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西边的祝阿县,最靠近咱们历城县的就是北面的漯阴县,与东面的东平陵县,漯阴县有范家坞堡,泰山贼打了一阵没打下来,转头去攻占了县城。
“现在除了东平陵,几个县的县城不是已经沦陷,就是岌岌可危,除了寥寥几个实力强劲的豪强稳如泰山,寻常大族的坞堡已然被攻下了不少。”
杨宁率领大军回到历城县的时候,先行出去哨探军情的孙淮回来向他禀报各地战况,“泰山贼越打越多,仅仅是我们探明的就已经超过两万,如此庞大的数量,寻常县城、坞堡哪里守得住?”
听罢孙淮的叙述,杨宁有片刻沉默。
济南郡八县,历城、祝阿在西,漯阴、著县、管县在北,郡治东平陵在中,邹平、于陵在东。
此次泰山贼出来掠粮,先前是分散劫掠,目标也是乡里平民、普通大户,后来裹胁的难民以及收纳的河北流民多了,实力大涨,便开始攻打大族坞堡甚至是县城。
一开始进入济南郡的泰山贼不过万人上下,杨宁去了祝阿县一趟,旬日间又剿又抚,让祝阿县再无一个贼寇,但整个济南郡的泰山贼数量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增加至两三万之众。
北面除了漯阴,著县、管县两县的县城都已被攻陷,可想而知两地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会被贼寇裹胁进队伍。
“东平陵是郡城,城池坚固内有驻军,豪强大族也多,不用咱们管。
“东面的邹平、于陵两县相距太远,我们要是越过东平陵前往彼处,耗时耗力不说,一旦郡城里的曹嶷部曲动了歪心思,我们还得顾虑自身的安危。
“眼下,我们能用兵该用兵的地方,正是北面的著县与管县。”
说这话的不是杨宁也不是张明成,而是赵文景。
赵文景虽然一直在杨宁身边做事,但就如他最初说的那样,他只是暂时襄助杨宁而已,故而每每都是杨宁要求什么他才会做什么,杨宁问什么他才会答什么,鲜少主动进言献策。
人家毕竟是做过九卿的名士,身份摆在那里。
而随着杨宁扫平祝阿县,正式建立兴复军,且在旬日间把兴复军整顿得有模有样,赵文景对杨宁的态度悄然发生变化。
后者回历城县没打算多作停留,只是让大军在军营歇息一夜,明早就会继续出发,但赵文景却主动来军营找到杨宁,询问对方在祝阿县的种种举措,眼下孙淮带回最新军情,赵文景又开始主动分析局势。
“先生以为,我这次北上该如何用兵?”
杨宁心中虽然早有定计,但赵文景态度如此积极,杨宁便索性顺着对方的话茬发问,让对方多一些参与感。
赵文景抚须沉吟:“最好的用兵之法,当然是在泰山贼回程路上突然袭击,如此既可以出其不意,又能避免对方依仗坞堡、县城据守。
“只不过,这样一来碰到的很可能是合兵一处往回走的泰山贼,届时两三万甚至可能不止两三万人在前,四郎以区区五千兵马,是断然不可能将其包围聚歼的。
“不能包围聚歼,就会有很多贼寇逃散,再度回到山中为祸。”
杨宁微微颔首,泰山贼要是合兵一处的话,不仅战力会获得极大提升,打起来不好打,即便是打胜了,抓起来也不好抓。
这并非是无的放矢,经过祝阿县两战,济南郡的泰山贼首领只要长了颗脑袋,就不会对兴复军视而不见,并且做出相应防范。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肯定不会分散回程,只有合兵一处才能最大限度保护自身。
因是之故,杨宁兵出著县、管县的策略,唯有快速二字,他得赶在泰山贼完成劫掠与享受,带着钱粮财货汇合到一起之前将其各个击破。
迅速发兵除了是对付泰山贼的需要,更是为了应付曹嶷。
作为青州之主,曹嶷不可能坐视自家地盘上出现一支军队,尤其这支军队一起家就摆明了跟他为敌。
打铁还需自身硬,杨宁需要赶在曹嶷反应过来,派遣大军镇压之前,先占据尽可能多的县邑,吸纳尽可能多的流民,积攒尽可能多的本钱。
唯有自身根基稳固,届时才有可能立于不败之地。
好在曹嶷远在青州,一时半刻的杨宁不用过于担心。
济南郡郡城虽然驻扎有曹嶷的正规军,但只有千人上下,连泰山贼都不敢打,自然更不至于对杨宁造成多大威胁。
千人的正规军,看起来不多,实际上不少,因为青州有八个郡。
青州拢共就这么多人这么大点地方,大部分人力物力还控制在世家豪强手中,曹嶷能调动的钱粮有限,养不了太多兵马,其人麾下的战士加在一起不过两万多而已。
若是每个郡都驻扎一千人,八个郡就是八千人,曹嶷能用的机动兵力一下子少了三分之一,还怎么有效应付各种战事?
现如今平原郡正在大战,曹嶷可是一直要配合石勒作战。
在正常情况下,对于非军事重镇的郡城,朝廷根本不会派兵驻守,眼下也就是乱世,曹嶷青州之主的地位既缺乏大义名分也不怎么得人心,基本盘更是薄弱,这才需要在郡城驻军威慑地方豪强大族,以维持自身统治,否则济南郡连这一千人都没有。
翌日,杨宁引兵向北,兵发著县。
战兵依旧是五千人,运送粮秣物资的民夫则有过万之众。
之所以发动这么多民夫,当然不是因为历城县聚集的流民多,而是为了战后能迅速把战利品带回,乃至就地安置他们。
在进入著县之前,大军需要先经过漯阴县,因为跟范家已经达成过一次交易,双方有了些情面,杨宁便派人去知会了一声,免得引发对方的紧张与恐慌。
他们毕竟是五千战士,声势浩大。
没想到的是,范家会错了意,以为杨宁是向他们展示军威,出之前那口军械被临时加价的恶气,遂专门派了犒劳大军的队伍,带着酒肉粮食在道旁相迎。
“先前是我们小气了,多有得罪之处,还望杨将军勿怪,如今这世道兵危战凶,购买兵甲的大族太多,价格的确上涨不少,先前并非是我们刻意加价。”
在道旁亭前跟杨宁见礼致歉的,是一名在范家很有份量的中年男子,名叫范钟鸣,之前双方交易时正是此人出面。
不同于彼时的拿捏姿态,眼下范钟鸣在彬彬有礼之余,还带着不少示好之意。
说着话,范钟鸣指向自己身后的一队骡车,言辞恳切地对杨宁道:
“虽说我们不曾刻意加价,但杨将军起兵保卫桑梓乃是济南郡百姓之福,我们范家亦有庇护桑梓之心,只是德薄力微做不到杨将军这份上。
“但该表的心意不能少,别的不说,卖给杨将军的兵甲不仅不能依照市价,还必须减免一些。
“这是重新计算价格之后,用剩余的钱换的兵甲,现在尽数交给杨将军,还望将军不要怪罪我们自作主张。”
杨宁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心情大好地扫了几眼那队骡车,大体估算数量,上面的兵甲怎么也有三五百套。
范家示好的诚意的确足够,眼下正是杨宁缺兵甲的时候,这些东西他正好得用。
张明成在一旁看得暗暗撇嘴,对范家的心思不屑一顾。
靠着跟石勒的关系,范家有制造兵甲的作坊,无论器具、工匠、工艺还是材料源头都齐备,可以持续不断生产军械,若是杨宁眼红,发大军把他们灭了将作坊据为己有不是不可能。
范家毕竟是投了胡人的,曹嶷不好动他们情有可原,但杨宁起兵的旗号却是抗胡,打他们顺理成章。
范家虽然独霸漯阴县,能聚集起数千人据守坞堡,但其中的精锐战士肯定不会太多,五千历经血战的锐士未必攻不下。
就算五千人拿不下来,以杨宁在祝阿县的表现,等他在济南郡再打几场仗,吸纳更多泰山贼与流民中的青壮回头时,军威势必更盛,届时范家如何抵挡?
这就怪不得范家在见到杨宁的使者后,会觉得后者是在耀武扬威,并立即低头服软,不仅主动拿出酒肉钱粮犒劳军队,还为之前的行为道歉,并赠送几百套兵甲了。
说到底还是欺软怕硬,此乃豪强大族们的一贯做派,如今乱世当头,这种做派无非是表现得愈发明显。
“范家既然是一片诚意,杨某却之不恭,这就收下了。”杨宁没有跟范钟鸣客套。
闻听此言,范钟鸣不仅没有恼火,反而暗暗松了口气。
对范家而言,杨宁愿意收这些东西才是好事,那至少说明杨宁不至于现在就去攻打范家坞堡,双方因为之前加价闹出的隔阂或许可以消弭,往后说不定还能长久往来。
因为新得了五百套军械,大军的武装水平显著增强,在见识到自家主将的威势与自身所在军队的“众望所归”后,就连最底层的普通战士都升起了几分自豪感,走起路来多出几分力道与气势。
士气一时大涨。
“范家这回可是大出血,刀盾长矛且不说,那一百套皮甲与一百副长弓称得上价值非凡。”
检查完军械的张明成,回来跟杨宁禀报情况时颇有些感慨,“咱们现在收了他家的东西,日后真要放过他们,舍弃那作坊不要?”
看他双眼放光的神态,显然是在祝阿县几仗打下来打得凶性大起,有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意思。
当日攻打黄家坞堡见识到黄家妇孺的惨状后,他可是颇为心软的,但现在却对翻脸不认人,攻灭一个家族的事情毫不在意。
杨宁对此没什么额外感触,张明成有这样的改变实属正常。
手里有了锤子看谁都像钉子,而杀人这种事无疑是最能助涨一个人的凶性,改变一个人的想法与性格的,更何况在祝阿县那两战张明成还杀了很多人。
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武将,有几个不是视人命如草芥?没有这份气度,根本不可能在战场上站得稳。
“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先扫平郡内贼寇。要是不能控制整个济南郡,想那么多也无用。”杨宁淡然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