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第九十一章==
暖阳下, 湖畔泛着涟漪,岸边哭声不断,男女身影交缠地印在地面上。
邰谙窈听见了时瑾初的问话, 但她只是红着眼摇头,不肯说话, 她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 纤细的指骨都在发白。
她眼泪啪嗒一声往下掉, 红着眼眸一错不错地望着时瑾初, 咽着哽咽:
“她推我!”
“要不是我看见了, 及时喊了秋鸣, 落水的就是我了!”
她抽噎着, 肩膀被情绪冲击得轻微颤抖,什么敬称都给忘了。
时瑾初这时才望向丁才人, 瞧见了丁才人的狼狈,有宫人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什么, 立刻找来披风给丁才人遮掩住。
时瑾初寒了脸。
女子家的名誉最是重要。
尤其是他一直都知道邰谙窈的脸皮薄,如果今日是她落得丁才人的下场?
时瑾初没再去想,但在场的众人都看得出他眸底的冷意。
怀中人还没有完,她仰起脸望向他, 脸上落着泪痕:“皇后说我不该推她, 您也觉得我做错了么?”
这个时候被提起, 皇后也不由得抬头朝这边看来,她握住手帕等着时瑾初的答案。
时瑾初搂着女子, 根本没有犹豫:
“你没错。”
皇后骤然握紧了手帕。
皇上这话和直言是她错了, 有什么区别?
四周妃嫔见皇后娘娘脸色淡了下来, 面面相觑,但也没对皇上的答案感到意外。
一个丁才人, 怎么和仪修容相提并论?
丁才人的哭声也被这三个字砸得戛然而止,她蓦然愣住,下一刻,眼泪就汹涌地掉了出来,她哭着喊:“嫔妾没有啊!”
“皇上明鉴!嫔妾根本没有去推仪修容啊!”
秋鸣憋了许久,之前顾忌着皇后没敢说,这个时候终于敢说出来:
“你没有推?难道是我们娘娘冤枉了你么?”
她看似是唾骂反驳丁才人,但条理清晰,让外人立时了解前因后果:
“今日游湖是咱们娘娘和周贵嫔的事,是你主动要求凑过来,我家娘娘和你根本不相熟,娘娘折腾这么一出,闹得人声鼎沸,难道就是为了冤枉你?丁才人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秋鸣的话再是难听,但众人也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没错。
丁才人在宫中名不经传的,要不是今日主动凑上来,仪修容也许连她这个人都记不住。
今日一事,稍有不注意,仪修容就会背上一个凶残的名声,一个丁才人根本不值得她这么做。
也因此,在邰谙窈说丁才人要推她时,根本没人反驳,毕竟,她们也想不出其他的仪修容针对丁才人的原因。
丁才人还在哭着自己冤枉,众人已经不在意。
邰谙窈也望着时瑾初,在时瑾初说她没错后,她就渐渐地止住了抽噎,如今时不时地吸一下鼻子,眸子泛着湿意,等着他给她做主。
时瑾初也没叫她失望:
“丁才人谋害上位,心底歹毒,直接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丁才人一愣,她眼泪争先恐后地流下来,她不顾狼狈,惊恐地喊:“皇上!嫔妾真的冤枉啊!”
众人也愕然,没有想到时瑾初会罚得这么重。
皇后皱眉,她打断时瑾初,替丁才人求情:
“皇上,再怎么说,今日丁才人也受到了教训,这般惩罚是不是有些过了?”
邰谙窈攥了一下时瑾初的衣袖。
借着披风的遮挡,时瑾初扣住她的手,他掀起眼皮,反问皇后:
“皇后觉得,谋害上位一事,不该严惩么?”
皇后叹了口气,没再替丁才人说话,但谁都瞧得出她无声流露出的妥协。
邰谙窈心梗。
丁才人要推她落水,怎么就不该严惩了?
皇后这般反应,好像时瑾初故意偏袒她一样,也显得她格外狠毒不饶人。
邰谙窈在心底告诫自己,她是皇后,不得不敬重着。
但她还是没忍住,她转头问:
“皇后是不是不喜欢臣妾?”
皇后一顿,她皱起眉头:“本宫没有,本宫对所有妃嫔都一视同仁,仪修容怎么会有此一问?”
邰谙窈扯唇,她压根不信这话,她道:
“皇后如果不是不喜欢臣妾,怎么会一门心思都是担心丁才人?”
“明明包藏祸心的人是丁才人,但在皇后口中,她倒是成了可怜人,反而是臣妾咄咄逼人。”
“臣妾不解,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害人者人恒害之,她落得现在的下场,难道不是罪有应得么?”
她连番抛出数句话,叫众人目瞪口呆,也不给皇后回话的机会。
时瑾初都朝她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遂顿,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咬唇,忍着泪意地说:
“娘娘说您一视同仁,但你来了后,可怜了丁才人,有替臣妾担忧一声么?”
佳人含泪,摇摇欲坠,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就让她一而再地质问变成了不平的委屈。
秋鸣也适时地抹了把眼泪:“奴婢现在都还觉得后怕,娘娘觉得丁才人可怜,但险些落到这种处境的就是我们娘娘啊。”
一对主仆委屈不平地看着她,皇后不着痕迹地握紧了手帕,二人的质问也让她营造出的气氛立时消失殆尽。
她这个时候终于意识到邰谙窈的模样生得当真是好,没有一点攻击性,一蹙眉便是让人觉得她受了委屈,轻而易举地做足了楚楚可怜模样。
许久,又或许只是片刻,皇后抬手按了按眉心,她像是有点头疼:
“仪修容说得对,是本宫想岔了。”
她身为皇后,最主要的就是公平处事,一旦让人觉得她有偏颇,必然会损害她的权威。
似乎是没想到皇后这么快就妥协,丁才人意识到自己被彻底放弃了,要沦落成庶人,日后只能在冷宫度日,她吓得一个哆嗦,不敢置信地喊:“娘娘!”
皇后垂眸看她:
“你糊涂时,就该想到这个结果。”
丁才人还想喊冤枉,但已经有宫人拖着她下去,她的声音被堵在喉间,她四周去望,没有一个人对她伸出援手。
皇上许是根本不记得她这号人。
皇后也放弃了她。
她最终望向仪修容,仪修容站在皇上跟前,矜贵得仿佛被众星捧月,有一瞬间刺得她眼疼,叫她泪水不断地流。
邰谙窈也在看她,见她被拖下去时,仍是只在喊冤枉,心底不由得些许失望。
有人替她拢了拢披风的衣襟,邰谙窈堪堪回神,就见时瑾初刚收回手,垂眸看向她:
“走了,回去换身衣裳,仔细受凉。”
邰谙窈没有异议。
时瑾初拉着她转身离开,皇后带着一群妃嫔在后面福身恭送,远远望去,仿佛那才是一对璧人。
皇后直直地望了许久。
四周妃嫔渐渐告退,她们也湿了点衣裳,时间一久,就觉得浑身都是凉意,也要赶紧回去换衣裳。
问春扶着娘娘,见四周没了外人,她朝冷宫的方向看了一眼,低声:
“娘娘,咱们就这么让丁才人去冷宫了么?”
皇后收回视线,觑了她一眼,问春下意识地噤声。
皇后转身,没有搭理问春的话,淡淡道:“回宫。”
******
闻乐苑,邰谙窈在净室中沐浴,热气盎然,将净室内都氤氲出点雾气。
时瑾初最近忙碌,是听说邰谙窈出事才会来后宫一趟,把邰谙窈送回来后,交代她沐休换衣后,就立即赶回了御前。
净室中,绥锦让邰谙窈在热水中多泡一会儿,见她脸色红润,也没着急让她起身:
“奴婢让人准备了姜汤,等您沐浴完,记得要喝上一碗。”
邰谙窈惯来不喜欢喝姜汤,嫌弃味道难闻,还有点辣嗓子,绥锦不得不刻意叮嘱一番。
邰谙窈闷闷地点头应下。
她不喜欢沐浴时很多人伺候,净室内只有主仆二人,秋鸣也下去洗漱了。
片刻,绥锦见娘娘有点失神,低下声音:“娘娘还在想今日一事?”
邰谙窈默认。
就如秋鸣所说,她和丁才人不相熟,她没必要去害丁才人。
反之也是一样的道理。
丁才人害她作甚?即使她今日落水,就算是不慎溺毙,对丁才人也没有一点好处。
甚至,她那番举动不会没人看见,到时她也难逃一劫。
她觉得这件事还有背后主谋。
但也因为她察觉到丁才人抱着的决心,才没有在当时逼问,她不觉得逼问能有什么结果,不如先把丁才人定罪。
丁才人连被拖下去时,也没有透露出任何消息,就可见一斑。
邰谙窈靠在浴桶中,她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让珠儿盯着点冷宫,瞧瞧有没有人和丁才人接触。”
丁才人今日一行,看着鲁莽,但不论什么阴谋都有被拆穿的可能,反而是这种直接的手段才叫人防不胜防。
当时事情发生得太快,只在一瞬间,让邰谙窈其实没有多少实感,如今邰谙窈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凶险,她皱了皱眉:“再让人传信给舅舅,让他查一下丁家。”
这宫中女子,如果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只能说明有更让她看重的东西。
绥锦轻声应下,见娘娘呼吸渐渐变重,她忙道:“娘娘先起来吧。”
邰谙窈被她扶起来,身子不可避免地有点软,她底子弱,泡热水久了,总觉得浑身乏力,有点喘不上气的感觉。
到净室外时,恰好姜汤被送来。
邰谙窈脸都皱起了一起,她觑了眼绥锦,见没有半点和缓的余地,只好捏着鼻子,将姜汤灌了下去。
绥锦无奈地摇头:“您喝点姜汤,怎么觉得是在喝药一样。”
邰谙窈小声嘟囔:
“有什么区别。”
都是难喝。
提起药,绥锦想起了什么,她低声有点犹豫:“那药,您还不停么?”
邰谙窈下意识地抠住软塌。
绥锦瞧了眼她的小动作,知晓娘娘其实也在犹豫:
“您如今是主位娘娘了,有些事没必要再这么顾忌。”
绥锦心底一直是存着担心的,是药三分毒,娘娘一直调理身体的药再是温和,绥锦也怕会真的坏了娘娘身体。
娘娘如今迟疑不决,药也一直在喝,她担心万一真的有什么,娘娘日后会后悔。
“往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咱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娘娘如今瞻前顾后,是不是有点杞人忧天了?”
这宫中从来不平静,就如同今日,丁才人一事也是毫无预兆。
邰谙窈被劝得渐渐松动,说到底,她如今是修容,能有资格抚养皇嗣了,她不是不心动。
她犹犹豫豫地埋头:
“你让我再想想。”
绥锦止声,没有再催她,她再是担忧,也不会替娘娘做决定。
第 92 章
==第九十二章==
这宫中最是会粉饰太平, 不论昨日发生了什么,翌日请安时,坤宁宫内仍是一片平静。
转眼到了初一, 给慈宁宫请安的日子。
邰谙窈蓦然想起来一件事,她偏头问秋鸣:“圣驾是不是有一段时间没去凝香阁了?”
秋鸣被问得忽然, 懵了一下, 才缓了过来, 迟疑地点头:
“好像从高嫔生辰后, 圣驾就再也没去过。”
话音甫落, 秋鸣就见娘娘皱了皱眉, 她也觉得些许不对劲。
高嫔入宫后, 不算得宠,但她也能经常见到圣驾, 其一是她经常出入慈宁宫,本就比其余妃嫔多了一个见到圣驾的途径, 其二,有时圣驾去慈宁宫请安后,数次中总有那么一次会去趟凝香阁。
算下来,一月中总是能去一次的。
但从高嫔生辰至今都将近两个月, 圣驾一次都没去过凝香阁, 而且, 来慈宁宫的次数好像也比往日少了些许。
邰谙窈心底冒出一点疑惑,高嫔生辰那日是发生了什么吗?
不等邰谙窈弄清这件事, 一个消息很快传遍了后宫——请平安脉时, 高嫔被查出有孕。
合颐宫得了消息, 小松子报了上去,有点迟疑地抬头望向娘娘。
邰谙窈眼眸轻颤了一下, 见众人都在看她,她摇了摇头:
“她入宫也有半年,会有孕也实属正常。”
瞧着时间,应当正是高嫔生辰那日怀上的。
这后宫那么多妃嫔,她入宫一年有余,才有两位妃嫔传出有孕消息,已经出乎邰谙窈的意外了。
邰谙窈想起时瑾初待高嫔的态度,忽然有点好奇,时瑾初会怎么对待这个皇嗣。
高嫔有孕应该也是在时瑾初预料之外吧?
邰谙窈猜得没错,岂止是出乎时瑾初的意外,养心殿内气氛一片冷沉压抑,张德恭跪在地上,额头冒着冷汗。
殿内香炉燃着熏香,偶有袅袅青烟从炉脊的细密小孔钻出,又很快没了踪影。
倏地,从高处砸下一本奏折,从青烟中穿过,直接打散青烟,砸在了张德恭的额头上。
张德恭额头一疼,不敢表现出来,堪堪低埋下头。
时瑾初的声音从高处传来:“这就是你办的事?”
张德恭不敢替自己辩解,冷汗顺着脸颊掉下来,他擦都不敢擦:
“请皇上恕罪!”
时瑾初很久没有说话,殿内一片死寂,只有他时不时拿着奏折敲点御案的声音,让人心底忍不住地发慌。
张德恭也觉得摸不清头脑。
在皇上答应太后给高嫔位份后,隔了一段时间,高嫔才真的有了位份。
而在这期间,凝香阁就已经开始收拾了,是他亲自安排人收拾的凝香阁,凝香阁内有什么,他心底最是清楚。
皇上的态度很明确,他是不希望高嫔有身孕的。
他不想让高家连出两位太后。
至于直接不碰高嫔?
太后亲自把高嫔带到了京城,而高嫔入宫,再没有回旋的余地,皇上应过太后会给高嫔脸面,若是让高嫔至死都是清白之身,太后许是一辈子都会对高嫔有愧,也根本不可能答应皇上这么做。
皇上和太后惯来亲厚,太后已经选择退步,皇上当然不可能再逼太后。
当初高嫔自作主张搬去合颐宫,惹得皇上不喜,除了仪修容不高兴外,未必没有这个原因在。
后来高嫔重新搬入凝香阁,再有太后的脸面在,才真正地开始侍寝。
按理说,高嫔整日住在凝香阁,如何都不应该有孕才对。
偏偏她就是传来消息,怀上身孕了。
张德恭觉得头都疼了。
张德恭不由得想起了敬妃娘娘,也许有人就是有子女缘分,敬妃当初也不得宠,只侍寝了两次,就得了皇长子和皇长女,这般运道,别人求都求不来。
时瑾初沉默了很久,才冷声命令:
“让李太医再去替她诊脉。”
张德恭心底松了口气,知道他是逃过了这一劫,也听出了皇上是不信任高嫔。
他不敢耽搁,立即应声,但在他退出去时,他迟疑地道:“奴才来禀报消息时,就听见慈宁宫给凝香阁送去了赏赐。”
时瑾初坐在位置上,他脸色难得有点难堪,他掀起眼皮子,冷笑:
“然后呢?”
“朕该是去看望她?”
听见这一声冷笑,张德恭吓得缩了缩脖子。
高嫔入宫半年有余,皇上会去凝香阁多数都是在前往慈宁宫请安后,约也能有十次,但其中有一半都不曾叫过水。
张德恭想起高嫔生辰那日发生的事情,到现在还觉得有点胆寒。
他只记得那晚叫水后,皇上整个脸色都黑了下来,他不明所以,听见皇上喊了他一声,然后被高嫔拦住,高嫔还穿着亵衣,就顾不得形象地跪下来,哀声求着皇上不要在那时离开。
她说她知错,说求皇上看在太后的颜面上,原谅她一次。
那晚,高嫔仗着太后,拦住了圣驾。
但高嫔也跪了一整夜。
等圣驾离开凝香阁时,高嫔脸色煞白一片,据说,她当日还强撑着去请了安。
从那以后,圣驾再不肯踏入凝香阁一步,全了她在外的脸面,却也是彻底失了圣眷。
张德恭至今都不敢回想那日情景,只记得那日凝香阁的暗香颇浓,后知后觉地发生了什么后,御前就再没人敢提起高嫔这两个字。
其实,张德恭至今都觉得高嫔糊涂。
但谁能想到她能糊涂出一个皇嗣来?
张德恭心底泛着嘀咕,莫不是她入宫时,高家让她带了什么偏方?
张德恭一时也说不清高嫔值不值当了,左右她不受宠,若真是有了什么偏方,搏这一次,好像也是能说得通。
******
凝香阁内高朋满座,皇后得了消息,就亲自来了一趟。
彼时,邰谙窈听闻消息后,犹豫了一番,就让人备了仪仗,也亲自来了一趟。
人人都觉得高嫔和她交好。
别人都亲自来祝贺高嫔有喜了,她若不来,倒显得她对高嫔很是薄情。
张德恭正是这时带着李太医来的,邰谙窈扫了眼张德恭身后,没瞧见时瑾初的身影,她轻眯了眯眼眸,下意识地在心底猜测时瑾初的态度。
皇后转头,有点惊讶,她问:
“皇上怎么没来?”
高嫔也朝外看去,按住心底的失望,听见皇后的问话,她堪堪垂下头,掩住眸中的情绪,她接过皇后的话,没让张德恭答话,她说:“皇上政务繁忙,只是初查出有孕,不值当打扰皇上的。”
皇后挑眉,再是繁忙,难道连来后宫一趟的时间都没有么?
但当事人都不介意,她也不替别人着急,皇后笑了笑:“你惯来是懂事。”
高嫔赧然地低头。
张德恭不管她们的话,而是恭敬地躬身道:
“皇上让奴才带李太医来给高嫔请脉。”
众人不解,不是才请过脉么?
皇后眼神稍闪,她拍着高嫔的手背:“李太医的医术高明,皇上这是关心你呢。”
高嫔自家人知道自己事,她抿唇浅笑,没有接这个话。
毕竟张德恭还在,她承认下来,未免有点心虚。
高嫔心知肚明,这是时瑾初在怀疑她,但她仍是大大方方地伸手让李太医诊脉。
李太医把脉的时候,凝香阁就安静了下来。
邰谙窈稍有点纳闷地看着这一幕,当初云修容有孕时,也有这么一出么?
邰谙窈不知道,或许是她当时没去看向云修容,才会不清楚。
片刻,李太医松了手,张德恭朝他看去,李太医对他点了点头,他说:
“的确是滑脉,高嫔主子有孕一月有余,近来要仔细着些才是。”
有孕前三月都是危险,他这一声嘱咐很是正常。
高嫔也低眸,眸光柔和地望向平坦的小腹,她紧攥在袖子中的手不着痕迹地松开。
张德恭心底失望,他脸上没有露出异样,撂下两声恭喜和赏赐,就带着李太医离开了。
皇后见状,也道:
“太医的话,你也听见了,之后要好好注意身子,你们也不要打扰高嫔休息了,都回去吧。”
后半句是对殿内的其余妃嫔而言。
邰谙窈也没有久留,转身和周贵嫔二人一起出了凝香阁,杜修容是钟粹宫的主位娘娘,她较其余人要慢一些出来。
杜修容出来时,恰好见到邰谙窈的背影,她快走两步,叫住了人:
“仪修容!”
邰谙窈不解地停住转身。
周贵嫔也疑惑地转头看过来,杜修容快步上前,她抬起眼,和邰谙窈的视线在空中对撞,她说:“仪修容难得来钟粹宫一趟,要不要见见小公主?”
邰谙窈眸色稍闪,听出小公主只是虚词,她轻轻点头:
“能见到小公主,当然是好的。”
周贵嫔没凑这个热闹,拉着姚嫔很快离开。
等她们走后,邰谙窈和杜修容转身去了钟粹宫正殿,正殿内,小公主的确在其中,她睡在摇车中,鼻子一瓮一瓮地呼吸着。
看得出杜修容将她养得很好,小公主脸颊有了红润,瞧上去一点也不像才出生时病恹恹的模样。
二人没有吵醒小公主,宫人上了茶水,邰谙窈端着一杯放在手心捧着,她扫了眼熟睡的小公主,低声:
“杜修容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么?”
杜修容有点欲言又止。
邰谙窈也没催她。
片刻,杜修容压低了声音:“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许是我没有生养过,不了解有孕的女子是该什么样。”
“前些日子,玲珑瞧见凝香阁换洗了脏衣裳。”
脏衣裳?
同为女子,邰谙窈立时听出杜修容这番话是指的什么。
其实她有点猜到杜修容要说的话会和高嫔有关系,但她再是大胆,也没想到杜修容会说出这番话来。
邰谙窈被惊得目瞪口呆,半晌都没能说出话。
怪不得杜修容欲言又止,主要是这件事太过让人震惊了。
——这根本是在暗指高嫔假孕。
许久,邰谙窈咽了咽口水,轻声问:“会不会是玲珑看错了?”
毕竟一前一后都有太医看过,时瑾初还特意让张德恭请了李太医确认。
总不能还会出错吧?
对此疑问,杜修容朝她苦涩地笑了笑。
邰谙窈立即得了答案,杜修容要是没有确认,也不可能选择在今日告诉她。
邰谙窈不敢轻信杜修容的话,但杜修容拿这件事骗她作甚?
不管杜修容的话是真是假,她都不可能对高嫔做什么,所以,杜修容骗她根本没有意义。
邰谙窈捻着帕子,她面上瞧着好像平静,其实脑海中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
邰谙窈听见自己轻声道:“如果你的猜测是真的,那等她十月怀胎结束,她哪里来的皇嗣?”
话音甫落,邰谙窈想到了什么,她心底蓦然咯噔了一声。
杜修容和她对视一眼,显然两人想到了一起去,她苦笑:
“我担心的是,她不会生下来。”
若真能生下皇嗣,不论真假,提心吊胆的都该是高嫔,她反而不必担心了。
第 93 章
==第九十三章==
邰谙窈回了合颐宫, 她不确定高嫔是否假孕,但如果是真的,弄出混淆皇室血脉一事, 她再是太后侄女也拦不住她找死。
但如果她不打算把这个皇嗣生下来呢?
那么她是准备要做什么?
博怜惜?算计人?
邰谙窈觉得都有可能,但她想算计谁呢?邰谙窈百思不得其解。
她是太后亲侄女, 谁拿她都是客客气气的, 她入宫后, 从未有人和她闹出龃龉, 便是生辰宴一事, 皇后娘娘也在时候给了她安抚。
难道两相对比下, 记恨上她了?
但邰谙窈还是觉得有点说不通, 她没觉得自己这么大脸,值得高嫔这么下血本地来算计她。
邰谙窈想破了头, 也想不出答案,她只能先将此事放在一旁, 再格外注意一番高嫔的举动。
绥锦见她一脸纠结,纳闷地问了出声:
“娘娘去了一趟钟粹宫,怎么回来后就心神不宁的?”
殿内没有其余人,邰谙窈扫了一眼四下, 含糊不清
地将高嫔一事说出来。
绥锦瞪大了眼, 她呐呐道:“她疯了不成?”
谁知道呢。
片刻, 绥锦堪堪收回思绪,她问:“娘娘是怕这番算计最终落在您头上?”
倒也不全是。
阴谋是要摆在暗地里才有成功的可能性, 但如今她已经知道真相, 高嫔便是想算计她, 她也不可能任由高嫔算计。
她只是有点纳闷,她想不出值得高嫔这么做的理由。
邰谙窈用手腕敲了敲脑袋, 罢了,想得她头疼。
合颐宫没再提这件事,但邰谙窈对高嫔的警惕心却是一而再地上升,尤其是第二日见到高嫔来坤宁宫请安时,她对杜修容的猜测已经信了九成九。
云修容那么不低调的人,都知道瞒了三个月才爆出有孕的消息,而后也一直躲在宫中待到生产。
高嫔明知现在是关键时期,居然还要跑出来招摇?
皇后也意外,她一脸的惊讶:“你如今身子重,怎么还来请安?使唤个奴才来说一声就行了。”
高嫔坐在位置上,她轻垂眸,不卑不亢也是恭敬道:
“给娘娘请安是规矩,礼不可废,左右嫔妾在宫中也是无聊,不如来陪娘娘和诸位姐妹说说话。”
她话音说得很是恭敬,皇后讶然,但脸上也露出了笑:“你啊,总是这么规矩,也要替自己考虑考虑。”
两人谈话其乐融融。
邰谙窈和杜修容对视了一眼,很快,又重新垂下眼眸。
邰谙窈瞧着杯盏中的茶水,茶香连连,她将杯盏放在嘴边,却半晌都没抿上一口。
她心神不由自主地落在高嫔身上,连有人和她说话都没听见,秋鸣碰了她一下,邰谙窈才堪堪回神,她抬起头,就见皇后笑着看向她:
“再有数日就是中秋,太后的意思是今年中秋不必大办,只摆上一桌家宴即可,仪修容有什么想法么?”
邰谙窈有点稀里糊涂,皇后惯来抓权抓得紧,这种事情问她做什么?
如今宫中的主位娘娘也就她们三位,邰谙窈下意识地往敬妃看了一眼,她不清楚皇后要做什么,但她选择祸水东引:
“臣妾从未操办过这种事情,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点子,娘娘不如问问敬妃娘娘,她在宫中多年,想来也是有些心得。”
皇后听她前面一番话没有半点沾权的想法,还算满意,但听她后来提起敬妃,眸底的情绪就寡淡了些许,但她仍是面不改色地转头看向敬妃:
“仪修容说得没错,敬妃觉得呢?”
敬妃被二人架得直接摆手,她有点哭笑不得地摇头:“娘娘还不了解臣妾?臣妾一贯是个惫懒愚笨的。”
她朝仪修容望了一眼,觉得仪修容还是不了解皇后娘娘。
敬妃掩住唇角,笑道:
“这么多年,娘娘举办宫宴向来是稳妥,哪里是臣妾等没有经验的人比得上的,娘娘就别折腾臣妾这些人了。”
皇后嗔恼地看了她和邰谙窈一眼,笑着恼道:“你们啊,一个个的就知道躲清闲,也不肯替本宫分担一些。”
邰谙窈只是浅笑不语。
她又不是傻子,皇后和敬妃一来一回的对话,她要是猜不出皇后今日的问话只是试探就怪了。
高嫔笑盈盈地接了话:“能者多劳,嫔妾们愚笨,也只能让娘娘多担待了。”
坤宁宫内其乐融融,叫请安时间都拖晚了一刻钟。
结束后,邰谙窈见高嫔朝她走来,她心底蓦然咯噔了一声,她站住没动,眸中不解地望向高嫔。
高嫔抿出笑,很是亲昵:
“嫔妾前段时间身子不适,许久没和娘娘说说话了。”
邰谙窈听出她的言下之意,袖中的手握了握手帕,她轻蹙眉:“太医说让你这段时间好生休息,你还是早些回宫的好。”
她这番话也算是推心置腹,即使是说给太后听也是挑不出错的。
高嫔瘪了瘪唇,怀了身孕,倒是让她有了些许女儿家的娇俏,她嘟囔道:
“一回去,她们就把嫔妾当易碎的琉璃对待,嫔妾不想回去。”
邰谙窈一时间都有点分不清她是炫耀还是抱怨了,她眉眼笑意不变,但见高嫔念头不改,她不能变脸色,只好眨了眨眼,控制住情绪。
她半点也不想和高嫔单独相处。
脑海中搜刮了半晌的借口,蓦然,邰谙窈灵光一闪,有些歉疚道:
“我倒是也是想和你说说话,但皇上让我在请安后去一趟御前,恐是不能招待你了。”
总归是时瑾初的后妃,她拿时瑾初临时做一下挡箭牌,也没什么不对。
至于时瑾初有没有让她去?反正邰谙窈说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高嫔止住声,她纳闷,昨晚是初一,仪修容也不曾侍寝,怎么会得到旨意?
但许是皇上之前和她说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论真假,仪修容都搬出了皇上,她当然不能再强求,只好道:“是嫔妾不知内情,娘娘既然要去御前,嫔妾就不耽误娘娘时间了。”
邰谙窈颔首,她转身上了仪仗,秋鸣心领神会地让仪仗往御前抬。
等到了御前,守在殿前的元宝一脸愕然,娘娘怎么来了?
再不解,元宝也是忙忙地迎了上来,恰好秋鸣扶着邰谙窈下了仪仗,她扫了一眼殿门紧闭的大门,有点打退堂鼓。
元宝也适时地尴尬道:
“娘娘,朝臣正在里面和皇上议事,这时候恐怕没时间接见您。”
邰谙窈也知晓自己来得突然,她也没什么事,当即道:“既然如此,本宫就先回去了。”
话音甫落,殿门就被推开了,着一身云鹤图案官服的男人踏出来,邰谙窈下意识地转头看去,要离去的脚步顿住,她愕然:
“表哥?”
从殿内出来的人正是陈远川,陈远川也不曾想会遇见她,他视线长久地在她身上停驻了一刻。
元宝拍了下脑袋:“哎呦,瞧奴才这脑子,险些忘了陈大人和娘娘的关系了。”
陈远川立时回神,他堪堪垂眸,清隽的眉眼被遮掩住,他往一侧退过身子,朝邰谙窈躬身,无声地将二人距离地拉远。
她那一声表哥直接传到了殿内,端坐在位置上的时瑾初抬起头,他转头看向张德恭。
莫名其妙地遭受一记冷眼,张德恭心底暗骂,元宝怎么回事,仪修容来了,怎么不进来禀报?
邰谙窈还未曾和陈远川寒暄,就听殿内传来时瑾初的声音:
“杳杳,进来。”
邰谙窈的话音一止,她有点纳闷,元宝还在殿外呢,时瑾初怎么知道是她来了?
她匆匆对陈远川一点头,就拎着裙摆踏入了御书房内,陈远川一直低着头,等着殿门合上的声音,他才重新抬起头。
他没有露出异样,和御前宫人点点头,转身径直朝宫外走去。
和女子背道而行。
背对着众人,陈远川衣袖下的手紧紧握住。
杳杳。
原来,皇上私底下都是这般称呼她的么。
陈远川当然知道这是邰谙窈的小名,但往日顾忌他的心思,不愿叫她为难,他再是亲昵,也只喊过她一声表妹。
他有些失神,脊背都无声地弯折了些许,出宫时,险些撞到巡逻的禁军,被人扶住:
“大人,您注意脚下。”
陈远川立即回神,他对着扶起他的禁军道谢,低声轻喃:
“……我会注意的。”
这一番话说得很轻,禁军也早离去,他也不知是在和谁说。
*******
御书房内,时瑾初撂下笔,招手让女子过来,他眸底情绪有一闪而过的晦暗:
“杳杳怎么来了?”
邰谙窈不解地瞥了他一眼,不懂他今日怎么一直叫她杳杳。
往日,只有二人私底下时,他才会
这么唤她。
尤其那事时,他会故意喊得亲昵,慢条斯理地瞧着她臊得满身泛红。
邰谙窈耳根子有点热,她轻恼了时瑾初一眼,踏上台阶,直到走到他跟前,才轻哼道:“皇上不欢迎臣妾么?”
又是作怪。
时瑾初心底的那点闷堵情绪被她轻而易举地打散,他垂眸低笑:
“谁教仪修容冤枉人的本领?”
邰谙窈听出了他在喊冤,也没忍住笑出了声,她想起自己为什么来御前,不由得又想起圣驾数日不曾去凝香阁一事,她眸子一转,试探问道:
“昨日高嫔查出有孕,皇上怎么也没去看望她?”
邰谙窈就见时瑾初眉眼的笑意立时淡了下去。
她掩住眸中的讶然,高嫔到底做什么事惹恼他了?
时瑾初没有随便找个借口敷衍她,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冒出一句:
“日后少和她接触。”
第 94 章
==第九十四章==
少和她接触?
邰谙窈知道时瑾初口中说的是高嫔, 但为什么?
难道时瑾初也知道了高嫔假孕一事?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否决了,再如何,时瑾初连给高嫔高位都吝啬, 怎么可能任由高嫔混淆皇室血脉。
她脑海中一片问号,但还是乖巧地应了下来:
“您不喜欢, 臣妾日后就少和她来往。”
邰谙窈隐晦地咬重了不喜欢三个字, 说到底还是存了点试探的心思, 某人没好气地掐了掐她的腰窝, 却是默认了这话。
许久, 邰谙窈也没听见时瑾初的反驳, 她掩住眸中的惊愕, 原来真的是不喜欢。
惊愕过后,邰谙窈也觉得这倒是不错, 她不知道高嫔到底想要做什么,但肯定没打什么好主意, 日后她再躲着高嫔也算是师出有名。
来御前虽然是临时的安排,但到底是没白来。
********
八月桂秋,暖阳恰好,高嫔传出有孕后, 慈宁宫看得紧, 连带中省殿对凝香阁也半点不敢怠慢, 甚至比对待钟粹宫正殿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这一切都和合颐宫没有什么关系。
小柏子拎着鸟笼,这就是他的活计, 说轻松也轻松, 但得将鹦鹉当祖宗照顾, 平日中也少不得费心。
娘娘没在殿内,一个仪仗带走了宫中大半的宫人, 合颐宫现在也清净,他才走到游廊上,就觉得肚子传来一阵疼,他脸色扭曲了一下,瞧见对面有人过来,他忙不迭地招呼:
“福媛,帮我看一下念白主子,我去去就来!”
福媛在合颐宫中惯来安静顺从,被叫住也就直接停下脚步,见小柏子着急得狠,她也没有废话,接过鸟笼:
“不着急,你慢慢来。”
小柏子一溜烟就窜不见,福媛这时才低头看向鸟笼,念白主子站在栏杆上,压根不在乎拎着鸟笼的人是谁,见有人朝它看,它业务熟练地学舌道:“娘娘安康!娘娘吉祥!”
小柏子惯来有眼力见,自家娘娘一升位,他就教着鹦鹉喊了娘娘,合颐宫内常是响起娘娘吉祥的声音。
福媛见念白这么有眼力见,也不禁被逗笑,鸟笼外圈有延伸,上面摆着点零碎的水果,福媛拿起来喂它,说一声吉祥话就喂它一颗,念白吃得欢,吉祥话不断地往外冒,把记得的话都一咕噜地往外抛。
“娘娘万事如意!”
“娘娘福运绵长!娘娘福星高照!”
“不能有孕!喝药!不能有孕!”
“娘娘貌美如花!娘娘笑口常开!”
“……”
福媛本来没在意,只是逗弄着念白玩,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这一串吉祥话中掺和了什么,她动作立时一顿,她倏地低下头:“念白主子,您刚才说什么?”
念白没理会她,小眼珠不断地往她手上看。
福媛将手中的水果喂给它,念白没有如她所愿地重复,福媛拍打了下脑袋,她在期待什么,念白平日中再是机灵,也不可能真的能和她对话。
她拎着鸟笼的手有些僵硬,脑海中不断回荡念白刚才的那句话——喝药,不能有孕。
这是什么意思?
福媛想起了娘娘每日都要喝的药,她蓦然意识到什么,不自觉地吞咽了下口水,她眼神稍微闪烁。
小柏子姗姗来迟,他拉得有点虚脱,接过鸟笼:
“让你久等。”
福媛回神,她把鸟笼还给小柏子,视线几不可察地从鸟笼上划过,她低眉顺眼道:“没事。”
小柏子匆忙的拎着鸟笼回去,福媛抬起头,望着他的背影,深深地皱起眉头。
从仪修容入宫起,她就被主子安排进了合颐宫,这段时间,她安守本分,和其余宫人也算是打成一片,虽不得仪修容重用,但也算过得安稳。
修容娘娘不是磋磨人的性子,在宫中也是难得的好主子。
福媛握着手帕,她眼底闪过一抹犹豫,但很快被她压下去。
她来合颐宫这么久,今日才算是有了进展,她深呼吸一口气,又觉得有点为难,只要是娘娘入口的东西,绥锦从不假借人手,膳食都是内殿的人亲自去拎,煎药一事更是从来都由绥锦亲自动手。
其实现在细想而来,的确有些不对劲,娘娘和绥锦也过于警惕了。
福媛朝小厨房看了一眼,娘娘搬入正殿后,就征用了正殿的小厨房,煎药一事也是在小厨房中进行。
趁着众人不注意,福媛溜进了小厨房,她亲自看了药罐,本来想找点残渣,但绥锦处理得实在是干净,她一点痕迹都查不到。
看着时间,娘娘请安也要回来了,福媛不敢在小厨房逗留,很快离开。
还不到午时,娘娘的仪仗就回来了,福媛抬头朝仪仗看了眼,就见娘娘被秋鸣扶着,两人说着话走进了殿内。
福媛低了低头,泯然于众人。
十五是每个月发份例和月银的日子,但这个月有中秋节,便提前了一日,让众人拿了银子也过个好节。
褔欢和福媛睡了一间厢房,她起床时,就问了福媛:“你今日要不要我帮你把月银一起领回来?”
省得两人都跑一趟。
她也知道福媛很少出合颐宫,总归她都要跑一趟的,也不嫌弃麻烦。
没想到福媛今日会拒绝,福媛冲她不好意思地摇头道:
“你都替我跑了这么多次,今日我去吧。”
能省点事,褔欢当然高兴,正如福媛所说,之前都是她去的,她也不和福媛客气。
等正殿内安静下来,福媛亲眼瞧着娘娘的仪仗出了合颐宫,她才收拾了一下,没有露出异样,神色如常地出了合颐宫。
绥锦恰好瞧见,她眼神一闪,问:
“福媛这是去哪儿了?”
褔欢不明所以,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今日提前发月银,福媛去中省殿了。”
绥锦也想起来这件事,她放下疑心,对着褔欢点了点头,去就小厨房替娘娘煎药,翌日就是中秋家宴,她要忙的事情很多,能分出点心神在福媛身上,已经是不易。
而今日坤宁宫的请安也不平静。
有妃嫔朝某处瞧上一眼,低声议论纷纷。
邰谙窈也和众人一样朝那个位置看去,赵美人安静地坐着,她仿佛没有听见四周人的议论声一样。
年时,她被贬为美人,禁闭半年,而如今都过去了八个多月。
若非今日在坤宁宫内见到她,众人许都是要把她忘记了,谁叫她这段时间真的太过安静,居然真的老老实实地被关了这么久。
而这时,众人看着安静的赵美人,再望向坐在前面的仪修容,不由得觉得物是人非。
和去年的这个时候相比,仪修容和赵美人的位份真的是全然颠倒,尊卑转换。
邰谙窈晋了位份后,就和敬妃相对而坐,当初邰谙窈入宫时,冯妃和良妃都闭宫不出,这个位置恰好是赵美人的。
邰谙窈
只望了赵美人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没有像其余人想的那样刁难赵美人。
没了热闹看,众人不由得有些失望。
敬妃也瞧见了赵美人,往日时,她和赵美人也是能说得上话,现在也依然只有她和赵美人搭话,敬妃轻摇了摇头:
“好久没见到你了。”
赵美人捻着杯盏,她听出了敬妃在问什么,她态度瞧着也敬重,道:“前段时间病了一场,才会出来得晚了点。”
其实赵美人的规矩和仪态惯来是好的,她再是得宠时,也不曾对上位有过半分不敬。
邰谙窈头也不抬地听着二人对话,她眼神轻闪。
其实,要说她入宫后,她对谁的印象最深,不是皇后也不是敬妃,而是赵美人。
她打心底觉得,赵美人的身份很是棘手,甚至相较于高嫔而言,赵美人的身份都要难处理一点。
高家虽然是时瑾初的外家,但高家一直居于并州,和时瑾初其实并不亲近,从时瑾初对高嫔的态度就能看出些许。
但赵美人不同。
她的祖父是时瑾初的太傅,自时瑾初少时就一直教导时瑾初,在现下这个师如父的世道,谁都不敢轻视赵家,当初时瑾初登基,赵家也是其中不可或缺地助力。
在时瑾初登基后,赵家惯来恪守本分,其祖父一度入了内阁,又在时瑾初最是要掌权时,自请卸职,放权给时瑾初。
这其中的情分岂是旁人可比的?
邰谙窈一直觉得,赵美人只要不做蠢事,倚仗着赵家的余韵,时瑾初也会让她一路高升。
便是皇后娘娘,也不会有这般的底气。
邰谙窈从思绪中回神,一点也不意外敬妃娘娘对赵美人的和善,她要是和赵美人没有龃龉,她和敬妃也只会一样的态度。
请安结束,邰谙窈没打算在外逗留,也没有想过找赵美人的麻烦。
但她没有想到,她不找赵美人,不代表赵美人不会找上她。
邰谙窈皱眉望向拦在她仪仗前的赵美人,她让秋鸣停下,不曾从仪仗中下去,她看着福身不起的赵美人,问:
“赵美人这是做什么?”
赵美人屈膝福身,姿态摆得格外低:“年时,嫔妾因一己私欲对修容娘娘出手,虽是受了惩罚,但一直未曾向娘娘道歉,嫔妾不奢求娘娘原谅,但嫔妾也不敢装作无事发生。”
邰谙窈眸色闪烁,她有点没看懂赵美人要做什么。
等赵美人离开后,她愈发觉得琢磨不透了,她本来以为赵美人是想架住她,让她不得不原谅她。
但赵美人没有。
她来得快,走得也快,仿若真的只是来道歉而已。
她没让仪仗立时就走,低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她问秋鸣:
“你说,咱们的皇上今晚会进后宫么?”
秋鸣呐声,她几乎是立刻听出了娘娘的言下之意。
要说如今后宫,最叫人瞩目的妃嫔是谁?一是有孕的高嫔,再就是她家娘娘。
赵美人复出的消息,未必能及时传到皇上耳中,但赵美人一出来就找上自家娘娘,还是为了年宴时一事,底下人肯定会将消息告诉圣上。
到时,赵美人禁闭结束的消息自然而然也就传到了御前。
秋鸣也猜不到圣上会怎么做,她没法回答。
邰谙窈也不指望她真的回答得出来,轻浅地颔首:“回宫。”
她不在乎时瑾初会不会去甘泉宫,但她介意给别人当梯子。
不止邰谙窈好奇,整个后宫的妃嫔也好奇,赵美人这次出来,还能不能重复当初的荣宠?
日色渐渐落幕,夕阳余晖只剩一缕时,圣驾终于进了后宫。
但后续传来的消息,叫众人意料之外,但又好像不是那么意外。
——圣驾去了合颐宫。
第 95 章
==第九十五章==
合颐宫, 邰谙窈迎来圣驾,夜色浓郁,月色浅淡地落在树梢, 只有墙角挂着的灯笼印着些许亮光。
时瑾初从銮驾中下来,就见女子一袭青黛色襦裙, 佩佩婷婷地站在游廊下, 抬眸望过来时顾盼生姿, 月出皎兮, 佼人僚兮。
时瑾初轻挑了下眉梢, 许久没见女子出来迎接他了, 他快步上前扶起要福身的女子:
“今日怎么会出来迎?”
今日御前忙, 他来得不早,错过了晚膳。
邰谙窈顺着他的力道起身, 闻言,她轻抬下颌:“臣妾听说圣驾往合颐宫来了, 有些不敢置信,可不是要亲自出来瞧瞧。”
四周宫人只当自己是个聋子,都埋下了头。
合颐宫的宫人再是惊愕,也不会这个时候没眼色地表现出害怕来。
时瑾初轻啧了声, 听出了这话中的阴阳怪气, 他带着人往殿内走, 不紧不慢地问:
“谁招你了?”
张德恭在殿外停住,站得稳稳的, 绥锦再怎么看他, 他都没有进殿伺候的意思。
他心底腹诽, 笑话,仪修容一瞧就是来者不善, 他这个时候进去,要是被祸殃池鱼怎么办?
绥锦隐晦地白了他一眼,老滑头。
绥锦也没进去,她让人去烧热水,自家娘娘睡前必然要沐浴一番,她这是正儿八经的差事,日色晚了,她也没敢让人上茶水,叫人泡了那日娘娘心血来潮让人晒干的花茶。
殿内,只有邰谙窈和时瑾初二人,她朝后瞧了眼,见没一个人跟着进来伺候,不由得埋怨:
“您瞧瞧,您将她们都吓的。”
时瑾初觑了她一眼,真想让她扪心自问,今日这群宫人不敢进来伺候究竟是被谁吓的。
时瑾初没和她争,而是轻轻颔首:“行,就当是朕吓的。”
邰谙窈被堵住,眼眸瞪圆了点,明明是顺着她的话往下接的,但怎么就这么让人憋得慌呢。
她恼得推搡了时瑾初一下。
今日他来得晚,也提前传消息来让她不必等他吃晚膳,没了晚膳一事,倒叫时间空了出来,跳过是谁吓到了宫人这件小事,邰谙窈又想起两人进殿时的那番对话:
“皇上总是明知故问。”
时瑾初又被埋怨,他斜靠在软塌上,轻颔首,好整以暇地示意她往下说。
邰谙窈坐在梳妆台前,拆了繁琐的头饰,瞥过一眼,声音拖长,听着仿若有些哀怨:“赵美人今日禁闭结束,这宫中谁不在猜测您会不会去甘泉宫?”
时瑾初没有立刻接话,而是慢条斯理地望着她拆卸首饰。
等宫人进来奉了茶水,他扫过茶杯中飘浮的干花瓣,女子也忍不住地望向他时,他才轻描淡写地问:
“你也在猜?”
邰谙窈一顿。
他话音很淡,但邰谙窈总觉得藏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其中。
邰谙窈听不清。
她和铜镜中的女子对望,许久,她轻颤了下眼眸,声音很轻:“臣妾猜不猜,有什么重要的。”
她说着不重要,但眉眼都耷拉了些许,拆着头饰的手也渐渐慢了下来。
无端叫人觉得她格外在意这件事。
时瑾初望着她,觉得她有时候真的很敏锐,糊弄他的手段信手捏来,如同现在,她说这番似是而非的话时,眼睛都不敢看他一眼。
他不由得想起今日底下人禀报赵美人找上她时的场景。
其实也没什么。
只是在宫人问他,今晚是否要进后宫时,他直接翻了合颐宫的牌子。
女子惯是心眼小,或是换种说法,她过于敏感了些。
或许是从小的经历,又或许是回京后瞧着邰家对她和良妃的区别对待,叫她格外在意当她处于选项中时,她是否会被选择。
今日赵美人刻意找上她,真心给她道歉也好,假意借她当梯子也罢,他都不可能会选择去看望赵美人。
时瑾初抿了口花茶,不若茶叶余香,但也不会有什么苦味,很适合女子的口味,他咽下茶水,喉结缓缓向下滑动,再抬眼,瞧见女子还在
慢吞吞地折腾那几根头饰,时瑾初放下杯盏,调整了一番姿势,问她:
“你准备捯饬到什么时候?”
邰谙窈捻着一根玉簪,从铜镜中和他四目相视,他眸底漆黑,叫邰谙窈看不清,但他换了话题,那股难言的气氛过去,叫她心底松了口气。
邰谙窈拆下最后一根头饰,青丝柔顺地披散在肩头,她再回眸时,便不自觉地余出些许余韵,她轻哼:
“女为悦己者容,皇上一点也不懂臣妾的心思。”
她脸颊上还晕着浅淡的脂粉,眸眼姣姣,轻飘飘地落在人身上,仿若当真含着情谊。
时瑾初朝她招手,等将人揽入怀中,他垂下视线望她,意味不明地轻呵了声:“朕倒是也想懂。”
但某人满口瞎话,叫其中难度增加了不是一星半点。
邰谙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胡话,也懒得去懂。
今日时瑾初来了合颐宫,而不是甘泉宫,叫她稍微有点满意,于是,她难得主动,手指钻入他的衣袖,勾缠住他的小指,仰起脸问:“皇上,安置么?”
时瑾初没好气地掐了掐她腮帮上的软肉。
邰谙窈纳闷,她这段时间养出了点肉,双颊白皙饱满,也能捏出点肉感来。
她被掐着脸颊,说话受阻,口齿不清道:“您怎么总是爱掐臣妾的脸?”
她当他是喜欢,还仰起脸,主动地送上去。
时瑾初一顿,他垂着视线望她,见他停住,她不解地抬眸地和他对视,四目相视下,他被磨得半点脾气不剩,只能一点点地松了手。
但他没有彻底松开,而是指腹擦过她的脸、顺势而下,落在她脖颈上轻轻摩挲。
邰谙窈仰着脖颈,脖颈敏感,些许痒意瞬间席卷全身,叫她忍不住地一阵颤栗。
她轻声闷哼:“皇上……”
许久,有人俯下身,她的声音被堵住,唇上的口脂好像也在逐渐消融,她隐约听见他回应她:
“待会再叫水,行不行?”
他知晓她的习惯,仿佛也在征求她的意见,但邰谙窈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顺着而下,好像钻了进去,她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急促了些许。
她咬住唇,没能回话。
他意识到什么,低笑了声,偏要喊她:
“修容娘娘?”
他喊得格外端正,声音压低,不受控制地钻入了她耳膜。
邰谙窈蓦然睁大了双眸。
他这时喊她修容娘娘,端得一本正经,偏眼下一幕又是凌乱,她没忍住闭上眼。
他惯是知道怎么刺激她。
真是要命。
时瑾初慢条斯理地垂眸,他望着女子不断往他怀中钻,浑身紧绷,全然忘记平日中的装模作样,不由自主地依赖他。
叫人格外顺眼。
许久,他俯身啃咬她的唇,心底唾弃。
也不知在唾弃些什么,或许是在唾弃这种自欺欺人的行为。
殿内红烛渐暗,殿内一直没叫人,绥锦早吩咐烧好的热水,愣是重新烧了两次,才抬入了内殿。
*******
各个宫殿在得了合颐宫落锁的消息时,就心底含酸地都熄了灯,但今日合颐宫侍寝,最难受的不是她们,一想到会有人比她们难受,她们心底的不舒坦居然消散了不少。
但和众人想的不同,甘泉宫内早早熄了灯。
翌日请安时,赵美人也是心平气和,她甚至没朝邰谙窈多看一眼,倒叫邰谙窈越发摸不清她昨日是真心假意了。
不过,也没那么重要。
邰谙窈没有过多关注赵美人,今日是中秋,因着这次只办家宴,除了后宫妃嫔,也只有些许在京的皇亲国戚会来,宴会地点就摆在了揽月楼。
但今日又是中秋又是十五的,邰谙窈也没有格外上心,绥锦替她准备好了宫装,中秋摆的晚宴,倒是不必着急。
想起来什么,邰谙窈扫了眼高嫔,高嫔今日还是来请安了。
这代表了什么,不言而喻。
邰谙窈只盼着今日的晚宴能够风平浪静的结束。
申时末,邰谙窈才坐着仪仗前往揽月楼,她到的时候不早不晚,来的妃嫔已经不少,她环视四周,果然,高嫔已经在其中了。
依着位份,她和高嫔的位置隔了一段距离。
这叫邰谙窈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杜修容和她相邻而坐,杜修容朝她隐晦地苦笑了一声。
邰谙窈也没法说什么安慰她的话,高嫔这个隐患一日不爆出来,杜修容一日就没法安心,谁叫她是钟粹宫的主位,高嫔有孕但凡有点闪失,她都难逃一个照顾不周的罪名。
自从意识到高嫔会来中秋宴后,邰谙窈就担心今晚会发生什么事端,一直保持着警惕。
但出乎意外的,直到宴会结束,高嫔都没有出什么事。
皇亲国戚陆续离场,邰谙窈还记得年宴时的事情,她紧紧地靠着秋鸣,和高嫔中间隔了数人,确保再是出事,也不会牵扯到她身上。
直到平安无事地回了合颐宫,邰谙窈还觉得有点不真切。
她没忍住地按了按额角,着实想不通高嫔顶着个皇嗣四处招摇,是要做什么。
今日是十五,后宫妃嫔都没折腾,邰谙窈也早早地准备休息,合颐宫刚熄了灯,忽的听见外间一阵喧闹声。
邰谙窈披着外衫起身,她皱眉:
“怎么回事?”
殿内点了灯,邰谙窈听见了噼里啪啦的敲门声,她倏然意识到是出了什么事,这么大张旗鼓地来敲门,让邰谙窈心底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没耽搁,让小松子开了门,就见一群宫人鱼贯而入,冲她恭敬道:
“仪修容,太后娘娘请您走一趟慈宁宫。”
不安的预感落实,宫人再是恭敬,也掩不住他们强硬的态度,邰谙窈扫过众人,居然来了十数个宫人,是打算她不去的话,强行带她过去么?
被冒然吵醒,邰谙窈脸色也不很好看,她拢了拢衣襟,没有立即跟着走,而是问:
“不知太后娘娘这个时候见臣妾是有什么事情?”
为首的宫人半个字不肯透露:“奴才也只是奉命办事,请修容娘娘不要为难奴才。”
绥锦担忧地握紧了娘娘的手臂。
邰谙窈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和那宫人道:
“本宫要换身衣裳。”
宫人还欲说什么让她不要耽误时间的话,邰谙窈蓦然一个冷眼扫过去:“你若是有二话,本宫大可去请皇上来,问问皇上,愿不愿意让本宫衣衫不整地出去合颐宫!”
宫人立即噤声,不敢再有异议,恭敬地低下头。
邰谙窈转身进了内殿,眉眼的冷意消失,绥锦不解,忍不住地喊了她一声,邰谙窈摇头,她想起适才瞧见外间一片暗色,想来太后未曾惊动他人。
她压低了声,嘱咐绥锦:
“你待在宫中哪里也别去,让小柏子去坤宁宫请皇上。”
第 96 章
==第九十六章==
宫人带走了邰谙窈。
与此同时, 小柏子溜出合颐宫,匆忙地往坤宁宫跑去。
坤宁宫的大门紧闭,小柏子顾不得其他, 上去就啪啪地敲响门,里面有宫人打开门, 不待人询问, 他直接强闯进去。
坤宁宫的宫人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人都有点傻眼, 慢半拍才反应过来, 立刻追上去:
“站住!这是坤宁宫!擅闯坤宁宫, 你找死不成?!”
小柏子根本不敢停, 他埋头往前跑,脑海中只记得娘娘的交代——他必须替娘娘请到皇上!
但小柏子再快, 也不可能跑得过整个坤宁宫的宫人,他很快被按住, 小柏子眼见快到殿前,他顾不得尊卑,直接大喊:
“皇上!皇上!奴才求见皇上!”
问春和张德恭都守在殿门前,听见这么大的动静, 两人都是惊愕, 问春更是觉得脸上挂不住, 她冲下游廊,待知道发生了什么后, 被气得够呛:“你们都是废物么?!这么多人居然拦不住一个狗奴才?!”
问春认出了小柏子, 她眼神一闪, 厉声道:
“还不快把他的嘴堵上!惊扰到圣上和娘娘,你们担待得起么?!”
张德恭还守在殿前, 只是往游廊外看了一眼,但闲庭内黑灯瞎火的,又是一堆人堵着,他也没怎么看清,秉着皇后是后宫之主的念头,张德恭没打算插手。
但下一刻,有人声嘶力竭地喊住了他:
“张公公,奴才是合颐宫的!娘娘出事了!求公公替奴才通报一声!”
张德恭只听见合颐宫三个字,顿时就站不住了,他快步上前,拦住问春等人的动作:“停下!”
借着灯笼,张德恭也瞧清了小柏子,他心底蓦然一个咯噔。
问春见被发现了,她强撑着一口气:
“娘娘和皇上已经睡下了,仪修容能有什么事值得惊扰娘娘和皇上?”
眼见问春有让人拦住他的打算,张德恭都要被气笑了,他往日怎么没发现问春的胆子这么大?
就在这时,正殿的门被从内推开,众人倏然转过头,就见时瑾初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众人吓得顿时跪下。
小柏子借机挣脱开众人,他跪着上前,一把鼻涕一把泪,格外狼狈:
“皇上!娘娘被慈宁宫的人带走了!慈宁宫的宫人来势汹汹,娘娘让奴才来请您!求皇上走一趟!”
时瑾初只听到了一半,人就已经踏出了游廊,经过问春时,他直接一脚踹在了问春身上,问春惨叫一声,被踹得滚下台阶,趴在地上直不起身。
皇后脸色骤变:“皇上!”
时瑾初冷冷地扫过她:
“你要是管不好你的人,朕就让人替你管。”
皇后砰一声跪了下来,她只简单地披着外衫,青丝都披散着,但她无暇顾及,顶着时瑾初森严的冷意,她磕头而下:“请皇上息怒,臣妾日后会管束好她。”
她没等来回应,再抬起头时,时瑾初早不在了坤宁宫。
她转头望向问春,问春正疼得浑身发抖,皇后闭眼,深呼吸了一口气:
“把她抬回去。”
她还得去慈宁宫。
*******
夜色浓郁得近乎化不开,邰谙窈走在小道上,宫人拎着灯笼,她才能勉强看得清前方的路。
邰谙窈一路都很沉默,直到进了慈宁宫。
慈宁宫内灯火通明,殿内气氛有点肃穆,邰谙窈扫了一眼四下,不止有太后在,敬妃也在其中,在看见敬妃时,邰谙窈有一刹的惊讶。
太后平日中很少管后宫事宜,邰谙窈见到太后的次数也不算多,许是时瑾初的原因,太后对她还算友善。
这还是邰谙窈头一次见太后脸色那么难堪,望向她的眼神都凝着冷意。
邰谙窈皱眉,她像是察觉到气氛,面上露出了些许不安,她福身:“臣妾见过太后娘娘和敬妃娘娘。”
她被人刁难过规矩,后来便学得极好,膝盖弯得很结实,也顺势低埋着头,让人挑不出一点错。
但在她弯下腰肢的瞬间,就有东西摔在她跟前,杯盏碎片迸裂,险些溅到邰谙窈的身上,邰谙窈呼吸一紧,她茫然地抬起头:
“……太后娘娘?”
仿佛被骤然发难吓到,她咬住唇,脸色不由得些许发白。
太后坐在位置上,冷眼看着她,半点没有动容:“跪下。”
邰谙窈没有反抗,她掀开裙摆跪下,杏眸中染上不安和茫然,她手足无措地问:
“臣妾是做错了什么,让太后娘娘如此震怒?”
话落,她仿佛听见敬妃叹了一口气,邰谙窈袖子中的手一点点握紧了手帕。
太后没有回答她,她垂眸,声音平静道:
“仪修容,你来说,妃嫔入宫都是为了什么?”
邰谙窈被问得一怔。
而这时,也终于有人到了慈宁宫。
听见动静,众人转头看过来,邰谙窈也不例外,待瞧见人时,她不自觉有点红了眼眸,委屈地望向他。
时瑾初来得很快,染了一袭风尘仆仆和夜间凉意,刚踏入殿内,印入眼帘的就是女子跪在殿内的一幕,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太后一点也不意外他来得这么快,也清楚他来的目的。
太后淡淡道:“皇上既然来了,就和哀家一起听听吧。”
“嬷嬷,给皇上赐座。”
太后话落后,就一直看着时瑾初,时瑾初瞧出了她的态度,但他仿若不察,懒散地勾着唇,问:“仪修容这是犯了什么事,惹得母后这么大动干戈,连起来回话都不许?”
他态度漫不经心,仿若根本不在意。
但知子莫若母,他如果真的不在意,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太后不理会他拐弯抹角地替仪修容求情:“想知道,就坐下听。”
意识到她态度坚决,时瑾初轻眯了眯眼眸,他走到位置上坐下,这时才分了点余光给敬妃,他轻扯唇:
“这么晚,敬妃不回宫休息,来慈宁宫做什么?”
这里只有他们几人,是谁折腾出来的事情,一目了然。
听出他话音中的冷意,敬妃握了握手帕,她尴尬地抿了下唇,埋头没能回话。
邰谙窈低垂着头,她没再看时瑾初,这个时候做可怜模样,只会让太后对她愈发不喜。
许是刻意说给时瑾初听,太后将刚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仪修容,哀家的问题很难回答么?”
邰谙窈闭眼,她当然清楚皇室甄选后妃的目的,而太后会问她这个问题的原因不言而喻,她已经感受到时瑾初朝她看过来的视线。
许久,邰谙窈终于出声:
“后妃入宫,一是要伺候皇上,二是要替皇室开枝散叶。”
太后蓦然一声冷笑:“原来仪修容也知道。”
“那你是怎么做的?”
太后脸上毫不掩饰的怒意,她回宫以后,就知道仪修容得宠,一个生辰宴,又是宴请诰命,太后本就觉得这份荣宠有些过,但顾念着皇上,也只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干涉。
但结果呢?
偏还有人不识抬举。
“入宫以来就一直以药避孕,你对得起皇上对你的恩宠么?”
时瑾初搭在杯盏的手倏地顿住。
许久,他掀起眼,眸色漆黑地望向邰谙窈,邰谙窈被看得浑身一僵。
刚进来的皇后也被两个字惊住,她愕然地望向殿内跪着的邰谙窈,如何也想不到邰谙窈会这么大胆。
蓦然,时瑾初轻笑了一声,念道:“避孕?”
邰谙窈听出了什么,她脸色微白,眼眸通红地望向时瑾初,眼泪啪嗒一声掉下来,她摇着头:“……臣妾没有。”
从云修容传出有孕起,时瑾初就一直盼着她有孕。
邰谙窈明知这个事实,再如何,她也不可能承认她曾避孕一事。
她忍住情绪,也忍着哽咽道:
“您不信臣妾?”
时瑾初望着邰谙窈,唇角的那点幅度一点点消失,他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或者正是他了解女子,他才清楚地知道答案会是什么。
他视线一直落在邰谙窈身上,她一错不错地和他对视,眸中透彻,没有半点心虚,仿佛被伤了心,格外难过,泪水止不住地掉下来。
时瑾初一点点地握紧了杯盏,他头也没回,声音仿若平静地问:
“敬妃,到底怎么回事?”
敬妃站了起来,她冲着时瑾初福身:“是有人向臣妾告发仪修容避孕一事,臣妾不敢有所隐瞒。”
时瑾初终于朝她看了一眼,但这一眼,让敬妃心底蓦然生寒。
时瑾初勾着唇,笑得平淡:
“哦,不敢隐瞒,就直接状告太后,朕是死人么?”
他话音平淡,却透着刺骨的冷意,敬妃脸色骤变,直接屈膝跪下,响得让人头皮发麻,她埋首:“臣妾不敢!”
他什么话都敢往外撂。
太后被气得心口直疼,她忍不住训斥:“皇上!”
时瑾初拨了一下杯盏,杯盖和杯身发出碰撞声,很清脆地回荡在殿内,殿内渐渐安静下来。
邰谙窈有点怔怔地
看着这一幕。
她极其迷惘地望着时瑾初,谁都瞧得出时瑾初的怒意,邰谙窈当然也看得出。
但她如何也没有想到,时瑾初的怒意居然没有冲着她而来。
她明明察觉到时瑾初在某一瞬间望向她时,有情绪在不断翻涌压抑。
时瑾初知道女子在看他,但他看都没看女子一眼,耷拉下眼眸,平淡地问:
“人呢。”
敬妃知道这是在问她:“人,臣妾也已经带来了。”
有人从殿外进来。
邰谙窈立即转头去看,等看见福媛时,她居然半点也不意外。
她只是没有想到,和福媛有关系的人居然会是敬妃。
福媛进来后,根本不敢看向邰谙窈,埋头将自己知道的全部都说出来:
“奴婢也是偶然听见娘娘和绥锦姑娘的对话,才知道娘娘居然不想怀上皇嗣,一直借着药物避孕,奴婢自从知道这个消息后,就一直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直到昨日遇见了敬妃娘娘,才敢将这件事说出来!”
福媛知道要是提起她是从鹦鹉口中得知这件事,那么可信度就要大打折扣,福媛自然要摒弃不利之处。
邰谙窈只在福媛进来时看了福媛一眼,视线就又放回在时瑾初身上。
许久,她见时瑾初看也不看她,眸底神色一点点黯淡下来,她自嘲地扯了下唇角。
时瑾初扣住杯盏的手指在这一刹间好像动了动。
待福媛说完,敬妃未曾说话,太后直接道:
“这奴才说的是真是假,去合颐宫取一剂药给太医查看,就能知道结果。”
时瑾初眼皮子也没掀一下:“张德恭。”
张德恭刚要退下,就听太后冷哼了一声:
“让高嬷嬷去。”
时瑾初抬起头,太后也正在看他,仿佛早看透他要做什么。
许久,时瑾初才收回视线,他平静道:
“那便一起去。”
第 97 章
==第九十七章==
简短的两句对话, 不等外人听清其中交锋,高嬷嬷和张德恭已经一起退出了慈宁宫。
慈宁宫倏然安静下来,宫门被推开的一刹间, 众人能清晰地感觉到外间夜色愈发浓郁,暗得仿佛能将人吞进去。
满殿内只有太后和时瑾初坐着, 敬妃跪在台阶前, 连皇后都没有座位。
有人轻叹了一声, 邰谙窈没有抬头看, 但只听声音, 也听得出是皇后娘娘, 她扼腕叹息:
“仪修容, 你怎么这么糊涂!”
皇后是后宫之主,由她来说这番话没什么不对, 她话音中有恨铁不成钢,仿佛是为了邰谙窈好。
但这么简单的一声责备, 某种程度上也是盖章定论,直接坐实了邰谙窈的罪名。
邰谙窈闭着眼,她扯动唇角,轻嘲道:
“娘娘已经定了臣妾的罪, 臣妾多说无益。”
皇后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她隐约觉得些许不对。
仪修容好像有点过于平静了。
这个时候居然还能有心思挑她话中的刺, 不见一点慌张和不安。
她不易察觉地扫了眼也同样跪在殿内的敬妃,若非她知道敬妃没有把握不会出手, 也不敢笃定仪修容会选择避孕。
这满宫中的妃嫔都盼着自己能怀上皇嗣, 当初为了争夺小公主的抚养权, 宫中看似平静,背地里早就暗流汹涌。
如今妃嫔年轻, 尚能凭借恩宠度日,但待日后美人迟暮时呢?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这宫中会源源不断地进新人,妃嫔最终的依靠也只会是膝下皇嗣。
人人都知道皇嗣是保障的前提下,真的会有人选择避孕么?
皇后不敢确定,但敬妃会越过皇上而直接找上太后娘娘,想来应该是的确有证据。
但事情未有定论,皇后还是谨慎地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邰谙窈没理会皇后,她低眉顺眼地跪着。
安静得有点不同寻常。
仿佛被伤了心,连站出来指认她的福媛都懒得看一眼。
她许久不曾跪过这么久了,平日中见到时瑾初,都不需要她行礼,许是养尊处优久了,她居然觉得些许不舒服。
她膝盖处传来疼意,一点点地蔓延全身,许是她身体弱,竟叫她浑身都觉得些许疼意,她呼吸无声地急促了些许,低埋下头,任由脸上的血色逐渐褪得一干二净。
她竭力忍着难受,根本没有发现她身子轻晃了一下。
但有人看见了这一幕,他按在杯盏上的指骨微紧,终究是出声:
“事情未有定论,母后不如让仪修容先站起来,待真的确有其事后,再让她跪着也不迟。”
太后听不下去,时瑾初越是替邰谙窈求情,太后心底的恼意越盛,她冷声道:
“迟早都要跪的,有什么区别。”
就在这时,女子陡然跌在秋鸣怀中,这么剧烈的动作幅度再没人能忽视,时瑾初立即站了起来。
邰谙窈额头溢出汵汵冷汗,她觉得些许不对,只简单的罚跪,怎么叫她这么难受。
她心底有点发慌,下意识地睁着蕴含水气的眸子去寻人,她难耐地蹙着眉尖,咬声道:“皇上……”
她声音不自觉地透着些许颤抖,她以为她喊得很大声,其实细微得差点让人听不清。
但在她话音落下时,时瑾初已经走到她跟前,将人拥入了怀中,太后被这一幕气得胸口疼,恼邰谙窈狐媚子只会装可怜:
“皇上!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时瑾初听得出太后的言下之意,但怀中女子是真的难受,还是装出来的模样,时瑾初不会认不得,他记得女子的病,再多的情绪也都得压回去,他顾不得太后的话,冷声命令:
“传太医!”
宫人觑了眼寒着脸的太后,一时居然有点不敢动。
时瑾初冷冷扫过四周:“朕的话是不管用么!”
他眸色暗沉得骇人,众人倏地噤声,不敢再迟疑,立刻有宫人跑出了慈宁宫。
太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宫人离去。
皇后攥紧了手帕,她深深地望了仪修容一眼,她曾经觉得仪修容的病会是仪修容的拖累。
但直到今日,皇后才发现,只要皇上心疼仪修容一日,那么她的病就永远是她的底牌。
时瑾初没管其他人,他明显感觉怀中女子的身子在轻颤,她不自由地仰起脖颈,冷汗从她脸上滴落,叫众人看得清清楚楚,哪怕是太后在见到这一幕时,也说不出邰谙窈是装出来的话。
她闭眼埋在时瑾初的胸膛,浑身传来的疼意让她心底产生巨大的恐慌,她忍不住低低地喊:“皇上,我感觉好疼……”
邰谙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股疼意不是从膝盖处传来,小腹隐隐有些坠疼,和来月事有点像,但又好像不一样,较比而言,现在要疼得数倍不止。
这个认知让邰谙窈心跳骤停。
她不敢去想真相,但呼吸都渐渐不稳,她攥紧了时瑾初的衣袖,眼泪争先恐后地掉下来:
“皇上——”
时瑾初也察觉到不对劲,他见过女子发病,但从未见她疼成这幅模样,曾经她发病时感受到的疼意更多的是一种臆想,而不如今这般,她疼得浑身都冒了冷汗。
时瑾初眸色凝结,骤然抱起她就要转身离开,被太后怒声拦住:
“皇上是要带她去哪里?你别忘了她做的事,难道皇上要既往不咎么?!”
而在这时,张德恭和高嬷嬷终于赶回来,见到殿内这一幕都是愣住,张德恭意识都什么,立刻道:“皇上,奴才让太医检查了仪修容平日喝的药,都只
是调理身体之效。”
殿内众人都是愕然,太后一愣,她转头看向高嬷嬷。
高嬷嬷叹口气,她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承认了张德恭的话。
药物是她亲眼盯着检查的,而且不止一位太医检查。
今日一事是敬妃毫无预兆地告发,连太后都事先不知情,也没人给合颐宫通风报信,这个结果只能说明是她们冤枉仪修容了。
张德恭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底替仪修容庆幸的同时,也替仪修容叫了声屈,今晚简直是无妄之灾。
时瑾初在这一刻回头,直直地望向太后:
“母后,够了么?”
太后哑然无声,她再去瞧邰谙窈煞白的脸和唇,一时竟说不出话。
怎么会弄错?
时瑾初却没耐心等着她,他按住心底逐渐升起的不安,抱着女子转身直接出了慈宁宫。
经过高嬷嬷时,高嬷嬷下意识地朝他们看去,待余光瞥见什么,她整个人陡然一愣,再要细看,时瑾初已经带着女子消失在了慈宁宫。
慈宁宫倏然冷清下来,陷入了一片死寂,整个殿内唯有皇后的心情勉强算是平静,她瞥了眼敬妃,今日一事,不论是谁倒霉,对她来说都没有坏处。
太后也皱眉望向敬妃。
敬妃诞下了她的皇长孙和皇长女,又惯来安分守己,从不插手后宫事宜,所以,敬妃带来仪修容刻意避孕的消息时,太后几乎是立刻就信了她。
敬妃也是一脸意外,许久,她惭愧地低下头:
“求太后责罚,是臣妾没有弄清事情真相,就冒然行事,让太后也跟着受牵连。”
她一句没弄清事情真相,仿佛自己也是个被无辜牵扯进来的人,在请罪,也在将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仪修容没有避孕。
意识到这件事后,她的愤怒和不满褪去,太后也终于冷静下来,她深深地看向敬妃:
“你和哀家解释再多,也无济于事。”
她是因为敬妃的话才会冤枉了仪修容,但她不会否认,今日仪修容遭的罪全是因她而起,这是她的过错。
就在这时,高嬷嬷终于回神,她脸色有些白,喊了一声:
“太后。”
太后转头朝她看去,就见高嬷嬷张了张嘴,半晌,才艰难地说出一句话:“奴婢好像看见……仪修容身后见了红……”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直接砸在众人耳膜上,让众人听得有点不真切。
皇后再控制不住脸色。
敬妃也倏然低下头,掩住她眸底的情绪。
二人不约而同地想起适才时瑾初对待仪修容的态度,若是仪修容真的有孕,一旦她诞下皇子,凭借时瑾初对仪修容的看重,日后眼中还会有其余皇子么?
皇后惯来知道时瑾初看重嫡子,但她这一刻仍是忍不住地升起了这个念头。
有人母凭子贵。
会不会也有人子凭母贵?
皇后不得而知,她只知道她脑海中有根紧绷的弦断了,叫她控制不住地握紧了手帕。
敬妃也忍不住地闭眼。
福媛一直都是她的人,当初邰谙窈搬入合颐宫就是她的提议,安插进一个宫人再是简单不过。
她惯来按捺得住,也从不对福媛有什么交代。
如今会在得到消息就迫不及待地来找太后,也是因为她眼见邰谙窈恩宠越来越盛,只一个简单的生辰宴就让她升到了主位,日后呢?
她瞧出时瑾初对邰谙窈的些许不同,她是乐于见到邰谙窈避孕的。
这个消息也给她提了醒。
邰谙窈如今是在避孕,但邰谙窈能避孕到什么时候?
她不在乎邰谙窈是否得宠,但她不希望邰谙窈会诞下皇嗣,她有一种预感,一旦邰谙窈诞下皇嗣,绝对会是皓儿的威胁!
她必须在邰谙窈怀上皇嗣前,彻底打压下邰谙窈,至少,也要叫皇上对邰谙窈生出隔阂。
敬妃不着痕迹地闭眼。
可她没有想到,她终究是晚了一步。
不止如此,或许她还暴露了自己。
太后轻晃了一下身子,她呼吸重了重,许久,她才回神,道:
“备仪仗,哀家要去合颐宫。”
而时瑾初在抱着女子回合颐宫的路上,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手心摸到湿润,浓稠的血腥味渐渐散开,有什么讯息传入到他脑海,又被他强行屏蔽。
他走得很快,宫人都要小跑才能跟上他。
但他走得再快,也迟迟看不见这条路的尽头。
他恍惚,这条路何时变得这么长了?
时瑾初不知他走了多久,等将女子放在床榻上,宫人和太医上前,他退后了一步,有风从楹窗吹进来,背后有冷意袭来。
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居然出了一身冷汗。
太医在替邰谙窈诊脉,很快就松开,迅速地让宫人烧了热水,打开了装着银针的箱子,宫人忙进忙出,也有人没忍住的哭声,绥锦跪坐在床边,在张德恭来宫中拿药时,她就猜到娘娘背着她做了什么,但她从未想过娘娘会这么狼狈地回来。
四周有些吵闹和嘈乱,但时瑾初仿若不觉,他低垂下头,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的掌心。
他掌心印着些许殷红。
格外刺目。
第 98 章
==第九十八章==
合颐宫的宫人被娘娘的模样吓得六神无主, 但有时瑾初在,她们好像渐渐找回主心骨,逐渐镇定下来。
邰谙窈觉得她很疼, 她也说不上,叫她不由自主地心慌, 或许她猜到了什么。
她控制不住地攥住锦被, 指端泛着白色, 她疼得低泣声不断, 她在慌乱, 能看清她模样的人更是慌乱, 时瑾初望着她青色衣裙上的鲜红, 渐渐染上床单,他有些抬不起脚步。
她要施针, 殿内的宫人退去一半,只剩下些许宫女。
邰谙窈疼得意识不清时, 她心底深处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纵是疼得再难受,她也低低地喊着时瑾初:
“皇上……皇、皇上……疼……”
她听不真切外间的声音,只隐约听见脚步声传来, 相较平日而言, 好像有点不稳, 下一刻,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他握得很紧, 让邰谙窈不得不感受到他的存在。
邰谙窈知道来人是谁。
他低声应她:“朕在。”
她不知道她疼得不自觉颤抖, 也在不停地乱动,许是这样能排解点她的疼痛, 但也让太医的动作难以进行。
李太医朝他为难地看了一眼。
时瑾初抱住了她,将她摁在怀中牢牢地禁锢住,不让她碰到那些银针,听见女子抑制不住的疼吟声,他眸色沉沉地望着这一幕,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不安和害怕,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不见往日红润和痴缠,整个人仿若濒临破碎,让人看上一眼都觉得心慌。
时瑾初的声音好像有些不稳,他只能将回应女子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杳杳,朕在。”
邰谙窈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知道他将她抱得很紧,让她觉得要喘不过气来,但邰谙窈没有推开他,而是也紧紧地拉住他,仿佛沉浮于海浪间,她只能徒劳地抱住这根浮木,才能不叫自己彻底陷入无望中。
邰谙窈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也分不清究竟太医施针见效,还是已经疼得麻木了,她身子渐渐不再颤抖。
她只是在想,和她猜想的那个结果相比,她宁愿她只是来了月事。
她惯来脸皮薄,在外人面前和时瑾初稍有些亲昵的举动都不肯,如今却是宁愿在外人面前狼狈丢脸。
有人给她灌了药。
药很苦,让她仿佛消失了味觉,但她头一次没有排斥喝药,而是拼命地将药不断地往下咽。
时瑾初端着药碗的手不着痕迹地一僵。
绥锦没忍住,偏过脸任由眼泪掉落。
她家姑娘平日中最怕苦。
********
殿外,太后和皇后的仪仗早到了,但内殿宫人忙进忙出,太医在其中诊脉,皇后本来想进去,也被太
后拦住:
“你我不是太医,进去了也只是添乱。”
敬妃默默低头,安静得仿佛根本不存在。
有宫人搬来凳子。
太后没有落座,她捻着佛珠,望向时不时端入内殿的热水,也有宫人端着水盆出来,走动间,隐约能瞧见水盆中有一抹红,殿内的血腥味也渐渐浓郁。
殿内寂静得可怕。
皇后扫了一圈,她没来过合颐宫正殿,今日是第一次,任谁都瞧得出,这殿内的摆设在是简单雅致,也挡不住扑面而来的精细和奢华,但无人在意这一点。
皇后没在殿外见到时瑾初,也没觉得意外。
瞧这合颐宫的情景和压抑范围,也能知晓殿内情况凶险,时瑾初怎么可能不守在仪修容旁边。
但皇后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初云修容被颖宝林二人冲撞得险些小产时,时瑾初连去殿内看一眼云修容都不曾。
皇后很难让自己忽视这其中的差距。
她不容错神地望着内殿的方向,二重帘挡住了视线,但在场的没有一个人会不想知道内殿的情况。
合颐宫和慈宁宫这么大的动静,甚至还请了太医,再是低调,也不可能全然瞒住后宫众人。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皇后扫了眼快步过来,最终被宫人拦在游廊上的妃嫔,合颐宫的主子不在,底下奴才也不敢强硬对待后妃,皇后没觉得意外,她没有拦住人进来,也没有拦住人吵闹。
但在场的不止是她,太后一记冷眼扫过:
“都来做什么,还不回去!”
刚进来的妃嫔被吓得一跳,还没来得及站稳,被斥得满脸通红,就要转身退出去。
但高嫔居然也来了,她脸上藏着担忧,眉心紧锁,和其余人的怵惧相比,她还能问上一句:
“姑母,仪修容是出什么事了?怎么会半夜请太医?”
太后皱了皱眉,终是没让高嫔再折腾,让人进了内殿,开了先例,便很难再阻止其他人,于是,众位妃嫔脚步一顿,也跟在高嫔身后进了殿中。
敬妃稍稍低了低眸。
太后有偏向,就很难公平行事。
她视线不着痕迹地在高嫔腹部停留了一刹,不曾有人发现,她就收回了视线。
人是让进来,但太后没有回答高嫔的问题。
高嫔有点疑惑,其实在合颐宫看见姑母时,她也忍不住地有些惊讶。
她传出有孕消息时,都不见姑母亲自到凝香阁看望她。
仪修容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才会让姑母在这深更半夜地来了合颐宫?
周贵嫔也混在其中,她闻见了血腥味,不由得有些提心吊胆:“仪修容是受伤了么?”
她看出了太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此时问的人是皇后娘娘。
皇后扫了她一眼,往日她对周贵嫔也是客气,但或许是周贵嫔话音中对仪修容的担忧太明显,又或许让她心底藏着情绪,让她有点不耐此时搭理周贵嫔,只道了一句:
“等太医出来,就知道结果了,你急什么?”
受伤?
她倒宁愿仪修容是受伤。
周贵嫔被不耐地斥了一句,有点懵,但也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她倏地噤声。
皇后心情不好?因为仪修容?
她记得皇后曾拿仪修容生辰一事恶心人,不觉得皇后是在替仪修容担忧,再见这殿内的血腥味,一个念头不可避免地爬上来。
周贵嫔呼吸轻了轻,眼底的担忧越发盛了些。
要真是她猜测得那样,这殿内的血腥味岂不是……
周贵嫔心底咯噔了一声,不敢再往下想。
她下意识地攥了攥姚嫔的手,姚嫔仿若不觉,她也望向内殿的方向,眸底的情绪有一刻晦暗不清。
内殿中。
李太医额头溢出了些许冷汗,被楹窗缝隙的冷风一吹,就汗水浸湿的后背就传来一阵凉意,这凉意让他清醒也冷静,他看了眼仪修容的状态,再瞧上沙漏一眼,拿着帕子擦了擦手心的汗,才取了银针。
他冷汗汵汵的模样,让时瑾初看得心下沉得厉害,浑身气压都低了下去。
李太医倍感压力,意识到什么,他忙忙开口:
“皇上!仪修容腹中的胎儿保住了!”
怀中女子早昏睡了过去,时瑾初一直抱着女子没有松开,直到听见这句话,他才觉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一点点松开后,有些失了知觉,但他没让人发现,不着痕迹地掩在衣袖中。
时瑾初没有彻底放心。
李太医也在这时躬身道:“修容娘娘已经有孕一月有余,是微臣失职,没能及时查出娘娘有孕,请皇上责罚。”
李太医心底苦笑,仪修容体弱,连滑脉也微弱,若非仪修容今日动了胎气,或许是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诊出脉象。
时瑾初没看他。
腹中胎儿。
简单明了的四个字,让时瑾初清楚地认知到女子是真的怀了身孕。
他心心念念盼了许久的皇嗣,也是真的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差一点就消失不见。
一旦意识到这个事实,时瑾初的呼吸有一刹的困难,仿若有什么酸意蔓延在心底,也像是被人拿着小锤子一下一下砸着,有些闷闷的疼,却不真切,直到他垂下视线望向女子,那股钝疼蓦然真切地密密麻麻地涌了上来。
她浑身狼狈地躺在他怀中,她疼得冒了冷汗,粘稠在身上,混合着血腥味,味道实在说不上好闻。
她惯是爱净。
若是清醒了,恐怕根本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
时瑾初抬手,拨开被汗水浸湿而贴在女子脸上的青丝,指腹在她的脸侧轻轻抚过,低声轻喃:
“小骗子。”
他惯来瞧得出她是否在装模作样。
所以,在听见避孕二字时,便是情绪再汹涌,在他和她对视的瞬间,也让他立时意识到了真相。
——她真的在避孕。
明知他盼着她早点怀上皇嗣,应和他的同时,背地里却是阴奉阳违。
他不否认他那一刹间从心底浮上的冷意和怒不可遏。
她贪心,也虚荣,他能清清楚楚地瞧见她眼底的野心,正因此,他才不懂她在做什么。
谁都说不清日后会发生什么,他难得对人起了些怜惜之情,便想在这期间尽量给她保障。
当初他要将小公主交给她,她不要。
如今又在偷偷避孕。
她能保证十年如一日的得宠么?
余生漫长,时瑾初都不能。
便是能。
然后呢?
她没有子嗣,在他百年后,她又要如何立足?
时瑾初想了很多,也有一瞬间甚至不想再管她死活,觉得她不识好歹。
但她跪在原处,于人群中望向他,眸中藏着泪不断地往下掉,仿佛格外难过。
时瑾初便不能不管她。
他让张德恭去查证,真相在他的一念之间。
不论她是否真的避孕,至少,她今日得清清白白地走出慈宁宫。
时瑾初低头,和女子抵着额头,轻扯了下唇角,他低声:
“罢了。”
就当她真的无辜,从未避孕过。
第 99 章
==第九十九章==
中秋时节常伴雨, 外间不知何时落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内殿依旧没有消息传来,时辰一点点过去, 众人不由得望着外间的烟雨发呆。
倏忽,二重帘被掀开, 时瑾初从里面走了出来。
众人仓促抬头, 迫不及待地望向内殿, 但许久, 没等到时瑾初身后跟着人出来, 内殿里好像也安静了下来。
见到这一幕, 有些妃嫔想到什么, 呼吸都轻了轻,在心底隐晦地生出些许期盼。
太后也等在殿内, 她握着佛珠,见他出来, 太后不乏担忧地问:
“仪修容怎么样了?”
时瑾初没有回话,他正在拿帛巾擦着手,不停地擦过手心,太后下意识地看去, 只隐约看见手帕上好像印了点殷红。
从何而来, 不言而喻。
这让太后心底有些发紧。
李太医看了时瑾初一眼, 连忙答话:“回
太后娘娘,仪修容腹中的皇嗣保住了, 但这次修容娘娘动了胎气, 要休养一段时间。”
皇嗣保住了。
听见这句话, 有人心底难掩失望和惋惜,太后却是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她捻了两圈佛珠, 想说点什么,就听时瑾初淡淡道:
“时辰不早了,母后早点回去休息。”
子不言父之过,这句话在此时也是同样的适用。
即使若非太后一意孤行,也许不会发生邰谙窈险些小产一事,但起初,太后却为了替他抱不平。
他很难指责太后什么,只能请太后离开。
太后堪堪咽声,她望了时瑾初一眼,叹气道:“今日是哀家过失,让仪修容好好休息。”
她没再久留,转身离开合颐宫。
而太后离开后,合颐宫的气氛蓦然一点点冷凝下来,皇后眸色轻闪,她保持住理智,视线扫过敬妃一眼。
仪修容安然无恙,那么导致仪修容受难的人自然要难逃一劫。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蓦然响起时瑾初的声音:
“那奴才呢?”
张德恭知道皇上在问谁,从慈宁宫回来时,他就让人把福媛绑了,如今恰好被带进来。
福媛被压着进来,她脸上还残余着震惊,仿佛根本没有想到邰谙窈会有孕。
岂止她没有想到?
秋鸣知道娘娘所有的计划,也不曾想到娘娘会在这时有孕。
一想到娘娘在慈宁宫内跌落的情景,秋鸣就觉得心有余悸,娘娘还在殿内昏迷不醒,她抹了一把脸,猛地朝时瑾初磕头:
“今日是中秋佳节,人人都是阖家团圆,唯独我家娘娘遭受这无妄之灾!现在还昏迷不醒,还差点失了皇嗣,求皇上替娘娘做主啊!”
秋鸣没有顾着哭,她狠狠地地瞪向福媛:
“奴婢不知道福媛为什么会指控娘娘避孕,但如果娘娘当真避孕,又岂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她磕头磕得狠,三两下,额头就冒出一片青紫。
众人看得愕然,闷声响起时,她们只觉得自己额头都有点幻疼。
但避孕二字直接给她们砸懵,叫她们差点误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这宫中妃嫔为了一个小公主都要争破了头,还有人会选择避孕?
她不止瞪福媛,怨恨的视线还会朝敬妃飘去,她咬牙道:“敬妃娘娘口口声声说是有人告发,福媛也说自己是担忧娘娘误入歧途而心有难安,但奴婢就纳闷了,福媛身为合颐宫的奴才,她觉得娘娘行事不妥,为何不直接向娘娘进言劝阻?”
众人听她提起敬妃,更是忍不住惊愕地咽了咽口水,没想到这件事会和敬妃牵扯到一起。
秋鸣冷笑,她在中省殿待了数年出来,嘴皮子惯来利索:
“娘娘惯来体恤下人,福媛在娘娘入宫时就在闻乐苑中伺候,岂会不知?”
“再说,这天底下哪有一个忠仆会在主子做错事时,直接选择告发?!”
她话中高高捧起自家娘娘,又撕开了福媛的脸皮,背刺就背刺,还要背上一个替娘娘好的名声,真是厚颜无耻!
福媛只能在她话语的间隙中无力地反驳:
“奴婢当真听到娘娘的对话……”
秋鸣狠狠地呸了她一声:“听见了娘娘的谈话?那你说说,你什么时候听见的?依你之言,此等秘事,娘娘岂会大庭广众下大声密谋?你一个外殿伺候的奴才,不好好做活,一门心思只顾着偷听娘娘说话,还敢说自己没有包藏祸心?!”
骂完福媛,秋鸣又直直地看向敬妃:
“奴婢有几个问题,还请敬妃娘娘替奴婢解惑。”
敬妃沉默地看了眼时瑾初,时瑾初耷拉着眸眼,看都不曾看她,显然是默认了秋鸣的做法。
不止是时瑾初,皇后都是仿若没察觉到秋鸣的不敬。
敬妃惯来知道自己不受时瑾初喜欢,如今能得这个位置都是凭着她膝下皇嗣,但她还是忍不住心下一沉,她转过头望向秋鸣。
秋鸣扯了扯唇角:
“奴婢纳闷,这有权管理六宫的人一直是皇后娘娘,福媛要是告发娘娘怎么不去坤宁宫,而是选择敬妃娘娘?”
“福媛说是昨日遇见敬妃娘娘才敢告知,但她一个很少出合颐宫的奴才,和敬妃娘娘素昧相识,只是偶遇,就敢将这等事件直接向敬妃娘娘托盘而出,难道她就不怕娘娘不信她?”
要知道污蔑主子可是重罪。
敬妃皱了皱眉,她想说点什么,但秋鸣的话还未完:“不仅如此,敬妃娘娘只听了福媛的一面之词,居然就直接状告了太后,您就不怕这奴才在欺骗您么?”
话落,秋鸣忽然扫了眼皇后,敬妃意识到什么,她心底一沉。
果不其然,秋鸣质问:
“福媛也就罢了,敬妃又是为何跳过了皇上和皇后?敬妃娘娘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清楚宫规,知晓这是越矩么?!”
圣驾常来合颐宫,福媛见到皇上的机会不少,再不济,她也能选择直接状告皇上。
偏偏福媛都没有。
独独挑中了从来不过问后宫事宜的敬妃娘娘。
她一番话抛出,不给人插嘴的机会,众人再蠢,也听出她是在指控福媛本就是敬妃娘娘指使,才会有了今日一事。
众人不由得对视一眼,经秋鸣这么一说,她们当然也意识到这其中的不对劲。
福媛要真会轻易相信宫中随便偶遇的一位妃嫔,怕是早死在这宫廷中了。
秋鸣深呼吸了一口气吗,直直地望向敬妃:
“何况,敬妃娘娘为何不早不晚,偏偏选择了皇上去坤宁宫的时间告发?”
她不留一丝情面地问:“您是想在皇上不知情的情况下,直接置娘娘于死地么?!”
如果小柏子没有机灵地直接闯入坤宁宫,而是被坤宁宫的宫人拦在了宫外,那今晚娘娘是不是就落入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处境?
秋鸣只要一细想今日的事情,就能意识到敬妃的心思狠辣,让她不由得心惊胆战。
一旦被她抓住机会,就会立刻下手,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和犹豫,秋鸣该说,敬妃不愧是能安稳诞下两位皇嗣的人么。
敬妃脸色凝重,她紧紧地皱着眉,她没有恼怒,也没有和秋鸣对峙,而是直接转身对时瑾初道:
“皇上,臣妾没有。”
她苦笑一声,话音透着点自嘲:“臣妾和仪修容无仇无怨,害她作甚?难道仪修容今日殁了,属于她的恩宠就能落到臣妾身上么。”
她惯来不得宠,圣驾一月中也许会去几次重华宫,但都只是看望小公主,很少留宿,便是留宿,也少有叫水的情况,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敬妃说这番话时的神情落寞自嘲,取信度极高。
周贵嫔都觉得头疼,她有点看不懂,她是信秋鸣的,但正如敬妃所说,她害了仪修容能有什么好处?
而这时,内殿的二重帘被掀开,有人站在了门口,她也听见了敬妃的话,声音从众人背后传来:
“臣妾也想知道原因,您害了臣妾究竟是有什么好处?才值得您这么费尽心机。”
众人一愣,意识到是谁的声音耨,蓦然转身看去。
只见邰谙窈披着外衫,被人扶住站在二重帘处,她脸色惨白,青丝披散在肩头,叫她显得越发单薄羸弱,她轻抬眸眼,就让人分外瞩目,黛眉轻蹙,仿佛揽尽了哀伤。
时瑾初也终于动了,他快步走上前,走到女子跟前,见女子仍是苍白的脸和唇,皱眉:“你不好好躺着,出来做什么?”
她才险些小产,如今最要紧的就是养好身体,什么事值得她不顾念自己的身体?
邰谙窈仰起脸望他,她吸了口气,闭上眼,泪水悄无声息地掉下来,顺着脸颊滚落。
她擦都未擦,只是轻声说:
“您知道么,臣妾差点以为自己醒不过来了。”
她在慈宁宫意识到自己的状态时,她第一反应是觉得自己来了月事,她月事向来不准,会在那个时候来也未必不可能。
但坠疼来得毫无预兆,而且越演越烈,让她立即意识到自己猜错了,没人知道她当时的慌乱。
她只能无措地寻找时瑾初。
她害怕,会因今日一事
,叫她日后陷入悔恨中。
简简单单一句话,让时瑾初所有的声音都堵在了喉间。
邰谙窈深深地呼吸,将情绪往回咽,眼眸透彻,仿佛被水洗过,她强忍着眼泪,一错不错地望着时瑾初,她说:“我害怕。”
时瑾初垂着视线望向她许久。
四目相视,她眸中落着他的身影,她固执,半点不给回旋的余地。
时瑾初再没能叫她回去,她总有办法叫他顺着她。
第 100 章
==第一百章==
时瑾初牵着女子走到外殿, 有宫人眼疾手快地搬来凳子,时瑾初让她坐下:“你想看,就坐在这儿看。”
邰谙窈顺从地坐下。
在慈宁宫中时, 只有她一人跪着,后来时瑾初发怒, 除了他和太后, 满殿的人也都陪她跪着。
而如今, 变成满殿中只有她一人坐着。
邰谙窈握住时瑾初的手没有松开, 时瑾初任由她握住, 站在她跟前, 她才终于将视线挪到了敬妃身上。
邰谙窈想起她出来时敬妃问的问题, 不由得扯了下唇角。
她为什么要替敬妃解释害她的理由?将问题抛给敬妃自证才是她该做的。
“臣妾自认入宫后对敬妃一向敬重,敬妃为何要叫福媛害臣妾?”
敬妃心底一沉, 仪修容话音中笃定了福媛是她的人,不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
敬妃没和邰谙窈做纠缠, 她冲时瑾初跪下:
“臣妾知道今日一事,臣妾百口莫辩,但臣妾绝非有意要害仪修容。”
“臣妾会选择今日向太后告发,是因臣妾觉得太后处事公允, 这件事一查就能得知结果, 若仪修容是清白的, 太后也不会冤枉了仪修容,但臣妾也未曾想到, 太后会一听此事就震怒, 让仪修容罚跪了这么久。”
敬妃连连苦笑:“臣妾也不知仪修容有孕在身, 险些酿成大错,请皇上责罚。”
避重就轻, 她说她是觉得太后不会有偏颇才会找上太后,谁也不能说她是错的。
她眉眼间藏了些许懊悔,仿若是后悔插手了这件事,害得自己惹得一身骚。
邰谙窈不和她争辩,也不一昧地要给她定罪,只是轻嘲扯唇:
“孰是孰非,全凭敬妃所言。”
总归事情是因你而起,你说你不是有意,谁知道呢。
她这番作态,让皇后不由自主地偏头朝她看了一眼。
邰谙窈没看她,她低垂下头,也没有非要时瑾初罚敬妃,她比谁都清楚,敬妃孕有皇长子和皇长女,地位是有多么稳固。
说到底,敬妃一没栽赃她,就算是有害她的心思,也只是提供了个机会,让福媛见到了太后,想要让她避孕一事败露。
正如敬妃而言,若她是清白,一番查证后,她最终也会安然无恙。
即使证实福媛是敬妃的人,也只能说明敬妃是心怀叵测,再说,某种程度而言,敬妃也不曾冤枉了她。
念白一事是她故意而为。
她早在丁才人落水那日,绥锦劝她停药时,虽然有犹豫,但还是选择停了避孕的药物。
她既然有了怀孕的心思,自然要清除这合颐宫中的隐患,福媛藏得太深,又一直没有动作,难免让人提着一颗心。
邰谙窈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地静等着她出手,索性借此事钓鱼。
念白会学舌不是秘密,为何会选择念白?谁叫似是而非的消息才更叫人容易相信。
她甚至连绥锦都没有告知,便是因为绥锦整日待在合颐宫,许是不注意会露了馅,绥锦反应越真实越是容易取信于人。
但邰谙窈没有想到的是,福媛背后的人会是敬妃,更没有想到敬妃会直接找上太后。
她没奢求今日能让敬妃伤筋动骨。
但好名声积攒困难,破坏起来却太容易了。
至少今日后,后宫妃嫔不会再觉得敬妃面佛心善,叫她安安稳稳地隐藏在众人之后。
合颐宫内安静了下来,众人都秉着呼吸,等着时瑾初的抉择。
良久,时瑾初终于出声,他指向福媛:
“拖下去,杖毙。”
福媛浑身一抖,她脸色倏然惨白,在她被拖下去时,她抬起头望向邰谙窈,脑海中蓦然闪过什么,她瞳孔紧缩:“是您——”
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小柏子让她看着鹦鹉,下一刻她就从鹦鹉口中听说了娘娘避孕一事?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查到娘娘喝的药中是否有避孕之效。
但绥锦做得太干净,叫她不得不生出怀疑。
鹦鹉总不会无缘无故说出那番话,结果却是什么都没有查出来,福媛在邰谙窈出现后就一直沉默。
她怎么也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但如果是仪修容一开始就知道她抱有二心,故意给她透露的消息呢?
是不是一切就说得通了。
邰谙窈见福媛这幅模样,意识到她要说什么,心底蓦然一紧。
要是让福媛继续说下去,即使福媛拿不出证据,也未免会横生波折,叫人对她平添怀疑。
时瑾初察觉到他掌心中的手几不可察地一僵,他淡淡地垂眸,元宝猛地捂住了福媛的嘴,将人硬生生地拖拽了出去。
福媛不断地想要挣扎,但她余光瞥见敬妃的沉默不语,陡然又失去了挣扎的力量。
敬妃没有看她。
福媛能想明白的事,她当然也能想得明白,但在慈宁宫尚未查清仪修容是否避孕时,皇上就有偏袒仪修容的迹象,况且如今仪修容被查出有孕呢。
再费口舌,也只是惹得皇上不喜罢了。
邰谙窈在这时往时瑾初望了一眼。
她心底有些咯噔,她怎么觉得时瑾初的态度貌似有些不对?
时瑾初在众目睽睽下掀眼望向敬妃,敬妃沉默地跪着,也不再替自己辩解,许久,时瑾初冷淡道:
“今日一事既是因你而起,不论你是有意无意,仪修容险些小产都是事实,朕念你照顾皇嗣劳苦功高,即日起,贬为修容,禁闭重华宫,抄经念佛替仪修容腹中皇嗣祈福吧。”
敬妃贬修容了?
众人不禁一阵哗然。
敬妃也没忍住,在这一刻蓦然抬头,她怔怔地望着时瑾初。
时瑾初登基时,她就怀了皇长子,后来又诞下他的皇长女,入宫八年,她被封为敬妃娘娘,位置从未有过波动。
今日一事,她只做了揭穿一行。
她事先从不知道仪修容怀有身孕,就算仪修容险些小产,也并非她刻意刁难。
即使她有错,又何至于此?
正如皇上所言,她照顾皇嗣劳苦功高,若非她膝下还有皇长子和皇长女,叫他有所顾念,是不是还不止如此?
敬妃扯唇。
是了,从她入东宫的那一日起,时瑾初何时在意过她呢。
邰谙窈也轻颤了一下眼眸。
敬妃没有替自己求情,她只是怔怔地看了许久时瑾初,深深地俯身埋首,声音干涩:
“臣妾接旨,今日起会好好替仪修容腹中的皇嗣祈福。”
众人看着这一幕,都有些哑声,敬妃位高太久了,就算她平日中再低调,后妃也依旧不敢对她有所不敬。
于她们而言,敬妃的位置就像皇后一样,固若磐石。
所以在看见敬妃埋首领罪时,未免有些不真切的感觉,她们一个个抬头望向殿内唯一坐着的女子,终于意识到一件事,这宫中没有什么事是一成不变的。
但要说她们可怜敬妃,倒也没有,她们只是感到唏嘘,也不可避免地对敬妃生出了些警惕,今日敬
妃容不下仪修容,来日若她们得意,难道敬妃就容得下她们了?
所有和今日有牵扯的人都被处罚,邰谙窈没有提出异议,她只是轻轻地靠在时瑾初的手臂上,面露疲倦,诸位妃嫔没敢多待,很快都退出了合颐宫,高嫔在离开前,她扫过邰谙窈,眸中闪过若有所思,一手轻轻搭在了腹部上。
合颐宫内逐渐恢复安静。
邰谙窈也被时瑾初送回了内殿,绥锦端来了安胎药,邰谙窈没有推辞,黛眉轻蹙,她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绥锦往时瑾初看了一眼,心底有再多疑问,也只能按捺住,转身退了出去。
须臾,殿内只剩下时瑾初和邰谙窈二人。
床榻上的被褥都被换了一遍,窗户先前也被敞开通风散起,香炉内点了清淡的熏香,叫殿内那股腻人的血腥味浅淡下去。
殿内一时有些安静,邰谙窈还在想事情。
其余人不知道慈宁宫发生的事情,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她却是知道,元宝是在时瑾初看了他一眼后,才捂住了福媛的嘴。
邰谙窈握着锦被,指骨些许泛白,她心底略有不安地想,时瑾初是不是知道福媛当时要说什么。
她不想承认这件事,但也不愿自欺欺人。
她垂眸,安静地在等,等时瑾初问她。
许久,有人轻抚她的后背,的确问了她,却和她想得不一样:
“还疼么?”
邰谙窈一怔,她骤然抬起头,愕然半晌,她呐呐地问:“您……只想问臣妾这个?”
邰谙窈深知一个道理,若有隔阂,最好是尽早说清楚,避免在日积月累中变成芥蒂。
时瑾初垂下视线看她,她的忐忑和不安被他尽收眼底,他意识到她肯向他坦白,这个认知让他蓦然一顿,轻易抚平了他心底那点萦绕不退的堵闷。
邰谙窈拉住了他的手,咬唇道:
“当初臣妾入宫,姐姐尚在时,人人都说,您不会给邰家两个高位,臣妾的孩子注定会被姐姐抱去抚养。”
时瑾初将她的难过和纠结看在眼底,想说,若是邰家只能有一个高位,她怎么知道,她有孕后,那个人不会是她?
但时瑾初最终什么都没说。
彼时,她的担忧和焦虑都是如实存在,他此时说再多都是无济于事。
提起旧事,邰谙窈逐渐红了眼,她拉着时瑾初的手放在了她的小腹上,时瑾初有些僵硬,适才女子身后染红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一点力气不敢使,生怕碰疼了她,他听见她轻声道:
“臣妾从小寄人篱下,尝尽了那种在何处都是外人的滋味,不愿让臣妾的孩子也和臣妾一样。”
她仰脸望向时瑾初:“臣妾从未刻意避孕,那药是当初臣妾调理身体一用,否则李太医常来替臣妾诊脉,臣妾岂能瞒得过去?”
她只是明知那药中有避孕之效,也不曾和任何人提起,仍是照常服用。
至于李太医?本就是时瑾初让来照顾她的身体,自然会以调理她的病情为主。
时瑾初低低地应了声,他今日第二次问:
“还疼不疼?”
邰谙窈听出了他的潜台词,他不再提这件事,便代表她避孕一事翻篇,日后再是有人重提,也掀不起什么风波。
邰谙窈心底蓦然一松,她狠狠点头,但见他眉眼疲倦时,她一顿,改为轻轻摇头:
“臣妾不疼了。”
时瑾初将她举动变化都看在眼底,心下涌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垂首贴上她的额头:“太晚了,睡吧。”
邰谙窈在他怀中挪了个位置:
“那您陪着臣妾。”
“嗯,朕陪着你。”
时间当真太晚,她今日又实在是筋疲力尽,很快入睡。
时瑾初睡不着。
他垂眸望着她,许久,他抬手轻碰她的腹部,一触即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