戏后的结果,唯独一个丁才人,脸色煞白得仿佛要死了一样。
她一阵头疼:“不是好好地在游湖么?这是怎么回事?”
丁才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娘娘!求娘娘给嫔妾做主啊!嫔妾什么都没做,好端端的,仪修容让人把嫔妾推下了水中!还不许宫人救嫔妾!”
她哭着喊:“仪修容再是高位得宠,也不能草菅人命啊!”
皇后听得一脸震惊,她望向邰谙窈:
“你当真将她推下水了?”
邰谙窈闭着眼,她没回话,她还记得,她刚要转头,余光就瞥见丁才人朝她神来一只手的情景,到现在,她仍是觉得心有余悸。
若非秋鸣反应快,如今落水的人就是她了。
周贵嫔立即反驳:“是她要推仪修容,被发现了没有得逞而已!”
双方各执一词,皇后被吵得头疼,只好问向四周的人,其余妃嫔不敢沾惹上这件事,都纷纷摇头:
“嫔妾们只顾得玩闹,都没有看见。”
话是这么说,但丁才人是否真的要推仪修容尚不可知,仪修容推丁才人下水却是铁板钉钉上的事实。
皇后显然也懂得这个道理,她瞧了眼一身狼狈的丁才人,夏日裙装单薄,轻薄的一层布料贴在身上,让人有些不忍直视,皇后皱紧了眉头:
“本宫不知真相如何,但她好歹是皇上的妃嫔,你再是气恼,也不该直接推她下水。”
这番衣裳不整,丢的是谁的颜面?
这番指责让邰谙窈如鲠在喉:“那皇后娘娘觉得臣妾当时应该怎么做?”
她冷下脸,反问:
“任由她推臣妾入水么?”
皇后还未说话,身后传来一道透着冷意的声音:“大庭广众之下就敢谋害上位,朕看她根本是在找死。”
有人从銮驾下来,皇后还未转身,就见仪修容红了眼,仪修容越过她,直接扑入某人怀中:“皇上!”
时瑾初稳稳地接住她,看都未看一眼狼狈的丁才人,只上下打量怀中人,垂眸问:
“有没有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