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
两方人面面相觑。
沉默。
沉默是今日的甲板。
“所以发生了什么?”
最先回神的是孔华, 他怔怔看着短打男子,以及地上森冷的匕首, 眼里震惊与恐惧交织。
“咕咚——”
是难以抑制的吞咽声。
“怎、怎么还有刀?”
大家脑海中浮现诸多可能性, 寻仇、起争执、单纯发泄越想越惊悚。
席乐安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是嘶!”
“怎么了?”孔华关切询问。
席乐安左手别到身后,拼命拍打韩榆揪着他后腰软肉的手,颈侧暴起青筋, 牙关轻颤:“没呃我是说没什么事。”
孔华奇怪地看他一眼, 怕不是吓坏了,说话都不利索了。
韩榆轻咳一声, 松开被他蹂.躏得泪眼汪汪的席乐安, 若无其事地丢掉手中的凶器——鱼竿。
“此人无缘无故拔刀伤人, 形容癫狂, 韩某为了自身和好友的安危, 只能拿起鱼竿自卫。”
只要我不承认, 韩榆就还是个弱书生。
什么骑射成绩优异,箭箭正中靶心,都是不存在的。
一招制敌更是错觉!
见韩榆信誓旦旦, 眼中的后怕不似作假, 孔华便放下心底的狐疑。
是了, 当人处于生死关头, 总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
韩榆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 又扫向其他人。
大多惊疑不定, 视线在短打男子和匕首之间游
移, 生怕他再次暴起伤人。
“眼下趁他还晕着,不若由韩某将此事告知船家,先把他关押起来, 待船只靠岸, 再送去官府如何?”
众人自无异议,只是有一点:“他瞧着挺沉,韩小兄弟一个人怕是不行,我们给你搭把手吧?”
韩榆婉拒了,在数道跃跃欲试的目光下,轻轻松松拎起短打男子。
同窗:“???”
我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沈、席二人:“”
就说你迟早得露馅!
韩榆赧然一笑,轻声解释道:“托教谕的福,韩某在骑射课上练就出几分力气。情况紧急,韩某先行一步。”
目送韩榆单手拖着短打男子,阔步而去的同窗们:“”
“王兄,你扶我一下,我、我有点腿软。”孔华深呼吸,用力甩几下头,试图把脑子里的水包甩出去,以证明自己此刻是清醒的。
沈华灿心神恍惚,浑身僵硬得厉害,席乐安只能站出来,当场表演一套“睁眼说瞎话”的绝活。
“诸位不必太过惊讶,韩榆的力气也只比你们稍微大了那么一丢丢,之所以走得这样潇洒,是因为那男子身量不高嗯,就是这样。”
为了隐藏榆哥儿的真实实力,成功糊弄住面前这群人,席公子表示,他真的是操透了心呢。
孔华抹了把脸:“原来是这样,难怪当初韩小兄弟箭无虚发呢。”
席乐安:保持微笑.jpg
“我
看沈小兄弟面色不太好,你赶紧带他回房间吧。”孔华好意提醒。
席乐安正想法子脱身,听孔华这样说,心底直呼打瞌睡送枕头。
席乐安比照着他在家时搀扶年事已高的爷奶的动作,热情贴心地扶住沈华灿,语气里满是迫不及待:“咱们走吧,回房间歇一歇,等榆哥儿回来。”
——榆哥儿安哥儿灿哥儿是他们私下里对彼此的称呼,是表达亲近的一种方式,在人前他们习惯直呼其名,否则会显得太幼稚,不好,不好。
沈华灿扯出一抹苍白的笑,任由席乐安带他回了船舱。
孔华目送他二人远去,招呼同窗把鱼竿和小木桶收拾一下:“这里头好几条鱼,可不能浪费了,先给他们送去。”
“好嘞!”
同窗拎上木桶,朝着沈华灿离开的方向追去。
孔华拾起韩榆坐的小木凳,跟一位韦姓同窗走在最后。
韦姓同窗跟孔华窃窃私语,不让前面的人窥见他们的谈话内容:“孔兄,我怎么觉得,韩小兄弟好像有什么瞒着我们?”
“瞒着?”孔华被席乐安钓上来的那条大鱼甩了一脸水,正闷头擦脸,闻言怔了下,又笑了,“韦兄何出此言?”
“你应该都瞧见了,韩小兄弟只拿着一根鱼竿,就制服了一个手持匕首的歹人,还那样轻易地把人拎起来我觉得韩小兄弟身上似乎藏着很多秘密。”韦姓同窗神神秘秘地说。
孔华摇了摇头:“
每个人都有秘密,我们没有权利要求其他人毫无保留地道出内心所有的秘密。”
无论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韩榆在孔华心目中的形象都是无比正直高大的。
韩榆在安庆书院三年有余,除了个别同窗,无一人说他的不是。
这一点还不能证明什么吗?
而从私心角度出发,韩榆为他讨回五十两,便是间接地救了他一命。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孔华会一直记在心里,来日若有机会,定当结草衔环相报。
言归正传,孔华是绝不会怀疑韩榆的。
即便韩榆有秘密,也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韦姓同窗:“”
大家把鱼送到沈华灿房间,便自发离开了,把空间留给受到惊吓的沈华灿。
席乐安给好友倒了杯水,塞进他手心里,轻声细语道:“榆哥儿很快就回来了,他一定能妥善处理好这件事情。”
茶杯上温热的触感唤回沈华灿的思绪,他在席乐安全神贯注的注视下,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他们都很信任韩榆,就如同韩榆信任他们,向彼此交托后背的那种。
席乐安盘腿坐下,无声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算了,还是等榆哥儿回来再说。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
不是席乐安妄自菲薄,而是这件事情涉及到沈华灿的身家性命,他一个人实在应付不过来。
关键时刻,还得是榆哥儿。
沈华灿阖上双眸,看似平静,
实则攥紧颤抖的双手泄露出太多的真实情绪。
约摸过了半刻钟,韩榆珊珊而归。
席乐安屁股底下跟安了弹簧似的,猛地跳起来,后知后觉想到沈华灿在歇息,又蹑手蹑脚地落地,一整套动作无端惹人发笑。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韩榆面前,用唇语喊人:“榆哥儿。”
韩榆睨他一眼,声线四平八稳:“灿哥儿没睡。”
席乐安呆住:“啊?”
韩榆微抬下巴,示意席乐安往回看。
席乐安掉头:“嚯!”
沈华灿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头顶的船板。
韩榆推了席乐安一把,信步走到沈华灿旁边坐下,两条长腿委屈地盘起来,靛青袍角拂过鞋面。
“明日船只靠岸,我会让人把他送出去,几日后师公就能收到。”韩榆手肘支在腿上,掌根托腮,发丝随着身体的倾斜扫过少年人清瘦的手腕,“如果不介意,可以跟我说一说。”
沈华灿缓缓坐起身,掌心攥着被角,一贯温和的面庞此时无比漠然。
席乐安见状,暗戳戳吞了口唾沫。
有、有点可怕。
不过更多的是心疼。
年纪轻轻便遭遇这些,险些命丧刀下。
沈华灿冷声道:“多半是沈家族老。”
韩榆安静不语,充当一个沉默的聆听者。
“当年我爹查出一些有关世家的辛密,一旦暴露必将是诛九族的大罪,那人不知从哪探听到消息,便联合沈家与祖父关系不睦的族老,下毒害死了我爹。”
席乐安呼吸一滞,韩榆亦眸光微暗。
“爹死后没一个月,娘郁郁而终,祖父将辛密上达天听,陛下却轻轻揭过,只惩处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祖父失望透顶,又苦于毫无证据,便与沈家撕破脸,辞官离去。”
“这些年我和祖父远在太平镇,又有孙爷爷和护卫,沈家不敢如何。这厢我孤身一人进京,他们怕是担心我入了朝堂,一旦得势就会借机报复打压他们,索性斩草除根,将我的性命永远留在这条船上。”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席乐安一巴掌拍翻小方桌,“陛下竟然就放过他们了?”
韩榆委实没想到,沈绍钧辞官离京的内情竟是这般惨烈。
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说,效忠的陛下更是包庇杀子凶手。
韩榆没问被永庆帝包庇的人是谁,只抬手覆上沈华灿的小臂:“无妨,有我在。”
沈华灿是他的至交好友,又有对沈绍钧的承诺,韩榆说什么也得保全沈华灿安然无恙。
时至今日,沈华灿和席乐安对韩榆的某些事早已心照不宣。
“还有我。”席乐安不甘落后,“我虽不能像榆哥儿那般厉害,但我也会豁出全力保护你的。”
沈华灿看向席乐安,后者以为他不信,挥着拳头凶巴巴地说:“灿哥儿你可别忘了,我也是习过武的。”
沈华灿翘起嘴角,又很快落下:“好。”
韩榆提议道:“既然越京有沈家,你一个
人肯定不安全,船靠岸后你最好给师公写封信,看师公如何打算。”
有沈绍钧震慑,谅沈家族老不敢明目张胆地对沈华灿如何。
——沈家族老敢派人在船上动手,不就仗着沈华灿孤身在外吗?
至少韩榆是这么想的,但具体如何,还要看沈绍钧的决定。
沈华灿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韩榆勾唇,带着安抚意味:“灿哥儿你先睡一觉,养养精神,等醒来安哥儿也该做好晚饭了。”
接收到韩榆的眼神暗示,席乐安昂首挺胸,把胸口捶得邦邦响:“没错,从今天起,你们俩的一日三餐由席大厨全包了。”
沈华灿露出浅笑,不紧不慢躺回去,闭上双眼。
韩榆拉着席乐安离开,不忘带上门。
甭管沈华灿这时候睡不睡得着,他都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空间。
任他思考,任他缓解压抑的情绪。
“唉,我怎么也没想到,灿哥儿的家里竟然是这样的。”席乐安狠狠搓了下两颊,自言自语,“当年初见时,我还因为你借给灿哥儿手帕心里不舒坦,对他横眉竖眼的,现在回想起来,我真不是个人!”
“安哥儿何必妄自菲薄?你有鼻子有眼,五官端正,怎么就不是人了?”韩榆调笑道,“话说,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
席乐安打了个磕巴:“就小孩子嘛,不懂事韩榆你别问了,再问我要恼了。”
“啧啧啧。”韩榆连啧三
声,负着手回房间,不忘提醒席乐安,“就这么说定了呦,这几天的伙食都交给你。”
席乐安:“”
这破朋友不要也罢:)
虽然被韩榆的话题跨度之大噎得半晌说不出话,席乐安还是在傍晚时分拎着装鱼的小桶去了船上的小厨房。
韩榆事先给了船家一两银子,船家承诺未来数日都会留一口锅给席大厨。
韩榆帮着杀了鱼,顺便用河水清洗干净,接下来就交给席乐安了。
安庆书院的同窗突发奇想,把房间里的小方桌搬出来,在甲板上两两对弈。
孔华见韩榆在甲板上无所事事,就把他拉来,两人相对而坐,激情对弈。
“饭好了。”
不远处传来席乐安熟悉的吆喝,韩榆刚好赢了一局,遂歉意一笑:“今日到此为止,准备开饭了。”
孔华一脸羡慕地点点头。
“对了,还剩下几条鱼,你们要不要?”临走前,韩榆突然问。
孔华愣了愣:“你们不吃吗?”
韩榆把剩下的鱼拎来:“河里的鱼多得是,每天新鲜的最好。”
孔华自是喜不自禁,连声称谢。
席乐安直接把糖醋鱼送去沈华灿屋里,三人一道用饭,也更热闹些。
韩榆和另两人的口味喜好差不多,喜甜喜酸,再加上有辣椒提味,滋味堪称一绝。
沈华灿只尝了一口,就赞不绝口:“好吃!”
席乐安满足了,嘴角的弧度一直没落下过。
吃饱喝足,韩榆拍一拍结实的肚腹:“
碗筷我来,安哥儿歇着去吧。”
沈华灿提出要帮忙,被韩榆用手肘推了回去:“你老实待着,三双碗筷而已,哪里用得着两个人。”
沈华灿就仰头笑,微弱的烛光映入他眼底,似有水色一闪而逝
夜间船只依旧行驶,喧闹的人声逐渐消停下来,人躺在甲板上,可以清楚地听到水浪的哗啦声。
白天发生太多的事,韩榆有些脑胀,早早就洗漱歇下了。
午夜时分,船只劈波斩浪,稳稳行驶着。
“咯吱——”
伴随着一声轻响,韩榆的房间被人推开一道缝隙。
朦胧月色从头顶的小窗探进船舱,照到来人的身上,在船板上落下一团黑影。
黑影在门口一动不动,似在侧耳倾听。
半晌后,确定房间里的呼吸声平稳绵长,才慢慢推开门。
“吱——”
又一声响,吓得黑影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只一双眼滴溜转动,瞥向地铺上的少年人。
少年人侧躺着,被褥盖得非常严实,一丝风也透不进去,只能看见一张安然沉睡的俊俏面孔。
黑影呼吸声重了两分,踮着脚后跟上前。
寒芒飞掠而过,黑影缓缓从腰间取出一把宽刀。
随着他抬手的动作,浓郁的鱼腥味儿悄无声息地在空气里扩散开来。
——可以确定,这把刀是用来杀鱼的。
黑影死死握着刀柄,紧盯着韩榆双眸紧闭的脸。
高高举起,狠狠劈下。
刀刃划破空气,掀起一阵迅疾的风。
危
险逼近,韩榆毫无所觉,睡得极为香甜。
眼看那刀刃即将落到韩榆脖子上,黑影突然停住了。
刀刃距离皮肤只差分毫,带起的疾风刮过少年人的颈侧,带起一丝痒意。
“唔”
韩榆轻声呓语,艰难从被褥中伸出手,挠了挠脖子,翻个身,继续睡去。
这期间,黑影全程屏气凝神,将那把杀鱼刀死死藏在背后。
韩榆的呼吸依旧平稳,昭示着他可能在经历一场美梦。
黑影又盯着韩榆堪称完美的后脑勺看了许久,把刀别回要带上,倒退着出了房间。
“韦兄?”颇为耳熟的声音响起,“深更半夜不睡觉,你怎么从韩小兄弟的房间出来?”
黑影身形一滞,做贼心虚的意味不要太明显。
孔华很快联想到白天韦姓同窗跟他说的那番话,当即怒不可遏:“韦兄你怎么能”
狭窄的走道上,两人压低声音,激烈地争执着。
一门之隔的房间里,韩榆不缓不急翻过身来,面朝走道的方向。
昏暗中,少年人的眼眸漆黑明亮,宛若最上乘的黑曜石。
内里一片清明,哪有一丝一毫的惺忪睡意
在船体轻微的晃荡下,一夜安然度过。
韩榆一夜好眠,是三个人里最晚起来的。
沈华灿经过一晚上的自我修复,已然不见昨日的失态。
他和席乐安站在甲板上,对着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水面谈笑风生。
韩榆抬步上前,却被孔华叫住
:“韩小兄弟。”
韩榆脚下一顿:“孔兄有何事?”
孔华眼睛底下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紧张地把衣袖搓来搓去:“韩小兄弟昨夜睡得如何?”
韩榆面色如常:“我以为在船上会睡不好,最后却有意外之喜。”
“我听说船上有人”孔华顿了顿,“韩小兄弟可有什么物件遗失?亦或是房间里有陌生人走动的痕迹?”
韩榆眉梢轻挑:“并无孔兄所说的情况。”
孔华明显狠狠松了口气,并且停止搓衣袖的动作:“那就好,那就好,还望韩小兄弟夜里警醒着点,以免有人居心不良,趁夜闯入。”
韩榆笑着应是,孔华千叮咛万嘱咐,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倒是意外之喜。”韩榆喃喃道,朝好友走去。
帮孔华不过是顺手为之,想不到他的品行意外很不错,还拐弯抹角地提醒自己。
至于揭发韦姓同窗,若非他跪地恳求,孔华必然是做得出来的。
回想起孔华暗藏愧疚的眼神,以及韦姓同窗的试探,韩榆意味不明扯了下唇。
人都快死了,手底下养的狗还不安分。
非要他挨个儿敲碎,连骨头都不剩,才能学会安分不成?
“榆哥儿!”席乐安见了韩榆,笑眯眯地喊人。
韩榆凭栏而立:“在说什么?”
沈华灿脸色有些憔悴,眼睛却炯炯有神:“在讨论中午吃什么。”
“不是还吃鱼吗?”见对方点头,韩榆好心提议,“我曾在
书上见过一种做饭,中午不妨试一试。”
沈华灿双手搭在栏杆上:“这就要问咱们的席大厨了。”
席·大厨·乐安:(≧?≦)-
韩榆一行人在水上飘了六天。
这六天里,他们一日三餐只吃鱼,以至于一到饭点就顿时没了胃口,看见水里活蹦乱跳的鱼就想吐。
从船上下来,众人只觉重获新生,连呼吸都顺畅了,空气无比清新。
“还是韩小兄弟有先见之明,随身带着作料。”一位同窗砸吧着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行,我得找个地方美餐一顿,否则我觉得我撑不到越京了。”
韩榆指向不远处的一家酒楼:“瞧着生意很不错的样子。”
“行,就它了!”
二十来位同窗扛起书箱,直奔酒楼而去。
吃饱喝足,自觉精气神恢复了十成十,便结伴去往车马铺,根据需求租了十来辆马车,再次踏上赶考之路。
这一走,又走了七日。
终于在水路转陆路的第八日,一行人抵达大越的都城——越京。
“哇,原来这就是越京吗?”席乐安从马车里探出头,“好生壮观!”
韩榆只听韩松形容过,却不曾真正见识。
听席乐安这般感叹,不由生出几分好奇,也掀起帘子往外瞧。
十数米高的城墙高达巍峨,守城士卒分列两侧,气势逼人。
城门上方挂着写有“越京”二字的匾额,字迹银钩铁画,气势恢宏。
据说这字是由太.祖御笔所写,经历一百多年的
风吹雨打仍旧不改深刻凌厉,傲然屹立在这方匾额之上。
韩榆用眼睛度量着越京城墙,以及城外的一草一木,眸中光影明灭。
“路引。”守城士卒拦下马车,中气十足道。
这一路走来,韩榆等人不知出示过多少次路引,这会儿迎上腰带佩刀的士卒,半点也不怯场,大大方方地给对方看了路引。
“过。”
士卒一声令下,韩榆三人乘坐的马车驶入越京。
韩榆再度撩起车帘,不经意间往外一瞥,将一人飞奔而去的背影收入眼中。
他并未放在心上,放眼望去,是与府城差不多的建筑。
并且一路走来,路边有不少摆摊算命的。
沈华灿促狭道:“孔兄见了又得难受了。”
席乐安捧腹大笑。
韩榆一手托腮:“没想到越京的算命先生这么多,看来越京百姓很吃这一套。”
“可不是。”席乐安指指点点,“你瞧他们一个个养得肥头大耳,不知坑骗了多少人。”
沈华灿表示:“反正我是不会信。”
韩榆附和:“韩某亦然。”
越往东去,建筑越是精美绝伦。
朱门高悬,雕梁画栋,无一不彰显着越京的庄严深沉。
韩榆眸光微闪,放下了帘子。
马车轱辘,朝着贡院附近的客栈驶去
“到了?”
书房里,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懒洋洋地坐在桌前,接过下首之人呈上的书信。
“回二公子,奴才一直让人盯着,那边他刚入越京,周顺就跑回来报
信了。”
少年人挥挥手:“知道了。”
小厮应声而退,少年人则打开书信,逐字逐句地浏览。
半晌后,冷嗤一声:“看来我还是低估你了,韩榆。”
“也是,能被沈绍钧看重,收为徒孙精心教导,能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大哥的提醒未尝没有道理,连父亲重伤昏迷前都对韩榆异常关注,多次拿韩榆与我作比,先是小三元,又是解元,可见韩榆是我会试的一大劲敌。”
“不行!”少年人重重将信纸拍到桌上,“就算有沈绍钧护着,我也绝不容许他一个穷乡僻壤之人爬到我的头上!”
话音落下,少年人又把小厮叫进来:“你去”
小厮跪下,磕了个头:“是,奴才一定把事情给您办得妥妥当当!”
书房门户大开,刺目的光亮纷涌而入,也让人看清少年人的面貌模样。
俊美清逸,一副读书人的打扮,却生生被眼里的阴鸷破坏了那股子书卷气。
分明是长大后的阮景修
韩榆丝毫不知有人在他进入越京时就盯上了他,就算知道,也不在意阮景修的那些小打小闹。
一个被宠坏的孩子罢了,不成气候。
一行人在贡院附近找到满意的客栈,二十来人住进去,彼时已是傍晚时分。
这一路走来,二十多天舟车劳顿,大家都累得很,连吃饭都顾不上,进了房间倒头就睡。
翌日,席乐安精神饱满地过来找韩榆:“闲来
无事,去书斋转转?”
沈华灿也用期待的眼神看他。
韩榆欣然应允:“正好我打算去牙行一趟,看有没有合适的院子。”
沈华灿怔了下:“榆哥儿这是要买院子?”
韩榆坦然承认:“二哥总会回京任职的,到时候把爹娘大伯他们接来。”
席乐安倚在桌边:“我还是等会试过后再说,万一考不中,提前租了院子不是丢人?”
“一定可以考中的。”韩榆正色道,“你我都是。”
沈、席二人异口同声:“没错!”
三人向客栈伙计问了路,同行去往书斋。
据说贡院附近的泰平书斋是越京最大的书斋,容纳了天下种类最为丰富的书籍。
韩榆走到门口,往里一瞧,心说果然不加。
放眼望去,里面满满都是书。
沈华灿和席乐安见状,不由地加快步伐,把韩榆落在身后都没发觉。
书斋里有很多人,门口却冷清,只挂着个牌子,上头写着新到书籍的书名。
韩榆捏了捏衣袖,幸好他带了足够的银子。
否则进去后什么都想买,临付钱的时候却囊中羞涩,那就丢大脸了。
韩榆正欲抬步入内,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不待韩榆回头,就被一只黏腻的手抓住了手腕。
韩榆猝然回首,是一个衣衫褴褛,形容疯癫的道士。
“你”
“异世之身,又有轮回之象,怪哉!怪哉!”
道士表情魔怔,直勾勾盯着韩榆,近乎喃喃自语地说道。
韩榆瞳孔骤
缩。
“哪来的臭乞丐,还不快滚!”书斋的伙计出来撵人。
韩榆只觉手腕一松,道士踉跄着连连后退,仿佛见了什么见不得的东西。
“我”
韩榆只吐出一个字眼,陡然发现那道士不见了踪影。
目光所及之处,哪有什么跛足道士。
好似一切都是韩榆的错觉。
🔒 082
“榆哥儿?”
“榆哥儿!”
接连两声, 炸得韩榆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看过去:“怎么了?”
“想什么呢, 这么入神?”席乐安指向韩榆手里的书, “都拿反了。”
韩榆低头一看,还真是。
沈华灿把书放回书架上,语气平和中带着诧异:“榆哥儿不会在想那个跛足道士吧?”
韩榆绷紧面皮:“我不是我没有。”
看破不说破, 还是好朋友。
席乐安很是奇怪地看了眼韩榆:“你不是素来不信这些东西吗?昨天还说过。”
韩榆点头, 心说但我也没想到今天会有这一遭哇!
那跛足道士口中的异世之身,应该是指他来自异世。
可为何不是异世之魂?
毕竟韩榆是穿书。
倘若是前世的实验体零五, 早就因为没能及时补充晶核而陷入癫狂状态,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不仅他, 小白也极有可能因为宿主的濒死而半死不活。
更遑论, 穿书伊始韩榆曾借着水面看过自己的脸, 绝非前世的模样。
还有后面那句“轮回之象”。
轮回, 即生死轮回。
死了又生,生了又死。
韩榆穿书时分明在大楼里砍丧尸来着,可以保证他绝对没有死。
像二哥那样, 死后重回多年前, 才算是轮回。
他这顶多算个穿越好吧?
综上所述, 那跛足道士所言堪称驴唇不对马嘴, 荒谬至极。
不过他看出自己来自异世
这让韩榆脑中警铃
大作, 种种阴谋论轮番上演。
一定要找到他!
控制住, 或杀人灭口。
韩榆敛眸, 眼底掠过杀意。
这是最为要命的把柄,比他这些年的部署重要成百上千倍。
一旦被人拿捏住,后果将不堪设想。
韩榆不敢心存侥幸, 此时归心如箭, 只想早点传信给韩一,命他即刻去找那跛足道士。
韩榆攥紧了手指,很快又松开,如此重复几次,定下心神,才去书架前挑几本中意的书籍,付了钱,和好友走出书斋。
“可要去官牙?”沈华灿问。
大越的牙行有两种,分别是官牙和私牙。
官牙是经由官府指派的牙商,私牙则是祁高驰舅公在太平镇经营的那种。
像韩榆这种初来乍到的外地人,还是官牙更靠谱些,至少是明码标价,不会被无良牙人坑骗。
韩榆早已冷静下来,仿佛先前的恍惚失态只是错觉:“去。”
先把正事办了,那跛足道士行迹诡异,可只要他在越京出现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找到不过是早晚的事。
自己表现得过于异常,反而会让好友担心。
韩榆向路边摆摊的老丈问了路,三人直奔官牙而去。
步行两刻钟,脸被风吹得冰凉发白,总算来到官牙。
甫一进入,就有牙人热情地迎上来:“客官是买牲畜还是赁房子?”
韩榆直奔主题:“想买个三进院子。”
买院子?
在越京?!
牙人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看韩榆像在看什么绝世
大宝贝。
本来看这三人衣着寻常,不像是什么富贵之人,他只态度平平,一般热情。
这厢得知韩榆要在寸土寸金的越京买三进院子,顿时热情加倍再加倍。
“诶呦,客官您真是好运气,前天刚有人把一座三进宅子挂在咱们牙行售卖,位置好地段佳”
牙人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简直将那座宅院夸上了天。
韩榆和小伙伴两相对视:“先去看看?”
这个不满意,还有其他的。
沈华灿的想法和韩榆达成同步,拉上席乐安,在牙人的带领下去看院子。
待售的三进宅院离官牙很近,走半刻钟就到了。
牙人取下挂在腰间的一大串钥匙,眯着眼睛挑挑拣拣,对着锁孔试了好几把钥匙,才把门上的铁将军打开。
这座院子的内部结构与韩榆在太平镇的家有细微区别,不过无伤大雅,重要的是环境和舒适程度。
陈设简单雅致,且不说沈、席二人,反正韩榆一眼就相中了,怎么看怎么喜欢。
“接下来是花厅,平日里家里来客人,小公子可以在这里头款待客人。”
韩榆信步入内,指尖拂过红棕色的椅背,不动声色地问道:“这院子卖多少?”
牙人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个数:“一千八百两。”
韩榆回头,眼眸微微眯起:“可我怎么打听到,像这样的三进宅院,顶多卖个一千五百两?”
牙人诧异得瞪大眼睛,失声怪叫:“怎么可能?
这院子可是在城南与城东的交汇处,再往东可都是越京的权贵大官,绝佳的好地段,不可能只卖一千五百两。”
不可能归不可能,但我还是要讨价还价。
谁家的银子都不是大风刮来的,能省则省。
韩榆一边说,一边向小伙伴抛去暗示性的目光。
席乐安会意,板着脸质问:“我说这位老叔,您是仗着我们人生地不熟,想宰客不成?”
沈华灿紧随其后:“不瞒您说,我好歹也在越京住过几年,您这价格绝对不公道。”
韩榆作势要往外走:“亏得我觉得官牙价格公道,放着就近的私牙不去,一路走来腿都快跑断了罢了,罢了,我还是去找私牙买卖吧。”
少年人你一言我一句,口齿伶俐,言语犀利,直说得牙人张口结舌,急得满头大汗。
“客官!客官留步!”牙人一个头两个大,紧忙上去拉住韩榆,“小老儿敢以做牙人二十年的信誉担保,这绝对是最公正的价格,童叟无欺!”
“当真?”韩榆回过头。
牙人瞅着韩榆眼中明晃晃的不信任,苦笑道:“原屋主就是这个价格,客官您嫌贵,说要一千五百两,小老儿也做不得主啊。”
韩榆闻言,面色微缓几分:“我是信你了,但是”
牙人头皮一紧,这小子又要冒什么坏水?
不会真要一千五百两吧?
要是以这个价格成交,他没法跟东家交代啊。
反之,倘若这单
交易黄了,月底他的赏钱又要少一笔。
牙人正胡思乱想,冷不丁被韩榆拽着胳膊走到花厅的匾额下。
“老叔,你瞧这幅挂画,我怎么觉得里头是空的?”
牙人下意识露出“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的表情,张嘴就来:“小公子怕是看错了,这里可是花厅,哪能随意乱来?”
话音刚落,就见韩榆把手摁在挂画上。
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那挂画凹陷了进去。
韩榆揭开挂画,发现墙上竟有一扇一两尺宽的小门。
牙人目瞪口呆:“这是什么?”
韩榆也想知道。
这里头到底有什么东西,才会散发出丝丝缕缕的臭味。
韩榆抬手捏上小门的门环,往外一拉。
第一下,韩榆竟然没拉动。
这让韩榆面露诧异,更好奇小门后面的风光了。
究竟藏着什么,才封得这样死?
韩榆把碍事的桌椅挪开,长指扣住门环,手臂肌肉用力。
“咣!”
伴随着一声巨响,韩榆直接把两扇小门给拽下来了。
韩榆:“”
席乐安&沈华灿:“???”
牙人:“!!!”
在牙人又惊又恐的眼神中,韩榆把一寸多长的木板放到桌上,向他投去微微一笑:“用力过度,并非韩某故意为之。”
牙人干笑两声:“是、是呢,我晓得的。”
这小子看起来力气很大的样子,如果我说一个“不”字,他会不会和拆下那扇门一样,让我的脑瓜子和脖子分家?
瑟瑟发抖.jpg
韩
榆见他如此,耸了耸肩:“这是韩某的过失,无论买不买这座院子,韩某都会负责把它修好。”
牙人点头称是,和韩榆一起往里看。
内部十分宽敞,几乎是把半面墙都掏空了,却只放了一个木箱子。
随着小门一打开,浓郁的腥臭味道扑面而来,呛得韩榆衣袖掩鼻,别过脸去。
牙人离韩榆最近,是第二个遭到气味攻击的人。
他直接被这股子又腥又臭的味道给熏吐了,跌跌撞撞地跑出去,蹲在墙角大吐特吐。
席乐安和沈华灿同时捂住鼻子,眉毛皱得死紧。
席乐安伸长脖子往里看一眼,被味道刺激得一下子缩回去:“这里头空空如也,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味道?”
沈华灿脸色不大好:“幸亏榆哥儿多个心眼,留意到挂画后的猫腻,倘若等买下来之后才发现,怕是要气炸了。”
“咱们又不是冤大头,契书在手,还担心牙行不认账吗?”韩榆放下挂画,“我只是在走进花厅后依稀闻到一股极淡的异味,察看四周却没发现异样,准备离开却发现风吹动挂画时,中间凹进去一块。”
沈华灿一脸正色,拱了拱手道:“韩兄细致入微,沈某自愧不如。”
席乐安也说:“席某自愧不如。”
韩榆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告诫自己这样太不文雅,没好气地虚虚点了他们两下,惹得对方吃吃发笑。
“花厅里味道太重,你们先去外面。”
沈华灿和席乐安应
声而出,韩榆也不打算深究那木箱中藏了什么,径直走向牙人。
“老叔,您可能要请这院子的主人来一趟了。”
牙人苦胆都快吐出来了,脸色惨白地嗯了一声,脚底抹油溜出去。
“咱们不走吗?”席乐安问。
从那小门打开,空气里都是腥臭味,席乐安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韩榆坐在树下的石桌前:“咱们是来做什么的?”
“买院子。”
韩榆摊手:“所以我们要把利益最大化。”
席乐安震惊住了:“那箱子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你不会还想买这座院子吧?”
一家人住在这里,想想都觉得膈应。
韩榆摇头:“自然不会,但我想,没人会不要送上门的封口费。”
席乐安:“啊?”
沈华灿叹口气,勾住席乐安的脖子,把他带到一进院溜达了。
牙人虽然上了年纪,腿脚却利索得很,不一会儿就把院子的主人带来了。
“这院子我已经全权交由你们负责出售,有天大的事也该你们解决,我那边还在巡视铺子,知道走这一趟要耽误我多少时间吗?”
体型臃肿的中年男子冷着脸喋喋不休,单看牙人苦闷的表情,便可推断出他这一路耳朵遭了多大的罪。
“胡老爷您消消气,实在是有要紧事”
韩榆走到门口,将年过半百的牙人从噪声中拯救出来:“您家花厅的挂画后面有一扇门,您可知晓?”
胡老爷坦然点头:“这里头是我祖爷
爷用来放置藏品的地方,到我爹时已经不用了,空置许久话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把藏品藏在花厅的挂画后,这就是传说中“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吗?
不过这不是最要紧的。
韩榆落后胡老爷半步,随他走进花厅:“里头有个箱子,味道很难闻”
“呕!”
是胡老爷被熏吐了。
胡老爷弓着腰干呕许久,捂着鼻子问:“这是什么?”
韩榆失笑,你才是屋主,我怎么知道。
胡老爷很快也意识到这一点,面子上挂不住,挪动圆滚滚的身躯,屏住呼吸走到小门前,把那木箱拖了出来。
木箱被放到地上,上面没有锁,胡老爷用手一掀,就轻而易举地打开了。
下一刻——
“呕!”
这回是真的吐了。
胡老爷背对着木箱,一边吐,一边浑身抖成筛子。
被韩榆勒令不许入内,只能在院子里游荡的席乐安和沈华灿见状,更是好奇不已。
好在韩榆依旧很贴心,并未让他俩等太久。
在胡老爷制造出来的噪音里,韩榆往木箱里瞥一眼,疾步而出。
“榆哥儿,里头是什么?”
胡老爷到底见了什么,才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牙人表示他也想知道。
韩榆言简意赅:“一个婴儿。”
“哦,原来是一个婴儿什么?婴儿?!”
韩榆敢保证,这是他与席乐安相识以来,席乐安发出的最最最尖利的声音。
韩榆颇为无
奈地揉了揉耳朵,其实他早有猜测,那腐尸的味道与曾经日夜相伴的丧尸的味道不相上下。
不过是出来买个院子,怎么就遇上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
韩榆按下名为郁躁的情绪,再三叮嘱:“你们老实在这儿待着,我去跟胡老爷说几句话。”
沈华灿和席乐安乖乖答应下来。
平日可以耍赖皮、故意玩闹,现在绝对不行。
“胡老爷,您把院子挂在官牙出售,结果却出了这么桩事,理应给我个说法吧?”
韩榆言笑晏晏,态度温和,笑意却不达眼底。
胡老爷一眼就知道,这小子恼了。
也是,任谁在相看的院子里发现一个僵硬的婴孩尸体,都会怒不可遏。
胡老爷心里有气,还是得强行挤出一抹笑:“这确实是我的疏忽,但我在此之前完全不知情,小公子也不能把责任都归到我身上来。”
韩榆轻哼一声,面色好转。
胡老爷见有戏,义愤填膺道:“箱子里头的婴孩是我上个月去世的幼子,当初我明明看着他下葬了,不知怎的出现在这里。”
“我家夫人自从幼子离世后,日日同我说看见幼子回来,家里被她闹得鸡犬不宁,还险些伤了我一位妾室所生的长子,实在没法子了,我只好举家搬离这里。”
胡老爷一脸苦涩,说得自己好像有什么苦衷似的,听得韩榆怒极反笑。
“所以胡老爷就把这院子售卖给旁人?”
胡老爷脸色僵硬,又羞又恼:“
这不关你事吧?”
韩榆扫向木箱:“这可不是小事。”
又是正妻又是妾室,长子是庶子,身为嫡子的幼子却死在襁褓之中,怎么听都觉得有内情。
然而胡老爷的态度明显是偏向妾室的,这会儿还理直气壮地同他狡辩。
见韩榆眉目间冷色浮动,胡老爷沉吟片刻:“家丑不可外扬,还望三位小公子莫要声张此事,我在附近有一座四进院子,一千五百两成交,如何?”
韩榆不吭声。
胡老爷深呼吸:“一千二白两。”
韩榆丝毫不为所动。
胡老爷心一横:“八百两。”
牙人:“!!!”
八百两?
千年鬼宅也不能卖八百两吧?
胡老爷您糊涂好吧,藏了这么个糟心的玩意儿,还真不是一件小事。
算了,不管了,反正不论如何,牙行都能从中拿到回扣。
牙人一扭脖子,出去透气了,留韩榆跟胡老爷斗智斗勇。
“八百两?”韩榆总算给了胡老爷一个正眼,言语间带着不确信,“莫不是也如这宅子一般?”
胡老爷:“不是。”
他前段时间刚买的,用来安置养在外头的女人。
胡老爷虽然好色,却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
权衡利弊后,宁愿倒贴一千八百两,也要封了韩榆跟他两个同伴的嘴。
至于牙人,谅他也不敢说出去。
韩榆嘴角勾起愉悦的弧度:“成交。”
胡老爷狠狠松了口气:“那咱们现在就去牙行,把契书签了?”
回头还要送去官府印章,麻烦得很。
耽搁得越久,这满肚子坏水的小子就极有可能将胡家的事传得满越京皆知。
韩榆欣然同意:“走吧。”
离开小院,胡老爷坐着马车离开,韩榆几人则步行回牙行。
“八百两?!”席乐安惊呆了,“会不会有什么阴谋等着咱们?”
沈华灿则更关心另一点:“听榆哥儿的形容,这件事明显有不为人知的内情那孩子也太可怜了。”
出生几个月便夭折,死后还要被封在冰冷的木箱中,不见天日。
韩榆抬手轻整衣袖,尾音上扬:“韩某一生行侠仗义,此等不平之事,自是要插手一二,寻一个真相。”
八百两是一回事,韩榆却做不到真的闭口不言。
脑海中浮现出木箱中的画面,韩榆捏着袖口的手指微微收紧。
木箱并不算大,至少盛不下一个婴孩。
所以他是被折断四肢,硬生生塞进去的。
太可怜了。
胡老爷以为韩榆没看清,殊不知自从他恢复力量后,视觉听觉都有极大的提升。
韩榆的呼吸有一瞬停顿,再抬眸,已看不出丝毫的异样。
赶回牙行时,胡老爷已经等了许久。
只待韩榆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并用红色的印泥留下指印,便扬长而去。
见胡老爷走了,牙人毫不掩饰对韩榆的羡慕:“两千多两的四进院子八百两到手,你真是赚疯了。”
韩榆但笑不语。
牙人也不在意,自顾自说道
:“你们刚来越京是不知道,前段时间胡夫人闹得可凶了,咱们这一片谁不知道。”
“疯疯癫癫的不说,还拿刀砍人,胡老爷和几个妾室哪个没被砍过,尤其是给胡老爷生了长子的那个,据说差点被刀抹了脖子.”
“胡老爷实在没法子,请了好些道士也没用”
韩榆出言打断他:“这么说来,老叔也知道胡家那宅子不久前闹出过事?”
牙人噎了下,打着哈哈说:“我也是刚听人说的,小公子你们先回吧,契书要送去官府印章,估摸着明日才能拿到。”
“行,那我明日再来。”韩榆倒也爽快,拉上小伙伴离开牙行。
路上,席乐安愤愤道:“这牙人隐而不报,简直可恶!”
韩榆轻笑:“人家只是开门做生意,管咱们如何?”
韩榆隔着衣袖摸了摸内袋里的一千二百两,心情美滋滋:“反正我是赚了的。”
“这倒是。”
饶是处于气头上的席乐安,也不得不承认,八百两就算在太平府也买不来一个四进院子,更别说在寸土寸金的越京城里。
可这样的奇迹,偏偏发生在了韩榆的身上。
就很奇妙。
好像所有和韩榆有关的事情,最终都会变得特别顺畅起来
回到客栈,韩榆即刻传信给韩一,让他去查胡家的事。
时间还早,韩榆约小伙伴练了几道经义题。
晚饭时,韩榆提及祁高驰:“来越京已有两日,该去拜访祁
兄了,你们可要一同前往?”
“那是自然。”另两人异口同声道。
当初在罗家私塾时,因着韩榆和韩松的缘故,他们五人一向走得很近。
一别多年,也该好好叙叙旧了。
沈华灿吃一口菜,咽下去才开口:“除了给祁兄,还有他的两个孩子,也要准备点礼物。”
韩松与谈绣芳成亲的次年,祁高驰与表姑婆家那边的一个姑娘成了亲,如今已是一对双胞胎儿女的父亲了。
韩榆不置可否:“明天一早去买,反正傍晚时分祁兄才下值,其他时间都不在家。”
家中有女眷,不可贸然登门拜访。
三人约定好,吃完饭又练了两篇策论,便各自睡去。
夜间,韩榆感觉口渴,起来喝水,隐约听见外面响起脚步声。
有点熟悉。
韩榆轻轻拉开门,是沈华灿。
“灿哥儿怎么现在还没睡?”韩榆走到他旁边,举头望明月。
沈华灿轻声道:“睡不着。”
韩榆一眼看破:“在想沈家?”
沈华灿偏过头,本就温润的面庞在月光下更显柔和:“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重回旧地,难免心绪浮动。
夜间难以入睡,想到祖父,想到爹娘,想到其他人,心中烦闷,便出来透透气。
“是我吵醒你了吗?”沈华灿面带歉意。
韩榆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你想多了,我还不至于这么容易惊醒。”
“你若是真因为沈家感到困扰,担心那什么族老给你使绊子,不如查查他有没
有做坏事,把他官帽子撸了,或者套麻袋打一顿。”
沈华灿被他逗笑了:“你大可不必如此。”
韩榆双手抱臂:“咱们是朋友,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我知道。”沈华灿逐渐收敛笑意,直视着韩榆,“但是他早在很多年前就因为被祖父打断了腿,被迫辞官了。”
韩榆:“???”
沈华灿仰头看月亮:“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祖父那样儒雅的男子,竟然会亲手打断他隔房兄弟的腿。”
这有什么,我十岁出头的时候就把平昌侯毁容了,让他也不能继续做官了呢。
韩榆心底腹诽,摇头道:“为父则刚。”
是啊,为父则刚。
沈华灿完全可以想象到,当初的祖父有多绝望。
想到如今朝堂上风头正盛的那位堂叔,沈华灿不着痕迹扣紧了围栏。
他不说话,韩榆也不说,就这么披着衣裳默默陪他凭栏赏月。
直到露水打湿肩头,他二人才回屋去
翌日一早,韩榆三人前往书斋。
祁高驰素来好学,近几年与韩榆通信,也时常谈及书中所得所感。
韩榆便迎合他的喜好,挑选几本祁高驰可能感兴趣的书籍。
沈华灿和席乐安亦然。
付钱时,韩榆听到几个外地口音的年轻男子高谈阔论。
一副书生打扮,应当是和他们一样,前来参加会试的考生。
“你们可还记得前头那位国子监祭酒?”
“可是沈绍钧沈大儒?”
“不错,正是他!”最先问话的书生一抚掌,“昨儿我听人说,他辞官归隐后又收了个弟子。”
韩榆:“???”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蔡次辅和齐尚书皆是举重若轻的朝中重臣,想必第三位弟子也如这两位一般,有惊世绝艳之才。”
“是不是惊世绝艳我不知道,反正他是小三元,乡试中又是解元,和咱们一同参加会试”
小三元和解元的标签叠加,沈华灿和席乐安不约而同看向韩榆。
韩榆:“”
别太荒谬。
他分明是沈绍钧的徒孙,怎就成了和灿哥儿父亲平辈的弟子了?
三人沉默着出了书斋。
韩榆语气轻飘飘:“出门在外,突然就涨了个辈分,啧。”
另两人噗嗤笑了,同时又有几分担忧。
“总感觉来者不善。”
“人言可畏,榆哥儿还是警惕些。”
韩榆心中微暖:“我晓得。”
沈华灿提议:“左右咱们已经送去拜帖,过几日见了师叔,请他们帮忙澄清一下。”
韩榆颔首:“只能这样了。”
目前为止,他人微言轻,即便解释也没几个人会听,两位师叔则不然。
紧接着,他们又给两个孩子买了礼物。
傍晚时分,韩榆三人前往祁高驰家。
祁高驰如今任从五品员外郎,一身官袍气度不凡,然而在见到韩榆后,又变回当年可亲可爱的兄长。
祁高驰的妻子白氏是个性情爽朗的女子,待人热情好客,两个孩子也十分
乖巧。
韩榆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罐糖果,龙凤胎立马黏上来,一口一个小酥酥。
祁高驰哼哼两声,才不承认他酸了呢。
饭后,祁高驰问及三人的学问,问及韩松的情况。
这些年虽然彼此没有断了联系,但信上到底写得不详细,祁高驰很关注远在安庆府的好友。
谈及吴承宇,祁高驰一哂:“若不是次辅大人据理力争,姓吴的还在逍遥法外呢。”
韩榆勾唇:“次辅大人自是心系百姓的。”
“是极,次辅大人为天下读书人争取到公平公正,你们今年也能轻松些。”
至少不会像当年韩松那般,明明有六元及第的能力,却因为一些缘故错失良机。
之后祁高驰又考校了他们仨的学问,临走时还把自个儿当年会试前整理的试题和诸多回礼一起,随韩榆三人回了客栈
两天后,胡夫人娘家将胡老爷及其妾室告到了官府。
胡老爷宠妾灭妻,纵容妾室残忍谋害正妻所生的嫡子。
妾室不仅犯了杀人重罪,事后收买胡家下人,来一招偷梁换柱,与一道士勾结,将嫡子的尸体封存在家宅的花厅内,企图借风水局让胡老爷暴毙而亡。
不仅如此,她还给正妻下了扰乱心智的药物,令其产生幻觉,最终在痛苦的折磨中死去。
幸好这一切被胡夫人的娘家哥哥发现,暗中收集证据,送胡老爷和妾室入大狱。
可惜的是,那道士过于狡诈,从官兵手底
下逃脱了。
“方道士投奔了平昌侯次子,如今住在城郊的庄子里。”
平昌侯次子,阮景修。
韩榆嗤了声:“又是那小子。”
所谓沈绍钧之徒的事还没跟他算清楚,莫不是又想整幺蛾子?
韩一:“主子,可要属下将他捉了来?”
他太清楚阮景修对韩榆的恶意,不敢放松。
“无妨,你盯着点就是,切记小心行事。”
越京不比太平府安庆府,上头多少双眼睛盯着,韩榆可不想韩一暴露。
“那跛足道士,找到了吗?”
比起方道士,韩榆更在意这个。
不过话又说回来,最近怎么就跟算命先生和道士过不去了?
半路遇见算命的,来到越京又遇上一个二个的疯癫道士。
啧,烦人。
“属下无能,越京城内并无此人踪迹。”
并无踪迹?
莫非人间蒸发了?
“继续找。”
一日不找到,韩榆一日心中难安。
韩一恭声应是,悄无声息地离开客栈。
如今韩榆还住在客栈,他打算等二哥来了再搬进新家。
否则一个人住着,太过空旷,没什么意思。
如今地方足够宽敞,他打算给观观设计一个滑梯,让他平时耍着玩儿。
以前韩榆在基地里见过,很多异能者家的孩子排着队滑滑梯,大声尖叫欢呼,看起来很开心。
韩榆始终是被排斥在外的那个,他自己没有体验过,怎么着也得在小侄子身上圆了自己未能实现的梦。
“话说,二哥的调令应该快要下来了。”
一个
月了,就算永庆帝办事效率不太高,也该出结果了。
韩榆自言自语,翻开书专心致志地诵读。
就在这时,沈华灿推门而入:“榆哥儿,平昌侯府二公子给你送来帖子,邀你参加明日的诗会。”
韩榆接过帖子,眉梢轻挑。
这就是他胡编乱造的最终目的吗?
“好,我知道了。”
🔒 083
翌日一早, 韩榆就被沈华灿和席乐安从暖和的被窝里拔出来,心不甘情不愿地拾掇自己。
“这是我考上举人时大哥送我的玉佩, 虽不是顶好的质地, 撑场面绝对没问题。”
“这是孙爷爷给我做的衣裳,是我所有衣裳里最好的一身,你穿可能有点不合身, 但这不是问题。榆哥儿你往那一站,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你脸上,其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韩榆托着下巴, 眼睛半睁不睁, 懒洋洋地打个哈欠, 散漫的模样看得席乐安眼皮直跳。
“榆哥儿,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韩榆把头正过来:“我有认真在听, 但这只是一场诗会, 我一个应邀出席的,总不能抢了主人家的风头。”
能不能撑到诗会开始还是个问题,极有可能早早走人。
况且韩榆素来喜欢简洁干净的风格, 什么玉佩扇套香囊荷包都是累赘玩意儿, 他嫌碍事。
话虽如此, 最后还是反抗无效, 被二位好友打扮成一只花孔雀(bushi), 登上前往诗会的马车
诗会在城郊的一所别苑举办。
韩榆出示帖子, 验明正身, 自有貌美的婢女上前,为韩榆引路。
“公子,这边请。”
韩榆目不斜视, 习惯性道一声谢, 得到婢女隐晦异样的一眼注目。
不愧是平昌侯府的别苑,雕栏玉砌,层台累榭,随处可见名贵花草,美不胜收。
穿
过拱门,入目皆是衣着富贵、谈笑风流的官家子弟。
韩榆不着痕迹地扫过在场诸位,将姓名与家世对号入座。
——韩榆向来不打无准备的仗,这是他在越京的第一次正式露面,应慎之又慎。
韩榆的打量宛若初春时节的微风,又如蜻蜓点水,自然且迅疾,无一人察觉。
俊美如俦的少年人出现,自然引来一些人的注意。
这些个官家子弟努力回想,发现韩榆是个生面孔,旋即收回目光,不动如山地坐着,与人谈笑风生。
一个从未在越京露过脸的少年人,不值得他们多加关注。
今日诗会的目的有二,其一是消遣时间,其二则是见一见那位传说中的小三元,沈祭酒的三弟子,韩榆韩解元。
阮景修不止一次说过,韩榆乃穷乡僻壤出身,言语粗鄙心胸狭隘。
他们都很好奇,这样不堪入目的韩榆,是怎么连得四次案首,又入了沈祭酒的眼。
韩榆面色如常地在角落里寻个位子坐下,自斟自饮。
韩榆只饮了一杯酒,口感太烈,适合在家中品饮,喝完酒倒头就睡,却不适合孤身在外,置身于群狼环伺的别苑内。
“麻烦取一壶茶来。”韩榆放下酒杯,低声同侍立一旁的婢女道。
婢女很快取来一壶好茶,起身前韩榆感觉到对方瞧了自己一眼。
许是在吐槽他美酒当前,却抱着清茶痛饮吧。
韩榆不甚在意,重新拿了个杯子,斟满后浅酌一口,任馥郁的
茶香冲淡口中的酒气。
陆续有不认识的人进来,直奔相熟之人而去,很快打成一片。
相比之下,韩榆这边格外冷清,与屋内格格不入的气氛惹得好些人侧目。
“以前没见过他,是谁带来的?”
“不知道,不重要。”
家中有权势有背景的人有一群人众星捧月,韩榆显然不是。
因为无权无势,所以不重要。
抱有类似想法的不止一人,即便端着酒杯从韩榆桌前经过,也不会多看一眼,更遑论推杯换盏,促膝长谈。
阮景修听别苑的下人回禀,得知韩榆已到,便带着贴身小厮和护卫匆匆赶来。
“阮二公子。”
“景修。”
“阮兄。”
见阮景修出现,很多人主动上前来,同他热情打招呼。
虽说平昌侯被迫辞官多年,如今重伤昏迷不醒,太医断言没几日好活,可如今的平昌侯府早已有了新的顶梁柱——平昌侯世子阮景璋。
近几年,阮景璋在朝中势头十足,颇得永庆帝赏识,想必假以时日,定能位极人臣,重振平昌侯府之煊赫。
阮景璋十分疼爱阮景修这个同母兄弟,到了予给予求的程度。
昨儿匆忙间收到诗会的帖子,纵使心中有万般不满,大家还是笑容满面地来了。
“阮兄,那位韩解元怎么还没来?”有人朝门外看去,嘲讽之色溢于言表,“莫不是临阵脱逃了?”
众人哄堂大笑。
“谁说他没来的?”阮景修奇怪地看了张嘴傻笑的人一眼,
指向角落里,“那不就是?”
刹那间,几十双眼睛齐刷刷落到韩榆身上。
端着茶杯悠哉悠哉品茶的韩榆:“”
笑声戛然而止。
偌大的空间里,一片死寂。
韩榆如芒刺在背,心理素质再好,也忍不住放下茶杯,抬眸回望。
漆色的眼眸堪比黑曜石,纯粹明亮,让人移不开眼,又莫名不敢直视。
这什么臭比喻?
真是见了鬼了!
终于,有人受不了空气凝滞的窒息感,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韩榆:“他是韩榆?”
阮景修点头,带着小厮和护卫走向韩榆,居高临下地看他。
仅一眼,韩榆就辨别出那护卫的身份——多年前驾着马车,试图创飞他的青衣男子。
至于叫什么,不要紧,也不重要。
韩榆和阮景修一坐一立,一低一高,看起来似乎是前者落了下风。
韩榆不喜欢被人俯视的感觉,遂站起身来:“太平府一别,已有数年之久,阮公子别来无恙?”
酝酿一整天的满腔话语在韩榆的问候下缩了回去,给阮景修噎得不轻。
韩榆他怎么回事?
以他的聪明才智,会猜不到请他来此的真正意图吗?
阮景修倨傲地抬着下巴,硬声硬气道:“这里有很多位子,你怎么躲在角落里?莫不是怕了?”
色厉内荏的模样一如当年,像极了飞得不够高,偏要逞能啄人脑袋的斗鸡。
韩榆抿唇一笑:“韩某喜静,第一次应邀参加这样规模盛大的诗会,难
免不自在。”
阮景修噎了下x2。
当年你叫嚣着要惩罚阮十七的时候,可没现在这般内敛。
阮景修冷哼一声:“今日这场诗会是特意为你办的,你可得好好享受。”
韩榆面露讶异。
阮景修意味深长道:“过了这回,可不一定能享受到第二回同等的待遇了。”
说完,便甩袖离去,坐到象征着主人家身份的最上首。
待遇?
被无视的待遇?
韩榆心中腹诽,嘴角挂着浅淡的弧度,看向应对阮景修走后蜂拥而上的官家子弟。
“你真是韩榆?”
“小三元?一年前乡试的解元?”
“啧,我还以为韩榆有什么三头六臂呢,也不过如此。”
“阮公子不是说韩榆是穷乡僻壤出身,我怎么瞧着不太像?”
“打肿脸充胖子谁不会?很显然,他这身行头是刚刚置办的,给自己撑场面呢。”
“百闻不如一见,我以为沈祭酒新收的弟子就算不如蔡次辅和齐尚书,至少也得是阮世子那般霁月光风之人。”
“喂,你是不是使了什么肮脏手段,才让沈祭酒收你为徒?”
“什么猫猫狗狗都能攀扯上沈祭酒,凭什么你一个土包子能得沈祭酒的青睐?”
在阮景修来之前,大家已经喝了不少酒。
这会儿酒意上头,头脑不太清醒,满脑子都是德高望重的沈大儒不收他们为弟子,反而选了个农户出身的人。
心中意难平,在嫉妒与愤怒的侵蚀下,他们所剩不多的理智早被抛
到十万八千里之外。
言辞鄙薄,极尽羞辱。
好似只有这样,才能发泄他们心头的怒火。
面对这些攻击性满满的言语,饶是阮景修早有预料,这一刻也皱起了眉头。
阮景修下意识看向韩榆,后背紧绷。
并非担忧韩榆被伤透了心,而是担心韩榆突然发疯,向当年对待他一样,将这些人打得抱头鼠窜,落荒而逃
不对!
他什么时候抱头鼠窜落荒而逃了?
分明是大人不记小人过,不与韩榆计较!
阮景修暗自挽尊,期待着韩榆的反应。
最好韩榆被这些言论打击到崩溃,心态失衡,以致于几日后的会试失利,成为他的手下败将。
风光而来,落魄而归。
这便是他费尽心思散布错误信息,又组织诗会的最终目的。
阮景修要让沈绍钧知道,当年他选了韩榆,是多么愚昧的一个决定。
还有父亲。
就算父亲至今未醒,他也想让父亲知道,自己并不比韩榆差,日后无需再拿他和韩榆作比。
亲儿子如何能与一个莫不相干的人相提并论?
在阮景修期待的注视下,韩榆缓缓抬手,修长的手指屈起,轻叩桌面。
“笃、笃、笃——”
接连三声,轻而脆。
明明杂乱喧闹的人声远高过敲击声,在韩榆面前叫嚣不止的十几个官家子弟却都听得一清二楚。
有那么一瞬,自己成了砧板上的鱼,被开膛剖腹,剐出内脏,毫无反抗之力。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
起,直冲天灵盖,又在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陡然一个激灵,酒醒了。
就在他们惊觉自己竟然被韩榆一个小小的举动吓到,恼恨交加之际,韩榆开口了。
“诸位,有一点你们可能误会了。”
“什么误会?难不成你这身行头不是买的,而是半路偷来的?”
“哈哈哈哈哈哈”
哄笑声再度响起。
而作为被群嘲的对象,韩榆仍旧面不改色,嘴角微微上翘:“韩某的意思是韩某并非沈先生的弟子。”
笑声陡然一滞。
“不是沈祭酒的弟子?”
诸多怀疑的目光投来,韩榆点头应是:“韩某的老师是沈寒松沈大人,而非诸位口中的沈祭酒。”
“人言可畏,韩某不知是何人造谣生事,委实可恶至极。”韩榆眸光微转,视线穿过人群,落在阮景修身上,“多谢阮公子今日相邀,否则韩某也无法这样顺利地澄清这件事情。”
阮景修:“”
该死,他怎么还这样冷静?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沈寒松,岂不就是沈祭酒离世多年的独子?”
韩榆:“没错。”
“所以你不是沈祭酒的弟子,而是沈祭酒的徒孙?”
韩榆:“正是。”
有人因为韩榆坦然的姿态臊得面红耳赤:“所以到底是何人捏造是非,惹得你我误会沈祭酒与韩榆的关系?”
“不知道。”
似乎那传言是一夜之间传遍越京的,目的性极强,意在误导众人韩
榆和沈绍钧的关系。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何人与韩榆结怨,这般陷害他?
很快有人想到,当年阮景修两次离京,想要拜沈祭酒为师却无功而返的事情。
察觉到好几道目光往身上飘,阮景修呼吸乱了一下:“可沈寒松沈大人早在沈祭酒辞官离京前便已去世,阴阳相隔,他又是如何教导你的?”
“真要论起来,还不是沈祭酒教导你。”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狡辩?”
韩榆负手而立:“师公提出为老师收我为徒时,我并不知晓师公的身份。”
“我作为老师的弟子,理应代替老师孝敬师公,反之,师公代替老师教导我又有何不妥?”
“师公传道受业,韩某学以致用,受与学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如此情况下,韩某不明白,为何师公不能教导徒孙?”
“至于穷乡僻壤出身,出身农户,土包子在韩某看来,这算不得什么。”
“人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出身仅仅代表着起点,却无法决定最终的高度。”
“韩某四岁读书,至今已有一十二年,不说头悬梁锥刺股,闻鸡起舞、废寝忘食常有。”
“如今韩某所得的一切”韩榆勾唇,举起骨节分明的双手,“都是靠这双手得来,韩某从不觉得身份如何会让我觉得耻辱。”
“反观诸位,不知尔等考取了什么功名?”
韩榆眸光锐利,迈上前一步。
逼人的气势竟让面前的
十余人呼吸一紧,跟着后退。
“举人?”
韩榆左脚迈开。
“秀才?”
韩榆又迈出右脚。
“童生?”
至此,韩榆已将人逼退到门口。
风一吹,后背生寒。
韩榆狭长的眸微挑:“还是说,什么都没有?”
这几个找茬的,乃是越京有名的二世祖。
干啥啥不行,吃喝嫖赌第一名。
韩榆早就摸清楚了他们的身份,才会说得这样笃定。
很显然,他这话成功戳到了对方的肺管子,顿时气炸了。
“韩榆你别欺人太甚!”
“你知道我是谁吗?”
“惹了我,你担待得起吗?”
“是韩某的不是,韩某在这里给诸位赔个不是。”韩榆能屈能伸,干脆利落地作了一揖,直起腰后哂笑道,“可最初,不是诸位先羞辱韩某的吗?”
“韩某的出身确实比不得诸位,但泥人也有三分气性,若今日阮公子邀我前来,目的是为了羞辱韩某,韩某便恕不奉陪了。”
说罢,韩榆面无表情地拱了拱手,转身扬长而去。
阮景修怎么都没想到,韩榆会是这个反应。
眼见韩榆跨出门去,他下意识看向护卫阮十七。
阮十七蛇类般阴鸷的眼睛看着韩榆的背影,低声说:“侯爷最疼爱二公子,若二公子能金榜题名,待侯爷醒来,定会为二公子感到骄傲。”
阮景修想象一番,心中激荡不已,当时不作他想,追了上去。
众人面面相觑,神情各异。
“咱们刚才是不是说得有点过分了?”
“我也觉得,感觉韩榆这一路走来很不容易。”
“其实韩榆也没那么差劲,他是小三元,还是解元,唯独在出身上差了点。”
“唉,我有点后悔了。”
“我也太冲动了,不如下次见了韩榆,同他道个歉?”
“就这么办!”
阮十七将众人的议论尽收耳中,眼底划过思量
“韩榆!”
“韩榆,你给我站住!”
然韩榆充耳不闻,浅蓝袍角翻飞,步履如风地穿过拱门。
只瞧着那笔直如松的背影,便能窥见几分隐忍的怒气。
这让阮景修一反常态地自我反思。
他做错了吗?
阮景修觉得他没有。
无论在沈绍钧还是在平昌侯面前,他和韩榆都是不死不休的竞争关系。
他想要拜沈绍钧为师,借此讨得父亲的欢心。
他想要胜过韩榆,借此向父亲证明,他并不比韩榆差。
可惜,事情往往总是事与愿违。
阮景修加快速度,总算追上韩榆。
“韩榆,你就这么走了,可想过这件事一旦传出去,对你对我都会有不好的影响?”
韩榆背对着阮景修,看不清神色。
“韩榆,我跟你说话呢!”
“好玩吗?”韩榆的语气波澜不起。
阮景修怔了下,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韩榆转过身,面覆寒霜:“对外传出我是师公弟子的谣言,邀请我来诗会,试图通过里面那些人狠狠打击我,继而让我会试失利,甚至落榜。”
阮景修被韩榆的先发制人搞得
懵了下,讷讷无言。
韩榆冷嗤:“你是不是在想,我既然都已经猜到一切,为何应邀前来?”
阮景修恼羞成怒:“我没有!”
“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影响到我吧?”韩榆自顾自地说,扯唇冷笑,暗含轻视的意味,“真幼稚。”
阮景修炸了:“韩榆你说什么?”
一边质问,一边抬起手,作势要推韩榆,给他点教训。
然而手指连对方的衣角都没碰上,就被韩榆钳住。
韩榆没有控制力道,阮景修有种骨头都被捏碎了的错觉。
“啊!”
“啧,真弱。”
阮景修疼得脸色发白,后背弓起,却怎么都挣不脱,愤怒之余恐惧横生。
要是阮十七在,一定会护他周全。
哪知韩榆跟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直接点破阮景修心中所想:“这种时候还想要依靠别人脱困,这十六年当真是白活一场,你是还在吃奶的一岁娃娃吗?”
不知是不是阮景修的错觉,手腕上的力道减轻许多。
“阮公子,韩某知道你胜负欲极强,心心念念想要赢我。”
阮景修眼神微闪,挣扎的力气不觉放慢。
“你应该努力提升自我,堂堂正正地赢我,而非在背地里使阴谋手段。”
韩榆比阮景修高一些,二人面对面,颇有种前者在居高临下地俯视后者的感觉。
漆黑的瞳仁严肃专注,不见一丝笑痕。
“胜之不武,非大丈夫所为。”韩榆顿了顿,“旁人知道,也会看不起你。”
韩榆松开
阮景修,沉声道:“类似的事情韩某不想再遇到第二次,这次只是警告,韩某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
阮景修低头揉手腕,闷声不吭。
韩榆也不在意,左右他今日来诗会的目的已经达成,没有继续逗留的必要。
“你若是想,韩某大可以与你光明正大地比试一场。”
韩榆说完,转身疾步离去。
阮景修怔怔站在原地,表情空白。
“二公子。”
直到阮十七的声音响起,阮景修才恍然回神。
“二公子,韩公子走了吗?”阮十七问。
谨慎有余,恭敬不足。
阮景修浑然不觉,张了张嘴:“我”
他莫名想起韩榆的话。
还在吃奶的一岁娃娃
一岁娃娃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不吃馒头争口气,这回他偏不跟阮十七说自个儿挨了韩榆的欺负。
转念想到韩榆的警告,阮景修有点踌躇。
关于那方道士的事情。
阮景修还在揉着刺痛的手腕,痛楚让他心生退意。
要不还是算了吧?
正如韩榆所说,堂堂正正赢一把。
见阮景修明显在走神,阮十七眯了眯眼睛:“二公子,方才您同韩公子说了什么?”
这么丢人的事,一定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阮景修:“本公子纡尊降贵请他回去,他竟口出狂言,说了许多得罪本公子的话,说完后拔腿就走,未免太不识抬举!”
阮十七不疑有他,跟随阮景修回到席上。
—
—从侯爷将他安排到阮景修身边,他就知道,这位二公子的头脑最简单不过,也最好掌控
回到客栈,沈华灿和席乐安问及诗会的情况,韩榆如实相告。
沈华灿给韩榆倒杯水:“榆哥儿消消气,就拿沈家来说,眼高于顶的不在少数,一个二个的都是大脑空空的玩意儿,向来用脚趾头思考问题,你别放在心上。”
席乐安心疼地抱住韩榆,眼神犹如老母亲一般慈爱:“在我眼中,榆哥儿就是最好的,甭管什么家世背景,在我这儿都得往后排。”
韩榆被他腻歪得浑身一哆嗦,摸一把胳膊,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
“这位席兄,您让让,您成功恶心到我了。”韩榆拧着眉头表示嫌弃。
席乐安哈哈大笑。
韩榆再三告诫自己翻白眼不雅,轻咳一声:“好了,不说这个,明日还要去拜访两位师叔,先准备准备,以免到时候出错。”
希望阮景修那蠢小子争气一点,别再被当枪使了。
否则他得气死,然后又气得活过来。
沈华灿回房间拿书:“榆哥儿说的是,万一咱们答不出来,那就尴尬了。”
席乐安是不必去的,不过本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原则,韩榆盛情邀请他一起看书。
席乐安:“”-
会试倒计时,还剩四天。
韩榆和沈华灿先去了沈绍钧的大弟子,当朝次辅蔡文家中拜访。
蔡文人如其名,生得文质彬彬,身上
有股十分浓重的书卷气息。
为人刚正肃穆,不苟言笑,即便是见了两位师侄,脸上也带不出一丝笑。
果然不出所料,蔡文上来就考校他二人的学问,过程之严苛,到了令人咂舌的地步。
好在韩榆和沈华灿顺利通关,没被这位有点可怕的师叔拿捏住。
考校结束,蔡文问及老师的情况,沈华灿如实相告。
韩榆敏锐地发觉,蔡文在提到沈绍钧时,绷紧的面皮缓和两分。
看来大师叔对师公的感情很深,不过师公当得起。
问完沈家祖孙的详细情况,蔡文将目光投向韩榆。
韩榆正襟危坐,放轻呼吸,像极了等待老师提问的学生。
“有关你的谣言我一早就听说了。”蔡文双眼紧缩在韩榆的脸上,“但是我并没有替你澄清的打算。”
韩榆搭在腿上的手指一松,面带微笑:“韩榆以为,该澄清的都已经澄清过了,绝不会让师公和两位师叔名声有损。”
蔡文哼了声:“嘴硬,骨头更硬。”
韩榆话锋一转:“不过,如果师叔想要为弟子再澄清一二,也不是不行。”
蔡文皱眉:“我何时”
韩榆起身作揖:“弟子谢过师叔。”
蔡文:“”
沈华灿:“”
“臭小子。”蔡文斥道,面色却柔和许多。
韩榆和沈华灿两相对视,眼里尽是笑意
会试倒计时,还剩三天。
韩榆和沈华灿拜访齐冲。
和蔡文的严
肃不同,齐冲平易近人,字里行间尽是关切,几乎是把两位师侄当作自家小辈看待。
提起谣言一事,齐冲笑道:“这件事你处理得还算及时妥当,师公教导徒孙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若是师弟还在,他定不会介怀。”
韩榆弯了弯眸子,眼里是显而易见的愉悦。
他算准了一切,包括阮景修和其他人的反应,也料定诗会上发生的事不会外传。
为了澄清谣言,韩榆便借着某位官家子弟的口,将他的所言所行传扬出去。
大多数人都觉得沈绍钧教导韩榆不成问题,其余少数人的看法不在韩榆考虑范围内。
不仅如此,韩榆还因为出身与高度的言论在读书人中很是得了一番吹捧赞誉。
临走前,齐冲语重心长道:“这只是开胃小菜,待你们进入朝堂,会有很多比这更为险恶的谣言谬论,你们须得守好本心,方能平稳度过。”
韩榆二人齐声道:“谨遵师叔教导。”
会试倒计时,还剩一天。
这天正午,韩一带来一个好消息。
“沈家那位族老的嫡次子,最有出息,官至三品的那个,因为贪墨了二十多万两白银,被陛下一撸到底,这会儿估计在牢狱中跟老鼠蟑螂斗智斗勇。”
沈华灿听了韩榆一席话,喉头微哽,睫毛颤抖得厉害:“榆哥儿,可是你”
韩榆没否认:“总不能让你存着心事进考场。”
席乐安双手抱臂,拿肩
膀怼了怼韩榆:“说吧,你是怎么做到的?”
“做过的事不可能完全抹去痕迹,总能查到。”韩榆端起茶杯,浅酌一口,“我不过是让御史无意间得知此事,又无意间送去了人证物证。”
席乐安打了个寒蝉:“果然,惹谁都不能惹到榆哥儿。”
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沈华灿双手交握,骨节泛白,千言万语汇聚成一句话:“谢谢你,榆哥儿。”
“你们是我最最要好的朋友,自然要护着你们。”韩榆身体后靠,“这就当做是给灿哥儿会试开考前的礼物。”
席乐安心神一动:“还有我的?”
韩榆微抬下巴:“嗯哼。”
席乐安激动搓手:“什么什么?”
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韩榆在袖中摸索一番,取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推到席乐安面前:“发来看看。”
席乐安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什么啊,神神秘秘啊啊啊!!!”
席乐安腾地跳起来,一蹦三尺高,音调高得足以刺穿另两人的耳膜。
“房房房房契?!”
“还是三进的?!”
韩榆手指轻点小臂,唇角抿出上扬的弧度:“小小礼物,无需言谢。”
🔒 084
会试当天, 二月初九。
韩松的调令一早从越京出发,快马加鞭送往安庆府。
韩榆对此毫不知情, 于寅时一刻起身, 更衣洗漱,用完早饭,和同窗前往贡院。
对于参加科举的考生, 朝廷有明文规定, 不得穿夹棉的袄子,略厚些的衣裳都不容许, 只能着统一的青色衣袍。
二月初的晨间透着凉意, 考生们一身单薄, 刚踏出客栈, 就冻得打了个寒蝉。
“阿秋!”
“阿秋阿秋!”
喷嚏声此起彼伏, 一度让韩榆想起当年参加县试时, 他和刚满十岁的小伙伴站在考场外,冻得原地直打转的场景。
思及此,韩榆不禁失笑:“一晃多年, 咱们都会试了。”
席乐安把手揣进衣袖中取暖, 虽然效果甚微:“是啊, 我都十六了, 再有四年就及冠了。”
沈华灿浅浅吸气, 努力在寒冷中维持着读书人的气概风度:“这才几年, 往后还有多少个十年呢。”
韩榆会心一笑:“没错。”
三人站在背风处, 静待贡院开门。
席乐安倚在墙边:“说来也奇怪,明明会试远比院试、乡试重要,我却丁点儿也不紧张。”
他顿了顿, 又说:“不过虽说不紧张, 压力或多或少还是有的。”
韩榆偏过头:“有压力才有动力,什么压力都没有才是最可怕的。”
沈华灿很难不认同:“那叫破罐子破摔。”
席乐安忍不住笑:“说来也是
,有你们俩和沈爷爷帮我查漏补缺,昨天我又把前两日蔡次辅和齐尚书考校你们的问题挨个儿答了,这回若是落榜了,都对不起你们在我身上花的时间精力。”
扪心自问,他在天赋上是逊色于两个好友的。
正如当年罗家私塾的入学考核,他达不到韩榆那时候的水准,这些年虽不曾懈怠,日日勤学苦读,也难以抵达韩榆如今屹立的高峰。
韩榆和沈华灿却从未说过他半句不好,始终拉拔着他,带他走得更远。
一步步走到今日,他席乐安何其幸运。
感慨之余,席乐安听到韩榆促狭的语调:“呦呦呦,安哥儿这是要感动得掉小珍珠了吗?”
席乐安:“”
刚升到半空的感激啪叽摔到地上,摔得稀巴烂。
微笑.jpg
席乐安瘫着脸,咬牙切齿:“韩榆!闭嘴!”
气势有余,凶气儿不足。
韩榆抬起揣在怀里的左手,拍拍席乐安的肩膀。
他什么都没说,却胜过千言万语。
席乐安吸了吸鼻子,别过脸去。
这天太冷了,冻得他鼻子都酸了
两刻钟后,贡院大门打开。
官兵凛然冷硬,腰带佩刀,为的是防止有人在贡院门前闹事,可以在第一时间镇压。
“走吧。”韩榆招了招手,率先走出墙角的背风处,踏进寒风中。
考生自觉排成几列,开始搜身检查。
较之去年的乡试,会试的搜身更为严格。
考生须褪去全身衣物,只
留一件蔽体,进入贡院大门内侧的一排平房内,接受一对一的检查。
过程中,韩榆很不自在,全身每一块肌理都僵硬得厉害。
好在这种毫无遮蔽的不自在很快结束,随着搜检官的“下一个”,韩榆迅速穿好衣裳,大步流星地走出灯火通明的房间。
沈华灿和席乐安刚巧也结束了检查,从隔壁的房间出来,还在低头整理衣袍。
三人对视,眼里尽是无奈与窘迫。
“愣着作甚,还不赶紧进去。”一旁的官兵冷声催促。
韩榆垂下眼眸,向考场走去。
刚走出两步,身后传来尖锐的哭嚎:“大人我知道错了,求您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余光中,一位考生被官兵赤条条地丢出来,毫无形象地趴在地上。
白色的皮肉,在半空的月光映照下像一只肉虫在蠕动。
那考生一骨碌爬起来,膝行着往前,哭着喊着去抱搜检官的大腿,被后者一脚踢开,摔得四仰八叉。
“大越律法规定,科举舞弊者,一律打入大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搜检官看都不看那考生一眼,对负责记录的官兵说:“此人将小抄藏于下.身,先将其送入牢房关押,待本官将此事上报给主考官钱大人,再给他判罪。”
“是。”
官兵手捧册子,右手执笔,刷刷几笔记下该考生的舞弊方式。
又有两位官兵上前,把衣袍披在考生身上,避免他当街赤身露体的丑态,不
顾他的求饶与挣扎,半拖半拽地把人带出了贡院。
围观这一幕的其他考生皆心惊胆寒,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
韩榆收回余光,信步走入考场。
考场很大,入目皆是长五尺、宽四尺的号房。
韩榆很快找到自己的号房,握住带着木刺的把手,拉开门走进去。
号房内仅两块木板,一高一低,分别充当桌子和凳子。
晚上休息时,可以将两张板子拼在一起,组成一张简陋的床铺,考生就睡在这上头。
韩榆早在去年乡试就已经体验过,这会儿入了号房,确认木板牢固,不会答题答一半突然脱落,便一撩衣袍,稳稳落座。
笔墨由贡院提供,饭食和被褥亦是。
贡院出品,笔墨皆是上乘品质,韩榆在磨墨时便深有体会。
这样浓郁流畅的墨水,平日里韩榆是没机会用到的,生怕被韩松发现什么,以致于露了馅。
磨好了墨,韩榆便闭目养神,静待开考。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考生陆续坐定。
随着一声锣响,正式开考。
考官将考卷、答卷、草纸等交予韩榆,立刻关上号房的门,不忘在外面加一把锁。
韩榆嘴角抽了抽,怎么搞得跟坐牢一样?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这狭窄的、活动空间极其有限的号房内连住三日,可不就是另类的一场坐牢。
韩榆定了定心神,目光落在第一道试题上。
四书题,这些年做烂了的题型,只是难度在以往的基础上有很大提升。
韩松和罗先生、沈绍钧都曾出过很多有针对性的四书题,前几日的蔡文和齐冲也有考校过,韩榆无需思考多久,便有了答题思路。
提笔蘸墨,一气呵成。
会试分三场,第一场共有七道题。
三天时间,足够韩榆将这七道题反复修改润色,在最后一日用端正的楷书誊写到答卷上。
二月十一这天傍晚,锣声再一次响起。
这是提醒考生,快到交卷的时间了。
韩榆端详着自己的答案,片刻后确认无误,便拉动手边的小铃。
“叮铃铃。”
清脆悦耳,在考场内回荡。
考官拿钥匙开了门,取走答卷以及草纸:“交完卷,可自行离去。”
韩榆出了号房,惊觉自己好像是头一个交卷的。
守门的官兵见韩榆由远及近,开了门让他出去。
一脚踏出贡院,鼻息间不再是臭气熏天的味道,韩榆委实松了口气。
答题期间,考生吃喝拉撒都在号房里,整个考场都充斥着臭味,熏得韩榆头昏眼花。
到了晚上,隔壁号房的考生睡觉打呼噜,这也就罢了,睡到尽兴时,他还会磨牙。
故而这三天里,韩榆的睡眠时间加起来顶多只有四五个时辰。
这会儿他都不必照镜子,就能料到自己的黑眼圈有多重。
韩榆没等沈华灿和席乐安,回到客栈后,饭都顾不上吃,倒头就睡。
可把小白急坏了,顺着韩榆的手指滑下来,啪叽啪叽爬到枕边,开始散发莹莹白光。
不多时,韩榆
在睡梦中也蹙起小疙瘩的眉头缓缓淡去,陷入更深的睡眠。
韩榆晚饭都没吃,翌日寅时起身,跟客栈的伙计要了桶热水,简单洗漱后,三两口解决了早饭,再次踏上前往贡院的路。
“我跟灿哥儿本来想喊你用晚饭的,在门口听到鼾声,就知道你一定累狠了,就让你继续睡了。”
韩榆不大好意思地咳嗽一声:“鼾声很大吗?”
他自己都没发觉。
席乐安摇头:“不大,只是比平时重了几分。”
——他们以前也有过学到很晚,懒得洗漱懒得回屋,直接抵足而眠的情况,依稀记得韩榆睡觉是不打鼾的,而且一夜过去,睡姿几乎都不变一下。
席乐安不止一次感叹过,韩榆那该死的自控能力。
韩榆伸个懒腰,抛出去两颗藕丝糖:“确实有点累,再坚持六天,撑过去就好了。”
另两人不置可否,接住藕丝糖丢嘴里,阔步往贡院去。
第二场共有六道题,主要考察策论。
韩榆拿到考卷,快速审题,开始作答。
在草纸上拟写完第一道题的答案,正准备写第二道,号房外传来一声巨响。
韩榆竖起耳朵,似乎是右前方某个号房里的动静。
旋即响起一阵急切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开了锁,低声说话:“晕过去了,先把人抬出去。”
韩榆笔下微顿,仅这一句话,就已经注定了那位考生本届会试的结局。
类似的情况时常发生,考官早已见怪不怪,很快抬
着陷入昏迷的考生出去了。
韩榆揩去指腹上的墨水,略微揉按手腕几下,继续伏案答题。
对于参加科举的读书人而言,除了读书,积累知识,身体素质亦不可忽略。
体魄不佳的读书人,参加科举无异于九死一生。
咳嗽高热还算轻的,命丧考场的不是没有。
这也是韩榆多年如一日地锻炼身体,同时不忘敦促好友强健体魄的原因。
可惜今天的倒霉蛋,只能等三年后再战了。
之后的两天,陆续又有十来个考生倒在号房里。
被官兵抬走时,考生哭天喊地,死活不愿意走,韩榆听着,他们最后应该是被打晕了带走的。
第三场,也是最后一场。
搜身检查时,韩榆看到了阮景修。
阮景修素日里穿着锦袍,看不出身量如何,今儿身上披着单薄的衣料,韩榆这才发现,他只是瞧着清瘦,实则健壮。
从背影看,宽肩窄腰竟与韩宏晔有几分相似。
韩榆眸光微动,在阮景修有所察觉之前移开眼,进入号房。
第三场有五道题,难度略有提升,好在韩榆只卡了一小会儿,很快理清思路,得以顺畅作答。
二月十七的傍晚,韩榆落下最后一笔,拉动手边的小铃。
至此,为期九天的会试算是彻底落下帷幕,只待三月十五放榜。
回到客栈,韩榆囫囵填饱了肚子,再一次倒头就睡。
原以为可以一觉睡到自然醒,结果半夜里被激烈的敲门声吵醒。
韩榆抱着被子坐
起身:“谁?”
扰人清梦是要遭报应的好吧?
“客官,深更半夜吵醒您实在是小店的不是,有位小公子突然发疯,一把火点了咱们客栈,这会儿火势快要烧到这边的楼上了,客官您还是赶紧收拾收拾,到外边儿躲一躲吧。”
韩榆:“???”
火烧客栈?
韩榆立马清醒了,抓起衣裳套到身上,单手拎起书箱,夺门而出。
外面已经乱作一团,视线中烟雾弥漫,不时有猩红的火光顺着楼梯攀爬而上,发出“哔啵”响声。
韩榆去沈华灿和席乐安房间,他俩也是刚被喊起来,顶着鸡窝一样的头发手忙脚乱收拾东西。
韩榆过去搭了把手,把书箱往肩上一背,左右手各一个,直奔楼梯口跑去。
客栈东家在指挥伙计灭火,见韩榆三人,忙不迭招手:“楼梯上火已经灭了,客官赶紧下来吧。”
韩榆一步跨三个台阶,眨眼间到了大堂。
从大堂往外看,已经有不少人站在门外,身上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狼狈。
就在这时,韩榆听到一阵低低的哭声,像极了孱弱的小猫在哭。
“救命,救命啊”
客栈有两边楼梯,一边火势大,一边火势小,韩榆方才是从火势小的那边下来。
声源处是在火势旺盛的另一边,韩榆抬眸望去,什么也看不见。
东家急了,叫来一个伙计:“你快去把人带下来。”
他记得这道声音,小姑娘是来越京看病的,随行的还
有一对夫妇,明显是一家三口。
他们住的房间正对楼梯口,是被大火堵在屋里出不来了。
伙计连连后退:“火势这么大,东家您想要我的命就直说!”
东家气得直瞪眼,忽然面前掠过一道黑影。
东家一惊,四下里张望:“什么东西?”
伙计指指二楼:“一位客官上去了。”
“啊?!”
东家音调猛地拔高,往上爬两个台阶,就见一道颀长清瘦的身影奔向西边的楼梯口。
“混账东西,还不赶紧过去帮忙!”东家一脚踹到伙计屁股上,尖声威胁,“要是出了什么事,这客栈开不下去,你也甭想有好日子过!”
伙计一哆嗦,拎上水桶,一溜烟窜上去了。
“客官,等等我!”
有伙计辅助,韩榆很快破开房门,先把呼救的小姑娘抱了出来。
小姑娘喉咙里吸了烟,不住地咳嗽,脸色煞白。
韩榆往后看一眼,小姑娘的父亲正护着母亲出来。
韩榆便不再管,抱着小姑娘下楼了。
一行人逃出客栈,韩榆把小姑娘还给她爹娘。
男人眼睛通红,不停地拱手道谢:“多谢小公子,多谢小公子!”
韩榆以拳抵唇,轻咳一声:“不必。”
而后便去找沈华灿和席乐安。
“榆哥儿你真是太冲动了,不过眨眼的功夫就跑没影了,拉都拉不住。”席乐安一拳捶在韩榆胸口,“你光顾着救人,可有想过自己的安危?”
“自然有考虑到。”韩榆好脾气地道,“放心
吧,我没受伤。”
小姑娘的呼救声太过绝望,韩榆一时间动了恻隐之心。
偏头看向紧紧抱在一起的一家三口,韩榆心想,他或许是个不合格的小怪物。
其他的实验体可以不分对象杀人,他却做不到。
为此,他情愿被关在禁闭室,独自承受黑暗与失控的折磨。
现在也是。
韩榆思绪流转,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好端端的,怎么会着火?”
提起这个,沈华灿眼含薄怒:“有个人在考场晕过去了,醒来后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就一把火点了客栈,说什么‘我完了,你们也要跟我一起完蛋’。”
韩榆:“”
有种不顾旁人死活的疯癫。
“他人呢?”韩榆问。
总不能放完火就溜了吧?
席乐安指向不远处:“喏,在那。”
韩榆看着被人用捆猪结死死捆着,死生不知的肇事者:“”
“客栈被毁,咱们还得另寻住处。”
沈华灿看向说话的席乐安:“你们若是不介意,可以去我家,不过离这里很远。”
这点沈华灿跟他们提起过,也是沈华灿放弃住家,选择和他们一起住客栈的最主要原因。
韩榆沉吟片刻:“直接去我那边吧。”
离贡院最近,探听消息也方便。
沈华灿迟疑了下:“你不是打算等韩二哥来了再住进去?”
“特殊情况特殊对待。”韩榆拎起书箱,“走吧,过去了还能睡一觉。”
院子他早就让人收拾妥当,拎
包入住即可。
三人踩着夜色来到挂着写有“韩宅”二字牌匾的宅院,打点水擦洗一番,躺下继续睡了
韩榆关注了客栈的后续,放火的人被东家扭送去官府。
因着无人伤亡,官府赏了纵火者五十大板,命他赔偿客栈的损失,就放他离开了。
“官府这么轻拿轻放,万一以后有人落榜了,学他这般发泄,同住一个客栈的人岂不倒了大霉?”
正午时分,阳光正好。
席乐安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忿忿不平地嘟囔。
韩榆闭眼假寐,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大越律法便是如此。”
席乐安哼声:“下午我打算去一趟书斋,淘几本闲书回来看看,你们可要一同前往?”
沈华灿欣然同意。
韩榆却说:“下午有点事要处理,你们去吧。”
席乐安也没强求,过了会儿和沈华灿出门去。
韩榆在太阳底下小憩片刻,醒来后去书房处理这些天堆积下来的事务。
两个时辰后,韩榆处理完毕,韩一悄无声息地出现。
“二公子的调令在二月初九便已从越京出发。”
韩榆掰手指头一算,二哥很有可能在他放榜前抵达越京。
也不知是什么官,官职几品。
没关系,反正很快就能知道了。
韩一恭敬垂首,又道:“上头那位近来招揽了不少道士,大肆炼制丹药。”
韩榆眉梢轻挑,只问一句:“姓方的可在其中?”
韩一应是:“走了梅贵妃的路子。”
梅贵妃
与平常侯夫人是手帕交,关系最是要好。
韩榆啧声,那日他费尽口舌,看来是丁点儿用处没有。
“你让人盯着点,切莫打草惊蛇。”
韩一:“是,主子。”
两日后,沈绍钧风尘仆仆赶到越京。
进了韩家大门,沈绍钧近乎失态地搂住独孙,语气哽咽:“灿哥儿别怕,祖父来了。”
沈华灿也在瞬间红了眼。
沈绍钧松开沈华灿,向韩榆郑重作了一揖:“榆哥儿多谢。”
吓得韩榆紧忙扶住他老人家:“师公您言重了,灿哥儿是我朋友,我该护着他。”
沈绍钧说不出话来,只拍了拍韩榆的手。
祖父俩没在韩家逗留太久,很快向韩榆辞别,回到他们当年在越京的住处。
如此,韩宅只剩韩榆和席乐安。
半个月后,韩一带来两个消息。
时隔多年,沈绍钧再次回到沈家,打断了那位族老的另一条腿。
还有就是,永庆帝嗑多了丹药,夜御五女,结果晕死在龙床上,太医抢救了一整天才给救回来。
韩榆:“”
正欲细问,外边儿响起敲门声。
席乐安过去开门,见到来人,愣怔过后又惊又喜:“韩二哥!”
韩榆以为自己听错了,往外一看,还真是韩松本人,忙吩咐韩一赶紧离开,一阵风似的卷出书房。
“二哥!”
韩榆冲上前,像往常一样,给了韩松一个阔别已久的热情拥抱。
韩松大掌轻拍韩榆肩头,万千感慨汇成一句:
“瘦了。”
韩榆:“”
有一种瘦,叫你哥觉得你瘦。
这几日好吃好喝,他分明肿了一圈。
韩榆心中腹诽,看向韩松身后:“二嫂和观观呢?还有壮壮,怎么不见他们?”
韩松进门来,打量着新置办的院子:“陛下急着召见我,我只好日夜兼程,观观母子俩和壮壮有镖师随行,再过个十来天才能到。”
“行吧。”韩榆左手边是韩松,右手边是席乐安,三人一道往里走,“长途跋涉,观观年纪小吃不消,慢点也好。”
“这院子当真八百两到手?”韩松对此半信半疑。
天知道他收到韩榆的来信时有多惊讶,一度以为韩榆写错了。
并非八百两,而是一千八百两。
“骗你作甚?”韩榆回房间把剩余的一千二白两交给韩松,“当然是真的。”
接下来,他和席乐安你一言我一句,将那日的见闻悉数告知给韩松。
“这种危险的事下次还是少做为妙,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
即便对韩榆的一些能力心知肚明,韩松还是下意识为他担心。
突然,韩松脚下一顿,目光转向右边的围墙。
韩榆似有所觉,倒退着往后走:“二哥在看什么?觉得这院子如何?”
“没看什么,只是一只鸟飞过去了。”韩松轻描淡写道,“这院子不错,榆哥儿费心了。”
“这也是我的家,谈什么费心不费心?”韩榆心下一松,转而提议道,“二哥,不如咱们
请祁兄还有灿哥儿、师公他们过来,大家热热闹闹吃顿饭,权当是迟来的温居宴了。”
韩松颔首:“我去高驰家,你去沈家。”
于是三人兵分两路,去往祁家和沈家。
兄弟二人谁都没问对方,为何同样初来乍到,却都对越京无比熟悉,熟悉到哪条路通往何处都了如指掌。
席乐安扭头看了看韩二哥的背影,又看了看韩榆。
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可就是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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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绍钧没来,推说上了年纪,熬不住,只让沈华灿和韩榆一起去。
与之同行的,还有两名虎背熊腰的护卫。
五个人围桌而坐,吃着酒楼送来的美味佳肴,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简直好不快活。
酒足饭饱,已是深夜时分。
沈华灿和祁高驰没回去,直接在韩家睡下了。
安置好友人,韩松和韩榆往回走。
到这时,韩松才问及会试:“有几分把握?”
韩榆把手掩在袖中,以遮挡夜间的凉风:“还行,属于正常发挥,端看阅卷官如何评判了。”
韩松低头看影子,清冷的嗓音在风中有些失真:“无论结果如何,你在我这里都是最好的。”
韩榆怔了下,偏头看向韩松,故意拖长了语调:“二哥,你是不是把观观藏的糖一并带来了?”
韩松不明所以:“什么?”
韩榆嘴角噙着笑:“不然二哥怎的这样会说话?”
韩松:“早点洗洗睡吧。”
韩榆没忍住,噗嗤
笑了。
韩松加快脚步,走到韩榆前头,一副要把“早点洗洗睡”的言论贯彻到底的架势。
韩榆双手环胸:“二哥,你又同手同脚了。”
韩松:“”
回应韩榆的,是“啪”的关门声。
分明是恼羞成怒了。
“这么多年,二哥还跟以前一样,一紧张就同手同脚呢。”
韩榆喃喃自语,心情愉悦地回了房间-
两日后,韩松正式走马上任,出任正五品户部郎中一职,并全权负责良种的试种与后续推广。
韩榆自是喜不自禁,邀请好友前来,为韩松庆贺升职。
然而沈华灿还没来,反倒来了个面生的。
韩榆半开着门,看着体型富态的男子:“您是?”
“在下姓陈名子显,前几日刚来越京,今儿买下小公子左边这户人家的宅院,打算再往里头添置些东西,可又对这方面不太了解,想来参考参考小公子家中的风格装潢。”
“我向人打听过了,小公子也是刚搬来不久,想必家中的一应陈设都是越京最时新的风格。”陈子显一脸无奈,“我家夫人最注重这些,为了让夫人满意,我只能厚着脸皮来了。”
陈子显说着,笑眯眯递上一个锦盒:“小小礼物,还请笑纳。”
韩榆没有立刻接过:“我家中有女眷居住,您这”
陈子显紧忙保证:“我只看空的房间。”
韩榆接过锦盒,眼底笑意浮动:“进来吧。”
陈子显动作很快,几
个空房间走一圈,大夸特夸一番,表示自家就按照这个来,很快就离开了。
这期间,席乐安在书房刷题,除了韩榆,无一人知晓有人曾来韩家参观过
如此又过几日。
韩松日日忙得不见人影,韩榆整日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偶尔忙里偷闲,翻看两页闲书,舒坦又自在。
转眼到了三月十五,会试放榜。
韩榆一反常态,没有和席乐安一起去看榜:“今日有点私事,你去帮我看了吧。”
席乐安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答应了,早早出门看榜去。
韩榆捧着本书,悠闲地坐在院子里。
直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韩榆打开门,是一队身着甲胄的禁军。
“城南城东一带有人行厌胜之术,意欲谋害陛下,我等奉陛下旨意前来搜查。”
韩榆侧过身:“诸位,请进。”
就在这时,陈子显开门走出来:“怎么了这是?”
禁军又重复一遍。
陈子显吓得直发颤:“陛下万金之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行厌胜之术?官爷,您诸位可一定要找出那罪该万死之人呐!”
韩榆倚在门框上:“确实得尽快,不如我家和这位陈兄家一起搜查?”
陈子显愣了下,不待他有所反应,禁军小队长便同意了。
二十人一分为二,进入韩家和陈家搜查。
韩榆瞧着陈子显脑门上大颗大颗滚落的汗珠,奇道:“陈兄这是怎么了?”
陈子显摇摇头:“我、我一紧
张就会这样。”
韩榆轻笑:“陈兄放宽心,又不是你我二人行那厌胜之术,何必担忧?”
话音刚落,有一禁军从陈家出来:“属下在陈家一间无人居住的房间里发现了这个。”
禁军小队长接过巴掌大的小人,定睛去看钉在小人身上的黄纸。
下一瞬,脸色大变,指向陈子显:“来人,抓住他!”
几乎同一时刻,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人翻身下马,扬声道:“这里可是举人韩榆家?”
韩榆上前:“鄙人正是韩榆。”
报喜之人面色一喜:“恭喜韩举人,贺喜韩举人,您此次会试中了头一名,乃是会元!”
🔒 085
“原来是韩会元, 失敬,失敬。”
听了报喜之人的话, 禁军小队长面色缓和几分, 朝着韩榆拱了拱手。
韩榆回了一礼:“这倒是意外之喜,正好安抚了韩某惶惶不安的心。”
禁军小队长朗声大笑,见韩榆生得俊美, 说话温声细语, 不免生出几分好感:“我等也是听命行事,这厢已经捉到行厌胜之术的人, 便回宫复命了。”
韩榆颔首:“陛下龙体要紧, 大人快快去罢。”
陈子显被两个禁军扣着臂膀, 疼得冷汗直冒, 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韩榆:“他、他竟然是会元?”
禁军小队长眼睛转向与报喜之人说话的韩榆, 手里捏着从陈家搜出来的物证:“他如何与你无关, 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不是我!不是我啊大人!我是被冤枉的!”
“是韩榆,是他行厌胜之术,担心被人查到, 就把东西放到我家中, 来一招祸水东引, 他就能全身而退了。”
“大人, 我说的都是真的, 是韩榆陷害我!”
陈子显声嘶力竭地大喊, 眼白充血, 面色狰狞。
不待禁军小队长开口,韩榆便抢先他一步:“陈兄此言何意?”
陈子显唾沫飞溅:“这东西是你的!”
韩榆轻呵一声,仿佛听了这世上最可笑的事:“韩某自幼立志科举, 如今已到会试, 只差一步就能得见天颜,何必自寻死路?”
陈子显被韩榆的义正
词严噎得不轻,蠕动嘴唇,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他的反应,正应了“狗急跳墙乱咬人”这句话。
韩榆无比失望地摇了摇头:“这几日相处,韩某是真心将陈兄当作兄长一般看待的,没想到”
陈子显呸了口唾沫:“谁要你的假仁假义!”
事到如今,他要是再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全都被韩榆看在眼里,这三十多年就白活了。
回应他的是被禁军小队长塞进嘴里的布条,散发着一股脚臭味。
“此人形容疯癫,胆大妄为,连陛下都敢韩会元不必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唉,就当是我看走眼了。”韩榆叹息,用纯粹好奇的口吻,“敢问大人,可是钦天监算出行厌胜之术的人在城东城南一带?”
禁军小队长愣了下,显然没想到韩榆会问这个。
韩榆忙不迭解释道:“韩某只是好奇,并不是一定要探出个究竟。”
禁军小队长迟疑了下,有意向年轻有为的韩会元卖个好,往不远处的属下们看一眼,压低声音:“是陛下身边的方大师。”
“方大师?”韩榆脸上呈现出恰到好处的疑惑。
“呃就是陛下身边最最得用的大师,是他测算出陛下卧病在床是因为有人行厌胜之术诅咒陛下,还通过作法判断出大致方位,陛下这才派了我等前来。”
禁军兵分四路,天不亮开始搜查,搞得人心惶惶,怨声四起。
好在
他们顺利抓到了人,否则真不知该如何跟陛下交差。
对此,禁军小队长感叹:“方大师当真了得,难怪陛下那般信重他。”
韩榆意味不明笑了下:“方大师能够在御前侍奉,想来是有真本事的。”
禁军小队长点头称是,朝韩榆拱拱手:“咱们得赶紧把人带回去,交由方大师处置,韩会元留步。”
韩榆面带微笑:“大人一路走好。”
韩榆目送禁军押着陈子显走远,无视周遭探头探脑的百姓,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红封,双手递给报喜之人。
“实在是对不住,今日出了些意外,让您等了这么久。”
方才他同禁军交流,此人全程默不作声地等候,丁点儿不耐烦都没有。
光凭这一点,韩榆觉得红封里头的十两银子给得值当。
“韩会元言重了,事出突然,您也没预料到不是?”报喜之人笑眯眯地说,翻身上马,“韩会元是头一个报喜的,后边儿还有好些,小的还得赶着去报喜呐!”
这韩会元果真不错,说话轻声慢语,被污蔑也不见失态,给的红封更是厚道,沉甸甸的忒坠手。
报喜之人骑着马扬长而去,眨眼的功夫,韩榆就被邻居们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住。
“就是那个姓陈的行厌胜之术?”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前头官老爷来我家搜查,吓得我腿都软了,要是我早点看出来,哪至于家里乱成一团。”
“要你在这儿放马后炮,人心隔肚皮
,谁知道姓陈的那层人皮底下藏着个畜生。”
“韩小公子,刚才我听那穿红衣裳的人说什么会元难不成你是今年会试的第一名?”
作为越京人士,谁没听说过三年一度的会试。
科举经过层层选拔,到了会试这一关,已经将天底下最厉害的一批读书人聚集在一块儿了。
而面前这位俊俏小公子,很有可能是天底下最厉害的读书人里,最最厉害的那个。
在众人既惊又叹,仿佛在看什么稀世大宝贝的眼神中,韩榆微微一笑:“您没听错,是这样的。”
“嚯!”
“韩小公子你才几岁,竟然这样厉害?”
“你忘了韩小公子的哥哥也是个当官的,哥哥有出息,当弟弟的能差到哪去?”
“韩小公子可有婚配?我认识一个姑娘,今年刚及笄,长得好脾气又好,还读过两年书,赶明儿我带她来给韩小公子瞧瞧可好?”
“我放你的屁,你咋不直说是你闺女呢?韩小公子你甭听她的,我大侄女”
眼看话题从恭贺、惊叹到争相给韩榆做媒,韩榆表示有以下六点要说:“”
“诸位叔婶,待会儿我朋友该来了,我得回去收拾一番,暂不奉陪了。”
韩榆泥鳅似的滑出人群,退回到韩宅的门槛后:“诸位请回吧。”
见韩榆无意交谈,大家只好作罢,纷纷作鸟兽散。
韩榆关上门,转身就对上堪称灾后现场的院子。
韩榆
深吸一口气,认命地收拾起来。
刚收拾好,敲门声再次响起。
是韩松。
韩松是一路跑回来的,一丝不苟的头发散落几缕,绯色的官袍亦凌乱不堪。
“没事吧?”韩松攥着韩榆的胳膊,紧张地下上打量,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他眉头紧蹙,眼底凝着寒霜,沉重的喘息昭示着内心的不平静。
今早上值后,韩松和户部员外郎一同前往皇庄,查看前几日刚种下去的稻种。
那户部的曹员外郎废话连篇,总是问些与稻种风马牛不相及的蠢问题,韩松惦记着今日会试放榜,想早些回去,却因为曹员外郎的喋喋不休迟迟没能离开。
好容易回城,恰好迎面撞见报喜之人。
报喜之人见韩松一行人身着官袍,便下马行礼。
韩松顺嘴问了一句,得知会元是韩榆。
这本该是令人欣喜若狂的好消息,韩松却因为报喜之人的后半句心脏紧缩。
“韩会元隔壁那户人家对陛下行厌胜之术,被抓个现行还污蔑韩会元。”
韩松下意识看向曹员外郎,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逝的错愕与遗憾。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曹员外郎依附于八大世家之一的梅家。
又因梅家与阮家关系亲近,屡次得到当初还是户部尚书的平昌侯的提拔。
只可惜曹员外郎不争气,至今仍是个从五品。
韩榆接手良种相关的事宜,如今的户部尚书齐冲便指派了两位员外郎给他做副手。
韩松深知,良种一
旦试种成功,会有多少百姓感激涕零。
世家在科举方面的特权不复存在,自然要想方设法从其他事情上谋取利益。
于是他们盯上了良种。
韩松习惯用另一位刘姓员外郎,也是因为曹员外郎毫不掩饰对他的嫉妒,以及对良种负责人身份的觊觎。
只是没想到,他们竟然想用厌胜之术陷害他。
——这是上辈子从未有过的。
世家行事向来嚣张妄为,真想对付一个人,绝不会用这样拐弯抹角的方式。
一旦在韩家发现证据,韩松极有可能丢了官职,甚至性命不保。
韩松转念一想,连上辈子任户部尚书一职近二十年的平昌侯早几年都因为面容毁损被迫辞官,世家的手段由光明正大转为鬼蜮伎俩百出,倒也不是没可能。
“二哥擦擦汗。”
轻柔的话语似一缕清风,抚平韩松内心的焦躁与杀意。
他差点没能护住韩榆,没护住先生。
看着近在咫尺的巾帕,韩松喉头滚动,咽下一切负面的情绪,接过来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韩松平缓呼吸,重复又问一遍:“没事吧?”
韩榆垂手而立,面上笑意盈盈:“我能有什么事?作恶之人又不是我,禁军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韩松捏紧巾帕:“可是我听说他诬陷你。”
韩榆不甚在意地摊了摊手:“二哥你要知道,有些人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就会化身疯狗,胡乱咬人。”
韩
榆平视着韩松:“狗咬我一口,我总不能咬回去吧?”
韩松:“”
一时间,韩大人竟无言以对。
韩松慢条斯理地叠好巾帕,收入袖中:“是你吗?”
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人听了摸不着头脑。
韩榆却笑了,轻快点头:“那日陈子显提出来咱家参观,等他走了,我就在客房里发现了贴着那位生辰八字的小人。”
“我当时那个气啊,等第二天他们搬过来,趁他们外出,只留两个仆从守家,我就爬梯子翻到对面,把小人送回给他了。”
韩榆叉腰,昂首挺胸:“这叫什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韩松眼神微妙,心中五味杂陈。
从那天墙头上一掠而过的黑影,他便隐隐有几分猜测。
可见无论韩榆有没有上辈子关于凌先生的记忆,他都拥有自保的能力。
这回的厌胜之术,想必早就被韩榆察觉,在不惊动自己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把东西原路送回。
罢了,多问多错,他还是不要追问过多的细节,也省得韩榆绞尽脑汁地编造理由。
就让一切顺其自然,他也会尽己所能,保护好韩榆。
“这次的事,归根结底是因为有人惦记你献上的良种,为了除掉我这个拦路石,才出此下策。”韩松沉声道,“你放心,不会再有下次。”
韩榆瞧着二哥信誓旦旦的模样,欲言又止。
罢了,他还是不要告诉二哥,对方不仅仅是要对付二
哥,另一个目的是想让他韩榆永远地卡在会试这一关,再无法前进半步。
一箭双雕,玩得可谓是漂亮极了。
就让一切顺其自然,让二哥继续误会下去吧。
反正有他在,谁也不能伤到二哥分毫。
韩榆定了定心神:“既然是因为良种一事,二哥更要将这件差事圆满完成,好让陛下刮目相看,狠狠打他们的脸。”
韩松嘴角勾起细微的弧度:“好。”
兄弟二人站在院子里,两相对视,各怀鬼胎。
韩松沉吟片刻:“再过个三两日观观母子俩该来了,以防再有人在家中动什么手脚,我打算买几个健壮的仆从,用来看家护院。”
“除了仆从,最好再买两只狗崽子回来,长大后也能看家。”
韩榆以为,有的时候狗比人更忠诚。
而后又自告奋勇道:“正好我在家里没事做,不如让我去办?”
韩松没同意:“你好好准备殿试,这回不会有什么阻碍,好好考,来日我也能对同僚吹嘘,我家中有个六元及第的弟弟。”
韩榆不敢夸大,但说好听的话哄一哄二哥不妨事:“二哥尽管瞧着,届时二哥的同僚可不得羡慕死。”
韩松忍俊不禁,明明前一刻还是沉重的气氛,却因为韩榆的三言两语,心情重又愉悦起来。
这就是韩榆,亦是凌先生。
他永远有牵动人心的力量和能力。
“我该回去了,户部还有公务等着我。”韩松转身往外走,不忘给韩榆塞银子,
“待会儿你那两个朋友应该会来,我中午不回来,你们出去吃,权当庆祝一下。”
韩榆嗯嗯点头:“二哥路上小心。”
韩松离开后没多久,席乐安回来了。
与之同行的,除了沈华灿,竟还有孔华、于横等相熟之人。
一群人浩浩荡荡走来,引得无数人侧目围观。
韩榆站在门里,看着眼前的黑压压一片,诡异地沉默了。
“你们怎么都来了?”韩榆对此表示费解。
没记错的话,他只邀请了沈华灿和席乐安前来。
席乐安生怕韩榆误会,忙不迭解释道:“我们看完榜,正好那报喜的回贡院,听他提起韩会元被行厌胜之术的贼人污蔑,大家担心你,就跟着一起来了。”
韩榆放眼望去,尽是关切的善意目光。
抓着门销的手指收紧,韩榆侧身退开:“别在门口站着了,快进来吧。”
此行来韩宅的共有十二人,韩榆直接领着他们去了花厅。
“这到底怎么回事?”沈华灿刚坐下,便迫不及待地询问,“那人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虽说永庆帝不是个好皇帝,可在君权至上的大越,陈子显敢这样做,无异于吃了熊心豹子胆。
韩榆家住陈家隔壁,万一陈子显一时兴起,也给韩榆扎个小人,当真是防不胜防。
“沈小兄弟说的是,当时我听报喜之人谈及此事,硬是吓出一身冷汗。”于横上半身前倾,“没吓到吧?可有受伤?”
韩榆起身,抬起双臂在花
厅中央转一圈,好让大家看个仔细。
“我怎么说也有十六岁,最基本的自保能力还是有的。”韩榆退回去,淡定落座,“至于扎小人,我与陈子显素日无仇,他没理由这么做,之所以攀咬我,多半是想再拉个人下水。”
席乐安握拳,后槽牙咬得咯吱响:“简直可恨,我要是在场,定要狠狠揍他一顿!”
其他人纷纷附和:“没错,揍得他爹娘都不认得!”
韩榆眨眨眼,轻笑:“韩某多谢诸位关心,只是揍人就免了,大家都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何必为了一个不重要的人影响到自身仕途?”
字里行间满是情真意切,同窗们直呼感动。
其中来自安庆书院,和韩榆交情不错的一位同窗潇洒一挥手:“没事,给他套个麻袋,就不晓得咱们是谁了。”
众人哄堂大笑,指着他说:“你怕不是被风吹坏了脑子,人都已经进了刑部大牢,你就是想见也没法子啊。”
那位同窗反应过来,露出沮丧的表情,又一次逗得众人捧腹大笑。
韩榆忽然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你们登门做客,我竟连壶茶水都没准备。”
十数双眼齐齐落在韩榆身上。
“诸位稍作片刻,韩某这就去给诸位煮茶,很快就好!”
一边说着,脚下跟踩了孙大圣的风火轮似的,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孔华扣了扣桌角,紧跟着起身:“我去给韩小兄弟帮忙。”
席乐安也想去,被沈华
灿一把揪住:“两个人就够了,你去作甚?当摆设吗?”
席乐安: (▼ヘ▼#)
另一边,韩榆信步走进侧屋,在桌前落座,不紧不慢地煮茶。
“笃笃笃——”
“韩小兄弟。”
韩榆不必抬眼,就知道来人是谁:“孔兄,进来坐。”
孔华在对面坐下,低头整理袍角,以免在韩榆面前展露出自己不雅的一面。
却见韩榆突然站起身,向孔华深深作了一揖:“多谢孔兄。”
韩榆的举动着实吓了孔华一跳,屁股底下装了弹簧一样,从矮凳上蹦起来,趔趄着后退,连连摆手:“不必不必,韩小兄弟无需言谢,你曾经帮过我,也该我回报一二。”
韩榆直起背脊,眼中含笑:“可若是没有孔兄的通风报信,这会儿被关在刑部大牢里的,就是我了。”
时间倒回到五天前。
会试结束后,孔华闲来无事,与同窗在越京的街头闲逛。
偶然间,他撞见一个算命先生以“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坑骗无辜老人。
作为印堂发黑论的受害者,孔华当即火冒三丈,抛下同窗追了上去。
那算命先生生得矮小瘦削,又是孤身一人,孔华有把握为老人家把银子要回来。
孔华跟着算命先生,一路七拐八绕,来到一家酒铺。
酒铺是露天的,有一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在喝酒。
算命先生径直走向中年男人,两人边喝酒边说话。
孔华不敢靠太近
,跟对方隔着一张桌子坐下。
依稀间,他听到尖嘴猴腮男子提及“韩榆”“韩松”“厌胜”之类的字眼。
语气阴狠,又不乏兴奋和快意。
孔华顿时顾不上讨回老人家的银子了,付了酒钱拔腿就跑,问了好几位同窗,才通过沈华灿得知韩榆家的位置。
孔华摸黑赶到韩家,将他在酒铺的见闻悉数告知给韩榆。
“我生平最讨厌算命先生,那道士更不像什么好人,你一定要多加警惕,安然无恙才好。”
他不经意的善举,得到了回报。
韩榆在心底呢喃,眼角眉梢有笑意蔓延开来。
即便韩榆算无遗策,猜准了对方诡计的每一步,仍不妨碍他心底欢愉。
孔华暗觑了韩榆一眼,试探问道:“他们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的耳边有一道声音告诉自己,韩榆肯定知道。
当然了,韩榆要是不愿意说,他也不会介意。
人人都有苦衷,人人都有秘密,韩榆怎么做都有他的理由。
孔华的心思实在直白,直白到毫无遮掩的地步。
韩榆暗自发笑,采用了韩松的说法:“就是这样。”
孔华一脸唏嘘,又惊又恐:“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们怎么能拿陛下”
韩榆哂笑,可若是永庆帝不愿,谁也不能强求了他。
没人逼着他服用丹药,更没人逼着他夜御五女以致晕厥。
昏聩无德,说的就是他。
韩榆心底腹
诽,无奈叹道:“你我不过是小人物,倘若我事先不知情,没有提前防范,我和二哥,包括远在太平府的家人都要遭殃。”
孔华很难不认同:“由此可见,朝中情势复杂,入朝后最要紧的就是保全自身。”
韩榆点头称善,手上动作不停:“好了不谈这个,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孔兄切记,这件事谁都不能说,一定要烂在肚子里。”
孔华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韩榆不希望把他牵扯进来。
孔华叠声道:“好好好,我记下了,一定谁都不告诉。”
韩榆露出欣慰的笑容。
煮好了茶,大家各喝一杯,在花厅中交谈许久。
在场包括韩榆的十三个人,有八人通过会试,成为新鲜出炉的贡士。
韩榆会元,沈华灿第二,席乐安第八,于横和孔华两人的排名紧挨着,分别是五十四和五十五。
“今儿大家来韩家做客,韩某可得做一回东道主,不过家中无甚饭食,去酒楼可好?”
送上门的美味佳肴,自然没人会拒绝。
一行人出了门,直奔东去。
在城东和城南的交界处,是越京口碑最好的酒楼。
无论是为了庆祝榜上有名,还是安抚落榜的同窗,韩榆大手一挥,表示随便点。
同窗喜不自胜:“那我就不客气了。”
大家点了一整桌的菜,并美酒几壶,欢声笑语好不快活。
中途,有人诗兴大发,尽兴赋诗一首。
这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众人争相吟
诗作对。
韩榆看了一会儿,嫌雅间里太闷,出去到走廊上透透气。
韩榆手肘支在栏杆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大堂里热闹的景象,冷不丁察觉一道视线落在身上。
韩榆眸光流转,正对上阮景修复杂的眼神。
只一眼,韩榆便收回目光,转身回到雅间,留给阮景修一道漠然的背影。
没有震怒,没有恨铁不成钢,好像彼此两个是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
甚至,比陌生人还不如。
至少韩榆在任何时候,随时随地脸上都会挂着笑。
譬如方才,送菜的伙计从他旁边经过,韩榆偏过头,唇角勾起细微的弧度,温和又柔软。
阮景修忽然觉得很不是滋味。
“阮公子,你瞧什么呢?这么入神。”
阮景修回过神,触电般的别过头,冷声道:“没看什么,走吧,进去。”
那公子哥紧忙跟上,笑脸谄媚:“忘了恭喜阮公子榜上有名。”
第四名而已,韩榆还是第一名,无比风光的会元呢。
阮景修暗暗想道,心不在焉地喝酒吃菜。
下午,阮景修等人又换了场子,去听花魁唱曲儿。
花魁有意向阮景修献媚,阮景修酒意上头,也有那么点意思。
然而就在最最紧要的关头,韩榆的声线莫名闯入他的脑海:“你是还在吃奶的一岁娃娃吗?”
阮景修霎时脸就黑了,推开要给自己喂酒的花魁,头也不回地走了。
孤身一人回到平昌侯府,管家迎上来:“二公子。”
阮景修问
:“大哥呢?”
管家答:“世子在前院的书房。”
阮景修挥退管家,直奔书房而去。
他并未让人通报,猛地推开书房的门,又狠狠摔上,踏着沉重响亮的步伐走到书桌前,两手往桌上一拍。
“大哥,我分明跟你说过,不要再用那个道士对付韩榆,你为何还是做了?”
在阮景修的质问中,阮景璋抬起头,露出一张肖似平昌侯,风流俊朗的面孔。
阮景璋面露不解,隐约带着一丝委屈:“我以为,景修你会高兴。”
“我什么时候”脑海中浮现韩榆冷漠的眼神,阮景修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我都已经叫停了,大哥为何还要自作主张?”
阮景璋绕过书桌,走到阮景修面前,嗓音低沉,带着淡淡的蛊惑意味:“景修不是一直觉得韩榆是个威胁吗?大哥替你除去他,你为何还不高兴?”
阮景修一时哑然。
他只是觉得倘若真用这种方式胜过韩榆,正应了韩榆的那句“胜之不武”。
天知道当他得知禁军奉命捉拿行厌胜之术的人,这件事牵扯到韩榆的时候,内心愤怒与忧虑交织。
“我想明白了,我并不比韩榆差,就算要赢,也该堂堂正正地赢他。”阮景修语气微顿,“而且这件事与陛下有关,我担心对大哥不利。”
“这点你无需担心,大哥有十足的把握不被发现。”
阮景璋双手搭在阮景修肩膀上,让他看着自己的
眼睛:“景修不是一直觉得父亲对你不满意,总拿韩榆跟你比,还说你远不如我这回你考了第四,若是没有韩榆,就是板上钉钉的一甲,届时父亲醒来,定会为你骄傲。”
“可惜了。”阮景璋话音一转,不无遗憾地道,“只怪韩榆太过狡诈,被他事先发觉了。”
阮景修瞳孔轻颤,整个人被两股思想拉扯着,头痛欲裂。
“大哥你容我想想,我先回去了,你暂且不要再对韩榆下手。”
望着阮景修离去的背影,阮景璋眯了眯眼。
烛光映入他的眼底,幽暗诡谲
阮家两兄弟的谈话,韩榆毫不知情。
饭局结束后,韩榆从酒楼步行回家。
赠予席乐安的院子今日已经收拾妥当,韩榆让他过去住了。
这会儿韩松还没回来,家里静悄悄的,就韩榆一人。
韩榆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他没喝酒,却被酒气熏得有些醉了。
恍惚间,他见到韩一扛着个巨大的箱子出现。
“主子,这是那位送来的。”
越京好心人。
韩榆立刻来了精神,弹坐而起:“快打开给我瞧瞧。”
韩一打开箱子,里头赫然是被五花大绑的跛足道士。
“给阿梧高中会元的礼物。”
🔒 086
韩榆支着下巴, 莫名有点不爽。
这跛足道士他找了近两个月,丁点儿头绪没有, 连人影都没摸着。
然而就在他快要掘地三尺的时候, 跛足道士“咻”一下,凭空出现了。
以礼物的形式。
满满的奖赏意味。
这让韩榆有种对方胜他一筹的感觉,挫败感十足。
韩榆暗戳戳磨牙, 最近事情太多, 没能顾上这位匿名多年的好心人。
现下时间充裕,找机会可得好好会一会他。
韩榆扯唇, 冷白的齿尖自唇缝一闪而逝。
“把人弄醒。”韩榆冷声吩咐。
为了让韩榆有自己的空间, 韩松住在二进院, 韩榆住在四进院。
离韩松下值还早, 足以让韩榆好好审一审这位语出惊人的道士。
韩一把陷入深度昏迷的跛脚道士从箱子里拎出来, 往他身上某个地方狠狠一按。
“啊!”
“谁敢怎么是你?!”
跛足道士疼得跳起来, 待看清周遭的环境,以及面前居高临下的少年郎,脸色陡一变, 接连后退数步, 直到后背撞上博古架才停下。
韩榆双腿交叠, 在上的左脚时不时地轻晃:“别来无恙啊, 老道长。”
跛足道士抓着博古架, 只有这样才能获得安全感。
他的神态依旧疯癫, 破烂的道袍裹住骨瘦如柴的身躯, 依稀可见手背上条条绽起的青筋。
“我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杀了我我
也不知道!”
三连否认,皆在韩榆的意料之中。
韩榆缓缓起身,步步逼近。
跛足道士退无可退, 他似乎在按捺着什么, 以致于眼球明显地凸起,狰狞可怖。
“你在害怕。”韩榆轻声慢语,“是害怕我说出那几个字吗?”
“呔!”跛足道士并起双指,直指韩榆,“天机不可泄露!不可泄露!”
韩榆微微蹙眉,暗忖片刻后又问:“还是触碰?”
说话间,韩榆抬起右手,向跛足道士靠近。
果不其然,跛足道士浑身一颤,猛地跌坐到地上,用手遮住眼睛,埋着头不敢看韩榆一眼。
韩榆气极反笑:“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
他不发疯的时候,还是很有亲和力的好吧?
跛足道士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鸵鸟一样缩着脖子,可怜兮兮地缩在墙角。
韩榆耐心告罄,沉下语调:“既然你什么都不说,也就没什么用了韩一。”
韩一早在跛足道士醒来的第一时间就自觉退出书房,闻声后推门而入:“主子有何吩咐?”
韩榆垂手而立:“这人没用了,沉河吧。”
韩一不疑有他,向跛足道士走去。
韩榆漫不经心地提建议:“护城河就很不错,记得在麻袋里多放几块石头,免得一下子死不了,多受苦楚。”
韩一应是,步步逼近。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跛足道士突然昂起头,声音沙哑,其中难掩颤抖:“小公子可
知,你有功德金光护体?”
“什么金光?”
韩榆罕见地懵了下,眼里是满满的迷惑。
跛足道士咽了口唾沫,拿眼睛去瞄韩一。
韩榆了然,挥退了韩一:“说罢。”
跛足道士扶着墙站起来,因右腿有疾,双腿难以达成平衡,身体向右歪斜。
他狼狈地倚在墙上,讷讷道:“你有功德金光护体,我不敢靠得太近。”
韩榆很快从记忆中挖出与功德金光相关的信息,只觉荒谬:“青天白日的,道长莫要诓骗韩某。”
“骗你作甚?”跛足道士梗着脖子,捂着胸口说,“那日我一时冲动,上去抓了你一下,就被那功德金光伤到了,直到今日还没好全。”
韩榆退回到椅子上坐下,手指摩挲着下巴:“所以你方才才会那般惊恐?”
跛足道士不甘心地点头。
谁知接下来韩榆又来一句:“功德金光为何会伤你?莫非你是个邪道?”
跛足道士:“年少无知,误入歧途。”
很好,还真是个邪道。
跛足道士又说:“你可有想过,但凡得罪过你的人,最终下场都不太好。”
韩榆细细回想:“并未。”
平昌侯还没死透,后来者居上的那位平昌侯世子如今在朝中风光得很呢。
至于其他与韩榆有怨的,他们的下场分明是韩榆自个儿设计来的,与那什么功德金光有甚关系?
看着韩榆一脸不信的跛足道士:“”
“那日我远
远见你,就有一道声音冥冥之中告诉我,你是异世”
话未说完,跛足道士只觉喉头一阵腥甜,竟当场呕出一口血。
韩榆:“!!!”
韩榆面色微变:“你怎么了?”
跛足道士冲着韩榆翻了个白眼,随意抹去下巴上的血:“都说了,天机不可泄露,说多了是会遭到反噬的。”
韩榆拧眉,丢给他一方巾帕:“可你之前不是好好的?”
什么都没问出来,反而见了血,韩榆不甘心,漆黑的眼瞳死死盯着跛足道士,一副偏要探究出个所以然来的架势。
在韩榆一瞬不瞬的盯视下,跛足道士又呕出一口血。
韩榆心里梗得慌,语气不免带上几分强势:“我只问你一句,为何是异世之身,而非异世之魂?”
这是韩榆最介意的,也是这两个月以来搜寻无果却始终没有叫停的原因。
跛足道士拼命摇头:“我不能说,我可不想死。”
韩榆额角青筋直跳:“韩一。”
这下轮到跛足道士慌了,语速极快地道:“我是真不知道,那八个字是突然出现在我脑海中的,我想过一探究竟,然而效果甚微,仿佛有什么在阻拦我查探真相。”
无论异世之身还是轮回之象,韩榆都引起了跛足道士极大的兴趣。
他试图研究这位异世来客,结果一无所获,还接连几次吐血,折损寿命不说,还险些死过去。
尤其在发觉有人暗地里打探他的消息,
跛足道士更不敢露面,在深山老林里藏了许久。
直到昨天下午,他被人从背后偷袭,再睁开眼,面对的就是害得他几次受伤的臭小子。
韩榆屈指轻点扶手:“罢了,看你这样子也不像在说假话。”
跛足道士点头如捣蒜,所以你该放我离开了吧?
韩榆忽又话锋一转:“知道什么人才能保守秘密吗?”
跛足道士猝然一惊,果断掉头往外跑,一瘸一拐的背影像只鸭子。
眼看手即将碰上门板,有什么圈住了他的左腿,猛然向后一拽。
“啊!”
跛足道士鼻梁磕在门上,当即惨叫出声。
“跑什么?”
身后传来韩榆轻飘飘的嗓音,几息之间就到跟前。
只要跛足道士一扭头,就能看见那只抵在他颈侧的脚。
跛足道士欲哭无泪:“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杀了我我也说不出来。而且异世之身和异世之魂显然是两个概念,亏你还是个读书人,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还有那功德金光,我活了七八十年,从未见过有人如你这般,金光夺目到令人不敢直视。”
“这样深重的功德,显然是前世做了大好事。”
韩榆看着表面四五十岁,实则七八十岁的跛足道士,沉默了下,发出质疑:“大好事?”
砍丧尸?
救了几千上万个没有异能的普通人?
韩榆觉得,就算他做了这些,也不至于身负功德金光。
他曾经也做了不少坏事,不配拥有这些。
好在接
下来,跛足道士十分贴心地给出解释:“建国立朝,安国定邦,挽救国家危亡,救万民于水火我才疏学浅,目前只知道这些,但也大差不离了。”
韩榆望着虚空,沉吟许久,晦暗的眼眸让人难以窥探出某些准确的情绪。
跛足道士看在眼里,有些惊悚地缩了缩脖子。
真是见鬼,这小子什么都不做,只站在那里,他就觉得怵得慌。
分不清是功德金光的影响,亦或者单纯只是韩榆本身有着足够的威慑力。
“不是我说,我活了这么多年,十几岁开始干这一行,连我都算不出来,整个大越没人能解释得清。”
“冥冥之中自由定数,我算不出来,便意味着它不想让你我知道。”
韩榆抬眸,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跛足道士心里发虚,可还是鼓起勇气:“小公子,有些事情不可操之过急,等时候一到,该你知道的,会主动找上你的。”
韩榆眉间拧起一个小疙瘩,沉默不语。
跛足道士小心翼翼地避开韩榆的鞋尖,艰难爬起身:“我该说的都说了,小公子也该放我离开了吧?”
韩榆眸光微动:“谁说我要放你离开?”
跛足道士腿一软,差点又摔回地上:“我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韩榆低头:“你不会以为,知道了我的秘密,还能全身而退吧?”
“韩一。”
韩一再次推门而入,一个手刀劈在跛足道士后颈。
跛足道士
甚至没来得及怒视韩榆,就两眼一翻厥过去了。
韩一把人从地上拎起来,重新塞进箱子里,准备离开。
临出门前,韩榆叫住他:“前几天又受伤了?”
韩一脚下一顿,转过身,垂首应答:“回主子,只是小伤,不碍事。”
韩榆绕过跛足道士擦过血的巾帕,背对着韩一走向书桌,少年人略沉的声线清晰传入耳中。
“我没记错的话,今年你四十一了吧?”
韩一抬头,普通寻常的脸上布满愕然,以及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惶恐。
韩榆坐下,淡声道:“危险的事交给其他人就好。”
韩一瞳孔骤缩,语气惶然:“主子,属下还可以”
韩榆抬手,制止了他的言语:“我并非不再用你,这些年你也教出不少学生,也该看一看他们的本事。”
“你该知晓,太多暗伤有碍寿数,目前为止,我并不打算给自己再换个亲信。”
太麻烦了,还是韩一用得更顺手。
毕竟是平昌侯那厮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高手,韩榆很满意。
原本韩榆打算在合适的时机把韩一这份礼物送给平昌侯,如今平昌侯长久昏迷,韩榆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韩榆又道:“我又其他事交给你。”
韩一眼睛微亮,紧忙应是,带着箱子离开了。
傍晚时分,韩松从户部下值。
进门后,韩榆放下书迎上来:“二哥辛苦了,我给你准备了茶水,先喝口茶润润嗓子,饭菜待会儿就
好。”
韩松离开安庆府时,带走了在韩家伺候最久的刘婆子。
刘婆子上了年纪,长途跋涉后病倒了,一直卧病在床,这两天才好些。
韩榆和韩松体谅她,中午有客人来,便直接去酒楼用饭。
十几个人的饭食做不成,兄弟两个的不成问题。
这会儿韩松进门,已经闻到熟悉的香气了。
韩松端起茶杯,浅酌一口:“忘了恭喜你,高中会元。”
之前他满心的担忧与愤怒,甚至忘了同韩榆说会试的事儿。
韩松素来奖惩分明,大喜事自然不吝夸赞。
韩榆笑得眼睛弯弯,哪有半分在跛足道士跟前的阴险无情:“我能有今日,与二哥多年来如一日的教导脱不开干系。”
韩松轻咳一声,他原本就对乖巧无害的弟弟毫无抵抗力,在确定韩榆与凌先生之间的联系后,更是心软成一片。
“殿试在四月初一,稍后我与你说一说注意事项,万不能在陛下面前出了差错。”
君王掌控生杀大权,为人臣子的一步不得错。
韩榆嗯嗯点头:“就算二哥不说,我原也打算问一问二哥。”
说话间,刘婆子过来,告诉他二人饭菜好了。
韩松起身走去饭厅,韩榆紧随其后。
“对了,二哥今晚可有公务要处理?可别因为我耽搁了。”
韩松摇头:“并无,都在户部处理好了。”
韩榆便放心了,嘴角的弧度一直没落下:“前段时间我琢磨出一个小玩意,观观现在正是精力充
沛的时候,用它来打发精力最好不过。”
“什么?”韩松随口问了句。
“滑梯。”韩榆用手比划了下,发现并不形象,只好作罢,“算了,等做好了送来,二哥就知道是什么样子了。”
韩松当然知道是什么样子。
上辈子战乱四起,很多孩子没了爹娘,被迫流离失所。
彼时还是凌先生的韩榆自掏腰包,在大越各处建立起育幼院。
为了让孩子们能有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凌先生特地在育幼院里圈出一块地,用来摆放他亲手设计出来的滑梯、跷跷板等大家闻所未闻的物件。
孩子们很喜欢,几乎一整天都黏在上面,怎么都玩不腻。
凌先生还说,若非他的一双儿女已经半大不小,怎么说也得给他们做一个。
“不过没关系,待日后观观和阿锦有了孩子,再做也不迟。”
可惜他没能等到那一天。
饭后,兄弟二人去了书房,由韩松讲述殿试相关的一些事宜。
戌时,韩榆回到四进院。
照旧看书、练字,直至亥时入睡。
把晾得温热的清水倒进铜盆里,韩榆低头,看到自己模糊不清的面孔。
“定国安邦,救万民于水火”
韩榆指尖探入,将一盆清水搅浑。
比起虚无缥缈的功德金光,他更相信自己。
以往多次危机,种种陷害,光靠那点看不见摸不着的功德,可做不到全身而退。
韩榆耳畔回荡着跛足道士的话语,眼底划过思量,拧干巾
帕,整个儿盖在脸上。
半晌后,一声叹息从巾帕后溢出。
沉闷,悠长
翌日,韩榆手下的人扮作匠人,把崭新的滑梯送来韩宅。
邻居们看在眼里,纷纷追问是什么。
“家中侄儿要来,怕他在家里待着无聊,做来给他打发时间。”
问话的妇人一愣:“侄儿?可是你兄长的?”
韩榆点头:“正是。”
“真没想到,韩大人竟然已经成亲了。”妇人嘀咕,“我还打算把外甥女介绍给他呢。”
韩榆:微笑.jpg
二哥二嫂感情甚笃,您的算盘可能要落空了。
“不过没关系,这不是还有韩小公子您么?”妇人咧嘴笑,看韩榆像是在看一块大肥肉,“韩小公子觉得如何?”
什么如何?
不如何!
韩榆面带微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娘不在身旁,韩某不敢擅自做决定。”
妇人一脸失望,韩榆随口糊弄两句,啪地关上院门,将所有火热的视线隔绝在外。
让手底下的人把滑梯安置在二进院,韩榆去书房写信。
昨日放榜,又是厌胜之术又是宴请同窗,晚上又被那跛足道士的言论占据了全部心神,竟忘了给家里人写信。
一封信给爹娘,另一封信给罗先生。
真要论起来,罗先生是他的启蒙老师,高中会元这样的好消息,须得同先生分享。
韩榆打算殿试后回太平镇,再去见一见罗先生。
二哥公务繁忙,正好带上二哥的那份,好让先
生知道二哥不曾忘记他。
写好两封信,韩榆让人寄出去,又去了趟沈家。
沈绍钧是他的师公,即便昨日从沈华灿口中得知他的成绩,还是得走一遭,感谢师公这些年的悉心教导。
途中绕路去找席乐安,敲了半天门才开。
见席乐安神情恹恹,眼周挂着硕大的黑眼圈,韩榆奇道:“莫不是昨晚一夜没睡?”
席乐安打了个哈欠:“别提了,昨晚隔壁打孩子,哭了大半宿。”
韩榆忍俊不禁:“住得可习惯?”
席乐安嘴角咧到耳朵根:“自然是舒坦的,如果隔壁没打孩子的话。”
“喜欢就好。”韩榆在院子里没进去,“去找灿哥儿?”
席乐安欣然同意。
二人来到沈家,郑重其事地向沈绍钧行礼:“多谢师公/沈爷爷教导之恩。”
韩榆暂且不说,彼此是师公和徒孙的关系。
席乐安虽不是沈绍钧的弟子,却也被指点过不少回。
可以说,席乐安能取得今日的成就,自身努力占一半,沈绍钧要占两分。
席乐安对沈绍钧心怀感激,喊的声音数他最大。
沈绍钧捋着胡须:“灿哥儿在书房,老孙你给两个孩子带个路。”
韩榆朝沈绍钧笑笑:“不必了师公,我们认得路。”
沈绍钧也就随他去了。
孙管家目送两个少年郎离开,满是欣慰地说:“席公子秉性纯良,韩公子有勇有谋,都是好孩子。”
沈绍钧轻笑:“老七嫡子的事儿,委实出乎我的意料。”
韩榆竟在他动手之前把人解决了,再无翻身的机会。
孙管家踟蹰片刻,低声问询:“平昌侯府那边”
“老孙啊,你未免太小看韩榆了。”沈绍钧半阖着眼,“咱们都能查到的东西,他如何发现不了?”
孙管家恍然:“也是,韩公子早该心知肚明。”
“所以啊,咱们两个老头子只管坐着看戏,等他的好消息便是。”
对于沈绍钧主仆二人的谈话,韩榆一无所知,陪同好友练了两道两道策问,眼看天色渐晚,便回家去了。
又一日,谈绣芳和韩文观总算抵达越京。
“酥酥!”
韩文观小朋友被娘亲抱下马车,一眼看到不远处的韩榆,黑黝黝的眼睛一下就亮了,炮弹似的撞进小酥酥怀里,声音比蜜还甜。
韩榆半蹲下身,修长的手臂搂住观观:“数月不见,观观想不想小酥酥?”
幼稚至极的话,听得谈绣芳边笑边摇头。
“想!”观观脆声答道。
“哇,真棒!”韩榆抱起小朋友,转身往里走,“小酥酥也很想念观观,还有壮壮——壮壮别墨迹,赶紧跟上。”
在门口嗅嗅闻闻的壮壮用爪垫扒拉两下门框,轻巧地跃过门槛。
“喵呜~”
知道了,铲屎的好烦~
壮壮这只大猫随它的主人,十分疼爱韩文观这只小小的两脚兽。
本该属于自己的铲屎官温暖怀抱被观观占领,也只拍了下韩榆的脚面,养得油光水亮的黑色皮毛紧挨着靛青
色的袍角,十足的亲昵黏人。
“走,小酥酥带你去玩。”
韩榆抱着韩文观来到滑梯前,把他放上去,轻轻一推。
“哇~”
韩文观欢呼出声。
韩文观很喜欢滑梯,直到韩松傍晚下值,还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爬、推、滑的动作,咯咯笑声在门口都能听见。
韩松循声走来,入目是长子欢快的笑脸,以及守在一旁笑意浅浅的韩榆。
他站在原地,静静观望片刻,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这样温馨的一幕,是他从未体会过的。
不忍打断,想要永远留住。
“二哥怎么走了?”身后传来韩榆调侃的语调,“还不赶紧来陪咱们观观玩一把。”
韩松转身,对上韩文观满是孺慕与期待的眼睛。
身体快过意识,发出低沉喑哑的声音:“好。”-
转眼到四月初一,殿试开考。
新贡士着袍服冠靴,依其会试名次排位两队,单名在东队,双名在西队,从宫门步行至保和殿。【1】
贡士们全程毕恭毕敬,屏息凝神,身体绷成一张弓,生怕途中出现什么闪失。
韩榆心态平稳,还有闲心用余光打量皇宫的景致建筑。
阆苑琼楼,碧瓦朱檐,当真是美不胜收。
“保和殿到。”
随着一声喝唱,贡士立于保和殿的丹陛前。
韩榆位于东队第一,可以清楚地瞧见分列在丹陛内外,身着官袍的王公百官。
只一眼扫过,便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是个木头人。
不
多时,有专人鸣鞭,鼓乐齐鸣。
“陛下到——”
伴随着尖细的声音,永庆帝踏下龙撵。
待永庆帝升座,大学士从殿内黄案上捧出考题,交给礼部官员,放置在丹陛黄案上。【2】
百官及贡士向永庆帝行跪拜礼。
礼部分发题纸,贡士入殿,开始答题。
韩榆先在答卷上写明履历三代、姓名、籍贯、年龄等考生信息,紧接着浏览试题。
“问:帝王之政与帝王之心”【3】
且不论他对龙椅上那位有多少偏见,殿试的策问都得客观回答,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私心。
韩榆沉吟片刻,着手作答。
“臣对:臣闻帝王之临驭宇内也臣末学新进,罔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陨越之至。臣谨对。”【4】
整篇一千五百字有余,加以润色修改后再将其誊写到答卷上,韩榆放下笔,惊觉夕阳西斜,已至傍晚时分。
再看上首,永庆帝早已不见踪影,只数位官员肃穆屹立。
韩榆将答卷交给受卷官,远远向诸位大人行了一礼,信步走出保和殿。
走在宽敞的宫道上,两旁是高高红墙,绕是韩榆凭借身高优势,也只能瞧见远处的碧瓦飞甍。
“这是韩会元?”
陌生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韩榆转过头,来人着一身紫色官袍,生得风流倜傥,已过而立之年。
三品以上,与平昌侯有六七分相像。
韩榆作揖,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大人是?”
“本官乃吏部侍郎阮景璋,亦是会试第四阮贡士的兄长。”
韩榆拱手:“见过阮大人。”
“韩会元少年英才,想来是有把握六元及第了?”阮景璋语气很轻,似乎只是单纯好奇。
韩榆微微眯起眼,不卑不亢道:“阮大人慎言,结果如何端看陛下决意,韩某不敢妄自猜测。”
“韩会元当真是伶牙俐齿。”阮景璋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时辰不早了,本官去接景修出宫了,韩会元自便。”
韩榆目送阮景璋走远,眼底冷芒毕露。
笑面虎,掌控欲极强,擅长利用他人达成目的,为了权势可以牺牲、铲除一切阻碍。
难怪而立之年便可官至三品。
不过他有一点猜错了,韩榆并不稀罕那些个腌臜东西。
比起平昌侯府,韩榆更喜欢自己动手,创造一切
韩榆走出皇宫,韩家的马车停在不远处。
这是家里唯一一辆,是韩松的出行工具。
考虑到韩榆参加殿试更要紧,韩松不顾韩榆的反对,把马车留给了他,自己步行上值。
韩榆乘马车回到韩宅,谈绣芳牵着韩文观迎上来,壮壮亦步亦趋地跟上,喵呜叫唤着。
“饭菜都准备好了,吃完再歇息可好?”
韩榆自是无有不应。
这顿饭极其丰盛,据二嫂所说,是为了庆祝韩榆考完殿试。
不论结果如何,到这一步都不容易,先奖励一番。
韩榆听完哭笑不得,吃饱喝足后同二嫂
说一声,回房间去了。
推开房门,韩榆脚下微顿,眸中异色一闪而逝。
韩榆神色如常地跨过门槛,反手关上门。
转身间,利刃割裂空气,刺向韩榆的喉咙。
韩榆侧身闪避,反手祭出铁鸳鸯,射出锋利的刀片。
行动间带起一丝微风,几缕碎发贴着刀刃,被削成两截,湮没在黑暗中。
“砰。”
刀片被对方躲开了,扎进柜门,入木三分。
“小白。”韩榆低喝一声。
只韩榆一人能瞧见的绿色叶片弹射出去,打开书桌下的暗格,一挑一勾,将一柄匕首抛给韩榆。
匕首出鞘,韩榆手腕翻转,迎上那漆黑的一团。
随着一声巨响,博古架上的花瓶落地,砸成碎片。
韩榆一脚将人踹出去,好巧不巧落在那堆碎瓷片上。
青衣男子吃痛闷哼,正欲鲤鱼打挺,脖子抵上冰冷的匕首。
“阮十七?”
韩榆的嗓音低而柔,宛若一缕轻烟,温润无害。
可只有阮十七知晓其中的厉害。
——韩榆一手压制着他,一手控住他的咽喉,面无表情地用脚碾碎了他的腿骨。
“我原本不打算杀你的。”
韩榆脚腕下压。
“可是你一点分寸都没有,忘了自己是条狗,忘了谁才是主子。”
“咔嚓。”
森白的腿骨刺破肌理,连皮带肉地探出头来。
“阮鸿畴把你给阮景修,你却私下里投靠了阮景璋,怂恿撺掇,一步步将他引入歧途,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和我作对。”
韩
榆抬起脚,换另一条腿。
“你前头那位主子的下场还不够惨吗?竟然不知死活地送上门来。”
碾碎。
“是对自己太过自信,还是看不起我呢?”
阮十七痛到浑身抽搐,他已经说不出话,只能从喉咙里溢出嗬声。
韩榆俯下身,唇角勾起:“我没杀过人。”
刀刃翻转,划破阮十七的血管。
温热的液体喷溅,在韩榆脸上留下点点滴滴的痕迹。
“很荣幸,你是第一个。”
“笃笃笃——”
三声过后,韩松清冷的嗓音自门外响起。
“榆哥儿,睡了吗?”
韩榆手一抖,直接把阮十七捅个对穿。
韩榆:“!!!”
🔒 087
韩榆一拳头上去, 堵住阮十七溢出的痛苦呻.吟,扭头往门口看去。
清瘦的身影烙在门上, 那声音语调, 可不正是韩松。
韩榆呼吸一滞,低头打量自己。
满身是血,脸上肯定也不少。
若是被二哥看到, 怕是要炸天了。
透过粘稠的红色, 阮十七看出韩榆的慌张,拼着最后一口气, 抓住博古架的一条腿, 猛地一拽。
伴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博古架上不多的三五个瓷器壮烈牺牲。
“榆哥儿?”韩松的声音染上急切, “怎么了?你快把门打开!”
韩榆并未应答, 冷冷与阮十七对视。
前者黝黑的眼瞳犹如猛兽蛰伏在暗中, 后者阴鸷如毒蛇。
可惜猛兽终究是猛兽,轻易便可吞噬垂死挣扎的蛇类。
匕首在韩榆掌心划过优美的弧度,重回虎口紧握。
“嗤——”
韩榆补上最后一刀, 割断阮十七的喉管。
在他断气前, 韩榆凑到他耳畔:“还记得阮十八吗?”
阮十七渗血的眼珠微微转动。
韩榆扬起嘴角, 显而易见的愉悦:“他现在是我的得力手下。”
阮十七眼睛睁大, 几乎脱眶而出。
“嗬”
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 咽下最后一口气。
门外, 韩松一直没停下敲门, 深色的眼里一派风雨欲来的凝重。
就在他打算强闯的时候,门“咯吱”一声开了。
韩榆穿着单薄的里衣,袖口挽起一截,
面色微微发白:“二哥, 怎么了?”
韩松冷着脸,起伏的胸膛昭示着内心的极不平静:“这话该我问你才是。”
韩榆眸光闪躲,下意识抬手去撸袖子,却被韩松抢先一步,摁住抬起的右手。
“嘶!”
见韩榆吸气,韩松立马把手弹开,犀利的目光看向掩在衣料下的手臂,沉声唤了声“韩榆”。
韩榆不应,还把手往身后藏,低着头一声不吭。
可最后还是没拗过韩松,不得不卷起袖子,露出小臂上两寸多长、还在流血的伤口。
韩松瞳孔骤缩:“怎么回事?”
韩榆迅速看了眼韩松,又低下头,嗫嚅道:“吃完饭摸黑进门,不小心撞上博古架,被花瓶割伤了。”
韩松眼中的情绪难辨喜怒:“那方才的动静是?”
韩榆对答如流:“正打算处理伤口,二哥就来敲门了,黑灯瞎火的,我又撞上去了。”
博古架:架在屋里坐,锅从天上来:)
韩松负在身后的手攥成拳状,松开又攥紧,如此重复数次,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我给你处理伤口。”
韩榆扬起嘴角:“那我就不客气了。”
韩松语调中潜藏着一丝艰涩:“你我是兄弟。”
韩榆眼睫轻颤,侧身让韩松进门:“二哥当心,满地都是碎瓷片。”
“知道了。”韩松应一声,绕过门口一地的狼藉。
韩榆在桌边坐下,毫不客气地指使韩松:“二哥,辛苦你走几步,把蜡烛点一下。”
韩松摸到
窗台上的火折子,轻擦一下,点燃蜡烛。
宽敞整洁的房间瞬间明亮起来。
除了博古架前带血的碎瓷片,看不出任何激烈打斗的痕迹。
“伤药和纱布在衣柜的最底下一层。”韩榆拿没受伤的右手倒两杯茶,“说起来,那伤药还是进京赶考前二哥你塞给我的呢。”
韩松打开衣柜,蹲下身取出处理伤口的必需物品,在韩榆旁边的圆凳上落座。
“若是可以,我希望你永远也用不到。”
韩榆揪着桌布边缘流苏的手指收紧,泛起浅淡的白,自觉把左臂放到桌上,用混不吝的口吻说:“人生在世,谁还没个意外发生,就如我今夜,前一刻还因为殿试结束而高兴,结果就乐极生悲了。”
韩松掀起眼帘:“安静。”
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
韩榆:“”
韩榆果断选择安静如鸡。
虽然伤口割得有点深,疼得他脑仁儿直跳,好在成功糊弄住了韩松,没让二哥起疑。
计划通√
韩松先打来一盆温水,将伤口周缘清洗干净,待水渍自然干去,才倾斜瓶身,将小瓷瓶里的淡黄色粉末敷在伤口上。
“嘶——”
辛辣的刺痛袭来,韩榆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每根头发丝都透露出名为紧张、忍耐的情绪。
韩松一言不发,化身为莫得感情的敷药机器,看都不看韩榆一眼。
敷好药,又用纱布裹了好几层,“咔嚓”一剪子,打了个漂亮的
死结。
韩松放下手:“好了。”
韩榆暗戳戳瞄他一眼,抿了下唇:“二哥。”
韩松抬眼:“嗯?”
韩榆右手托着左胳膊,眼巴巴地瞧着他:“没什么,就是有点疼。”
韩榆心想,他有点矫情了。
明明这点伤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小白分分钟就能治疗到痊愈状态。
不过在亲人面前偶尔柔弱一回,也不是不行。
韩榆以为,接下来韩松会笨拙且变扭地说一些安慰人的话语,然后同手同脚地落荒而逃,他就能抓紧时间把阮十七处理了。
——韩榆可不想和一具尸体共处一室,更遑论过夜。
谁知韩松腾地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韩榆:“???”
韩榆惊呆了,怔怔看着包扎得近乎完美的小臂,好半晌没回神。
直到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韩榆抬头,入目是韩松那张清逸俊美的面孔。
“二哥?”
韩松把一个手掌长的小木盒放到桌上:“安神香,睡前记得点。”
韩榆愣了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二哥这是担心他因为伤口疼睡不好,特地去拿了安神香送来。
低低悬浮着的心脏一飞冲天,韩榆努力抑制着嘴角的弧度,把安神香扒拉到自个儿怀里,又推了推茶杯:“二哥辛苦,喝茶。”
“不喝了,马上去吃饭。”韩松过去挑了挑灯芯,“我来是想问问你殿试如何,不料出了意外,耽搁到现在。”
韩榆诚恳认错:“是我不好,我下
次一定注意。”
“没有下次。”韩松偏过头,烛火在他眼底亮起明灭的光,“早点休息,夜间若有不适,就让人来找我。”
前些日子韩松买了十来个仆从,六男四女,都是干活儿的一把好手。
面对韩松的好意,韩榆并未拒绝:“行吧,我不舒服肯定会跟二哥说的,二哥赶紧吃饭去吧,饭菜凉了影响口感。”
韩松轻嗯一声,把门口地上的碎片收拾了,这才离开。
韩榆观望片刻,确定韩松在饭厅和二嫂、观观用饭,端起茶杯一口闷,轻咳两声,呛出喉咙里的铁锈的味道。
阮十七流了太多血,韩榆又五感惊人,这会儿感觉像是生吞了一碗血,胃液翻涌,却呕不出来,难受得紧。
韩榆叉着腰深呼吸,平复了咽喉里的恶心感,抬步往书桌走去。
书桌底下,是被韩榆压缩成zip格式,硬生生塞进只能容纳几岁幼童的空间里的阮十七。
韩榆把阮十七拔出来,扛在肩上,从后窗翻了出去。
后门有两个仆从守着,这会儿还没睡。
韩榆避开他们,借着堆在墙边的木柴,悄无声息地跃上墙头。
发丝飘荡,袍角翻飞。
韩榆回头看一眼,很好,没有惊动任何人。
韩榆一跃而下,修长的身影消失在高墙后。
少年人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看守后门的两人身上,竟未曾发现,四进院通往后罩房的影壁旁,赫然立着一道身影
平昌侯府,前院书
房。
自从平昌侯跌落护城河,数月昏迷不醒,前院的书房就被阮景璋临时征用了。
晚间,阮景璋处理好从吏部带回来的公务,并未去后院妻妾的屋里,直接在书房睡下了。
躺在并不算宽敞的床榻上,阮景璋睡意全无。
他在等阮十七的消息。
阮十七离开已有半个时辰,以他往日里完成任务的效率,早该回来复命了。
可到现在,阮景璋连阮十七的人影都没瞧见。
阮景璋的心情不太妙,总觉得有什么脱离了他的掌控。
睡不着,便披衣起身,打算去院子里赏月,顺便等阮十七的消息。
阮景璋穿好鞋袜,低头整理衣襟。
身为侯府世子,他的一言一行都被人看在眼里,即便是漆黑的深夜也不得失仪。
阮景璋手下慢条斯理地动作着,忽觉头皮一寒。
下一瞬,头顶上方的瓦片倾泻而下。
阮景璋就地一滚,避免被突然掉落的瓦片砸得头破血流的下场。
阮景璋闪电般的抬头看去,庞大的黑影从屋顶的大洞砸下来。
“砰!”
重物落地,旋即有浓郁的血腥味迸溅开来。
阮景璋定睛看去,地上死生不知的蒙面男子,可不正是阮十七。
金尊玉贵的侯府世子狠狠皱起眉头,眼神从惊疑不定转为阴狠。
又一道身影从屋顶下落,宛若身姿灵活的大猫,轻巧落地,只发出细微的声响。
寒芒逼近,刹那间划上阮景璋的喉咙。
若非阮景璋躲得快,估计已经尸首分
家了。
阮景璋后退数步,堪堪稳住身形,看向那身着暗色衣袍的少年人:“韩榆!”
韩榆一声不吭,直奔阮景璋而去。
阮景璋抽出书桌后的长剑,果断迎战。
长剑对上匕首,本该是前者占上风。
可惜
“理论知识挺好,可惜实践不合格。”韩榆的嗓音冷如寒霜,透着浓浓的讥讽意味。
阮景璋向来眼高于顶,自矜自傲得很,哪里容得了韩榆这般嘲笑。
当即低喝一声,举剑刺去。
又几个回合,阮景璋被韩榆一脚踹上胸口,整个人飞出一段距离,重重砸到书架上。
书架震颤,阮景璋疼得爬不起来,还被书砸了一头一脸,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韩榆信步上前,脚踩在他的胸口,制止了对方起身的动作。
“韩榆!”阮景璋咳出一口血,“你想跟平昌侯府作对吗?”
韩榆默不作声,将手中匕首掷了出去。
“啊呃”
阮景璋的左手被匕首穿透,整个儿钉在了地面上,疼得大口喘息,说不出话来。
“你的东西我不稀罕。”韩榆伸手,面不改色地将匕首往下摁了些许,“再有下次,就是右手了。”
韩榆对阮景璋的怒视仿若不觉,低低笑了声:“正三品侍郎废了右手,可怎么办才好呢?”
“你!”
韩榆抽出腰间的刀鞘,极具侮辱性地拍了拍阮景璋的脸:“别总想着试探我,你那点东西我还不看在眼里。”
“
你不招惹我,我自然也不会对你如何,大家相安无事不好吗?”
“哦对了。”韩榆眼眸轻眨,“还有阮景修,你作为他的兄长,理应好好对他再被我发现一次,你的腿也别想要了。”
阮景璋疼得大汗淋漓,若是眼神能杀人,韩榆早就被他杀了成百上千次。
“别生气,你没有证据证明这一切是我做的。”韩榆手指抵在匕首上,轻轻研磨,“也别想着报复,否则你爹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韩榆言出必行。”
韩榆抽出匕首,颇为嫌弃地甩了甩:“四天后再见,阮大人。”
四天后,传胪大典。
等阮景璋眼前的黑暗退去,书房里早已没有韩榆的身影。
门窗紧闭,唯一的出口是屋顶。
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小厮紧张的问询:“世子!世子您怎么了?”
阮景璋强撑着一口气,将自己挪到床上,这一简单的举动,就让他气喘如牛,被匕首刺穿的掌心更是血流如注。
“进来。”
小厮推门而入,当看见书房里一片狼藉,以及满身是血的阮景璋,吓得说话都磕巴了:“世、世子!”
阮景璋吩咐下去:“去请个大夫来,不必惊动老夫人和夫人那边。”
小厮叠声应是,连滚带爬地出去请大夫了。
留阮景璋死死望着阮十七的尸体,不知道在想什么
韩榆踩着夜色回家,守在外边儿的小厮揣着手打瞌睡,脑瓜子
一点一点。
韩榆绕过他,褪去衣袍只留里衣,伤口没有出太多血,就随它去了。
草草拭去脸上的细尘,韩榆心情愉悦地躺到床上。
忍阮景璋很久了。
初来越京时,有关韩榆和沈绍钧的谣传阵仗过大,阮景修显然没那个脑子。
韩榆抽丝剥茧,很快锁定了在朝中声誉极好的阮景璋。
后来的厌胜之术,更让韩榆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之所以忍到今日,是不想阮景璋狗急跳墙,在他殿试之前搞事。
如今科举只剩最后一步——传胪大典,韩榆自不必再忍耐。
吃一堑长一智,除非阮景璋的大脑连着被他刺穿的那只手,否则不会再自讨苦吃。
韩榆翻个身,把被子卷到身底下,小心避开受伤的左臂,安然睡去。
次日午后,韩榆和韩文观在院子里排排坐。
闲来无事,韩榆教韩文观读书。
四岁的小朋友已经启蒙,《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不说倒背如流,背诵全篇不是问题。
以往韩松带韩文观读书,他总是过分顽皮,每每搞得韩松头痛不已。
出人意料的是,韩文观在韩榆面前格外乖巧,让他往东不敢往西,让他背书不敢练字。
据说小孩子对情绪的感知最为敏锐,许是观观察觉到他这个小酥酥并非善类,是个疯起来命都可以不要的人吧。
韩榆对此乐见其成,短短半个时辰讲完一篇文章。
韩文观听得很认真,两只小手托着腮帮子,软白的嫩
肉从指缝里挤出来,像个糯米团子。
“今天就到这里,自个儿去玩吧。”
“好耶!”
观观小朋友拍手欢呼,抱起一旁打盹儿的壮壮,撒着欢跑远了。
韩榆笑笑,把书往脸上一盖,准备睡个午觉。
恍惚间,有脚步声靠近。
韩榆撑起上半身,书籍从脸上滑落,也让他看清来人。
韩松着一身官袍,威严衿贵,显得他手中的竹篮更加格格不入。
韩榆揉揉眼睛:“二哥怎么回来了?”
“之前你不是想要狼狗,同僚家中正好有几只狗崽子,我去挑了两只,给你送回来。”
韩榆来了兴致,凑上前往竹篮里看。
韩松顺势把竹篮放到地上,好让韩榆看得更清楚。
是两只刚出生不久的狼狗崽子,略大点的是灰色,耳朵上夹杂着黑色斑点,另一只则是黑色,尾巴尖尖上点缀着几粒俏皮的棕色斑点。
韩榆很喜欢,对过来一探究竟的壮壮说:“壮壮你瞧,它和你的尾巴有点像呢。”
回应他的是壮壮几记喵喵拳。
“喵喵喵!”
才不像!
壮壮的领地意识很强,家里凭空出现两只四脚兽,激得它弓起后背,尾巴都炸开了,韩榆好说歹说才把它哄好。
“他们以后就是你小弟了。”韩榆信誓旦旦道。
壮壮老大表示很满意,轻慢地喵了两声,迈着优雅的步伐去找小铲屎官了。
“多谢二哥,我很喜欢。”
韩松负手而立:“喜欢就好,等它们长大了,也能防着不轨
之人翻墙头。”
昨夜刚翻过墙头的韩榆:“”
“它们俩就交给你照顾,户部还有公务,我先回去了。”
韩榆送韩松到门口,在四进院里给两只小狗各做了一个狗窝。
这样一来,它们就不必经历风吹雨打。
下午,韩榆练完字,拿着两个小木牌出来。
小木牌上分别写着“黑妞”和“灰妞”,被韩榆用一根绳子挂在小狗崽的脖子上。
尽管它们都是男孩子-
就在韩榆安闲度日的时候,殿试的后续工作正如火如荼地展开。
受掌官将贡士们的答卷分发给读卷官,每人三十卷,卷背粘签,上书读卷官姓氏,不书名。【1】
读卷官将答卷按五等注明标识,即圈、尖、点、直、叉。【2】
该读卷官注明标识后,又将答卷转桌,与其他读卷官交替轮阅。
待每位读卷官阅完所有的答卷,即可送往首席读卷官处总核。
如此流程结束,已是三日后。
四月初四,读卷官手捧前十名贡士的答卷,跪在御前等候永庆帝钦定。
永庆帝懒懒散散地坐在御案后,不住地打着哈欠。
——自从他服用了丹药,便时常感觉身体疲乏,什么药膳汤药都不管用,唯有丹药可以抑制这潮水般涌来的困倦。
这会儿,他眼皮又开始发沉了,手指不受控制地探向桌角的瓷瓶。
那里头,存放着满满当当的丹药。
只吃一粒,吃一粒不碍事。
永庆帝倒出一粒,迅速咽下,
闭眼享受丹药带给他的舒适感,连一旁的内侍总管全福全公公何时走出御书房都不曾察觉。
直至一道惊呼声,唤醒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永庆帝。
永庆帝看着跪在下首的读卷官和全公公,面色阴沉:“怎么回事?”
读卷官战战兢兢道:“回陛下,微臣方才不慎冲撞了全公公,还请陛下恕罪。”
其实是他在地上跪了太长时间,下半身失去知觉,全公公恰好从旁边经过,一不小心就撞上去了。
全公公结结实实磕了个头,声音尖细,白胖的脸瞧着很是喜气:“还请陛下恕罪,是奴才没长眼睛,刮了刘大人一下”
话未说完,被永庆帝打断:“你手里拿的什么?”
全公公立马呈上手里的食盒:“回陛下,是殿下亲手做的雪梨银耳汤,前阵子陛下不是喉咙总不舒坦,殿下一直惦记着,今儿就给您送来了。”
永庆帝登时由怒转喜:“长平最是体贴,快端出来给朕瞧瞧。”
全公公应一声,将一小盅雪梨银耳汤呈给永庆帝。
永庆帝尝一口,抚掌称赞:“别看长平整日里冷着张脸,可朕诸多儿女中,就数她最孝顺,回头你领她去朕的私库,让她挑一件喜欢的回去”
全公公连声应是。
这期间,读卷官一动不敢动,任由答卷落到地上也不敢拾起。
还是全公公想起这位,见答卷整整齐齐地落在地上,笑眯眯地弯腰去捡。
“
诶呦!”
全公公轻呼一声,扶着腰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同时,拿在手里的答卷又落到地上。
读卷官神情一变,膝行着要去捡,被全公公拦住。
“刘大人您还是让奴才来吧,方才不留神闪了下腰,以致于答卷又掉下去,这事儿奴才要担全责,正好给刘大人您赔个罪。”
全公公一边说,一边把散开的答卷理理齐,笑脸灿烂,却又不让人觉得谄媚。
刚拾起两张,全公公手一顿,面露诧异:“这怎么回事?”
永庆帝随口问了句:“怎么了?莫非是答卷有损毁?”
全公公摇头,无视刘大人犹如惊弓之鸟的模样,将答卷按原样呈上去:“陛下,您瞧”
得圈最多者位于最底下,而最上边儿的,圈的数量中不溜丢,只有最底下那张答卷的一半。
永庆帝心口莫名升起一股火气,直奔刘大人而去:“刘大人,你给朕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刘大人说不出来,牙齿咯咯打颤。
“罢了,你不说朕也知道。”永庆帝一挥袖,将砚台砸到刘大人身上,“来人,拖下去砍了。”
刘大人吓得面无人色,一个劲儿地磕头:“陛下饶命,陛下恕罪,微臣也是迫不得已啊!”
永庆帝抓起手边的雪梨银耳汤,噼里啪啦砸了刘大人满脸:“所以你这是明知故犯,帮着那几个老家伙跟朕作对?”
刘大人以头抢地,连称不敢。
永庆帝
胸腔里有一把火在烧,教他恨不能抓破胸口的皮肉,把手伸进去灭火。
“莫要狡辩,朕只相信朕看到的。”永庆帝不给刘大人求饶的机会,“来人,赐凌迟。”
即刻有禁军入内,将刘大人拖了出去。
永庆帝连喝几杯凉茶,才勉强浇灭心头的怒火,转而拿起最底下那份。
“十二个圈,难怪那群老家伙急了。”
再看姓名,永庆帝总觉得有几分耳熟,遂问全公公:“此人你可有印象?”
全公公瞄一眼:“这不是探花郎的兄弟么?上回在您跟前提过呢。”
永庆帝恍然:“原来是他倒是个有本事的。”
说罢提起朱笔,拆开弥封,依次钦定了一甲三名和二甲七名
又一日,四月初五。
传胪大典。
这天早上,韩榆用完早饭,仔细整理好衣冠,乘马车前往皇宫。
马车行至午门,便不得再前进。
韩榆下了马车,已有诸多贡士于午门外垂手恭立。
韩榆跟沈、席二人互相交换了眼神,静待传胪大典开始。
不多时,有内侍传唤贡士们入宫,步行至太和殿前。
文武百官身着官袍立于丹墀内,按品级排位。【3】
诸贡士则身穿公服,戴三枝九叶顶冠,按名次排立在文武百官东西班次之后。【4】
韩榆照旧排在第一位,神色不卑不亢,气质矜贵不凡,格外引人注目。
韩榆明显能感觉到,有许多视线落在他身上,像在掂量着什
么。
韩榆眼观鼻鼻观心,专注瞧着鞋面,仿佛要盯出一朵花来。
“陛下驾到——”
百官与贡士行三跪九叩之礼。
鸿胪寺官走到殿前,高声宣读:“永庆十六年四月初五,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5】
宣《制》完毕,传胪官唱名。
“第一甲第一名,太平府桃花村,韩榆。”
传胪官唱声嘹亮,而后又有多名禁军接力。
一声叠一声,从殿内传向殿外。
越过碧瓦飞甍,重层楼叠榭,清晰传入每一人耳中。
“第一甲第一名,太平府桃花村,韩榆!”
🔒 088
韩榆猝然抬首, 睁大的瞳孔内映出传胪官威严的面貌。
第一甲第一名。
韩榆。
今日,他高中状元了。
意识到这一点, 韩榆心如鼓擂, “砰砰”声响震耳欲聋。
韩榆深吸一口气,狠狠掐了下手心,刺痛令他清醒理智, 才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一些失态的举动。
一甲前三均要连唱三遍, 以便与其他进士区别开来,因而禁军的唱名还在继续。
“第一甲第一名, 太平府桃花村, 韩榆!”
第三遍唱完, 韩榆随引出班, 就御道左跪。
所有人的目光凝聚在韩榆身上, 万众瞩目大抵便是如此。
韩榆敛眸, 睫毛的阴翳下深藏着浓重的愉悦。
第一名唱完,传胪官又唱第二名。
“第一甲第二名,太平府太平镇, 沈华灿。”
——沈家祖籍本就是太平府, 只因沈家先祖发迹, 族人陆续离开祖籍前往越京, 到如今, 沈家十之七八的族人皆在越京。
随着第二名被传胪官宣读出来, 韩榆身上的视线少去大半, 那种如芒刺在背的不适感削减许多。
韩榆紧绷的肩颈放松下来,盯着面前的地砖,由衷地替沈华灿高兴。
第一甲第三名是一位名叫钟伯同的贡士, 韩榆知晓此人的身份, 乃是南阳伯嫡长子。
同时,南阳伯亦是平昌侯夫人钟氏的兄长。
韩榆眼睫眨动的频率缓了几分,可以感知到榜眼和探花两位先后随引出班,
分别就御道右、左稍后跪。
第一甲唱名完毕,赐进士及第。
紧接着又唱第二甲。
席乐安超常发挥,得了二甲第一的好名次。
于横、孔华等几位同窗,也都位列第二甲,只名次不如席乐安靠前。
阮景修在会试中排第四,殿试略退步几名,是二甲第八。
以上第二甲众人,皆赐进士出身。
待第五甲唱名毕,演奏韶乐。
百官及新科进士再行三跪九叩之礼。
礼成,永庆帝颁布上谕,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及探花授翰林院编修,而后乘舆还宫。
礼部尚书手捧黄榜出午门,将其置于龙亭内,行完三叩礼,由銮仪卫校尉送出宫张挂。
至此,传胪大典正式结束。
有一内侍上前,尖细的嗓音含着笑:“诸位大人请随奴才前去整理衣冠,稍后前去跨马游街。”
众进士便随他而去。
进士三百人浩浩荡荡,太和殿前只余下文武百官,神色各异地目送他们离去。
“老夫没记错的话,今年这位韩状元,早前就已得了五元?”
“胡大人您没记错,加上这一回,刚好是六元及第!”
“我怎么瞧着,这韩状元年轻得很?”
“诶呦我说你们一个个的,莫非忘了前阵子传得沸沸扬扬的沈大人收徒的那件事了?”
现场蓦地一静。
有人隐约猜到了什么,瞪大眼睛:“莫非就是此人?”
“正是。”
吸气声此起彼伏,在场诸位皆满目惊叹。
“尚未及冠便高中状元,并且
连中六元后生可畏,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可惜了韩状元那位同样在朝为官的堂兄,因为官职不是四品及以上,没有资格出现在传胪大典上。
如若不然,这会儿他该被人群淹没了。
众人感叹之余,没有忘记今日第一甲的另两位——沈华灿和钟伯同。
沈绍钧辞官多年,官员们自发寻上沈家在朝中为官的族人,拱手道贺:“当年沈大人和小沈大人便是进士及第,如今又出了个沈榜眼,再为沈家光耀门楣”
此沈大人非彼沈大人,听着同僚对沈绍钧父祖三代的大肆褒赞,藏在靴子里的脚趾已经尴尬得抠出一座皇宫了。
外人不知情,沈家人还能不知道他们跟沈绍钧所在二房的关系?
前有沈寒松,后有沈华灿,家中族老先后对他们动手,腿都被沈绍钧打断了,余生再无法直立行走,更别说这位族老膝下最有出息的儿子也因贪墨被判了流放。
双方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哪有什么光耀门楣一说。
沈姓官员笑得比哭还难看,胡乱找了个借口,逃也似的溜了。
同僚对此表示不满:“什么狗脾气,天大的喜事连个笑脸都没有。”
活该人缘差,几十年了还是个正四品。
另一边,南阳伯钟赫身边也围聚了好些官员,极尽谄媚恭维。
“恭喜令郎喜得探花,前途定不可限量!”
“不瞒钟大人说,我家那臭小子不止一次在我跟前
夸赞过钟公子,我若是能有令郎这样的好儿子,怕是做梦都要笑醒喽!”
南阳伯嘴上谦虚着,好容易从同僚之中脱身,抚着皱巴巴的官袍苦笑不已。
与他同任工部侍郎一职的友人捋着胡须,不无遗憾地道:“可惜了,以伯同的资质天赋,理应高中状元,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南阳伯不甚在意地笑笑:“愿赌就要服输,新科状元是由数位读卷官评判,又是陛下钦点,可见他的文章定有过人之处,至少胜过伯同良多。”
“若是可以,我倒想让伯同与他探讨一二。”
“还有那位沈榜眼,他二人乃是沈大人亲手教出来的,才会这般优秀,与之交谈定有所悟。”南阳伯顿了顿,近乎自言自语,“若当初沈大人没有辞官,如今的国子监又该是另一番风光了。”
友人良久无言,慨叹道:“你啊,就是心太善了,太讲原则。这厢韩榆得了状元,不知成为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要他说,还不如钟伯同做那状元郎。
即便南阳伯不与世家亲近,可至少与阮家是姻亲,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是看在平常侯夫人的面子上,也不会闹出诸多事端。
南阳伯无奈地看向友人:“你就是太过杞人忧天走吧,该去点卯了,吃了你我二人又要挨尚书大人的训。”
友人便不再说,忽然想到什么:“方才我似乎没瞧
见你那外甥?”
南阳伯的外甥,自然是吏部侍郎阮景璋。
南阳伯还真知道内情:“我听夫人提起过,说是染了风寒,如今正卧病在床,我那妹子吃不好睡不好,也跟着病倒了,整个侯府闹得人心惶惶。”
想来也是,平昌侯迟迟未醒,阮景璋是家中唯一的顶梁柱,他这一病,侯府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提起来了。
“不提这个,前阵子徽州府的新安江又出事了,跟工部要钱”
两人边走边说,一道往工部去了。
这边官员们心思各异,那边的新科进士们低声说笑着,来到一处宫殿。
“诸位大人有半个时辰,时间一到,会有禁军前来迎接诸位。”
“多谢公公告知。”
内侍连称不必,笑着退下了。
殿门一关,韩榆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与沈华灿相视一笑。
“恭喜榆哥儿。”
“恭喜灿哥儿。”
两人异口同声,连上扬的尾音都语调一致,逗笑了钟伯同钟探花。
钟伯同今年二十有六,比韩榆和沈华灿大了十岁。
这两位比他幺弟还小三岁,眼里不免带上几分温和纵容。
“在下钟伯同,越京人士。”
韩榆这才意识到,他疏忽了这位探花郎,忙不迭转身拱手:“在下韩榆,太平府人士。”
沈华灿紧随其后:“在下沈华灿,亦是太平府人士。”
“幸会。”钟伯同还了一礼,“时间不等人,咱们赶紧准备吧。”
韩榆应好,信步走到铜镜前,对
镜整理衣冠。
一甲三人插花披红,状元用金质银簪花,诸进士则用彩花。
韩榆戴上银簪花,看向铜镜里的自己。
铜镜照得并不清晰,韩榆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脸有点变形,抬手在眼前晃了晃,扭曲晃动。
韩榆乐不可支,发现另两人脸上也是同等的窘迫,嘴角笑意更深。
韩榆摘下银簪花,拿在手里把玩:“这样会不会显得太怪异?”
大越并无男子簪花的风俗,韩榆的相貌本就是偏于精致到浓墨重彩的类型,他担心簪上花会显得更女气。
钟伯同以拳抵唇,压下嘴角上扬的弧度:“倒也不至于,男子簪花虽不是主流,却也别有一番风流气度,韩小兄弟不必担忧。”
“好吧。”韩榆信了,又把银簪花别回去,“灿哥儿别动,你的歪了,我给你调整一下。”
沈华灿偏过脸,任由韩榆捣鼓,发丝不小心被彩花勾出来一缕也不生气,依旧笑吟吟,脾气好得不可思议。
钟伯同目露惊叹:“你们关系真好。”
韩榆弯眼笑:“主要是因为灿哥儿打不过我。”
沈华灿:“”
谁能跟你比?
沈榜眼正过脸,背着人暗戳戳翻了个白眼。
钟伯同对镜整理衣襟,谈天一般地道:“我有两个弟弟,还有一个表弟,从小到大都不省心,让我伤透了脑筋。”
韩榆扯了扯宽袖:“也许很快就懂事了。”
钟伯同轻笑:“希望如此。”
不经意的交谈间,三
人之间的气氛逐渐融洽。
不多时,内侍过来敲门:“三位大人,该上马了。”
韩榆三人相视一眼,拉开厚重的殿门。
不远处有禁军数十,领头三人各牵着一匹品相上乘的白马,昂首挺胸,气势十足。
韩榆走近,发现给他牵马的禁军正是上次因厌胜之术挨家挨户搜查的小队长。
韩榆点头示意,禁军小队长回以微笑。
“大人,请上马。”
韩榆轻提袍角,翻身上马。
视角骤然拔高,让韩榆清楚地瞧见宫墙另一边的场景。
即便只是一星半点,也足以让人惊叹。
韩松虚虚握住缰绳,略微侧首,同席乐安相视一笑。
“出发!”
鼓乐响起,一甲三人后头缀着二甲、三甲的进士,在仪仗的拥簇下出宫。
幽长宫道一眼望不到头,马蹄踢踏,风卷起垂曳的衣袍,少年郎的身影英姿勃发,宛若向阳生长的挺拔白杨
户部
“韩大人!韩大人!”
韩松正在处理公文,手边堆放着与良种有关的记录数据。
喜悦的呼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来到韩松跟前。
“韩大人,传胪大典结束了!”
刘员外郎喘着粗气,一副喜形于色的模样,眼睛里的期待无声催促着韩大人赶紧追问。
韩松不负所望,放下手中毛笔:“一甲是哪三人?”
刘员外郎拱了拱手:“状元郎是一位名叫韩榆的,正是韩大人您的兄弟!”
韩松怔了下,旋即眼角眉梢晕开
笑意,冲淡了清冷,平白生出几分人情味。
刘员外郎看呆了,半晌才回神:“恭喜韩大人,您今儿可要早点回去?也好给新科状元郎庆祝一番。”
庆祝是必须的,登科乃人生大事,如今二叔二婶不在身边,自然要他这个兄长代为操持。
转念想到几日前的夜间所见,韩松眸光微暗:“下值前本官会将手头的公务处理干净,后续若再有,就麻烦刘大人和徐大人了。”
徐大人是新提拔上来的员外郎,和刘员外郎一样,都在韩松这位正五品郎中手底下做事。
说起徐员外郎,就要提一嘴那位最爱偷懒耍滑的曹员外郎了。
前阵子,曹员外郎自告奋勇揽下每日前去皇庄查看良种长势的重任,日日往外跑得可勤。
户部的同僚私下里猜测纷纷,都调侃曹员外郎是浪子回头了,就连左侍郎都夸了他两句。
谁知没个两天,曹员外郎酿下大错。
他在田埂边策马而行,结果一个不慎滑下去了。
若非皇庄上的农户以命相护,那块地里的稻苗早就不复存在了。
韩大人将此事禀报给尚书大人,尚书大人思及曹员外郎情节严重,又禀报给永庆帝。
自从陛下大病痊愈,脾气是愈发见长,得知后二话不说,直接将曹员外郎贬为从九品司务。
这会儿,曹司务应该在打扫茅厕。
啧啧,真惨。
这也给刘员外郎敲响警钟,良种一事举足轻重,决不能出丁点儿差错。
除此
之外,他还得对韩大人毕恭毕敬。
——像韩大人这样宽厚仁慈,从不刁难下属的上峰委实不多见。
“韩大人尽管放心,您就安心回去吧,那些个杂事就交给我们了。”
韩榆坐在高头大马上,街道两旁皆是围观百姓,茶楼酒肆的高处亦是如此。
“呦,今年的状元跟榜眼都好年轻,可及冠了?”
“不是说探花郎是最好看的那个,上回那位探花郎清逸俊美,怎么今年的探花郎年纪最大?”
“呃虽说探花郎长得不赖,可是他一看就已经成亲了,没什么看头,罢了罢了,我还是看状元和榜眼吧。”
说话之人是个大大咧咧的妇人,嗓门儿忒大,无需马上三位竖起耳朵,就能清楚地听见她说了什么。
钟伯同哭笑不得:“韩小兄弟和沈小兄弟这般年少,倒显得我格格不入了。”
韩榆侧过头:“钟兄莫要妄自菲薄——瞧,这荷包不是朝你砸来了。”
钟伯同一扭头,被茶馆二楼某个蒙着面纱的姑娘抛出的荷包砸个正着。
“嚯!”
钟伯同轻呼,手忙脚乱地避开:“钟某已有妻室,当不得,当不得。”
街道两旁的百姓哄笑出声。
“大家快瞧,探花郎不好意思了!”
笑声并无恶意,不过正因钟伯同这句话,再没人朝他丢东西。
反观韩榆和沈华灿,几乎被那些个从四面八方掷来的香囊、荷包淹没。
韩榆一一躲过,没让这些
东西沾身。
饶是如此,还是被浓郁的香粉味道呛得打了几个喷嚏。
比起韩榆,沈华灿更惨一些。
他是练过武不假,后脑勺却没长眼睛,好几次被姑娘家的香囊砸中,在清脆悦耳的笑声中涨红了脸,耳朵和脖子都染上相同的颜色,窘态毕露。
韩榆记得沈华灿鼻子比较敏感,闻不得太刺激的味道,丢给他一方帕子。
“谢了。”沈华灿拿帕子狠狠揉了鼻尖几下,“虽然吃了关大夫的药有很大好转,这会儿还是觉得不太舒服。”
韩榆抿嘴笑,又惹来新一波的荷包香囊。
韩榆:“”
就在这时,韩榆敏锐地感知到一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定定落在他的身上。
韩榆呼吸一顿,眸光似利箭,毫不犹豫地射向左前方酒馆的二楼。
窗户半开,紫棠色的衣角一闪而逝,快到韩榆几乎以为是错觉。
韩榆垂下眼帘,又猝不及防地抬眼,却发现那扇窗子已经关上,严丝不漏。
韩榆:“”
韩榆莫名有种预感,那片紫棠色的主人极有可能是和他有多年书信往来的越京好心人。
同处于越京城里,躲着不见人是怎么个事?
韩榆不着痕迹拧了下眉,淡淡收回视线。
回头得催催韩一,让他加快挖人的进度。
韩榆不信,他挖不出这位神秘好心人的身份。
“怎么了?”
见韩榆面色有异,沈华灿低声问询。
韩榆摇摇头,策马向前。
跨马游街在
两旁百姓的议论欢呼声中结束。
全程陪同的禁军小队长想要扶韩榆下马,见后者轻轻松松翻下马来,又默默收回手。
“到这里算是结束了,诸位可自行离去。”
韩榆拱手:“辛苦大人。”
禁军小队长摸摸鼻子,笑着低声道:“韩状元客气了,我叫黄信。”
韩榆从善如流道:“那黄大人,三月后再见。”
——传胪大典后,新科进士有三个月时间回乡安排一切事宜,只需赶七月初五之前赴任即可。
韩榆与黄信辞别,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等席乐安过来。
“榆哥儿!”
韩榆肩膀上多了一只手。
“灿哥儿!”
沈华灿肩膀上也多了一只。
席乐安搂着两位好友,眉开眼笑:“真好。”
韩榆和沈华灿隔着咧嘴傻乐的席乐安相视一笑,异口同声:“真好。”
钟伯同围观全程,表情更显柔和:“韩小兄弟,沈小兄弟,还有这位”
席乐安看了新鲜出炉的探花郎一眼:“席乐安。”
“还有席小兄弟,钟某先行一步,明日琼林宴见。”
韩榆刚吐露一个“好”字,远处有一内侍手持拂尘向新科进士们走来。
“诸位大人,皇子殿下有请。”
皇子殿下?
韩榆怔了下,与小伙伴面面相觑。
哪位皇子竟敢在传胪大典后就迫不及待地邀新科进士相见?
虽说招揽新科进士为己所用在皇子之间很是常见,可这未免太明目张胆了些。
他就
不怕永庆帝心生不满,继而影响到自身在君主心目中的形象?
韩榆不欲与皇子龙孙有过多纠缠,尤其是对永庆帝屁股底下那把龙椅虎视眈眈的几位。
听了内侍一席话,下意识便要拒绝。
谁料那内侍抢先一步,笑面虎似的尖声道:“诸位若是急着回去,倒也不必如此,报喜之人会将诸位的去处与殿试名次一并告知。”
敢情是有备而来。
后路都给堵死了,还能怎么办?
自然是答应了。
韩榆倒是想看看,这位胆大包天的皇子到底是哪一位。
黑压压一行人在内侍的带领下来到一处别苑,绕过曲折回廊,来到一间极为宽敞的室内。
韩榆定睛一瞧,颇为诧异地挑了下眉尾。
原因无他,居于上首的皇子并非一人,而是五人一字排开。
一眼掠过,竟是所有的皇子都来了。
大皇子越英焱,生母是永庆帝身边宫女,后被封为怡嫔。
三皇子越英颉,生母梅贵妃,母家是八大世家之一的梅家,主要势力在军中,是夺嫡的强有力竞争者。
五皇子越英乾,生母宸贵妃据说是永庆帝真爱,当年宸贵妃不过是一七品县令的女儿,被微服私访的永庆帝看中带回宫中,多年以来盛宠不衰,外祖也因为宸贵妃的缘故从县令升到如今的礼部尚书一职。
九皇子越英祯,五皇子的同母弟弟。
十皇子越英叡,中宫戴皇后所出嫡子,母家是八大世家之一的戴家,外祖是当
朝首辅戴澹。
总而言之,没一个省油的灯。
韩榆在内侍的指引下落座,尚未坐稳,就听三皇子扬声道:“原本该是父皇主持本次宴席,奈何父皇政务繁忙,只能让我们几人来了。”
“父皇虽不能来,却从私库取了美酒赐予诸位。”三皇子一抬手,便有内侍将外观精美的酒壶放到进士们的面前,“诸位快些尝尝吧。”
众人忙起身,谢陛下赏赐,又谢过五位皇子。
韩榆却联想到更多。
同为皇子,理应是身份最为尊贵的嫡子替永庆帝赐酒,就算嫡子不在,也该是长子,怎么都轮不到三皇子这个中不溜丢的。
只能说,三皇子急于表现自己,全然忘了嫡庶之分,平白给人留下话柄。
从另一个角度出发,这何尝不是永庆帝对他的儿子们和新科进士的一场试探。
试探野心,试探忠诚。
韩榆不经意往上瞥一眼,大皇子的表情看不出异样,十皇子脸色漆黑,眼刀子直往三皇子身上甩。
韩榆暗自一哂,菜鸡互啄呢这是。
不再看皇子之间的暗潮汹涌,韩榆随大流地倒了一杯酒,只闻了闻,并不打算喝。
殊不知,他这一举动全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三皇子端着酒杯走下来:“恭喜韩状元六元及第,本皇子敬你一杯。”
韩榆忙不迭起身,诚惶诚恐地道:“谢殿下。”
说着,手中酒杯略低三皇子的些许,杯身轻碰了下。
韩榆小小地抿一口,一如既往的
辛辣。
不过确实是好酒。
“韩状元怎么只喝一口?”三皇子皱眉,“可是对本皇子有什么不满?”
韩榆急忙摇头:“微臣不敢,只是微臣甚少饮酒,酒量很浅。”
三皇子不甚在意地笑了下,一把搂住韩榆:“无妨,你若是醉了,本皇子可以派人送你回去。”
韩榆明显感觉到,当三皇子做出这一举动,上百道视线停留在他的身上。
针扎一样的刺挠。
“可是”韩榆有些迟疑,很是为难地说,“微臣担心待会儿酒意上头,闹出什么笑话来。”
“韩状元大可放心,就算你做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本皇子也会在父皇面前为你说情的。”三皇子拍着胸口,跟韩榆打包票。
“那、那好吧。”
韩榆面露赧然,仰头一饮而尽。
三皇子当即流露出满意的神色,放在韩榆肩膀上的手却没松开:“韩状元不过一十六岁便连中六元,本皇子有幸读过你以前的诗作,当真不凡,若有机会,你我二人促膝长谈一番可好?”
韩榆身旁的沈华灿和席乐安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像孙大圣那般,拔根毫毛把三皇子变小,然后丢出去,好让大家的注意力不再集中在他们这里。
沈华灿低着头,迅速看一眼三皇子,捏着酒杯的手紧了紧。
五皇子和十皇子见三皇子跟韩榆打成一片,自然不甘心,也端着酒杯过来。
正欲开口,韩榆突然“砰”一声
,重重把酒杯砸到桌上。
“十年寒窗苦读日,一朝金榜题名时!”
语调抑扬顿挫,慷慨激昂,听得人手一抖,心也跟着一颤。
“韩某今朝被陛下钦点为状元,得以插花披红,风光游街嗝韩某铭感五内,感激涕零,感恩戴德唔热泪盈眶!”
沈华灿&席乐安:“”
所有人:“!!!”
“韩某在此指、指天发誓,定会结草衔环,肝脑涂、涂地报答陛下知遇之恩!”
韩榆肩膀轻颤,握住傻眼的三皇子的手:“这位兄台,你可知道,当传胪官念到韩某的名字,韩某有多激动?”
“韩某热泪盈眶,感激涕零”
三皇子:“”
你有多激动我不知道,反正我现在很无语。
一杯酒而已,怎么这么快就醉了?
还搁这儿发酒疯。
皇子的手是你能摸的?
三皇子嘴角抽搐,沉着脸就要把手抽回来。
韩榆却率先松开三皇子,高举双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下一瞬,难受得拧起眉头,同时捂住胸口。
“我我”
三皇子见状,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打算往旁边挪一挪,远离韩榆这个酒疯子。
然而不待他有所动作,就被韩榆一把薅住。
“呕——”
“啊啊啊啊韩榆我杀了你!”
三皇子低头看着身上的酒液,恨不得当场死过去。
再看韩榆
,他趴在桌上,两条长腿委屈地蜷曲着,睡得香甜。
“来人,把本皇子的剑拿来!”
“本皇子要宰了韩榆!”
“谁都别拦我!”
“别拦我啊啊啊啊啊!!!”
在三皇子尖叫和其他人的劝说声中,韩榆挠挠脸,脖子转了个方向继续睡,全程眼睛都没睁开。
韩榆:zzzZZZ
🔒 089
“小全子, 你快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好让朕高兴高兴!”
帝王寝殿内, 永庆帝着一身寝衣, 满是兴味地拍打身下的贵妃榻。
明明是仲春时节,屋里也没有任何取暖的炭盆,永庆帝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他刚吃了一粒丹药, 这会儿只觉浑身燥热, 宛若置身火炉之中。
永庆帝扯了扯衣襟,懒洋洋地闭眼, 示意全公公快些说。
全公公微微弓着腰, 绘声绘色地讲述起皇家别苑内发生的事。
“状元郎醉得不省人事, 几位殿下都拦着三殿下, 还说什么状元郎只是个孩子, 只是一时顽皮, 气得三殿下当场丢了剑扬长而去。”
永庆帝睁开眼:“所以说,老三真没能拿韩榆如何?”
全公公点头:“几位殿下都护得紧,生怕状元郎被三殿下伤着。”
“呵, 他们何时这般良善了?”永庆帝眼神微冷, “韩榆呢?他又是什么反应?”
全公公没忍住, 噗嗤笑了:“状元郎睡得可香, 再大的动静都没能吵醒他, 最后还是沈大人的孙子与另一位二甲进士带他回去的。”
永庆帝本来因为韩榆的反应乐不可支, 听了后半句, 嘴角倏地落下。
良久,吐出一句:“是朕对不住他,可是朕没办法啊。”
语气飘忽, 带着不易察觉的惆怅与愤恨。
全公公低眉顺眼, 嘴皮子上下翻飞,一连串哄人的话就不带
停顿地往外冒。
永庆帝听得心里舒坦不少,点了点他:“你这老小子,一大把年纪了,还是这么伶牙俐嘴。”
全公公嘿嘿笑:“陛下说的极是。”
永庆帝抚了抚燥热的胸口:“你老了,朕也老了。”
全公公义正辞严道:“陛下如今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何来年老一说?”
“也是,朕还没老。”永庆帝想到后宫里被诊出怀有身孕的嫔妃,永庆帝不由沾沾自喜,对全公公也不吝夸赞,“你也还机灵着,殿试这回若不是你发现,朕还真着了那群老东西的道。”
全公公只一味地笑。
“还有上回有人行厌胜之术,若非你泼了那姓方的道士一下,朕哪能看破他的伪装。”
全公公笑呵呵地说:“奴才也是一时不慎,还是陛下火眼金睛,一眼瞧出那人不对劲。”
时间倒回到三月十五,会试放榜这天。
永庆帝依旧缠绵病榻,当他从方道士口中得知自己在宠幸嫔妃时晕厥是因为城东城南一带有人暗中行厌胜之术,顿时龙颜大怒,派禁军挨家挨户地搜查。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黄信将贼人捉拿归案,送去刑部大牢严加审讯,很快得到一份认罪书。
永庆帝听闻陈子显认罪,便将方道士召到御前,赏他黄金百两。
方道士含泪谢恩,又与永庆帝探讨起所谓长生之法。
说到尽兴处,永庆帝喉咙干哑,全公公便奉上茶水。
永庆帝又让全公公
给方道士斟一杯茶,全公公照做,端着茶杯走过去。
也不知怎的,临到跟前了,全公公忽然左脚绊右脚,直直朝方道士摔去。
砸得方道士眼冒金星不说,杯子里八分满的茶水也浇了方道士一头一脸。
全公公吓坏了,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一个是自幼在身边伺候的内侍,一个是可以让他长生不老、永葆青春的大师,永庆帝决定和稀泥,赏了全公公两板子。
就在禁军入内,准备拉全公公出去打板子的时候,全公公忽然怪叫一声。
“方大师,你、你的脸!”
永庆帝循声望去,却见方道士脸上跟打翻了调色盘似的,成了花猫脸。
定睛一瞧,方大师怎么跟他后宫里的嫔妃一样,往脸上涂脂抹粉呢?
永庆帝暗自纳闷,越看越不对劲。
——那脂粉底下,分明藏了张不一样的面孔。
永庆帝当时惊呆了。
身边有个带着假面的人,还是备受自个儿尊崇的大师,这还得了?
永庆帝也顾不上让人赏全公公板子了,喝令禁军捉拿方道士。
经过一番审问,原来这方道士就是前段时间在越京闹得沸沸扬扬的富商妾室残害正妻与嫡子事件中侥幸逃脱的道士。
一个草菅人命的道士混进宫中,还成了御前红人。
何等荒谬!
何等可笑!
所谓陈子显行厌胜之术,也是他与方道士合谋,只为让永庆帝更加信任方道士。
而永庆帝晕厥的真正原因,是服用过多丹药导致。
永庆帝得知真相,气得当场晕厥。
醒来后,直接判两人五马分尸。
与此同时,永庆帝没有忘记方道士能进宫,是走了梅家的路子。
即便梅贵妃哭得梨花带雨,说自己和梅家亦是受了方道士的蒙骗,永庆帝还是不由分说地迁怒了他们。
往日里,因着梅家的缘故,永庆帝每个月总有那么几日宿在梅贵妃宫中。
继三月十五之后,永庆帝好似忘了后宫里有梅贵妃这号人,甚至大张旗鼓地宠幸了住在梅贵妃寝宫偏殿的几个低位嫔妃,事后还给她们几人晋了位份。
后宫尚且如此,前朝的梅家人更是多受苛责。
就连三皇子越英颉,永庆帝都冷落了许久,除了每日早朝,几次三番的求见都不曾应允。
甭管越英颉母子和梅家人如何惶恐郁闷,反正这些天下来,永庆帝心里舒畅得很。
正因如此,当越英颉提出与其他四个兄弟一同宴请新科进士,永庆帝只犹豫了一下就同意了。
永庆帝经历过凶险残酷的夺嫡之争,太了解他这五个儿子的心思了。
但他从未想过制止。
互相制衡,才能避免一家独大。
“小全子,朕还是不放心如今还在宫里的几个道士,你再让人去查一查,虽然太医说了,丹药有损龙体,可只要少量服用,还是利大于弊的。”
全公公:“陛下放心,奴才马上就去查。”
永庆帝满意了,坐起身道:“朕记得还有些奏折尚未批阅,得赶紧
处理了,明儿朕打算去琼林宴瞧一瞧。”
全公公赶紧搀扶永庆帝,往御案后走去。
“朕虽然不在现场,做不到身临其境,可听你那番话,朕觉得韩榆倒是个有趣的人,明儿也好仔细瞧一眼,能把老三气得拔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妙人。”
“哦对了,还有长平,听说她今日也出宫了?”永庆帝苦大仇深地打开奏折,自言自语道,“是该多出去走走,朕记得越京的贵女们最爱参加什么赏花宴,回头你跟皇后说一声,多给长平安排几场赏花宴,也能结识几个贵女。”
“话说长平去年及笄,也该相看驸马了,不如明日带长平去琼林苑走一遭,看几眼青年才俊”
全公公笑而不语,安静立在一旁,为永庆帝磨墨-
却说韩榆醉酒误事,将酒液吐了三皇子越英颉一身,惹得对方勃然大怒,险些性命不保。
眼看越英颉手持长剑,下一刻将要砍下韩榆的脑袋,祭奠自己被毁掉的衣袍,一旁看戏的几个皇子见势不妙,忙上前阻拦。
五皇子越英乾:“韩状元年方十六,只比三哥的长子大了几岁,姑且算个孩子,三哥何必斤斤计较。”
九皇子越英祯:“三哥怕是醉了,今日诸多进士在场,若是闹出人命,三哥该如何收场?”
十皇子越英叡:“三哥当真是小肚鸡肠,人家韩状元并非有意如此,是你偏要人家喝酒,这会儿又因为韩状元
酒后失态大动肝火,绝非君子所为。”
大皇子越英焱素来寡言少语,不争不抢,即使现场一片混乱,依旧不动如山,既不劝说也不拱火,有种超脱世俗的淡然。
沈华灿和席乐安不着痕迹将睡得不省人事的韩榆护在身后,眼睁睁看着越英颉的针对对象从韩榆变成三位皇子。
十皇子罕见地与五皇子、九皇子联手,跟三皇子吵得不可开交,只差动手了。
沈、席二人:“”
这大概就是榆哥儿说的菜鸡互啄吧。
到最后,越英颉被他三个兄弟气得扬长而去,留一众新科进士瑟瑟发抖,看韩榆的眼神像在看什么勇士。
越英焱站出来打圆场:“韩状元是无心之失,三弟也是一时气不过,我去看看,你们留在这儿。”
越英焱出门去追越英颉,剩下的三位皇子又坐回去。
越英乾看了眼韩榆的后脑勺,眼里夹杂着席乐安看不懂的兴奋:“既然韩状元醉酒睡去,后续宴席无法参与,便送他回去吧。”
说着,就要召内侍上前。
沈华灿起身上前,毛遂自荐送韩榆回去。
席乐安不甘落后,不忘贴心地为他二人编造借口:“韩榆醉酒后往往会闹腾许久,还是不麻烦殿下了,我们送他回去就好。”
越英乾睨了沈华灿一眼,后者微微垂首,看不清神色。
思及此二人皆是韩榆好友,越英乾并未刁难,放他们离开了。
一旁越英叡暗暗咬牙,他才是嫡
皇子,越英乾和越英颉凭什么作出一副东道主的模样?
简直可恶!
回宫后定要同母后好好说道,他如今尚未入朝参政,不能拿两个异母兄长如何,不代表母后和外祖做不到。
庶出的玩意儿最是低贱,就该像大皇兄,清楚自己是几斤几两,安分守己一点。
转念想到方才那场闹剧的主人公——韩榆,越英叡眸光微闪。
韩榆的师公是沈绍钧,沈绍钧背后又站着以蔡次辅为首的文臣。
蔡次辅与外祖颇有几分水火不容的意思,越英叡却觉得这没什么。
只要他能招揽韩榆和沈华灿入他麾下,假以时日,蔡次辅定能心甘情愿为他所驱使,和外祖齐心协力,让他成为名正言顺的储君。
甚至是九五之尊。
思及此,越英叡呼吸急促,眼神愈发狂热。
殊不知,他旁边那位五皇子,正打着和他相同的主意。
韩榆已经得罪了越英颉,绝无投靠三皇子一系的可能。
如此一来,只需防备着越英叡这小子,以及他身后老谋深算的戴皇后和戴首辅即可
这边几位皇子的算盘打得啪啪响,那边韩榆三人被内侍一路送到门口,迎着正午的日头登上马车。
马车驶离皇家别苑,行一段路程,向右拐去。
横躺在马车里的韩榆悄无声息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嚯!”
席乐安吓一跳,刚发出细微的轻呼,就被沈华灿一把捂住嘴。
沈华灿转动眼珠,极
具暗示意味地看向绣纹繁复的车帘。
马车是皇家别苑的,负责驾车的自然是皇家别苑的护卫。
席乐安忙举起双手,小鸡啄米般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沈华灿笑了笑,这才松开他。
韩榆无声展露笑颜。
俊美的少年人双眸清明,哪有一丝醉酒后的浑浊迷茫。
“榆哥儿,你醒啦?”
席乐安和沈华灿原本坐在韩榆对面的软垫上,这会儿见韩榆睁眼,席乐安悄咪咪地挪到韩榆那边,用气音询问。
——他和沈华灿都猜到韩榆是装醉,方才之所以低呼,全是因为韩榆鲤鱼打挺的动作太过迅猛。
韩榆颔首,轻拍两人的手臂,低声轻语:“辛苦你们了。”
承受偌大压力,将他从宴席上带走。
“瞧你这话说的。”席乐安撇嘴,有点不大高兴,“罗先生和沈爷爷万般叮嘱,不可与走得太近,倘若咱们没离开,他们递来橄榄枝,怕是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正如韩榆以装醉中断了三皇子的拉拢,他们也是借送韩榆回家,避免被剩余几位皇子盯上。
只不过,席乐安有点担心:“三皇子会不会因此记恨上你,将来给你使绊子?”
韩榆意味不明翘了下嘴角:“三皇子可是向我打过包票,就算我喝醉了也不会怪罪我的。”
越英颉此人极好面子,最看重在文臣中的风评。
君子一言九鼎,越英颉绝不会因小失大,因为韩榆的无心之失加以报复
,从而遭人诟病。
“可万一他来阴的呢?”席乐安仍不放心。
韩榆微微眯起眼,戏谑中难掩锋芒:“那就要看看,是谁的手段更脏了。”
席乐安噎了下:“韩榆你我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沈华灿瞧了眼傻乎乎的小伙伴,满是怜爱地拍了拍他的小脑瓜:“乖,别想那么多,这不是你该操心的。”
席乐安:“???”
韩榆笑着摇了摇头,照葫芦画瓢,安抚地轻拍席乐安的后脑勺两下:“放心吧。”
马车还在行驶,似乎又拐过一个弯,车内的三人因为惯性身体微微倾斜。
韩榆努力维持平衡,手背挨了一下轻戳。
掀起眼帘,沈华灿正含笑看着他。
温润如玉,没有丝毫阴霾。
沈华灿说:“谢谢。”
韩榆双手抱臂:“小事一桩。”
席乐安听着两人没头没尾的对话,只觉满头雾水:“怎么个事儿?”
沈华灿轻叹,勾勾手指让席乐安过来。
席乐安眼巴巴凑上去,侧耳聆听。
韩榆打出一个带着些微酒气的哈欠,又重新躺了回去。
因着传胪大典的缘故,今早天刚亮就醒了。
先后在桌上、马车上趴了会儿,硬生生把韩榆的睡意都给酝酿出来了。
韩榆眼皮发沉,索性放任自己闭上眼,缓缓睡去。
睡意朦胧间,韩榆听到席乐安大惊小怪的语调:“所以说,是害死了你爹?”
是呢。
没错。
大聪明总算推断出来了。
韩榆挠
挠脸,沉沉睡去
再醒来,太阳已经西斜。
韩榆掐指一算,他睡了有一个半时辰。
“小酥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韩榆坐在床畔醒神,一抬眼就见韩文观啪嗒啪嗒跑进来。
二嫂没进来,只远远在院子里瞧着。
韩榆起身相迎,展开双臂抱住观观小朋友。
“酥酥,娘说你考上了状元,厉害!”
韩榆眉开眼笑,抱起韩文观往外走:“呀,观观是不是背着小酥酥偷吃糖了,怎么这样嘴甜?”
谈绣芳在韩榆叔侄俩走近时恰好听见这句,噗嗤笑了:“自从报喜的来过咱家,观观就一直念叨着小叔叔厉害。灿哥儿安哥儿送你回来,你睡着的这段时间他不知跑了多少趟,就盼着你醒呢。”
韩榆看二嫂神色如常,怕是小伙伴没把他在宴席上的壮举告诉她。
再低头,韩文观正满脸崇拜地看着自己。
新科状元郎对这样的目光十分受用,促狭道:“观观我问你,是小酥酥厉害,还是你爹厉害?”
韩文观呆住,眨巴着大眼睛,半晌没回过神。
“嗯?”韩榆催促,轻晃臂弯间的小侄子,“快说。”
韩文观瘪嘴,一头扎进韩榆怀里。
鸵鸟般逃避的姿态成功逗笑了身边两人。
谈绣芳笑着提醒:“小叔叔和你爹一样厉害,是不是?”
韩文观点头如捣蒜:“嗯嗯,一样厉害。”
“算你狠。”韩榆轻哼一声,转而问谈绣芳,“二嫂,下午可有
匠人送什么东西来?”
“有的。”谈绣芳点头,“我让他放在滑梯旁边了,不过那东西好像要两个人才能玩得起来。”
韩榆嗯了一声:“的确如此。”
今天送来的东西是跷跷板,需要两个人才能玩起来。
“观观来越京已有些时日,他的小伙伴都留在安庆府,越京并无相熟的同龄人。”韩榆顿了顿,正色道,“小孩子的成长中是需要同伴的,有那些个大家伙,观观应该很快就会有许多朋友。”
谈绣芳止不住地笑:“除了他爹,就数你最惯着他。”
和别家的慈母严父不同,韩家是典型的慈父严母。
除了某些原则上的问题,韩松几乎对韩文观有求必应。
再有个总爱带着韩文观疯玩疯闹的小叔叔,谈绣芳一度担心儿子长歪了。
好在,她担心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
韩榆但笑不语,把韩文观放到地上。
韩文观一落地,就去追领着黑妞灰妞两个小弟遛弯的壮壮。
要说原因,大概是韩榆没能拥有完美的童年。
有些梦想没能实现,成为永久的遗憾,就只能努力落实到其他人的身上。
韩榆收回视线:“观观这边有我看着,二嫂去忙吧。”
谈绣芳诶了一声,回去继续给韩文观做衣裳。
傍晚时分,韩松回到家。
“这块端砚,给你。”韩松将砚台推到韩榆面前,“权当是六元及第的礼物了。”
端砚是目前为止最好的砚台,质地细腻,墨水不易干燥。
同时,它的价格也很漂亮。
买这一块,二哥估计要大出血。
韩榆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砚台,弯起笑眼:“多谢二哥,我很喜欢。”
在韩榆直白欢喜的目光中,韩松颇有些不自在。
他深思熟虑了一下午,才敲定这件礼物。
回来的路上还在想,万一韩榆不喜欢怎么办。
幸好,韩榆看起来很是喜欢。
韩松以拳抵唇,轻咳一声道:“喜欢就好。”
也对得起他在几十块砚台前挑挑拣拣许久,眼睛都快看花了。
韩松迟疑片刻,还是问了:“你手臂的伤可好些了?”
韩榆嗯嗯点头:“前天就结痂了,再过个几日就能碰水了。”
韩松手指轻敲桌面:“记得换药,下次莫要再慌慌张张,让自己受伤了。”
韩榆好脾气地应下:“我跟二哥保证,绝不会有下一次。”
阮景璋那厮被他教训一顿,连传胪大典都称病缺席,可见心理阴影不小。
希望他识趣一点,莫要再自讨苦吃。
见韩松面色微缓,韩榆支着下巴转移话题:“即日起,我也算是二哥的同僚了?”
虽说不在同一处任职,可每逢月末,六部公务繁忙,都会从翰林院借调一批官员过去。
四舍五入,姑且也算同僚。
韩松嘴角牵起细微的弧度:“嗯,是。”
往后便可齐心协力,并肩同行。
韩松忽然想到一件差点被他遗忘的事情:“上午几位皇子宴请新科进士,你吐了三
皇子一身?”
韩榆蹙眉,竟然传得这样快?
“没有。”韩榆严肃摇头。
所以是谣传?
韩松刚松了口气,就听韩榆振振有词道:“分明只是胸口那一片,哪有一身?两口酒而已,真不知传话之人安的什么心。”
韩松:“”
韩榆将他的一言难尽看在眼里,劝慰道:“二哥放心,三皇子早就答应我了,就算我做了什么,也不会降罪于我。”
“竟有这回事?”韩松抬手轻捏眉心,语重心长道,“本意是好的,但有时候不需要这样激进,委婉亦是保全自身的一种方式。”
韩榆满口应下。
至于会不会记下,是否付诸行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韩松沉默片刻,深知一时半会儿掰不正韩榆的某些思想,只好闭口不言。
韩榆移开眼,不去看二哥深意满满的眼睛,打着哈哈说:“走吧二哥,吃饭去。”
韩松应声,跟上韩榆的脚步-
一夜好眠。
翌日,韩榆与小伙伴相携前往举办琼林宴的地方——琼林苑。
正式开宴之前,永庆帝赋诗一首,赐予新科进士共勉,而后又赐下《大学》《中庸》等儒家经典著作。
众进士谢恩,得永庆帝赐花一朵。
幞头戴花,象征着集荣耀与喜庆为一身。
众人头戴鲜花,同群臣向永庆帝谢表,即表达感激之意。
一整个流程过后,永庆帝看向下首:“状元郎何在?”
韩榆心神一动,稳步上前:“微臣叩见陛
下。”
“起来吧。”永庆帝眯着眼睛打量韩榆,倒是相貌堂堂,气度不凡,本就及格的印象分又往上拔高了些,“朕听说,昨日你吐了老三一身?”
琼林苑内蓦地一静。
上百道视线投注到韩榆身上,有担忧、关切,也有幸灾乐祸与快意。
所有人都在想,这下韩榆完蛋了。
然而下一瞬,永庆帝朗声大笑:“韩榆你可真是好本事,朕起码有二十多年没见过老三失态的模样了,他那般气急败坏,可都拜你所赐啊!”
再看另一边的三皇子,因为被亲爹当众揭短,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比那河边的柳树还要绿上几分。
韩榆无语凝噎,只恭敬垂首:“微臣不敢,只怪微臣酒量浅薄,才会酿下大错,还请陛下和殿下恕罪。”
不卑不亢,条理清晰,在面圣与性命堪忧的双重压力下仍能保持冷静,实属难得。
永庆帝不由好奇,韩家莫不是祖上冒青烟,才会连出两个有出息的子孙?
一个韩松,虽然间接见证了他最为不堪憋屈的时刻,但永庆帝无法否定他的优秀与能力。
一个韩榆,十六岁六元及第,心性更是非常人能比。
这让永庆帝开始期待,韩榆正式入朝后的表现。
“这事儿朕做不得主,还得看老三的意思。”永庆帝一招手,把三皇子叫到跟前,“老三,你看如何?”
不待三皇子出声,十皇子就迫不及待地道:“父皇有所不知,昨日三哥让状
元郎饮酒之前就已经允诺过,无论状元郎做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三哥都会原谅状元郎,还会为他在父皇面前说情呢。”
三皇子:“”
哔——
脏话.jpg
“哦?竟有此事?”永庆帝抚掌而笑,“既然如此,韩爱卿你大可不必自责,老三已经原谅你了。”
韩榆眼眸一亮,里头仿佛点缀着璀璨的星辰,满是期待地看向三皇子。
永庆帝心中暗笑,到底还是个孩子,再怎么冷静,不经意间还是流露出几分孩子心性。
若是眼神能杀人,韩榆估计早就被三皇子用眼神大卸八块了。
可即使三皇子恨不得拆了韩榆,在永庆帝笑眯眯的注视下,只能忍气吞声:“状元郎尽管安心,本皇子从未怪过你。”
韩榆闻言,立刻深深俯下身:“微臣多谢殿下宽恕。”
再抬首,面上的激动不加掩饰,眼底竟隐隐有水光浮动。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永庆帝、几位皇子及朝中重臣不由感叹,此子秉性过于纯良,犹如一潭清泉,一眼就能望到底,或许这就是沈大儒收韩榆为徒孙的最主要原因罢?
因为高中榜眼,坐在左侧靠前的沈华灿看着韩榆毫无表演痕迹的举止神态,以及视线所及范围内大家脸上的动容,陷入沉默。
“好了,这件事到此结束,韩爱卿不必再为此战战兢兢。”永庆帝话锋一转,“朕听说韩爱卿可以双手成书,不若今日为朕展示一
番?”
韩榆旋即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微臣献丑了。”
自有内侍准备好笔墨纸砚,任由韩榆发挥。
其中过程不必赘述,总之韩榆获得了一水的好评。
这厢韩榆开了个头,其他进士纷纷争先恐后地表现自己。
一时间,琼林苑内好不热闹。
韩榆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就跟沈、席等十几位同窗出了宴厅。
四月里,正是牡丹海棠盛放的时节。
有诸多进士聚集在小花园内,边欣赏绚烂花束,边吟诗作对。
见韩榆一行人过来,便让出些位置。
“听闻诸位来自安庆书院,我等来自东昌书院,可要比试一二?”
满是挑衅意味的话语,瞬间激起了安庆书院学生的胜负欲。
“比!”
“好,那便以海棠为题。”
韩榆作为安庆书院代表人物,自然逃不脱赋诗一首。
结果自然是赢得满堂喝彩。
比试到最后,东昌书院略逊一筹。
“愿赌服输。”最先提出比试的进士看向韩榆,“敢问韩小兄弟,你拜了沈大儒为师公,为何又要前往安庆书院读书?”
韩榆有些诧异,但还是答了:“学无止境,人总要四处走走,体会人生百味,方能增添阅历,开阔心胸。”
“太平府与安庆府的风土人情截然不同,若韩某只龟缩一隅,恐怕也见识不到别样的风景,汲取新的知识。”
“原来如此,是苏某狭隘了。”
在此之前,很多人都觉得韩榆野心极大。
有沈大儒一
个师公不够,还不远千里前往安庆书院,与沈华灿和席乐安平白占了三个读书名额。
如今想来,卑劣的分明是他们。
韩榆对一众人的反应视若无睹,偏过头与好友谈笑。
神情坦荡,更衬得他们心思阴暗。
韩榆同沈华灿和席乐安耳语:“驯服同僚第一步,先让他们感觉到愧疚。”
沈华灿:“”
席乐安:“”
眼看琼林宴接近尾声,韩榆等人打算回去。
途中与一行人狭路相逢。
身着钴蓝华裳的女子由远及近,身后十数名宫人相随。
一旁钟伯同低声提醒:“这位应该是长平公主,快快停下行礼。”
长平公主,戴皇后嫡出,乃是永庆帝最为疼爱的公主。
按照惯例,公主在出嫁前才会有封号,而这位长平公主,据说周岁时就有了封号,封地更是富庶辽阔,惹得一众尚未封王的皇子眼红不已。
韩榆心思流转,随进士们一道,后退避让。
“微臣见过公主殿下。”
全程眼帘低垂,仅能从余光瞧见钴蓝的裙摆轻轻曳地。
“免了。”
清冷如月的嗓音由近及远,宛若宝珠落入玉盘,泠泠作响。
直到公主依仗远去,众人才抬起头。
“不愧是长平公主。”
有人咂舌,感叹着回到宴厅。
韩榆笑笑,不置一词
很快的,琼林宴结束,韩榆带着永庆帝所赐的书籍回去。
马车摇摇晃晃,晃得韩榆生出几分困倦。
“早上
起太早,容我眯一会儿,到家了喊我。”
席乐安和沈华灿异口同声应好。
韩榆闭上眼,意识逐渐下沉,坠入睡梦中。
不知睡了多久,再睁眼,眼前却不是熟悉的马车,而是军营?
往来皆是身着甲胄的将士,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铁锈味道,不时有人抬着浑身是血的士卒从韩榆身边经过。
他们看到韩榆,皆神态恭敬,口中称呼“凌先生”。
凌先生?
韩榆心生疑惑,第一个联想到的就是二哥口中那位心心念念多年的凌先生。
“凌先生,主公请您过去。”
韩榆愣了下,想问所谓主公在何处,却发现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一处走去。
是主帐。
韩榆掀开帐门走进去,看到桌案后坐着一人。
身披银甲,甲胄上有许多血迹,因久未清洗,呈现出斑驳的褐色。
韩榆尝试看清对方,却发现对方的面庞笼罩着一层薄雾,怎么也看不透。
“主公。”
“先生,只剩最后一支残军了,只要把他们赶出去,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
清泠沉稳的女声透着雀跃,捏着信报的指尖因用力微微泛白。
“这几日我闲暇之余,一直在考虑国号一事。”
“我想了许多,还是觉得这个最好。”
细长带有薄茧的手指将一张纸推向韩榆。
韩榆顺势低头。
白纸黑字上,赫然是偌大的一个“越”字。
韩榆心神一震,瞳孔也随之剧烈收缩。
越?
可是大越?
“先生觉得如何?”
女子的嗓音深藏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紧张。
韩榆沉浸在震惊与怀疑之中,并未在第一时间作答。
“先生?”
韩榆回神,欲张口作答,眼前画面猛然一荡。
韩榆身形不稳,整个儿被卷入漩涡之中。
“榆哥儿!榆哥儿!”
耳畔是席乐安的呼唤,一声高过一声。
韩榆睁眼,映入眼帘的是好友熟悉的两张脸。
“怎么回事?我看你眉头紧蹙,口中呓语,莫不是魇着了?”
韩榆心跳如雷,恍恍惚惚地摇头:“没。”
沈华灿不放心地看他一眼,确定韩榆恢复如常,这才没问。
韩榆闭上眼,惊觉后背一片潮湿。
🔒 090
韩榆按下复杂的心绪, 取出帕子擦拭额角冷汗,竭力忽略后背的潮湿黏稠。
“我去买点东西, 安哥儿可要一起?”
韩榆打算在琼林宴次日动身回乡, 在这之前,他要去给家里人买些东西。
虽然爹娘极有可能在三两个月后和他一同来到越京,届时想买多少都可以, 可在韩榆看来, 心意不同,二者无法相提并论。
席乐安愣了下, 很快会意:“我也要买, 灿哥儿你在车上等我们, 很快就回来哈!”
沈华灿不放心地盯了韩榆片刻, 蹙着眉点头:“快去快回。”
韩榆翘起嘴角, 拖长了语调:“知道了, 沈妈妈。”
沈华灿:“”
面无表情盯.jpg
席乐安都准备出马车了,听到韩榆对沈华灿的称呼,顿时乐得哈哈大笑。
笑声放肆, 引得过路行人频频侧目。
席乐安统统视若无睹——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丁点儿风吹草动就面红耳热的四岁小娃娃了。
他扭过身, 对沈华灿挥手:“沈妈妈哈哈哈哈哈沈妈妈我走啦!”
沈华灿十分头疼地扶额, 挥挥手撵两人下去, 眼不见心不烦。
韩榆和席乐安先后跳下马车, 往街对面的书斋走去。
家里的男孩子这几年陆陆续续入私塾读书, 因此书籍必不可少。
韩榆目标明确地穿街而过, 耳畔传来席乐安的嘟囔:“虽然灿哥儿如今成了沈妈妈,但是他的体贴
我一点都不嫌烦,反而非常受用。”
韩榆深以为然:“没有人会拒绝一个这样贴心的好友。”
不过这样的肺腑之言他是绝不会在小伙伴面前说的, 以免沈华灿得意坏了, 尾巴翘上天。
书斋近在咫尺,二人打住话头,一头扎进书籍的海洋中。
给家中小辈买好书,韩榆没有忘记长辈和堂兄、姐夫的礼物。
他二人如同秋风扫落叶,在最短时间内购置完毕,先把东西送回马车,再去就近的首饰铺,为家中女眷买首饰。
正值午时,首饰铺里清冷得厉害,不见一个客人。
女掌柜坐在柜台后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离柜台咫尺之遥。
阳光照进来,漂浮在空气里的细微尘埃染上浅金色,同时也为样式精美的珠钗首饰增添几分光华。
一切都是那么的静谧美好。
席乐安啧声感叹:“难怪每回从首饰铺路过,总能瞧见里头宾客如云,若我是女儿家,我也愿意来这儿撒银子。”
韩榆忍俊不禁,拍拍他藏银子的宽袖:“就怕你兜里的银子一个子儿不剩,回头喝西北风去。”
席乐安讪讪闭了嘴。
算你狠,哼!
两人压低的交谈惊醒掌柜,紧忙起身相迎。
见来人是两位气度不凡的小公子,掌柜眼睛一亮:“二位公子想买些什么?小店的首饰品种繁多,您二位可尽情挑选。若是都不满意,还可以提供图纸由匠人专门定制,只有您想不到,没有咱们做不出”
掌柜太过热情,席乐安除了家人,鲜少与女子接触,这会儿浑身都不自在,第一反应就是去扯韩榆的衣袖,示意他赶紧说话。
韩榆:“家中长辈四件,姊妹五件。”
随后拿胳膊肘捅了捅席乐安,示意他说话。
席乐安一清嗓子,也跟着道明诉求。
两人加一块儿,少说也有十好几件。
掌柜眼里爆发出精光,引二人入内:“买给长辈,自然要稳重大气的,这几件”
掌柜的提议还算中肯,韩榆很快挑选了几样合乎心意的,爽快付了银子。
席乐安紧随其后,抱着一堆包装精美的礼盒往外走。
身后是掌柜亲切的呼唤:“两位公子下次再来啊。”
席乐安眼角抽搐,同韩榆耳语,腹诽不断:“她是把咱们当冤大头呢。”
进一回就掏空了他三分之二的私房钱,再去一回还得了?
韩榆笑而不语,拢了拢怀里沉甸甸的礼盒,不自觉间落后了席乐安两步。
低头间,只听得一声轻呼。
“小心!”
韩榆抬眸,一个戴着面纱的年轻姑娘被首饰铺门前的台阶绊了下,趔趄两步,眼看就要摔倒。
身后随行的丫鬟一脸惶恐,想扶却已经来不及了。
眼看那姑娘家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摔倒,席乐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扶了一把。
只碰了手肘,借力往前一拉。
姑娘家稳住身形,避免了后脑勺着地的下场,而代价是席
乐安满怀的礼盒哗啦啦砸到地上。
席乐安:“”
先别说话,让我哭一会儿。
“小姐您怎么样?”丫鬟急切询问。
“无事。”面纱姑娘轻声细语,向席乐安福了福身,“多谢公子。”
席乐安正因为摔得七零八落的礼物而悲痛欲绝,闻言抬起头,对上姑娘家澄澈的双眼,边涨红了脸边连连摆手:“不、不必言谢。”
面纱姑娘语气带着歉意:“公子可要瞧一瞧礼盒中的东西是否损坏?如若损坏了,必然是要赔偿的,毕竟是我”
席乐安迟疑两秒,果断拾起礼盒,原路返回。
韩榆:“”
说实话,席乐安这反应他一点都不意外。
同样一件事,旁人定会拒绝赔偿,借此给对方留个好印象。
席乐安则不然,他本就是心无旁骛,眼中只有目标的那一类人。
韩榆瞧了眼不远处撩起车帘,正一脸无语凝噎看着他们的沈华灿,简单比了个手势,跟上席乐安。
首饰铺内,掌柜早已目睹一切。
这会儿见席乐安折返回来,笑得合不拢嘴,亲自打开礼盒,一一查看。
“小公子,您这七件首饰,共有五件损毁,您看是让匠人修补,还是重新买一份?”
面纱姑娘当机立断道:“自然是再买一份。”
掌柜一拍手:“阮二小姐果真大气,您三位请随我来。”
韩榆眸光微动,视线从面纱姑娘的身上掠过。
蜻蜓点水,不留一丝
痕迹。
阮二小姐随掌柜上前,席乐安退到韩榆旁边,埋着头拿脚尖磨地面:“摔坏的那几个是我最喜欢的,一眼就看中,正适合娘和妹妹侄女儿,早知道早知道”
“早知道”了半天,也没道出个所以然来。
韩榆斜了他一眼,答非所问:“你会眼睁睁看着一个姑娘家摔倒而冷眼旁观吗?”
席乐安毫不犹豫地道:“不会。”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方才的举动,何尝不是保全了那位姑娘的颜面。”
世家贵女最注重名声与颜面,要是被有心人目睹,然后再传出去,对她而言定是一场沉重的打击。
“好吧,我还真做不到见死不救。”席乐安摊了摊手,“就当给自己积德了。”
韩榆莞尔,指向不远处:“况且,你选中的那五件首饰并非没有同样的款式,伯母他们照样能收到你的心意。”
顺着韩榆手指的方向,席乐安看到掌柜捧出几件首饰。
恰好,和他摔坏那几件一模一样。
席乐安眼睛亮起来,语调是按捺不住的激动:“我又可以了!”
“今日实在对不住,还请公子原谅则个。”阮二小姐亲手奉上礼盒,“未经过公子的同意,我又添了几件首饰进去,还望公子莫要怪罪。”
世上竟有这等好事?!
席乐安顿时精神抖擞,彬彬有礼地作了一揖:“姑娘客气了,这首饰我就收下了。”
以为席乐
安至少会推拒两句的阮二小姐:“”
围观全程的韩榆:“”
韩榆心中默念三遍“翻白眼不雅有损形象”,借着宽袖遮掩,狠狠揪住席乐安后腰上的肉,转了半个圈。
席乐安差点跳起来窜上房梁,眼睛因为刺痛睁大:“姑娘请便,在下这便告辞了。”
阮二小姐弯起眼睛,温柔又灵动:“公子慢走。”
说罢,分别向韩榆和席乐安福了福身。
韩榆回了一礼,拉上席乐安离开。
掌柜嗤了声:“个蠢小子。”
阮二小姐收回相送的目光,不明就里:“什么?”
“没什么。”掌柜摇头,“今日阮二小姐想买什么?前两日新到了一批耳坠,正适合您这边娇美可人的姑娘。”
阮二小姐摇头:“今日前来并非为我,而是为母亲。”
大哥卧病在床,母亲日夜担忧,也跟着病倒了。
她听母亲唉声叹气,心里很不是滋味。
母亲素来喜爱翡翠首饰,早前服侍了母亲喝下汤药,阮静云便带着丫鬟出府,直奔常来的这家首饰铺。
因过于心切,不曾留意脚下,绊上石阶险些摔倒。
多亏了那位公子出手相助,否则她定会遭人围观嘲讽。
掌柜了然,取出最为精美的几件翡翠首饰。
不多时,阮静云带着翡翠头面离开。
二哥参加琼林宴也该回来了,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问一问他在琼林宴上的见闻。
如今二哥科举入仕,假以时日定能如大哥
那般优秀瞩目。
届时,母亲定不会再像以往那般,对二哥冷眼相待。
阮静云轻抚着放置翡翠头面的匣子,无声笑了起来-
首饰铺上发生的事只是个小插曲,很快被人抛诸脑后。
马车上,席乐安兴致勃勃地清点礼物:“这个给爹,这个给娘,这个给”
沈华灿定定看了片刻,不忘提醒:“回去后记得拜访罗先生。”
“这是自然。”韩榆微微颔首,“你可要我们带什么回去?”
“我给先生写了一封信,还有些滋补身体的药材。”
罗先生年轻时被人打断了腿,每逢冬日便疼痛难忍。
离开太平镇这几年,他们时常给先生寄滋补和活血镇痛的药材过去。
沈华灿顿了顿:“不如咱们将这些年的所学所感整理一下,给先生送去,应该对私塾的学生有些帮助。”
“可。”韩榆本身就有定时整理书架的习惯,那些个与科举有关的笔记试题,如今正堆放在书架的一角,“明儿你让人送来便是。”
沈华灿笑着应好。
很快,马车在韩宅门前停下。
韩榆抱着一捧礼物跳下马车:“明天见。”
席、沈二人异口同声:“明天见。”
韩榆走到二进院,韩松的书房里隐约有奶声奶气的朗朗读书声传出。
是韩文观在读书。
韩榆朝坐在檐下缝衣裳的二嫂点头示意,放轻脚步回了四进院。
把礼物和归家所需的行李放在一起,韩榆在书桌后落座。
铺开
宣纸,提笔蘸墨。
韩榆将那短短半刻钟不到的梦境以静态画面的形式记录下来。
颇有颜筋柳骨之风的“越”字。
因过度紧张而泛白的指尖。
包括主帐内的每一件摆设,皆清晰地呈现在画中。
整幅画用时半个时辰,韩榆落下最后一笔,拿起来虚虚吹两下,放到一旁晾干。
在这期间,韩榆懒懒散散地倚在椅背上,翻看着一本闲书。
若屋内有第二人,会发现韩榆眼神空茫,已有许久不曾翻页。
韩榆走神而不自知,无知无觉地沉浸在杂乱的思绪中。
周遭堆满了凌乱不堪的毛线,韩榆整个儿被裹缠在其中,挣脱不得。
剪不断,理还乱。
“酥酥。”
轻软的呼唤伴随着敲门声,拉回韩榆漂浮不定的思绪。
涣散的眼眸重新汇聚起光亮,韩榆动了下身,发现由于自己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半边身子都麻了。
韩榆轻嘶一声,强忍着酸麻放下书,又把画卷收起来:“门没关,直接推开。”
“好哦。”小家伙乖乖应答,“酥酥我来啦!”
韩榆不自觉地勾起嘴角,万般躁意褪了个干净。
韩文观推门而入,怀里抱着本书:“酥酥,我有一处不明白,问了娘娘也不知道,我就来问你啦~”
韩榆招手:“过来。”
韩文观哒哒上前,紧挨着韩榆站定,然后眼巴巴地瞧着,直看得人心都化了。
“喏,分你一半。”韩榆往旁边挪了挪,把韩文观搂到跟前。
所幸
椅子足够宽大,韩榆的身形足够清瘦,完全可以容纳得下一个四岁娃娃。
靠在小叔叔怀里,韩文观开心坏了,两条短腿不住晃悠,翻开书本:“就是这里,拜托酥酥解释给观观听。”
臭小子,还知道撒娇卖痴。
不愧是他韩榆手把手带出来的孩子。
“让我看看,原来是这句,简单。”韩榆稳住韩文观左摇右晃的小身子,嗓音温和,如潺潺流水淌过心间,“它的意思是”
答疑完毕,韩榆成功得到小侄子热情似火的贴贴。
“酥酥最棒啦!”韩文观高举双手欢呼。
韩榆刚想问昨日难倒他的问题,小家伙已经抢先他一步,快言快语道:“和爹一样棒。”
韩榆:“小滑头。”
既然人都过来了,韩榆也没打算放他回去。
索性换了本书,继续为他讲授上回未讲完的文章,也好让自己不继续陷在纷乱的情绪之中。
这一教就到了傍晚时分,韩松下值。
吃饭时,韩松用公筷给妻子夹菜,一边同韩榆说话:“明日动身?”
韩榆埋头扒饭,嗯嗯点头。
“镖师我已经找好了,等会儿我让人去镖局知会他们一声。”韩松侧首看向韩榆,“爹娘他们若是不愿意来,就莫要强求。”
随着年岁渐长,有些人总是不愿远离故土,离开亲人。
更遑论韩家的生意在太平镇,一旦离开,就意味着韩家食铺的生意要重新规划。
韩松没有十足的
把握,不如把选择权交到他们自己手中。
韩榆咽下口中的食物,双眸因为吃了辣的缘故泛起一层水光,明亮而又无害。
“二哥莫非以为我是什么强盗不成?”韩榆喝一口水,“放心吧,就算有人留在镇上,我也会安顿好他们的。”
韩松无话可说,千言万语最终凝结成一句:“注意安全,一路顺风。”
韩榆怔了下,应得爽快:“好。”-
翌日,韩榆和席乐安踏上回乡的路。
与之同行的,还有来自太平府的考生。
——无论是否考中进士,非越京人士不得在越京逗留太久,总要回家去的。
那才是他们最终的归属。
从越京到太平府,历时二十四天。
陆路转水路,又从水路转陆路。
几经周折,待韩榆踏上太平府的土地,整个人瘦了一圈。
席乐安浑身没骨头似的躺在马车上,戳戳韩榆愈发分明的腕骨:“打个赌怎么样,韩叔韩婶见了你,第一句话肯定是‘榆哥儿瘦了’。”
韩榆悠哉悠哉翘着腿,啃一口饼喝一口茶:“不赌。”
因为他知道,他娘一定以及肯定会这么说。
“啧,真无情。”席乐安翻个身,趴在软垫上,自言自语道,“这一去一回,下次再回来不知要到何时,这才一年多没回来,我就觉得镇上有些地方记不太清了。”
韩榆从荷包里抠出一块藕丝糖,塞他嘴里:“人总要往前走,停滞不前可不是好事。”
“再者说,年轻时
不拼一拼,将来风光回乡的就成了旁人,你甘心吗?”
反正韩榆不甘心。
以前韩榆是为了跟随韩松的脚步,月度考核力争第一,县试府试也力争上游,甚至案首。
如今,韩榆想要更多。
他想要权力,想要地位,足以庇护所有他想要庇护的人。
截止目前,还远远不够。
席乐安含着糖块不吭声了,半晌吐出个“不”字。
韩榆扬唇:“那不就得了,放宽心,莫要多想。”
前往太平镇的马车晃晃悠悠,席乐安仿佛置身于舒适的摇篮里,渐渐闭上双眼,安然睡去
两个时辰后,马车在韩家门前停下。
韩榆跳下马车,被大哥韩树抱了个满怀。
韩树宽厚的大掌拍着韩榆后背:“可算回来了,我跟二叔这几日轮流守着大门,生怕没能在第一时间看见你回来。”
越过韩树的肩头,韩家人陆陆续续走出来。
齐大妮,韩宏晔,萧水容,韩兰芸
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上满是笑容,他们都在真心实意地为韩榆荣归故里而高兴。
韩榆松开韩树,向诸人深深作了一揖:“我回来了。”
憋在眼眶里的泪珠子一下没绷住,萧水容喜极而泣:“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一年半不见,榆哥儿瘦了许多。”
还真被席乐安给猜中了。
韩榆无奈递上帕子:“日夜兼程赶路才会如此,歇几日就好。”
萧水容哽咽着道:“还得好好补补。”
韩榆自是无
有不应,余光瞥向看热闹的左邻右舍:“都别在外边儿站着了,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韩家十几口人呼啦啦回去,不忘关上门,隔绝外人探究与狂热的视线。
一家人在正屋坐下,韩榆看向韩树身边的韩文邈:“邈邈快来给小叔叔瞧瞧,一年多不见,似乎长高了不少。”
韩文邈脸蛋红红地上前,眼里满是崇拜:“小叔。”
韩榆长臂一伸,把七岁的韩文邈拉到跟前:“这般忸怩作甚,快过来,让小叔叔好好考校你。”
韩文邈:一上来就这么刺激的吗QAQ
就在韩榆考校韩文邈,同韩兰芸探讨近期商业规划时,大姑和三个姐姐带着各自的夫君孩子来了。
进了门,自是一番恭喜道贺,韩榆不忘送上给长辈小辈们准备的礼物。
酒足饭饱,直至月至中天才歇下。
韩榆没喝酒,翌日早早就起了。
齐大妮在院子里遛弯,看到韩榆就喊他过去:“榆哥儿来,奶有件事跟你商量。”
韩榆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但还是应声走过去。
齐大妮笑眯眯看着韩榆,满脸欣慰:“你跟你二哥都是好孩子,镇上不知多少人家听说你也要当官,来咱家打听呢。”
“打听?”韩榆不明所以,“打听什么?”
打听他做什么官?官职几品?
齐大妮笑意加深,神神秘秘地说:“自然是你的婚事。”
韩榆:“”
韩榆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旁边的齐大妮,含糊
其辞道:“这事不急,都说成家立业,先立业了才好成家。”
齐大妮嗔他一眼:“你当你奶年纪大脑子不清楚了是吧,分明是先成家后立业!”
韩榆也不说话,只一味地笑。
“你啊,跟你四姐一样犟。”齐大妮点了点韩榆,“你四姐死活不肯成亲,如今到了你这里,怕是更让人伤脑筋。”
韩榆低头看影子:“宁缺毋滥,我如今才十六,起码及冠后再考虑这件事。”
齐大妮向他投去不赞同的目光,正要说话,又被韩榆堵了回去:“儿女私情是升官路上的绊脚石,奶莫不是想让我因小失大?”
齐大妮不吭声了。
“还有四姐,这几年她先后经营了十多间铺子,普通男子定然看不上眼,还得慢慢寻摸。”
早在去年,韩兰芸就把自个儿经商的事情跟家里人说了。
震惊之余,以齐大妮为首的催婚大队也消停了。
这厢韩榆高中状元,必然有许多人家试探他的婚事,让齐大妮再次想起了韩兰芸的婚事。
韩榆想着,送佛送到西,既然都帮四姐创下不菲家业,顺便给家里人做一做思想工作好了。
角落里,韩兰芸悄咪咪冒出个脑袋,给韩榆竖起大拇指。
韩榆眨眨眼,继续一脸正色地看着齐大妮。
齐大妮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罢了罢了,我都一把年纪,也管不了你们,随你们去吧,日后别后悔就是!”
韩榆绕到齐大妮身后,收敛力道在她背上
轻敲,笑盈盈道:“奶您真好,我给您捶背。”
齐大妮哼了声:“往上一点。”
韩榆从善如流:“好嘞!”
吃过早饭,韩榆给杨星文和陆听寒写信,说明近况,并询问对方如何。
除此之外,韩榆还给陆听寒附上匕首一柄,权当他心愿得成的礼物。
让人把东西送出去,韩榆带着礼物和厚厚一摞的笔记,跟席乐安去拜访罗先生。
谈及不久前的殿试,罗先生一脸欣慰,眼角沉淀的肃穆尽数消散:“能教出你们这些学生,为师这辈子算是圆满了。”
韩榆和席乐安相视一笑,同先生说起在安庆府和越京的见闻。
罗先生兴致正浓,也和他们说起私塾里一些有趣的事。
彼此双方多年师生,相处起来自然又融洽。
不知不觉间,夕阳西斜,落日的余晖照满整个书房。
罗先生看着沐浴在橙红色浅芒中的韩榆,忽然有感而发:“想当初你学八股文,挨了为师几番训斥,你二哥为此还特意找过为师,让我不要过度苛责,哪想到你能有今日。”
韩榆一怔:“二哥找过您?”
罗先生点头:“没错,当初还同我签了一份契约呢那份契约我一直留着,容我找一找。”
说着,罗先生便四处翻箱倒柜起来。
韩榆和席乐安坐在书桌另一边,面面相觑,良久无语。
席乐安低声问:“竟有这事?”
韩榆抠手指:“我不知道啊。”
二哥可真是
做好事不留名,若是他为二哥做什么事,定要让本人知晓才好。
说话间,罗先生总算找到那份藏了十多年的契约:“喏,就是这个。”
韩榆接过,逐字逐句地浏览。
“韩松愿为先生批阅课业,直至先生满意为止。”
“作为交换,先生需给予韩榆温和鼓励,不得训斥责备。”
左下角,是端端正正的“韩松”二字。
旁边空白处,是截然不同的字迹。
应是罗先生所写。
“韩松为人正直果决,从不徇私,奈何有个动不动就泪眼汪汪的弟弟。”
满满揶揄的口吻,调侃意味扑面而来。
韩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