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出门时心情低落,脚步声都拖着“沉重”二字,回来时倒哼起了轻快的歌儿,推门声里都听出高兴。
义母担忧女儿,大晚上撑着不睡,边做针线活计边等门。望一眼便奇道,“出什么大喜事了?看把你乐的。”
应小满坐在炕边,高高兴兴地说,“娘,我寻到确切的法子,可以报仇了。”
“哦。”义母不冷不热应道。
这两个月类似的话听了几十遍,人早听麻了,过耳就忘。“这回又打算什么时候啊。和七郎和你一起去不?”
“七郎最近忙,报仇机会难得,先不等他了。”应小满眼睛亮晶晶的,“今晚就去蹲点。”
“一天来来回回跑出去多少趟?”义母又好气又担忧,“大晚上的还要出门。你个小伢儿半点都不累的?”
岂止不累,简直精神百倍。
她哼着小曲儿准备今夜踩点的物件。
准备到半途,突然想起,回头问一句,“七郎今晚来过了么?”
义母摇头。
应小满嘴里哼着的轻快小调停了停,咕哝,“他真忙啊。”
义母担忧得睡不着,提灯在小院里照亮,翻来覆去地问:“你一个人成不成?报仇这等大事,不等七郎再来商量商量,帮把手?”
如果有个人帮忙蹲点,筹划,那当然更好……
但七郎最近忙。
应小满:“我一个人可以。”
五月天气燥热,人睡得晚,应小满又激动得睡不着,索性一口气把埋伏下套的物件全从屋里箱笼翻出来。
绊马长索,挖陷坑的小铁铲,义父留下的十几颗铁蒺藜,擦得锃光瓦亮的飞爪,杀鱼的柳叶薄刀,老家带来的二十斤门栓。
桩桩件件清点完毕,收进包袱,鼓鼓囊囊一包扎好背起。
“娘,我出去一趟,回来得可能会晚。你莫等门。”
义母不放心,追出来喊,“今晚只蹲点!动手大事,还是等七郎帮把手。”
应小满没吭声,背起包袱便出门。
山里打猎讲究时机。错过一次好机会,叫猎物生了警惕,十天半个月都等不来下次。
报仇也差不多。
晏八郎跟她附耳细说的当时,她便敏锐知道——机会来了。
大理寺西边侧门小巷狭窄,窄到车驾难以通行,马匹只能进一匹,行人并肩只能走两个,平常只供狗舍里的狗子从侧门出入。又因为靠近官衙,百姓退避,这条巷子少人来往。
这么一条窄巷,偏偏横插出去,可以直通长乐巷附近的大街,省下沿着西门内大街往北在往东绕一大圈的麻烦。
按晏八郎的说法,晏容时在大理寺做事到深夜,偶尔会吩咐车马提前等候在窄巷尽头,自己领长随横穿窄巷出去。
她今晚出去确实只打算蹲点。
如果被她蹲到好机会的话:当场下手,也不是不可能。
——
应小满抱着包袱,精神奕奕出门去。
没走出两步,迎面却正好撞到刚回来的沈家阿奴,同样抱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吃力地半拖半扛。
两边远远地照个面,沈家少年郎主动打招呼,“应小娘子,家里两方砚台顺利当得十贯,我买了好些吃用物件。”说着掀开布包,露出里头一串粽子,五斤肉。
“这下才是当家。
把自己的包袱放去路边,帮扛米面。
沈阿奴还在强撑着,“米面沉重,我买了二十斤!怎么能让你来——”
应小满轻轻松松一扛便走,留个目瞪口呆的少年郎在后头,片刻后提着大包小包追进沈家门里。
沈家娘子病得起不了身,沈阿奴捧着包袱进屋给母亲看。
夜风传来依稀哽咽声,“当卖了你阿父珍爱的砚台,等他回来,定要责怪与你……”
沈阿奴的声音道,“等父亲回来责怪便是。母亲身子要紧……”
这沈家狸猫虽有点小糊涂,还不至于没救。应小满带着欣慰往门外走。
片刻后,身后却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沈阿奴从自家追出巷子,“应小娘子,入夜了,你带着沉重包袱要去何处?我帮你拿包袱。”
应小满连声道,“不用不用!太重了,你背不动,让我来。”
沈阿奴被那句“你背不动”激得脸皮子发红,血气上涌,不依不饶地一定要背。
又存心带着心上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心态,学着应小满刚才的模样,把地上包袱一扛便走,“我可以!——啊呀!”里头什么东西,重得像石头!
应小满烦恼地跟在旁边,“你说很重了,还给我罢。”
里头装了七八斤一对飞爪,二十斤的包铁门栓。其他零零碎碎还没算呢。
沈阿奴咬牙死扛,面皮涨得通红,强撑着无事人般说话。
“小娘子孤身夜行危险,你可是要进货?我、我陪你去,有事我,呼,替你挡着。买了羊,呼,还是我替你扛着……”
应小满:“真不用,今天不买羊……”
沈阿奴精神大振。老天帮他,应小娘子今晚不买羊!只肩头三十来斤,他、他咬牙能撑过去。
“走。”沈阿奴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我们去何处?”
“我……”应小满卡了一会儿壳,吭哧吭哧地说,
“去……家里新盘的肉铺子看看。”
沈阿奴死活扛着踩点工具不放手,两人一路闷走去西门内大街的应家肉铺处,少年郎大字型瘫在木椅子上,再不动弹了。
应小满站在店铺子里,提着准备踩点作案的包袱,茫然地想:大晚上的,她扛着门栓,带个沈阿奴,来铺子里做什么……
天色已经黑了。小巷里静悄悄的,只有一盏灯笼,映出“应家羊肉铺”的无字门面。
沈阿奴顿时又精神大振。一骨碌翻起身,寻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你家门面还缺一个像样的牌匾。”
“字已经有了,只差做匾。”
“做匾需三五日,我写一幅字不费功夫,即刻写得。挂个三五日,等匾做好就换下。”
应小满连声拒绝:“真不用!”
“真不费功夫!”沈阿奴已经在四处寻字纸写字了。
他原来有个像样的大名,叫做俊青。
沈俊青一边猛揉肩膀一边道谢。
“这次母亲的事,回想起来后怕,不知如何跟你道谢才好。以后如果有需帮手处,比方把羊扛回家之类,你我邻居,尽管直说。”
应小满心里嘀咕,叫他帮忙扛羊,半路羊肯定跑了……
“你有心谢我的话,不如帮我听着家里动静。”说起义母最近身子不舒坦的事。
沈俊青拍着胸脯应下:“这两日我留在家里照顾家母。如果应婶子有事,隔墙喊一声便是。”
应小满客气道谢。
沈家阿奴乍瞧着愣头青,她还以为满腹诗书读进了狗肚子里。但相处多一些,本质倒还不错。
亥时初,大理寺官衙门口进出的官员依旧不少。
大街上还开着几家夜宵铺子,七八个捕快打扮的食客围坐,呼喝笑骂,肉香气味远远地传入鼻下。
应小满忙忙碌碌地清洗砧板,打扫店面,又坐在门边,拿一块磨刀石,细细地打磨斩骨刀。
亥时正,时辰入了夜。
街上行人明显变得稀稀落落。夜宵铺子准备收摊。
官衙里走出两名老门房,合力把敞开的两扇大门关闭,只留边上一道出入小门。官衙上方写悬挂的一对“大理寺”灯笼光亮耀眼。
应小满坐在铺棚子灯影里没动,远远地望着。
按晏八郎的说法,晏容时手里有个三司会审的大案,最近监审到关键时期,不到深夜不可能出官衙。
小门里出现两名差役,合力抬一只木制拒马[1]去窄巷,把拒马摆在巷口。
三尺长的拒马,登时把窄巷口堵了个严实。
“咦?”应小满惊讶地盯着窄巷口出现的拒马。白天可没这东西!
大理寺官衙正门传来轰然声响。
才关闭不久的两扇黑漆沉重大门左右洞开,几名值守青袍官员簇拥当众一位紫袍大员,十几名挎刀汉子护卫左右,气势惊人地走出门来。
不远处还在围坐宵夜摊子吃喝的几名捕快唰地一齐起身,远远躬身行礼。沿街走夜路的百姓慌忙退避。
长随牵马过去时,低声回禀句什么。
紫袍大员原本已经上马沿着大街前行,忽地一勒缰绳,侧身回望,望得正是肉馒头店方向。
官衙门口的灯笼光清晰地映出紫袍大员的身形。
应小满边磨刀边远远地往大理寺方向张望。借着灯光看清紫袍大员时,磨刀的动作倏然停下。
狭长眼睛,浓黑眉毛,小麦肤色,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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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身材……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深夜出门来的,赫然正是她仇家!
仇家远远盯着大街斜对面的肉馒头铺子片刻,竟然策马转向,往铺子这处直行而来。
应小满估摸着这厮晚上肚子饿了要敲门买肉馒头,手脚灵活地拎起刀具,往暗处一躲。
谁知道仇家并不去大街边上的肉馒头铺子门面,反倒往侧边拢马缰,在众多亲卫簇拥下转进西边小巷,停在灯火黯淡的羊肉铺子面前,抬头凝视片刻。
“新开的应家肉铺子,就在此处?”仇家低沉地说。
语气分明冷静,不知为什么,硬生生听出几分幽怨的意味,暗处躲藏的应小满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专卖羊肉的羊肉铺子,今早刚刚开张。小的过去凑热闹看了,应家小娘子手上的刀工好生了得!”
长随绘声绘色地描述肉铺小娘子如何地一刀切下,斤两丝毫不差。
“她竟然当真开了肉铺子……”
仇家继续用那种失落又低沉、几分幽幽的语气道:
“韶华芳龄,绮年玉貌。抛头露面,汲汲营营。岂不是……幽兰生野道,美玉落泥沼……”
应小满肚子里的火气腾的升腾而起。野火燎原。
别以为文绉绉的她就听不懂。
听他那语气,一句接一句的,骂谁呢!
光线昏暗的门店里蓦然响起一声少年人的招呼,“应小娘子!铺子名字已经写好,幸不辱命,你在何处……”
门外的仇家原本已经要走,乍闻到这一声喊,愕然勒马回望。
搜寻的视线冷不丁和暗处闪亮的眼睛迎面撞上。
漂亮乌黑圆眸子闪亮,全是怒火。
“什么人!”最前头的护卫敏锐察觉异样,大喊一声,十来个挎刀精壮汉子瞬间围拢上来,把仇家团团围拢在中央。
“退下!”
仇家像是骤然发现了什么,微黑的肤色竟然泛起羞恼红色,脱口唤道,“应小娘子?恕我失言!我——我不知你在此处!”
四周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护卫们循着沈阿奴的声音蜂拥而入。肉铺子里翻找一通,只寻获了手持毛笔的少年书生一个。
沈俊青茫然抓着墨迹未干的红纸大字。
“我?我乃太学生,应小娘子的邻居。今日在此何事?你们看不见我替应家肉铺子书写题字么?”
沈俊青忿然道,“你们寻不见她,问我作甚!刚才还在,定然被你们惊吓到她,躲起来了——”
“大胆!”众人齐声高喝。
仇家此时下马走入肉铺,摆摆手,示意护卫松开沈姓太学生。
举目四顾,空荡荡的铺子里,佳人杳然无踪影。
他心情复杂,失言懊恼无处说。
深吸口气,对着寻不到主人的肉铺子说道,“应家肉铺需人帮忙书写铺名?拿纸笔来,我替你写。”
应小满:……?
马蹄声响起,众多护卫簇拥着仇家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幕中。沈俊青初生牛犊不怕虎,忿然追去路边一通骂。
应小满从藏身处现身,站在桌边,莫名其妙捧着一副墨迹未干的新书题字。
她暗中追踪了仇家几个月,从未暴露行迹。按理来说,仇家应该不认识自己,更不知道自己打算找他寻仇的事才对。
如此说来——这厮纯粹路过,没事找事,寻衅羞辱她这“抛头露面()”开肉铺子的小娘子?
人怎么能这么坏呢!?”
她愤愤地说,把仇家写的字幅揉成一团,扔去角落里。
写得再好看也不用!
有这幅仇家存心上门寻衅的字幅做对比,七郎精心赠她的字幅凸显出格外不同的心意。
她下了决定。
把沈俊青新写的大字收去橱柜里,取出珍藏的七郎字幅,在桌上平平整整展开。
对沈俊青歉然一笑,“铺子名字确实托人写过了。我想了想,今天是开张头一天,我只想挂他的字。不能用你的字,实在对不住。”
沈俊青连声说“无妨无妨”,举着长杆,应小满把七郎的字幅仔细挂上长杆。
七郎的字确实写得好。三幅字摆在一处,格外显出七郎这幅字笔力遒劲,意态飞扬。
沈俊青脱口赞叹,“好行书!不知哪家秀才帮写的?我定要登门讨教。”
“好看吧?”应小满骄傲地说,“七郎写的。”
沈俊青瞬间闭嘴。
隔片刻问,“……七郎是谁?”
应小满没直接应答,只抬头打量着灯下挂好的字迹,越看越好看,抿嘴笑了笑。
“就是我家七郎。”
“……”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仙子般的邻家小娘子,原来早有了七郎。
沈俊青对着紫袍高官都敢追着一路骂的少年士子狂劲散了个干净,肩膀沮丧垮下,咕哝几句,伤心告辞。
“既有七郎高作在前,在下又何必献丑。哎,我告辞了……”
“慢走慢走。”
“……”
应小满四个字把人送走,转眼就把邻居沈阿奴给抛在脑后。眼神专注,隐约兴奋,紧盯着官衙西侧边的窄巷。
这趟虽然莫名其妙收了一副仇家的字,但晏八郎没骗她。晏容时手里确实有大案子,最近确实每天深夜才出官衙。
亥时末。应家肉铺店的灯笼熄灭。
肉铺主人戴起斗笠,踩着星光,扛着鼓囊囊的包袱,沿街走近官衙西侧的窄巷口。
才走近拒马,便被值守官差现身拦阻。
“这里不通。小娘子另走别路。”
应小满故意问,“这条巷子我白天里经常走,穿出去便是我家住处。好端端地为什么晚上拦住不让走。”
官差压根不买账,“白天能走,夜里不能走。小娘子少走夜
白天能走,夜里不能走≈hell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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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小满探头往漆黑小巷里张望。
窄巷路黑,曾经出过大理寺官员抄近路被匪人劫财截杀的恶事。入夜后以拒马拦住巷口,官差把守两边,护卫安全。晏八郎说得一点不差!
她把斗笠往下压,慢腾腾转身离开。
斗笠下的乌黑眼睛在暗处闪闪灼亮,脑海里逐渐浮现一幕令人兴奋的场景——
月黑风高,一身夜行黑衣的少女敏捷越过拒马,腰带插门栓,无声无息地蹲守在窄巷墙边。
狗官半夜抄近路回家休息,窄巷只能容纳一匹马前行。等马蹄声接近,悄无声息一门栓下去,混乱中飞爪离开……
天幕星子闪烁。
子时初,紧闭的大理寺黑漆大门再度左右开启。
值守差吏簇拥着略显疲倦的朱袍主官走出官衙。
“晏少卿,夜深困乏,当心脚下。”看门老吏躬身递来一个灯笼。
暖黄灯光映出晏七郎俊雅的眉眼。他温声道了谢,接来灯笼。
隋淼牵马走近,“郎君,夜深了。抄近路回长乐巷么?”
“不急。”
晏七郎习惯性地往大街斜对面方向去。转过馒头铺子西边小巷时,脚步微微一顿,对着地上落了满地的千响炮仗残留红皮,失笑:
“小满等不及,肉铺子开张了。”
四下里打量片刻,视线抬起,望向高处新挂起的写在大幅红纸上的五个大字:
【应家羊肉铺】
“嗯?”
隋淼是递送郎君手书的人。也惊讶地咦了声,“怎的未做匾额,直接把字幅挂出来了?”
晏七郎将灯笼抬高,打量字幅边缘仔细黏贴的痕迹,长杆下方细致绑好的精巧花结,挡雨拉开的长棚子。
看着看着,眼里渐渐溢出了笑。
“小满喜爱我的字,等不及做匾便在开张当日挂出来。我甚是欢喜。”
他抬头看看子时星光,轻呼了口气。“公务累我。这一两日无论如何也得提早出衙,赴小满的约。走罢。”
两人回身走向官衙西侧窄巷。
看守拒马的两名官差躬身行礼,合力挪开三尺木拒马。
隋淼提灯在前头照亮,晏七郎握着缰绳缓行,人马逐渐消失在深夜暗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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