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刻。
席卷一十三州的末冬寒风从西到东,缓且慢地最后一次吹入藏锋之境,涌动的气流漫卷过萧瑟荒凉的枯地,乘着觥筹交错间的放肆谈笑声袭入了绯玉城。
一只精巧的白玉瓷杯被轻轻地举起,全身裹在单薄白衣中的竹江左微笑,同眼前的谢归晚碰了碰酒杯。
“谢门主天人之姿,只可惜藏锋之境即刻关闭,叫绯玉城不能多留你们几日了。”
竹江左盈盈一笑,礼数甚是周全,她举杯一饮而尽,言语中却不无遗憾,仿佛真想多留眼前人几l日,才不负倾盖如故相逢恨晚。
谢归晚不惊不喜,只淡笑着点点头:“百年而已,来日此门重开,你我未必不能重见。只是......”
“只是?”
“只是绯玉城终究为小,可惜藏锋境封闭滞塞。我见淮西天赋超绝,竹城主何不随我们一同出境——三界浩大,一十三州又广渺,令妹大概也愿多见山水罢?”
竹江左闻言微微一顿,绯玉城的确是小,但照理说谢归晚是绝不会将这种话说出口的,历代天机门主不假外物,只求道法自然。这种劝人如何的语句,可以是沈放舟随口一句可以是边映雪真心感慨,但却不能是谢归晚。
因为心怀鬼事所以竹江左不免多想,她右手照旧握着瓷杯,可指骨却分明显出些青色。绯玉城主眉眼低垂,半晌,她却忽然笑起来,言语歉疚:
“小西贪玩,所以没有那么高远的志向,大概要叫门主失望了。不过她自己虽然常玩一杆战戟,却也一直对剑术有所憧憬。如果来日能再见,希望届时大概已然是渡劫期的沈首徒,不要对小西吝啬啊。”
“......”
没人回答。
竹江左挑了挑眉:“沈首徒?”
“.....”
边映雪立刻马上戳了戳身边埋头苦吃的“沈放舟”,非常温馨地提示道:“舟舟?”
“沈放舟”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她伸到盘中牛骨的手僵在原地,下一秒,如梦初醒。
“竹城主太客气了。”
伪装成青衫剑客的小师妹仰头就要奉上僵硬的笑容,想起此时此地是何人后才找补似地轻轻嗓,试图伪装成师姐的成熟模样:“淮西师姐——不是,淮西师妹的戟术已然有所小成,那日我观......”
无话可说,这种场面她实在是无话可说。小师妹只觉自己犹如和姐姐的小姨的邻居的二婶子正面对话,这关系这场面说什么都不怎么好使。
更何况身边还有两八百个心眼子的师姐要同眼前人打pk,话里话外她一概听不懂,但无论长辈推拒来推拒去,哪个亲戚会不喜欢孩子被大力夸赞?
走投无路赶鸭子上架的小师妹马上找到熟悉的高水平深耕护城河赛道,张口就是仙风道骨啦老天爷赏饭吃啦人还好看不给活路啦,力求三百六十五度夸赞竹淮西,眼看就夸出水平夸出风采夸出志气,就差喊一句竹淮西们加油
了。
边映雪一边听一边时不时嗯嗯点点头给自己师妹找补,以至于这场诡异至极堪称驴唇不对马嘴的寒暄还能勉强进行。谢归晚心里看得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悄无声息地望向远处耳室的那张水墨屏风。
水墨屏风大且宽高,其上绘制着山河草木与竹江左亲手写的绯玉二字。色彩微重于是能遮住一切窥探的视线,但尽管如此,谢归晚也依稀望见了熟悉的人影轮廓。
那是假借生病之名,躲在屏风后的竹淮西、但更是今晚整个换骨阵的阵眼。
换骨阵对魂魄的消耗极大,在最终的献祭开始、乃至进行与结束,“竹淮西”都必须沉睡,将自身的损耗降到最小。
这也是她们最好的出手机会。
谢归晚垂眸,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能感受到灼烫刺痛的酒液滚过她喉头。她极少饮酒,哪怕兴致再高,也不过是和友人小酌半杯。但今晚所系甚大,以至于叫她不得不想用酒来叫醒已经休息了很久的自己。
竹江左一个化神倒不在话下,唯有明珣——唯有手握命轨与天道相抗的明珣才是她最终的对手,哪怕如今的竹淮西只有金丹,但与她曾生死决斗过的谢归晚非常清楚,明珣究竟能在短短几l秒内将实力凭空拔上多么匪夷所思的高度。
以魂魄形式寄生她人的明珣,可以有无数次机会。但在藏锋之境中的她,却只有一次。
咔哒一声,谢归晚轻轻地将酒杯放归原地,假若如今操控竹淮西的真是明珣,那么她绝不能让沈放舟参与到这件事来。
不、甚至说边映雪、楼重、谈小洲......
初次身临渡劫的祁钰也许不清楚、第一次和明珣正面对决的仙盟之人也许不清楚,但是她谢归晚不会不清楚,这是一个多么难缠的对手,严格来说,她已经超越了修士的范畴。
不过也无所谓。
谢归晚抬头,能看见旋转在头顶的星象正缓缓移动,冬天很快就要过去。
她已经很久没有握过剑柄了。
沈放舟下意识地握住了剑柄。
鹰隼死死地叼住她雪白衣衫的一角,像是认定她是不怀好意的恶人,于是扑闪着翅膀停滞在半空之中,从鸟噱中滚出威胁的咆哮。
管家奶奶噢了一声,饶有兴致地望向沈放舟。她开口,语气却别有他意:“小友,我似乎未曾见过你罢?”
沈放舟心想你当然没见过我师妹了,她死死地抓着烛龙剑,脑海中一瞬滑过无数种借口,瞒过去一切顺遂,瞒不过去恐怕她们的计划就要当场夭折,于是正当她张口就要胡说八道之时——
鹰隼不耐烦地啾啾两声,见到眼前人类没有识趣地奉上美食,索性一探头,干脆自己从沈放舟衣兜内叼出一卷肉干。
管家奶奶:“......就这?”
狠狠地抓了抓鹰隼的小脑袋,管家奶奶这才歉疚地望向沈放舟:“抱歉,真是浪费您的时间。我这鹰大概可能是有些饿了。”
“没
关系没关系!”沈放舟心想饿点好啊饿点好,她在心里松一口气,赶快和管家作别,麻溜地滑进坐席之中,找到了藏在一处墙角的楼重。
伪装成师妹模样的楼重不动声色,用刀柄悄悄地戳沈放舟:“你怎么现在才来?”
“不多说了,”沈放舟满怀沧桑地摆摆手,“找到破骨阵的入口了吗?”
楼重转了下刀柄指了指被她生生撬开的井盖:“喏,就这。井下是空的,我怀疑这座城也埋着一处地宫。”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如同地又默契别开视线,沈放舟望了望四周,确认没人后这才深呼一口气,毫不犹豫地掀开井盖,第一个冲了下去。
楼重紧随其后,刀客伸展脊骨如鱼般灵活地钻入甬道,临走时一挑长靴,但听啪嗒一声脆响,井盖重新落回原地,巡视的鹰隼闻声疑惑转头,却只能看见空气中飘扬的积尘。
的确是积尘,而且是不知道多久没人扫过的灰尘,沈放舟在甬道里瞎扑腾,捂着鼻子咳个不停。
太湿太潮了,落脚时都像是踩在雨后的泥地里,这里和黄泉山中的那处地宫相差甚远,沈放舟心想那要是合格验收建筑这就是假冒伪劣豆腐渣工程。
楼重随手把帽兜扎好,满脸嫌弃地过来找沈放舟:“换骨阵真在这里吗?我已经怀疑是不是我找错了地方。”
沈放舟站起身来摇摇头:“这里积尘多就说明曾今无人涉足,看来是这地下建筑后门之类的隐秘入口,走罢。”
事到如今就算不是,她们也只剩下这一条路了,沈放舟和楼重并肩而行,两人皆微微弓起脊背筋骨紧绷,皆是下一秒可以拔刀或者抽剑的姿势。眼前这甬道愈走愈宽,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便见一道只开了一半的巨大石门出现在眼前。
沈放舟上前微微一碰,果不其然摸了满手的尘灰,她指腹碾过石门的边缘,同样微凉的手感让她打了个激灵,立时想起在黄泉山地宫里和门主推开的大门。
几l乎一模一样。
可那地宫大门几l乎是千年前的造物了,绯玉城的历史也能如此悠久吗?
摇摇头掩下心中疑惑,沈放舟和楼重干脆躬身,猫着腰从巨石下缓缓躲进地宫,然而也就是沈放舟长靴落地的瞬间——
但听喀嚓一身脆响,无形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踩断了!出生入死多年的下意识叫沈放舟来不及多想,她毫不犹豫地向前抓住楼重一扑:
“轰——”
半悬在空中的巨大石门砰然落下,几l吨重的巨石生生将大地砸动,沈放舟只觉脚下一颤,再回首,眼前却已经是如雾气般朦胧的飞尘了。
沈放舟脸色微变。
这不是石门,这是断龙石。
凡人修墓时常以断龙石截后,以防有人觊觎墓主财产。断龙石落,阴阳两隔,难不成这里也是一处坟墓吗?
“必须快点了,”沈放舟从地上爬起来咬咬牙,“鬼知道这里的机关会不会与城主府连通,倘若要叫竹江左知道了我们此刻在哪,一切就全完了!”
楼重面无表情地拔刀:“我看我们现在就要完了。”
沈放舟心里咯噔一声,她缓缓转头,顺着楼重的视线望去,能清楚地看见昏黄烛光下沉默的活傀儡。
依旧是金丹圆满,依旧是成群结队。
沈放舟僵在原地,她戳戳楼重超小声:“你能打过她们?”
楼重超超小声:“不能。”
沈放舟默了两秒:“三——”
楼重神色凝重:“二——”
“一!”
刹那间灵气四起,就在活傀儡眼前一亮冲上时,却见半空里飘过一黑一白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荒而逃。
活傀儡:“......好怂。”
于是下一秒,金丹圆满的傀儡们不约如同地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