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田也好失去主人的田地也罢,要把这些原先属于豪强大族土地直接分给流民,恐怕会产生很多问题。
“最主要的忧虑有二:其一,豪强大族必然心生抵触,说不定会暗施手段进行破坏,刻意刁难打压平民百姓;
“其二,每逢天灾人祸、家中有人病重之类,百姓还是会卖田换取钱粮,到时候土地依然会被兼并到大族手里。
“所以我认为应该把历程、祝阿、著县等地失去主人耕田,直接收归官府,由你的将军府下令,组织军士、百姓进行军屯、民屯。
“如此一来,我们可以统一置办耕牛、农具,协调使用灌溉沟渠,能提高耕种效率,不担心过程中出什么问题,更不用顾虑豪强大族动歪心思。
“而如果屯户家中有人病重,需要很多钱医治的时候,也能由官府出面直接协调,这样百姓就不必卖田卖地去筹钱。”
说这话的是杨桐,杨宁打下著县没两日,他接到命令马不停蹄地赶过来,照旧接手县内民政,提纲挈领安排手下人做事。
杨桐接着道:“最重要的是,屯田诸事由将军府管辖,粮食直接收归府库,期间没有地方势力与衙门参与,可以避免很多中饱私囊的情况,减少损失。
“这能让我们充分使用人力调动物力,也能让百姓远离各种压榨与欺负,安居乐业。
“最后,相较于收取自耕农的赋税,屯田的大部分粮食都能收走,只要给屯户留足口粮就行,这会增加军粮收入。”
听罢杨桐一番长篇大论,杨宁没有多作思考便点头应允。
乱世屯田本就是惯例,虽然这个制度并不完美,但作为一时之策无疑利大于弊。杨宁奇怪的是,这个建议居然是杨桐提出来的。
接触到杨宁饶有意味的眼神,杨桐面色一肃下巴一抬,不无恼羞成怒地傲然道:“你这是什么眼神?
“你觉得我不能看清时势,想清相关问题,提出这样的策略吗?你未免太过小觑于我!
“倒是你,身为主事者,未能运筹帷幄,从一开始就布置屯田事宜,反而把历城县、祝阿县的土地都分给了流民,是明显的疏漏!”
看着杨桐像是开屏的孔雀一样大呼小叫,杨宁差些没忍住笑,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装模作样地叹息:
“不愧是咱们杨家年轻一代最杰出的子弟,若是没有你查漏补缺,我不知还要误多少事,继续保持,日后你定能权重一方、名扬天下。”
杨桐本来已经做好跟杨宁激烈辩论一番的准备,没想到面对的是居然郑重夸奖,一时间又骄傲又欣喜,又茫然又羞赧,脸涨得通红,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直到杨宁翻身上马,带领大军离开,再度踏上征程,杨桐才回过,他重重哼了一声:“算你小子还有点眼光!”
说着,他转过身,愈发斗志昂扬、头脑清晰地呼喝随行的手下,给他们安排各种差事,感觉浑身充满力量。
“你为何不跟杨三说实话?这家伙神气活现的,看着就欠揍,你不打压他的嚣张气焰也就罢了,竟然还顺着他的脾气?
“我记得你很久以前说过,早晚有一天要把他踩在脚下,让他哭爹喊娘地向你求饶。”
离开一段距离,确定杨桐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后,张明成满脸纳罕地问杨宁。
别人不知道,张明成却是很清楚,杨宁之所以不从一开始就安排屯田而是给流民分田,既是为了打出仁义的名声吸引更多流民来投,也是为了不早早刺激豪强大族。
屯田一分,豪强大族再是有手段有心思,正常情况下都不可能去兼并屯田,那无疑是断了他们扩充财富的念想。
如今兴复军历经多场激斗,战力已经形成,规模业已增加,杨宁不再需要那么顾及豪强大族。
而流民实在太多,即便不分田只要给一口饭吃让他们能屯田,就不愁不能聚拢人口,故而屯田一事可以提上日程。
张明成的这些看法自然没错,但并不全对。
杨宁之所以要留几个县的百姓自耕自种,而不是全面进行屯田,是基于前世认知的有意尝试。
他需要一个对比,到底是屯田有用还是分田有用。
且他的目光不仅限于此。
屯田这种策略历史悠久,有明显效果,但问题也很多,其中最核心的,是无论地里种出多少粮食,百姓都只能得到够吃的口粮,不会产生余财,久而久之难免懈怠。
余财是驱动百姓努力劳作,产出更多财富的重要因素。
杨宁不仅不是杨桐口中那种不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人,相反,他的目光很长远,屯田制属于历史,当下用用也只是一时之策,他需要探寻一种属于未来的,比屯田制与大齐皇朝的占田制更能壮大自身,乃至是富国强民的土地制度!
如此,他方有驱逐胡虏、战胜群雄,结束乱世、再造河山的根本力量!
现如今,杨宁麾下虽然只有数千兵马几县之地,连济南郡都没拿下,但他已经在考虑从根本上解决提升国力的问题!
在张明成充满探究之意的注视下,杨宁云淡风轻地解释道:
“杨桐这厮虽然骄傲了些,但本性其实很单纯,就跟猫一样,没什么坏心眼,顺毛捋是最恰当的相处方式。
“只要他觉得你认可他、尊重他,那无论你让他做什么他都会甘之如饴,不管那有多苦多累。
“甚至越苦越难的活他干起来越是有劲,因为他会认为,那是在展现他远胜常人的不凡之处与卓越才能。”
张明成怔了半晌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低头琢磨、品味片刻,忽然猛地抬头,双目如电神色幽幽地盯向杨宁,语气复杂而怪异地道:
“这就是你的驭下手腕?我很好奇,在你眼中我是猫还是狗,你又是秉承了什么原则来驾驭我,潜移默化中让我乖乖听你话的?”
杨宁:“......”
张明成这话无疑让他陷入了非常尴尬的境地。
下一刻,他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大义凛然地道:“什么阿猫阿狗,你不是济南猛虎吗?猛虎哪会被人驾驭?
“我只不过是帮你打开了束缚你的笼子,这天大地大便任由你驰骋了,泰山贼也好曹嶷也罢,谁能挡得住你?”
张明成听得眉飞色舞连连点头,觉得杨宁说得很有道理,刚想哈哈大笑三声表现一下自己的猛虎气势,脑中念头一转,已是意识到什么,当即对杨宁怒目而视:
“好你个杨四,什么帮我打开笼子,你这不还是自诩为猛虎的主人吗?
“我可不是什么笼中虎,我乃是下山猛虎!不需要你打开笼子,我自己就能虎啸山林、鞭挞群雄!”
两兄弟插科打诨一番,倒是让枯燥的行军路途显得不那么无趣。
......
离开著县进入管县,兴复军一路上遇到了好几股泰山贼,不过规模都很小,少的数十人多的只有几百人,且毫无与兴复军交战的意志,远远看到他们便忙不迭地四散奔逃。
直至占领管县县城,兴复军都未遇到像样的泰山贼抵抗。
相应的,因为连泰山贼大队人马都没见到,他们未能缴获什么钱粮财货,只有一片没了大族富户,也没了多少平民的白地。
面对这样的情况,杨宁也好张明成也罢,都谈不上高兴与不高兴,因为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随后孙淮回报的军情,证实了杨宁与张明成等人的推测:济南郡各地的泰山贼正在汇合,且汇合得很快!
随着祝阿县、著县的泰山贼被击破,零星逃散的流寇跑到其他泰山贼劫掠的地方,带去了源源不断的有关兴复军的情报。
时至今日,泰山贼哪里还能不知道兴复军想对他们做什么?
而他们无论是要抵抗兴复军,早早撤回泰山及其周边山区,还是与兴复军决战,首先都得合兵一处,把自身力量提上来。
“各地的贼军加起来不下四万之众,合流之后威势不小,即便我们能击破他们,也没法包围聚歼,届时肯定有很多人逃进山中......”
在军议上说这话的是王阳,他出自著县第一大豪强王氏。
没错,杨宁离开著县之前再度扩军,现在麾下达到六千之众,王阳带领的家乡子弟兵被编为第六部,且从家中携带了不少军粮,短期内能做到自给自足。
什么是联合豪强、借助大族力量抗胡?
这就是。
王阳接着道:“而若是泰山贼不欲与我等交战,完全可以舍弃一两万人断后,吸引我们的兵力,迟滞我们的步伐,另外的人带着钱粮财物迅速退回山中。
“如此一来,我们即便击败那一两万人,也无法获得足够的军需补给。”
杨宁微微颔首,表示认可王阳的分析。
济南郡就在泰山边上,泰山贼要退回山中很方便,而现在泰山贼数量众多,绝对可以像壁虎一样,行断尾求生之策。
没办法,因为河北流民的涌入与各县百姓的被迫同流,泰山贼始终是越打越多。
兴复军进入著县前,泰山贼只有三万人左右,杨宁在著县围歼、收服了八千之众,现在又进入管县了,泰山贼反而增加到四万人。
张明成摸着下巴沉吟道:“我刚刚还在奇怪,东平陵、邹平、于陵三县的泰山贼,为什么不分股立即退回泰山,反而要费时费力的集结在一起。
“照王校尉这么一说,泰山贼首领是认为分股退回必然有一部分被我们追上,导致丢掉很多钱粮财物,这才要先聚拢在一起。
“等到他们把劫掠所得集中起来,即便我们追过去,有一两万人被舍弃断后,他们也能带着所有缴获回到山里!”
说到这,张明成有感而发:“如果真是如此,我都不知道是该骂泰山贼黑心,还是该夸他们聪明。”
孙淮琢磨着道:“此时我们想要阻止对方合流已经来不及,但如果不破掉对方的计策,我们出兵又得不偿失......如之奈何?”
此言一出,众人都把目光投向杨宁。
问题摆在面前,大家束手无策,只能看向杨宁这个主心骨,对方要么拿出破局之法,要么做出不再攻打泰山贼的决定。
杨宁当然不能不打泰山贼。
他麾下现在有六千之众,而且兵甲不全,如果不把泰山贼手里的钱粮抢过来,他拿什么维持军队开销,又怎么进一步武装军队,让兴复军的战力更上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