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1
韩松走后, 韩榆委实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习惯。
再没人陪他晨练,也没人不厌其烦地提醒他今日要带哪几本书——明明韩榆早就将每个月的课程背得滚瓜烂熟——更没人无底线地纵容他即兴而起的恶趣味。
甚至旁边属于韩松的位置也坐了刚升到甲班的学生, 韩榆跟他不熟, 想说话都得转过身找席、沈二人。
好在韩榆还有两个小表弟。
渐渐的,韩榆也慢慢适应了兄长的角色。
每天早上准时敲门,叫他们起床。
一起晨练, 一起吃早饭, 再一起去私塾。
每逢书斋来了新书,韩榆也会带他们过去, 为他们挑一本合乎心意的。
韩榆在学着韩松, 慢慢成为一个合格的兄长。
笨拙但真诚。
半个月后, 韩榆估摸着韩松也该到怀宁县了, 就给他写信, 往韩松留下的地址寄过去。
又过半月, 韩榆等到韩松的来信。
不仅他,还有其他人的。
信中的韩松比平时唠叨许多,叮嘱韩榆好好读书, 强调每天要练字, 不要忘记背书, 更不要忘记练题。
信上还说, 上一任怀宁县县令接到调任文书后就迫不及待带着家眷离开了, 留给韩松一堆烂摊子, 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将分身乏术, 所以不要忘记告诉他院试的结果。
彼时韩榆抱着张宝珠,将韩松的书信看了两遍,喃喃自语:“总说这么多, 我都听腻了。”
张宝珠在
三哥怀里扑腾着小胖腿, 小手一张一合,要去抓信纸。
韩榆手一抬,把书信连带信封一起塞进抽屉里:“张宝珠你越来越调皮了。”
“咯咯咯~”
小姑娘不住地笑,露出几粒小米牙。
韩榆把她在自己怀里拱得乱蓬蓬的头发理理顺:“三哥要读书了,送你回外婆那边。”
韩榆起身往外走,垂在身前的一缕头发冷不丁被张宝珠揪住。
小姑娘急得在他怀里一弹一弹:“不、不要!”
“反对无效。”韩榆摁住泥鳅一样闹腾的张宝珠,半强制性地送去给齐大妮。
翌日,韩榆到私塾,将韩松不远千里寄回来的书籍交给沈华灿和席乐安。
“二哥在怀宁县的一个书斋里偶然发现,觉得内容不错,就给咱们仨各买一本。”
席乐安没想到韩二哥上任后还能想到自己,很是受宠若惊:“替我多谢韩二哥。”
“还有我。”沈华灿简单翻看两页,“嗯,确实挺不错,正适合咱们这种准备参加院试的。”
韩榆笑笑,又把从韩兰芸手里顺来的饯梅分享给他俩,问沈华灿:“灿哥儿,你在越京几年,可还记得秋猎何时开始?”
“秋猎?”沈华灿蹙了下眉,努力回忆,“我好像在三岁那年去过没记错的话,秋猎应该就在这个月月底。”
席乐安爱不释手地翻着书,不忘关心韩榆:“榆哥儿你问这个作甚?”
沈华灿也想知道。
韩榆面不改色道:
“昨儿带表弟去书斋,偶然间听几个书生谈及皇家秋猎时的盛况,一时好奇。”
席乐安拿胳膊肘怼了怼韩榆:“现在咱们是看不到了,不过没关系,顶多再过个几年,你我都有机会去那皇家猎场一睹陛下和诸位大人的马上风采。”
韩榆眉眼低垂,眼睫的阴翳下藏着些微的讥嘲。
连自己的臣子都管束不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服软,一个软骨头,还指望他能展露出什么风采?
韩榆表示,这是今年他听过最大的笑话。
沈华灿一手托腮:“我那时刚记事,皇家猎场上的见闻记不太清了,但隐约记得没什么意思,劝你最好不要抱太大希望。”
席乐安忙追问其中缘由,韩榆则转回身去,趁还没上课,去水房打点热水。
韩榆把冒着热气的水灌入水囊,拧上塞子,再不紧不慢掏出帕子,拭去手指上的水。
身后传来脚步声:“韩榆?”
韩榆循声望去,来人是冯宁。
瞥了眼他手里的水囊,韩榆默默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地方。
冯宁道了声谢,舀起一瓢水,在韩榆离开前开口:“韩榆,你打算今年参加院试吗?”
韩榆脚下一定,回眸望去:“我以为前几日去府城报名时,你已经知道了。”
在韩榆揶揄的目光下,冯宁霎时涨红了脸:“我我”
韩榆笑了声,权当看不出对方的紧张和拘谨:“忘了恭喜你,顺利通过县试和
府试。”
去年冯宁落榜,在韩榆的安慰下重振旗鼓,今年二月又一次报考。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次冯宁顺利考取童生功名,还是很不错的名次。
冯宁放下水瓢,不太好意思地挠挠头:“还要多谢你当时劝慰鼓励我。”
这对韩榆而言不过是一件转头就忘的小事,而看冯宁的模样,他似乎一直记得。
“助人为乐罢了。”韩榆轻描淡写道,“快上课了,我先回去了。”
冯宁顿了顿,对韩榆的背影说:“希望你下个月的院试能旗开得胜,榜上有名。”
这样的祝福谁都不会拒绝,韩榆亦然。
韩榆回过头,掏出荷包,取出一颗饯梅丢给他:“你也是。”
冯宁手忙脚乱地接住,眼看韩榆走远,迟疑片刻才吃下饯梅。
还是很酸。
但他觉得特别甜-
一个月后,院试如期而至。
席乐安打定主意等下次院试,韩榆虽然失落,报考时却未强求他。
故而院试正式开始的前两天,韩榆和老父亲坐上前往府城的马车。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沈华灿和孙管家。
见识过孙管家棒打青衣男子的彪悍和利索,韩榆丁点儿也不担心路上会出现什么意外。
更遑论,临行前韩榆去了趟长水巷,韩一担心他的安危,再三恳求暗中同行。
韩一长途跋涉而归,韩榆本来是想让他休息几日的,但看在他言辞恳切的份上,还是答应下来。
韩一擅长隐匿身形,这一路走来,连久经
沙场的孙管家都不曾发觉暗地里还藏着这么一个人。
一行人抵达客栈,韩榆以舟车劳顿需要休息为由,让韩宏晔回自己的房间,顺手关上门。
“主子。”
韩一从窗户翻进来,躬身行礼,语气是同样的恭敬。
韩榆走近,敏锐地嗅到他身上有一股极淡的血腥味:“受伤了?”
韩一猝然抬头,对上那双古井无波的黑眸,又迅速垂下。
不敢直视。
韩一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沙哑沉闷,一板一眼地回答:“只是小伤,属下可以继续保护主子。”
韩榆轻啧一声。
韩一浑身肌肉紧绷,生怕被韩榆赶走。
韩榆意味不明看了他一眼,忠心耿耿,但同样只认死理,倔强执拗。
韩一可得好好活着,这可是他为平昌侯那狗东西准备的大礼。
韩榆心思流转,信步走到桌前,倒一杯茶。
水雾潺潺,朦胧了韩榆的神情。
他取下小白的一半叶片,放入杯中,手腕带动茶杯,杯中黄绿色的茶水轻曳。
韩一正战战兢兢地等待主子的问责,一丝微风拂过,眼前出现一只手。
“喝掉。”
韩一不敢迟疑,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无论杯中放了什么,他都会遵从主子的命令。
却在下一刻,倏然睁大眼睛。
后背上被平昌侯府护卫砍得深可见骨的刀伤,竟然痊愈了。
韩一瞳孔震颤,许久才找回声音:“主子”
韩榆面无表情:“我有很多事要吩咐你去做,你若是
死了,再培养一个像你这样的很难,我嫌麻烦。”
韩榆想过再薅一次平昌侯府的羊毛,最好把那个青衣男子弄来。
奈何徐光那厮诡计多端,寻起来并不容易,韩榆想想只能作罢。
韩一很好用,韩榆暂时不想舍弃他。
“这里没你的事了,去吧。”
“是。”
韩一应声而退,不忘双手将茶杯放回到桌上。
韩榆取出书本,房门就被敲响。
沈华灿的声音传来:“榆哥儿可是睡了?”
韩榆过去打开门:“没睡呢,打算再作一篇策论,练练手。”
“我也正有此意。”沈华灿走进来,“不若咱们一块儿?”
韩榆欣然应允。
作完一篇策论,二人交换着批阅,在纸上留下个人见解,再放下笔,已经过去一个半时辰。
时间还早,韩榆遂向沈华灿发出邀请:“许久未来府城,去书斋瞧一瞧?”
沈华灿抚掌:“咱们正好想一起去了。”
他二人跟自家长辈知会一声,兴冲冲奔向客栈不远处的书斋。
买书,顺便探听八卦。
“我大舅舅从越京谈生意回来,你们猜越京又出了什么事儿?”
“哎呀!张兄你可别在这卖关子了,快说快说!”
张兄似乎十分享受被很多人注视的感觉,咧嘴一笑:“你们可听说过,皇家每年都要办一场秋猎?”
“我在书上看到过,所以呢?难不成这件大事就是在秋猎时发生的?”
“那是自然!”张兄一捋袖子,“我大舅舅有幸见到
陛下乘龙撵出行,前往皇家猎场,后头还跟着一众嫔妃大臣,那气势那场面,怎一个震撼了得!”
“啊,好想亲眼目睹一番。”
一旁的书生发出想看的声音。
张兄越发得意,摇头晃脑地说:“秋猎长达四日,结果头一天就出了事。”
众人惊呼,急急追问:“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平昌侯你们听过吧?”
“当然听过,平昌侯府大公子前不久还考了状元呢。”
“没错,就是那个平昌侯。”张兄一拍桌子,抑扬顿挫道,“平昌侯在狩猎时与人走散,直到天黑都没回来。”
“陛下爱惜臣子,派禁卫军前去寻人,搜寻一夜仍旧无果。”
“连着找了三日,禁卫军连平昌侯的人影都没瞧见,大家都觉得他是被猛兽吃了,平昌侯府也打算办丧事了。”
“嚯!”
众人惊呼x2:“皇家秋猎竟然这么危险吗?”
张兄继续说:“就在第四天,秋猎即将结束,陛下也打算收回禁卫军的时候——”
话语戛然而止,书生们维持着双拳紧握,身体前倾的姿态,满脸的好奇挡都挡不住。
“张兄你行行好,快跟咱们说了吧。”有书生哀哀切切地求道。
张兄的虚荣心在这一刻得到很好的满足,扬起下巴:“平昌侯在一处陷阱里被发现了。”
“陷阱?”
“我大舅舅在越京有那么几分人脉,据说那陷阱有七八尺那么深,里头遍布着树棍——一端削得锋利尖锐
的那种——平昌侯被禁卫军救出来的时候浑身是血,简直惨不忍睹。”
“哦呦,是哪个缺德的在皇家猎场里设陷阱?”
“却说那平昌侯浑身上下遍布刀伤,有人怀疑是别国的刺客,才会对超品侯爵下手。”
“不仅如此,平昌侯大半张脸都被毁了,连骨头都能看见。”
“然后呢?平昌侯伤得这样重,会不会有碍性命?”
“陛下担心越京混入别国刺客,派禁卫军四处搜查,我大舅舅见情况不妙,就赶紧回来了,后续如何并不了解。”
众人发出遗憾的嘘声。
这时有人提问:“张兄,你怎么知道得这般详细?”
张兄愣了下:“我大舅舅说平昌侯的遭遇已经传遍整个越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想来也是,平昌侯失踪本就不是小事,又牵扯到刺客,越京定然是人人自危。”
“话说那平昌侯伤了脸,是不是意味着他无法再做官了?”
大越律法有明确规定,面容有瑕者不得参加科举,更不得为官。
“你不说我还真没想到,倘若平昌侯脸上的伤留下疤痕,就算他再怎么简在帝心,陛下也不会为他破例的。”
“没错,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若是人人都破例,还有什么规矩什么律法可言?”
“真是太可惜了,平昌侯要是没出事,起码还有二三十年才能致仕。”
“可就算他不能继续做官,还有爵位在身,更别提他还有个状元郎儿子。”
“可不
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轮不到咱们这些平民百姓同情。还有你们别忘了,之前就是他纵容族人卖官鬻爵,残害百姓的。”
“”
继平昌侯的遭遇,书生们又针对他不再做官后的利弊展开激烈讨论。
韩榆侧身避开一人,轻声道了句“借过”,从容走远。
那边沈华灿从震撼中回神,往旁边一看,发现小伙伴没了踪影。
四下里张望,总算在书斋的角落发现韩榆。
沈华灿气喘吁吁地跑过去:“榆哥儿你怎么”
“上次你想买却没买的书,是这本吗?”韩榆在他说话前举起手中的书。
沈华灿成功被带偏思路,接过书很是惊喜:“没错,真想不到会在这里找到。”
“我没什么可买的了,你呢?”韩榆问。
沈华灿轻点新到手的书籍:“我有这本就够了。”
韩榆轻唔一声,从衣袖的内袋里取出一张字条:“那接下来找安哥儿需要的书。”
沈华灿面上含笑:“我们一起。”
两人分工合作,很快找齐席乐安让他们带回去的几本书,去柜台付账。
那几个书生还在争辩不休,唾沫星子隔老远就能瞧见。
“总之,平昌侯不能做官也好,这样他的族人就无法借他的势鱼肉百姓了。”
“可是”
韩榆和沈华灿出了书斋,将他们的争论抛在身后。
沈华灿避开水坑,若有所思地道:“你觉得平昌侯会主动辞官吗?”
韩榆
偏过头:“没人愿意把权势拱手相让。”
沈华灿不置可否,忽又叹道:“希望咱们参加会试那年,情况能比现在好些。”
韩榆明白他的意有所指,一摊手:“看开一点,说不定明年就能有转机呢?”
沈华灿怔了下,摇摇头:“不说这个了,我方才听到几个像是院试考生的年轻人探讨题目,突然生出灵感,咱们快回去,我好同你说道说道。”
韩榆求之不得,默默加快了脚步-
转眼到两日后,院试正式开考。
寅时三刻,试院响起第一声号炮。
沉寂大半夜的客栈逐渐热闹起来,考生们相继起身。
昨天傍晚时分,韩榆就洗漱睡下了。
一觉睡到寅时,只觉精气神十足,可以分分钟锤爆一群丧尸的脑袋。
韩榆坐在床上,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后知后觉想到现在的世界没有丧尸了。
啊,我那无处发泄的精力。
韩榆揉揉眼睛,拿起枕边天青色的书生袍穿上。
“笃笃笃——”
韩宏晔前来敲门:“榆哥儿可醒了?”
韩榆更衣完毕,正用浸了凉水的巾帕给自己擦脸醒神,闻言支棱起脑袋:“醒了,爹直接推门就好。”
韩宏晔推门而入:“榆哥儿,我刚才出门给你买了早饭,吃饱了再去考场。”
韩榆捧着巾帕,照着脸一顿揉搓,硬是把白皙的脸蛋磨得通红。
清润润的嗓音从巾帕后传出,瓮声瓮气的:“知道了,爹先别走,和我一起吃。”
“好。”
得到韩宏晔的肯定答复,韩榆加快手上的动作,又胡乱揉搓两把,把巾帕丢回盆里。
“爹你在客栈没事的话可以去找孙爷爷唠嗑,出去转悠也行嗯?”
韩榆一边说话,一边转身面朝韩宏晔。
然后,整个人惊呆了。
“爹你怎么”韩榆欲言又止地看着桌前的老父亲,“穿得跟对联一样?”
韩宏晔:“???”
韩宏晔有些局促地转了个圈,低头打量:“这样不好看吗?”
韩榆瞧着一身红的老父亲,轻咳两声:“倒也不是,只是没想到爹会这么穿。”
韩宏晔露出招牌憨笑,眼睛都快笑没了:“我听你大伯说,松哥儿之前考试的时候你也穿了一身红,说什么有‘开门红’的寓意。上个月去县里进货,正好在成衣店里看到这身衣裳,我就给买回来了。”
韩榆已经过了最初的惊诧,听到这番话,心里很难不动容。
韩榆上前两步,热情地拥抱了他的老父亲:“我很喜欢,谢谢爹肯为我费心。”
成衣店的衣裳价格偏高,远不比扯几匹布回去自己做来得实惠。
韩榆深知韩宏晔的守财奴属性,更明白韩宏晔是为了他才会如此。
“有爹的祝福,我定能榜上有名。”韩榆笑道。
“尽力而为就好,不论榆哥儿怎么样,都是爹的好儿子。”韩宏晔摸了摸韩榆的脑瓜,就像小时候那样,拉着他坐下,“赶紧吃,凉了口感不
好,吃下肚也不舒服。”
韩榆拿起一个包子,咬一口,里面是肉馅儿的:“爹也吃。”
韩宏晔满口应好,也跟着拿起一个。
是菜馅儿的。
韩榆垂下眸子,掩下眼底复杂的情绪。
吃完早饭,韩榆整理考篮。
韩宏晔在一旁碎碎念:“东西都带齐了,进了考场就出不来了,东西最好备两份,做好万全的准备。”
韩榆并不觉得厌烦,好脾气地应着。
收拾好考篮,去隔壁找沈华灿。
沈华灿先他一步收拾妥当,在等第二声号炮的时间里拿本书在看。
“啧啧啧,我原本是不紧张的,这会儿看你如此用功,另几位同窗也在背书,倒显得我像个另类了。”
沈华灿抬头,没好气地睨着他:“你就不能让我借着看书缓解缓解紧张的心情吗?”
韩榆单手叉腰,像模像样地掐两下手指:“昨夜我夜观星象,今儿是个文曲星高升的好日子,你我都能榜上有名呢。”
沈华灿被他逗笑,紧绷的神经放松不少。
韩榆勾勾手指:“走吧,咱们去楼下透透气,号炮响了再上来拿东西。”
沈华灿迟疑了下,还是同意了。
外面天正黑着,只檐下两盏大红灯笼不知疲倦地散发着微弱的光亮。
韩榆和沈华灿并肩而立,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韩榆指向东边,五指作抓握状:“灿哥儿你看,那试院尽在我掌控之中。”
沈华灿:“”
“韩榆!沈华灿!”
熟悉的声
音自背后传来,韩榆转身看去:“于兄?”
没错,来人正是于横。
于横一脸的喜出望外:“真巧,咱们竟然在同一间客栈!话说前两日我怎么没看见你?我以为你今年不准备参加院试呢!”
韩榆笑笑,正欲解释,第二声号炮响起。
韩榆只好打住话头,去二楼拿上考篮,和沈华灿几人踩着夜色往试院去。
八月下旬,正值蚊虫肆虐的时候。
韩榆不过在院试门口小站片刻,裸.露在外的皮肤就被蚊子叮了好几口,几个大包又红又痒。
“失策,来之前忘记熏艾草了。”韩榆吸着气嘀咕。
沈华灿也不比韩榆好多少,欲哭无泪地驱赶着蚊子:“再忍忍,很快就进去了。”
韩榆抹一把辛酸泪,啪叽拍死一只蚊子:“就当是对我精神上的磨砺哎!”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撞你的!”
韩榆不着痕迹将考篮换了只手——没被撞到的那只——而后扭过头,就见一个青年人满脸歉意地同他拱手作揖,很是不安的模样。
韩榆不以为意地一笑:“天昏地暗,不是你的错。”
青年考生这才松口气,拎着考篮离开。
不多时,第三声号炮响起,试院大门打开。
衙吏举着写有各县童生姓名的照准牌,引导童生进入大门。
韩榆随一众考生来到仪门前,接受搜身检查。
韩榆将考篮交予外搜检官,双臂抬高,以方便对方仔细搜身。
就在这时,
人群中有一童生站出来:“搜检官,我要举报此人院试舞弊!”
顺着那童生手指的方向,韩榆看到了他自己。
外搜检官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看韩榆的眼神格外不善:“你可有舞弊?”
韩榆神色镇定:“回搜检官,我绝无舞弊行为。”
“不可能!我看到你把一张字条藏在考篮里了!”举报韩榆的青年童生高呼。
在数百双充满怀疑的注目下,韩榆不慌不忙:“搜检官若是不信,大可以仔细搜查。”
“我人就在这,考篮也在您的手中。”韩榆微微一笑,“若我真的舞弊了,任由您处置。”
外搜检官冷冷瞥一眼韩榆,又叫来两名搜检官,当着所有考生的面给韩榆搜身。
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不仅韩榆身上,考篮里也并无疑似字条的存在。
青年童生傻了眼,失声道:“不、不可能!我明明”
韩榆放下双臂,拱手道:“搜检官,我怀疑此人意欲舞弊,试图在搜身时祸水东引,蒙混过关!”
众目睽睽之下,韩榆缓缓勾唇:“还望搜检官一视同仁,不要放过任何心怀不轨之人。”
你方唱罢我登场。
你演完你的戏份,也该我来了。
🔒 072
外搜检官眼里闪过思量。
舞弊一事非同小可, 事情一旦闹大,他们也要受牵连。
权衡利弊后, 外搜检官当机立断, 向青年童生走去。
青年童生毫无惧色,坦然张开双臂,任由外搜检官搜身。
与此同时, 他的考篮也由另一位搜检官检查。
负责搜身的外搜检官将青年童生从头到脚搜了一遍, 扬声道:“没问题。”
青年童生面露得意,又在瞬间转为委屈:“我怀疑这位小兄弟也是出于院试的公平考虑, 你怎么恼羞成怒, 还反过来污蔑我?”
韩榆不作声, 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外搜检官手中的考篮。
其他考生见状, 不由窃窃私语。
外搜检官面色一沉:“肃静!”
霎时间, 众考生安静如鸡。
就在这时, 负责检查考篮的外搜检官脸色大变,于众目睽睽之下从考篮的夹层里捻出一张手指宽的字条。
现场一片哗然。
青年童生瞳孔骤缩,猛地看向韩榆, 口中喃喃:“不可能!这不是我的!”
可那字条分明是从他的考篮里取出, 难不成是旁的人塞进去的?
别开玩笑了。
科举是关乎人身性命的大事, 谁不是全程考篮不离手。
韩榆无声轻笑, 看他仿佛在看跳梁小丑。
这一眼神被青年童生捕捉到, 他面色狰狞, 指着韩榆大呼小叫:“是他!是他把字条放到考篮里的!”
数百道目光再次落在身上, 韩榆面不改色:
“这位兄台,你我素不相识,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 好端端的为何要针对你?”
众人下意识附和, 在场的考生来自太平府各地,相熟之人寥寥无几,前边儿的这位考生完全没必要针对一个陌生人,还是这等腌臜手段。
在韩榆直白疑惑的目光下,青年童生哑口无言。
落在考生们的眼中,便是此人做贼心虚。
有胆大的无视严肃冷酷的外搜检官,与前面的童生小声叭叭:“要我说啊,他是自个儿作死不够,还想拉旁人下水。”
大家很难不赞同,点头如捣蒜。
整齐划一的举动,惹得人直发笑。
外搜检官一个冷眼过去,众人连忙噤声。
“带走!”
外搜检官一声令下,即刻有候在一旁的官兵上前。
官兵不顾青年童生的挣扎反抗,两只手跟钳子似的,拎着他往试院外走去。
“我没有舞弊!冤枉!冤枉啊”
青年童生的声音渐渐远去,直至彻底消失。
外搜检官用警告地眼神看向在场诸位:“再说一遍,你们当中若有人试图舞弊,还是老实点站出来,倘若被我发现哼!”
大越律法明确规定,科举舞弊者将革除功名,并酌情判刑,具体到徒三年起步,严重者流放斩首,甚至还有可能累及家人。
针对考生舞弊的处置这般严格,可每年被查出舞弊的考生仍不见少,搜检官们为此颇为头疼。
这会儿来一招杀鸡儆猴,
还真唬出两个舞弊的考生。
一个将小抄写在衣襟的内侧,另一个则将小抄藏于舌头底下,让韩榆大开眼界。
“行了,你进去吧。”有韩榆被误会在先,外搜检官对他的态度温和了不止一星半点,“好好考。”
韩榆作揖:“谢搜检官。”
而后接过考篮,前往考场。
无人再提及最先被带走的那个童生,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不论坐牢还是流放,皆是咎由自取,谁会在乎呢
进入考场后,众考生以二十人为一组,立于褚知府面前。
这是第二次搜身,由内搜检官负责。
有仪门前那一出,内搜检官的搜身更加仔细,耳朵里、舌头底下、头发缝里,连衣裳的边边角角都不放过。
韩榆展开双臂,任由内搜检官在自己身上扒拉了一遍又一遍。
转了八个圈,搜身总算结束。
而彼时,韩榆衣衫不整,梳理整齐的头发乱成了鸡窝。
韩榆:“”
事出有因,怪不得谁。
韩榆面带微笑地接过考篮,来到学政面前,由廪保罗先生确认身份。
身份核对完毕,将廪保互结亲供单交给办事员,以换取答题用纸。
办事员道:“你的座位在西寒字十一。”
考场按照千字文的顺序分列,又分东西两侧。
韩榆谢过办事员,径直走向他的座位——西侧寒字一列的第十一个座位。
早在院试开考前,就有专人打扫过考场。
韩榆落座后,还是习惯性地
擦拭桌面,再将笔墨纸砚按习惯摆放好。
静坐约两刻钟,考生尽数入席,天也亮了。
随着一声锣响,院试正式开始。
木牌上写着第一道四书题,由办事员高高举起,在考场内来回走动。
韩榆飞快瞥一眼,在草纸上记下来。
这些年来,韩榆做过的四书题没有几万也有几千,如何破题早已烂熟于心。
简单看一眼,心里就有了大致思路。
不算太难。
这是韩榆对正试第一道题的最初印象。
韩榆浅浅吸一口气,着手破题。
提笔蘸墨,一列列龙飞凤舞、苍劲有力的字迹跃然纸上。
韩榆读过很多书,有着堪称庞大的知识积累。
现如今置身考场,他不仅没有任何的紧张慌乱,反而思如泉涌,镇定自若的模样惹人频频侧目。
考官悄无声息地从旁经过,似不经意地一瞥,眼里闪过异样的情绪,脚下不停继续往前。
韩榆对此一无所知,在短时间内起草好第一道题的答案。
之后就是修改润色,为苍白的骨架填入血肉肌理,令其生动饱满。
这一个过程远比起草稿更费时费力,足足花了韩榆两刻钟才完成。
通篇默读,确认流畅清晰,达到自己想要表达的效果,韩榆捏了捏指骨,用端正的楷书一笔一划地誊写到答卷上。
在这期间,小白安静地立在桌角,以它独有的方式陪伴韩榆。
——至少韩榆感觉不到疲惫。
落下最后一笔,不多时又有办事员举着写有
第二道四书题的木牌出现。
韩榆同样把它记在草纸上,小歇片刻,尽量不让前一道题的思路影响到自己,这才开始破题。
这时,有人申请出恭。
办事员过来收走答卷,待考生出恭后再领回去。
那考生的脚步声有些重,从旁边走过,迫使韩榆的思路被打断。
韩榆皱了下眉,索性等他回来才继续写。
几个时辰转瞬即逝。
申时初,办事员发出“快交卷”的指令,提醒诸位考生,快要到交卷时间了。
这时的韩榆已经做完正试三道题,检查最后一遍,揭下写有自己姓名的浮票,将答卷和草纸一并上交给考官。
韩榆从办事员处领取到出门证——一块竹制的小札——在出门前将其投入竹筐。
待交卷人数满五十人,三声空炮后,试院大门打开,韩榆顺着人流鱼贯而出。
“榆哥儿!”
韩榆刚走出试院,韩宏晔就快步迎上来。
捕捉到老父亲眼里的急切和怒气,韩榆若有所思:“爹?”
韩宏晔看一眼周围的人,有所顾忌地压低声音:“榆哥儿是不是被人污蔑舞弊了?”
韩榆了然,并不打算隐瞒,其实瞒也瞒不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我当时就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我从客栈过来,就听到有人在谈这件事,我一听他们的形容,就猜到可能是榆哥儿你。”韩宏晔拳头捏得咔咔作响,“年纪轻轻的,心可真坏!”
韩榆失笑:“反正人都被带走了
,处置不会轻。”
“那就好,那就好。”韩宏晔叠声道,“话说他为啥诬陷你啊?”
韩榆眼神微闪:“我也不清楚,或许是看我好欺负?”
时间回到寅时,天未亮的时候。
韩榆和一众考生等在试院外,被迫接受蚊虫一轮接一轮的荼毒。
对此,韩榆苦中作乐地表示:“就当是对我精神上的磨砺。”
话音刚落,一位青年童生陡然撞上来。
力道极重,撞得韩榆的胳膊发麻。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忽略擦着他指尖飞进考篮里的小纸团。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撞你的!”
青年童生连连道歉,态度诚恳德让人不忍责怪。
借着朦胧月色,韩榆将他天真的愚蠢和闪烁的激动尽收眼底。
还能怎么样?
自然是选择原谅他啊!
“天昏地暗,不是你的错。”
借着说话的功夫,韩榆手指化作灵巧的蛇,将那小纸团展开,别进对方的考篮里。
很高兴认识你。
这个就当做初见时的礼物了
臂膀上传来厚重的压力,韩榆回神,就见韩宏晔把手搭在上头。
少年人身形挺拔清瘦,大掌按下去,多少有点硌人。
老父亲语重心长地道:“榆哥儿还得多吃点,长壮些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韩榆哭笑不得,看了一眼试院大门,沈华灿还没出来,就拉着韩宏晔先回去。
“我这样正好,爹您尽管把心放回肚子里,您儿子我可不是好欺
负的。”
随后韩榆就将当时的场景一比一描述给韩宏晔听。
韩宏晔拍手叫好:“就该这样!”
韩榆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父子二人有说有笑地离开试院。
回到客栈,又是一番关切问候。
孙管家深知自家老爷有多看重韩小公子,当他得知韩小公子被污蔑时,一颗心都吊在了半空中,差点气得厥过去。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呐!
万一韩小公子因为这么个小插曲心态失衡,影响院试又该如何是好?
这厢孙管家刚把沈华灿接回来,主仆二人就迫不及待地去了韩榆的房间。
“榆哥儿感觉如何?”沈华灿轻拍韩榆的肩膀,眼睛紧锁在后者的脸上,不错过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没什么感觉。”韩榆给他倒一杯茶,意味深长道,“你知道的,很少有东西能影响我。”
沈华灿喝一口水,旋即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考试时我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唯恐你被他影响。”
“做贼的那个才会心虚,我行得正坐得端,自然不怕。”韩榆起身,“走,吃饭去。”
沈华灿应声,两人一前一后下楼。
吃饭时,韩榆又收到于横等相熟之人的关心。
韩榆只道无碍,和沈华灿吃完饭有上楼,一块儿练两道题,后又互批。
放下笔,天色渐黑。
韩榆伸个懒腰:“早点睡,明儿还有一天呢。”
“你也是。”沈华灿送韩榆到门口,顺手关上门。
韩榆回房间后看两篇文
章,便褪衣睡下了
翌日,复试开考。
韩榆和昨天一样,准时来到试院门口等候。
有人走到韩榆面前,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满满恶意:“这位小兄弟,你可知赵荣现在如何了?”
赵荣,昨日污蔑韩榆舞弊的那个童生。
韩榆转眸,语气平淡:“这和我有关系吗?”
那考生噎了下:“他可是因为你才”
话未说完,被韩榆冷声打断:“他被官兵带走是因为舞弊,与我何干?若说我和他之间唯一的关系,估计就是被害者与施害者的关系。”
“哼,巧舌如簧!”那考生暗自咬牙,“你可知赵荣活得有多辛苦?他娘常年卧病在床,他兄长吃喝嫖赌样样精通,除了挥霍家财让家里欠下一堆外债什么都不会,科举是唯一的出路!”
可就是这条出路,如今也被堵上了。
“哈——”韩榆怒极反笑,“是我让他污蔑旁人舞弊,还是我让他在考篮里藏字条了?”
都没有!
明眼人都能看出,韩榆完全是遭了无妄之灾。
韩榆逼近一步,黑眸沉沉,看得那考生下意识后退。
“所以你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立场质问我,认为这一切是我的过错?”
相识多年,韩榆素来微笑示人,从未有过生气的时候。
这是罗家私塾的同窗头一回见识韩榆疾言厉色、步步紧逼的模样。
就有点凶。
好在这场对峙没能持续下去。
试院大门打
开,衙吏举着照准牌出来,引导考生入场。
韩榆收敛锋芒,笑意不达眼底:“方才韩某一时情急,还望这位兄台莫要怪罪。”
说罢,和沈华灿一行人进入试院。
那考生怔怔盯着韩榆的背影,喉咙吞咽,发出好大一声的“咕咚”。
路过的考生见了,不屑嗤笑:“这不是自取其辱么?”
世上从没有受害者有罪的道理,真怀疑这人是怎么考上童生的
和昨日的流程一样,韩榆分别在仪门和考场前接受两次搜身检查。
有昨日的前车之鉴,再无人敢做什么小动作。
搜身环节就这样风平浪静地结束了,韩榆信步走入考场,开始为期一天的复试。
正试两文一诗,复试则是一文一诗。
韩榆在午时过后完成这两道题,便无所事事,盯着桌面出神。
考官注意到韩榆这边,原以为韩榆在做什么小动作,走近后发现答卷上写得满满当当。
面前的答卷突然被抽走,韩榆抬头,面带不解。
考官这才想起,昨日就是这名考生答题最快,也最顺畅。
“还未到交卷时间。”
考官留下这一句,踱步离开。
韩榆无视了周遭各异的眼神,乖乖又检查两遍。
检查完毕,正好到交卷时间。
韩榆将答卷和草纸上交,携浮票走出考场。
也是巧了,他和沈华灿前后脚出来。
韩榆站在太阳底下,深深吸一口气:“真是考完一身轻松,等回去了我一定要好好歇两日。”
沈华灿深表赞同:“不是说下个月咱们私塾有人举办诗会,届时还会邀请焦家私塾的学生前来,不若咱们去凑凑热闹?”
“这主意不错。”韩榆欣然应允。
“榆哥儿!”
“小少爷!”
远处传来韩宏晔和孙管家的殷切呼唤。
韩榆跟沈华灿相视一笑:“诗会什么的先不说,我得回去敞开肚皮大吃一顿。”
为了赶进度,他二人默契地没吃午饭。
从寅时到现在,已有好几个时辰不吃不喝,是个人都受不住。
回到客栈,两人吃得肚皮滚圆,几乎是扶着腰回房间,擦擦脸倒头就睡-
院试放榜在三日后。
沈华灿的身体素质远不比韩榆,头一天除了吃饭,几乎都在床上度过。
韩榆闲来无事,就跟韩宏晔出门转悠,为家里的大人孩子买些东西。
翌日,沈华灿休息好了,约韩榆去书斋看书。
两人花了小半天时间,将书斋近一半的书翻了个遍,在附近的馄饨摊解决了午饭,又折返回去,继续翻看。
这期间韩榆和沈华灿不止一次接收到掌柜的白眼,就差拿起墙角的那把扫帚将人打出门去。
所幸他俩最后选中了好几本书,为书斋的入账添色增彩,才避免了被扫地出门的丢脸局面。
临走时,韩榆再一次听到有关平昌侯的消息。
“中旬时平昌侯上书请辞,陛下允了,还将平昌侯府大公子升为翰林院从五品的侍读学士。”
“啧,当真是命好。”
韩
榆眼底掠过暗芒,用玩笑的口吻:“陛下真是爱才若渴。”
沈华灿什么也没说,只拍拍韩榆的胳膊。
快到客栈时,韩榆隐约瞧见外边儿站着一群衣装整肃,腰间佩刀的官兵。
“怎么回事?”沈华灿皱眉。
两人快步走近,便听见客栈内传来一阵骚动。
放眼望去,一个年轻男子被官兵押着出来,后头还跟着一老一少两个男子。
瞧着不像是父亲兄长,更像是仆从。
果然,那年级略大的男子怒气冲冲地大喊:“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天理了?你们要把我家少爷带到哪去?”
官兵一脚踹开冲上前欲和他们拼命的仆从:“此人院试答卷的笔迹与县试和府试时截然不同,学政大人怀疑他找人替考,特派我等前来逮捕。”
周遭考生倒吸一口凉气。
找人替考?
你怕不是寿星公上吊,嫌命太长!
沈华灿目送官兵押着那男子远去,一脸唏嘘:“今年的院试委实不太平,生出太多的事端。”
韩榆摊手:“人的欲望永无止境,光是秀才功名还不够,他们还想要更好的名次。”
欲壑难填,自掘坟墓。
第二天韩榆无意中得知,那考生入了牢狱后不打自招,已经被革除功名,等待进一步的处置。
这给考生们敲响警钟,即便能力不如人,不幸落榜,也不能自作聪明,妄图做出一些瞒天过海的事。
又一日过去,到了放榜的时候。
一回生二回熟,韩榆早不似前
两次那般紧张。
这天早上,他和沈华灿慢悠悠吃完早饭,再慢悠悠赶往试院。
这副悠哉悠哉的模样,让人一度怀疑他俩是不是单纯来走个过场,亦或是料定自己考不中。
“打一文钱的赌,这两个绝对是来凑数的。”
余光中,两个考生对着韩榆两人指指点点,十分笃定的语调。
韩榆并未放在心上,正欲拉着小伙伴过去,那边于横一身狼狈地钻出来。
远远瞧见韩榆,于横眼睛一亮,直奔他而来:“韩兄弟!沈兄弟!”
“于兄。”韩榆拱手问好。
不待他收回手,就被于横激动地一把攥住:“韩兄弟你怎么现在才来?你知不知道你又是案首?!”
韩榆眨眨眼:“案、案首?”
“没错,院案首!”于横重重点头,同时竖起三根手指,“加上前两次,你就是小三元!”
那两个暗戳戳打赌的考生不约而同:“啊?”
沈华灿差点笑出声,忙不迭低头,遮住嘴角的弧度。
于横满脸惊叹:“我真好奇,你跟韩松兄弟两个的头脑是不是跟咱们不一样,怎么就这样令人匪夷所思呢?”
发出羡慕嫉妒恨的声音.jpg
韩榆轻咳一声:“敢问于兄考得如何?还有华灿,于兄可在榜上看到他的名字了?”
“我和沈兄弟都中了秀才。”于横脸上情不自禁带出微笑,“我是十八,沈兄弟第二。”
他又看向沈华灿:“哎,为何韩小兄弟身边都是
厉害人物?真叫于某自愧不如。”
韩榆忙谦虚一番,又客气道:“下次若有时间,于兄可否与韩某探讨一二?”
于横抚掌:“下个月我正好有时间,届时我去太平镇寻你们!”
韩榆:“”
我就说说,你怎么还当真了?
不过说都说了,只能应下。
“既看过榜了,我与华灿便先行一步,否则又得连夜赶路。”
于横自是应好:“你们先走吧,我还要等同窗。”
韩榆微微颔首,似不经意扭过头,看向打赌的那两人。
两个考生不约而同别过脸,装作很忙的样子东张西望。
#只要我头转得够快,尴尬就追不上我#
韩榆走出一段路,同沈华灿低语:“他们怕是恨不得钻地底下去。”
沈华灿哪里看不出韩榆的恶趣味,深感无奈:“咱们常年在镇上,认识的人也不多,不过经过这一遭,怕是你要扬名太平府了。”
十二岁的秀才,当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更遑论韩榆前头还有个探花郎堂兄,无异于锦上添花。
“你信不信回去后就有人上门给你说亲?”沈华灿促狭道。
韩榆虎躯一震,差点来个平地摔。
突然惊恐.jpg
“灿哥儿你浑说什么呢?”韩榆佯怒,“我还是个孩子好吧?!”
沈华灿啧声:“韩榆,你是不是害羞了?”
“好哇!沈华灿你敢取笑我?我什么时候不好意思了?”韩榆撸起袖子,作势要找他麻烦。
沈华灿见势
不妙,脚底抹油蹿出老远。
两人一前一后追着,就这么回到客栈。
跟长辈分享了自个儿的好消息,便启程回镇上。
回到家,自然又是好一番惊喜庆贺。
韩榆没忘记给韩松写信,将他在府城的见闻悉数告知,当然也没漏掉自己被诬陷的事儿。
韩榆深知,就算他不说,韩松也能从家里其他人口中得知。
回来第二天,韩榆将书信寄出,静待二哥的回信。
他这般争气,二哥应该会满意?-
继韩松成为探花郎之后,韩榆考取小三元的消息不胫而走。
还真应了沈华灿的随口一说,没两日就有人登门说亲。
韩家自然不答应,推说韩榆年纪还小。
媒婆却说年纪小有年纪小的好处,正好培养感情。
在韩榆看来,这些媒婆跟水蛭一样,见了他两眼冒光,恨不得吸光他的血。
韩家人被三天两头上门的媒婆搞得烦不胜烦,韩榆直接让家人闭门谢客,除了亲人好友,谁来也不见。
如此一来,媒婆接二连三地吃到闭门羹,渐渐也就不来了
距离院试已有半月,这天下午韩榆给丁班的小萝卜头们出完月度考核的试题,放课后去了趟长水巷。
“赵荣的兄长在赌坊被人下套,欠下数千两白银,前段时间赵家还清了赌债,还在县里置办了一座二进宅院。”
“属下在赵荣老家查到这些,原本是想潜入牢狱一探究竟,却听闻赵荣畏罪自杀的消息。”
赵荣出身农户,如何能在短时间内筹到几千两银子?
韩榆用脚趾头就知道是哪个狗东西干的。
至于赵荣畏罪自杀,怕也是杀人灭口。
“知道了。”韩榆淡声道,“最近当心些,莫要被平昌侯发现你的行踪。”
还没到送上大礼的时候。
韩一恭声应是。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闷响。
韩一夺门而出,韩榆紧随其后。
然后,他们发现了被五花大绑的赵荣。
赵荣清醒着,见到韩榆,眼里流露出名为惊恐的情绪,拼命挣扎。
挣扎间,一张字条从他身上掉落。
韩榆捡起来。
“送给阿梧喜得小三元的礼物。”
🔒 073
阿梧?
哪个阿梧?
不知道。
韩榆眸光一厉:“追!”
韩一一阵风似的卷出门, 片刻后又回来:“属下无能。”
那人溜得太快,没追上。
“知道了。”
韩榆也不看赵荣, 转身回了书房。
字条上的字迹矫若惊龙, 颇有颜筋柳骨之风,横撇竖捺间锋芒毕露。
应是男子的字。
韩榆手指轻叩桌案,陷入沉思。
首先排除平昌侯。
平昌侯唯利是图, 恨不得韩榆除了死之外受尽百般折磨, 绝不可能将赵荣这么大一个把柄送到他手里。
难不成是二哥?
也不对。
韩榆确实有意让韩松知晓自己并没想象中那么单纯,但并不打算透露其他的秘密。
包括韩松的重生, 韩榆的穿书, 以及这些年来私底下的一切小动作。
更遑论, 他在这个世界分明叫韩榆。
韩榆!
而非什么莫名其妙的阿梧。
就算是前世, 也只一个简单的编号——实验体零五。
可对方明显知道他和赵荣之间的龃龉, 甚至伪造出赵荣畏罪自杀的假象, 大老远把人从府城运来太平镇。
韩榆百思不得其解,脑袋里越想越乱,索性把字条放进暗格里, 又叫韩一进来。
他需要知道对方是敌是友, 意欲何为。
韩榆绝不容许任何人窥探到他的秘密, 成为可以随时威胁到自己的存在。
韩一的执行力极强, 又或许是对方有意透露, 他很快就带着调查结果回到太平镇。
彼时韩
榆刚收到韩松从怀宁县寄来的书信。
许是兄弟两个是以书信的方式交流, 韩松的情绪表达更为直白。
信中, 韩松明确表达了对韩榆的满意,以及对韩榆未来的殷切期望。
“或许不久的将来,有朝一日你我能成为共事的同僚。”
同僚?
这两个字反复辗转于韩榆的舌尖, 念了一遍又一遍。
感觉非常不错的样子。
书信的最后, 韩松提及二嫂谈绣芳。
他说二嫂已有两月身孕,希望韩榆能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家里人。
所以他很快又要有小侄子小侄女玩(划掉)了?
韩榆有些期待,又因为和韩松相隔千里而气馁。
韩榆坐在书房里,提笔给韩松回信,而后将二嫂有孕的好消息分享给大家。
众人自是喜不自禁,苗翠云更是张罗着要去怀宁县照顾二儿媳。
韩家食铺的生意越来越好,甚至还雇了两个妇人做事,苗翠云这两年基本上闲下来了,走这一趟也无妨。
唯一担心的是,自己去照顾二儿媳,大儿媳唐怡是否会心存芥蒂。
唐怡听后哭笑不得:“我当初怀孕时娘一直在我身边照顾,邈哥儿出生后若不是您帮我,我和他爹不知要出多少茬子。您就放心去吧,家里和铺子上有我跟二婶呢。”
萧水容紧跟着表态:“松哥儿如今是一地父母官,公务繁忙,难免顾不上绣芳,这怀胎十月,身边还得有个人盯着。”
于是,苗翠云前往怀宁县的事儿
就这么定下了。
韩榆着实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发展:“看来我还得在给二哥的回信里添上这么件事,或者大伯娘给二哥一个惊喜?”
苗翠云止不住地笑:“我看你啊,单纯就是想看你二哥大吃一惊的样子。”
韩榆振振有词:“我不是我没有,大伯娘您可别瞎说。”
“好好好,大伯娘看错了。”苗翠云看破不说破,连连点头,“榆哥儿你还是提前跟你二哥说一声,他们也好提前准备着。”
韩榆应声,回去在信纸上补了一段,借口寄信和去书斋送书,趁天没黑出去一趟。
实际上韩榆直接去了长水巷,将寄信和送书的任务交给其他人。
“你是说,对方来自越京?”
韩一应是。
韩榆姿态散漫地靠在椅背上,夕阳从窗口探进来,将他长得过分的睫毛染成金色。
“莫不是那厮的仇家?”韩榆翻看着韩一这些天查到的东西,喃喃自语。
以韩榆对平昌侯的了解,猖狂自大,目中无人,无意之中多几个敌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唯一令韩榆不解的是,对方怎么摸到太平镇,又是怎么知道自己私底下的这些布署?
韩榆手指轻点下巴:“继续查。”
送礼之人的存在于韩榆而言无异于百爪挠心,一天不查清楚,韩榆就放不下心。
韩一抱拳:“是,主子。”
韩榆失望而归,按捺下烦闷的思绪,着手完成先生布置的课业。
而后又日常练习一篇八股文
,读两篇文章,最后再练几张大字。
做完这一切,已是亥时三刻。
韩榆收起小白,洗漱入睡
翌日,韩松到私塾后刚坐下,就被沈华灿戳了后背。
“榆哥儿,可别忘了下午的诗会。”
“你不说我还真给忘了。”韩榆往后桌丢了两颗饯梅——依旧是从四姐手里扣过来的——随手捋了捋头发。
“这也不怪你,上次跟你说还是一个月前。”沈华灿分一颗饯梅给席乐安,“对了榆哥儿,昨晚我看书,有一处不太明白,你转过来,咱们探讨探讨。”
虽说家中有一位现成的学富五车的大儒,沈华灿却也顾及对方的身体,不忍打扰沈绍钧休息。
思来想去,决定今儿来找韩榆答疑。
祖父不止一次说过,若是父亲在世,他一定会对榆哥儿格外满意。
勤学好问,天资聪颖,连他这个亲生儿子都要退一射之地。
沈华灿向来与人为善,也能坦然承认韩榆比自己优秀,这厢遇到难题,可不就第一个想到了他。
韩榆掏出水囊,仰头灌了口水,抿抿湿润的嘴唇:“来吧。”
不多时,罗先生走进课室,沈华灿也顺利解开疑惑。
席乐安嘶声:“榆哥儿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席某当真是收获良多哇!”
韩榆转身的动作一顿,眼眸轻眨:“既然如此,今天多做一道题。”
为了三年后的院试,席乐安恳请韩榆和沈华灿每天给他出一道题。
既然收获良
多,何不趁热打铁,多刷几道题?
嗯,没毛病。
席乐安:“”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想要狠狠抽自己一个嘴巴子。
让你胡说!
让你多嘴!
韩榆和沈华灿相视一眼,眼底是浓郁到极致的笑意
四节课后,韩榆把书塞进布袋:“灿哥儿,你说我要不要回去换身衣裳?”
这是他头一次参加诗会,不太了解其中规则,担心私塾统一的书生袍太过敷衍。
沈华灿噗嗤笑了:“这有什么,咱们直接过去就好,也好跟焦家私塾的那群人区别开。”
韩榆放心了:“走吧,可不能做最后那个。”
席乐安苦哈哈抱着新鲜出炉的三道四书题,对直往外跑的小伙伴喊:“你们慢点,等等我!”
“快点!”韩榆吆喝一声,自然而然地慢下脚步,“下次再这么慢,我跟灿哥儿就不要你喽。”
沈华灿捧腹大笑,故意拖长了语调逗席乐安:“没错,不要你喽~”
席乐安:“”
幼稚。
哼!-
诗会在镇上最大的酒楼举办,韩榆三人抵达时,已有不少读书人到了。
组织这场诗会的是一位名叫王聪的同窗,家在县城,因出手阔绰结交诸多好友。
王聪将整个大堂都包下来了,前来诗会的不仅有罗家私塾的学生,还有好些生面孔。
有人吟诗作对,有人饮酒放歌,潇洒恣意好不快活。
韩榆左手席乐安,右手沈华灿,寻了个角落的位
置坐下。
看着大堂里热闹的场景,不由咂舌:“真是涨世面了。”
席乐安拿起桌上的酒壶,倒一点在杯子里,抿一小口,浑身哆嗦了下,五官皱成一团。
他的异样引来韩榆侧目:“怎么了这是?”
席乐安抖着手指向酒壶:“这里头竟然是酒!”
一旁的同窗见状,当即乐不可支:“诗会上自然不能少了美酒,若是席小兄弟喝不惯,那边还有好茶。”
席乐安吐出一口酒气,忙不迭取来一壶茶水,吨吨吨连灌三杯,才勉强压下酒液的辛辣口感。
“真有这么辣?”韩榆有些纳罕,“我怎么闻着颇为清甜?”
席乐安咂摸着嘴,表情有点怪异:“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未喝过酒。”
不仅他,另两个也没接触过。
今儿可算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先前提醒席乐安喝茶的同窗再度开口:“这可不是什么烈酒,而是老少皆宜的果酒,那边几个斗诗的喝的才是烈酒。”
韩榆抬眼望去,不远处果然有几个及冠之年的男子大口喝酒,放声吟诗。
再低头,发现他和沈华灿面前的杯子里满满当当,被席乐安倒了一整杯的果酒。
韩榆偏过头:“你干什么?”
席乐安笑眯眯地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觉得这滋味还好,你们快尝尝。”
再看席乐安面前的杯子,已经空了大半。
韩榆:“”
韩榆垂眸去看杯中清冽的酒液,慢吞吞竖起一根手
指:“就一口。”
席乐安撑着下巴:“其实刚开始有点辣,但是回过味来,是那种非常绵长的果香。”
具体是什么果子,席乐安尝不出来。
韩榆和沈华灿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同时端起酒杯,浅酌一口。
第一反应是辣嘴。
几息之后,又转为清甜。
韩榆咂咂嘴:“竟然还不错?”
不过他素来克制,尝一口就停下了。
等会儿诗会结束,他还要走回去呢。
“怎么样?好喝吧?”席乐安一脸期待地问。
韩榆颔首:“不错,但不可多喝。”
“对。”沈华灿赶在席乐安反对之前换走他的杯子,“当心喝醉了回去,伯父揍你。”
席乐安想起他老爹砂锅大的拳头,顿时一个机灵,什么意见都没了。
桌上有凉菜,色香味俱全,韩榆三人一边吃一边说,倒也尽兴。
“再这么下去,我都快吃饱了。”沈华灿脸色微红,同韩榆耳语。
韩榆拍拍肚皮,确实圆滚滚的:“正好,回去后也省得吃饭了。”
这时,王聪好容易从一群好友中脱身,过来找韩榆。
“诗会这般热闹,你怎么不作两首诗?”说着要与韩榆喝酒。
韩榆以茶代酒,笑道:“诗会上才学渊博之人众多,不差我一个。”
“韩兄弟此言差矣,你每次月度考核的答卷我都有仔细观摩,遣词造句是我等远不能及的。”
席乐安接过话头:“王兄你可别再夸他了,再夸下去,韩榆就该翘尾巴了。”
这话
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同时很好地避免了韩榆无话可说的尴尬。
不过这样一来,也让韩榆彻底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
在太平镇一众读书人眼中,韩榆身上有两个标签。
探花郎的兄弟。
小三元。
无论哪一点,都是人群中格外瞩目的那个。
有人艳羡,将韩榆当做学习的榜样,时刻敦促自己前进。
譬如冯宁。
也有人嫉妒,因为韩榆的过分优秀而心理扭曲,敌意满满。
譬如黄睿。
上次见韩榆,还是七年前。
黄睿和韩松同时参加县试,韩松得了县案首,而他名落孙山。
巨大的差异让他很难不妒忌韩松,并且坚信焦先生的话,认为自己单纯是时运不齐,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落榜。
这七年里,黄睿连续报考了四次县试。
无一次成功。
其中两次折在正试,连复试都没能进。
二月里,黄睿再一次参加了县试。
这回他总算以吊车尾的名次侥幸通过,却在府试折戟,凄惨落榜。
就在他因为落榜浑浑噩噩的时候,韩松成为探花郎的消息传开。
仿佛一个巴掌狠狠抽在脸上,黄睿的脸火辣辣疼。
同一年参加县试,韩松官至七品,而他连个童生功名都没有。
何等讽刺。
这还不够,两个多月后又有消息传来——韩榆继韩松之后,顺利考取秀才功名,并成为小三元。
黄睿在心里把这对兄弟骂得狗血淋头,积攒的怒气直到今天都没能散去。
他是沾了同窗的光才能
来诗会,此前不止一次向王聪献媚,以期被后者划入好友的范畴。
只是效果甚微,王聪始终对他爱答不理。
可就是这样倨傲的王聪,对韩榆多有夸赞,言辞间难掩推崇。
这让黄睿的怒火霎时高涨十倍不止。
黄睿听到王聪问韩榆为何不作诗,便忍不住站出来:“韩榆你连得三次案首,想来是有真本事的。”
韩榆循声望去,入目是黄睿那张胖脸。
有点眼熟,但不确定。
韩榆迟疑片刻:“黄睿?”
黄睿捕捉到他眼里的陌生,当时就炸了:“是我,几年不见,你这就认不出来了?”
韩榆默然。
黄睿心底冷笑:“今日太平镇大半读书人都在,你何不赋诗一首,好让咱们见识见识小三元的本事?”
韩榆揉了揉太阳穴,对此颇为头疼。
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
平白影响了自个儿的好心情。
却说黄睿的话好似打开了什么开关,其他人也没想到小三元会藏在角落里,纷纷表示让韩榆赋诗一首。
韩榆推拒不得,只能在两位好友看好戏的目光下起身,赋诗一首。
“天香飘玉井,一片照瑶池。
色借秋光好,凉欺暑夕宜。
露寒珠缀落,云薄翠绡垂。
应是仙人佩,移来月上时。”【1】
正值丹桂飘香时节,一轮弯月不知何时悄然爬上树梢。
酒楼外有一棵桂花树,秋风拂过,落下一地金黄。
众人放眼望去,情不自禁地被韩榆带入到意境之
中,满眼的向往和愉悦。
“妙妙妙!当真是妙极!”
王聪拊掌叫好,端起酒杯要与韩榆喝酒:“此情此景,韩兄弟应与我痛饮一杯!”
韩榆依旧以茶代酒,微笑着道:“韩某献丑了。”
有一书生朗声大笑:“若你的诗作是献丑,咱们的又算什么?”
一时间,大堂内充满笑声。
大多是善意的,钦佩的。
有人诗兴大发,摇头晃脑地吟诗,末了还醉醺醺地让韩榆再赋诗一首。
韩榆作扶额状,无奈道:“实在对不住,方才贪杯,多饮了两杯酒,这会儿有些头晕。诸位自便,容韩某歇一歇吧。”
小三元连声告饶,不胜酒力的模样不似作假,大家只好放过韩榆,另寻他人。
韩榆回到座位上,狠狠松了口气。
沈华灿笑道:“诗作得不错,若是韩二哥在,也得赞你一句。”
韩榆哼笑,咬牙佯怒道:“是谁把我推出去的?”
别以为他没感觉到,王聪和黄睿盛情相邀时,旁边这两个在桌子底下暗戳戳把他往外推。
“你们两个,真不够义气!”韩榆忿忿总结。
席乐安连忙讨饶:“这不是黄睿主动挑衅在先,若你不应,旁人还以为你怕了呢。”
沈华灿附和:“那恐怕明日就有人传‘小三元名不副实’了。”
假设的传言被沈华灿捏着嗓子说出来,有种雌雄莫辨的怪异。
韩榆憋笑憋得肩膀直颤:“灿哥儿你正常一点好吧,我觉得黄睿应
该不敢再来了。”
脸都被扇肿了,再为自己找存在感,这不是自取其辱么?
就算黄睿有心如此,王聪也不会纵容他。
正如韩榆猜测的那样,诗会在风平浪静中结束。
韩榆吃得撑肠拄腹,提出告辞。
王聪送他们仨到门口:“今日的诗会有了韩兄弟加入,王某觉得十分精彩,下次若有机会,王某还想请你们三位前来。”
韩榆欣然应允,至于到时候会不会去,还得看心情。
出了酒楼,一阵夜风吹来,韩榆三人被桂花雨浇了个严实。
沈华灿的味觉受不得刺激,一刺激就容易打喷嚏。
就比如现在。
他迅速逃离桂花雨,站在街头,弯着腰喷嚏一个接一个。
韩榆和席乐安在他左右,轻拍他的后背。
半晌后,韩榆低头问:“好些了没?”
沈华灿吸吸鼻子:“没什么大碍,回去吧。”
“这么多年你一直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席乐安面露关切,“大夫也看了,药也没少吃,好像都没什么用哎。”
韩榆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我们村的关大夫医术不错,或许可以试试找他看。”
沈华灿揉揉鼻子:“回头我跟祖父说。”
韩榆只是建议,去不去还得沈华灿自己拿主意。
三人踩着夜色,各回各家
“你们听说了没?昨儿诗会结束后,有个焦家私塾的学生喝多了酒,走夜路一头扎进路边的水缸里,泡一晚上被家里人找回去,结果半
天不到人就没了。”
“那学生的爹娘跑去王家闹事,王家填了不少银子进去呢。”
“竟有此事?”
“我骗你作甚?那人以前还是咱们私塾的,连着几次不合格,被先生撵走了。”
参加诗会,月度考核不合格这让韩榆联想到黄睿。
询问的眼神瞥向席乐安,很快得到后者的肯定答复:“就是他,早上我从黄家路过,门上都挂白布了。”
韩榆眉梢轻挑:“也太大意了。”
虽然黄睿几次三番地挑衅,韩榆却从未将他视为对手。
想不到那跳梁小丑就这样草率地没了。
联想到自身,韩榆唏嘘道:“这年头活着可真难啊。”
席乐安没听清:“你说什么?”
韩榆摇摇头,转回身看书了。
傍晚时分,韩榆照例去沈家,接受沈绍钧的教导。
待韩榆落座,沈绍钧正色道:“授课之前,老夫有一件事想征求你的意见。”
韩榆有些受宠若惊,究竟什么事,竟然要征求他的意见?
“昨儿有位好友来信,给了老夫安庆书院的读书名额。”
韩榆迅速调出安庆书院的相关信息。
安庆书院位于安庆府,与徽州书院、永平书院、东昌书院并称大越四大书院。
其中安庆书院位列第一,是读书人打破头也想挤进去的地方。
韩榆摩挲指腹:“师公的意思是?”
沈绍钧直接挑明:“老夫想让你们三个去。”
韩榆,沈华灿,席乐安。
韩榆怔了下,回神后第一
反应是:“师公,您跟灿哥儿说了吗?”
安庆书院这等好地方,韩榆自然是想去的。
在给出答复之前,韩榆还想问一问沈华灿的意见。
“老夫还没问他。”沈绍钧都能想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抢先一步开口,“只要你答应了,他们俩自然会跟随。”
韩榆讪讪一笑,干巴巴说道:“师公说的是,我们的确友情深厚。”
沈绍钧问:“所以你的决定是?”
虽然心里头或多或少对自家孙子紧跟韩榆脚步走有那么点意见,可这未尝不是件好事。
纵使沈华灿比同龄人稳重,可一旦遇到事,还得是心眼子比马蜂窝还多的韩榆(?)。
有韩榆在,他放心。
韩榆坦言道:“我自然是想去的。”
沈绍钧拍板:“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回头老夫再跟那两孩子说去。”
韩榆都同意了,那两个不成问题。
韩榆起身,深深作揖:“多谢师公给我这个机会。”
沈绍钧没好气看他一眼:“你是灿哥儿他爹的弟子,不给你给谁?”
韩榆眉开眼笑,连声称是。
虽然最初是一场彼此的利用,但他不得不承认,沈绍钧有用心教导他。
光凭这一点,也值得他真心相待了。
安庆书院的话题就此结束,接下来进入正题。
韩榆正襟危坐,认真听沈绍钧讲课。
一个时辰后回到家,正好是苗翠云过来开门。
韩榆嘴角噙着笑:“大伯娘,我可能要和您一起去安庆府了。”
苗翠云
一愣:“咋回事?”
韩榆就把沈绍钧的事儿说了。
苗翠云一拍手:“那敢情好啊,你们俩兄弟又能待一块儿了。”
随后就迫不及待把这件事告诉了全家人。
齐大妮当机立断:“去!一定要去!”
读书不易,能去这个所谓的四大书院之一更是不易。
机会难得,不容错过。
韩宏晔和萧水容有点舍不得韩榆出远门,不过转念一想,安庆府那边有韩松照应着,他们立刻就放心了。
“榆哥儿你就放心去吧,我跟你娘都支持你。”
“你爹说的就是我想说的,总归照顾好自己,别让家里人担心。”
韩榆一一应好。
他何其幸运,能遇到这样无条件支持自己的爹娘。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果然不出沈绍钧所料,沈华灿和席乐安一听说韩榆答应了,毫不犹豫地表示要跟着一起去。
只是有个前提,沈绍钧要一起去。
“祖父年岁已高,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不如一道前往。”
“我跟安哥儿商量好了,等去了安庆府,咱们两家租个小院子,彼此也好照应。”
韩榆没意见:“反正平日里都住在书院,只有休沐才出来,我直接回二哥那边。”
沈绍钧跟罗先生打过招呼,没两天韩榆三人即将去安庆书院的事儿就传开了。
韩榆打水时,遇到冯宁。
冯宁眼睛很亮,里面是满满的艳羡和祝福:“一路顺风,也提前预祝你乡试顺利。”
韩榆莞尔:“你也是
,院试顺利。”
两人相视一笑,前后走出水房-
五天后,韩榆将一切安排妥当,出发前往安庆府。
与他同行的,还有苗翠云、席乐安以及沈华灿祖孙。
在此之前,沈华灿去找了关大夫,正在吃药,不知效果如何。
另外就是于横,之前说好过来,韩榆写一封信过去,解释清楚就好。
出于安全考虑,沈绍钧请了十位镖师。
镖师一路护送,几辆马车走走停停,在半月后抵达安庆府。
沈绍钧租赁的小院在府城,韩榆和他们辞别,去往怀宁县。
苗翠云促狭地说:“你二哥还不晓得你也来了,你正好给他个惊喜。”
韩榆深沉点头:“我正有此意。”
马车行驶了约有一个时辰,抵达怀宁县县衙。
韩松如今和谈绣芳就住在县衙的后堂。
衙役见马车停在县衙门口,上前问询:“你们什么人?”
苗翠云撩起车帘:“我是你们县令大人的母亲。”
衙役不敢轻信:“您稍等,我去问一问。”
苗翠云回头跟韩榆小声说:“这衙役规矩不错。”
韩榆微抬下巴,一副与有荣焉的口吻:“也不看看怀宁县的县令是谁,有二哥在,他们哪里敢懈怠。”
苗翠云不置可否。
不多时,一人快步走出县衙大门。
韩榆定睛看去,清逸俊美的青年着一身绿色官袍,威严又不失风流。
韩榆麻溜跳下马车,给了韩松一个热情的拥抱:“二哥!”
韩松听说苗翠云来了,就连
忙放下公务赶来。
想象中的亲娘没见着,反而见到了本该在太平镇好好读书的韩榆。
被韩榆砸个正着的韩松:“怎么回事?”
韩榆仰起头,笑脸灿烂地道明缘由。
而对面,当韩松看清韩榆的脸,呼吸猛地一滞。
韩榆丝毫没有发觉韩松的异样,松开二哥去扶苗翠云:“大伯娘您慢些,我扶您下来。”
韩松掩下眼底汹涌的情绪,也上来扶苗翠云。
苗翠云这会子满心满眼都是儿媳妇,草草看一眼二儿子:“你媳妇呢?”
韩松领他二人进县衙:“绣芳在后头,我带您过去。”
苗翠云摆手:“我自己去。”
而后脚底跟踩了风火轮似的,眨眼没了踪影。
韩松目光游移,就是不落在韩榆脸上:“所以说,乡试之前,你都在安庆书院读书?”
韩榆点头:“没错。”
韩松吐出一口浊气,不去看韩榆:“我先带你去书房放置书箱,房间稍后收拾。”
韩榆无所谓:“那就麻烦二哥了。”
韩松眼神飘了飘,默默摇头。
两人去了后堂的书房,韩松淡声道:“白天我都在前头处理公务,你可以随意使用。”
韩榆放下书箱,满眼惊叹地看着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籍,随口应了声“好”。
韩松略微侧身:“你”
韩榆见他欲言又止,贴心地问:“二哥想说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韩松食
指轻点桌案,“如果你想给自己再取一个名字,打算姓什么?”
韩榆一脸懵:“啊?”
好端端的怎么还改姓了?
韩松眼神微闪,强行压下轻颤的指尖,提笔蘸墨,飞快在纸上写下几个姓氏。
“这几个,你会选哪个?”
韩榆接过宣纸看了眼,上头是十来个不同的姓氏。
韩榆想了想,不假思索地指向其中一个:“这个,凌。”
他的编号是零五,“凌”与“零”同音。
嗯,就是这样。
韩松瞳孔收缩,猛地缩回手。
宽袖拂落桌角的砚台,当场摔碎。
韩松的大脑也和那砚台一样,混混沌沌,好似一滩烂泥。
🔒 074
韩榆还是头一回见韩松犹如惊弓之鸟的模样, 担忧地伸出手:“二哥?”
韩松浑身一震:“不必!”
韩榆:“???”
不必就不必,这么大声音作甚?
搞得他跟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韩榆心中腹诽, 不太高兴地收回手, 试探问道:“二哥可是最近累着了?”
韩松深呼吸,喉结滚动,睫毛飞快颤抖:“倒、倒也没有。”
可韩榆却一眼看破他绷紧的身体, 和半掩在袖中、攥成拳状的右手。
分明是过度紧张的表现。
嗯, 说谎无疑了。
对上韩榆狐疑的眼,韩松掐了下手心, 僵硬的语调微微缓和:“前任县令的烂摊子还未处理妥当。”
韩榆会意, 他就说嘛。
论嘴硬还得是你。
韩榆放下那张莫名其妙的写有一大堆姓氏的宣纸, 推推韩松的胳膊:“二哥你快去忙吧, 这里有我收拾, 你早点忙完, 也能早点回来休息。”
韩榆的话语不乏关切,让韩松眸光微转,黏在他的脸上。
韩榆被他盯得颇不自在, 心思流转, 忽然搭上韩松肩膀:“二哥你就说实话吧, 这么些天未见, 是不是十分想念我们?”
韩松:“???”
韩榆见他不说话, 以为是默认, 单纯不好意思说, 遂一副无可奈何的宠溺表情:“好吧好吧,其实我也有点想念二哥。不仅我,全家人每天都有在惦念你。”
然后, 韩榆给了韩松一个超大的
拥抱。
韩松身体僵硬, 活像是生吞了一根扁担,有种奇异的笨拙。
韩榆心里好笑,右手在韩松背上轻拍两下,这才后退半步,神情认真地问:“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恍惚间,韩松想起当年。
他将粮草安全运送到军中,自己却因为敌军的一路追杀重伤晕厥数日。
醒来后,凌先生微笑着给了他一个拥抱。
凌先生说:“你很棒,非常勇敢。”
明明和韩松年岁相仿,却常以长辈自居,哄小孩的语气让人哭笑不得,他们还只能被迫接受。
凌先生夸韩松时,也如韩榆这般,习惯性地用手轻拍他的后背。
只不过前者慈和包容居多,后者更偏向于兄弟之间的亲昵和纵容。
韩松心神一动,再看向韩榆。
他逆着光站,眼角眉梢有种浓墨重彩的精致,乌黑的眼眸熠熠生辉。
韩松不着痕迹移开眼,负在身后握拳的手松开:“这里等我回来再收拾,你房间估计收拾好了,先去歇着吧。”
说罢,大步流星地离开。
看似镇定,实则同手同脚而不自知。
这一幕被韩榆捕捉到,让他眼里飞掠过意味不明的情绪。
话虽这么说,韩榆还是把碎裂的砚台和满地的墨水收拾干净。
事后也没去休息,而是把书箱里的书籍取出,放到韩松特意为他腾出来的三层书架上。
韩榆没有忘记苗翠云和谈绣芳。
他带上萧水容给尚未出生的娃娃做的肚兜和小褂子,循着记忆找过
去。
县衙的后堂并不宽敞,加上灶房也就八间屋子,韩松夫妻二人住在象征着主人身份的正屋。
担心惊扰到两位女士,韩榆进门前先敲门。
屋里的谈话中止,旋即传来苗翠云的声音:“谁?”
“大伯娘,是我。”
“进来吧,门没关。”
韩榆跨过门槛,就见苗翠云和谈绣芳坐在桌前说着话,两人脸上都带着浓郁的笑。
“大伯娘。”韩榆微微颔首,“二嫂。”
说实话,韩榆和这位二嫂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除了小时候打过一次雪仗,她和二哥成亲后也只在家里住了不到半月。
韩榆懂得避嫌,那期间和谈绣芳几乎没有过多的交流。
“这是我娘给小娃娃缝的衣裳,还望二嫂不要嫌弃。”
谈绣芳笑着接过,嘴上说道:“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
苗翠云接过话头:“你二婶的针线活比我好,这料子也是上乘的,正适合给刚出生的孩子穿。”
提及孩子,谈绣芳轻抚腹部,恬静的面庞闪过一抹温情:“二婶费心了。”
“对了,榆哥儿可知道你房间是哪个?”苗翠云突然问。
韩榆顿了顿,若无其事道:“二哥说我的房间在收拾了。”
其余一概未提。
“你二哥真是”苗翠云一拍桌子,“走,大伯娘带你去认认路。”
不过几间屋子,何须认路。
但韩榆还是非常诚实地跟了上去。
韩松给韩榆安排的房间在苗翠云房间的左边,
右边则是正屋。
“回头要是缺什么,尽管告诉大伯娘,我正好闲着没事,出去给你买。”
韩榆接受了苗翠云的好意:“多谢大伯娘。”
苗翠云嗔怪地看他一眼:“一家人谈什么谢,忒生分。”
韩榆失笑:“好。”
这时,身后冷不丁响起一道陌生的嗓音:“夫人。”
韩榆回头,声源处是一位年纪约有四五十岁的妇人。
“这是?”
谈绣芳解释说:“松哥要上值,我又有了身孕,就买了个人回来,专门洗衣做饭。”
一边说,一边向苗翠云投去忐忑的目光。
她孕期的反应有点严重,委实没有精力再做其他的事。
苗翠云终究是韩松的母亲,谈绣芳很在意她对自己看法。
苗翠云压根没想那么多,反而十分赞同小夫妻的做法:“如今日子好过了,松哥儿也做了官,也该享享福。”
“等孩子出生,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再买两个也行。”苗翠云看向妇人,“时辰不早了,该做晚饭了。”
妇人点头:“我就是来问问,老夫人和小公子有什么忌口的,我也好去准备。”
苗翠云替韩榆答了:“没什么忌口的,你直接做便是。”
妇人就去灶房准备。
韩榆拿鞋底蹭了蹭地面:“大伯娘二嫂你们先聊,我回屋歇会儿。”
他在这里,这两位说话有所顾忌,他本人也不自在。
苗翠云也不留他,拉着谈绣芳进门去了。
韩榆进了房间,把为数不多的衣物放进
柜子里,随意拿了本游记打发时间。
半个时辰后,刘婆子准备好晚饭,韩松也处理完手头的所有公务,从前堂回来。
一家人围桌而坐,边说笑着开饭
“二哥?”
韩榆的呼唤带着满满的疑惑,将韩松从深思中拉拔出来。
韩松下意识应了声:“怎么了?”
韩榆嘶声道:“二哥一直盯着我作甚?莫非我脸上有盘菜?”
第二十八次。
从坐下吃饭开始,韩松瞄了他整整二十八眼。
眼神若有所思,让人有种被拷在刑架上,严刑审问的错觉。
韩榆只觉寒毛直竖,脑中警铃大作。
他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今天的韩松,实在太不正常了,从头到脚都透着怪异。
韩松转眸,另一边的母亲和妻子正用同样不解的眼神看他。
韩松脑仁儿隐隐作痛,无声吸一口气:“我在想县衙里的事,与县学有关,正好榆哥儿是读书人,就多看了几眼。”
韩榆眉梢轻挑:“原来如此。”
至于信不信,那就另说了。
苗翠云轻拍韩松的胳膊一下:“吃饭的时候甭想那么多,我看你没什么精气神,莫不是被榆哥儿给你准备的惊喜吓到了?”
“惊喜?”韩松不明所以。
比起惊喜,更像是惊吓。
韩榆心想,反手指向自个儿:“我跟大伯娘一起来,不就是最大的惊喜吗?”
韩松:“”
他确实没想到韩榆会来,但这件事的惊讶远比不上他的最
新发现更令人震惊。
震惊到半个多时辰都神思恍惚,脑袋里好似被鞭炮问候过,所有的理智都炸得七零八碎。
谈绣芳忍不住笑:“娘有所不知,那日三弟来信,说他考取院案首,还得了小三元,松哥不知有多高兴,连夜爬起来找书,说是要给三弟寄回去。”
韩松重重咳嗽一声,面无表情,紧抿的嘴唇和收拢的手指却泄露出几分真实情绪。
韩榆眸光微闪,拖长了语调:“竟有此事?那想来这回二哥也是惊喜万分的,只是我和大伯娘的出现对二哥而言很不真切,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理由都给你找好了,就问你贴不贴心?
韩松眼神往韩榆那边飘了飘,又转回来,语气无奈:“你们就别促狭我了。”
苗翠云见他坐立不安的样子,叠声应好:“什么也不说了,吃饭。”
好容易捱过晚饭,韩松随意找个借口,直奔书房。
没走两步,被韩榆叫住:“二哥,你有非常紧急的事吗?”
韩松脚下微顿:“不算紧急。”
“那真是太好了。”韩榆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韩松身边,“我有几处疑问,师公舟车劳顿精神不济,我便没有打扰他,想着二哥也是一样的。”
韩榆略微仰起头,漆黑的眸子里挂着明晃晃的暗示。
快给我答疑解惑!
韩松:“走吧。”
答疑过程中,韩松全程目不斜视,过于刻意的举动惹得韩榆频频侧目。
然而越是这
样,就越让韩松如坐针毡。
明明是深秋时节,当答疑结束,韩松的后背早被汗意湿透。
“多谢二哥,这会儿我总算豁然开朗,否则心里堵得慌,怕是夜里睡觉也不安稳。”韩榆合上书,眼睫掩下的眸子微暗,“二哥你忙吧,我先回去。”
韩松用修剪整齐的指甲轻划着指腹,淡淡应了声:“好。”
待韩榆走出书房,顺手关上门,韩松才狠狠松了口气。
韩松浑身脱力一般,放纵自己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狼狈地闭上眼。
他知道今天自己失态了。
非常失态。
不论是无缘无故地写出多个姓氏,催促韩榆选择,然后在韩榆的揶揄下落荒而逃,还是吃饭时频频走神,以最不走心的理由敷衍了最最亲近的人。
可以明确的说,这是他重生以来最最失态的一次,远胜过以往被韩榆逗弄到失态的无数次。
这一切的根源,是他的堂弟,韩榆。
很久之前,韩松在灯下看韩榆,惊鸿一瞥间,觉得韩榆的侧脸竟然和凌先生有几分相似。
再看第二眼,又不像了。
韩松以为是错觉,并未放在心上。
可就在不久前,韩松再次发现,韩榆和凌先生有着惊人的相像。
这一认知,让韩松心惊肉跳。
再三确认不是错觉,韩松鬼使神差地将“凌”字混入那些姓氏中,让韩榆任选其一,还用了那么蹩脚的理由。
韩松想,他一定是疯了。
韩榆明明是韩家的子孙,怎么会和凌
先生扯上关系?
就在他自我怀疑时,韩榆选中了“凌”字。
韩松告诉自己,这无法证明什么。
或许韩榆只是单纯喜欢这个姓氏,没有更加深层的含义。
更遑论,韩榆分明是韩家的子孙,怎么会跟凌先生扯上关系?
两股思想不断拉扯,让韩松头痛欲裂。
第一个韩松说:“世上当真有如此相像之人吗?”
即便是血脉相连的亲生父子,五官极为相像的也是寥寥无几。
凌先生那张脸再年轻个十来岁,几乎和韩榆一模一样。
尤其在数月未见后,韩榆在他记忆中的模样得以刷新更替,那种熟悉的感觉就越发强烈。
第二个韩松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长得像并不能说明什么。”
他遇到凌先生时,韩榆早已不在人世,这二者完全没有任何的交集。
或许只是巧合。
韩松如此安慰自己,忽又猛地坐直了身体。
他想起来了!
上辈子十二岁的韩榆,和今日所见的韩榆并不是同一张脸。
韩榆脸色微变,迅速抽出一张宣纸,下笔如飞,列出多个猜想。
其中可能性最大的是——凌先生和他一样回到过去,只是方式不同。
他回到十岁这年,而凌先生成了韩榆。
思及当年韩榆在山里摔伤,醒来后性情大变,韩松不由心跳加速。
还有当年县试前夕,他曾误会韩榆在粥里放了什么东西,因此惹得韩榆泪眼汪汪。
上辈子,韩松运送粮草受伤那一回,凌先生每日
都偷偷往他的饭菜里放东西,加快他的恢复。
先生自以为隐蔽,只是他佯装不知罢了。
种种证据,真相呼之欲出。
韩松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激烈的情绪外放与平时判若两人。
他向韩榆保证过,要给予对方绝对的信任,不猜疑,不试探。
韩松有努力兑现承诺,这次也不例外。
韩松左手握拳,轻敲右手掌心,眼底闪过思量。
凌先生知道他姓甚名谁,按理说不该见面不相识。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忘却了前尘。
故而聪慧有余,沉稳不足,时常捉弄韩松。
另一点就是,倘若他猜对了,原本的韩榆又去往何处?
无人为他解答。
这件事太过于惊世骇俗,一旦被旁人知晓,怕是会被看作妖物,一把火烧了。
半晌后,韩松打开门。
“笃笃笃——”
三声响后,里头传出韩榆的回应:“进。”
韩松推门而入,韩榆偏过头:“二哥不是有事要处理?”
韩松面不改色:“处理好了,过来看看。”
韩榆正在练字,闻言放下毛笔,直截了当地道:“二哥现在可好些了?”
韩松与他相对而坐:“县衙公务繁杂,通宵达旦是常事,又逢你二嫂有孕,我要两头顾,心力交瘁在所难免。”
“二哥总是这么拼命,切记劳逸结合,免得累坏了。”韩榆并未深究,尽管他知道内情并非如此,“对了二哥,上次你考校我还是三个月前。”
韩松会意,爽快答应了。
兄弟两个一问一答,半个时辰转瞬即逝。
烛火摇曳,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韩松放下书,凝视着韩榆神采奕奕的脸:“就到这里吧,明日你还要去书院。”
韩榆正有此意,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眸底涌出一层水光:“那我就不送二哥了。”
乖顺无害的样子和凌先生大相径庭,像极了刚被韩松抱回来的壮壮,给条小鱼干就乖乖露出肚皮,随便怎么揉都不生气。
韩松指尖轻点桌案,路过韩榆时,伸手揉了揉他随意绑起的头发。
正在收拾桌面的韩榆:“诶?”
韩松淡定收回手:“没事,我回去了。”
无论韩榆是谁,都是他要真心相待之人。
只不过是弟弟和救命恩师的区别。
坦诚相待最好,总好过让韩榆觉得自己在疏远他。
想明白后,韩松的步履轻快许多。
韩榆轻易发现这一点,微微侧首。
看来是想明白了。
也就不必他费心思开解了-
翌日,韩榆天蒙蒙亮就起来了。
要先去府城和沈、席二人汇合,再一起去书院。
洗漱完毕,韩松也起身了。
依旧是那一身绿色官袍,衬得他青松般挺拔。
“准备走了?”韩松走上前,主动问询。
韩榆嗯了一声,低头喝粥,咽下去才开口:“师公说安庆书院两个月休沐一次,今儿十六,还得一个半月才能回来。”
韩松长指轻整官袍:“无妨,我休沐那日可以去看你。”
韩榆怔了下,抬头看韩松。
他没听
错吧?
这时候二哥不该让他好好读书,莫要辜负沈先生的良苦用心吗?
真是奇了个怪了!
韩榆放下筷子,把手伸到韩松面前挥两下:“二哥,你没事吧?”
韩松不明所以:“什么?”
“你别这样,我有点怕怕的。”韩榆表情微妙,“昨天二哥就不对劲,原以为昨晚上恢复了,想不到今日更严重了。”
一大早特意向谈绣芳请教,如何成为一名体贴好兄长的韩松:“???”
韩榆想了想,尽量委婉地表示:“讳疾忌医不可取,还是要看大夫的。”
韩松:“”
韩榆全然没意识到韩松从昨天到现在想了什么,经历了怎么样的心理斗争,朝他弯眼一笑,继续吃饭。
吃完早饭,韩榆跟家里人打声招呼,坐上前往府城的马车。
马车并非先前租赁的那一辆,而是韩松来怀宁县后,自掏腰包置办的,为的是出行方便。
因为不常出门,已经停在外面好些时日,索性给韩榆用了。
来到府城,沈华灿和席乐安早就等着了。
三人也不磨蹭,待韩榆见过沈绍钧,就赶往安庆书院。
安庆书院位于府城中心,最最热闹的地方。
所谓闹中取静,大抵便是如此。
三人先后下了马车,穿过马路,直奔朱红色的大门而去。
席乐安有点紧张:“据说安庆书院的教谕十分严厉,稍有错处就用戒尺教训人,也不知是真是假。”
韩榆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
“不要给自己压力,凡是做到最好,让教谕无错可寻,自然不会挨训。”
沈华灿意味深长一笑:“安哥儿,我怎么觉得你是怕了?”
席乐安一听这话,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谁说的?我才没有!”
色厉内荏便是如此了。
“灿哥儿你别仗着你生得俊俏,就以为我不打你。”席乐安佯怒,“像你这样的,我一个打你十个!”
沈华灿连忙讨饶:“我错了,我不说了还不行。”
席乐安轻哼:“反正我没有。”
其实是有的。
离家远行,来到陌生的环境,席乐安刻在骨子里的社恐属性又发作了。
只是碍于面子,不想好友担心,这才强装镇定。
韩榆见他蔫头耷脑的,不由心生怜爱:“不论去哪,都有我们呢。”
清亮的声线,莫名让人心安。
席乐安耳尖红红:“知、知道了。”
韩榆和沈华灿相视一笑,先后踏上台阶。
“你们是谁?”书院看门的老丈眯着眼打量由远及近的三个小子,“别说什么是安庆书院的学生,书院里的小子们老头子都认得,别想蒙混过关!”
韩榆:“我们是前来求学的学子,这是推荐入院的帖子。”
老丈接过帖子,翻开一看:“韩榆,席乐安,沈华灿是吧?”
三人齐刷刷点头。
“要是你们三个,院长跟老头子事先打过招呼了。”老丈慢吞吞站起来,拄着拐杖,“走吧,老头子带你们过去。”
韩榆心下
一松:“多谢您了。”
老丈看起来脾气不太好,一路上没跟他们说话,把人送到一间小院门口,掉头就走。
韩榆三人面面相觑:“敲门?”
韩榆话音刚落,就被两个损友推了上去。
沈华灿:“榆哥儿手劲大,你来。”
席乐安:“我怕见生人,你来。”
韩榆:“”
韩榆啧了一声,认命地过去敲门。
待见了安庆书院的院长包连云,他上来就说:“可是沈老先生推荐来的?”
三人齐声应是。
“介于你们三人中有两人是秀才,一人是童生,便分别安排到秀才班和童生班。”
包连云并不因为他们是沈绍钧推荐来的就特殊对待,一板一眼地道:“一直往西走,在尽头左拐,就是课室。”
“至于你们的学舍,下午会有人领你们过去。”
三人出了小院,一路往西去,很快找到课室。
安庆书院有学生数百,其中以童生最多,秀才次之。
童生班紧挨着秀才班,席乐安进门前依依不舍:“记得放课后来找我,别忘了我哈。”
韩榆满口应好,目送他进去,这才和沈华灿走进秀才班。
刚落座,就被人注意到了。
“你们俩有点面生,可是新来的?”
韩榆面带微笑:“对。”
然后,他就接收到诸多同情的眼神。
韩榆:“???”
“下节课是骑射课,要考射箭的,你们可会射箭?”
韩榆和沈华灿大眼瞪小眼。
沈华灿自幼跟随孙管家习武,包
括射箭,而韩榆完全没接触过,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
“啧啧,那你们可惨了。”最先和他俩说话的学生摇头,“教谕可不管是不是新来的,只要不满意,一律挨罚。”
韩榆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这么可怕的吗?
不待他做好心理准备,就和新同窗一起来到射箭场上。
沈华灿安慰韩榆:“没关系,咱们初来乍到,不会也正常,往后多练练就好。”
路过有人听了,嗤笑一声:“你想得也太乐观了,教谕那张嘴倘若你让他不满意,可不管你来书院多久,身份如何,照骂不误。”
另一人接茬:“可不是,上个月还有人被他骂哭了呢。”
韩榆:“”
说话间,那位传说中能把人骂哭的教谕走进射箭场,也不废话,直接让学生站成六列,挨个儿射箭。
“我先来,你看着我是怎么做的。”沈华灿主动走到韩榆前面,低声说,“没关系,我会陪你的。”
此情此景,韩榆很难不动容。
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学院,却惨遭滑铁卢,着实让韩榆有点怀疑人生。
此后一刻钟,韩榆注意观察其他人的动作要领,不时用手比划。
很快轮到沈华灿,他动作熟稔地拉弓搭箭,瞄准远处的靶子。
“咻——”
箭矢飞出,有人上前查看。
“八环!”
后边儿传来新同窗的赞叹声:“这新来的不错啊,前头可没几个八环。”
“我看后面那个一直
比划,估计是没学过,怕是要挨训了。”
韩榆屏蔽了低声的议论,朝沈华灿笑了笑,深吸一口气,迈步上前。
韩榆拿起弓,于他而言轻飘飘的,又抓起箭筒里的一支箭,仿照刚才沈华灿的动作,拉弓,搭箭。
弓弦绷紧,弯出漂亮的半圆弧。
粗粝的质感紧贴在指腹上,是古代冷兵器特有的冰冷肃杀。
手心洇出汗液,被韩榆无视。
韩榆微微眯起眼,瞄准靶子。
“咻——”
箭矢离弦,刺破空气。
箭尾轻颤,正中靶心。
“砰!”
木制的靶子应声而裂,在众目睽睽之下落到地上。
射箭场上,一片鸦雀无声。
🔒 075
“话说教谕已有好几天没骂人了, 我倒是有点想念诶?怎么都不说话了?”
排在韩榆后面的同窗背对着靶子,与好友喋喋不休。
说着说着, 射箭场上突然没了声。
他暗自奇怪, 全然没注意到好友挤得快要抽筋的眼睛,缓缓转过身。
然后,缓缓打出一个嗝。
——吓出来的。
这位嗝兄整个人都呆住了, 抖抖嗖嗖地指着韩榆:“这这这是他射的?!”
嗝兄的好友一脸复杂:“如果我没看错的话, 是这样。”
嗝兄捂住胸口,柔弱地靠在好友身上:“别说话, 容我缓一缓。”
这边的嗝兄怀疑人生, 那边的韩榆表示, 他也需要缓一缓。
韩榆可以指天发誓, 他从未摸过弓箭!
为避免拉断弓弦, 韩榆只使出五成力道, 剩下交给天意。
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把靶子射成两半。
就离谱。
只是不知道,他射中几环, 成绩还作不作数。
在韩榆暗含期待的目光下, 教谕亲自上前查看。
片刻后, 教谕朗声大笑, 笑声如洪钟, 震得在场的学生耳朵疼。
“好好好!”
“十环!”
“还给我的靶子射坏了!”
传说中骂人贼狠的教谕满脸笑容地冲到韩榆面前, 亲切地揽住他的肩膀:“小子, 你姓甚名谁?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不待韩榆开口,有人替他答了:“教谕,他是今儿新来的。”
“新来的?”教谕
上下打量韩榆, 果然穿的不是书院统一的靛蓝色书院服, 蒲扇大的熊掌重重落在韩榆后背,“小子,你很不错。”
韩榆纵使有一把子力气,身体才十二岁,哪里禁得起他这一巴掌,差点噗出一口血。
韩榆干笑:“教谕谬赞。”
“哎,我从不夸大其词,我在安庆书院教骑射多年,可从未见过有人能把靶子射裂,你是头一个,还是这样小的年纪。”
“小子,你师承何处?”教谕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地看着韩榆。
“呃”韩榆替人尴尬的毛病又犯了,手指拨弄两下弓弦,“我没学过。”
“什么?”教谕眼珠子都快惊得掉下来,声音猛地抬高,“你没学过?!”
韩榆被这么多人盯着,脸上发烫,强自镇定地点头。
“嚯!你小子,不错!”教谕咧嘴笑,不由分说把韩榆往前推,“来来来,你再来射几箭。”
“那个谁,给我换个靶子!”
负责报靶数的青年哼哧哼哧扛来一个新靶子,取代坏掉的那个,深深.插.进地里。
教谕催促:“小子,快去。”
韩榆偏过头,沈华灿回以鼓励一笑。
韩榆握弓的手指紧了紧,略微倾身,从箭袋里取出一支箭。
拉弓,搭箭,瞄准。
夹住箭尾的两指猛一松,弓弦震颤,在微不可闻的“嗡”声中,箭矢飞射而出。
“十环!”
第二次。
“十环!”
第三次。
“十环!”
韩榆连射六箭,箭箭正中靶心。
这回他只用了三成力道,没让那靶子再度报废。
在一声叠一声的“十环”里,射箭场上所有人安静如鸡,目瞪口呆地在韩榆和靶子之间来回移动。
沈华灿被人追着问:“他真没练过吗?我怎么瞧着像是老手?”
对此,沈华灿哭笑不得,再三保证:“此前十二年,他从未接触过弓箭。”
见他的坦诚不似作假,新同窗们咂舌:“那他是挺厉害。”
好友被夸,沈华灿一脸与有荣焉,看向不远处放下弓箭的韩榆:“对,他很厉害。”
无论读书还是射箭。
将才韩榆展露的那一手,足以让他惊艳许久。
这边沈华灿发出由衷的赞叹,那边韩榆搓了搓被弓弦弹得泛红的手指:“教谕,可以了吗?”
教谕大步上前,一巴掌拍到韩榆左肩,拍得他身体往左一个趔趄。
“好小子,你真让我刮目相看!”
韩榆暗暗吸气,忍住不让自己龇牙咧嘴,那样太影响形象。
“好了,你去吧。”教谕挥挥手,眼里的欣赏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下一个!”
后边儿的同窗磨磨蹭蹭上前,拾起尚有余温的弓箭。
若没有韩榆的完美表现,他会觉得自己保持一年之久的八环简直棒极了。
现在嘛不提也罢。
谁都能看出他的崩溃和极度不自信,却无一人过来安慰他。
他们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韩榆身上。
韩榆一退到后面
,所有人蜂拥而上,包饺子似的把他围住,韩榆本人就是那饺子馅儿。
“你以前真的没练过吗?没练过怎么能百发百中?”
“就是,我当初刚开始学射箭,连靶子都瞄不准,更别说正中靶心了。”
“你怎么不说话?是装没练过心虚了吗?”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着,有单纯好奇的,也有眼红韩榆大出风头,故意找茬的。
韩榆被他们问得一个头两个大:“我的确没练过,没必要说谎。”
“你们别挤了,可别吓到这位刚来的小兄弟。”说话的青年笑出一口白牙,态度和善,“小兄弟,我叫陆听寒,你叫什么?”
一边说,一边凭借身高优势,扒拉开密集的人群,带韩榆突出重围。
韩榆面带感激之色,拱了拱手:“多谢这位兄台,在下太平府韩榆。”
又指着来到身边的沈华灿:“这位是我的好友,同样来自太平府的沈华灿。”
“太平府?”陆听寒摸了摸下巴,所有所思,忽然眼睛一亮,“我记得太平府的小三元就叫韩榆,可是你?”
韩榆怔了下,他的事迹已经传到千里之外的安庆府了吗?
沈华灿见韩榆愣住,遂替他答了:“是的。”
陆听寒又惊又喜:“竟然真的是你!”
对方太过热情,韩榆颇有些招架不住,难掩诧异道:“你是怎么”
陆听寒道:“十二岁的小三元,又是探
花郎的亲弟弟,这会儿估计整个大越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吧?”
韩榆:啊?
好吧,这委实出乎他的意料了。
环顾左右,已有不少人听到他二人的对话,像在看什么珍稀物种一样看着韩榆。
韩榆:“”
好在这种如芒刺在背的不适感并未持续多久,有人连续射了三箭,一次未中,被教谕当场骂哭。
无助的哭声和暴躁的训斥声夹杂在一起,听得人眼皮直跳。
韩榆远远觑一眼,跟沈华灿小声叭叭:“教谕好凶,手劲儿也大。”
他敢保证,肩膀上绝对被教谕拍出巴掌印了。
“难怪之前教谕进来,大家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个个噤若寒蝉。”沈华灿目光落到韩榆身上,“榆哥儿啊,你今天真是给了我好大的惊喜。”
连射七箭,次次正中靶心。
“我习武四年有余,只见过孙爷爷百发百中,你这”沈华灿表情复杂,嘶声道,“莫不是天赋异禀?还是背着咱们偷偷学了?”
韩榆哭笑不得:“你瞧着我像是偷偷学过的样子吗?”
沈华灿想起射箭之前韩榆忐忑不安的样子:“那就是前者喽?”
“或许?”韩榆一摊手,美滋滋道,“下午我得好好跟安哥儿说道说道,起码让他夸我几句。”
沈华灿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你就逗安哥儿吧不过你今日的表现确实非常不错,孙爷爷见了也要拍手叫好的程度。”
韩榆昂首挺胸:“好说,好说。”
沈华灿:“”
不过韩榆没说的是,当拿起弓箭的那一瞬,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从拉弓到放箭,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他曾经做过千百次拉弓搭箭的动作。
这种与生俱来的熟稔,韩榆将它归结为天赋异禀。
骄傲叉腰.jpg
这时,走近了看热闹的陆听寒朝韩榆走来:“既然你们是新来的,可安排好学舍了?”
韩榆摇头:“院长说下午会有人带我们过去。”
“那就好,省得你们两眼一抹黑,容易找错地方。”陆听寒爽朗笑道。
趁这机会,韩榆向陆听寒打听了秀才班的一些情况。
陆听寒倒也爽快,几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竹筒倒豆子似的,将一切悉数告知。
韩榆拱手:“多谢陆兄。”
陆听寒摆摆手:“这有什么,你们是新来的,我们有这个义务帮助你们了解书院。”
眼看骑射课接近尾声,教谕让人收拾射箭场,陆听寒朝韩榆眨眨眼:“我去帮忙。”
韩榆应好,等他走远,和沈华灿相视一笑:“看来安庆书院的风气不错。”
同窗友爱,教谕严谨,学风端正。
这不就是读书的最佳圣地么?
沈华灿很难不认同:“希望安哥儿在童生班也能像咱们这样。”
“你要不说我还没想起来。”韩榆憋着笑说,“打一文钱的赌,安哥儿肯定会跟咱们说,他后悔当初没一起参加院试了。”
沈华灿
当场笑出来。
两人帮着把射箭场收拾干净,随人群一道回了秀才班。
和私塾一样,安庆书院一天也有四节课,一节课一个时辰。
只不过书院里教谕众多,无需像罗先生那样,一人兼顾四个班,每天的四节课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并没有所谓的自习课。
在骑射课之前,已有一节课上过。
出了射箭场,陆听寒突然出现:“你们还没去过饭堂吧?”
得到韩榆的肯定答复,陆听寒大手一挥:“正好我们也要去饭堂,一起吧。”
韩榆看向沈华灿,后者点点头。
于是他二人便加入到陆听寒一行人中,说笑着前往饭堂。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陆听寒为人爽朗洒脱,他的好友也都不错,至少没什么坏心肠。
他们都很好奇韩榆的身份,先前憋了许久,这会儿总算逮着机会,便迫不及待询问。
“你真是小三元的那个韩榆吗?”
字里行间满满都是怀疑。
韩榆沉默良久:“我不像吗?”
沈华灿低头,试图掩饰扬起的嘴角,但还是被韩榆瞧见了,佯怒地瞪他。
那人摸摸后脑勺:“就是觉得不可思议。”
韩榆懂了,这些人和于横刚开始是一个心理。
觉得他年纪小,又惊讶于他和韩松兄弟俩在科举中的优异成绩。
对此,韩榆不发表任何言论,只用戏谑的口吻说:“不止你一人这么说,这让我好生苦恼。”
陆听寒吃吃地笑:“韩小兄弟,你
当真是有趣极了。”
“我也这么认为。”韩榆大言不惭道,引得众人笑出声来,又拉过沈华灿,“敢问陆兄,饭堂里都有哪些好菜,我和华灿都好奇得紧呢。”
陆听寒轻易被带偏思路,打开话匣子,热情地同他们介绍起饭堂的伙食。
很快,一行人来到饭堂。
在饭堂门口,有一只黑白相间的大猫趴在台阶上,细长的尾巴一甩一甩。
韩榆和沈华灿都是毛绒控,见状就要上前,却被身后的声音打断:“榆哥儿,灿哥儿!”
韩榆回首,来人是席乐安。
席乐安也是和同窗一起来的,透过他眉宇间的轻松,足以判断出他在童生班混得不错。
“真巧,你们也呀,这里竟然有一只猫猫!”席乐安喜出望外,乐颠颠上前,“喵喵喵~”
大猫懒洋洋地抬起头,任由席乐安的手不断靠近。
然后——当场劈了个叉。
屁.股.撅.得老高,尾巴竖成一条线,笔直朝天。
“喵嗷!”
席乐安:“???”
韩榆等人:“”
这猫怎么看起来有点贱贱的?
不确定,再看一眼。
还真是越看越贱。
韩榆嘴角抽搐,把席乐安拉回来。
“这猫是院长养的,总爱在饭堂蹭吃蹭喝,说了也没用,院长就随它去了。”
韩榆想到那位严肃的包院长,再看面前这只猫,怎么都觉得不搭。
“走吧,先进去,免得肉被人抢完了。”
韩榆最后看那猫一眼,它
正暗戳戳伸出爪子,试图把席乐安绊倒。
韩榆:“我应该把壮壮带来的,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再见。”
“我也想我家小玉了。”席乐安嘟囔。
小玉,那只跟幼年时期的席乐安一般高的狼狗,凶猛又威武。
“左右没两个月就能过年了,届时回太平镇,可以把它们带来。”韩榆提议道。
沈家的猫猫狗狗就跟祖父俩一起来了,那时候韩榆担心长途跋涉,壮壮吃不消,就没带它一起来。
不过半个月,便甚是想念。
“可以考虑。”席乐安表示,跟同窗说一声,和韩榆两人一起吃饭。
饭堂的伙食不错,三人吃饱喝足后,回课室上课。
走到童生班门口,席乐安苦着脸,唉声叹气:“早知如此,我就跟你们一起参加院试了。”
韩榆眉梢轻挑,第一反应是看向沈华灿。
沈华灿一本正经地拍拍席乐安肩膀:“后年参加也不迟。”
后年?
席乐安:QAQ
目送席乐安进去,韩榆和沈华灿笑得好大声。
韩榆微抬下巴:“果然被我猜准了。”
“韩大师真是神机妙算。”沈华灿塞给他一文钱,“走吧,教谕来了。”
韩榆收敛神情,闪进秀才班。
两节课后,有一位蓄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过来:“我是负责管理学舍的,你们叫我张伯即可,院长让我领你们去新学舍。”
韩榆三人谢过,跟在张伯身后去往学舍。
到了学舍,张伯问:“两人一间,你
们仨哪两个一起住?”
韩榆看向另两人,席乐安对陌生人敬而远之,沈华灿则性情内敛,温温和和看起来很好欺负。
“你们俩一起住,反正就在隔壁,有什么事走两步就能过去。”
学舍的安排就这么定下了。
韩榆背着书箱走进属于自己的学舍,刚把书拿出来,身后传来脚步声。
回头一看,竟是陆听寒。
韩榆面露诧异:“你”
陆听寒也是同样的反应:“真巧,咱们俩一个学舍。”
韩榆放下书:“是很巧。”
陆听寒倒了杯水,三两口喝完:“对了,三日后还有骑射课,我可以向你讨教一二吗?”
韩榆不解回望:“我以为教谕教得很好了。”
“其实吧,我志不在科举。”陆听寒对上韩榆漆黑的眸子,突然就有了倾诉的欲.望,“比起科举,我更想入伍参军,可惜我家里人不同意,非要让我走文官路子。”
陆听寒的苦闷溢于言表,韩榆却不能说什么。
有梦想是好的,但也不能撺掇他忤逆父亲的安排。
好在陆听寒也没指望韩榆能回答,吐完苦水后开始写教谕布置的课业。
两人各做各的,互不打扰。
练完最后一张大字,韩榆便洗漱歇下了。
细微的响动惊醒了陆听寒,他支起脑袋:“你才睡啊?”
韩榆抱歉道:“对不住,吵醒你了。”
“没事。”陆听寒摇摇头,“你读书好用功,陆某自愧不如呼呼呼”
韩榆
躺在床上,往陆听寒那边看了眼,他果然睡着了。
韩榆笑笑,闭上眼睛。
有付出才有回报,反之亦然
在安庆书院的日子和在罗家私塾无甚区别。
学舍、课室、饭堂三点一线,偶尔去书斋逛逛,忙碌却充实。
一个半月后,韩榆回怀宁县。
他总觉得,韩松待他更加亲和。
这不是韩榆的错觉。
具体表现在日常中直白的嘘寒问暖,以及有求必应。
韩榆私下里是有那么一丢丢嗜甜的,每回见了糖葫芦都走不动路。
以前韩松总会拒绝韩榆递来的糖葫芦,这次却好脾气地收下了,并且当街面不改色地吃光光。
韩榆暗暗称奇,只当二哥快要做爹了,内心变得更柔软了。
临近年关,本该是家人团聚的时候,韩松却不得擅离职守,只能韩榆一人在镖师的护送下离开。
担心许久没动静的平昌侯那厮再搞事情,韩榆命韩一暗中随行。
好在一路风平浪静,并未出现什么突发情况。
韩榆在太平镇待了十天,走时带上了壮壮。
壮壮是一只身体强壮的猫猫,中途还有力气跳下马车扑麻雀玩儿。
历时半个月,韩榆再次回到怀宁县县衙的后堂。
傍晚时分,韩松下值回来,在吃饭时问韩榆:“前些日子我得了一把琴,你可要试试?”
“琴?”韩榆心神一动,“什么琴?”
“不是多名贵的琴,原是打算买来给你二嫂打发时间,结果你二嫂愣是学不
会。”韩松顿了顿,“放着也是浪费,不如给你试试。”
韩榆丢给壮壮一条小鱼干,不着痕迹瞥了眼笑得很不好意思的二嫂:“那行,吃完饭我试试,不行就二哥自己留着,日后给小侄女也行。”
韩松欣然应允。
犹记得上辈子,凌先生随身带着那把瑶琴,想来现在也是喜欢音律的。
忆起凌先生的高超琴艺,韩松心底生出几分期待。
吃完饭,韩榆坐到那把琴前面。
正如韩松所言,只是一把很普通的琴。
韩榆抬眸:“二哥,我开始了?”
韩松正襟危坐:“好。”
期待.jpg
韩榆清一下嗓子,拨弄琴弦。
“铮——”
刺耳的声音震得韩榆耳膜生疼,韩松亦是。
“唧!”
门外突兀地响起一道虚弱的鸟鸣,韩榆循声望去,一只麻雀直挺挺倒在屋檐下。
肚皮朝上,两只爪子翘得老高。
韩榆:“???”
咋回事?
被他弹的琴难听死了?
再看韩松,他表情空白,像在怀疑人生。
在外头伺弄菜苗的苗翠云闻声而来:“咋回事?什么东西摔碎了?”
韩榆:“”
今天也是怀疑人生的一天呢:)
双重打击后,弹琴一事无疾而终。
那把琴被韩松好生收起来,留到以后再用。
韩榆化悲愤为动力,把秀才班的同窗们吊打得嗷嗷叫。
从两月一度的考核,到骑射课,再到年末的教谕评分,甩了同窗们一大截,韩榆也因此在安庆书院出名。
每每
走在路上,都会惹来不认识的人频频侧目。
“他就是十二岁考取小三元的那个韩榆?”
“韩榆?射箭的那个?”
韩榆:“”
继小怪物、小三元之后,韩榆又多了个称谓——那个射箭的。
有人一时半会儿想不起韩榆的名字,只要提起“那个射箭的”,大家保管知道他是谁。
没办法,谁让负责骑射课的教谕对韩榆格外关注。
固定的靶子还不够,后期还非常丧心病狂地给韩榆安排了可移动的靶子。
韩榆次次正中靶心,长此以往就多了这么个代号。
当然了,和韩榆的箭术不相上下的,是他极其出色的成绩。
作为四大书院之首,安庆书院里有着来自大越各地的读书人。
秀才班里,优秀者不知凡几,却都在各种考核中输给了韩榆。
哦对了,还有沈华灿。
每次韩榆第一,沈华灿就排第二,同窗表示这两人怕不是杀疯了,只能退而求其次,和其他人争起第三名。
以及席乐安,他有两个秀才班的好友开小灶,一跃成为童生班第一,因此成为班里最受欢迎、最让人羡慕的存在。
四岁那年拉钩约定,要做一辈子小伙伴的三个少年人,以他们各自的方式,成为无比闪耀的存在-
两年多一晃而过,转眼又到乡试。
席乐安去年考取了秀才功名,得以在今年和韩榆、沈华灿一起参加乡试。
报考乡试要回祖籍,韩榆提前半个月动身。
韩松
依旧不能陪同,他因为担任怀宁县县令期间恪尽职责,深受百姓爱戴,被安庆府知府赏识,提拔到府城,任正六品通判一职。
前几日调令下来,只待处理完怀宁县的后续事宜,便可动身赴任。
韩榆回太平镇前,去见了韩松,以及小侄子韩文观。
韩松将事先准备好的考前冲刺题给韩榆,缓声道:“路上注意安全。”
其余有关乡试的,只字未提。
他知道,韩榆定是胸有成竹的。
“安全!”一旁韩文观鹦鹉学舌,奶声奶气地说。
韩榆忍俊不禁,弯下腰吧唧一口:“观观,小叔叔走了,你在家要乖乖的。”
韩文观点头如捣蒜:“观哥儿,乖乖。”
韩榆勾唇,看向韩松:“二哥,那我走啦。”
韩松颔首:“一路顺风。”
韩榆板板正正地作了个揖:“也祝二哥官途亨通,青云直上。”
韩松嘴角翘起些微的弧度,目送韩榆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半晌后,清隽的男子喃喃自语:“有先生在,便什么也不怕了。”
“嗲嗲?”
韩文观见老父亲呆呆望着前方,戳戳他的手背。
韩松回神,低下身抱起长子:“回家。”
韩文观的视野一下子升高,不仅没吓到,反而咯咯笑:“飞飞!”
韩松眼神柔软,冷不丁被韩文观吧唧一口。
“啵啵~”
韩松笑意更甚。
长子最黏他,爹娘妻子也都好好的,还有韩榆,他也在一步步走向高处,走到原本属于他的高处。
这样的生活,是他重生伊始想都不敢想的。
让他沉醉且珍惜-
韩榆和沈、席二人经过半个月的颠簸,回到太平镇。
在家中休息一日,在八月初五这天赶往省城。
八月初九开考,分为三场,每场有三天。
三人八月初五傍晚抵达省城,休息一晚,翌日相约去最大的书斋扫货。
府城到底不比省城,书籍并不全面。
这会儿有机会,自然得多买几本回去。
“据不完全统计,这次参加乡试的有好几千人,只录取一百二十人,竞争未免太大了。”席乐安表情沉重地说。
“这有什么,你我准备得充分,不知写坏多少毛笔,还怕这个?”韩榆笑吟吟道。
沈华灿附和:“莫要给自己增加压力小心!”
“让开!快让开!”
韩榆循声望去,一辆马车失去了控制,横冲直撞,直奔他而来。
百姓大喊大叫,慌张地四下躲闪。
韩榆头皮一紧,大脑中瞬间拉响警报。
他一把推开好友,却发现身后站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吓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眼看马车要撞上来,韩榆抱住小姑娘,就地一滚。
“砰!”
马车撞上路边的杂货摊,被迫停下。
“榆哥儿,你手受伤了!”
在席乐安的惊呼声中,韩榆低头看去。
他右手手腕不正常地扭曲着,腕骨处有明显的凸起。
韩榆短促地眯了下眼,面上流露出隐忍的痛色。
“去医馆!”沈华灿扶起
韩榆,急得眼都红了。
还有两日就要开考,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
席乐安胡乱把那呆愣愣的小姑娘扶好,把着韩榆左胳膊,火急火燎地低吼:“快去看大夫!”
韩榆淡定摁住两人的手:“你们就在这儿,跟马车的主人讨个说法,我自己去。”
席乐安不放心:“可是”
韩榆递了个眼神给沈华灿,后者心领神会:“你就让他去吧,咱们就在这儿,为榆哥儿讨回公道。”
韩榆点头示意,托着手腕快步离去。
这一幕被很多人瞧见,包括即将参加乡试的考生。
等韩榆回来,众人见他脸色惨白,行走间手腕上的白布若隐若现,料定他完蛋了。
要知道,韩榆作为本届乡试最大的黑马,有极大可能成为解元。
可现在韩榆受了伤,还是最最要紧的右手
这让考生们心思浮动,对头名生出妄念。
他们以为韩榆会落魄离去,苦等下一届乡试。
谁料八月初八这天,考生进考场,大家却在贡院门口看到了他。
“韩榆你不是手断了?还能答题吗?”
韩榆扯出一抹笑,轻声道:“不碍事,悠着点就好。”
这一幕落在他人眼中,便是极度的心虚和不自信。
考生们心里有了底,这回韩榆铁定与举人功名无缘了。
这样也好,意味着多出一个录取名额
经过堪称严苛的搜身检查后,考生们进入考场。
韩榆附近的人有
心想看他是如何作答,奈何有号舍遮挡,什么也看不见。
三天一晃而逝,韩榆好端端出来了。
“就韩榆那断了手的,写字肯定跟鬼画符一样,阅卷官怕是一眼都不想看。”
“不信邪呗,他以为自己很厉害,断了手也能考过咱们。”
“哼,痴心妄想!”
顶着诸多不赞同的声音,韩榆安然无恙地度过了考试的九天。
三天后,乡试放榜。
韩榆一早起来,出门去看榜。
同样参加这次乡试的于横忧心忡忡,边走边安慰:“没关系的,这次不成还有下次”
路过的考生嗤笑:“阅卷官最是注重卷面整洁,韩榆右手不能用,左手写字能写出什么好字?”
“就是,怕是连第一关都过不去。”
韩榆面无表情,反倒是身边三人气得够呛:“你!”
“好了,跟他们废什么话,快要放榜了,咱们赶紧过去。”
“他们也太可恶了吧?!”席乐安愤愤道。
韩榆意味不明笑了下,笑容转瞬即逝:“走吧,不管他们。”
四人赶到时,刚好赶上放榜。
考生们蜂拥而上,很快笑声和哭声交织,构成一曲愉悦又悲怆的篇章。
看完自个儿的排名,大家也有心情琢磨旁人的。
譬如解元花落谁家。
“让我来看看,本届乡试的解元是谁韩、韩榆?!”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什么?韩榆?!”
“不可能吧,他不是断了手?”
成百上千道目光落在
韩榆身上。
少年人一袭青衣,身躯挺拔如松,面庞是以浓墨重彩勾画而成的肆意精致。
万众瞩目下,韩榆微微一笑,拱了拱手。
“韩某不才,左右手皆可握笔写字。”韩榆垂眸,看向骨节分明的左手,“右手伤了也无妨,左手还是好的,一手楷书不在话下。”
所有人:啊?
🔒 076
韩榆轻飘飘丢下一个重型炸弹, 挥挥衣袖,留下一群呆若木鸡的考生, 潇洒离去。
席乐安眼里转着蚊香圈, 脚下发飘:“发生了什么?”
于横举手:“我、我也想知道。”
沈华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非常明智地决定保持沉默。
除韩榆以外, 他们三人都榜上有名。
沈华灿第三名, 第二名是另一个府的案首,年过而立。
席乐安第四十六名, 属于中上游水平。
于横第九名, 也算是少年英才。
但此时此刻, 中举的喜悦完全被韩榆突如其来的发言取代。
沈华灿或多或少猜到一点, 另两个是完全不知情。
天知道当他们得知韩榆中了解元, 还是左手作答时, 内心有多么震撼。
席乐安控诉地看着韩榆:“你怎么不说你可以用左手写字?”
韩榆眨眨眼:“我以为你知道。”
席乐安:“嗯?”
沈华灿实在看不下去:“以前榆哥儿给你讲题,时常左右开弓。”
席乐安缩了下脖子,默不作声。
那时候他的注意力往往都在试题上, 谁注意那么多。
“好吧,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于横耸了耸肩, “没想到你会有这样的技能, 好在结果是好的。”
小伙子真会讲话。
会说你就多说点。
韩榆叹道:“不瞒你们说, 我左手写得确实不如右手, 所以心里没底, 这才”
“我懂。”于横表示理解
,“不过你真的把我们吓得够呛。”
韩榆停下脚步,略微侧身, 分别向三人作揖:“是我的不是, 还望您几位原谅则个。”
道歉的姿态足够真诚,语气里却带着浓浓的笑意。
席乐安翻了个白眼:“行叭,看在你态度诚恳的份上,我勉勉强强原谅你了。”
韩榆拱手,拖长了语调:“多谢席公子。”
席乐安双手抱臂,一抬下巴哼哼。
旁观的两人没憋住,捧腹大笑。
笑声传出很远,过路人看他们像在看傻子。
“哦呦真可怜,这几个人一定是落榜了,疯疯癫癫的。”
韩榆四人:“”
韩榆忙不迭拿手捂住脸,率先跑出去。
“诶你怎么你个不讲义气的!”
身后传来席乐安气急败坏的低吼,韩榆非但没停,步子跨得更大了。
一溜烟的功夫,就把他们远远甩在身后
韩榆没从客栈大门进,拉着三个同伙绕到后门,做贼一样溜进去。
谢天谢地,没人发现。
大堂里坐满了看榜回来的考生,他们都处于怀疑人生的状态,就韩榆左手答题一事展开激烈讨论。
“我听过右撇子和左撇子,可他们也只擅长一只手握笔写字,还是头一回听说韩榆这样的。”
“你们难道忘了韩榆的堂兄是谁?”
“有个探花郎堂兄,韩榆这般倒也不奇怪。”
有人咬牙切齿,语气酸不拉几地嘀咕:“韩家这对兄弟,简直不是人!”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二楼,韩·不是人·榆进门前不忘提醒好友:“明日鹿鸣宴,可别脑子一热忘了。”
席乐安默了默:“你不说我还真给忘了。”
甚至早上出门前他就收拾好行李,看完榜就回家。
席乐安:“”大意了。
“知道了,多谢韩小兄弟提醒。”于横拱拱手,“据说往年的鹿鸣宴,常有举人缺席,怕是和席小兄弟一样的情况。”
韩榆不紧不慢打了个哈欠,漆黑狭长的眼眸微微湿润,柔软而无害:“这几日担心落榜,都没睡好,容我睡个回笼觉,中午吃饭的时候记得喊我。”
“睡去吧。”席乐安挥挥手,贴心地把韩榆推进房间,不忘带上门。
脚步声逐渐远去,韩榆先给自己倒了杯茶,润润嗓子才躺到床上。
他是有些困,却不是因为担心落榜。
韩榆左手写出来的楷书是比右手写出来的稍稍逊色几分,可也绝对称得上端正。
卷面印象是一部分,阅卷官更注重答卷内容。
韩榆对他的答案成竹在胸,就算不是解元,也能榜上有名。
昨夜没睡好,是因为他一夜未归。
客栈人多眼杂,不宜私下与人碰面,韩榆大手一挥,壕无人性地在省城置办了一座三进院子,跟随韩榆一道来省城的韩一暂住在那里。
昨夜得空,韩榆惦记着马车的调查结果,特意跑了一趟。
韩榆用脚趾头都能猜到,这件事背后是何人指使。
只是比起心
中猜想,他更想得到一份白纸黑字的结果。
对方如何设计,又有哪些人参与进来,是否包括那个被他救下的小姑娘
韩榆拿到调查结果,确定与他的判断完全重合,就放到一边不管了。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灯下,将备考的两个月里没能妥善解决的事务处理完,又给韩一交代了新的任务,这才离开。
回到客栈,已是寅时末,天色微亮。
韩榆小眯半个时辰,就和好友前去贡院看榜了,这会儿眼皮子发沉,整个人打不起精神。
“又是马车。”韩榆把被子往下掖了掖,喃喃自语,“还有没有一点新意了?”
真当他属木头桩子的,危险到跟前了也不知道躲?
若不是为了救人,韩榆定然可以全身而退。
好在他有小白,从医馆离开后就已经痊愈。
之所以对外宣称右手断了,也是想安安静静考完乡试,期间不再被那群疯狗打搅。
韩榆对乡试的结果非常满意,二哥得到消息,想必也会为他骄傲。
或许还能得到一份意料之外的小礼物。
韩榆歪了歪头,以最舒适的姿态闭上眼睛,陷入沉睡。
原以为他可以一觉睡到中午,然后精神饱满地美餐一顿,下午和好友相约去书斋看看书,再为家里人买些东西带回去。
结果没睡多久,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韩解元在吗?”门外响起客栈伙计的声音,邦邦敲门,“奇怪,那位于公子不
是说韩解元已经回来了吗?怎么敲半天也没人应?”
韩榆烦躁地抹了把脸,面无表情地过去开门:“什么事?”
伙计点头哈腰,话语中带着恭维讨好:“一对夫妻带着个女娃娃过来,说是来感谢您的救命之恩。”
东家担心那一家三口没说真话,就把他们拦在了大堂里,让伙计过来问问。
韩解元同意了,他们才能放行。
结个善缘,日后客栈也好打着韩解元在这里住过的名头招揽客人。
韩榆猜到来人是谁,抬手捋了捋压在身下,略有些凌乱的头发:“让他们上来吧。”
“好嘞,韩解元您稍等!”伙计麻溜下去了,不多时领着三人进来。
“这些日子我们一直在找恩公,直到今天听说了您的事,我们就紧忙赶来了,多谢韩解元那日救下小女。”男人奉上谢礼,憨笑着说。
妇人连连点头:“若不是韩解元您救了虎妞,她万一出个什么事,我就不活了呜呜呜”
虎妞娘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摁了摁眼角。
虎妞爹按住虎妞的头,粗声催促:“虎妞,快给恩公道谢,感谢恩公的救命之恩。”
虎妞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力气上哪里敌得过一个大男人,硬是被压得扑通跪在地上。
膝盖和地面相撞,那清脆的声响听得人眼皮一跳。
虎妞吃痛,眼泪喷涌而出,打着哭嗝说:“多、多谢恩公救虎妞。”
韩榆眉毛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搭在桌沿的手指轻叩两下:“无需言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死在马下。”
少年人说这话时,黑黝黝的眼珠子盯着夫妻二人,毫无波澜的语调让他们后背生寒。
不是说韩解元温润如玉,是个相貌俊美的翩翩少年郎吗?
他的眼神怎么这样可怕?
给人一种小心思都被看破,肮脏的交易也逃不过他眼睛的错觉。
虎妞娘不如虎妞爹胆子大,当场打了个寒噤,舌头都捋不直了:“是韩解元说得是,虎妞还不赶紧给韩解元磕头。”
虎妞身体一颤,是极度恐惧下的反应。
她不敢迟疑,弯下腰就要给韩榆磕头。
韩榆眼疾手快,伸手拦住她。
温暖的掌心贴在虎妞的脑门上,一如恩公的声音,比春天的风还要暖和。
“无需如此,你的道谢我收下了,日后注意安全,无论在哪,保护好自己是第一宗旨。”韩榆微微俯身,直视着虎妞湿漉漉的眼睛,“你可明白?”
虎妞呜咽着,声音带着哭腔:“虎、虎妞明白了。”
“乖。”韩榆勾唇,抬手揉一揉她软软的头发,“回去吧。”
虎妞爹干笑两声,局促地搓着手:“韩解元,那这些谢礼”
韩榆淡淡扫了眼桌上包装精美的糕点:“谢礼就不必了,你们带回去吧。”
话音刚落,那盒糕点就重新回到虎妞娘手里。
“韩解元真是个好人,一看就是能考
上状元的料子。”虎妞娘谄媚地笑,一把拽起还跪在地上的虎妞,“那韩解元,我们就走了。”
韩榆颔首,目送夫妻二人脚步轻快地离开。
虎妞被虎妞娘拽着走,一路踉踉跄跄,徘徊在摔倒的边缘。
韩榆眸光微闪,什么都没说。
回笼觉被打断,韩榆也没了睡意,从书箱里随意抽本书出来,靠在床头漫不经心地翻看。
门没关死,沈、席二人直接推门而入。
“我刚才听说有人从你房间出来,瞧着还是一家三口。”
“我跟安哥儿担心你,就过来看看。”
韩榆翻身下床,给他二人倒杯茶:“还记得之前被我救下的那个小姑娘吗?”
席乐安皱眉,语气不善:“害你遭罪的那个?”
韩榆失笑,比起事情本身,他们显然更关注自己的安危。
单看席乐安,他对虎妞的不满快要溢出来了。
“他们听说韩解元的英勇事迹,一路寻过来,向我道谢。”韩榆轻描淡写道。
沈华灿捧着茶杯,浅酌一口:“今天才来?”
席乐安接上:“只带了一盒糕点,你没要,他们就收回去了?”
韩榆单手托腮,意味不明道:“小姑娘也不容易,况且我也从马车的主人那里得了赔偿,没必要占她的便宜。”
见韩榆坚持,两人没再多说什么:“出去转转?”
韩榆没意见:“反正也睡不着了,走吧。”
当天下午,韩榆收到消息,虎妞的爹娘因为盗窃罪入狱
,因情节严重被判十年。
爹娘坐牢,虎妞没了亲人,邻居纷纷断言,小姑娘怕是长不大了。
——虎妞的爹娘名声极差,即便虎妞乖巧懂事,也没人愿意收留她。
就算有人愿意给她一口吃的,也不会长期供应。
四五岁的小姑娘,人生一眼能望到头。
韩榆听韩一汇报完:“把人接回去,别饿着冻着就行。”
傍晚时,邻居发现虎妞家没了动静。
有好心人在附近找了一圈,没找到人,叹一句小丫头命苦,便不再管了。
次日,韩榆一行人前往布政司衙门,参加鹿鸣宴。
鹿鸣宴是地方官员祝贺学子考中举人的宴会,正副主考官、学政、提调、监试、同考及执事等官员都会出席。【1】
主考官着一身威严官袍出现,官员之间行谢恩礼,而后依次入宴。【2】
新科举人按乡试排名成两列,在鼓乐的引导下入内,拜见主考官等官员。【3】
“学生见过大人。”
声音整齐划一,可见恭谨。
主考官抬了抬手:“坐吧。”
“谢主考官。”
新科举人称谢,左为上,右为下,相继落座。
韩榆作为解元,当仁不让地坐在左边第一个位子。
乡试第二徐之荣是一位年过而立的中年男子,在韩榆下首落座。
“韩解元。”徐之荣拱手道。
韩榆回了一礼:“徐举人。”
“韩解元当真是年轻有为,小小年纪便已扬名大越。”徐之荣面露惊叹,“真要论起来,徐某长
子与韩解元一般年岁,也能当得起韩解元一声伯父了。”
韩榆微微眯起眼,用无奈又戏谑的口吻:“徐举人可是忘了,你我算是同年,这声伯父怕是不成了。”
徐之荣脸上的笑容淡去几分:“这倒也是。”
说罢转回头去,不再理会韩榆。
韩榆也不在乎,隔着徐之荣与沈华灿对视,眼里的深意差点让后者笑出声来。
哼,想占我的便宜,下辈子吧。
待新科举人坐定,正主考官发表几句讲话,恭贺在座学子顺利中举,又畅享一番未来,便宣布开宴。
自有专人奏响《鹿鸣》之曲,新科举人齐声朗读《鹿鸣》之歌。
“呦呦鹿呜,食野之苹”【4】
读完整篇,只听正主考官扬声道:“本官听说了韩解元挺身救人,左手答题的事迹,不知韩解元可否向在座诸位展示一番?”
韩榆抬首,对上正主考官满是期待与好奇的双眼。
并无恶意。
考完最后一场,韩榆就让人查了这位正主考官。
刚正不阿,清正廉明,大公无私总之所有的褒义词汇都可以堆叠到这位钱大人身上。
韩榆厌恶贪官恶吏,对清官心存好感,钱大人就包括在内。
现下钱大人主动提起,若他设法推拒,也不是不行,只是难免遭人诟病。
权衡利弊后,韩榆缓缓起身,朝上首的官员作了一揖:“那学生便献丑了。”
正主考官命人取来笔墨,置于案上:“不
拘什么内容,本官只是想瞧瞧韩解元的风姿。”
韩榆信步走到桌案前,正欲执笔,副主考官出声道:“只题写未免太过简单,本官倒有个主意。”
韩榆掀起眼帘,态度谦逊:“学生愿闻其详。”
副主考官张嘴就来:“不如左手作画,后再题字?”
韩榆顿了顿,一时没有回答。
落入新科举人眼中,便是怯场了。
徐之荣起身作揖:“主考官大人,学生觉得这样极好,既可观摩韩解元的书法,亦可领略韩解元高超的画技。一举两得,岂不妙哉?”
徐之荣说完,即刻有好些举人附和。
韩榆:“”
你们一张嘴,想过当事人的感受没有?
就算看他不顺眼,也不至于在鹿鸣宴上给他挖坑吧?
指指点点.jpg
触及沈华灿满含关切的眼神,韩榆回以安抚一笑,放下毛笔,再度作揖:“学生谨遵主考官大人之意。”
副主考官对此表示非常满意,又听韩榆话锋一转:“不过”
“不过什么?”
“学生以为,只学生一人展示,未免太不公平。”韩榆的语气铿锵有力,“不如主考官大人再请几位同年,一同作画,权当比试了。”
平等地给予每个人表现的机会,就别再背后蛐蛐我了哈。
正副两位主考官低声商议几句,正主考官允了韩榆的提议。
“有谁愿意一试?”
当即有十来人上前,毛遂自荐。
沈华灿在韩榆隐晦的示意下
,成为他们中的一个。
还有先前试图当韩榆伯父的徐之荣,他是头一个站出来的,态度最为积极。
主考官命人准备十张桌案,为踊跃报名的举人提供笔墨。
“开始吧。”
随着正主考官一声令下,包括韩榆在内的十一位举人提笔蘸墨,认真作起画来。
“韩榆怎么拿两支笔?”
“他莫不是要双手同时作画?!”
“不确定,再看看。”
半个时辰转瞬即逝。
韩榆落下画作的最后一笔,又在左上角空白处题诗。
到这里,一幅画算是彻底完成了。
副主考官见韩榆放下毛笔,试图一探究竟。
然无论他怎么伸长脖子,只能隐约看见个轮廓。
“老钱,你瞧见没,韩榆他竟然左右开弓,双手同时作画!”
“他究竟画了什么?”
“看不到,气煞我也!”
正主考官:“”
又过半刻钟,十位举人陆陆续续放下毛笔。
徐之荣信心满满,见举人们交头接耳,便竖起耳朵听他们的交谈。
“原以为韩榆左手作答就很厉害了,没想到他竟然能双手同时作画!”
“当我看见他双手并用,就知道这场比试他赢定了。”
“好奇韩榆画了什么,他两只手同时运用,难道不会出错吗?”
“啧,这估计就是解元和普通举人的区别罢。”
“不会说话就别说话,一边儿待着去!”
“”
双手同时作画?
怎么可能?!
正如一心无法二用,两
只手亦无法一手画圆,一手画方。
韩榆为了博人眼球,这般作态真让人作呕!
且看着吧,出风头一时爽,等到画作展示的那一刻,定然是他徐之荣的最好。
终究是年纪轻,太过莽撞而不顾后果。
韩榆抢了本该属于他的解元之名,这次就由他踩着韩榆,借着这鹿鸣宴扬名。
徐之荣想得还挺美,然而当韩榆将画作展露人前,此起彼伏的惊叹声让他得意的笑僵在脸上。
韩榆并未作什么山水画、花鸟画,而是今日鹿鸣宴上的场景。
上首的主考官等人,下首的新科举人,桌上的好酒好菜,角落里的名贵花草皆被韩榆细致入微地一笔一画勾勒出来。
学政大人惊呼:“我怎么觉得这画中人的神态各不相同?”
正主考官负手而立,满目惊艳,沉声道:“你没看错。”
嗔痴喜怒,无一不体现在画中。
还有那左上角的字迹,力透纸背,矫若惊龙,颇具笔扫千军之势。
“世泽存吾辈,人才自古来。
一时推第八,四海属元魁。
学富书成箧,名高赋到台。
百篇诗可记,不独费疑猜。”【5】
副主考官一个激动,扯落几根胡须,疼得龇牙咧嘴:“妙!妙!妙!”
三声猫叫,惹得韩榆频频侧目
这位副主考官,未免太过活泼了。
有韩榆的画作在先,其他人的画作都显得稀松平常起来。
十位举人里唯一亮眼的,是乡试第三,沈
华灿的农家秋收图。
生动形象地展现了百姓对丰收的喜悦,画中的小娃娃也十分娇憨可爱。
至于其他人的
正主考官一一扫过,统一点评:“都很不错。”
徐之荣:“”
此番比试,韩榆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沈华灿位居第二,第三是一位年轻举人。
徐之荣得了个第九的吊车尾排名,面红耳赤地抱着画卷回到座位上,头都不敢抬。
经过这番比试,席间氛围高涨。
因考官在场不敢动作的举人逐渐放开,面上流露出轻松自在的笑。
“接下来,诸位可尽情饮酒、作乐、赋诗。”
正主考官说完,席上很快热闹起来。
新科举人端起酒杯,与人畅快痛饮,放声吟诗。
韩榆正准备去找沈华灿,就被一众举人围住了。
“韩解元,敢问你是如何做到双手并用的?”
“我也想两只手一齐写字作画,韩解元可否传授些技巧?”
“原以为韩解元只是诗文作得好,不料画作也是一绝”
举人们都被韩榆双手作画的一幕震惊住了,喋喋不休地追问,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韩榆一个头两个大,向人群外的沈华灿投去可怜兮兮的求救目光。
作为结识了十一年的好友,沈华灿还是非常有义气的,挺身而出,救韩榆于水火之中。
有人对沈华灿独占韩榆表示不满:“你这人怎的如此霸道?还不许我们问了?”
不待沈华灿随意捏造一个理由,就被韩榆抢了先:“实话不瞒,我这手上沾满墨水,味道忒刺鼻,急着前去清洗一番。”
众人瞧了眼韩榆被墨水染得黢黑的手指头,这还真没法否认。
于是,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韩榆离开。
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把韩榆盼回来,他又被副主考官叫去。
两人谈得热火朝天,后来另外几位大人也参与进来。
只见韩榆侃侃而谈,那股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使得他分外夺目耀眼。
等韩榆被放回来,鹿鸣宴已经接近尾声。
所有人:“”
就算有心想要讨教一二,现在也没机会了。
正主考官接收到举人们幽怨的眼神,不自在地咳嗽两声:“都怪你。”
副主考官:“???”
“什么叫都怪我?搞得好像你没拉着韩榆问东问西一样,哼!”
正主考官:微笑.jpg-
鹿鸣宴结束,韩榆一行人并未在省城逗留,马不停蹄地回太平镇。
他们已经迫不及待要把自己高中举人的好消息告诉家里人了。
经过长达两日的车程,韩榆总算回家。
得知韩榆成了解元,韩家人欣喜若狂。
韩宏晔一把抱住韩榆,语气哽咽:“好,真好,榆哥儿真给咱们长脸。”
韩榆面带微笑:“爹,还要麻烦你去大姐二姐三姐还有大姑家走一趟。”
齐大妮点头:“是要知会一声,晚上让他们来吃饭,一起热闹热闹。”
韩宏晔满
口应下,很快通知到位。
傍晚时分,姐姐姐夫还有大姑大姑夫带着自家孩子过来。
大家齐聚一堂,欢声笑语好不快活。
酒酣耳热之际,韩宏晔又提起那个老生常谈的话题——“芸姐儿该说亲了。”
原本跟小侄女笑眯眯说话的韩兰芸瞬间沉下脸:“爹,我不想嫁人。”
韩宏晔一脸不赞同:“怎么能不嫁人呢?不行!”
韩兰芸眉头皱得死紧,语气很冲:“当初那个人说女娃读什么书,我不也读了很多书,为何女子一定要嫁人生子?”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大姐她们有选择,我也有,我就是不想嫁人!”
正屋里一片死寂。
几个姐夫把头埋到胸口,试图让彪悍的小姨子忽略自己的存在。
被韩兰芸这么呛声,韩宏晔酒醒大半,张了张嘴:“芸姐儿”
韩兰芸低着头不吭声,全然不配合。
随着年岁渐长,韩兰芸的叛逆和执拗,让大家伤透了脑筋。
尤其在嫁人这件事上,韩兰芸的抵触心理极强,谁提就跟谁急。
韩榆看向名下已有八间铺子,容貌愈发娇美夺目的四姐,不得不站出来打圆场。
“谈婚论嫁这种事急不得,还得讲究个缘分,说不定哪天就来了。”
饭桌上凝固的氛围略微缓和几分。
韩榆给大哥使眼色,韩树会意,绞尽脑汁地活跃气氛。
齐大妮叹口气:“吃饭吧。”
吃完饭,众人各自散去。
翌日,韩榆跟爹娘谈
话,给他们做思想工作。
“四姐性子急,还得慢慢找,最好能像大哥大嫂和二哥二嫂那样和和美美。”
萧水容无可奈何,只能答应。
韩宏晔也没话说,点头称是。
之后韩榆又跟韩兰芸促膝长谈:“爹娘生养我们不易,就算你再不愿意,也不能跟他们生气,大吼大叫。”
“若再有下次,我会断掉你所有的货品供应来源。”
韩兰芸安静如鸡,乖乖挨训。
“说完我也后悔了,但是他们一直逼我,我不想”韩兰芸委屈巴巴地说。
“那也不行,绝没有下次。”
韩兰芸自是无有不应,过去给爹娘道歉。
韩榆在太平镇三天,勉强化解了家里的矛盾,这才动身前往安庆府。
但他深知,矛盾的根源在于两代人之间的思想差异。
争来斗去,最后总有一方要妥协。
韩榆不打算插手,让四姐自己解决。
他只需要盯着韩兰芸,别再跟吃了炸药一样冲动行事
半月后,韩榆抵达安庆府。
对于韩榆成为解元这件事,韩松并不意外。
他本就是这样优秀的人。
为了恭喜韩榆考取举人功名,韩松赠与他一盆花。
花盆里并不是什么名贵花草,韩榆冷眼瞧着,竟和小白有几分相似。
眼见韩榆的眸子里浮现狐疑,韩松面色如常:“这是偶然所得,你若喜欢就留着吧。”
韩榆想了想,还是收下了。
他从未让小白展露人前,二哥不可能知道。
只是凑巧罢了。
回到安庆书院,韩榆意料之中地受到诸多同窗的恭贺追捧。
韩榆一派谦逊,并不因为他们的夸赞飘飘然。
骄兵必败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转眼到了腊月。
中旬时,下了今年第一场雪。
韩榆和沈、席二人冒着风雪来到书斋,只为了买一本书。
付钱的时候,韩榆听见几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在谈天说地。
“上个月有位举人撞死在皇宫门口,他临死前怒斥科举的不公,说他兄长会试时是会元,本可以高中状元,却因为世家子弟退居二甲,多年以来郁郁寡欢,最终抑郁而亡。”
“这事我也听说了,这举人当真是好大的勇气!”
“如今大越各地有成千上万的读书人联合起来,要朝廷给个说法,我寻思着,这天怕是要变一变了。”
“变了也好,咱们也能多些机会。”
“还有一件事,也是从越京传来的。”
“什么事?”
“你们可还记得早几年因为皇家秋猎毁了容,不得不辞官的平昌侯吗?”
“可是家中出了个状元郎的平昌侯?”
“正是。”书生两指并起,在虚空轻轻一点,“就在那举人闹事的后几日,平昌侯外出访友,途中拉车的马突然发疯,连人带马车掉进了护城河里,两天才捞上来。”
“竟有此事?”
“人没事吧?”
“人不太好,据说捞上来的时候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不知多少太医看过,一直没醒,怕是
醒不来了。”
“啊,好惨”
韩榆接过掌柜找回的铜板:“走吧。”
三人走出书斋,往书院赶去。
雪花落了韩榆满头,黑白相间,意外很好看。
韩榆抬手拂去,微微一笑。
怪只怪平昌侯在他乡试时动手,试图把他困在太平镇。
既然如此,就别怪他下手无情。
🔒 077
韩榆回到书院, 被几位同窗堵个正着。
“韩榆,你可要在请愿书上留个手印?”
“什么手印?”韩榆问。
“上个月不是出了举人撞死在皇宫门口那件事, 大越各地的读书人对此非常愤怒, 决定同仇敌忾一致对敌。咱们安庆府的读书人打算向陛下呈一份请愿书,以表决心。”
同窗说着,打开所谓的请愿书。
请愿书上几乎印满了红色的手指印, 层层叠叠, 类似铁锈的血腥味冲击着韩榆的嗅觉神经。
这是人血。
韩榆笃定地想道,并未立刻作答, 反而看向两个小伙伴:“你们觉得呢?”
席乐安摊手:“这总归是为了保障咱们平民百姓的权益, 按一个也无妨?”
沈华灿蠢蠢欲动:“多个人多份力量。”
同窗拍手叫好:“沈华灿说的极是, 如今安庆府已有数千人摁了手印, 咱们书院也有一半人参与进来了呢。”
韩榆轻笑:“我们在书斋听人说了这件事, 我原也打算为此略尽绵薄之力。”
虽然薄弱, 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他不希望再有像二哥那样天资聪颖,明明有机会考中状元,甚至连中六元的读书人因为门第的差距落了下风。
那位方秦桑举人的动作委实出乎韩榆的意料。
他的决绝, 他的勇敢, 无疑为这场不见硝烟的斗争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这让韩榆原本针对科举弊端的一系列措施成了一堆废纸。
韩榆并
不恼怒, 相反的, 他很钦佩方秦桑。
若方秦桑在天有灵, 想必很快就能看到想要的结果。
因为韩榆三人的参与, 同窗喜不自禁, 热切地握住韩榆的手,有那么一瞬,仿佛热泪盈眶。
“多谢!多谢!”
“方秦桑一定会在天上护佑我们, 让大家早日看到想要的结果!”
穿书多年, 韩榆还是不太习惯和亲人好友之外的人太过亲近。
被同窗抓着手,韩榆下意识绷紧身体,好悬没控制住眼神。
“这是必然。”韩榆浅浅呼出一口气,手腕一转,不着痕迹挣脱开来,“我的指印要摁在哪一处?”
同窗在密密麻麻的请愿书上找了许久,总算在犄角旮旯里寻着一处空白:“你们三个就摁在这里吧。”
韩榆三人如实照做,和同窗道别,回到学舍。
正值午休时间,陆听寒也在。
“陆兄。”
韩榆同他打个招呼,坐下开始整理资料。
韩文邈和几个表弟陆续启蒙,韩榆乡试后回去还教了他们两回。
韩榆打算将韩松给他启蒙时教授的内容整合一番,给他们送去。
今日正好有空,早点抄完早点结束。
见韩榆两只手握着笔,笔杆子几乎快出残影,陆听寒不由好奇,走上前一探究竟。
“韩小兄弟,你在做什么?”陆听寒一脸纳闷,“我怎么瞧着像是启蒙时期学的内容?”
韩榆偏过头:“是给家中小辈的。”
陆听寒了然,瞥了眼韩榆手中的两支
毛笔,又见那字迹龙飞凤舞,漂亮得紧,抚掌叹道:“不愧是双手成书韩解元。”
韩榆哭笑不得:“陆兄你就别促狭我了。”
陆听寒双手环胸倚在墙边:“我这是实话,至少咱们书院没人能做到,你是头一个。”
韩榆在鹿鸣宴上双手作画的壮举一经传开,让他在大越声名鹊起。
十二岁的小三元,十五岁的解元,是英雄出少年的最真实写照。
或许你不知道韩榆是谁,但你一定听说过“双手成书韩解元”。
和代号“那个射箭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安庆书院里有近一半的学生向韩榆请教过双手左右开弓的诀窍,然著有成效的寥寥无几。
久而久之,他们对这样高难度的练习生出退意。
饶是心性平和,意志坚定如陆听寒,也在一个月后被迫放弃。
学不会,实在学不会。
如此这般,达成“双手成书”成就的唯一选手——韩榆,自然而然地被他的同窗们捧上神坛。
韩榆,一个丧心病狂,不干人事的家伙。
韩榆曾有幸亲耳听到同窗这般形容自己,对此乐见其成。
他的耐心是有限度的,而这段时间他被有些人烦透了,险些没控制住面上固有的温润笑意。
言归正传,对于陆听寒的褒赞,韩榆没接收也没拒绝:“陆兄家中可有刚启蒙的小辈?”
陆听寒想了想:“是有那么几个。”
韩榆放下其中一支毛笔,轻点面前的启蒙书籍:“陆兄可要看一
眼?回去也好给他们讲解。”
重生男主亲自操刀,只此一款,别无二家。
陆听寒怔了下,拒绝了:“那几个要么是庶出,要么是隔房兄弟,和我并不亲近。”
相反的,那些孩子在身边人的耳提面命下,或多或少对他这个长房嫡子抱有警惕、敌视等情绪。
没必要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韩榆并未强求,笑了笑:“那好吧,我只能自个儿留着了。”
他和陆听寒的关系不比沈、席二人,只能算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陆听寒品行端正,为人亲和爽朗,韩榆就没让人调查他。
看来这位陆兄的家庭成分比较复杂。
“你继续整理吧,我也看会儿书,再过小半个时辰就该上课了。”陆听寒坐回去,拿本书漫不经心地翻看。
韩榆提笔蘸墨,中途忽然想起一件事:“陆兄,你可听说了举人方秦桑的事?”
陆听寒翻页的动作顿了顿,背对着韩榆看不到脸色:“上午有听人说起。”
“先前我从书斋回来,恰好碰到谢不凡,他还让我们三人在请愿书上摁了手指印。”韩榆笔下微顿,将抄满一页的宣纸放到旁边,“书院已有很多人摁过手印,陆兄可摁了?”
两人说话时都背对着彼此,不算宽敞但很整洁的学舍里两道声音交替回荡。
“下了课我就回来了,并未见到什么请愿书。”
“好吧。”韩榆笔下不停,“每一份力量都是星星之火,叠加在一起,或许
会产生出人意料的效果。”
陆听寒沉默良久,半晌才开口:“或许吧。”
韩榆敏锐地感知到对方情绪不太对,单方面将其归结为方秦桑的死过于惨烈,陆听寒受到了他的影响。
将剩下的整理完,韩榆和陆听寒赶往举人班,回来再把东西寄出去。
两人走进课室,沈华灿和席乐安正与同窗谈天说地。
内容主题依旧是那位方秦桑方举人。
“诸位,你们且听我说,不仅安庆书院的学生,安庆书院以外的读书人咱们也要动员。”
“你我众志成城,定能达到想要的结果。”
“齐兄说得没错,我还认识好些在外边儿私塾读书的人,待月底休沐不用等到月底,这几日我就回去,必须好好跟他们说道说道。”
“马兄高义!”
慷慨激昂的语调深入人心,众人情绪高涨,呼声一片。
韩榆单手托腮,若有所思地瞥了眼斜后方的陆听寒,在后者察觉到之前收回视线。
韩榆在装书的布袋里摸索一番,丢给沈华灿和席乐安两颗藕丝糖。
“喏,我从观观的糖果罐子里摸出来的,藏了好几日没舍得吃,这下便宜你们了。”
席乐安剥了外面那层纸,含在嘴里嘿嘿笑:“之前摁手印的时候不小心伤口咬得深了,刚才被书角戳了下,又出血了,榆哥儿这糖正好给我补补血。”
韩榆哼了声:“这又不是什么补血的玩意儿。”
说着,又从布袋里抽出两根
细布条,丢给他二人:“你们俩咬的都是右手,待会儿还要握笔,拿布条缠紧了,省得又渗血。”
“榆哥儿还是一如既往的贴心。”沈华灿清俊的眉目沾染笑意,“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回到课室才后悔没用左手。”
席乐安口中念着昨晚刚背的文章,把布条在拇指上缠绕几圈,余光瞥见韩榆一动不动:“榆哥儿,你给我们了,怎么自己不备一条?”
韩榆用食指指尖缓缓摩挲着拇指的指腹,上面早已不见一丝伤痕。
对上席乐安疑惑并且关心的目光,韩榆面不改色道:“你忘了,我可以用左手。”
席乐安:“嘶,好气。”
韩榆似笑非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恰好这时教谕走进来,顺势坐直了身子,翻开书本和笔记,准备听讲
两日后。
眼看年关将至,书院也到了即将放假的时候。
十五岁这年的最后一次考核,韩榆自然无比重视。
考核前一天,听同窗说书斋新到了一批书,好些都是与会试相关。
韩榆三人明年都是要进京赶考的,自然不能错过这个大好机会。
这天正午,韩榆趁休息时间拉上小伙伴,迎着寒风去书斋。
那日的雪连着下了两天,到昨天下午才停。
今儿天气不算好,举头不见日光,道路两旁的屋顶和树梢上堆满了皑皑白雪,纯净无瑕。
街头巷尾同样覆上厚厚一层,经过几个时辰以来行人的踩踏
,积雪由白色转为褐色,结结实实地扒在地面上。
人踩在上面,发出咯吱轻响,稍有不慎,就会脚滑摔倒。
韩榆垂眸,睫毛在下眼睑落下一层阴翳:“当心脚下,千万别摔倒了。”
席乐安嗯嗯啊啊应着,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噗嗤笑了起来。
沈华灿好奇问道:“笑什么?”
席乐安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你们还记得六年前六年还是七年前来着?那年冬天也下了场雪,回家的路上咱们玩起了打雪仗,榆哥儿脚滑摔个屁墩儿,牙都磕掉了。”
韩榆:“”
韩榆转过头,凶巴巴地看着他:“我说过很多次,那颗牙早在几天前就晃动了,就算我不摔跟头,它也会掉的。”
“席乐安,你讨打是不是?”
这年头,谁还没个换牙的时候?
可就是这件事,让席乐安和沈华灿嘲笑了他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今日,席乐安还拿出来取笑自己。
韩榆表示不能忍,牙齿咬得咯咯响,一边慢条斯理地挽起衣袖,露出骨节分明的腕骨。
席乐安正龇着牙嘎嘎乐,一见韩榆撸袖子,当即脑中警铃大作,拔腿就要跑。
可惜他站在雪上,刚迈出一大步,鞋底摩擦地面,便响起“哧溜”一声。
席乐安扑腾着手脚,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倒。
“啊啊啊啊榆哥儿救命!灿哥儿快拉我一把!”
席乐安发出惊恐的尖叫。
韩榆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的衣
襟,往前猛地一拉。
就这样,席乐安一个八尺男儿,被韩榆拎小鸡崽一样,轻飘飘拎起来,再轻飘飘放下。
席乐安:“???”
沈华灿:“!!!”
两人齐刷刷看向韩榆,异口同声:“榆哥儿你?!”
韩榆收回手,淡定回望:“怎么了?”
“你刚才怎么一下子就把我拽起来了?”席乐安用手比划着,末了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可不想磕掉牙。”
韩榆短促地眯了下眼,举起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嗯?你说什么?”
席乐安立马安静如鸡。
可最终还是没控制住内心的好奇和震撼,上上下下地打量韩榆:“咱们认识这么多年,我怎么到今天才发现你力气不小?”
韩榆睁着漆黑的眸子,在白天的光线下既清亮又无害:“这样,然后那样就好了。”
沈华灿&席乐安:“”
“算了,你不说就算。”席乐安小声叭叭,抬步往前,“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沈华灿摇摇头,跟上。
“是谁先逗弄谁的?”韩榆双手抱臂,没好气地说,“你只是个头高些,但是没我高,胳膊肚皮软不拉几,自然算不上多重。”
来啊,互相伤害啊。
哼.jpg
席乐安一听,果然炸了:“韩榆你果然变了,你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温柔贴心的韩榆”
话音未落,偌大的黑影从天而降。
“砰!”
重重砸到距离席乐安几步之
外的地方。
红的,白的,都在一瞬间迸溅开来。
是一个人。
从楼上掉下来。
摔死了。
这个人还是一张熟面孔。
两天前他们曾在书院大门不远处的屋檐下见过。
他们一起展望未来,还在那张满满当当的请愿书上摁下手印。
谢不凡。
号召书院同窗参与请愿的那位总是笑着的青年人。
就这么死在了韩榆三人的眼前。
有几滴红白相间的粘稠液体飞起,溅到席乐安的鞋面上。
席乐安:“嗝——”
席乐安吓坏了,嗝声不断。
韩榆拉住他,掌心的温热都无法让这个亲眼目睹一条生命消失的少年人镇定下来。
席乐安浑身颤抖,口齿不清地呢喃:“我他”
他很害怕,眼睛却跟着了魔似的,一瞬不瞬盯着谢不凡。
沈华灿也受了惊,但比首当其冲的席乐安好很多。
沈华灿跟韩榆对视一眼,前者捂住席乐安的眼睛,后者则默契地强制性地让他转身。
韩榆说:“别看。”
沈华灿说:“别怕。”
席乐安仍然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语气里不可置信和痛苦交织:“他怎么他怎么”
韩榆想着要不要先把人带回去,书什么时候来买都行,就见酒楼对面的书斋冲出一个青年人。
是那日和谢不凡一起动员同窗请愿的举人,顾永超。
“谢兄!”
顾永超看到谢不凡躺在血里,目眦欲裂。
“啧。”
极轻的一声,却被
韩榆精准捕捉到了。
韩榆似有所觉,往酒楼的三楼看去。
容长脸、鹰钩鼻的年轻男子趴在窗边,满脸兴味地看着顾永超。
又或者说,看着谢不凡染血的躯体。
“真是可惜了,好端端的怎么从窗户跌出去了?”鹰钩鼻男子一脸可惜,“莫不是近来忙于请愿书,身心力竭,一不留神就没了?”
顾永超抬头,当他看清三楼男子的脸,两眼猩红,像是一只发狂的狮子。
“吴承宇!”顾永超一字一顿,将这三个字在齿关嚼弄,好似要把这个名字的主人生吞活剥,“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吴承宇的表情很是无辜,两手一摊:“你在说什么?我只是请谢兄上来喝口酒,是他非要到窗户边,是他自个儿掉下去的,与我又有何干?”
“顾兄,我要是你,绝不会当街疯疯癫癫。”吴承宇意味深长道,“谢兄人都没了,你也该通知他的家人,给他一个清净,而不是吵吵嚷嚷,让他去了地下也不得安宁。”
“是你!就是你害死了谢兄!”
顾永超什么都听不进去,狼狈地爬起来,就要往酒楼里冲。
然而他连门槛都没能跨过去,就被守在门外,护卫打扮的壮汉一拳打翻。
顾永超受了伤,怎么都爬不起来。
他无视了撕裂的嘴角和流满整个下巴的血,捶打着地面:“吴承宇,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啊啊啊!”
回应他的不是吴承宇,而是护卫毫不留情
的铁拳。
因着谢不凡坠楼而亡,又有顾永超大吼大叫,引来诸多好事者围观。
他们对谢不凡的尸体和被打得毫无反抗之力的顾永超指指点点,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制止,将那个毫无形象地痛哭流涕的青年从护卫手底下救出来。
“砰!”
护卫一拳下去,指骨沾上顾永超的血。
铁锈的味道让他兴奋,体内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护卫呼吸急促,眼珠凸起,硕大的拳头再次狠狠砸下。
顾永超早就不挣扎了,他心如死灰地遥遥看着路中央的那具尸体,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绝望的嘶吼。
想要的公平没能得到,还失去了生命。
苍天为何这般不公?
陛下为何不能倾听他们的声音?
顾永超想,算了,死了也好。
这样的环境下,即便做了官又能如何?
还不是要跪在那些人的脚下,舔着他们的鞋底,苟且偷生。
不值当啊
顾永超平静地闭上眼睛,淡然迎接护卫的殴打。
以及死亡。
然而,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出现在他的身上。
“这位老伯,欺负一个尚未及冠的年轻人,这样真的好吗?”
清冽温润的嗓音犹如天降甘霖,让顾永超情不自禁地睁开眼。
靛蓝色书生袍的少年人身姿挺拔,个头与护卫相当,身量却是护卫的一半。
可就是这样清瘦俊美的少年人,轻轻松松接住了护卫来势汹汹的拳头。
反手一推,护卫的拳头原路返回,并踉
跄着后退几步。
顾永超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兴奋得不到发泄,护卫沉下脸:“你是什么人?”
“呦,这不是韩解元么?”戏谑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是吴承宇在说话,“还真是人不可貌相,韩解元竟有这样大的本事?”
韩榆很难忽略吴承宇话语中的调侃和探究,后退两步,仰起头往上看。
在吴承宇居高临下的俯视中,韩榆眼眸微眯:“你是谁?”
吴承宇:“???”
“你不知道我是谁?”吴承宇对此表示震惊,以及不可思议。
韩榆不答反问:“你在书院读过书?”
吴承宇摇头。
韩榆理所当然道:“那我为何要认识你?”
吴承宇:“”
见鬼,我竟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事出突然,顾兄情绪过激在所难免,这位兄台大可不必如此。”韩榆微微一笑,笑意不达眼底,“顾兄受了很重的伤,我这就送他去医馆。”
说罢,绕开挡路的护卫,蹲身将顾永超扶起来。
手指所过之处,韩榆很快判断出顾永超鼻骨骨折,前臂骨折,以及三根以上勒骨骨折。
顾永超不肯走,直勾勾地看着谢不凡的方向,意图再明显不过。
韩榆使了个眼色给沈华灿,沈华灿会意,无声点头。
“等等,我让你们走了吗?”
吴承宇见韩榆搀扶着顾永超往医馆走去,顿时不满了,高声喝道。
不待他命令护卫追上,韩榆倏然回头。
黝黑的眼瞳漠然冷酷,
里头像是藏着一只即将脱笼的野兽。
吴承宇心口一紧,等他再回神,他们已经走远了。
“是错觉吧?”
韩榆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农家子弟,就算有个当通判的兄长,也改变不了骨子里的低贱。
至于让护卫退却的力量,估计是人在毫无防备时候的反应。
吴承宇很快把韩榆抛诸脑后,深深看了眼地上的人,哼着小曲儿回到雅间。
人群渐渐散去。
谢不凡躺在泥泞的雪地里,冰冷,毫无生机
“我知道是他,我知道是他,但他是吴家嫡长子,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谢兄被他们带走,眼睁睁看着谢兄没了性命,却连给他报仇都不能。”
“韩榆,你不该救我的。”
“烂透了,没有希望了。”
“与其跟着一块儿烂了,不如早点死了,下辈子又是一条好汉。”
医馆里,顾永超歇斯底里,声声泣血。
韩榆坐在他对面的小木凳上,没有安抚他,也没有给他压住再次出血的伤口。
韩榆只问了他一句:“你甘心吗?”
顾永超怔住。
韩榆替他付了诊金,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回到书院,随处可见人心惶惶。
谢不凡的死已经传开了。
谁都知道凶手是谁。
他们怒不可遏,他们怒气冲天。
“与谢不凡相熟的人通知了他的家人,他现在已经回家了。”
学舍外,沈华灿同韩榆低语:“安哥儿吓得不轻,回来的路上魔魔怔怔的,回来
就睡下了,梦中呓语不断,我有点担心。”
韩榆举高手里的药包:“所以我特地跟大夫买了两副药。”
专治惊悸。
沈华灿看向课室的方向:“下午怕是上不了课了。”
韩榆去看席乐安,脸色发白,睡得很不安稳。
“不上也好,现在人心惶惶,没人能静下心听课。”韩榆把药放桌上,“我看你脸色也不太好,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沈华灿摇头,迟疑片刻道:“顾永超怎么样了?”
“伤得很重。”韩榆轻描淡写道,“能不能熬过来,还得看他自己。”
沈华灿叹口气:“可惜了。”
一时间,屋里的空气有些凝滞。
谁都没心情说话,只有席乐安的呓语和粗重呼吸。
果真如沈华灿所言,下午书院没有上课。
学生们愤而奔走,书院里乱糟糟的,十分嘈杂。
而整个过程中,包连云一次都没出现过。
身为院长,却在关键时刻不管不顾,这样真的合理吗?
韩榆看向包连云所住的小院,隐约明白了什么
次日,考核如常举行。
考核结束,学生们各回各家。
大家在安庆书院一年的学习结束,可在某件事上的斗争从未结束。
不知不觉间,一个消息传遍大越每一寸土地。
“八大世家之一的吴家嫡长子知法犯法,将一名举人从三楼推下,令其坠楼身亡。”
“归根究底,是因为该举人号召读书人向上请愿,妨碍了世家的利益。”
“为了维
护世家利益,继续维持世家对科举的半垄断,吴家便派了嫡长子吴承宇杀人灭口,妄图达到杀鸡儆猴的效果。”
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吗?
没有!
不仅没能达成目的,还彻底点燃了天下读书人的怒火。
这场火从方秦桑撞墙而亡时开始燃烧,到如今谢不凡坠楼而亡,已然越烧越旺。
短短数日,各地掀起万民请愿狂潮。
无数读书人拿起他们的武器——笔杆子,创作出一篇又一篇含义深刻的诗作。
与此同时,以蔡次辅为首的朝臣向永庆帝上书,恳请陛下尽快结束如今的不利局面。
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
🔒 078
“韩解元, 我家公子有请。”
这天下午,韩榆从书斋出来, 被一壮汉堵个正着。
定睛一看, 可不正是对顾永超大打出手的那个护卫。
韩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青天白日的,吴承宇找他作甚?
韩榆不太想去, 直接绕过护卫。
护卫体型壮得跟小山似的, 动作却灵活,迅速往右一步, 再次堵住韩榆的去路。
他一双凶狞的三白眼盯着韩榆:“韩解元, 我家公子有请。”
语气强硬, 行为更甚, 就差拎着韩榆的衣领, 强制性地押他去见吴承宇。
韩榆颇为厌烦地揉了揉额角:“走吧。”
他倒要看看, 吴承宇这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护卫领着韩榆走进对面的酒楼,在二楼最尽头的雅间门口停下。
轻叩两下门板,语调恭敬:“公子, 韩解元到了。”
“进来吧。”
护卫推开门:“韩解元, 请。”
韩榆目不斜视, 越过他走进雅间。
雅间内充斥着浓郁醇厚的酒香, 闻着味儿便可轻易判断出这酒价格不菲。
吴承宇着一身颜色鲜亮的橙红锦袍, 坐没个坐像, 斜斜靠在桌前, 悠哉悠哉品着酒。
不愧是八大世家排在第五的吴家嫡长子,放浪形骸,无所畏惧。
纵使世人皆知谢不凡的暴毙与他有关, 但只要吴家愿意出面保他, 连知府都不能将其捉拿归案。
直到谢不凡下葬后数日,吴承宇依旧逍遥法外,还有心情
品酒赏乐。
何其不公?
何等讽刺!
韩榆瞥了眼珠帘后弹着古筝的女子,旋即收回视线,一副淡然漠不关心的神情。
吴承宇意味不明笑了下,指了指对面的圆凳:“韩解元,坐。”
韩榆一撩袍角,缓缓落座:“吴公子让人请我来此,究竟是有何要事?”
“没事就不能请韩解元喝酒了?”吴承宇亲自给韩榆倒了杯酒,又给自己的酒杯斟满,抬手示意,“韩解元,请。”
韩榆不为所动,一个眼神都没给那杯由吴承宇递到面前的酒。
即便酒香十分勾人,令人情不自禁分泌唾液。
吴承宇也不恼,嬉皮笑脸地说:“这酒可是从越京运来的,价值千金一两,只有宫里头的贵人才有机会喝到,韩解元确定不尝一尝?”
韩榆掀起眼皮,又很快垂下,将一切的情绪藏在长而浓密的睫毛之下。
在吴承宇一瞬不瞬的注视下,韩榆静默良久,端起酒杯,浅酌一口。
也就那样。
反正他只喝过一口果酒,没法做比较。
少年人的面孔依旧冷淡,漆黑的瞳孔里映着吴承宇奸猾狡诈的脸。
吴承宇歪了歪头:“韩解元似乎心情不太好?”
韩榆不咸不淡道:“任谁被拦在半路,被迫做了不情愿的事,心情都不会好。”
韩榆拗气般的口吻成功逗笑了吴承宇。
吴承宇挥退奏乐的女子,虚虚给韩榆作了个揖,很是敷衍。
“是吴某的不是,还请韩解元原谅则个。”不待韩
榆有所反应,他就坐了回去,“吴某也是对韩解元非常好奇,奈何总是见不到韩解元,无奈之下只能用这种方式请你过来了。”
韩榆面色微缓,只是仍旧默然不语。
吴承宇倾身上前,好奇地问:“那日吴某见韩解元轻而易举就推开了我的护卫,莫非韩解元习过武?”
以韩家的情况,显然没那个条件。
韩榆应对自如:“骑射课上练的。”
对不住了,麻烦教谕您背个锅。
就当还了当初两巴掌给我拍出淤青的账了。
“不愧是韩解元,能文善武,吴某委实佩服。”吴承宇抚掌,忽然话锋一转,“吴某没记错的,韩解元翻了年便要进京赶考了吧?”
韩榆颔首:“正是。”
吴承宇放下酒杯:“韩解元少年英才,想来也能和韩大人一样,高中一甲。”
韩榆眯起眼眸:“吴公子有话直说,不必绕弯子。”
“吴某就知道韩解元是个爽快人!”吴承宇收起吊儿郎当的笑,鹰钩鼻衬得他越发阴鸷奸邪,“吴某想跟韩解元谈一桩生意。”
韩榆神情淡淡:“愿闻其详。”
吴承宇看了眼门口,停顿片刻才出声:“韩解元该知道,吴某近日遇到些麻烦。”
韩榆默不作声,只面色微冷。
吴承宇看在眼里,心底冷笑。
到底年纪轻,藏不住情绪。
不过他并不在意韩榆的态度。
只要韩榆老老实实按他说的做,他可以勉强忍耐这喜怒形于色的蠢货几分。
思及此,
吴承宇的语气带上几分强势:“韩解元在安庆府读书人中的号召力不小,只要韩解元为吴某说上几句,澄清一二,吴某可以向韩解元承诺,明年殿试,一甲第一定是你韩榆。”
哦豁!
口气不小。
真当皇宫是你吴家的后花园,永庆帝是你吴家的奴才不成?
看来这些天的舆论还是太轻了,丁点儿没让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程度。
韩榆面上不动声色:“韩某人微言轻,如何能左右他人思想?”
吴承宇脸色一冷。
韩榆仿若不觉,起身道:“请恕韩某不敢应,多谢吴公子邀韩某品酒,韩某突然记起与好友有约,先行告辞。”
突然记起?
呵,当真是好生拙劣的借口!
吴承宇跟着起身,猛地一拍桌子:“韩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果然,本性倨傲的人永远也学不会放低身段。
韩榆转身,拱了拱手:“韩某告辞。”
以为韩榆回头是服软,一度得意洋洋的吴承宇:“”
眼看韩榆就要拉开房门,彻底走出这个雅间,吴承宇这才意识到,韩榆此人软硬不吃,威逼利诱对他没用。
想到眼下自己的处境,想到今早出门前,爹和祖父三令五申,让他尽快处理好这件事,否则吴家不介意再培养另一个继承人。
身为嫡长子却没能继承吴家,吴承宇已经能想象到未来他的惨状了。
吴承宇眼里闪过孤注一掷的狠厉,使出杀手锏:“我没记错
的话,韩大人还在安庆府任职吧?”
韩榆脚下一顿。
吴承宇面露不屑。
果然,是个人都会有把柄或者软肋。
而韩榆最在意的,无非是韩松这个隔房堂兄。
可若是因为他的固执己见,导致韩松出了什么事
吴承宇冷笑:“你韩榆你干什么?”
韩榆不答,双手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吴承宇:“???”
守在门口的护卫见自家公子震惊后一脸盛怒,小心翼翼地问:“公子,追吗?”
吴承宇抬脚踹在护卫身上,后者纹丝不动,气得他一甩袖子:“追什么追?回去!”
韩榆这厮未免太不识趣。
且等着吧,等他处理好谢不凡的事,定要让韩榆后悔生在这个世上
吴承宇如何放狠话,如何要狠狠弄死自己,韩榆不得而知,也不在意。
韩榆离开酒楼,直奔沈家而去,跟小伙伴吐槽吴承宇的狂妄自大。
“所以你拒绝了?”
席乐安皱着脸,屏着呼吸喝下最后一口苦药,苦得直打哆嗦。
韩榆撑起上半身,丢给他一颗饯梅:“我不该拒绝?”
倘若他答应了与吴承宇同流合污,那么这些日子以来天下读书人的努力与斗争都将化为乌有。
人人渴望的科举公平永远不会实现,方秦桑和谢不凡的血也白流了。
“可是他用韩二哥威胁你,万一他让吴家人对韩二哥做些什么”席乐安对此
表示忧虑。
沈华灿也有这个顾虑:“虽然你没做错,但韩二哥那边确实是个问题。”
韩榆捻起饯梅塞进嘴里,重新躺回到矮塌上,单手捧着新买的书,用玩笑的口吻:“说不定二哥很快就能升官,离开安庆府了呢?”
席乐安从被子里伸出手,摆了几个来回:“韩二哥七月升到六品,哪有这么容易再升官?”
“还请席公子把手放回被子里,别再着凉了。”韩榆斜他一眼,“你就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不能带着病过年。”
席乐安脸上的笑逐渐收敛,缩回被子里:“都怪吴承宇,他怎么还不蹲大牢?”
中旬时,席乐安亲眼目睹谢不凡死在面前,回去后倒头就睡,状态非常不好。
韩榆担心他,也担心沈华灿强撑着没有表现出来,决定和沈华灿挤一挤,凑合睡一晚。
夜里醒来,发现席乐安不见了,沈华灿处于梦魇状态。
韩榆把沈华灿安抚好,急忙出门去找席乐安。
席乐安穿着亵衣,赤着脚站在屋檐下,表情呆呆地看着月亮。
见韩榆出来,摇头晃脑地吟诗一首,随后倒地就睡。
这一睡,沾了地上的凉气。
席乐安本就受了惊,又寒气入体,下半夜就起了高热。
这些天,席乐安的情绪始终不高,病恹恹的不想说话,病情时好时坏,苦药不断也没见好转。
韩榆和沈华灿都挺担心他,这厢一有时间,就过来陪他打发时间,免得席乐安一个人
待着,在屋里胡思乱想。
沈华灿拿起笔,在书页的空白部分留下标注:“这件事传播的范围越来越广,影响也越来越大,想必用不了多久,陛下定会给大家一个答复的。”
席乐安半信半疑:“陛下真的会处置吴承宇吗?”
有韩松错失六元在先,方秦桑和谢不凡英勇献身在后,他已经不太信任龙椅上的那位了。
“一定会的,这几日你没出门,吴承宇的所作所为连妇孺老幼都听说了。”沈华灿拿笔头戳了戳下巴,“这让我觉得,有人在背地里推动这件事的宣扬鼓动。”
韩榆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不论有没有,终究是好事。”韩榆意有所指道。
沈华灿不置可否,再三叮嘱韩榆:“这些天榆哥儿你多加注意,还有韩二哥,你也提醒他警惕着些。”
韩榆温声应好。
眼见席乐安药性上来,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盹儿,韩榆和沈华灿对视一眼,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真的没事吗?”沈华灿忍不住再三确认。
韩榆揽住小伙伴的肩膀,轻拍两下:“放心吧,山人自有妙计。”
沈华灿叹道:“不是我唠叨,吴承宇此人阴狠毒辣,我实在放心不下。”
他不想好友受到任何一点伤害。
“好吧,这些天我尽量不出门,二哥那边顶多再过个三两天就不去府衙了,只要不出门,就不会出事。”先安了小伙伴的心,韩榆又提醒他,“这事你先别跟师公说
,以免他担心。”
“担心什么?”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担心吴家找你的麻烦?”
韩榆后背一僵,慢吞吞转过身去。
沈绍钧睨了韩榆一眼,对视间一切尽在不言中,又看向沈华灿:“尽管把心放肚子里,吴家知道榆哥儿和沈家的关系。”
越京那边,蔡次辅明摆着站在世家的对立面。
他这个弟子只认死理,并且护短。
韩榆是他的师侄,吴家在这个节骨眼上只想将存在感降到最低,息事宁人,哪里敢招惹蔡次辅这活阎王。
况且,韩榆本身就不好惹,甚至比他那大弟子更护短。
沈绍钧丝毫不怀疑,真要惹毛了韩榆,他能把吴家人穿成糖葫芦。
他这个徒孙,心硬着呢。
沈绍钧此番承诺,被沈华灿解读成祖父会出面保下韩榆。
沈华灿喜不自禁:“多谢祖父,榆哥儿一家的安危就交托到您的手上了。”
沈绍钧:“???”
韩榆轻咳一声,压下嘴角上扬的弧度,恭恭敬敬地作揖:“是,多谢师公。”
沈绍钧差点气笑了。
这小子不仅心硬,还忒会做戏!
“不是说要去谢家?赶紧去吧。”老爷子忍着嫌弃,挥袖撵人。
韩榆弯眼笑,与沈华灿出了家门。
正月里便要动身进京,来回奔波太过麻烦,韩榆三人今年就留在安庆府过年。
眼看年关将至,各处洋溢着过年的喜悦,唯独谢家上方的阴云经久不散。
独子当街横死,这对一个家庭来说无异
于天崩地裂。
安庆书院的学生放心不下,每天都会有人前去探望谢家人,以免他们想不开,做出一些过激的事。
今天轮到韩榆和沈华灿。
短短数日,谢不凡的爹娘仿佛老了二十岁,后背佝偻,白发横生。
韩榆嘴甜会说话,沈华灿温和贴心,很好地慰藉了两位叔婶受伤的内心。
谢不凡的爹说:“这几日多谢你们,读书这么辛苦还要过来。”
韩榆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红薯干,腮帮子都咬酸了:“瞧您这话说的,我最爱吃您家的红薯干,清甜又有韧劲儿。自从来了安庆府读书,我已经许久没吃到了,早就嘴馋了。”
谢不凡的母亲露出一丝浅淡的笑,皱纹舒展开来:“不久前一位姓陆的公子来过,只是没待多久就被他家里人叫走了。”
“我瞧着他走的时候脸色不大好,有点担心,就跟着出去,结果马车已经走远了。”
“我思来想去,还是不太放心,还请你们回头问一问。”
谢家出了这样的事,很多人都嫌晦气,她担心那个小公子因为谢家受到苛责。
韩榆和沈华灿不约而同想到陆听寒。
说来也奇怪,陆听寒对请愿一事表现得很平淡,让韩榆觉得之前感知到的激烈情绪是错觉。
谢不凡下葬那天,很多同窗都到场了,唯独陆听寒这个向来爱凑热闹的缺席了。
今日来谢家,中途又匆匆离去,着实惹人生疑。
韩榆和沈华灿对视,从彼此眼
中捕捉到相同的疑惑。
韩榆面上不显,温言道:“那位陆兄我们认得,或许是有什么急事,叔和婶子无需挂怀。”
沈华灿点头附和。
谢不凡的爹娘这才放下心
两人又在谢家待了一会儿,眼看夕阳西斜,天色将晚,便起身告辞,各回各家。
韩榆甫一进门,一只小家伙从侧方扑过来。
小家伙鼓起粉里透白的婴儿肥脸蛋,皱起鼻子作凶狠状,竖起两只爪子:“嗷呜!”
韩榆瞬间入戏,捂住胸口连连后退:“哇,好可怕。”
吓小酥酥一跳get!
小家伙一个急刹车,整个人挂在韩榆腿上,软绵绵地呼唤:“酥酥~”
韩榆弯腰把人抱起来,放在怀里掂了掂,沉甸甸的很是坠手。
小家伙以为酥酥在跟他玩,咯咯直笑。
韩榆单手抱着他,边走边说:“观观今天做了什么?”
韩文观快活地扑腾了下,险些从韩榆怀里翻出去:“糕糕,果果,糖糖!”
好家伙,一天下来净忙着吃了。
韩榆啧了一声,捏住韩文观的嘴巴:“不能吃多,小心牙齿长虫。”
韩文观被迫张大嘴巴,十分配合地流露出惊恐的表情,脑袋瓜摇成拨浪鼓。
“不不不不不!不要虫!”
韩榆乐不可支,对闻声而出的二嫂说:“观观爱吃甜的,二嫂可以每天给他一两颗糖,但不可多食。”
谈绣芳笑着应下:“你二哥也是这么说的,但这小子精得很,摸清楚放糖的
罐子在哪后,一有机会就背着我偷糖吃。”
“回头可以让二哥送去书房,书架上就行,那地方观观摸不着。”韩榆把韩文观放到地上,“我先回屋看会儿书,等二哥回来再用饭。”
“诶,好。”谈绣芳把故意东倒西歪的韩文观扶扶正,“你这主意不错,晚上我就让你二哥拿去书房,再这么吃下去,该牙疼了。”
韩榆点头示意,带着新买的书回屋去了。
半个时辰后,韩松下值回来。
用完晚饭,韩文观颤着韩榆,死活要出去玩儿。
韩榆拗不过他,刚要同意,被韩松止住:“昨儿你给他做的泡泡水还没吹完,让他自个儿吹,你随我来。”
韩榆猜到什么,去正屋拿泡泡水。
韩文观小朋友很好满足,一点儿皂荚水就能让他玩一个下午。
韩榆把打磨得十分光滑的芦苇杆塞给韩文观:“乖乖在院子里,吹泡泡,听见没?”
“嗯嗯,观观乖~”韩文观点头如捣蒜,芦苇杆蘸取皂荚水,“咕噜噜——”
大小不一的泡泡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被风带着吹远。
最终“啵”一声轻响,堙灭无踪。
“泡泡!”韩文观眼睛亮晶晶的。
韩榆扬唇:“对,小叔叔幼时经常玩。”
韩松在一旁静静看着,忆起当年韩榆蹲在他面前吹泡泡的场景,清隽冷淡的眉目软化,闪过丝丝温情。
“好了,二哥咱们走吧。”韩榆哄好韩文观,率先往书房走。
兄弟二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宽敞的桌案。
韩松给韩榆倒了杯热茶,上来就直截了当地问:“下午吴家人找你了?”
疑问句式,却是笃定的口吻。
韩榆用杯盖撇去茶面上的浮沫,浅浅抿一口,满口留香:“唔是有这么回事,二哥怎么知道?”
他确实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韩松,没想到对方快他一步。
韩松如实相告:“回来的路上给你和观观买藕丝糖,偶遇吴家大老爷,他同我提起此事。”
原以为韩榆会刨根究底,不料他张嘴就是:“藕丝糖呢?”
韩松:“正屋。”
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韩榆也许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亏得他一路狂奔,生怕韩榆有个什么大碍。
所谓关心则乱,大抵便是如此。
韩榆碎碎念:“上回二哥给我买的藕丝糖,被观观顺走一大半,等我从书院回来,竟然丁点儿不剩了。”
“观观最近敦实了不少,小肚子上都是肉,八成就是甜食吃多了。”韩榆严肃地点点头,“所以我提议,断了观观的甜食。”
韩松就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好吧,不是胡说八道。
他也发现了,观观尤其爱吃甜食,每天摄入的甜食早就超标。
只是韩文观那小子鬼机灵一个,不给吃就委屈巴巴地瞧着人,眼里含着两包泪,让人禁不住心软。
韩松尤其疼爱这个失而复得的长子,现在想来,多
少也有点溺爱的意思了。
看来是得断了甜食,以免观观日后长成个大胖子。
想到这里,韩大人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韩榆带偏了思路。
韩松:“这事交给我,吴家那边你也无需理会。”
韩榆调整坐姿,以最放松的姿态单手托腮:“二哥不担心因为我的缘故影响到二哥的仕途吗?”
譬如吴家这只狼联合其他几只狈给他使绊子。
韩松食指屈起,轻叩桌案两下:“从殿试那年起,我就与世家泾渭分明,日后注定要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所以你大可不必为我担忧。
上辈子我孤身一人奋战,一步步走到高位,这辈子同样可以。
更别说如今有先生在身边。
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伤不到我分毫。
以前是先生护我,如今也该由我护着先生。
韩榆换了只手,继续托腮:“二哥可考虑过去别的地方,或者升官?”
韩松凝视韩榆片刻,在后者发觉不对劲前收回眼神。
“没人不想身居高位,手握权势。”
韩榆心领神会,看来二哥还是有股子冲劲儿的。
韩榆扯着衣袖想了想,忽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二哥明日可有空?”
韩松眸色微深:“正午时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韩榆掐指一算,一来一回足够了。
“那我明日去府衙接二哥,咱们一起去个地方。”
韩松身体后靠,呈现出绝对放松的姿态:“不能现在说?”
韩榆果断摇头:
“现在说就不叫惊喜了。”
惊喜?
韩松表示他已经开始期待了。
“行,明日正午时分,我等你。”
“没问题,二哥还有事吗?”得到韩松的否定回复,韩榆站起来往外走,突然倒回来,“对了二哥,正屋的藕丝糖全归我了?”
韩松:“观观的牙长齐没多久,是该断了他的甜食。”
言外之言不要太明显。
“好耶,谢谢二哥!”韩榆绕过书桌,给了韩松一个热情的拥抱,右手轻拍他的后背,“二哥我跟你说,我去买过几次,结果都卖完了,次次空手而归。”
韩榆碎碎念:“二哥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早上还想着藕丝糖,下午就见着了。”
韩松:“”
怎么越大越话痨了?
他记得凌先生虽然待人温和,却实在寡言少语。
或许这就是重活一世的代价罢。
就好比他本人,谁能想到利益至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韩大人有朝一日会被磨去锐利的棱角,露出温和、柔软的内里呢?
次日正午,韩榆提前一刻钟出发。
途径安庆书院,不经意间往外看了眼,发现陆听寒从里面出来。
“咦?这个时候去书院作甚?”
韩榆纳闷,就叫停马车,探出身子朝他挥手:“陆兄!”
陆听寒循声望去,看见熟悉的那张脸,同身边的中年男子说了什么,快步走来:“韩榆。”
韩榆手肘支在马车的窗子上,发现面前的青年
脸色憔悴,透着股颓废。
视线下移,层层叠叠的衣衫遮掩下,隐约可以窥见些许的淤紫痕迹。
这是挨了打?
韩榆感觉自己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指了指他身后的书院:“陆兄来书院作甚?”
陆听寒含糊其辞道:“处理一些事情。”
韩榆眼神微闪,极有眼见地略过这个话题,同他说了谢不凡爹娘的顾虑。
陆听寒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中年男人,确保他没听见,才转回头:“我没事,只是家中有急事。”
韩榆看在眼里:“我猜也是,这样叔婶也能放心了。”
“我要去府衙一趟,去找二哥,先走一步,回头有时间再叙。”
再说下去,就该迟到了。
陆听寒往后退了一步:“你去吧,我也回去了。”
韩榆微微一笑:“出发去越京那天见。”
陆听寒应好:“不见不散。”
韩榆放下帘子,青年神情复杂的脸消失在视野中。
韩榆靠回去:“可别出什么事。”
不过陆听寒心里向来有一把尺子,应当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韩榆深以为然,彻底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马车抵达府衙时,韩松已经等在大门外。
男子着一身浅绯色官袍,明亮的色泽衬得他面如冠玉,再有那清冷疏离的气质,颇有种遗世独立之感。
等韩松登上马车,韩榆问:“二哥等很久了吗?”
韩松摇头:“刚出来。”
韩榆心下一定,扬声道:“出发。”
马车轻晃,向前驶去。
韩松问
也不问,只由着韩榆指挥方向。
两刻钟后,马车在一处庄子前停下。
韩榆仗着与韩松身量相当,略微踮起一丢丢脚后跟,用一根足够遮光的黑布条遮住韩松的视线:“二哥先别看,我带你过去。”
韩松眉梢轻挑,随他去了。
他现在更好奇所谓的惊喜到底是何物了。
接下来,韩松被韩榆带着,一路七拐八绕。
停下时,韩松嗅到一股属于稻谷的清香。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弹,他偏过头:“到了?”
“嗯,到了。”韩榆的气息靠近,眼前的布条被扯落,“二哥,快看!”
韩松放眼望去,入目是一片金灿灿的稻田。
其中有大半稻谷已经收割完毕,剩下的一小半长势极好,稻杆被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腰。
“这是我偶然发现的稻谷,耐旱且高产,只要二哥将这稻种献上,定能加官进位。”
韩松语气艰涩:“你可以在入仕后献上良种。”
以他对永庆帝的了解,定能让韩榆官升一级,甚至两级。
韩榆倒是无所谓,弯腰抓起一把稻谷,任其从掌心滑落。
“可是我想给二哥最好的。”
吴承宇以二哥的仕途相要挟,他偏要让二哥进禄加官,步步高升。
气不死他。
🔒 079
在离开庄子, 打道回府的路上,韩榆忽然意识到一点。
——从出现在庄子上, 到看见大片丰收的稻谷, 韩松似乎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
仿佛他早已看透韩榆,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韩榆睫毛眨动的频率加快,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车帘上的流苏:“二哥, 你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韩松落在虚空的视线停在韩榆身上, 顿了顿,从善如流道:“庄子是同谁家借的?田地的租金高吗?良种是从何处寻来?”
韩松的三连问, 正好合乎韩榆的心意。
韩榆心下一松, 清清嗓子, 道出提前打好的腹稿:“庄子是同书院一位关系比较要好的同窗借的, 五亩地的租金不算太贵, 在我的承受范围内, 至于良种的来处”
韩松放下润喉的茶水,好整以暇地看着韩榆。
“良种是从太平府来安庆府的路上,途径一处农庄, 晚间借宿时从庄户口中得知那里的稻谷产量高, 便出银子买了一点。”
韩松眸光平和:“也是惊喜?”
“是。”韩榆用笃定的口吻回答, 又反过来问韩松, “二哥以为如何?”
韩松轻轻颔首:“的确是很大的一场惊喜。”
还有那句“可是我想给二哥最好的”, 令他心神震颤, 很难不动容。
韩榆弯起眼睛:“那便再好不过了。”
一阵风吹来, 吹得车帘掀起,冷气直
往马车里灌。
韩榆赶紧用手按住,语气低沉:“当年延安府闹旱灾, 许多百姓死于饥饿, 或者吃多了观音土,肚胀而亡,我就想着,将来若有耐旱高产的良种,百姓至少不必再饿肚子。”
他和小白私下里捣鼓许久,总算在今日交出这份成果。
看二哥的反应,应当是满意的。
韩榆正想着,头顶有什么轻轻压下。
掀起眼帘一瞧,是韩松的手掌。
“你很好,天下百姓都会感激你的。”韩松语气微顿,直视着韩榆乌黑的眼瞳,“我也是。”
韩榆习惯性地蹭了蹭韩松的手心,眸子明亮且雀跃:“能帮到二哥就好。”
韩松收回手:“下午我会让人准备一下,明日便呈给知府大人,由他向陛下阐明此事。”
韩榆点点头,只是有一点顾虑:“知府大人他可信吗?”
吴承宇那厮残忍杀害谢不凡,安庆府知府丁点儿表示都没有,简直让人寒心。
韩松明白他的意有所指,隐晦道:“知府大人另有安排,你尽管放心好了。”
“好吧。”韩榆给自己倒杯茶,“那我就做个甩手掌柜,接下来就辛苦二哥了。”
韩松失笑,语气诚恳:“你已经走完九十九步,剩下的最后一步也该我走了。”
兄弟二人相视而笑,举杯相敬。
以茶代酒,一切尽在不言中
翌日,韩一传来消息,庄子上的稻谷已被官兵收走。
不过并非全部,韩松
命人收起三分之一,似乎另有他用。
韩榆只作不知,捧起在桌上扭来扭去的小白,轻柔地触碰:“谢谢小白。”
小白凑上前,贴贴~
余光瞥见窗台上的花盆,里头种着一朵白生生的小花,韩榆放下小白,扬起下巴示意:“你去那边陪妹妹,乖乖的,等我把这篇策论写完,带你出去玩。”
小白点点花骨朵,射.出手指粗细的翠绿茎干,一个弹射稳稳落在窗台上。
然后把自己种进盆里,毫不客气地抢占原住民的地盘。
小白花·妹妹:弱小可怜又无助.jpg
韩榆随它去了,提笔蘸墨,整篇策论一气呵成。
今年是腊月二十七,书斋明日停业,要等到来年的正月初六才开门。
韩榆不必上课,打算多买几本书回来,丰富一下知识累积。
也是巧了,前脚走进书斋,后脚就发现柜台前的陆听寒。
韩榆几步上前,温声道:“陆兄也来买书?”
单看陆听寒的吃穿用度,便可知陆家家境殷实,肯定不是来抄书的。
“韩小兄弟。”陆听寒点头示意,“家中书太多,实在没地方放,便送来书斋一部分,权当积德行善了。”
掌柜连声称是:“陆公子捐给书斋的都是些有价无市的好书,陆公子乐善好施,定能长命百岁,心想事成!”
韩榆清楚地看见,陆听寒短促地笑了下,满含讥诮和无奈。
再看柜台边小山一样的几摞书,草草一瞥,竟有好些与会试有
关。
这让韩榆心底的狐疑更甚。
眼看会试临近,陆听寒怎么还把会试的书籍捐出去了?
韩榆百思不得其解,面上不显,只问道:“陆兄,动身进京那日你我可否同行?”
陆听寒表情有一瞬的不自然,眼神游移,落在掌柜身后的书架上:“你不是跟沈华灿和席乐安一道?”
韩榆理直气壮道:“多个人多份保障,也不至于太孤单。而且先前同窗跟我提过此事,只是那时候你不在。”
陆听寒搭在柜台上的手指收紧,骨节泛起刺目的白:“再说吧。”
韩榆面露愕然:“陆兄”
陆听寒不敢看韩榆的眼,脚步凌乱地向外走去:“家中还有些事,陆某先走一步。”
韩榆和陆听寒相识三年有余,这是他第一次这般失态,这般无礼。
疑团重重,让韩榆无法判断出陆听寒近日到底遭遇了什么。
挫折?
变故?
亦或是什么打击?
韩榆不得而知,索性不再想,走在林立的书架之间,不时从上面取一本书下来,整齐地堆在怀里。
半个时辰后,韩榆带着新买的十来本书回到家,给韩一下达了新的命令。
作为陆听寒三年的舍友兼好友,韩榆觉得他很有必要了解一下陆听寒的详细情况。
强烈的第六感告诉韩榆,陆听寒似乎不打算参加会试。
这与陆听寒三年来挑灯夜读,夙兴夜寐的终极目标全然相悖。
能帮一把是一把。
今天也是助人圆梦的一天
呢。
虽然陆听寒的梦想是征战沙场,而非科举入仕,成为一名文官。
韩一的办事效率很高,第二天韩榆去安庆府的秘密基地,就收到有关陆听寒的调查结果。
“陆家人?”
八大世家的那个陆家。
当韩榆看到这一段文字,委实震惊到了。
沆瀣一气,以权压人,恶事做尽,是韩榆单方面给世家打上的标签。
在他心目中爽朗赤诚的陆听寒,竟然是陆家长房的嫡子,也就是未来陆家的继承人。
韩榆以手扶额,对此表示想要缓一缓。
韩榆深呼吸,平复了心绪,继续往下看。
原来那日陆听寒出现在安庆书院,是去办理退院手续。
据收买的陆家下人描述,这些天二公子和大老爷发生了不止一次争执,大老爷怒不可遏,命人取来家法,打得二公子遍体鳞伤不说,事后亦不管不顾,还将庶出的大公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并且将他引见给同僚。
难怪那天在陆听寒身上见到了淤紫的伤痕。
看到这里,韩榆已经确定,陆听寒一定和陆大老爷产生了无法调解的分歧。
譬如这些天以来闹得轰轰烈烈的请愿一事。
譬如弃文从武,奔赴梦想。
这是陆家的家事,他还真不方便插手。
万一被陆家发现,暴露自身,后果不堪设想。
韩榆轻叹一声,放下字条,转而看向韩一双手捧着的木匣子:“那是什么?”
韩一上前,将木匣呈到韩榆手边:“这是越京送来的,
给主人您的年礼。”
又是年礼?
韩榆起了几分兴致,指尖拨开木匣上的插销。
伴随着“咔嗒”一声,木匣应声而开。
再一挑,露出木匣内的铁制器物。
身长约三寸,阔约一寸有半,形似鸳鸯,口略张开,内藏利刃。【1】
是一只暗器,名曰铁鸳鸯。
韩榆拿出铁鸳鸯,触手微凉,通体坚硬,嘴角不禁带出几分真切的笑意:“倒是贴心。”
知道他不便携带过于显眼的武器,便送来这铁鸳鸯。
韩榆收敛表情,对准门框射出。
“砰!”
入木三分,尾音轻颤。
韩榆满意收回,问韩一:“我之前准备的年礼呢?可送出去了?”
韩一答:“主子先前就已叮嘱过属下,早在腊月十八便已送往越京。”
韩榆对这铁鸳鸯十分中意,又取出来把玩,用手指勾勒着它流畅锋利的轮廓。
院试那年,韩榆收到那份来自越京某位好心人的礼物。
查明对方并无恶意后,韩榆回了一份礼过去。
原以为这样就结束了,不料年底再次受到越京好心人的礼物,美其名曰“给阿梧的年礼”。
韩榆早已对这莫名其妙的“阿梧”免疫,只是后面的那句“阿梧又长一岁,望快快长大”是什么鬼?
韩榆盲猜这位好心人应当年岁已高,毫无分寸感可言,否则怎么会说这样越界的话?
不过不满归不满,韩榆秉承着有来有往的原则,也让韩一准备了丰厚的年礼回过去。
这样一来一
回,竟持续了数年之久。
越京好心人擅于揣度人心,每次的年礼总能戳到韩榆心上的某个点。
为此,韩榆还专门让人打了个柜子,用来摆放越京好心人送给他的东西。
韩榆大拇指按在铁鸳鸯的背上,心说他们也算是不见面的忘年交了。
待日后去往越京,若有机会,韩榆定要登门拜访,一探究竟。
就在韩榆赏玩铁鸳鸯的时候,韩一全程恭立在旁,安静得连呼吸都很难察觉到。
韩榆眼也不抬:“还有什么事?”
以往韩一汇报完毕会自觉退下,这厢还站在他面前,就意味着还有要事禀报。
“平昌侯至今未醒,平昌侯老夫人前几日着一品诰命服进宫,当天就有圣旨下来,册封平昌侯大公子为平昌侯世子。”
大越建国初期,阮氏获封国公爵位。
三代始降,在平昌侯祖父那一代降为侯爵。
平昌侯一死,大越便再无平昌侯,只有平昌伯。
但韩榆觉得还不太够。
“不是说他掉进护城河,被水冲了几日,怎么还有命活?”
韩一跪下请罪:“属下亲眼所见,平昌侯落水后伤及头部,性命垂危。”
韩榆信他所言,深觉所谓祸害遗千年,大抵便是如此了。
韩一忐忑不安:“主子,可要属下再去一趟越京?”
去越京作甚?
自然是斩草除根。
韩榆原本想同意的,他绝不容许平昌侯成为他科举路上的绊脚石。
他一定要走出太平镇,走到那最最繁华的越
京。
转念又想到前世无意中听研究员提过,某些人重伤不醒,其实是可以感知到外界的。
比起毫无痛苦地死去,韩榆更想平昌侯眼睁睁看着他步步高升,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在有心无力的痛苦折磨中走到生命的尽头。
“不必,随他去。”
“是,主子。”韩一起身,继续禀报,“原本陛下属意吏部左侍郎喻方海为会试主考官,却有御史弹劾他守孝期间与人狎妓,又让妾室怀有身孕。陛下大怒,摘了喻方海的官帽子,命他归家反省,而后指了右侍郎钱知远为主考官。”
钱知远是韩榆乡试时的正主考官,为人秉性自不必多说。
反观前者,喻方海曾投靠平昌侯府,借着阮家的势在短短八年内从七品编修升到三品侍郎。
贪财好色,唯利是图。
若真是喻方海担任主考官,韩榆还真有点担心他会不会给自己使绊子。
不过,这是巧合吗?
韩榆若有所思地拨弄木匣里的铁鸳鸯,不慎挑开铺在铁鸳鸯底下的一层棉布,露出藏在下头的字条。
韩榆取出字条,“顺手而为,不必言谢”八个字映入眼帘。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教人不知所以然。
韩榆却灵光一闪,将这字条和喻方海的事儿联系到一起。
“真是”韩榆哭笑不得,转而吩咐韩一,“我前阵子得的那把古琴,你给越京那边送去,权当是元宵节的礼物。”
二对二,谁也不欠谁的。
之所以选古琴,是因为它是韩榆所有藏品中最贵的那个。
好心人帮他清除障碍,当得起这份重礼。
希望他能喜欢。
“是。”
韩一应声而退,韩榆也开始处理这些天堆积下来的事务。
傍晚时分,韩榆带着两包糕点,让马车绕一段路到沈家,再步行回去。
正屋里燃着炭盆,二哥二嫂还有韩文观都在。
韩松在教韩文观念三字经:“苟不教,性乃迁。”【2】
观观摇头晃脑,口齿清晰地跟着念:“狗狗叫”
“苟不教。”
“狗狗叫。”
韩松:“”
韩榆:“噗——”
韩文观耳朵尖,一下子听到小叔叔的笑声,立马抛下老父亲,乐颠颠朝韩榆跑出来。
“酥酥酥酥!”
韩榆蹲下身,一把搂住小家伙:“观观在做什么?”
韩文观一本正经地回答:“狗狗叫!”
韩榆哈哈大笑。
这三个字不管听多少遍,都能准确戳中他的笑点。
韩榆笑,韩文观也跟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糖糖,两颗!”说着竖起两根胖乎乎的手指头,一副非常满足的样子。
可怜的小家伙还不知道,就是他面前这位小酥酥,害得他每天只能吃两颗糖,连糕点都没了。
幸好他不知道,否则能一边冒着鼻涕泡,一边把屋顶哭穿。
韩松对长子傻乎乎的样子简直没眼看,淡定移开目光:“回来了就吃饭,只差你了。”
韩榆一手抱着胖墩墩的
韩文观,信步走进正屋:“跟安哥儿灿哥儿练了两篇策论,又向师公讨教了几个问题。”
刘婆子把晚饭送上桌,一家四口人围桌而坐,热热闹闹吃起了晚饭
韩榆的生活充实而平淡,外边儿却是一阵疾风骤雨。
越来越多的读书人加入到请愿的队伍中,白底黑字的请愿书几乎被染成血红色。
有关吴承宇的传言再一次发酵扩散。
吴承宇害死当朝举人的恶行被某位深藏功与名的好心人编成一首首朗朗上口的打油诗,经由街头巷尾的乞丐们和娃娃们的口口相传,逐渐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眼看事情越闹越大,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吴家这才意识到一个举人的死引起的连锁反应有多可怕。
吴承宇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可他的事迹仍然广为流传,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连过街老鼠都不如。
与此同时,蔡次辅为首的朝中重臣多次向永庆帝上书,奏折中对吴承宇的讨伐言辞凿凿,有理有据,直指吴承宇的重大过失。
饶是手眼通天如八大世家,在铁证面前也无法扭曲事实真相。
一重接一重的压力,永庆帝对世家的厌憎到达了顶峰。
他罕见地硬气了一次,决定出手惩治吴家子弟。
腊月二十八,禁卫军统领携圣旨,一路快马加鞭,于除夕这天抵达安庆府。
当天上午,官兵倾巢而出。
彼时,韩松带着韩文观在院子里晒太阳
,顺便教他《千字文》。
不远处,二哥二嫂在贴对联。
对联是由韩松亲手所写,银钩铁画,矫若惊龙。
“日月盈仄,辰宿列张”【3】
韩文观在韩榆面前一向乖觉,认认真真地鹦鹉学舌:“日月盈仄”
后半句还没念完,外面响起喧闹声。
韩文观被不明动静吸引,攥着韩榆的衣袖:“酥酥,出去。”
“好吧,听你这一回。”
韩榆才不会说他也好奇,也想出去看看的。
他这么做,全是因为韩文观小朋友。
理直气壮.jpg
出了家门,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都在这儿看什么呢?”韩榆自言自语。
隔壁的邻居,同知大人的母亲笑容慈祥:“不久前官兵出动,说是去捉拿吴家那位,大家都等着看热闹呢。”
吴家那位?
吴承宇?
哦豁!
韩榆表示,他有那么一丢丢的小期待。
不经意间往对面瞟一眼,发现人群中站着顾永超。
顾永超上回伤得重,到现在还要人搀扶着,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出来了。
只为见证吴承宇被官兵捉拿归案的那一幕。
“酥酥,观观看不到呀。”
韩文观扒拉着韩榆的腿,拼命蹦跶,然而什么也看不到,脸都急红了。
不待韩榆弯下腰,一双手掐这韩文观的腋下,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爹!”
韩文观高兴地喊,然后就被无良老父亲连头带脸摁进怀里。
韩文观:“唔唔唔!”
发出试
图反抗的不满声音.jpg
韩松一巴掌轻轻拍到长子的小屁股上,沉声道:“韩文观,乖一点。”
韩文观立马安静如鸡,装成一只大型玩偶,挂在老父亲的身上。
韩榆在旁边瞧着,止不住地笑。
“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句,韩榆向西看去。
一群官兵骑在高头大马上,腰带佩刀,威风凛凛。
官兵的中间,是一辆灰扑扑脏兮兮的囚车。
囚车里,是今日抓捕行动的主人公——吴承宇吴公子。
百姓慑于气势十足的官兵,一个个屏气凝神,面带敬畏。
唯独那个存在于韩榆观察范围内的顾永超。
他突然挣脱身边妇人的搀扶,扑通跪倒在地,高举双手,既畅快又癫狂。
“苍天有眼!”
“苍天有眼!”
“谢兄你看到了吗?害死你的人已被捉拿归案,你若是在天有灵,也能安息了吧?”
顾永超嗓音嘶哑,仿佛刀刃划破空气,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包括囚车里惶恐不安的吴承宇。
“谢兄,你安息吧!”
“轰隆——”
空中传来一声闷雷,似在回应顾永超声嘶力竭的话语。
云层翻卷,缕缕灿金的日光穿透云层,普照在所有人的身上。
吴承宇跟见不得光的怪物一样,蜷缩在囚车里瑟瑟发抖。
“别来找我,别来找我”
极度的惊恐下,吴承宇隐约看见韩榆的脸。
精致俊美,令人过目难忘。
吴承宇忽然想起,他曾暗暗发誓,等谢不凡的
事情平息,还要找韩榆算账。
可现在这账怕是算不了了。
韩榆目送囚车远去,低声呢喃:“这就结束了吗?”
韩松偏过头:“他是最好的回应。”-
有吴承宇这道大菜,韩榆心情愉悦地过完了除夕。
正月初六,韩榆收拾行李,准备动身前往越京。
会试第一场是二月初九,从安庆府到越京,陆路加上水路,需要二十几天。
以防途中出现什么意外,天灾人祸之类,得提前个几天出发。
高产耐旱,最多可亩产一千二百斤的良种早在年前便已运送进京,想必用不了多久,韩松的官职也该动一动了。
韩松早晚会回到越京任职,韩榆本人亦然,所以韩榆琢磨着,要不要买个院子,给自己上个越京户口。
——虽然祖籍还是太平府桃花村。
不过韩榆的那些钱没能过明路,还得跟韩松知会一声,从公账上取银子。
韩松得知韩榆的想法,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买个三进的,把爹娘二叔二婶他们都接来。”
韩榆正有此意,就带着沉甸甸、可以砸死八尺大汉的书箱和两千两银票上路了。
这两千两有韩家食铺的一半,也有韩榆和韩松在安庆府合伙开铺子的一半。
早在年前,准备参加会试的举人们就说好了,正月初八这天在书院门口碰面,然后再结伴上路。
韩榆当时欣然应允,这会儿在书院门口等了许久,沈华灿和席乐安都来了,也没
见到陆听寒的身影。
席乐安拿着水囊,吨吨吨喝几口水:“陆兄怎么还不来?就差他一个了。”
一阵寒风袭来,沈华灿打了个喷嚏:“孔华已经去找了,再等一会儿吧。”
韩榆把手炉塞给沈华灿,又给席乐安一个:“你大病初愈不久,千万不能再受寒。”
席乐安美滋滋抱着手炉,嗯嗯啊啊应着。
没多久,孔华回来:“陆兄不打算参加会试,书院也不打算再去了。”
“什么?!”
“为什么?”
面对诸多疑惑不解的目光,孔华摇头:“我也不知,咱们上路吧。”
众人登上马车,一路往东去。
马车上,席乐安拧着眉头:“哎,陆兄明明可以考中进士,怎么就”
韩榆懒洋洋地倚在沈华灿身上:“人各有志,尊重祝福。”
“也是,陆兄都已决定,咱们说再多都没用。”
韩榆调整坐姿,缓缓闭上眼
马车走了两日,于申时来到一个略显偏僻的小镇,在镇上唯一一家的客栈投宿。
吃完饭,在马车上坐得骨头都酸了的同窗们提议出去转转,散散心,顺便领略当地的风土人情。
韩榆倒是无所谓,不过沈华灿和席乐安都累了,不想走动,也就没去。
韩榆孤身一人在房间里看书,约摸半个时辰后,听到伤心绝望的哭声。
有点耳熟。
韩榆放下书,去楼下一探究竟。
哭的那个是孔华,原因是被一个算命的以“
犯了血光之灾”为由,骗走了他身上所有的银子,等他反应过来,想去找算命的要回来,还被对方的同伙打了一顿。
韩榆双手抱臂,看孔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有点不忍直视:“他还在集市吗?”
孔华打了个哭嗝:“我问过了,集市要到戌时三刻才关,那算命的日日常驻,几乎都是集市关闭时才离开。”
“五十两银子没了,我还怎么去越京,怎么参加会试呜呜呜”
想到飞走的银子和放自己鸽子的好友,孔华悲从中来,哭得好大声。
韩榆不着痕迹摁下额角跳动的青筋:“不过是被骗了银子,人还没走,我帮你讨回来就是。”
孔华泪眼朦胧:“算了吧,他们打人好疼的。”
韩榆眨眨眼:“山人自有妙计。”
却说方瞎子悠哉悠哉地坐在桌子后头,看街上人来人往,心里像喝了蜜水一样甜。
没想到下午那小子看起来呆呆愣愣的,兜里银子还不少。
五十两,足够他喝好几顿花酒,再点几个美人儿了。
想到这,方瞎子有点迫不及待起来。
“你们继续,我先走了。”
方瞎子胡乱把东西收拾了,直奔小镇最南边儿的暗娼馆子而去。
不料没跑几步,就被一个衣衫褴褛,满脸皱纹的老丈拉住。
老丈嗓音粗哑:“小子,老夫看你印堂发黑,怕是有血光之灾啊。”
方瞎子顿时就笑了,一把甩开老丈:“屁的血光之灾
,你爷爷我就是玩算命骗人的,你个老东西还敢糊弄我?”
他警告地指了指老丈,健步如飞地走了。
暗娼馆子在巷子的最尽头,方瞎子走进窄巷,惬意地哼着小曲儿。
就在这时,一道疾风从他耳边飞快略过。
“诶呦!”
方瞎子怪叫了声,伸手一摸,竟是满手的血。
他四下里张望,却什么都没发现:“真是怪了,难不成是什么虫子?”
方瞎子没放在心上,继续往前走。
“啊!”
另一边的脸传来刺痛。
方瞎子一摸,又是血。
他鬼使神差地想到之前那个老丈说的话——血光之灾。
闻着空气里的铁锈味道,方瞎子冷汗直冒。
有什么东西贴在他的后背,往他后脑勺吹气。
“呼~”
“啊!”
方瞎子快要吓死了,不敢往后看,拔腿就跑。
“何方妖孽,竟敢在老夫面前作祟?”眼熟的老丈从墙头上一跃而下,喝道,“还不速速现出原形?!”
方瞎子见了老丈,仿佛见到了救星,连滚带爬地躲到老丈身后:“大师救我!”
“救你可以,但要给钱。”老丈张嘴就来。
方瞎子呆住:“啊?”
“不要一千八,不要九百八,只要五十八!”老丈掷地有声地道,“五十八,老夫就将这妖孽带走,如何?”
方瞎子半信半疑,但是那妖孽完全不给他怀疑的时间,重重压到他肩膀上。
“给!我给还不行!”
方瞎子果断掏出五十八两,就要塞给老丈。
“等等
,容老夫先作法,事成后再给也不迟。”
老丈对着方瞎子伸出手,“啪——”打了个响指。
“好了,那妖孽已被老夫收走,你安全了。”
方瞎子东张西望:“这么快?”
“老夫修行百年,还能骗你不成?”老丈冷哼,“你若不信,老夫再把它还给你便是!”
方瞎子连连摆手:“不用了!”
“大师,这五十八两您收好。”方瞎子双手奉上,“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一天怒赚五十两,到头来还亏了八两。
早知如此,他死也不来寻快活。
老丈接过银子:“区区小妖,不必言谢。”
五十两,拿来吧你!
🔒 080
“喏, 你的银子,拿好了。”
孔华感动得无以复加:“多谢韩小兄弟, 若不是你, 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韩榆垂手而立:“不影响赶考就好。”
孔华低头数银子,突然惊叫一声:“怎么多了八两?”
韩榆张嘴就来:“那算命的深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这是对你的补偿。”
孔华睁大眼睛:“当真?”
韩榆保持微笑:“真的。”
孔华:“好吧。”
怎么觉得韩榆有点凶凶的?
看着孔华手里白花花的银子, 同窗好奇不已:“韩榆, 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原本也想去的,被韩榆以人多太惹眼为由拒了。
一来一回, 韩榆只用了半个时辰不到。
他们太想知道韩榆用了什么法子才让算命的交出银子, 且附赠八两。
孔华本人都没成功, 还被对方及其同伙赏了两个黑眼眶。
大大的眼睛里盛着大大的好奇.jpg
韩榆温声道:“韩某一介弱书生, 自然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他最讲道理了好不好?
只是略施小计, 以魔法打败魔法而已。
众人信以为真, 全然忘记韩榆在射箭场的英姿,唯独席乐安和沈华灿欲言又止。
算了,他开心就好。
这时, 韩榆忽然面色一肃:“韩某有句话, 不知当说不当说”
孔华这会儿对韩榆感激涕零, 立刻表示:“韩小兄弟直说无妨。”
“就算诸位不愿听,
韩某也要说。”
众人:“”那你还问我作甚?
“卜卦算命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 听不得信不得。”韩榆单手负后, 肃穆的表情一度让人联想到包院长, “与其寄希望于所谓的命运,不如选择寄托于自己。”
“在场诸位哪个不是鸡鸣而起,废寝忘食, 若卜卦有用, 何须努力?”
这里点名孔华。
“孔兄最该反省,警惕心低,太过于轻信他人。”韩榆虎着脸道,“孔兄可想过,倘若我没能把银子追回来,你又该如何?”
孔华浑身一震,顷刻间红了眼。
没了路费饭钱,自然是打道回府。
这样一来,极有可能赶不上今年的会试,需再等三年。
三年有太多变数,他等不起,也不敢等。
“我是我病急乱投医,听信他人胡言乱语,险些造成不可挽回的过失。”
韩榆面色微缓,向众人拱手作揖:“韩某的言辞过于严厉,还请诸位见谅。”
孔华第一个摇头:“韩小兄弟何错之有?你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其他人纷纷附和。
“韩小兄弟这是在警醒我等,实话不瞒你们说,我原也打算到越京后找个算命的算一算,看我今年的会试有几成胜算。”
“这下好了,直接给王兄你省了五十两。”
众人哄堂大笑。
席乐安右手搭在韩榆肩上,拖长了语调:“这叫什么?这叫算命一时爽,亲人两行泪啊!”
孔华羞愧不已
,忙以袖掩面:“席小兄弟可别说了,孔某面皮薄。”
席乐安:“哈哈哈哈!”
韩榆眸光流转,被席乐安露出的一口白牙闪了眼。
谁能想到,这样潇洒恣意的少年郎,多年前是个动不动就害羞脸红,一言不合还会掉小珍珠的含羞草呢?
韩榆觉得,他日后可以写一本《含羞草培育手册》,定能大卖特卖。
骄傲叉腰.jpg
“天色已晚,大家都回去歇着吧,明日还要赶路。”
“我正有此意。”
“明早见。”
同窗们互相作揖,回到各自房间。
韩榆走在最后,将木质的楼梯踩得咯吱作响。
“榆哥儿,你就放任那算命的离开了?”席乐安跟韩榆咬耳朵。
韩榆目不斜视:“自然。”
席乐安撇嘴:“不信。”
他们仨相识多年,对彼此再了解不过。
韩榆看似温和,实则暗藏锋芒,但凡惹了他的,定会被那锋芒刺得遍体鳞伤。
算命的坑了孔华,赚取不义之财,席乐安不相信韩榆会这般轻易地放过他。
韩榆蹙眉:“安哥儿此言何意?莫非觉得我是什么杀人如麻,冷酷无情之人?”
席乐安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遂软下语气:“我只是觉得,那算命的应当不是初犯。”
韩榆拍拍他的胳膊:“你我只是路过,这不是咱们该管的,以免惹祸上身。”
这话主要是针对身边的两人。
有韩一暗中随行,韩榆想做什么直接吩咐他去做,并无暴露
自身的可能。
思来想去,还是打消了告诉他俩那算命的已经在县衙里睡大觉的事。
说了还要解释一大堆,韩榆嫌麻烦。
有这时间,不如回房间好好睡一觉,攒足精神明日赶路。
沈华灿勾住席乐安的脖子,把他往房间带:“想那么多作甚,算命的常年在集市,镇上的人不可能不认得他,却没人提醒孔华”
韩榆看了眼努力开导席乐安的沈华灿:“你们慢慢说,我进去了。”
席乐安挥挥手:“去吧。”
韩榆关上门,点燃蜡烛,就着烛光看两篇文章,又写一篇策论练练手,以免赶路这几日生疏了。
小白全程陪伴,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的莹莹白光并不刺眼,反而让韩榆长时间在灯下读书的眼睛无比舒适。
最后又练两张大字,一张是放飞自我的草书,另一张则是答题专用的楷书。
韩榆将笔墨纸砚收拾好,让小二送来热水,洗漱后就歇下了。
翌日清晨,韩榆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韩小兄弟!韩小兄弟!”
声音充满活力,听起来跟昨天那个哭成狗的冤大头不是同一个人。
韩榆睡得正香,冷不丁被吵醒,即便他没有起床气,也难免生出一丝烦躁。
敲门声没个消停,韩榆在床上翻滚几圈,踩着重重的脚步过去开门。
“大早上的,过来做什么?”
语气有些冲,精致的眉眼沉沉压下,颇有些唬人。
门外拎着油纸包的孔华就被吓到了,
他下意识后退两步,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打扰到韩榆休息了,又羞又愧:“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你醒了”
韩榆一手搭在门销上:“有什么事吗?”
孔华满含歉意地笑了笑,举高手里的油纸包:“我给你带了早饭,多谢你昨日帮我讨回银子。”
韩榆黑沉沉的脸色缓和些许,侧过身让他进来:“同窗之间互帮互助,你们不也帮过我很多?”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是小忙和大忙的区别。”孔华把油纸包放到桌上,“这是新鲜出笼的肉包子,还热乎着,你赶紧吃。”
韩榆捋了捋有些凌乱的头发,并未推拒:“那就多谢了。”
乔装改扮确实废了他不少心思,肉包子权当是辛苦费了。
“谢什么,五十两和十几文钱的包子,显然是我赚了。”孔华赧然道,“我看他们都醒了,以为你也醒了还请韩小兄弟原谅则个。”
韩榆笑而不语,他只是看孔华哭得太绝望,不忍孔华错失考试的机会罢了。
“哦对了。”孔华取出荷包,倒出几个银锞子,“这是多出来的八两,就给韩小兄弟吧。”
孔华说着,就要把银子往韩榆手里塞。
韩榆没要。
一来他不缺这点银子,二来算是让孔华心愿成真。
两天前的中午他们在路边吃饭,孔华说他想买一本书很久了,只是那书有价无市,最低也要八两银子才能买到。
孔家并非
什么大富之家,远不到花八两、甚至更多银子买一本书的富庶程度。
有了这八两银子,想必孔华很快就能买到心心念念的书。
今天也是替人圆梦的一天呢。
送走孔华,韩榆站在走廊上左右瞧一眼,已经有好些同窗起身了,三三两两凑一块儿,捧着书大声诵读。
韩榆回到房间,在朗朗书声中穿好衣裳,把四个温热的肉包子吃光光。
十六岁的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读书耗费精力,韩榆还要操心其他事,饭量比同龄人大得多。
四个包子对他来说,还真不算什么。
韩榆洗漱完,席乐安过来窜门:“收拾好了吗?我看他们准备出发了。”
韩榆把书丢进书箱:“好了,走吧。”
一转身,却见席乐安站在原地没动。
“有事?”
席乐安的心思过于清澈单纯,像韩榆这样八百个心眼子的小怪物一眼就能看穿。
韩榆知道,但韩榆不说。
席乐安忸怩片刻,上前道:“昨天我不该同你那样说话的。”
不该猜疑,不该觉得韩榆做事不妥当。
事后沈华灿把整件事掰开揉碎了解释给他听,他也明白了其中的疑点。
或许镇上的人都知道算命的是什么德行,只是冷眼旁观,看着孔华落入陷阱。
回去后,他一整晚翻来覆去,觉得自己误会了韩榆,很是过意不去,几乎没怎么睡。
现在一有时间,就赶紧过来认错了。
韩榆嘴角噙着笑:“什么
时候善良和富有责任感是有错了?”
席乐安愣住:“啊?什么?”
“我没放在心上,你的怀疑是正确的。”韩榆双手环胸,“我打听过了,那算命的和镇上几个地痞关系很好,就算有人被骗了银子,也不敢向他讨要。”
“昨晚回来之前,我请人走一趟当地的县衙,相信他很快就能得到应有的惩罚。”
席乐安整个人惊呆了:“你、你怎么不跟我们说?”
韩榆一摊手,理直气壮地表示:“当时我累了,不想说话。”
他料定两个小伙伴会有所疑问,只是没想到,席乐安会觉得他们二人之间有了误会。
有点憨憨的。
同类相斥,比起和自己一样心思深沉的同伴,韩榆更偏向性格互补的。
譬如席乐安。
譬如沈华灿。
“你很好,别想太多。”韩榆把还没回神的席乐安转个身,推着他肩膀送出去,“好了席公子,莫要矫情,该收拾收拾上路了。”
韩榆背着书箱下楼,席乐安和沈华灿立在马车旁。
沈华灿忙着吃饼,席乐安则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旁边放着两人的书箱。
经过韩榆的安慰开解,席乐安眉宇间阴霾消散,又恢复到原本的无忧无虑。
越看越像个傻白甜。
看来他需要长期保护的名单里又得再添一位了。
韩榆取下书箱,打算把它放到马车上。
席乐安见状,摁住想要过去帮忙的沈华灿,乐颠颠凑上去:“榆哥儿我帮你。”
韩榆起了几分
促狭的心思,还真松开书箱,后退一步。
席乐安扶住书箱的侧面,另一只手托住底部,试图把它抬起来,塞到马车最里面。
第一下,没抬起来。
席乐安:“?”
席乐安不信邪,岔开马步,使出十成力气。
书箱确实动了,但是只挪动了半寸。
席乐安:“??”
韩榆没忍住,噗嗤笑了。
在席乐安迷茫且幽怨的注视下,韩榆上前,一只手托起书箱,把它推到马车最里面。
再一手一个,将席乐安和沈华灿的书箱送上马车。
席乐安:“???”
“好了。”
韩榆拍拍手,朝坐人的那辆马车走去。
寒风呼啸,靛青袍角翻飞,比那雪地里的青松还要挺拔。
少年人一跃上了马车,侧过身向不远处招手:“外边儿天寒地冻的,赶紧上来。”
席乐安恍恍惚惚地爬上马车,掐了下手心才勉强回神:“所以你才租了另一辆马车?”
韩榆耸了耸肩:“每本书我都很喜欢,只能尽量多带一点了。”
席乐安:“”
沈华灿忍俊不禁:“好了榆哥儿,你别逗他了,再逗一回安哥儿该哭了。”
席乐安跟踩了尾巴的猫似的,一蹦三尺高,脑瓜一下子撞到木板上,疼得他抱着头嗷嗷叫。
韩榆眼神怜爱,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瓷瓶,丢给噪音制造者:“擦一点,以免起包。”
起包是小,撞坏脑子就得不偿失了。
沈华灿放下书:“我帮你。”
席乐安道了声
谢,吸着气低头。
“出发!”
车厢轻轻一震,向前驶去。
韩榆稳稳托着茶杯,三两口喝完,双手置于腹前,闭目养神
韩榆等人乘马车走了八天的陆路,在就近的客栈歇息一晚,次日带着书箱奔赴码头。
码头上鱼龙混杂,喧闹嘈杂。
不时有扛着货物的汉子从船上下来,凛冽的寒风剐得他们裸.露在外的胳膊比虾子还红。
韩榆侧身避让,眼看青年肩上扛的三个硕大麻袋摇摇欲坠,顺手扶了一把。
撑死了及冠之年的青年笑了笑,呵出一口雾气,满头大汗却腾不出手擦拭。
“谢谢小公子。”他说。
韩榆颔首示意:“不必,小心一点。”
“好嘞!”青年憨笑两声,健步如飞地走远了。
“看那边,竟然还有摆摊的。”
不知哪位同窗喊了一句,韩榆放眼望去,不远处的角落里确实有挺多摆摊的。
卖蔬菜,卖吃食,争相吆喝着。
就在这时,半空中一面迎风飘荡的旗帜吸引了韩榆的注意。
“摸骨算命!摸骨算命!算事业算姻缘,不准不要钱!”
“这位老爷,我看你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你只需将我亲手制作的平安符随身携带,它在祖师爷像前供了一年,保准逢凶化吉”
算命先生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硬是说得衣着富贵的中年男子蠢蠢欲动,眼看就要掏银子。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体型壮硕的男子突然出现,
狠狠甩了那算命先生一巴掌。
“好你个臭不要脸的骗子,说我儿有血光之灾,从我手里哄走五百两这是我全部的家当啊!我儿一直把平安符带在身上,却始终不见好,反而病得越来越重。”
“不见好也就罢了,今天走在路上还差点被从天而降的瓦罐砸伤!”
壮硕男子揪着算命先生,邦邦几拳头下去。
“嗷!我错了我错了!”算命先生抱头鼠窜。
壮硕男子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声如洪钟:“你没瞎?”
算命先生一呆。
“老贼,看拳!”壮硕男子挥舞着砂锅大的拳头,重重砸下去。
在一片鸡飞狗跳中,韩榆等人陷入沉默。
下一刻,齐刷刷看向孔华。
“孔兄快瞧,又一个被骗走全副身家的。”
善意的揶揄的口吻让孔华老脸一红,抬手捂住脸,低声嗫嚅:“好吧,我是上过同样的当,我知道我很好骗,你们别这样看我,也什么都别说了。”
TAT
欲哭无泪的同时,不知第多少次向韩榆投去感激的目光。
如芒刺在背的韩榆:“及时止损就好,这东西不可信的。”
众人深以为然。
“我祖母最爱找这些走街窜巷的算命先生,每次都买一大堆的平安符护身玉佩,丁点儿用都没有。”
“我曾经从一本书上看到过,有的算命先生给你的东西看似是护身保平安的,其实是通过某种阴邪手段从你身上吸取气运,
你越倒霉,对方就越好运。”
结合这位受害者父亲的话,众人不寒而栗。
那边的单方面殴打已经结束,壮硕男子口口声声说要去报官。
韩榆帮一位老人家扶了扶竹篓,淡声道:“船来了,走吧。”
眼见壮硕男子拎着算命先生走远,其他人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若非赶时间,他们还想追个后续。
毕竟身边就有一位受害者。
拒绝卜卦算命,从身边做起。
孔华:“”这件事过不去了是吧?
船只靠岸,船客们井然有序地登上船。
韩榆交了船钱,自行寻了个还算干净整洁的房间。
房间的两侧,分别住着席乐安和沈华灿。
房间里的陈设非常简单,只一张地铺和用来吃饭的方桌。
韩榆放下书箱,船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哪有多重,一定是年头久了,木板老化了。”韩榆振振有词。
正值午时,有人过来送饭。
船家见韩榆气度不凡,拘谨地搓着手:“都是些粗茶淡饭,客人不要嫌弃。”
韩榆接过一饭一菜:“不会。”
船家淳朴的脸上带出笑,去下一个房间送饭。
午饭是半碗糙米饭,和一条成年男子手掌长的鱼。
鱼是水煮的,只放了点盐巴,色泽寡淡,滋味更寡淡,根本压不住鱼本身的那股子腥味儿。
韩榆硬着头皮吃完,把碗筷送到甲板的竹筐里。
沈华灿和席乐安也吃完了,出来送碗筷。
见到韩榆,他二人眼睛一亮
,快步走过去:“榆哥儿。”
甲板上风不小,不过阳光明媚,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故而也能忍受凉风带来的些微不适。
“喏,藕丝糖。”
韩榆一手一个,抛给小伙伴。
沈华灿嚼嚼嚼,揉了揉腮帮子:“有点硬了。”
韩榆瑶瑶望着船舷上那只鸟:“还是从家里带的,八九天前的,肯定口感不如现做的。”
“唉,有口饭吃就不错了,总不能喝西北风吧。”席乐安唉声叹气。
他现在有点后悔,在岸上时没多买几个饼子。
人在水上漂,又不能像在岸上那样,想买什么停下来就是。
在这条船上,除了鱼就是鱼。
韩榆单手撑在栏杆上:“我问过船家了,可以在甲板上钓鱼,咱们可以自己做着吃。”
“做饭?谁做?”席乐安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一抬头就对上韩榆和沈华灿温(bu)柔(huai)可(hao)亲(yi)的双眼。
两人异口同声:“当然是你啦,傻孩子。”
不止一次向小伙伴炫耀过自己高超厨艺的席乐安:“”
别问,问就是悔不当初,悔青了肠子:)
席乐安已然维持不住笑脸,干巴巴地说:“可是没有佐料,做出来的鱼依旧不好吃。”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乐安亦是。
韩榆笑容加深:“放心吧,佐料在我书箱里,回头就拿给你。”
席乐安:“???”
你怎么什么都往书箱里塞?
沈华灿呛得直咳嗽,
脸都憋红了:“榆哥儿你极有远见!”
韩榆拱了拱手:“沈小兄弟谬赞,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
可是看他的表情,分明是早有预谋。
席乐安:“!!!”
“要我做饭,你们做梦吧!”席乐安恶狠狠地表示。
但每一次抗争的最后,往往都以反抗无效结束。
韩榆找到船家,向他租了三根鱼竿,趁日光正暖,搬着小板凳到甲板上,找了一处僻静的无人角落,三人排排坐。
沈华灿提议:“不如咱们比一比,比谁钓的鱼多?”
韩榆欣然同意,权当打发时间了。
席乐安也没意见。
两刻钟后,韩榆望着空空如也的小木桶,心中五味杂陈。
席乐安稳稳把着鱼竿,视线灼热地盯着水面,抑扬顿挫地吟诵:“啊,好大一条鱼,一锅炖不下!”
韩榆斜了眼席乐安脚边的木桶里手臂长的大鱼,笑容逐渐核善。
沈华灿丢下鱼竿,一把捂住席乐安那张破嘴。
席乐安:“唔唔唔!”
余光瞥见一位身着灰色短打的男子拎着木桶走来,席乐安拼命使眼色。
大庭广众之下,多少给我点面子啊喂!
韩榆一手架着鱼竿,一手托腮:“没事,就算我钓不到鱼,今晚也可以吃你的那份。”
席乐安:“”
“劳烦让一让。”身后传来短打男子粗哑的声音,像铁锹磨过砖块一样刺耳。
韩榆三人所在的走道比较狭窄,仅容一人通过的那种。
考虑到对
方块头不小,沈华灿第一个起身:“不好意思,我们这就让开。”
说着,不忘把小木桶往旁边踢一踢。
可以说十分贴心了。
“多谢。”原本伫立在拐角处的短打男子迈开步伐,一瘸一拐地走近。
韩榆和席乐安也相继站起身,后背贴在栏杆上。
处于对残疾人群的尊敬,席乐安和沈华灿默契地避开短打男子的右腿,眼睛落在经受多年的风吹雨打,泛白裂开的木板上。
韩榆倒是看了对方一眼,却不是落在腿上,而是腰间。
短打男子越走越近,来到最右边的沈华灿面前。
席乐安跟沈华灿说话:“榆哥儿不是说带了辣椒,晚上放一两个在鱼里”
话未说完,韩榆就见短打男子的右手摸上腰间。
“砰!”
小木桶砸到甲板上,河水瞬间洇湿了鞋面。
寒芒闪过,是短打男子手中的匕首。
刀尖逼近,直奔沈华灿喉管而去。
汹涌的杀意扑面而来,扼住沈华灿的脖子,让他瞳孔骤缩,浑身僵硬不知动弹。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韩榆操起手边的鱼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短打男子。
短打男子捕捉到比他更甚几分的凶戾杀气,心神一凛,下意识抬手,以匕首格挡。
劣质的鱼竿对上匕首,自是当场短了一截。
一击不中,韩榆再刺。
短打男子阴狠一笑,满是鄙夷不屑。
却见韩榆手腕似蛇类一般灵活,转过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被匕首
削出来的尖端直刺颈侧。
“韩小兄弟,你们仨可真让我好找”
以孔华为首的一群同窗从拐角处绕出来,嘴里念念有词。
韩榆眸色微变,手腕再一转,趁短打男子分神,猛地击中他的颈侧。
短打男子闷哼一声,扑通倒地。
目睹全程的沈华灿和席乐安:“!!!”
只看了一小半的孔华等人:“???”
看着甲板上死生不知的男子,孔华几人的耳畔同步播放几日前韩榆的话语。
“韩某一介弱书生。”
一介弱书生
弱书生
如果这都算弱书生,那他们算什么?
废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