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书夏一股脑的走进停车场,在自己的车里冷静了一会儿,那种强烈的受辱感才稍稍缓解。
但就像是黏在鞋底的口香糖,膈应又不想弄脏自己的手去收拾,只能任由它碍眼的粘在那里,自欺欺人的不去看,妄想着眼不见心不烦。
——郑书夏现在心里就是这么一种感觉。
其实自己周末有假期这不是件机密的事情,谁都知道包括宋凛,而他是有给她发信息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还给她发了地址。
如果放在平时……
郑书夏扪心自问,觉得如果放在平时她肯定早就答应,并且会很开心的去赴约,但现在她有点搞不懂自己这样还有什么意义了。
当然,男女之间有的好朋友可以一起玩儿,吃饭,看电影,逛街做各种各样的事情,这并不特殊。
但问题在于郑书夏没办法只把宋凛当作‘好朋友’。
她喜欢他,所以越长大,和他相处的时候越觉得别扭。
可是,宋凛是怎么想的呢?
宋凛很喜欢很喜欢温清泠,想和她复合,对于已经二十二岁的自己,他恐怕还是把她当作纯粹的‘妹妹’一样看待吧。
所以他没有想那么多,依旧和从前那样没有她已经长大了的实感。
只是她自己不能装傻,装成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儿。
林与骁话说的难听,但其实道理是没有错的。
他在和她强调‘边界感’这三个字。
无论是她还是宋凛,都应该有些边界感了。
如果自己不顾虑现象看本质,单纯因为宋凛偶尔需要她就凑过去的话……郑书夏真的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的。
这么想着,郑书夏回了一条信息过去:[宋凛哥,我不过去了。]
结果没几分钟,那边就打了电话过来。
“怎么了夏夏,有事儿啊?”宋凛的声音听起来比上次精神了许多:“没事儿就过来呗。”
“我……”郑书夏扫了一圈周围的停车场,‘有事’这两个字堵在了喉咙里。
从林与骁家里跑出来后她还一直待在车上呢,根本就没什么事。
撒谎撒不出口,她干脆反问:“宋凛哥,你找我有事吗?”
“没事儿就不能找你吗?失恋了,伤心呗。”宋凛笑着调侃:“趁着放假过来陪陪我,要不然等歼一忙起来,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
他上一句是让自己去帮他缓解失恋后的空虚,下一句却又好像是想见她本人……
而那句‘陪陪我’就像是伊甸园里的苹果,无比诱人。
郑书夏手紧紧捏着手机,内心激烈挣扎着。
“宋凛哥,你,”她迟疑地问:“你为什么想要我陪你?”
“啊?这个问题还需要问吗?”宋凛回答的毫不犹豫,且理所当然:“咱们俩关系好啊。”
“就因为这个吗?”郑书夏有些失落,轻声回应:“你应该有很多关系好的朋友吧?上次在酒吧,就有很多人围着你。”
“别提了。”宋凛听见这事儿就怒了起来:“你提起上次在酒吧我就生气,那群王八蛋居然没管咱们让你送我回家啊?真是一群不靠谱的。”
郑书夏抬了抬唇角,没作声。
“他们都是一群大老粗,哪有你细心。”宋凛感慨着:“夏夏,除了你我也没有什么信得过的女朋友了,不对,是女性朋友。”
他这几句话,简直是字字诛心级别的让人难受。
郑书夏就算再勉强自己,也很难笑出来了。
林与骁那句‘别被任何人当作一条理所当然使唤的狗’和宋凛的‘来陪陪我’在脑海里交织着,让她真的感觉比做一百次抗眩晕训练都让人头疼。
她突然觉得一切都应该有个答案了,不能再这么拖着了。
郑书夏心里默念着,手指不自觉地攥紧手机:“宋凛哥,我去找你。”
她去,但这次不是去当一只只会倾听他苦水的狗的。
她是有事要说,而且是一件早就该说不能再等的事情。
宋凛这个周末比较消停,大概也是被失联磨灭掉了折腾劲儿,没出去得瑟就在家里呆着了。
郑书夏很快开车到了他家小区里,上楼之前还按照他的拜托帮他带了包烟上去。
“嚯,夏夏,可谢谢你了。”宋凛拿到烟,十分兴奋:“我自己懒得下去买。”
郑书夏看着他迫不及待的吞云吐雾,线条精致的侧脸覆上一层淡淡的烟,看着也就不那么清晰了。
她忍着皱眉和捂鼻子的冲动,等他抽完这根才默默的把烟盒藏了起来。
“忘了你不喜欢烟味儿了……”宋凛微怔,不好意思的挠头:“不抽了,一根够了。”
郑书夏扫了眼乱糟糟的客厅:“你吃饭了吗?”
“随便对付了口。”
“为什么对付啊?”郑书夏心里憋着口气,看着他单薄睡衣下有些形销骨立的轮廓,实在忍不住:“失恋就连饭也不好好吃了吗?”
他平时可是最喜欢发掘美食的人…温清泠就那么好么?
宋凛正低头摆弄手机,闻言抬头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夏夏…谁惹你生气了么?”
郑书夏声音硬邦邦的:“没有。”
他笑:“那我怎么感觉你拿我撒火呢?”
“宋凛哥,我没有。”
“好好好,没有就没有吧。”宋凛揉了下她的短发,语气有丝不易察觉的宠溺:“是我没有好好吃饭才惹你生气的,我赔罪还不行么?”
“你挑个地儿,我带你吃好吃的去。”
他这种退而求其次的‘纵容’忽然让郑书夏有些鼻酸,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答非所问:“宋凛哥,我哥跟我说世界上的男女之情,没那么多海枯石烂亘古不变…全看能不能遇到更好的。”
“你觉得这话说的对吗?”
“你哥怎么突然跟你说这些酸话?”宋凛忍俊不禁:“不过也有道理啊。”
郑书夏盯着他:“那你既然觉得有道理,是不是也有可能忘掉清泠姐?”
宋凛微怔,随后长眉轻轻的蹙了起来又展开,勉强笑着:“原来你说这个是想安慰我么…嗯,有可能的。”
“说不定我以后会遇到个比她更喜欢的,只是现在比较难受。”
郑书夏咬了咬唇,垂在身侧的手狠狠一握:“宋凛哥,我能当这个人吗?”
偌大的房间寂静了两秒。
“……什么?”宋凛怀疑自己听错了:“夏夏,我刚睡醒脑筋还不太清楚…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在问你,我有没有可能…哪怕一点的可能性,有机会成为你那个更喜欢的人。”郑书夏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的道理,而且她也不打算回头。
哪怕宋凛此刻的表情是全然的惊愕,没有一丝喜悦,可她在心里反反复复准备了许多年的告白,说起来倒也顺畅——
“宋凛哥,我…我喜欢你。”
“不是兄妹之间的喜欢,不是朋友之间的喜欢,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郑书夏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宋凛,强装作一点也不怯场的模样,但攥起来的手已经濡湿一层薄薄的汗了。
她眼睁睁的看着宋凛的表情从愕然归于平静,然后那双狭长的凤眸里多了一丝怜悯的意味,心里一沉。
“夏夏,你…”他顿了下,声音有些艰涩:“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初三。”话说都说了,郑书夏也没什么好继续隐瞒的,坦诚回答:“那个时候看你和别的女生谈恋爱,会不开心。”
宋凛苦笑:“那么早?”
“嗯……”郑书夏犹豫地问:“宋凛哥,你真的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么?”
这个问题她好奇很久了,都说喜欢一个人的眼神藏不住,这么多年他就真的一点都没看出来过么?
郑书夏很想知道,是她真的演技特别好,还是他装作不知道。
“其实偶尔会有一点感觉吧,你大二的时候放暑假,我也碰巧休假回来陪你玩那几天……”宋凛顿了下,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你经常眼巴巴的看着我。”
郑书夏却更不好意思,白皙的脖颈都红了一片。
“但你还是个丫头片子的时候也有那种眼神,我就没多想。”宋凛叹息:“夏夏,你太小了。”
因为太小,所以他即便觉得异样也不会多想。
郑书夏明白他的言外之意,鼻尖一酸:“我只比你小五岁。”
“是,但你六岁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那个时候我十一。”宋凛恢复了冷静,也就能条理清晰地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在你到达十一岁的这个年纪之前,整整五年还没搬家的时候,我们两家是住在一个院里的,我经常去你家蹭饭,看着你写作业。”
“我没那么脸大到说自己是看着你长大的,但至少可以说你六岁后的每一年我都在,夏夏,我们太熟了。”
‘太熟了’,确实是宋凛对于他和郑书夏关系的定义。
因为知根知底的了解和熟悉,可以让他们在什么情况下都依靠彼此,哪怕偶尔有让对方误会的举动——譬如失恋后把她叫过来诉苦,陪着,那也都是因为信任才下意识做出来的选择。
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其他令人遐想的意思在里面。
郑书夏能听懂宋凛的暗示,也明白了他的拒绝。
但是明白,不代表就不伤心。
“看来人生中出场的顺序真的很重要,太晚了不行,太早了也不行。”郑书夏吸了吸鼻子,勉强对他笑:“太熟了,就不会有那种心动的感觉了对不对?”
宋凛也笑,笑得勉强。
“其实我在表白之前就能想到这个答案,本来不应该说的。”郑书夏喃喃道:“但不说总感觉有遗憾,说了我也不后悔……只是给你造成困扰了,对不起。”
“傻瓜,你永远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宋凛拉着郑书夏的手腕把人半搂在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就算要说,应该也是我对你说对不起。”
他微笑着:“对不起啊夏夏,我把你当妹妹。”
“男女之间的关系有很多种,我们之间不是恋人,但情谊比恋人更亲密,更牢固,你懂么?”
妹妹,这个词汇,在这一刻真是让郑书夏无比痛恨。
她强忍着哭腔,瓮声瓮气:“那可不行,你未来的女朋友会不开心的。”
宋凛无奈:“瞎说什么呢?”
“我没有瞎说啊,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也不是真正的兄妹,在这种情况下,这样‘牢固的感情’对于彼此反倒是一种负担了。”
此时此刻,郑书夏才真正明白林与骁想传递给她的‘界限感’是什么意思。
无论男女,没有人希望另一半又个红粉知己或者蓝颜知己,友达以上恋人未满又能一直陪着对方的这种关系看似很美好,但终究是镜花水月。
只要有一方动了心,戳破窗户纸,这层关系就不可能再继续维持下去了。
所以郑书夏给宋凛的道歉的原因,是她没有办法再继续和他维持这样独一无二的亲密关系了。
从今以后,她要真正的保持着界限感。
表白这件事就是一把双刃剑,成功了皆大欢喜,不成功一拍两散。
她尝试过了,也接受失败。
可宋凛还不是很懂从这一刻起两个人在身份上会发生的变化,他听了郑书夏的话,眼神中有些茫然。
“宋凛哥,我爸妈叫我下午回家吃饭。”郑书夏点了点自己手腕上的表:“我先回去了。”
说完不待他回应什么,就忙不迭地走了。
“夏夏。”宋凛下意识叫住了她。
“嗯?”郑书夏站在电梯前,回头微笑:“怎么了?”
“没,也没什么。”宋凛忽然觉得无话可说,只能干巴巴道:“今年中秋和国庆是连着的,你要是有假……约着见面啊。”
“好。”郑书夏点头:“有时间的话。”
说完电梯恰好到,她对着宋凛挥了挥手,走了进去。
男人怔怔的站在原地。
郑书夏好像就是来表了个白,给予他一记不分青红皂白的震惊过后,又很快的归于平静,宛若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雁过水无痕。
但被留下来的人,却无法真的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宋凛长眉微蹙,看着郑书夏离开的方向,心中有种莫名其妙的怅然,总感觉自己在这一刻仿佛真的失去了什么。
也许是因为女孩儿的表情,她看起来那么的勇敢……又释然。
郑书夏的确是回家了。
只是并没有下午的聚餐,郑禹和江姝妍都很忙,还有郑其川,他们都在为了公司的事情东奔西跑,鞍前马后。
唯独她是闲散的。
郑书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从包里翻出钱包,然后在最里面的小夹层拿出一把钥匙。
很小很小的钥匙,只够锁住一个小箱子的那种。
她半蹲在书桌前,从桌下深处拖出来一个箱子——不大,只承载了她从初三到现在的少女心事。
郑书夏现在要做一件比较矫情的事情,她要烧掉这些独属于她,却处处是宋凛痕迹的回忆。
但她没什么烧东西经验,也怕在卧室里弄到一半就容易把窗帘点着了。
于是她把箱子抱到了盥洗室,箱子里有她这些年写过的日记本,宋凛送她的玩偶,他帮她补课时给她的教材书,她自己偷偷留下来的他的试卷……
甚至,里面还有宋凛当年通过歼一考核时得到的勋章,他也送给她了。
郑书夏拿出这枚勋章,把剩下的东西一把火点燃。
她不能毁掉这种属于军人的荣誉,但是其他的……就算了吧。
从此以后,她不想再用‘珍藏’的态度被人误会。
开着窗户,郑书夏在火光中看到那些她曾经最为珍视的东西一点一点化成灰烬。
烟雾缭绕之中,眼睛被熏的发红,肿胀生疼。
她吸了吸鼻子,掏出手机打电话。
是林与骁的号码。
对面接了起来,却在等着她先说话。
“骁哥,我想明白了,你说的是对的。”郑书夏主动打去的电话,自然不会和他‘对抗’着不说话,她声音有些哑:“对不起,之前和你发脾气。”
“怎么想清楚的?”林与骁笑了笑,轻佻又散漫:“不会去通过实践检测真理了吧?”
郑书夏看着桶里的灰烬,回答:“就是这样。”
“……”
她很快说起别的:“骁哥,我哥之前跟我说你有正在追的女孩儿,是真的吗?”
这个话题实在是有些跳跃,她知道,但有些事她必须先问清楚。
“说什么呢?”林与骁有些不乐意了:“这货怎么天天给我造谣传谣?”
“没有么?”郑书夏一愣:“可之前我妈想给你介绍对象……”
“那是搪塞老人的说辞懂不懂?”林与骁有些无奈:“别什么都信,我挂了。”
“别。”郑书夏忙拦住他:“我还有事没说……”
刚刚问的,只是一个前奏而已。
林与骁:“说。”
“那你现在没有喜欢的人了吗?”郑书夏咬了下唇,一鼓作气地问:“你还喜欢我吗?你以前说过喜欢我的。”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林与骁哂笑一声:“郑书夏,你现在问这个问题脑子清醒么?”
“不太清醒,我想和你联姻……”郑书夏喃喃自语似的嘀咕。
本来以为会很难以启齿的‘求婚’,在他的呵斥声中居然很自然地就说出来了,大概心里的感觉无非是大不了再挨顿骂的破罐破摔感。
面对林与骁,她好像有点抖了。
但这种‘惊世骇俗’的诡异言论,让即便是林与骁这等什么都经历过的,也难免沉默半晌。
“你特么真的有点不清醒。”他像是气笑了,那边传来钥匙叮当的声音:“你在哪儿?见个面。”
“我,我……”郑书夏虽然大着胆子把婚求完了,但还没做好这么快被他面对面揪着教训的准备,一下就怂了。
她看着桶里的灰烬和满屋子的乌烟瘴气,一句话不经大脑脱口而出:“我好像二氧化碳中毒了!”
“要不然你就当我是在发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