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舟做了个梦。
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关在无穷无尽的黑渊里,周遭空气沉重得像上辈子家里回南天,湿沉得像浸满水的桑皮纸覆在脸上,喘不过一点气。
她在哪呢......究竟在哪呢......
眼睛像是被钉子穿进了头骨,以至于连睁开的力气都使不上半分,但可喜可贺的是周围终于不是黑色了,因为有耀眼夺目的炽焰在眼皮上浮动。
温度逐渐攀升,足以烘干湿气的热度让沈放舟终于能开始呼吸,但是下一秒她就觉出不对了,她完全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而与此同时火焰却离她越来越近,热得几乎能把她的骨头烤化。
不对,这不对吧?她沈放舟好歹也是人,这种低温慢火碳烤技术不太适合自己吧?
强烈的求生欲望迫使她开始挣扎,然而就在手脚颤动的刹那,铁链的摩擦声随之响起,像是机关术里的连环骨牌,又激起一阵混乱的低语。
“不行!不行!我绝对不会允许你们这样做的!你要杀了她不如先杀了我!我已经丢了很多东西了,我不能再失去她了!”
“我也不想我真的不想的,可是没有办法了师尊......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小谢呢?小谢呢?小谢一定有办法......她之前不是闭关了么?她还没有来过!”
“......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难道诸位已经饿到这种地步了吗?
沈放舟努力地掀起眼皮,大概是上天垂怜,她这次竟然成功了。
入目是深不见底的黑渊,围绕她的却是九团灼烫的光焰。不知为何心底便泛起惊惧与茫然,胸口处的沉重感愈发深重,沈放舟垂眸,僵在原地。
她看见了自己几乎空荡的胸膛。
是真的空荡,没有血也没有肉,只有一截莹白的剑骨和一颗枯萎的心脏。沈放舟忽然就明白为什么自己控制不住身体了,因为太痛了,这样的致命伤几乎可以报废掉她的所有行动力,而之所以她还能直立在原地,是因为四条沉重的玄铁囚链锁住了她的手腕和脚踝。
真的有必要这样玩吗?
沈放舟艰难地咬了咬牙,求生的欲望迫使她想向外逃离,玄铁囚链被她牵扯出几乎刺耳的摩擦声,但出乎意料地那铁链的确在消失。
她能跑掉!
谢天谢地能活着就行!沈放舟几乎要喜极而泣了,她干脆地挣脱了铁链,能感受到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如潮水般猛然涨满了四肢,灵力欢快地围绕她呼啸,沈放舟猛地一点脚尖就要跃出这黑渊,自由已经离她不远了——
然而就在这一瞬,她听见了极轻的嗤声。
沈放舟愕然回头,她看到谢归晚漠然地将一柄长剑送入她本就空荡的胸膛。
那长剑是什么?也许是终古恨也许是洗仇怨也许是尽穹苍,但是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沈放舟看着谢归晚斩断了她的剑骨,看着
她松手注视着自己坠入黑渊,看着她冷然地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意说:
“再见。”
一切轰然天翻地覆。
“哈?”
沈放舟猛地惊醒,她从床榻上翻身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惊魂未定。
她下意识转头往向窗外,看见绯玉城的夜色还没有尽数褪去,潮水般的黑暗依旧无声吞吐,但这样的浓黑已经在退潮了,远处山峦处能看到一缕好像是被强压出的微光。
“我刚刚......”
沈放舟茫然地伸手,忽然就忘掉了自己为什么会被吓醒了。
难道是昨天喝了太多酒所以做了噩梦吗?可是她喝得甚至都比门主少,仙界这种酒换算一下也就十几度,怎么喝都不至于醉死吧?
“系统,”于是沈放舟揉揉额角,努力地回想细节,“我好像做噩梦了。”
过了很久,系统的声音才传来,却是一如既往地活泼:
“嗨呀都叫你早睡早起了,别想了,要是坏梦的话忘掉就好了,你不是说要今早出去转转早市的吗?还不出门?”
“噢对,我差点把这件事忘了。”
沈放舟一拍脑门,像是按下了什么记忆清空按钮,忽然就正正常常规规矩矩了,她打开储物袋,如往常般随意地和系统聊天:
“今天准备换一件新衣服,你有什么建议吗?”
“拜托你一整个储物袋里的衣服都是青衫好吗?”
“款式质地还是很不一样的嘛。”
一人一统如往常般聊着,系统却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它反应快,不然它真没办法向上面交代了。
翻身很干脆地起床,沈放舟落地时几乎像一只猫一样无声,套好外衫,沈放舟却下意识地,先悄悄地望了一眼远处的谢归晚。
门主仍在熟睡,面色却要比前些天好上很多。虽然身骨依旧有些太单薄,但脸上那近乎病态的苍白却淡了一些。
修长的羽睫随着呼吸而轻颤,或许是绒被太厚,谢归晚很不舒服地侧了侧身,微露出印记依旧分明的肩头。
一旁的沈放舟:“?”
眼疾手快地先给门主拽了拽被子,沈放舟马上后退几步,有点忧心忡忡。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体质的原因,门主身上的印记......仿佛不太好消。
得想个法子。
沈放舟思忖着,又伸手摸了摸谢归晚的脉象,神魂之伤依旧但明显稳定了下来,这才放心不少。
这次是真的准备出门了,于是沈放舟如往常般又看了看门主,可就在望见谢归晚的瞬间,一股莫名的恐惧山呼海啸般袭来,沈放舟惊魂未定,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在怕什么......
沈放舟望望手掌,只觉自己今早怪得不像话。
晃晃脑袋,把这些都推到昨晚的酒菜上,沈放舟干脆利落地往外行去,推门时依旧小心,好叫屋内不要进了寒风,惊扰
门主。
除了看看城中早市,她还想买些吃食回来,虽说修士不怎么需要进食,但总得为门主寻一些来,否则空口喝药,她大概是很不情愿的。
晨光微薄,青衫客独自行在石砖铺就的巷路上,沈放舟看了看天色,约莫能估计出门主几时要醒,她和谢归晚相识三年,不知多少次同行,已然养出了一种默契,她须得快些,如果耽搁太久,门主也会担心她。
大概是这种有盼归来的感觉不错,沈放舟竟觉出心中涌上来一点不知何时出现的温情,她忽然便想到一种可能,假若一直这样下去......
系统懒洋洋的:“发什么呆呢?”
如梦初醒。
路边逐渐多出些行人,朦胧的白雾逐渐被天光吹散。沈放舟立在原地微怔,这才叹口气:
“系统,我怎么觉得我,也没怎么和门主保持距离啊?”
她现在是真有些担心了。
并肩同行也好、朝暮相倚也罢,可假若情蛊发作时分仍如剑阁刀门之晚,相拥时的亲吻里,究竟有没有几分......
沈放舟不敢再想了。
系统嘁了一声:“你才发现啊?我都做好去世准备了呢。”
“但我能怎么办?”沈放舟只觉头痛,“不跟着门主,可我命数全系于她身;依旧跟着她,我真的担心会发生你所忧心的事啊。”
都怪系统跟她说没关系说得太轻描淡写,以至于她真地放松警惕,随心所欲忘却了那道横在她和门主间的天堑。
她不是此世中人,纠缠的命轨会害了她们两个。
也许是今早那一眼太不对劲,也许是真的意识到了什么,沈放舟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
系统幽幽提醒:“别乱下决心,算算时间,没多久,你体内的母蛊就要发作了。”
沈放舟:“......”
沈放舟微笑:“这蛊毒要是解不开,杀完boss我就先自杀告退。”
与门主如何倒还并不叫她痛苦到这种地步,只是体内有个潜藏炸弹的感觉太糟糕。人之所以是人而不是野兽,即是人能控制自己的欲望与行动,对于沈放舟来说,这种丧失理智的失控感恨不得让她杀了自己。
情蛊必须要解,哪怕解不开,下次母蛊发作时也万不能诉之于门主,能不能挨过,她自己需得拿命先试试。
想清了一道对策,沈放舟呼出一口热气,强行拍拍脸颊叫自己清醒下来。她冷静不少,终于拐出巷子,望见了清早时分的绯玉城。
但却并没有料想之中的热闹。
师尊的手册中言称绯玉城居民和气热闹非凡,清早时走卒商贩不计其数,穿梭在行人与食摊的香气之中,自有一种重回人间之感。
可是眼前这几乎空荡荡的巷子......
这一百年,绯玉城天翻地覆了么?
摸索很久,沈放舟才望见一处卖早餐的摊子,有热豆浆与羊奶,沈放舟赶快上前几步:“老板,麻烦请你给我
每一样都来几份。”
摆摊的是个年轻女人,闻言噢了一声,手脚麻利地装好了东西,接过沈放舟递来的灵石时,却不由得一愣。
“你是外界的人?”
沈放舟点点头:“嗯,昨日我刚到此处,和竹淮西——欸???”
年轻女人一把抓过灵石,眼底闪着一种名为惊惧的情绪,她低声:“别说了别说了!你拿了东西便快走,不要和我说话!”
系统懵了:“不是,这地方怎么还排外呢?”
沈放舟茫然地被推了一把,开始努力检索记忆:“我记得原书似乎没有提起绯玉城太多啊?只是说师姐她们从绯玉城中出去,一路也很是顺利,况且昨晚那些绯玉城中的弟子们,也明明很是热情的。”
就算她干扰了世界线,干扰的也是外界吧?
沈放舟狐疑至极,她拎着大大小小的袋子满街乱跑,试图想再抓住一个城中人聊上几句,可也许是今天她真的起的太早,居然再看不见一个人。
好奇怪,难道真是昨晚城内外都在欢饮达旦,所以没有人吗?
沈放舟强压下心头的诡异感,记下此事后便干脆快步回了院子。
比计划的回得早些,门主应该还要等一些时刻才会醒,沈放舟索性提着袋子去找师姐,给她先送了一些。
从边映雪屋中出来时,沈放舟却发觉院子墙角中躲了一个人。
楼重?
沈放舟挑挑眉,没出声,坏心眼地还用了灵气叫自己不被发现,她蹑手蹑脚地跟过去,但见楼重皱着眉头表情略显紧张,居然正在......
看话本!
“楼师姐,早安?”
耳畔突兀响起嗓音,楼重刹那间心中一惊,她想也不想地立马将话本塞进袖里,转头,便对上沈放舟笑吟吟的一张脸。
“......”
楼重脸黑得像锅底:“你来做什么?”
“我来提醒楼师姐,”沈放舟两手都是热汤,于是只能努努嘴比划,“这部话本子我之前和小洲看过,烂尾了,没结局,楼师姐慎重选阅噢。”
“......我又没在看。”
楼重嘁了一声把脸别过去,表情很不屑。
沈放舟努力忍笑,她看《鹤行天》时便觉其实原书中的每个人物都很好很好,等亲身和这些本在文字中流转的人物碰面时,她才发觉其实每个朋友都有一点自己的鲜活和可爱。
总之,是叫她很舍不得看着朋友重复原书死亡结局的。
沈放舟想了想递给楼重了一袋羊奶:“权当昨晚打扰楼师姐的歉礼?”
楼重看都不看一眼:“拿走。”
“噢......”沈放舟故作失落,“好可惜,本来还想告诉师姐,那个话本子有人看不下去写了续集的,那我只好——”
“等等。”
楼重接过羊奶面无表情:“什么续集。”
不等沈放舟开口,楼重先有点后悔地摇摇头
,“算了,不要告诉我了,反正这些话本都是一个套路,无论主角如何受苦受难受灾,最后总能和心上人在一起的。”
沈放舟反而笑起来:“这不好么,意气风发的少年途径种种坎坷,到最后却总能救下心上人抱得美人归,对罢?”
楼重想了想,还不忘严谨补充:“只要不死,就都能。”
哪有主角死的道理嘛,沈放舟刚想开口说楼师姐你补充得太例外了,却就在此刻,但见远处清光骤破。
漫天云霞散作纯粹的灰白,那是好似水银泻地般的飞纵流云,一声雷鸣般的巨响平地骤起,以绯玉之城为中心,是难以言喻的沧海轮转,天地倾覆。
平地骤生孤山、苍峰立化深川。沈放舟猛然回头,眼睁睁望着一座难以言喻的高山在天边耸起,间有雷霆万响,声势浩大如天崩。
“藏锋之境果然提前开启了,兜兜转转,居然又是一个百年了。”
身旁传来熟悉的声音,沈放舟怔然转头。
竟是竹江左。
竹江左依旧是昨日那身白衣,沈放舟望了望她身后,先行了个礼才略带疑惑道:“淮西师妹......”
“小西昨晚旧疾不慎复发,”竹江左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柔和,“不能来招待你们这些客人,真是抱歉。”
生病了?
沈放舟愣了一下,试探道:“城主言重,只不过淮西师妹是犯得何种旧伤?我略通一些医术......”
“就不麻烦你了,”竹江左微笑,“小西休息几日也便好了,只可惜此次藏锋之境她不能去了。时机难得,在这几日里除了绯玉城都会有奇珍异宝出现,你们还是快些出城,切勿错失良机罢。”
这话怎么说得......像是在赶人。
然而还未等沈放舟发问,竹江左又似想起了什么:“是了,险些忘记一桩事。昨日我观谢门主神色有恙,是否,是有神魂之疾在身?”
“正是如此,门主幼年生病,以至于丢了一魂三魄。”
竹江左点点头:“那便好了。藏锋之境开启不过一旬,我有一忠告,如果为了性命着想只去一处,那么便往远处最高雷鸣山罢,山中藏着一条西行古路,古路上珍奇财宝不计其数,其终点更是有一清潭,潭中魂鱼,或许可治门主之疾。”
这话说得完全能和楼重对上,沈放舟心中警惕稍松,她道了声谢,却仍觉有种不好的预感,思考再三,最终不再多说。
也许是她太敏感了。
这一声巨响几乎惊醒了其他酣睡已久的其他弟子,待沈放舟往门主那送完药与热汤,几乎没有人还在睡了。
藏锋之境百年一次,对修士们而言乃是极其难得的境遇,仙境开启不过一旬的时光,倘若在秘境结束前回不到绯玉之城,恐怕就要从此迷失在空间乱流之中。
眼下一切正式开始,不少弟子都迅速行动起来,或结伴成群或单枪匹马,天光朦胧,一时竟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静默来。
在城内,她
们是仙盟弟子、并肩面对魔族的战友;在城外,她们却又是争夺宝器与神药的对手。
是生死与共的同道、却亦是针锋相对的敌人。
身边陆陆续续有弟子向沈放舟道别,沈放舟依旧没有动,仙盟弟子几乎皆是知晓她要等谢归晚,因此便没有人邀请沈放舟同行。
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刻,楼重悄无声息地立在了沈放舟身前。
沈放舟有点摸不着头脑,言语很客气:“楼师姐,有什么事么?”
楼重眼神微妙:“你是要去藏锋之境罢?”
“啊,”沈放舟有点疑惑地小心,属实是楼重这话把她问茫然了,“我不去,还能去哪?”
楼重松了一口气,再抬眼,面上仍然是那副冷冷酷酷的模样:“我劝九歌剑主还是早些动身罢,虽说你并非耽于纵酒,但耽于美色......哼,再见时,希望你已经是金丹圆满了。”
话罢楼重脚尖一点地面,独自走了。
沈放舟:“......”
什么叫耽于美色真的是,那叫友谊!友情你懂吗!你个事业批!
在旁边看了不知多久的社恐人士谈小洲这才闪出来,声音超小:“舟舟,你和楼、楼师姐的关系不好吗?”
“能被她看作对手应该已经算好的了罢?”沈放舟啧啧摇头,重新看向小洲,“你要和我一同走么?还是?”
谈小洲煞有介事地摇摇头,她个子有些矮,因此做这个动作时很想让人摸摸她的头:“舟舟,我这次便不和你一同走了,我去找、找个人。”
沈放舟没问她要找谁,只是叮嘱了句路上小心,便目送友人离去。
边映雪修的是寒剑,与沈放舟目的不同也就早已闯入藏锋之境,眼下这院中转眼间,便只剩了她和迟迟未露面的门主。
屋中一时没有动静,沈放舟立在门口颇有些担心,她不禁敲敲门:“门主,你还醒着么?”
几秒后木门吱呀一声洞开,沈放舟抬眼,却倏地往外后退一步。
谢归晚咳了两声,神色亦不免有些奇怪:“舟舟,有什么事吗?”
“没、没有,”沈放舟干巴地摇摇头,下一秒在触及到门主手中白帕的血色时却骤然回神,她马上开口,“门主,你?”
谢归晚竭力遏制着喉间痒意,好叫不在沈放舟面前流露出一丝魂伤体弱的迹象,她声音很低地把这件事糊弄过去:“咳、有些事、咳、耽搁了一下,我们走罢。”
沈放舟顿了顿,没有说话,神魂之伤本就飘渺无寻,三年来,谢归晚的病情便不怎么稳定。
不必多说无用之语,有时候行动要比言语好上百倍。那瀑布间的所谓魂鱼,她一定要弄到手。
此刻院中几乎已没有人,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并肩行向城门口,也就是在走出绯玉之城的刹那,沈放舟若有所觉地回头——
最少人进出的西门门口,居然有一个小小的土堆,样子......居然有点像一座坟。
真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离谱的想法?
沈放舟努力把杂念摇出去,只低头专注地翻阅地图预备校准西行之路,因此也就没有看到,谢归晚眼底慨叹的目光。
那枚留在城主府的符阵,最好不会有用上的一天。
希望事实,不会像她想的那样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