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有没有可能, 我就是那个命格有异的孩子?”
此言一出,钱广白吓得魂飞胆裂, 掉头就往外跑。
“韩八。”
守在门外的韩八应声上前。
钱广白行动不便, 一瘸一拐跑到半路,连门板都没摸着,就眼睁睁看着房门在他面前以0.25倍速缓缓关上。
“啊!”
钱广白崩溃极了, 抱着头蹲到地上, 痛苦干嚎不止。
韩榆好整以暇地坐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扣着扶手:“都说吃一堑长一智, 你活了一把年纪, 怎么还不吃教训?”
上次这厮见机不妙想溜, 被韩一堵住, 这回竟然还想故技重施, 真当韩八是吃素的?
钱广白抬了下头, 又埋到胸口,抱着自己瑟瑟发抖。
仿佛头顶上有一把大刀悬,下一刻就会落下。
“小公子息怒, 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 开个玩笑罢了。”
钱广白嘴上求饶, 心里却腹诽不断。
他就说韩榆找他准没好事!
上次被韩榆绑来, 在巴掌大的院子里关了一年多。
这次倒是骑着马来的, 可钱广白怎么觉着, 他的命要留在这儿了?
话又说回来, 眼前这个黑心肝不是姓韩么?怎么跟平昌侯府扯上关系了?
钱广白心中疑惑,不自觉地问出了声。
“我也想知道。”韩榆踱步到钱广白面前,俯身扶起他, 拍去道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道长可否与韩某说一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咕咚——”
韩榆的笑容温润和顺,嗓音亦然,却让钱广白汗毛倒竖,趔趄着后退。
手下一空,韩榆眸光微暗:“怎么?钱道长不愿意?”
钱广白额头大颗汗珠滚落,擦都擦不完:“可、可以不说吗?”
韩榆挑眉:“你在做梦吗?”
钱广白:“”
好吧,是他异想天开了。
既落入韩榆手中,他就好比那砧板上的鱼,只能韩榆宰割。
钱广白抹了把脸,深呼吸:“我祖籍在云远府,幼年时因缺衣无食走上歧路,出师后在云远府混了十来年,成了云远府无人不知的钱大师。”
“有一次我见钱眼开,得罪了人,在云远府混不下去,打算去越京。”
钱广白扯了下嘴角,自嘲道:“越京乃天子脚下,权贵遍地,富贵迷人眼,想来也能为自己多攒些身家。”
韩榆对此不置一词:“别说废话,我对你的过去不感兴趣。”
钱广白噎了下,只作没听见,继续说:“我孤身一人前往越京,却在半路被人打晕。”
韩榆眉梢轻挑,稍稍坐正了身子。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有个戴着银质面具的人进来,用一块布蒙住我的眼睛,又用绳子把我吊在了半空。”
“我以为他们是劫财的,便主动提出将全副身家给他们,却不曾想,他们让我去平昌侯府演一出戏。”
钱广白目光游移,不敢看韩榆:“正如小公子所言,
他们让我说平昌侯夫人刚生下的那个孩子命格有异,与侯府及其生父相克。”
韩榆把玩着玉核桃的手指一顿。
“当时我就拒绝了。”见韩榆面露诧异,钱广白硬着头皮为自己强行挽尊,“小公子莫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钱广白确实昧着良心做过不少坏事,但命格一事非同小可,我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这番言论委实出乎韩榆的意料,努了努下巴:“继续。”
钱广白下意识看向右腿,言辞间难掩愤恨:“我不答应,他们就打断我的腿,将我吊在半空整整一天一夜。”
“我不想死,只能答应了。”
韩榆睨了眼钱广白的右腿,原来是人为所致:“所以那个孩子便因为你的一句‘命格有异’被送走了?”
钱广白原本是坐着的,闻言一下子蹦起来,双手几乎摆出残影:“没有没有!我绝对没说过把人送走这样的话!”
韩榆眼眸微眯。
“当时我进了平昌侯府,在平昌侯的陪同下去了后院,见到那个孩子后只说了‘命格有异,恐有碍于家族及生父’。”
“我至今仍记得,平昌侯和平昌侯夫人听见那番话后又惊又恐的表情。”
“之后平昌侯什么都没问,给了我万两银票,并警告我不得将此事泄露出去,否则阮氏一族定会追杀我到天涯海角。”
“彼时我畏惧那几个神秘人,又自认斗不过煊赫百年的侯府,当天就带着银票离开了越京,多年
来隐姓埋名,不敢惹人注意,生怕为自己招来祸事。”
韩榆疑惑道:“你既已离开越京,为何去年又回来?”
提起这个,钱广白就满腹辛酸。
“我一个同门师兄相邀,让我来越京参加他重孙子的周岁宴,我与他关系极好,想着事情过去多年,应当不会再有人记得,就过来了。”
钱广白叹口气,苦笑道:“之后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了。”
那天他走在街上,恍惚间有一道声音指引着他,让他跟着了魔似的,鬼使神差地走到韩榆面前,说出“异世之身,轮回之象”的言论。
后来他一路躲躲藏藏,在深山老林里猫了几个月,突然被人打晕,再睁眼就看到了韩榆。
紧跟着,就是长达近两年的幽禁。
钱广白抹了把辛酸泪,早知道会生出这样多的幺蛾子,他就算在云远府被人剁成十八段喂狗,也绝不会动身进京。
一念之差,生出诸多祸事。
跛了条腿不说,又在多年后遭到更严重的反噬。
甚至
钱广白看向书桌后的年轻知府,改变了一个无辜孩子的人生。
韩榆捏着毛笔,目光落在面前的白纸黑字上,沉吟良久,问道:“你当真不知逼迫你的人是谁?”
钱广白毫不犹豫地摇头:“我那时被蒙住眼睛,只依稀能判断出房间里有五六个人,有男有女,其余一概不知。”
韩榆轻声慢语道:“钱道长,您该知道欺骗我的下场,当年没能实
现护城河一游,或许今日可以在新安江中实现。”
——“护城河就很不错,记得在麻袋里多放几块石头,免得一下子死不了,多受苦楚。”
钱广白脑海中浮现韩榆去年所说的话,顿时虎躯一震,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
该想的想不起来,不该想的偏要想起来!
钱广白竖起四根手指:“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更没看到他们长什么样子,若此言有假,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于修道者而言,这算是毒誓了。
韩榆姑且信他,又继续问:“你只说命格有异,其他什么都没说?”
钱广白重重点头:“确定以及肯定,小公子若不信,我可以再发誓。”
“一次就够了,发太多誓显得很廉价。”
韩榆提笔蘸墨,写下一列字,浓墨勾勒的面庞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冰冷彻骨。
钱广白讪讪缩回手,心中很是忐忑。
他知道的太多,韩榆会杀他灭口吗?
虽然每时每刻被人监视很痛苦,但比起死亡,前者也就不算什么了。
韩榆掀起眼帘,一眼看透他心里的小九九:“放心,不杀你。”
钱广白一喜。
“你不是总抱怨那院子太小了?”韩榆在抽屉里一通翻找,“这样吧,给你换个一进的。”
钱广白刚扬起的嘴角啪叽落下。
韩榆视若无睹,唤韩八进来,丢给他一把钥匙:“不必再送他回太平府了,等会儿直接送他过去。”
钱广白知道他太
多秘密,只有在他眼皮子底下才放心。
韩八双手接过钥匙,应声而退。
钱广白有种不祥的预感,试探问道:“小公子这是打算留我在徽州府。”
韩榆嗯了一声:“本官还有两年半的任期,钱道长留在徽州府,正好与本官为伴,好让本官不那么孤单。”
钱广白:“”
呸!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真当我看不出你的打算呢?!
好在他被韩榆打击惯了,很快恢复如常,顿了顿问道:“敢问小公子,如今您已确定身份,可打算回去?”
就算韩榆年少有为,心机手段样样不缺,可那是侯府啊,韩榆有侯府做靠山,起码能少走十几年的弯路。
韩榆神情淡然,只言简意赅道:“此事不急,韩八。”
韩八进来,架起钱广白往外走。
钱广白挣扎:“别拽我,我自己会走。”
韩八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钱广白:“”
该死的闷葫芦!
该死的韩榆!
韩榆收回视线,指腹感知着掌心潮湿的黏腻,眉间折痕愈发深刻。
好消息:他终于查到当年真相了。
坏消息:发现多个意图不明的神秘人。
韩榆:“”
还能不能让他歇一歇了?
年轻知府心中烦躁,以致于没控制好力道,手中毛笔断成两截。
韩榆随手丢开报废的毛笔,抬手捂住脸。
半晌,指缝间溢出沉闷的叹息
距离两府联手剿匪过去已有半月。
韩榆的
英勇事迹早已传遍整个徽州府,妇孺老少皆知。
外地人来徽州府办事,总能被迫听当地百姓发表长达数百字的“知府大人如何如何好”的讲话。
原先外地人颇有些不以为意,嘴硬道:“我还是觉得我们知府大人更好。”
然而当得知徽州府年轻的知府大人单枪匹马深入贼窝,当即哑口无言。
比不起比不起,这种事咱家知府大人做不来。
当地百姓:微笑.jpg
这天韩榆外出公干,恰好听见百姓与外来商贾吹嘘自己,不禁老脸一红。
携下属策马而过,清脆马蹄声引来众人侧目。
见到马背上芝兰玉树的知府大人,百姓只觉眼前一亮,愉悦填满整个心房。
“知府大人!”
“知府大人,这是俺家的包子,刚出笼还热乎着,您尝尝!”
包子铺老板一边吆喝,一边飞快拾掇好一大包肉包子,塞到韩榆手里,然后拔腿就跑,丝毫不给知府大人归还的机会。
韩榆哭笑不得,将兜了满怀的包子交给身后的同僚,让他们分了,而后翻身下马,往包子铺老板手中放了一粒银锞子。
“多谢老板的包子,闻着很香,但韩某不能白收,老板瞧瞧,这些可够了?”
包子铺老板头一回和知府大人近距离接触,激动得脸都红了:“够了够了,知府大人您趁热吃,要是觉得好吃,就下回再来!”
韩榆笑着应好,同围观众人颔首示意,策马离去。
外地来的商贾怔
怔望着高头大马上的清瘦身影,喃喃道:“方才你说我还不信,没想到徽州府知府当真亲民爱民。”
“那可不。”不久前刚发表过夸夸知府大人讲话的男子叉着腰,一脸与有荣焉,“有这样的知府大人,咱们睡觉都安稳呢!”
包子铺老板更是爱不释手地捧着韩榆给他的银锞子,对左右铺子的老板炫耀:“看到没,这是知府大人给的,回头得让我家小子多摸几下,好沾一沾知府大人的聪明气。”
围观众人对视一眼,满脸笑地上前。
“老胡啊,咱们打个商量”
包子铺老板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银锞子。
韩榆全然不知这一场因他而起的银锞子之争,在府衙门前翻身下马,自有官兵上前,将马牵去马槽喂食。
途径厅堂,韩榆被张通判叫住:“大人,这几份公文需要您亲自批复。”
韩榆接过公文,边走进厅堂边翻看,还能一心二用:“稻种如何了?”
张通判满脸喜色:“多亏了那天大人您在城门口的宣传,已有九千余人领了新稻种,且人数还在不断增多。”
“那就好。”韩榆取出印章,摁了印泥盖到公文上,“记得将所有人登记在册,来年若有什么问题,也能及时为他们解决。”
张通判自是无有不应:“大人细致周到,下官自愧不如。”
韩榆但笑不语,收起印章,把公文交还回去,“后续就交给张大人了。”
“大人言
重了。”张通判看着近在眼前的知府大人,忽然心思一动,“大人已有十七,可有娶妻的打算?”
韩榆微怔,不动声色摇头:“本官尚未及冠,谈婚论嫁过早了些。”
张通判有些失望,又暗暗佩服知府大人的严于律己。
在大越,但凡家境不错的人家,家中男儿大多很早就通晓了男女之事。
据他所知,知府大人孤身一人,身畔并无女子相伴。
这般出类拔萃又洁身自好的青年人,难怪府城中有诸多人家向他打探消息。
如今看来,那些人的心思怕是要落空喽。
韩榆对张通判的想法一无所知,抬手轻整官袍,回去继续伏案办公。
两个时辰一晃而逝,转眼到了傍晚时分。
刘同知从韩榆门前路过,见知府大人仍在奋笔疾书,便斗胆敲了敲门。
“知府大人,下值时间到了。”
韩榆从一堆公务中抬起头,习惯性地牵起嘴角:“知道了,还有几份公文,批复好本官便回去。”
刘同知只得拱了拱手:“那下官先行告退。”
韩榆处理完最后的公文,乘马车打道回府。
韩二守在门前:“大人,四小姐来了。”
四小姐?
韩榆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大步流星地往里走:“四姐怎么来了?”
韩二沉默着跟上。
“榆哥儿!”
韩榆刚走到花厅,韩兰芸便迎上来,笑得眉眼弯弯。
十九岁的姑娘生得愈发明艳动人,又因多年如一日的商海磨练锋芒毕露。
只是
这一笑,让眉眼间的强势转为柔和,满是亲昵的意味。
“呀,半年不见,榆哥儿又长高了。”
韩兰芸用手比划,发现弟弟比她高了一个头还多,难免有些郁闷。
韩榆任由她拍拍自己的肩膀,再扯一扯官袍的宽袖,只问道:“四姐不在越京,怎么来徽州府了?”
“别提了,还不是因为越京那些人。”不知想到什么,韩兰芸的好心情登时散去大半,使唤正在倒茶的韩榆,“榆哥儿,给我也倒一杯。”
“有你的。”韩榆应了声,追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按理说不应该啊。
韩一对他最忠诚不过,如果韩兰芸遇到什么麻烦,理应写信告知他才是。
而不是韩兰芸人都到徽州府了,他却连封信都没收到。
“自从我来到越京,便时常和二嫂参加一些什么菊花宴牡丹宴,结识了好些官家小姐,也有那么几个玩得不错的。”
韩榆轻唔一声:“这跟你来徽州府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韩兰芸抿一口茶,“宴会上有人讨喜,自然也有人讨厌。”
“无论我走到哪,总有那么些个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催我赶紧嫁人,说什么姑娘家别太眼高于顶,还是脚踏实地的好,某某家的公子哥儿就不错。”
说到这,韩兰芸气得一拍桌:“结果你猜怎样?我让人一打听,那人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满屋子的妾室通房,正妻没娶,庶子庶女就有三四个了。”
“
这些人忒不坏好心,让我嫁过去当人后娘不成?”韩兰芸哼哼,“这样的人还不止一个,若非二嫂为我出头,我都想直接跟她们翻脸了。”
“我现在是走到哪都能被人催着嫁人,实在烦不胜烦,就借口回镇上看铺子,中途拐到徽州府来了。”
韩榆:“就你一个人?”
韩兰芸:“自然不是,我请了二十来个镖师呢。”
韩榆松了口气,难怪没收到韩一的来信:“所以你来徽州府,是有什么打算?”
韩兰芸看向门外:“我听二哥说,榆哥儿你将徽州府治理得极好,想着要不要趁机在这里盘几间铺子。”
韩榆放下茶杯,似笑非笑道:“顺便躲一躲催婚的人?”
包括但不限于韩家人,以及越京那些多管闲事的人。
韩兰芸嘿嘿笑,大大咧咧地向韩榆抱了个拳:“接下来的两年里,就麻烦榆哥儿啦~”
韩榆忍住扶额的冲动:“我是无所谓,你知道我不会催你嫁人生子,但前提是爹娘那边你要处理妥当。”
韩兰芸心下一松,苦大仇深地道:“其实爹娘这两年在我的潜移默化下早就不说我什么了,主要是奶,自从来了越京,她老人家几乎每天念叨一遍,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奶上了年纪,自有她的一套想法,她也是为你好,只是与你的想法相悖。”
“你安心在这住下,缺什么可以让韩二添置,外出注意安全,别让自己
落单,拍花子最喜欢你这种漂亮姑娘。”
韩榆絮絮叨叨,然而韩兰芸只听进去最后一句。
她非常做作地拿手捂住脸:“真的吗?我也觉得。”
韩榆:“”
白费口舌了。
说话间,管后厨的厨娘过来,问饭好了,可要开饭。
韩榆起身:“走吧,先吃饭,有什么话吃过饭再说。”
事实却是两人边吃边谈,言语含笑,吃饭的速度半点也不见慢。
“我平日里除了和二嫂一起,也时常和静云通信静云就是阮静云,她是平昌侯府的二小姐。”
韩兰芸知道韩榆和世家之间的龃龉,担心他误会,语速极快地解释道:“静云性情温柔,和那些世家贵女完全不一样。”
韩榆早就调查过阮静云,自然知道她是个好脾性的。
韩兰芸用公筷给韩榆夹菜,轻声道:“而且静云她娘,平昌侯夫人并不喜欢她,每回宴会上见她,都对静云冷言冷语的,对我也没个好脸色。”
韩榆喝一口汤:“看样子你很喜欢阮二小姐。”
韩兰芸点头:“你没看错,我起初是心疼她,见平昌侯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横眉竖眼,想着她也是个可怜姑娘,就先对她释放了善意。”
“一来二去两个人就聊上了,时常书信往来。”韩兰芸顿了顿,“不过榆哥儿放心,我不会把咱家的事写到信里。”
侯府规矩森严,尤其韩家两位在朝为官的与世家关系不睦,
定会对书信严加排查。
韩兰芸深知这一点,平日里与阮静云交流,也只聊些稀松平常的话题,哪家出了新首饰,书斋又新进了什么书,以及看书作画的一些心得。
韩榆莞尔,放下筷子,轻拍了下四姐的发顶:“四姐只管去做,男儿家的事不会牵扯到你们身上。”
“说话就说话,怎么还动手了。”韩兰芸嘀咕,却没打开韩榆的手,“放心吧,就算真有那一天,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你们。”
韩榆放下手:“不需要,不会有那一天。”
韩兰芸没有忽略他语气里的笃定,奇怪地看他一眼。
韩榆低头用饭,对头顶的目光仿若不觉。
韩兰芸并未深究,又开始叭叭接下来的规划。
韩榆耐心听着,不时应两声,并给予主观个人层面的见解。
姐弟俩一说一答,饭厅内的气氛很是温馨
时间飞逝,转眼间韩兰芸来徽州府已有大半年。
第一波新稻种在三月播种,又在七月收获。
虽因地区差异,粮食的亩产有些许差距,但也出了亩产八百以上的丰产。
参与试种的百姓欣喜若狂,因种种顾虑没有前去府衙领取新稻种的百姓则捶胸顿足,恨不能时光倒流,回到去年某一天,他们定要领个十亩地的粮种回去!
百姓大丰收,韩榆身为一府长官,自然也心情愉悦。
“今儿是百姓们的好日子,本官心中欢喜,特在迎客楼设宴,犒劳诸位这段时
间以来早起贪黑的辛苦。”
以防有人在新稻种上做手脚,韩榆特意派了官员前往徽州府下的各个县城,开始为期四个月的监察巡视,并帮助百姓解决一些种植方面的问题。
这些人不说韩榆有多看重,至少安分守己,兢兢业业办差。
这几日他们陆续回来,也该给予奖赏了。
众人喜不自禁,齐声道:“多谢知府大人!”
韩榆弯起嘴角:“诸位先忙,本官还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
“大人慢走。”
傍晚时分,官员们一同前往迎客楼。
韩榆包下了整个二楼的雅间,众人尽兴饮酒赋诗,谈天说地好不快活。
长达一个半时辰的庆功宴结束,所有人微微醺,踩着略显虚浮的步伐出了迎客楼。
“今儿是个好日子,下官喝酒也喝得高兴,希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
那官员话未说完,忽觉脚下一阵颤动。
“诶,怎么回事?”
不止他,其他人也发现了,忙不迭四下里张望。
却见目光所及之处,房屋树木剧烈摇晃。
韩榆瞳孔骤缩,在一片惊呼中失声道:“是地动!”
话刚落音,前方的房屋轰然倒塌,压倒孩童无助的哭喊。
韩榆站在废墟前,如坠冰窟。
🔒 102
“胡大人, 你去府衙叫人,营救被困百姓。”
“王大人, 你带人去城外搭建临时居住点, 顺便通知城外驻军,让他们尽快过来营救百姓。”
“张大人,你去把府城的大夫都请来, 在城外汇合, 稍后本官会让人将伤者送去。”
“陈大人,你负责带逃出来的百姓去城外, 命他们不得留在城内, 抗命者一律强制执行。”
“”
“切记, 地动并非一次结束, 极有可能还会有余震, 诸位务必小心, 安全第一。”
短暂的失神后,韩榆有条不紊地安排起来。
官员们听着韩榆冷静的声线,也都相继镇定下来, 连走带跑地做自己的事去了。
有几个小官见韩榆立在原地, 怔怔望着前方, 遂止住离去的脚步:“大人?”
韩榆仿若未闻, 朝右前方的废墟跑去, 不顾风度仪态, 快速搬动砖块。
其中一个主簿大为吃惊:“大人?!”
急忙冲上前, 发现韩榆的手被断裂的砖块划伤,鲜血淋漓。
主簿高呼:“大人您受伤了!”
韩榆避开对方欲上前拉拔的手,沉声道:“有个孩子被困在里面了。”
主簿急得满头大汗:“就算这底下有个孩子, 也该由官兵营救, 而不是像大人这般,不顾自身安危贸然行事!”
韩榆手上动作不停:“我看到她往外跑,她在喊救命,但是我没能把她带出来。”
他眼睁睁看着
那个孩子瘦小的身影被倒塌的房屋淹没,窒息感几乎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
韩榆想起很多年前,彼时他才三岁,刚被研究员放出实验室接任务。
韩榆的第一个任务是前往隔壁市,带一位末世前享誉国内外的生物学家回基地。
生物学家和一群没有觉醒异能的普通人在一起,他答应跟韩榆走,但要求是带上同伴一起。
韩榆同意了。
可在离开途中,有人惊动了丧尸。
丧尸数量太多,韩榆疲于应付,一时间没顾上生物学家的同伴,导致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落了单。
韩榆听到尖叫回头,亲眼目睹了他被丧尸群吞没,被撕咬得鲜血淋漓。
韩榆一直觉得,是他没有保护好那个孩子,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被愧疚笼罩。
直到研究员发现他的异样,将他丢到禁闭室,韩榆才暂时性地忘却了这件事。
但韩榆深知,他永远忘不了血腥惨烈的那一幕。
直到今日,韩榆在一阵地动山摇中看着那孩子没能逃出来,仿佛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呼吸和心跳全都停滞了。
韩榆从回忆中挣脱出来,抬起沉重的房梁:“我看到了,所以要救他出来。”
主簿真不知该说他什么好,扭头看了眼已经远去的同僚,一咬牙,在韩榆旁边蹲下,和他一起搬砖。
韩榆顿了顿,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加快速度。
周遭是铺天盖地的哭喊声和求救声,官兵以最快的速度
出现,和被困百姓的家人一起展开营救。
有人发现了韩榆,惊叫道:“知府大人!”
叫声惹来无数人侧目,他们的视线很快从声源处挪到背对着他们的知府大人身上。
月光黯淡,照不清年轻知府的模样。
可仅从知府大人搬动的速度,便可轻易推断出——“知府大人受伤了。”
有人凑上前,借着月光去看韩榆的双手,紧接着猝然一惊:“是呢,都血肉模糊了。”
众人浑身一震。
不知谁喊了句:“知府大人为了救人都受伤了,咱们也别光站着了,赶紧救人!”
“没错,救人!”
在房屋坍塌前逃出来的百姓纷纷行动起来,四下里寻找被困百姓的踪影及痕迹。
主簿将所有人的对话和反应看在眼里,看了眼韩榆被血染成暗色的手指,心里头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不知过去多久,主簿的双手在频繁的搬动、挪移中不可避免地受了伤,甚至有个指甲都劈开了。
但他没有停下,忍耐着剧痛,用颤抖的双手将一个半人高的柜子挪开。
知府大人尚且如此,他身为下属,又如何能置之度外?
就在这时,耳畔响起知府大人沙哑的嗓音:“找到了。”
主簿跪在地上,往房梁和高柜之间狭小的缝隙看去——
知府大人口中被困的孩子,正蜷缩在里面,一动不动。
浓郁的血腥味冲击着主簿的嗅觉,他顾不得胃中的翻涌,对路过的官兵喊:“这里有人,快
来帮忙!”
官兵跑着上前,吃力挪开沉重的房梁,主簿则搬开了高柜。
韩榆跪在废墟前,俯身抱起死生不知的小女孩,仔细检查她的伤势。
约有四五岁的小姑娘额头受了伤,被血糊了满脸,呼吸很是微弱。
还活着就好。
韩榆紧绷的身体逐渐松弛下来,把小姑娘交给官兵:“尽快让大夫给她医治。”
官兵抱着昏迷的小女孩,快步跑远了。
韩榆从袖中抽出帕子,撕成两半,缠在血肉模糊的手上。
主簿照葫芦画瓢,也给自己的手包扎上。
韩榆沉沉喘息着,漆黑的眸子却亮得惊人。
他看向身旁的主簿,一字一顿道:“我救出她了。”
这一刻,主簿的心情无法用言语表达。
他似乎明白了,知府大人为何不顾他的阻拦,执意要救下那个孩子。
“对,大人救下她了。”主簿环顾四周,“别处还有人被困,大人可要一同前往?”
韩榆欣然应允,同时呼唤小白:“治疗。”
旁人看不见的莹莹白光笼罩住韩榆的双手,不过转瞬之间,手帕包裹的伤口便已痊愈。
“大人!”
“知府大人!”
一路走来,有许多人认出韩榆,忙于营救的同时热切地和韩榆打招呼。
韩榆扯出一抹笑:“辛苦诸位,救人的同时切记守好自身安危。”
应和声此起彼伏,穿透闷热窒息的夜色,以自身微不足道的力量,凝聚成磅礴之力。
整整一夜,韩榆从未停歇过。
期间又有
两次地动,好在震感不高,没再出现大范围的房屋倒塌。
韩榆和同僚,和官兵一起,救出了很多被困的百姓。
有人受了轻伤,有人重伤昏厥,更有人没能坚持到最后,在废墟下悄无声息地死去。
有人因为家人成功脱困喜极而泣,也有人因为家人永远的离开痛不欲生。
韩榆立在废墟前,看着官兵将没了气息的老人抬出来,缓缓收回手,碗柜轰然倒下。
第一百二十六个。
截至目前,已有一百二十六因地动而死。
韩榆低头,绯色的官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沾满鲜血与污泥。
张通判从远处走来,面带忧色:“大人一夜未眠,还是回去歇一歇吧。”
韩榆偏过头,惊觉东方出现一抹鱼肚白。
金光跳出地平线,将光明洒向大地。
天亮了。
韩榆习惯性地想要抬手轻揉眉心,又因指尖上浓郁的铁锈味道堪堪止住。
“那个孩子怎么样了?”韩榆放下手,目送着又一个死者被抬走。
张通判知道知府大人救出个小姑娘的事儿,带着大夫出城时还特地过去看了眼。
“血已止住,灌了汤药,这会儿应该醒了,大人若是担心,可以去瞧一瞧,顺便修整一二。”
张通判想到什么,又补充一句:“给小姑娘诊治的大夫认得她,说她两岁时没了爹娘,前阵子唯一的祖母也没了,下官就让儿媳妇过去照顾她了。”
韩榆面色微缓,拱了拱手道:“多谢张大人
,我去看一眼,这边就劳您费心了。”
张通判想笑却笑不出来,他无法忽视这满目的断垣残壁:“大人严重了,突然出了地动这等祸事,我们身为徽州府的官员,自得承担起责任来。”
韩榆微微颔首,先回府衙一趟,将后续一些事情安排下去,又回家确认暗格里的东西是否完好无损,这才策马往城外而去。
抵达临时居住点,韩兰芸正领着人给百姓派饭。
几口大锅里咕嘟咕嘟熬着粥,百姓排成几队,一脸的愁眉不展。
因为坍塌的房屋,因为受伤或离世的亲人。
韩兰芸眼尖地发现韩榆,把饭勺给了旁边的妇人,快步走过去,第一眼就注意到韩榆的手。
缠在手指上的帕子浸染鲜血,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韩兰芸眼皮直跳:“榆哥儿你”
“我没事。”韩榆打量着韩兰芸,“四姐你呢?没受伤吧?”
韩兰芸摇头:“我感觉到不对劲就跑出来了,壮壮被我放在韩三那边了,它也没事。”
韩榆松了口气,看向另一边受伤的百姓:“你留在这里,我过去看看。”
韩兰芸跟上韩榆:“我听张大人说你救了个孩子出来,那孩子身世凄惨,身边也没个人照应,不如交给我?”
她是一个时辰前听说的,只是忙着派饭的事儿,一直没抽出空。
韩榆没有理由拒绝:“我方才回去了一趟,在灶房里翻出些吃食,等会儿让人给你送来,那
小姑娘醒了就劳烦四姐给她喂点米汤。”
韩兰芸摆了下手:“我是自愿照顾那孩子,何来劳烦一说?”
韩榆莞尔,想和以前一样,从荷包里拿饯梅给四姐吃,一摸腰间,却发现空空如也。
抬眸对上韩兰芸了然的眼神,韩榆淡定道:“应该是夜里掉了,回头等事情平定下来,我再给四姐买饯梅。”
韩兰芸噗嗤笑了,推了韩榆一把:“忙你的去,我又不是小孩子。”
韩榆庆轻嗯一声,看了眼还没醒的小姑娘,便又去查看其他伤者的情况了。
大多被刮破了皮,亦或是砸断了胳膊腿,大夫很快给处理好,三三两两地坐在一处。
见韩榆过来,齐声唤“知府大人”。
韩榆例行问询后,将重点放在几个伤势很重的百姓身上。
两个没了胳膊,一个没了腿,还有一个肚子被砸了个大洞,血怎么都止不住,走近还能看到腹腔里还在搏动的脏器。
韩榆蹙起眉,问一旁忙得大汗淋漓,却又束手无策的大夫:“只能这样了?”
几位须发花白的老大夫摇头苦笑:“伤势太重,我们手头的好药全都用上了,仍然止不住,再这么下去,不出半个时辰就”
在场的人都听懂了老大夫的欲言又止,向伤者投去同情的目光。
世上最绝望的事情,莫过于给了希望又陷入绝望。
明明他已经被官兵从废墟中救出来,却还是没能逃过一死。
草席上,肚子破了
个大洞的男子气若游丝:“能在临死前见到知府大人,我也能瞑目了。”
透过男子脸上的血污,韩榆认出了他。
——去年收了他一粒银锞子的包子铺老板。
韩榆眉眼压低,半蹲下身去:“谁说你要死了?”
包子铺老板吴大贵只觉得知府大人在安慰他,乐呵呵地笑了笑,又因腹部的剧痛扭曲了脸色。
“没记错的话,我在城郊有个庄子?”
大夫们愣了下,皆一脸的不明所以。
沉默着跟在韩榆身后的韩二应声:“回大人,那庄子离这儿约有一里路。”
“甚好。”韩榆一抚掌,“你且去收拾一个房间出来,用烈酒混着热水擦拭,再准备剪刀”
韩榆报出一连串的器具名,韩二不疑有他,飞快领命而去。
几位老大夫愈发满头雾水,其中一个忍不住问:“知府大人,您这是要做什么?”
韩榆叫来两个官兵,把吴大贵抬上板车,让他们把人送去庄子上,这才回过头,不答反问:“本官知道,您几位都是徽州府医术最为高超的大夫,此前可有人为牲畜缝过伤口?”
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个眼里闪过一抹异色:“大人的意思莫非是”
韩榆点头:“既然牲畜缝过针后可以活下来,人又为何不可?”
几位老大夫皆面露惊恐:“牲畜如何能与人相提并论?!”
反倒是年纪最大的那位,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吴大贵离开的方向。
韩
榆摊了摊手:“比起束手无策,本官更想试一试。”
因着自身实验体的缘故,韩榆鲜少受伤,但他看过异能者处理伤口。
索性大胆一试,总好过看着一条生命在眼前消失。
大夫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冒险尝试。
唯独那年纪最大的,上前拱了拱手:“草民是仁医堂的坐堂大夫王青生,听大人一席话,草民愿意一试,只是草民年岁已高,还需一人帮衬。”
韩榆嘴角绽开这几个时辰以来第一抹真诚的笑意,反手指向自己:“王大夫觉得,本官如何?”
王青生:“???”
其他的大夫都不愿尝试,吴大贵的情况又耽误不得,王青生别无他选,只能被拉着一路狂奔,来到知府大人名下的庄子上。
韩二早已候在门口,韩榆一出现便迎上来:“大人,房间已经准备好,伤者也已经安顿好了。”
“知道了。”韩榆淡淡应一声,转向王青生,“烦请王大夫稍等片刻,容本官整理衣冠,去一去这满身的脏污。另一个,以防伤口感染,还请王大夫换身衣裳再进去。”
王青生别无二话,应了韩榆的要求,换上一身整洁干练的短打,先韩榆一步进了房间,开始做准备工作。
不多时,韩榆进来。
王青生用热水净手,把手指长的针放在火上烤了烤,深吸一口气,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开始缝补。
这是牲畜,不是人。
这是牲畜,不是人。
这是人
,不是牲畜。
好吧,纵使行医数十年,当这一刻真的到来,王青生还是不可避免地感觉到紧张。
所幸他有着超高的职业素养,硬是控制住不让自己手抖,将第一针刺入吴大贵的皮肉里。
吴大贵早已服下麻沸散,陷入半昏迷的状态。
更遑论腹部伤口的疼痛远胜过缝针的疼,王青生再如何穿针走线,他都没有一点反应。
韩榆安静旁观,不时观察吴大贵的脸色,防范他出现休克之类的情况。
中途,王青生有些撑不住了,持针的手开始发抖。
韩榆净手,接过缝线的重任,在王青生的指点下继续后半段的工作。
“对,就是这样,最后一针打个结,别太紧,以免牲畜伤者感到不适。”王青生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喏,剪刀。”
韩榆接过剪刀,“咔嚓”剪断黑色的细线,语气是显而易见的轻快:“完工!”
王青生扭头,入目是沈腰潘鬓的知府大人,狭长的眼尾微微上挑,是不含一丝杂质的极度喜悦。
韩榆放下针,把染血的纱布丢到脚边的木盆里:“王大夫,我们救下他了。”
王青生情不自禁地笑了:“对,只要后续多加看顾,定能安然痊愈。”
身为大夫,他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早已看淡生死。
可在今天,在这个明亮宽敞的房间里,他似乎对生死有了新的定义。
只因一个尚未及冠的青年人,在生死关头做出
了一个坚定的选择。
而这个选择,救活了一个濒死之人。
王青生心中五味杂陈,面上却不显分毫:“草民以为,知府大人该将这缝伤之法广而告之。”
今日他们二人的初次尝试,或许会在日后救下不计其数的伤者。
韩榆不假思索道:“善。”
王青生露出微笑:“这法子虽然常用在牲畜身上,可在人身上的第一次尝试,全是因为知府大人,不若由草民做那打头阵的,希望有朝一日,能从徽州府传到大越的每一寸土地。”
送上门的功绩,韩榆自然不会拒绝。
韩榆净完手,和王青生相视一笑:“往后便要辛苦王大夫了。”
王青生摆手:“这算什么辛苦,草民能在有生之年扬名一把,也算荣耀祖上了。”
韩榆轻笑:“吴大贵就交由王大夫照看,还有许多事亟待解决,本官这便先行一步了。”
王青生送韩榆到门外,将房间收拾干净,再回来发现吴大贵已经清醒了。
伤口依旧很疼,却没有那种血液从体内流失的空虚感了。
吴大贵有些茫然:“我”
“是知府大人救了你。”王青生如实相告,“你肚子上缝的针,一半是我的,另一半是知府大人亲手缝的。”
吴大贵震惊地瞪大双眼,不顾喉咙的刺痛:“当真?”
王青生点头:“自然是真的,你不会死了。”
吴大贵张了张嘴,眼泪哗一下流了出来。
“好好养伤,莫要想太多。”王青生意有所指道,“伤好了,才能让更多人看到知府大人的本事。”
吴大贵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对知府大人的感激无以复加
韩榆回到临时居住点,安排几个伤势严重的百姓去了庄子,由王青生亲自指点,让其他大夫给缝了针。
在几位官员及其家眷的合力安抚下,原本躁动不安的百姓逐渐平静下来。
“知府大人,我男人还没出来,他是不是没了?”
韩榆一时语噎,片刻后正色道:“地动乃是天灾,我只能保证会竭尽全力找到诸位尚在城中的亲友,让他们与诸位团聚。”
知府大人的态度格外真诚,他甚至没有说“他们一定能平安无恙地回来”“他们一定不会出事”诸如此类的场面话。
虽然大家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却知府大人说的对,此乃天灾,而非人祸。
知府大人为他们四处奔忙,谁也不忍心责怪他。
说完这些,韩榆不管百姓如何反应,去看被他救下的小姑娘。
小姑娘已经醒了,韩兰芸正给她喂米汤。
见韩榆来了,韩兰芸笑吟吟地说:“幸亏我在家经常喂阿锦,否则真要闹出洋相了。”
韩榆忍俊不禁,问一瞬不瞬看着自己的小姑娘:“觉得如何?”
小姑娘眨了眨眼:“不疼了。”
那么深的伤口,怎么可能不疼。
过分乖巧。
“我记得你。”小姑娘突然说,“多谢大人救我一命。”
韩榆有些
诧异,却见小姑娘指了指鼻子:“味道。”
韩兰芸嗅了嗅,只闻到一股子血腥味。
韩榆也没闻出什么味道,并不打算刨根问底,只笑着道:“好好养病,权当是报答我了。”
小姑娘应了声,目送韩榆离开,跟韩兰芸说:“我还没有告诉大人,我叫什么呢。”
韩兰芸喂她一口米汤,被她小大人似的语气逗笑:“以后有的是机会。”
小姑娘不再低落,专心接受投喂
韩榆回到府衙,将徽州府发生地动的消息上达天听,继续处理灾后的相关事宜。
一道道指令传达下去,官府上下很快行动起来。
下午,刘同知拿着本册子过来:“大人,目前已有一千二百三十八人因地动丧命,官兵将尸体放置在城郊的义庄,不知大人打算何时通知他们的家人?”
韩榆放下记录着府城房屋毁坏数量的册子,缓声道:“现在就可以通知他们的家人,本官将在后天统一焚烧死者的尸体。”
刘同知惊了下:“焚烧?”
韩榆合上册子:“正值酷暑,倘若尸体处理得不到位,极有可能引起疫病。”
“这”刘同知踟蹰片刻,“恐怕他们的家人会不答应。”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无论生前身后,须得保持身体的完整。
且有些人家迷信愚昧,认为人死可以复生,一旦毁坏了尸体,就没了复生的可能,甚至再无转世的机会。
刘同知觉得,这件
事情想要实施,怕是不容易。
韩榆用不容置喙的口吻说道:“为了徽州府的百姓,我只能这么做。”
事实证明,刘同知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
地动后的第三天,韩榆命人将全部遇难者的尸体放到草堆上,只待时辰一到,便集体焚烧。
韩榆手持火把,身后有数十个官兵,同样手持火把,对着前方的尸体虎视眈眈。
至少,在死者家属们眼中,韩榆就是这般可恶,甚至歹毒。
“你今天能做出烧人尸体的恶事,明儿是不是要把咱们也一起烧了?”
“亏我还以为你是个好官,算我看走眼了!”
“儿啊,你死得好惨,人没了还不得安息”
在这一片哭嚎声中,官员们表情复杂,欲言又止地频频看向知府大人。
刘同知有心为韩榆澄清,早在前两天,韩榆下达命令的时候就将这一切的初衷告诉了大家。
官员们起初是有些震撼的,并对此表示无法接受。
可当刘同知说明缘由,便都理解了韩榆的做法。
人死不能复生,比起疫病,他们宁愿焚烧尸体,以绝后患。
看着背影清瘦挺拔的知府大人,张通判叹了口气:“大人太不容易了,明知这样做会引来诸多非议,可还是顶着压力做了。”
刘同知垂手而立,意味深长地道:“这不正是咱们信服知府大人的原因吗?”
官员们一时哑然,刘大人这话简直说到他们心坎上了。
“辰时已到——”
伴随着官兵一声高喝,韩榆手持火把上前。
死者家属们被官兵拦在外围不得靠近,见状更加激愤,拼命推搡着官兵,言辞也更激烈。
“不要!别烧我爹!”
“你们不许烧,我跟你们拼了!”
“你们不得好死,死后也要下十八层地狱!”
不堪入耳的谩骂比比皆是,韩榆仿若未闻,毅然决然地点燃了草堆。
官兵分布在各个方向,同样点燃了草堆。
火苗在顷刻间壮大,很快吞噬了一千二百余人的躯体。
外围的家属们哭得不能自已,用怨恨赤红的眼瞪着韩榆。
尸体焚烧完毕,官兵将骨灰放入罐子里,交给各自的家属。
家属们一把夺过罐子,咬牙切齿:“呸!不得好死的东西!”
骂完不忘啐一口,扬长而去。
刘同知远远望见这一幕,愁眉苦脸道:“大人不打算对外澄清吗?”
理应让所有人知道大人的良苦用心。
韩榆负手而立:“不必,现在还不是时候。”
刘同知无法,只能在边上干着急。
每天上值下值,路上总能听见百姓说知府大人冷血无情,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心里跟猫挠似的,替知府大人委屈得不行。
虽然也有很多人为韩榆说话,可恶语伤人六月寒,知府大人听到该多难受啊。
焚烧遇难者尸体的第十日,有关知府大人的争辩仍未停歇。
“知府大人这么做定然有他的理由,那天晚上他一夜不停地救了那么多人,手都血肉
模糊了,第二天还马不停蹄地救了好几个差点没命的,怎么可能是坏人?”
“哪家好人烧人尸体的?要我说啊,他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故意这么做呢!”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若是知府大人真有什么意图,怎么还会将骨灰交还给你们?”
“我稀罕那一罐子的骨灰吗?我要的是我娘的人,而不是一抔灰!”
刘同知听得额角青筋直跳,一度想要跳下马车将真相告知他们。
就在这时,有从隔壁府回来的人途径此处,听见双方的争论,便停下来说:“你们难不成因为焚烧尸体的事记恨上知府大人了?”
“难道不应该吗?”遇难者的女儿冷言冷语。
山羊胡男子啧了一声:“确实不应该。”
“你说什么?!”
山羊胡男子不慌不忙:“难道你们不知道,不仅徽州府,隔壁几个府都发生地动了吗?”
众人一愣:“不知道。”
“难怪呢。”山羊胡男子捋着胡须,“上个月我去隔壁池州府走亲戚,府城有好些人遇难,池州府知府命人妥善处理尸体,底下的人却阳奉阴违,随意挖个坑埋了,直接导致池州府发生小范围的疫病,附近有数百人感染疫病,据说当天就死了好几十个。”
“我那亲戚家离发生疫病的地方不远,家中有幼儿,我担心孩子感染上,就急忙回来了。”
“原本我还担心咱们徽州府也会遇上这种事儿,不料知府大人英
明,早早处理了尸体,直接杜绝了疫病的发生。”
“方才我还在想,知府大人这么做,大家肯定会对他感恩戴德,谁知竟然还有人说知府大人的不是,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昏头了!”
山羊胡男子噼里啪啦一顿说,说得当场所有人都傻眼了。
马车里,刘同知狠狠一握拳:“好!”
站在韩榆那边的百姓拍手叫好:“我就知道知府大人这么做一定是为了咱们好!”
唯独十天以来坚持不懈说知府大人不是,诅咒甚至谩骂的百姓,看着表情不似作假的山羊胡男子,嘴唇颤抖几下,眼一翻,当场厥了过去。
🔒 103
知府大人焚烧尸体是为了防止疫病发生!
不过一个时辰, 这个消息就传遍整个府城。
从始至终都站在知府大人那边的百姓奔走相庆,拍手直呼畅快。
“我就说知府大人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用意, 你们偏不信, 还说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样的话都能说出口,怎么对得起掏心掏肺对咱们的知府大人?”
“我要是你们,以后在街上看到知府大人, 大老远就要捂着脸绕道而行了。”
亲兄弟在地动中丧命, 因尸骨无存便记恨上知府大人,昨儿夜里还往韩家后门丢臭鸡蛋烂菜叶子的妇人一脸讪讪, 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想到家中差点哭瞎眼的爹娘, 想到躺在罐子里的兄弟, 妇人不高兴地嘀咕:“他又不说, 我怎么知道他有什么打算。”
妇人说完, 紧跟着就有人附和:“可不是, 谁家能眼睁睁看着亲人被烧成一抔灰啊。”
“我呸!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你们蠢得没边儿了!”
“刘大志他娘,我记得以前你逢人就夸知府大人, 这会儿真相大白, 明明是你不占理, 怎么还怪上知府大人了?”
“要我说啊, 往后知府大人为咱们做什么, 这些人都别想沾光, 他们不配!”
“可不是, 就算知府大人大人有大量,不跟他们计较,可咱们还记得他们是怎么骂知府大人的, 往后再有稻种之类的好东西,
咱们都给他盯住喽,千万不能让他们拿了去。”
“没错,算我一个!”
妇人急了,她家粮仓里现在还堆着新稻种种出来的粮食呢。
可她又拉不下这个脸,只能强撑着一口傲气,扭头就走:“不要就不要,真当我稀罕。”
“大家都听见了啊,是他们说不要的,咱们往后得监督他们,狠狠替知府大人出这口恶气。”
应和声此起彼伏,装聋作哑的人傻了眼。
不是,就刘大志他娘一个人放话,怎么还算上他们所有人了?
不带这么玩的!
“瞪什么瞪?还不快走!”
这些人就灰溜溜地走了。
输出最多的壮汉哈哈大笑:“别看他们嘴硬,其实心虚着呢。”
有人疑惑:“他们有句话并非没有道理,知府大人为咱们做这些,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壮汉卡了下壳,越说越流利:“大人本就不是张扬的性子,这一年多以来做了那么多好事,不也没见他提过?”
好像有点道理?
另一边,韩榆也被人问及同样的话。
“大人为何迟迟不澄清呢?若是当日澄清,何至于受这么多委屈。”
韩榆笑而不语。
比起费尽口舌地解释,从别人口中得知真相才更震撼。
前者可能效果甚微,后者却会记一辈子。
说话间,扮作官兵的韩三出现在厅堂门口:“知府大人,人带到了。”
谈话声一顿,张通判看向韩榆:“大人正事要紧。”
韩榆面带微笑:“有关
地动的后续,徽州府上下还需诸位多多费心,本官先行一步。”
众人行礼:“大人慢走。”
韩榆出了厅堂,直奔会客厅而去。
会客厅内站着一个身着褐色短打的中年男子,两只手在身前交握,满脸的局促不安。
“你就是徽州府最擅长烧砖的砖瓦匠?”
清朗含笑的嗓音由远及近,中年男子回头,看清来人便要跪拜:“草民见过”
只屈起膝盖,就被一双手托住了。
“无需多礼。”韩榆收回手,在上首落座,“本官今日请你来,是有要事相商。”
砖瓦匠正沉浸在自己被知府大人亲自扶起来的激动之中,闻言又开始紧张:“大人尽管吩咐,草民定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韩榆失笑:“先坐,这件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
韩三给韩榆斟茶,而后又倒一杯,放在左边第一张小方桌上,安静退到旁边。
砖瓦匠踌躇片刻,战战兢兢地坐下。
韩榆掀起眼帘又垂下,端起茶杯,茶盖撇去浮沫:“本官听闻你前年烧制出一种新砖,承重能力强,且成本低廉。”
砖瓦匠愣了下,搓着衣角回答:“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只烧制了一批。”
“本官知晓。”韩榆酌一口凉茶,慢条斯理道,“承重力强,价格却低廉,若本官是买家,也定然是不信的。”
砖瓦匠讷讷道:“大人所言极是,当初草民烧制出那批新砖,原是打算替代之前的砖
头,没想到来草民家买砖的人都不信,非说草民骗人。”
生意折损大半不说,还被同行算计了一把,在徽州府臭了名声,以致于如今连维持温饱都困难。
早上他还在想,今儿若是能卖五十块砖头出去,他就谢天谢地了。
谁知没等来客人上门,反而等来了官兵,说什么知府大人有请。
天知道这一路上他有多忐忑,一度以为知府大人要因为什么事情问责他。
却不曾想,知府大人竟然问起了前年他费尽心思捣鼓出来的新砖。
砖瓦匠不清楚韩榆的意图,丝毫不敢松懈,笔直地坐着,屁股只占了椅子的三分之一。
韩榆手肘搭在扶手上,温和的嗓音让人情不自禁地放下心防:“地动后,本官命人统计了府城上下房屋坍塌的数量,以便后续修缮重建,没想到有了意外的发现。”
砖瓦匠屏气凝神,只敢用余光看着知府大人绯色官袍的袍角,心里头想着,这官袍上的图样可真漂亮啊。
“本官发现,破坏得不太严重的房屋都是从你手中购置的砖头。”韩榆打开手边的册子,“无一例外。”
砖瓦匠惊愕得睁大眼睛,连呼吸都忘了,一瞬不瞬地看着知府大人翻动册子的修长手指。
“我、我家的砖头?”
年轻的知府大人颔首,口吻笃定:“正因为你家的砖头承重力够强,足够坚固,才能在发生那样严重的地动时让房屋屹立不倒。”
砖瓦匠眼珠转动
,斗胆落在知府大人清俊的面孔上。
“房屋不倒,百姓才有机会逃出生天。”韩榆合上册子,掷地有声道,“因此,本官与那些用了你家砖头的百姓都得向你道声谢。”
砖瓦匠跟椅子上长钉子了似的,一下子窜起来,摇头又摆手:“大人言重了,草民只是个烧砖的,如何能当得起大人的一句谢?”
“总而言之,本官信你烧砖的手艺。”韩榆勾唇,道出今日请他前来的用意,“本官准备在城郊建一个砖场,由你负责带领砖瓦匠烧制砖头。”
砖瓦匠震惊得话都不会说了,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大人让草民烧砖?”
“没错,本官对这方面并不精通,将砖场交给你,本官也能放心。”
不过韩榆没说的是,他也会在砖场里安插自己的人手。
他不信任何人,在绝对的利益之下,任何人都有可能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当然了,本官知道烧砖的手艺不能外传,所以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砖瓦匠竖起耳朵,内心不可避免地生出诸多期待。
“本官会破例录用你为府知事,全权负责砖场的一切事宜。”
韩榆身为一府长官,完全有权利任命一个正九品的府知事。
“第二个选择,就是由官府出面,买断你的手艺,或者每年给你一笔丰厚的银钱。”
韩榆眸光浅淡:“两个选择,端看你如何决定。”
砖瓦匠咽了口唾沫,声音微颤:“
敢问大人,砖头烧成了,可是要卖给徽州府的百姓?”
韩榆点头称是。
砖瓦匠眼神黯淡下来,但还是选择实话实说:“实不相瞒,草民现如今在徽州府的名声并不好,已经半个多月没人来草民家买砖了。”
大家若是知道砖头是他带人烧制的,怕是会迁怒到把这个差事交托给他的知府大人身上。
“这件事本官会处理,无需你担心。”韩榆食指轻叩桌面,循循善诱道,“只要砖头在徽州府卖得好,往后还能卖到徽州府周围的府城,更远的地方也不是没可能。”
知府大人亲手画的饼太香,活了半辈子的砖瓦匠也控制不住地上了钩。
在韩榆好整以暇的目光中,砖瓦匠钟义康扑通跪地,双手交握举过头顶,重重磕了个头:“大人,草民选第一个。”
九品芝麻官虽小,俸禄更是低微,远不比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银子让人踏实,可他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前者。
钟义康受够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更不想再遭人冷眼嫌弃。
听君一席话,钟义康迫不及待地想要做出一番大事,让曾经弃他而去的人悔青肠子。
韩榆眼睫低敛,将钟义康的神态尽收眼底,愉悦地勾起唇角。
有所求最好,就怕无欲无求,这样的人才难掌控。
“你且回去候着,待本官处理好地动的后续事宜,建好砖场,再派人通知你。”韩榆沉声道,“此前切勿声张,闲来无事可以
多琢磨琢磨,偌大的砖场,不能只烧制两种砖头。”
钟义康点头:“是,大人。”
韩榆浅酌一口凉茶,不再看他:“好了,你回去吧。”
钟义康应声退下。
韩榆在会客厅小坐片刻,喝完一杯茶,这才不紧不慢地回去。
途径厅堂,里头的官员们忙得不可开交,捧着公文连走带跑,官袍尽数被汗水打湿。
见了韩榆,众人纷纷停下动作:“知府大人。”
定下一桩大事,韩榆心情颇好:“诸位辛苦了,稍后本官让人送来凉茶,诸位歇一歇,顺便散散暑气。”
众人齐声应道:“多谢大人。”
韩榆微微一笑,继续处理公务。
厅堂里,官员们望着知府大人远去的背影,与同僚窃窃私语。
“张大人,你就不好奇方才知府大人见了谁?”
张通判头也不抬:“早晚会知道,何必急于这一时?”
“好吧,我只是好奇知府大人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说话的通判知事没能从张通判口中挖出点消息,只能遗憾地坐回去。
刘同知从百忙之中看他一眼,心说果然是年轻人,求知欲旺盛:“知府大人有什么打算,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徽州府好。”
众人深以为然。
“只要想到知府大人一年半后就要离开徽州府,我这心里就不是滋味儿。”
“谁说不是呢,若是可以,我恨不得把知府大人跟咱们徽州府永远绑一起。”
官员们哈哈大笑。
这时,几个官兵抬来几桶凉
茶,分给厅堂内的诸位大人。
大家喝着茶,心头的燥热逐渐消散,浑身透着惬意。
不知谁说了句:“就算知府大人同意,吏部也不会同意的。”
众人:“”
手里的凉茶顿时就不香了呢:)-
两天后,越京送来的赈灾银粮抵达徽州府。
负责押送银粮的还是个熟人——当初阮景璋以厌胜之术算计韩榆,前来城南搜查的禁军小队长,黄信。
黄信翻身下马,几步走到韩榆跟前:“越京一别,已有一年半载,韩大人如今可好?”
韩榆拱手:“承蒙黄大人记挂,韩某一切都好。”
黄信脸上的笑容加深。
方才不过是客套话,韩榆在徽州府的壮举早已传回越京。
先有周、赵两家和前任知府,再有前朝后宫都风光无比的梅家,全因韩榆受了重挫。
而后又是联合池州府知府剿匪,孤身深入贼窝的壮举谁不得赞一句英勇无双?
黄信在御前当差,可是不止一次撞见那几位皇子与人谈及韩榆,直言当初看走了眼。
“陛下命我等前来运送赈灾银粮,拢共白银二十万两”
韩榆看向黄信身后长长的车队,光看车轮驶过的痕迹,便可判断出大致的重量。
倒是大方了一回。
韩榆略微侧身,朝越京所在的方位作了一揖:“微臣替徽州府百姓谢过陛下。”
黄信压低声音说道:“陛下一直记着韩大人呢,这回徽州府并周围六个府发生地动
,陛下可是最先下令给徽州府拨来银粮,言辞之间都是对大人您的满意呢。”
韩榆当即配合地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说了好些类似“谢主隆恩”、“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之类的漂亮话。
“黄大人一路辛苦,今日便由本官做东,请诸位痛饮一番如何?”
黄信本就有意与韩榆交好,闻言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且容我等回驿馆休整一二,定准时赴宴。”
韩榆目送黄信等人远去,转头就见刘同知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板车上的银子和粮食。
“这下好了,临时居住点那边再不用抠抠搜搜做饭了。”
截至目前,仍有近一半的百姓无法回城,他们的房屋还在重建之中。
官府虽有存粮,但是要包揽成千上万人的一日三餐,就是有一百个粮仓也禁不住吃的,总有耗尽的那一天。
“胡大人,还请你稍后将部分粮食送去城外,交到本官四姐手中。”
韩榆顿了顿,又道:“五天的分量足矣,眼下官兵正在赶进度,房屋很快就能重建完毕。”
韩兰芸身为知府大人在徽州府唯一的亲眷,责无旁贷地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除了慰问受伤受惊的百姓,更是负责监管大家的一日三餐。
虽有人对女子抛头露面颇有微词,但韩兰芸根本没放在心上,反而因为为人爽快,办事不拖泥带水,深得徽州府诸多官夫人的褒赞。
官夫人们瞧着明艳娇美的姑娘家,给人做媒的瘾
又犯了,这几日见到韩兰芸,就张罗着要给她介绍青年才俊。
韩榆几次去临时居住点,都会被韩兰芸拉着大吐苦水。
不过韩兰芸并非虎头蛇尾之人,依旧坚守阵地,只是对热衷于给她找夫君的官夫人们敬而远之。
思及此,韩榆眼底晕开笑意,在胡通判应声后看向远处围观的百姓。
他们在议论,脸上满是笑容。
房屋倒塌了可以重建,地动给他们带来的伤害也在慢慢消退。
韩榆转眸,看向身边的同僚:“本官有要事相商,还请几位大人移步议事厅。”
刘同知几人相视一眼,各自有了猜测。
一行人去了议事厅,依次落座。
“本官打算在城郊建个砖场,隶属官府的那种。”韩榆语气沉静,“既能为官府增收,也能为部分徽州府百姓解决生计问题。”
接下来,韩榆详细陈述了钟义康烧制出来的砖头的优点,以及砖场的后续长期发展。
“价格低廉公道,人人都能买得起,且承重能力强,最突出的就是抗震能力。”
刘同知点头,这一点从知府大人分发给他们的数据中便可看出来。
这个叫钟义康的砖瓦匠烧制出的砖头,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防止地动时百姓死于建筑坍塌。
至于长期发展
“就算本官不再在徽州府任职,下一任知府也能继续发展砖场,为官府增收,为百姓解决生计问题。”
韩榆指尖相对,呈塔状倾斜向下:“诸位
觉得如何?”
刘同知笑了,轻抚着知府大人亲手整理出来的数据,言语温和:“下官并无异议。”
其他几位也都不约而同表示:“下官也无异议。”
韩榆心下一松:“等府城重建完毕,便可着手准备砖场一事。”
“是,大人。”
彻底定下砖场的初步计划,只待后续正式施行,韩榆没有忘记和王青生的合作。
在人的身上穿针走线,跟缝衣裳似的缝补伤口,不必想就知道有多骇人听闻。
担心百姓产生逆反心理,继而让缝针之术胎死腹中,王青生选择循序渐进。
他先教几个徒弟缝针之术,在短短半个月里先后救回几个伤势过重的濒死之人。
仁医堂有许多前来看病的百姓,见伤者满身是血地被横着抬进来,都觉得他命不久矣。
结果去了后院没多久,学徒再把人抬出来,发现对方睡得正香,血流不止的伤口也止住了血。
众人惊奇不已,纷纷追问缘由。
王青生解释道:“这是知府大人最先提出的缝针之术,已通过此法救回数人。”
有胆子大的上前查看,发现原本深可见骨的伤口被一根线缝合起来,只有丝丝缕缕的血渗出。
那人大为惊奇,问王青生:“王大夫,那是不是意味着,那些被斩首示众的人也能再活下来?”
王青生嘴角抽搐:“缝针之术只适用于较大的伤口,不可以让人死而复生。”
“也是,倘若人死可以复生
,阎王爷得气活过来。”
“这法子若真能奏效,一定能救下更多的人。”
王青生捋了捋胡须:“没错。”
另一边,吴大贵也在积极宣传缝针之术。
他掀起衣裳,露出横亘着长长一条疤的肚腹:“看见了没,这就是所谓的缝针之术,当时那伤口有碗口大,现在就只有一条细线了。”
众人惊呼,还有男人上手去摸。
“凹凸不平的,还挺好玩。”
吴大贵一把拍开,没好气地说:“玩什么玩,这可是知府大人亲自给我缝上的,摸坏了你们赔给我啊?”
被拍开手的人砸了咂嘴:“你真是又倒霉又运气好。”
“那可不!”吴大贵昂首挺胸,“知府大人那双手是用来写字的,这辈子估计就这一次,被我吴大贵占了嘿嘿嘿嘿嘿!”
大家看着吴大贵小人得志的嘴脸,恨得牙痒痒。
“有什么好得意的,回头我哪天受了伤,也让大夫给我缝一针,见人就说这是知府大人给我缝的。”
谁怕谁啊,这年头谁还不会睁眼说瞎话?
吴大贵当场气了个仰倒,撸起袖子就要跟说话的那人拼个高低。
“好你个臭不要脸的,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什么叫往脸上贴金,知府大人这么好,对咱们有求必应,说不准哪天我就能嗷嗷嗷!”
路过的马车里,韩榆看着被打得抱头鼠窜的男子:“”
韩兰芸笑得前仰后合,小矮桌被她拍得直颤:“我见过上赶
着送鸡送鸭送蔬菜的,没见过上赶着受伤,想让知府大人给缝针的。”
韩榆忍住扶额的冲动,都不知说什么好。
虽然他有意引导徽州府百姓对自己爱戴有加,可到这程度未免太过离谱了些。
韩榆往四姐嘴里塞了个饯梅,堵住她的嘴:“还去不去仁医堂了?”
“去去去!”韩兰芸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随着越来越多的百姓知道缝针之术,每日送往仁医堂的重伤之人也越来越多。
前阵子韩榆都在忙灾后重建的事情,今儿好容易得空,就去仁医堂瞧瞧。
韩兰芸得知后,也看热闹似的,跟着一起来了。
姐弟俩一身寻常打扮,混在人群中并不惹眼,就这么远远瞧着王青生带着徒弟忙进忙出,给伤者缝针。
“真想不到,大家对缝针之术的接受程度很高嘛。”韩兰芸把玩着腰间的玉佩,“这样真好,我猜和榆哥儿你脱不开关系。”
因为缝针之术是知府大人提出,百姓才对它接受良好。
韩榆正欲回应,就见一妇人冲进仁医堂:“王大夫!王大夫!我闺女难产,肚子里的头的孩子脚先出来,你赶紧过去看看!”
有人认出这妇人,插.嘴道:“你家金花的婆家能让王大夫进门?”
原来金花嫁去的人家与寻常人家不同,女人出门都必须遮着脸,生病了也不能请男大夫,找不到女大夫就硬抗过去。
自从金花有了身孕,便时常身体不适
,金花娘都把大夫请过去了,却又被她婆母撵出去。
金花性子软,金花娘担心金花跟她肚子里的孩子出事,只能忍了。
哪知今天金花生产,孩子出不来,她婆母竟然跟接生婆说要保小的。
金花娘忍不了了,就憋着一口气冲到仁医堂。
“管她答不答应,我闺女要是出什么事,我要她们母子偿命!”金花娘红着眼睛,“王大夫你快些,我担心金花她”
王青生二话不说,背上药箱跟着金花娘走了。
有人提议:“去看看?”
话音刚落,便立刻得到了回应:“走!”
韩兰芸眼巴巴地看向韩榆。
韩榆默了默:“走吧。”
韩兰芸心满意足地跟上。
一群人来到金花夫家,在门口就看到一盆接着一盆的血水从屋里端出来。
金花的婆母被金花娘压着打,一边嗷嗷叫,一边嘴硬:“金花是我家媳妇,除了大用谁也不能看,看了就要以死明志!”
“啪!”
金花娘又一个嘴巴子抽上去。
韩榆环顾四周,已然不见王青生的身影,院子里除了金花娘和金花的婆母,只有个蹲在屋檐下的男人。
这应该就是金花的夫君了。
这种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他竟然躲着装鹌鹑?
韩榆一哂,就听韩兰芸嘀咕:“我要是遇到这种男人,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韩榆哑然无言:“这是责任感的问题。”
无关情爱,你的妻子为你生儿育女,就该承担起作为丈
夫的责任。
显然,这人没有做到。
说话间,王青生走出来,衣服上沾着血:“金花娘,你家金花怕是顺不了了。”
“顺不了?”金花娘停下殴打金花婆母的手,不可置信地看着王青生,“顺不了是啥意思?”
王青生脸色凝重:“金花耽搁了一段时间,怕是大人孩子都保不住。”
人群中一片哗然。
“哦呦,真是可惜,一尸两命啊。”
“金花娘就金花一个闺女,男人也死了十几年,金花要是也没了,让金花娘还怎么活?”
金花婆母哈哈大笑:“这种不知廉耻的贱人,就该早死早好!”
金花娘一巴掌甩过去,急急问道:“王大夫,真没办法了吗?”
王青生欲言又止。
金花娘见状,扑通跪到地上:“王大夫我求求您,救救我家金花吧。”
王青生目光游移,偶然瞥见人群中的韩榆,眉毛一抖。
韩榆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王青生收回视线:“金花娘,你该听过缝针之术?”
金花娘愣了下。
“医书中有过记载,妇人难产,可剖腹取子。”
王青生此言一出,金花娘眼前发黑,险些晕厥过去。
门外的看客更是议论纷纷。
“剖腹?难不成是把肚子剖开来?”
“这还能活吗?”
“不是有缝针之术,剖开了再缝上呗。”
金花娘看了眼角落里装死的女婿,心一横:“做!”
金花的夫君猛地抬了下头,又迅速低下去,一声不吭。
金花的婆母咯咯笑:“
赶紧死,赶紧死,别让我老周家蒙羞!”
王青生仿若未闻,对金花娘说:“我一人做不过来,还需两人帮衬。”
金花娘蓄力,一巴掌抽晕了金花的婆母,语气铿锵有力:“我算一个!”
那就还差一个。
王青生看向门外,意料之中的,所有人都在往后退。
没人敢承担剖腹取子的后果。
韩兰芸无声看向韩榆,眼里满满都是恳求与期待。
韩榆努了努下巴,去吧。
韩兰芸扬起嘴角,从人群中走出来:“也算我一个。”
王青生松了口气,带着金花娘和韩兰芸进了房间。
“我怎么觉得,刚才那姑娘有点眼熟?”
“不知道,估计是住在附近的吧。”
韩榆不动声色往后退了退,努力降低存在感。
这一切,还得归功于韩八。
为了避免被人认出来,造成不必要的麻烦,韩八对韩榆和韩兰芸的五官做了一定程度上的修饰调整。
所以就算有人觉得他俩眼熟,也不会想到知府大人和知府大人的四姐身上去。
“你们说,王大夫真能成功吗?”
“我哪知道,反正只有这个办法了,总不能躺着等死吧?”
“哎,多亏了知府大人的缝针之术,否则就算剖腹取子,肯定也有很大的风险。”
整个剖腹取子的过程中,围观者的议论声始终没停过。
金花的夫君跟一尊雕像似的,蹲着一动不动,好像里头在死亡线边缘徘徊的女人不是他的发妻,而是个陌生人。
韩榆扯
了下唇,漠然收回眼。
不知过去多久,久到韩榆的脚都站麻了,围观的百姓觉得无聊,散去了大半。
终于,在半个多时辰后,房间里传出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
霞光映照在小院里,哭声打破了凝固的死寂。
“生了!”
不知谁喊了句,百无聊赖的众人抬起头往里看。
房门缓缓打开,王青生从里面走出来。
他年岁已高,经历了一场高强度高压力的剖腹取子,浑身早已湿透。
他很累,但是他站得笔直。
王青生看向门外,看向人群外围的韩榆,眼里的光令人不敢直视。
他说:“幸不辱命,母女平安。”
🔒 104
昨天, 仁医堂王大夫给人剖腹取子了!
过程中用到知府大人提出的缝针之术,母女均安。
消息传开, 百姓反应不一。
“剖腹取子?这也太血腥了, 我想都不敢想。”
“当时情况紧急,要是不这么做,金花跟她肚子里的孩子都保不住。”
“周家的老婆子没反对吗?”
“别提了, 周老婆子被金花娘一巴掌抽晕过去, 金花她男人周大用跟个木头桩子似的,话都不知道说, 只能金花娘做决定了。”
“所以说啊, 这嫁人还得擦亮眼睛, 否则耽误的就是一生。”
“我家三叔也是个大夫, 今儿早上我特地跑去问他, 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问了什么?”
“怎么着?”
说话的年轻男子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 一脸唏嘘地说:“我三叔说古时候确实有剖腹取子的实例,但也是万不得已而为之。用刀剖开肚皮把孩子取出来,当娘的肯定活不下来, 孩子没了娘, 能不能长大还不一定呢。”
“所以金花跟她闺女能活下来, 多亏知府大人的缝针之术。”
众人深以为然, 对缝针之术更多了几分信任。
便是那些先前持有反对意见的百姓, 现如今也对缝针之术有了极大的改观。
一年到头来, 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受伤。
万一伤势过重, 伤口太大,可以让大夫给缝起来,还能有活下来的机会。
若无缝针之术, 怕是只
能躺着等死了。
“早上我去集市上卖菜, 刚好碰到金花娘,她背着个竹篓从仁医堂出来,说是要去给知府大人送鸡蛋呢。”
“是该送,毕竟知府大人也算是救了金花一命。”
就在气氛一派和谐,大家有说有笑,商量着过几天去看看金花闺女的时候,有人冷冷一嗤。
交谈声停住,众人循声望去,冷笑的是个长着吊梢眼的妇人。
“真当知府大人什么都收?金花那丫头都被王大夫看光了,她家送去的鸡蛋怕是也不干净,我要是金花,就该一头撞死。”
这番言辞太过尖锐,听得所有人皱起眉头。
“人都快死了,哪还顾忌这么多?”
“死老婆子,就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难怪你儿子二三十了才娶个媳妇,成亲没两年媳妇就跑了。”
“积点口德吧,像你这种人死了怕是也要下到十八层地狱,被连根拔了舌头。”
大家指着吊梢眼妇人一顿嘲讽,唾沫星子乱飞,喷得她满脸都是。
几个家里有闺女的妇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抓着吊梢眼妇人又挠又掐。
吊梢眼妇人疼得嗷嗷叫,拼命挣扎才得以脱身,挎着篮子落荒而逃,鞋子都跑丢了一只。
妇人们打了胜仗还不够,又对着吊梢眼妇人离开的方向啐两口:“呸,满口喷.粪的贱人!”
外观简朴的平顶马车从巷口驶过,车里的人将争执的前因后果尽收眼底。
透过车帘的缝隙,韩兰芸看着义愤填
膺的妇人们,捏着饯梅直咂舌:“现在的情况比我预料的要乐观很多。”
没有鄙夷和唾弃,更多是对金花的理解和同情。
这让韩兰芸想起去年在越京时,她陪同二嫂参加某位官夫人的寿宴。
宴上出了点意外,一位未出阁的官家小姐无意中被人踩掉了鞋子,连带罗袜一同滑落。
也是巧了,正好有一群公子哥儿迎面走来。
即便那姑娘只露出一小截脚踝,并且很快用裙摆遮住了,但人言可畏,很快越京就传出了她失去名节的流言。
父兄厌弃指责,母亲以泪洗面,让官家小姐无地自容,羞愤欲死。
悬梁自尽却被救下,绝望之下只能选择削发为尼。
韩兰芸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那姑娘是被陷害的,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青灯古佛了却余生。
事后,家里人对韩兰芸的管束愈发严格,生怕她也遭了类似的算计。
韩兰芸本就受不得拘束,不习惯走到哪里都有丫鬟跟着,更厌烦了日复一日的催婚,索性先斩后奏,直接来徽州府投奔韩榆了。
事实证明,她的决定是正确的。
较之越京,徽州府的百姓更加淳朴,官家女眷也因着韩榆的关系主动对韩兰芸释放善意,对她照拂有加。
金花这件事,通情达理之人占了大多数,这让韩兰芸欣慰不已,由衷地替那对母女高兴。
韩兰芸放下车帘,托着腮说道:“榆哥儿,我喜欢这里。”
韩榆从书本中抬起头,
一眼了然:“固有环境下,人往往会同情弱者。”
金花就是那个弱者。
鲜少有人忍心苛责一个弱者。
“金花娘只是在关键时候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所谓名节,在生命面前不值一提。”
“这话有点道理。”韩兰芸丢给韩榆一颗饯梅,后者抬手接住,叹口气感慨道,“要是人人都能如榆哥儿这般该多好。”
通情达理,将女子摆在和自己同等的位置上,而非视为附庸。
还有二哥,他也和榆哥儿一样。
二哥二嫂成亲多年,从未红过脸,琴瑟和鸣恩爱有加。
二哥给予了绝对的尊重和私人空间,这才造就了今日人人艳羡,琴棋书画无一不绝的二嫂。
韩兰芸也曾羡慕过,但是她知道,像韩榆和韩松这般的男子,放眼整个大越也不见得有第三个。
所以她很快冷静下来,对男欢女爱的期待犹如天边划过的流星,转瞬即逝。
韩榆把书翻页,用调侃的口吻说道:“四姐怕是要失望了,韩榆只有一个。”
韩兰芸不顾形象地翻了个白眼,所有的郁闷一扫而光,哪还记得愤世嫉俗,转而说道起昨天在周家的经历。
“我第一次给人接生,有点害怕,又有点震撼,金花生下来的那个孩子像个小猴子,浑身皱巴巴的,在我手里一直哭,声音也就跟猫崽子差不多大”
韩兰芸絮絮叨叨,明艳的脸庞绽放光彩,言语间尽是慨叹。
而在此之前,韩榆已
经听她说过不下五遍,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韩榆揉了把被四姐的碎碎念摧残得东倒西歪的小白,轻描淡写道:“四姐既然喜欢,不如自己生个。”
韩兰芸立刻安静如鸡,怏怏往马车外看一眼:“前面就是金家,就在这停吧。”
马车停下,乔装打扮过的年轻姑娘跳下马车,脚步轻快地走进金家所在的巷子。
昨天王青生给金花缝了针,等情况稳定下来,金花娘就把金花娘俩儿裹得密不透风,用板车带回了金家。
看这架势,多半是要跟周家彻底掰扯开来。
许是因为孩子从自己手里过了一遭,韩兰芸莫名生出几分责任感。
担心周家人纠缠,韩榆大清早去府衙上值,韩兰芸就跟着来了。
韩榆目送四姐进门,淡声吩咐道:“走吧。”
走进府衙,就见张通判迎上来。
“大人,这是府城重建耗费的所有银钱,还请您过目。”
灾后重建已经到了最后阶段,百姓陆陆续续从临时居住点搬回城内。
韩榆接过册子,边走边看:“记得多留心府城下面几个县的情况,本官拨了不少银粮下去,不希望有人在这个上面动什么手脚。”
水至清则无鱼,小贪可以容忍,敲打一二便可,可若是肆无忌惮
张通判没有忽略知府大人眼中的冷意,低下头去:“大人放心,下官会派人盯着的。”
“辛苦你了。”韩榆神色缓和几分,取出印章
,“过几天本官设宴,好好犒劳诸位这段时间的早起贪黑。”
张通判自是喜不自禁,乐呵呵地带着账本退下了。
可就算有韩榆和张通判等人严防死守,也还是防不住某些人的贪念。
翌日,徽州府所辖的歙县就闹出事来了。
自称是从歙县来的几名男子击鼓鸣冤,直言歙县县令不顾百姓死活,昧下七成银粮,还违背韩榆的命令,随意处理遇难者的尸体。
“县令大人直接把尸体丢到乱葬岗上,还是我们夜里偷偷把尸体拉回来,集体焚烧了。”
阳奉阴违,中饱私囊,皆犯了韩榆的忌讳。
为了安抚歙县百姓,避免因天灾闹出什么乱子,韩榆带人亲自走了一趟。
当天下午抵达歙县,果然随处可见断垣残壁,街上无一官兵,只有百姓满脸愁苦地砌墙修屋。
韩榆短促地眯了下眼,倏地笑起来:“甚好。”
笑意不达眼底,看得胡通判浑身一哆嗦,默默为歙县县令点一排蜡。
韩榆着一身常服,不无意外地被衙役拦在县衙外。
衙役一脸高高在上:“什么人也敢强闯县衙?”
“大胆!”胡通判唯恐知府大人气出个好歹,更担心知府大人像去年那样,一言不合就拔剑教训人,忙不迭掏出令牌,“知府大人亲临,还不让歙县县令快快出来迎接!”
那衙役吓呆了,脸色煞白,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韩榆直接越过他走进县衙,便瞧见一群衙役在聚众赌钱。
衣冠凌乱,周身充斥着刺鼻的酒气。
这哪里是县衙,分明是赌坊酒肆!
韩榆一挥手,身后随同前来的官兵冲上来,将赌钱的衙役全部拿下。
“你家县令大人呢?”
衙役抖如糠筛,结结巴巴地说:“在、在怡红楼。”
很好。
不紧着灾后重建,反而在上值时间跑去青楼消遣。
当真是狗胆包天!
韩榆气极反笑,居高临下地看着衙役:“给你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一刻钟内把人捉到本官面前来。”
衙役连滚带爬地冲出县衙。
胡通判不停地拿帕子擦汗,不忘给知府大人斟茶:“大人息怒,这刘冲就是仗着您远在府城,管不到歙县才会如此放肆,他所犯下的罪,自有大越律法处置,大人可莫要为他气坏了身子。”
韩榆不禁扶额,语气无奈地道:“胡大人多虑了,刘冲不值得本官生气。只是一路走来,歙县的百姓似乎仍未从地动的影响中走出来,本官看在眼里,心里头不是滋味。”
胡通判又何尝不是。
这一年多以来,他跟随知府大人做了许多实事,责任感和使命感与日俱增,最见不得有人在他们没日没夜办差的时候拖后腿。
这刘冲显然犯了众怒。
待押去府城,怕是要被诸位大人活生生撕碎。
胡通判笑道:“大人已经做得很好了,徽州府的百姓谁人不赞您一句好?只是旁人的心思不是咱们能管得了的,唯有依法严惩,才能以儆效尤。”
韩榆抿了口茶,清凉的茶水冲淡了心头的戾气,哼笑一声道:“胡大人所言极是,那这彻查刘冲的任务就交给胡大人了。”
胡通判:“???”
不是,下官好心好意安慰您,大人您怎么还恩将仇报,又给下官安排差事?
村里拉磨的骡子也不带这么使唤的啊!
“怎么?胡大人不愿意?”青年知府问道。
胡通判虎躯一震:“没有!下官怎么会不愿意,下官乐意至极,下官多谢大人对下官委以重任!”
韩榆勾唇:“你喜欢就好。”
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也很喜欢。
胡通判:“”
笑容逐渐苦涩.jpg
说话间,衙役押着刘冲回来。
刘冲醉醺醺的,满身刺鼻的脂粉香,已经认不清人了,舌头也捋不直,对上首的韩榆大呼小叫:“放肆!谁让你坐在本官位子上?当心本官砍了你的脑袋!”
韩榆不疾不徐放下茶杯,尾音上扬:“刘县令好大的官威,不过一七品县令,也敢做起四品知府的主了?”
“四品知府?四品知府是什么东西四品知府?!”
刘冲突然清醒,看着眼前似笑非笑的青年人,双腿一软,跪到了地上。
“知、知府大人。”
韩榆轻点两下扶手,淡声道:“刘大人酒醒了?”
刘冲冷汗直冒,颤抖着点头,心里不断猜测韩榆此行的目的:“下官不知知府大人前来”
话未
说完,却见韩榆起身往外走:“既然酒醒了,就带走吧。”
官兵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把刘冲捆了个结实,一路拎出去,横着往马背上一丢。
“驾!”
骏马飞驰,直奔府城而去。
认出这是去往府城必经之路的刘冲:“!!!”
吾命休矣!
韩榆留胡通判在歙县善后,顺便整顿县衙,回去后点了五个信得过的官员,分别前往徽州府所辖的五个县,展开深入的走访调查。
好在其他五个县的县令还算老实,虽然或多或少贪了百十两银子,但在韩榆的容忍范围之内,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他们了。
经过轮番审问,刘冲很快认罪,吐出这些年贪墨的所有银钱,共计八万余两。
胡通判妥善利用这些银子,又是补偿又是派粥,深入百姓之中,好让大家知道,官府并没有放弃他们。
歙县的百姓们自是感动得无以复加,逢人就说知府大人如何清正廉明,简直把韩榆夸上了天。
三日后,韩榆重回歙县,受到全体百姓的热烈欢迎。
韩榆:“???”
身后的胡通判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虽然有点酸,但知府大人值得-
如此又过五日,徽州府上下重建完毕,城郊的砖场也正式开建。
建砖场的动静自然逃不过百姓的眼,好奇地四处打探。
韩榆得知后,命人放出消息。
“知府大人不忍百姓再受地动之苦,与亲人阴阳相隔,特地搜罗来一种好砖的
制法,准备投诉大批量的烧制。”
“据说之前用了这种砖头的人家,地动时房子都没怎么毁坏,屋里头的人也都安全逃出来了。”
众人半信半疑:“真有这么厉害?”
“那是自然。”扮作卖菜大爷的主簿粗着嗓子说,“知府大人何时骗过咱们?”
短短十个字,便打消了百姓们的疑虑。
“我家小子明年就能相看媳妇儿了,我跟他爹打算把屋子翻新一下,到时候要是砖场能卖砖头了,我就让他爹去砖场买。”
“婶子您真是爽快,我也正有这个打算呢。”主簿大爷笑呵呵地说,转头继续吆喝,“卖菜喽,新鲜的黄瓜”
在几位主簿锲而不舍的暗戳戳宣传之下,很快妇孺老幼都知道官府要办砖场的事情。
预热得差不多了,砖场也建了一半。
韩榆又让人放出砖场负责人是钟义康的消息。
“怎么是他?”
“我记得他家的砖头掺假,知府大人怕是被糊弄了。”
这时,有人咋咋呼呼地说:“我看是你们被糊弄了!”
成功勾起了大家的好奇心,纷纷追问:“怎么个说法?”
“之前地动的时候,没怎么毁坏的屋子都是用钟义康家砖头盖的,这两年他忽然坏了名声,也是被同行算计了对没错,就是砖头卖得最好的那个卢大勇。”
“偷偷告诉你们,我在官府有认识的人,他说前阵子坏得最狠的房子,都是用卢大勇家砖头
盖的。”
“真的假的?我刚从他那买了一板车的砖头,打算盖个房间给小儿子娶媳妇呢。”
“这还能有假,要我说啊,死的那些人不知多少和卢大勇有关系,他烧出来的砖头最假了,拿在手里轻飘飘的”
当天,卢大勇收到几板车退回来的砖头,还被人骂得狗血淋头。
卢大勇:“???”
等钟义康的名声彻底洗白,生意恢复到往年的巅峰时期,砖场也建好了。
这天早上,府衙张贴出一则告示。
红纸黑字,上头明明白白写着“砖场招工”。
砖场不仅招收男工,还要招收一批女工。
男工的年龄限制在十六到四十岁,不得有长期性、可传染的疾病,工种较杂,人数需求大。
女工的年龄限制在二十到四十五岁,不得有长期性、可传染的疾病,负责砖场工人的饭食,以及做一些轻便的活计。
最后还有个硬性条件,已婚。
砖场男子居多,出于对未婚女子的保护,韩榆与人商议过后,定下了这个要求。
和以前一样,两个官兵轮流放声朗读,将砖场招工的好消息通知给所有人。
月俸丰厚,还免费提供一顿午饭。
这样的条件,没人会不心动。
半月后,砖场彻底完工。
韩榆携全体官员到场,亲手点燃爆竹。
在热闹的噼里啪啦声响中,韩榆扬声宣布:“即日起,徽州府砖场开始对外招工,招工点在偏门,诸位可自行前往。”
砖场外
,一片人山人海,都是前来报名的百姓。
男女老少的脸上都带着笑,高声应和:“多谢大人!大人英明!”
说罢,一窝蜂地向着偏门的招工点涌去。
“哎哎哎,你别拽我!”
“快跑快跑,慢了就报不上了!”
百姓们你拉我一下,我拽你一把,光明正大地给竞争者使绊子,同时甩开两条腿,跑得飞快。
有人注意到人群中几个眼熟的,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我怎么记得,你们之前好像说过知府大人的不是。”
被点名的几人脚下一顿,心虚地避开探究的目光。
“你要不说我还没想起来,她不是刘大志他娘吗?之前知府大人烧了那些死在地动里的人的尸体,就数她骂知府大人骂得最狠。”
“哦呦还真是,你们几个之前不是口口声声说绝对不会再占知府大人的便宜吗?怎么今天还厚脸皮的来了?”
“赶紧滚,砖场可不要你这种人!”
刘大志他娘梗着脖子:“我、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话音刚落,就被人啐了一脸。
“人要脸树要皮,你是既没脸也没皮啊!”
“当初是谁说看不上知府大人为咱们做的这些事情的?有本事说,没本事做,我都替你们羞得慌。”
刘大志他娘几人被大家说得面红耳赤,不好再装傻充愣,一扭头跑了。
有个通判知事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不迭抬头看向知府大人。
却见知府大人同样
满面含笑,眸光柔和地目送百姓们跑远。
通判知事忽然意识到,知府大人的愉悦并不比在场任何一个人少。
徽州府能有今日,离不开知府大人。
思及此,通判知事心中激荡,身体快过大脑,张嘴就来:“知府大人英明!”
说完就后悔了。
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了过来,上百双眼齐刷刷落在他的身上。
正惊慌时,通判知事对上韩榆漆黑的眸子,已有不惑之年的大男人突然老脸一红。
“大人恕”
话未说完,就见所有官员一起动了。
他们正对知府大人,恭敬作揖:“知府大人英明。”
远处围观凑热闹的百姓循声看过来,皆被这一幕震住,默然无言,只余下满心的惊叹。
片刻后照葫芦画瓢,学着官员们的样子:“知府大人英明!”
被所有人高呼英明的韩榆:“”
先什么都别说,让我再抠出个砖场出来。
迎上众人期待的眼睛,韩榆以拳抵唇,轻咳两声道:“诸位快快请起,此乃本官职责所在,当不起这般赞誉。”
官员及百姓只作没听见,目光如炬地看着知府大人。
韩榆如芒刺在背,忍不住蜷起手指。
此情此景虽然是他的终极目标,但无论同僚还是徽州府的百姓,对他都过于盲目崇拜了。
无措,又夹杂着隐秘的欢愉。
他五百多日的努力,可算没有白费。
知府大人竭力压下试图翘起的嘴角,沉声道
:“咳——本官打算去招工点看看,你们可要同行?”
“下官愿随大人前往。”
韩榆:“”行吧。
招工点有两处,分别招收男工和女工。
男工招工点是几位主簿负责,女工招工点则是韩兰芸并几位年轻爱热闹官夫人负责。
这是她们第一次与普通百姓近距离接触,既新奇又有一丝微妙的兴奋。
胡通判的妻子同韩兰芸耳语:“这虽然也是管事,但和管理后院完全不同,那些个妾室只是表面柔顺,不像这些妇人,眼里都是真情实意,看得我舒坦极了。”
另一位官夫人跟着附和:“胡夫人说的极是,与其在后院跟那些个贱皮子玩心眼,我倒是宁愿日日在这儿风吹日晒,或许皮肤会晒黑,会皲裂,可至少心情好,能活到九十九。”
韩兰芸一个姑娘家,还真不好插.嘴,只一味地笑,手上动作不停,在册子上记下前来报名的妇人的姓名年龄籍贯等详细信息,若是合格了,也好通知到位。
前头一个人走了,又有新的人上来。
韩兰芸头也不抬:“名字?”
头顶响起温温柔柔的声音,比那黄鹂鸟还动听:“金花。”
韩兰芸毛笔一顿,下意识抬头。
年轻的女子挽着妇人髻,面色红润,看起来精气神十足。
这是韩兰芸第三次见金花。
第一次,她浑身是血地躺在床上,像是任人宰割的鱼,气息奄奄。
第二次,她双眸含泪,面无人色
,哽咽着说话,谢韩兰芸救她一命。
第三次
金花和周大用和离已有四个月,她已经完全恢复过来,眼睛明亮,神采奕奕。
韩兰芸心里欣慰,面上却不显分毫。
她如今是知府大人的四姐,而非好心的过路人。
韩兰芸一笔一划地写下“金花”二字,又问:“年龄。”
“二十一。”
简单的你问我答结束,韩兰芸提笔蘸墨:“好了,下一位。”
金花自觉退到旁边,轻声说:“谢谢。”
不知是单纯因为知府大人四姐的记名,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事。
韩兰芸看了金花一眼,问下一个人:“姓名?”
不远处,金花娘见金花怔怔站在队伍旁边,走过去拍了她一下:“走吧,该回去给囡囡喂奶了。”
金花诶了一声,跟着她娘往回走。
走出一段路,她又回头。
红裙姑娘明媚的脸上一派专注,和那天从王大夫手里接过囡囡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周遭人声嘈杂,金花恍惚间又听到那句撼动人心的话——
“你得先是你自己,然后才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别人的女儿。”
辗转心头,久久不敢忘怀
韩榆带着官员们远远瞧了一会儿。
报名做工的人很多,后续还需逐一筛选排查,是非常庞大的工程。
韩榆看向刘同知:“还需刘大人多多费心。”
刘同知捋着胡须道:“大人言重了,下官也盼着徽州砖场能早日走上正轨。”
韩
榆轻整衣袖:“走吧,府衙还有要务等着咱们。”
众人应是,随韩榆往外走。
百姓还未散去,正兴致勃勃地说着话,见韩榆等人走近,纷纷行礼:“见过大人。”
韩榆颔首示意,冷不丁被一股轻微的力道攥住了宽袖。
似有所觉地低下头,发现是个三四岁大的男孩子。
当初离开越京,观观也是与他相仿的年纪呢。
想到韩文观,知府大人的神情愈发温和:“怎么了?”
男孩子手里拿着一张纸,踮起脚往韩榆面前送,说话奶声奶气的:“府府大人。”
韩榆被他的称呼逗笑,索性蹲下身,接过对方手里的纸:“这是什么,让我来看一看。”
把纸平铺开来,韩榆及其身后的官员们都看清了纸上的内容。
是一幅画。
准确来说,更倾向于孩童的随手涂鸦。
歪歪扭扭的高大砖窑,叠在一起的人影,被墨水糊得乱七八糟。
唯独最前面的人,被人用绿色凸显出来。
凑近了闻,还能闻到一股有些怪异的草汁味道。
韩榆似乎明白了什么,眼角眉梢绽开笑痕:“这是画的我们吗?”
比起这孩子从哪里得来的纸和笔墨,此时他更关心手里的这幅画。
既抽象又生动。
诸位大人看在眼里,情不自禁地露出笑来。
男孩子有些怯场,下意识地看向身后。
年轻的妇人无声用眼神鼓励着他,慈爱包容。
这一刻,男孩子充满了勇气。
他重重点头,指着绿色的小人:
“府府大人。”
至于其他的黑色小人,那不重要,都是陪衬。
官员们:“”
韩榆也摸了摸,依稀有些潮湿,显然是刚画好没多久。
韩榆亲昵地抚了抚男孩子的脑袋,表情很认真地说:“谢谢,我非常喜欢。”
男孩子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堪比夜空中的星星。
他原地蹦跶两下,把手轻轻搭在知府大人绯色的官袍上。
踮脚,挨近。
“啾~”
知府大人面颊一热,看向退后的男孩子。
他绞着手指,脸蛋红扑扑:“喜欢府府大人。”
猝不及防被亲了一脸口水的府府大人:“”
🔒 105
最后, 韩榆把这幅抽象画带回了府衙。
刘同知看出知府大人喜欢,便主动提议:“不若让人裱起来, 挂在大家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韩榆欣然应允。
当天下午, 厅堂正对大门的墙上多出一幅画风稚嫩潦草的画。
人来人往,官员们总能注意到它,然后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 露出会心的微笑。
这不仅仅代表一个孩子对他们的喜爱, 更象征着徽州府百姓对官府态度的缩影。
感动,且自豪
砖场的招工冗长复杂, 足足持续了半月之久。
半个月后, 官府张贴出录取工人的名单。
入选者欣喜若狂, 落选者大失所望。
官兵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只要砖头卖得好, 供不应求, 知府大人会继续招工, 没选上也不必失望,下次还有机会。”
落选者瞬间精神抖擞。
那个被知府大人委以重任的前砖瓦匠,现九品府知事, 砖场能否发展好, 他们有没有机会吃上官家饭, 就全靠了你!
接收到大家充满信任和期待眼神的钟义康:“”
腊月二十, 钟义康走马上任, 砖场正式开张。
开张的当天, 韩榆率领一众官员前去捧场。
爆竹声不绝于耳, 混合着欢声笑语,热闹极了。
也有许多徽州府的富商过来凑热闹,想着或许能入知府大人的眼, 十分阔绰地放了近一个时辰的爆竹。
知府大人
对此表示, 入不入我的眼暂时还不知道,反正这会儿本官的耳朵快要聋了。
——被爆竹炸得。
接近年关,府衙有许多堆积成山的公务亟待处理,韩榆只盯着第一批砖头从砖窑里烧制出来,说些官方的鼓励话术,就带着同僚回去了。
公务繁忙,韩榆连着三天没有回去,吃喝都在府衙。
韩兰芸是个省心的,又有自保的能力,韩榆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家。
更何况,家里还有个充作管家的韩二。
腊月二十四,韩榆手头的事务告一段落,闲暇之余回去一趟。
韩兰芸不在家,出去巡视铺子了,只韩二迎上来。
“主子,越京送东西来了。”
韩榆脚下不停地往房间走:“放到书房,我先沐浴更衣。”
在府衙住了三天,他都没能好好收拾自己。
不用低头闻,鼻息间就萦绕着一股难言的味道。
韩二应是,去给韩榆准备沐浴所需的热水。
一刻钟后,韩榆换了身干净舒适的衣袍,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
韩二恭声道:“天气寒凉,还请主子擦干头发再出门。”
一边说着,双手捧上叠得方方正正的巾帕。
韩榆漫不经心应了声,捏起巾帕的一角,盖到头顶上,粗暴的揉搓几下,拧干多余的水分,这才去了书房。
他从来不会拒绝下属在分寸之内的关心。
书桌前,堆放着摞得很高的精致礼盒。
韩榆一撩袍角,就这么席地而坐,坐在柔软的地摊上,开始
拆礼物。
古籍是二哥送的。
衣衫鞋袜是爹娘送的。
前朝书画大家的画作是沈华灿送的。
专治肩颈酸痛的膏药是席乐安送的。
还有师公,两位师叔,杨星文,以及当初在翰林院任职期间处得不错的同僚。
最后一份,也是最大的那个。
来自迟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好心人。
含玉。
韩榆打开礼盒,里面是几十本古籍。
韩榆看看二哥送的,再看含玉送的:“”
尝试翻找,依旧和去年一样,没发现任何疑似字条的存在。
韩榆轻挑眉梢,取出古籍放到书架上:“算了,没什么好说的。”
或许她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又或许还不到时候。
事不过三,韩榆试探过两次,都没得到回应。
既然如此,又何必深究。
反正他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让韩二把其他一些不重要的年礼送去库房,韩榆随口问了句:“年礼都送到了?”
韩二抱着礼盒,轻声答道:“回主子,已经送到了。”
韩榆轻唔一声,撕开韩松的书信:“行了,你去吧。”
韩二应声退下。
韩榆喝一口韩二准备的温热茶水,凝神看信。
韩松在信中说,户部尚书齐冲有机会入阁,也就这两年的事,他很有可能会在齐冲入阁后成为新的户部尚书。
“意料之中的事。”韩榆勾唇,自言自语道。
韩松三言两语陈述了他在朝中的境况,剩下八成的笔墨都用来话家常了。
齐大妮的身体还算
健朗,大房二房的两对夫妻沉迷经营韩家食铺——并非太平镇的那个,而是来越京后新开的。
韩文观的读书情况,以及小女儿韩文锦如何乖巧可爱。
透过文字,便可感知到韩松对锦锦远胜过观观的溺爱。
想来也是,谁能拒绝甜滋滋的小棉袄呢?
看完韩松的书信,又打开席乐安和沈华灿的。
两人图省事,直接两封信合成一封。
除了报平安,就是谈及个人的婚事。
韩榆的瞳孔微微放大,难掩震惊地坐直了:“嗯?”
他没看错吧?
这两人竟然先后定亲了?
韩榆觉得他一定是出现了幻觉,揉揉眼睛,灌下一杯茶,低头再看
还真是。
沈华灿和蔡文的幼女,蔡清妍定亲。
席乐安则是跟户部另一位侍郎的幼女,陈慕青定亲。
沈华灿幼时和蔡清妍是玩伴,彼此也算半个青梅竹马。
而户部右侍郎之所以将幼女陈慕青许配给席乐安,一来是因为他踏实能干,没什么花花肠子,二来也有沈家和韩家的关系。
席乐安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还在信里调侃,说他这是靠好友嫁入高门了。
韩榆哭笑不得,又把韩二叫来。
原先他不知小伙伴定亲,只送了相应份额的年礼。
如今既已知情,合该送些重礼过去,聊表心意。
韩榆又写了回信,让韩二连同礼物送去越京。
再拉开书房的门,发现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
府衙还有公务,
韩榆取来黑色的氅衣披上,很好得抵御了外界寒冷,乘马车回去,继续办公。
如此又过六日,除夕如期而至。
这天不必上值,韩榆一觉睡到自然醒,抱着壮壮坐在太阳底下,顺手帮韩兰芸查了账。
太平府,越京,徽州府,共计商铺三十二间,查起来并不轻松。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韩兰芸没法时时刻刻盯着,就有管事忍不住了,在账目上动手脚。
账本做得很漂亮,几近完美,可韩榆还是凭借他聪明无双的大脑,一眼看出问题所在。
“这笔账应该是六千五百七十二两,上面却写着两千八百两”
韩兰芸气炸了:“后天我回去一趟,珠珠交给你照看。”
珠珠,全名文珠,就是那个被韩榆从废墟中救出来的小姑娘。
韩榆让官兵帮文珠重建好房屋,亲自送她回去,后面就没再管了。
再遇见是一次偶然。
知府大人外出公干,无意中在乞丐堆里发现了文珠小姑娘。
第一眼觉得眼熟,第二眼才确认了她的身份。
把人叫到跟前一问,原来不久前,文珠的一个远房叔父登门,强占了文珠祖母留给她的房子和财物不说,还翻脸不认人,把文珠逐出家门,任其流落街头。
文珠无家可归,只能与乞丐为伍。
好在那群乞丐还算有点良心,看她小小年纪实在可怜,偶尔还多分个包子给她。
文珠是韩榆亲手救出来的,又让他以另一种方
式弥补遗憾,无疑是非常特殊的存在。
所以韩榆严惩了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远房叔父,将房屋财物归还给文珠。
韩榆忙得分身乏术,就让韩兰芸有时间盯着她一点。
这一盯不要紧,竟意外发现了文珠在调香方面的天赋。
文珠的嗅觉极其敏锐,当初正是通过味道认出韩榆这个救命恩人。
刚好韩兰芸打算进攻香料行业,在征得文珠的同意后,收她做了干女儿。
事后才被告知这个消息的韩榆:“???”
很好,又一次先斩后奏。
尚未成婚就有了个干女儿,越京那边如何斥责韩兰芸自不必赘述,韩榆对她也几天没个好脸色。
但韩兰芸言出必行,最后还是把小姑娘带回了家,请来调香大师,对她展开一对一的教导。
这会儿文珠小姑娘还在调香室里捣鼓呢。
“珠珠比你更让我省心。”韩榆似笑非笑道,目送韩兰芸远去,揉了把壮壮的圆脑袋,抱起它往房间走,“人生政自无闲暇,忙里偷闲得几回走,睡觉去。”【1】
“喵呜~”
颀长的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房门后。
树影摇曳,好一派轻松自在
除夕夜,自然是要守岁的。
姐弟俩坐在燃着炭盆的房间里,手脚暖烘烘的,各自捧着本闲书,浑身舒服得不想动弹,眼皮也逐渐发沉。
旁边的文珠看两人一眼,放轻捣鼓香料的动作。
直到外面响起爆竹声,将他俩从昏
昏欲睡中惊醒。
韩榆维持着单手托腮的动作,迟钝地眨眨眼睛,发现半边身子都麻了。
缓了一下,韩榆起身往外走:“我去放爆竹。”
韩兰芸哈欠连天地跟上去,语调含糊不清地说:“我帮你打灯笼。”
“准了。”知府大人懒洋洋地应道。
文珠净了手,带着一身香料味,脚步轻快地迈过门槛。
干娘倚在门框上打着灯笼,知府舅舅拿火折子点燃爆竹,迅速后退。
爆竹噼里啪啦地炸开,文珠望着黑暗烟尘中的年轻男女,养出婴儿肥的脸上抿出笑意。
放完爆竹,韩榆把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带进门:“下半夜不必再守,回去睡吧。”
得到两声回应,韩榆挥挥手,径自朝房间走去。
洗漱后躺下,习惯性地去摸枕头底下。
一阵摸索后,抓出两个小荷包。
红色荷包里装着五百两银票,粉色荷包的主人手头不算阔绰,两个家长也没给她过多的零花钱,只有一两银子。
自从外放到徽州府,还是第一次收到两份押岁钱。
韩榆翘起嘴角,把两个荷包放好,伴着愉悦入睡。
另一边——
韩兰芸从枕头下摸出两个荷包。
她揪了揪粉色的荷包:“好丑陋的针脚。”
但还是口嫌体正直,把荷包放放好。
同样的,文珠也在枕头下发现两份押岁钱。
她怔怔看着,良久抬起手,用力揉了揉眼角。
今年的除夕,真好
正月初一,韩榆一整天都在家里躺
平。
按往年习俗,官员是要在这天携家中女眷登门拜年的。
知府大人嫌麻烦,更懒得招待同僚,索性年前就跟大家说了,无需登门拜年。
正月初二,韩兰芸动身回太平府,韩榆也早早起来,准备去府衙上值。
用完饭,整理好衣冠,拉开院门,发现外面堵着一群小萝卜头。
小萝卜头动作整齐划一地仰着脑袋,异口同声地喊道:“府府大人!”
——自从那日在砖场被小男孩错喊成“府府大人”,这个称呼莫名其妙地在府城传开了,大人暂且不提,小娃娃们见到韩榆就喊“府府大人”,每每都让他有种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
韩榆深吸一口气,温声道:“怎么了?”
为首的男孩子声音洪亮:“府府大人伸手。”
韩榆配合地伸出右手,手心朝上,骨节分明的手指略微弯曲。
只觉掌心一沉,被男孩子放了满满一捧的糖果。
所有的孩子齐声道:“府府大人,新年好!”
韩榆怔了下,握住糖果:“你们也是,新年快乐。”
为首的男孩子见知府大人这样平易近人,激动得涨红了脸,掷地有声道:“府府大人,我特别喜欢你,比喜欢我爹娘还要多!”
韩榆:“谢谢,我也喜欢你们。”
虽然但是,大可不必如此。
为了回应孩子们的喜爱,韩榆挨个儿rua了他们一遍,这才乘马车去府衙。
刘同知抱着一摞公文出来,见到韩榆,笑
眯眯地说:“知府大人,新年好。”
韩榆回了一句新年好,跟厅堂内的同僚们点头示意,阔步离去。
新的一年,依旧也要为了徽州府而努力呢-
一年的时光转瞬即逝。
但对于徽州府百姓而言,是比去年更好的一年。
在知府大人的带领下,一条条利民的举措井然有序地实施起来,处处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知府大人多次打击严惩贪官污吏,事后将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从不徇私。
几番杀鸡儆猴,成功唬住了徽州府上下的所有官员,以致于百姓的日子更好过了。
徽州砖场走上正轨后,一度成为徽州府百姓最受欢迎的存在。
官府出品有保障,很快包揽了徽州府近一半的砖头需求。
年中时,砖场再一次对外招工,为更多百姓解决了生计问题。
到如今,徽州砖场不仅在徽州府范围内售卖,烧制出来的砖头广受赞誉,更有诸多外地人慕名而来。
外地商贾在砖场购置大量砖头,运到徽州府以外的地方售卖,也能从中捞到一笔不菲的盈利。
不敢说扬名大越,至少徽州府周围的百姓都听说过徽州砖。
若非任期将至,韩榆还想把徽州砖场改为徽州砖瓦场。
既卖砖头,也卖瓦片。
很好,又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这个艰巨的任务,姑且交给下一任知府罢。
此外,知府大人提出的缝针之术以一种可怕的速度传遍整个大越。
百姓反应不一。
“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何能在身上穿针走线?”
“这是关键时候能救命的好东西,希望大夫们都能熟练掌握,能救一人是一人。”
“缝针之术太过残忍,它就不该存在,真不知提出这个的人脑子里在想什么。”
就在众人争论不休的时候,越京的皇宫里,一位身怀六甲的嫔妃在逛御花园的时候不慎受了惊,提早发动。
眼看太医束手无策,将要一尸两命的时候,太医院院首提出剖腹取子。
比起殿内哭号不止的舒嫔,永庆帝更在意她肚子里的孩子。
都说多子多福,永庆帝后宫嫔妃众多,自然希望龙嗣延绵。
可自从十皇子越英叡出生,后宫已有十多年不曾有皇子长成。
要么年幼夭折,要么都是公主。
永庆帝希望舒嫔肚子里是个皇子,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太医院立刻安排女医,为舒嫔剖腹取子。
取出腹中皇子后,女医征得永庆帝的同意,对舒嫔使用了缝针之术。
女医手艺精湛,缝伤口的羊肠线又极细,舒嫔做完双月子,配合祛疤的膏药,竟看不出丝毫剖腹取子的痕迹。
永庆帝对韩榆提出的缝针之术起了兴趣,又看重襁褓中的小皇子,接连半月宿在舒嫔宫中。
原以为舒嫔经历剖腹取子后会失宠的人惊掉了下巴。
舒嫔独占圣宠,惹来后宫嫔妃的不满,争宠的手段频出,为此闹出许多笑话。
不知怎的,后宫纷争竟传到了前朝。
早朝上,
御史进言,劝说永庆帝雨露均沾,莫要独宠舒嫔一人。
永庆帝向来我行我素,尤其这会儿正沉浸在喜得麟儿的喜悦中,冷不丁被御史泼了一盆冷水,登时龙颜大怒。
不仅严惩了进言的御史,还破例晋舒嫔为舒妃。
除此之外,还下旨给最早提出缝针之术的徽州府知府韩榆诸多赏赐,召仁医堂大夫王青生入太医院任职。
经由永庆帝一番发作,让缝针之术更加声名远扬。
若有人反对缝针之术,就有人拿永庆帝举例。
“陛下都看好,显然是有大用处,莫非你想违背陛下的意思?”
自然是不敢的。
因此,不过一年时间,缝针之术不仅传入宫廷,还出现在越来越多的医馆里。
“知府大人有所不知,现在但凡有人受伤来医馆,甭管大伤小伤,都嚷嚷着要缝针,搞得咱们头都大了。”
翻了年,回京述职在即,韩兰芸却染上风寒,连着吃了几天药也不见好,还咳嗽得厉害。
傍晚时下值,韩榆特地绕路来仁医堂,打算给她买点润喉的药丸。
王青生早已进京任职,坐堂大夫换成了其他人,但放眼整个徽州府,谁人不知知府大人的模样。
这厢韩榆一进门,就有人迎上来。
刚拿到药丸,那边就有伤者因为缝不缝针的问题和坐堂大夫起了争执。
仁医堂的伙计见韩榆频频侧目,就忍不住大吐苦水。
韩榆没有出面,只提议道:“可以让大夫指定一个范围
,超出那个范围才能缝针。”
伙计眼睛一亮:“知府大人英明,回头草民就告诉刘大夫。”
韩榆面带微笑,带着药丸打道回府。
来到韩兰芸的住处,韩榆先敲了敲门,才推门而入。
“喏,止咳药。”韩榆把装着药丸的瓶子给韩兰芸,“后天动身,这两天注意休息。”
韩兰芸神情恹恹地靠在床头,嘴里含着润喉丸,声音沙哑得厉害:“知道了,比起我,更需要休息的人是你才对。”
韩榆抬手轻揉眉心:“这不是情况特殊,总不能把问题留给接任的知府。”
从正月初二到今天的初六,他差不多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只为了处理目前尚未得到妥善解决的事务。
时间紧急,后天就要离开,他必须在正月初七之前处理完所有的事情。
思及此,韩榆起身道:“我先去用饭,等会儿让人给你送来,吃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等一下。”韩兰芸叫住弟弟,往他嘴里塞了个润喉丸,“这东西没生病也能吃,我看你喉咙有点哑,今天应该说了不少话吧?”
韩榆笑了笑,也不回答,故意揉乱她的头发,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韩兰芸啧了一声,顶着鸡窝一样乱糟糟的头发对文珠说:“别看你舅舅在外面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其实忒幼稚。”
文珠但笑不语。
那是因为在外面他是一府长官,所有人都要倚仗他。
而在家中,身边是最最亲近的人。
只有
这时,无所不能的知府大人才会放下心防
韩榆忙到深夜,眯了两个时辰,又匆匆赶去府衙。
一日忙碌后,到了下值的时候。
这是韩榆最后一日在府衙,临走前,他把所有私人物品收拾好,放进箱子里,就这么抱着往外走。
三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书架上风格多样的书籍,桌案上有意无意甩到墨水,无一不昭示着韩榆来过的痕迹。
可韩榆总觉得还有很多事情没能实施,三年远远不够。
抬步跨出门槛,韩榆回头往里看一眼,仿佛要把房间里的陈设记在脑海中。
看完回头,发现回廊尽头站着很多人。
刘同知,张通判都是朝夕相处的同僚。
韩榆缓缓走近,笑着问道:“你们这是来为本官送行?”
刘同知摇头:“下官在迎客楼设宴,想邀请知府大人一聚。”
以前一直是知府大人设宴,如今也该他们主动一回了。
韩榆莞尔:“那就走吧,权当是最后的晚餐。”
满是揶揄的口吻逗笑了众人,脸上不同程度的沉重也散去许多。
“走走走,知府大人这回咱们不醉不休!”
韩榆把箱子放到马车上,随众人一道去了迎客楼。
酒酣耳热之际,张通判举着酒杯高呼:“祝知府大人一帆风顺,官途亨通。”
这话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其他人相继说起祝福的话语。
韩榆一一回敬,到了最后,也不禁有些醉了。
散席后,韩
榆走出迎客楼,被刘同知叫住。
“知府大人,这个给您。”
韩榆接过,借着月光低头打量,是去年在砖场外那个小男孩送的画。
刘同知把它取下来,郑重其事地交到韩榆手上。
“徽州府能有今日,全是因为大人,这画见证了府衙所有人的努力,大人看到它,就能想到我们。”
凉风一吹,韩榆酒醒了。
他双手捧着画,字里行间尽是真诚:“韩某不会忘。”
刘同知笑了,目送知府大人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韩榆坐在马车里,轻抚着手中画微凉的触感,微微阖上眸。
翌日天没亮,韩榆和韩兰芸、文珠就出发了。
以徽州府百姓对韩榆的爱戴程度,得知他要走,定然会拦车相送。
韩榆不欲大张旗鼓,决定悄悄地离开。
可惜他的计划注定要落空。
韩榆在城门口被人拦下。
数不清的百姓立在街道两旁,眼神热切地看着知府大人的马车。
百姓代表吴大贵走到马车前,瓮声瓮气地说:“草民们就晓得大人要偷偷离开,老早就守在这里了。”
韩榆跳下马车,看向黑压压的人群,一时哑然。
吴大贵继续说:“不过我们都知道,大人之所以这么做,是不想让彼此双方太过伤心不舍。”
“可就算这样,我们还是想来,送大人最后一份礼物。”
韩榆眸光微动,即便面上不显,心底也生出几分期待。
离别的礼物会是什么?
只见吴大贵拍了
拍手,几人抬着一丈多高,宽三尺有余的巨伞缓慢走来。
月光下,隐约可见巨伞上缀有许多绸条。
韩榆走近,发现每根绸条上都写着不同的姓氏。
“这是万民伞,伞上共有三百二十九个姓氏,代表徽州府全体百姓对您的感激。”
吴大贵说着,声音带上了哽咽:“大人,是您为徽州府带来了福祉,我们会永远铭记您为徽州府所做的一切。”
韩榆看着含泪相送的百姓,看着颂扬功德的万民伞,心间涌起一股暖流。
喉咙里仿佛被什么堵塞着,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谢谢,这是我收到最好的礼物。”
🔒 106
韩榆带着万民伞和早已褪色的儿童画踏上回京之路。
原以为平昌侯会出手, 可是途中风平浪静,连个拦路打劫的匪寇都没有。
这不仅没让韩榆庆幸, 反而越发警惕起来。
事关命格, 事关阮氏一族和他本人,平昌侯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此消彼长,韩榆一旦得势, 便意味着阮氏的没落, 平昌侯不会容许这个结果发生。
还有梅家,先有多名梅氏官员撤职, 后有梅达斩首, 都和韩榆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
梅家和安郡王没对韩榆出手, 多半是韬光养晦, 谋而后动。
挽回越英颉在永庆帝心目中所剩不多的好印象, 顺便保住梅家在军中最后势力。
近年来, 朝臣们对立五皇子越英乾和十皇子越英叡为储君的呼声愈发高涨,却鲜少有人公开表示对越英颉的支持。
安郡王一系伤筋动骨,被迫蛰伏, 怎么可能不恨。
阮氏和梅氏两家本就是安郡王的拥趸, 又在断绝韩榆的升官路上不谋而合, 极有可能会联手。
现在没动静, 代表有大惊喜在越京等着韩榆。
韩榆眼底划过思量, 表情越发肃穆。
韩兰芸冷不丁瞧见, 只觉后背一寒:“榆哥儿?”
韩榆回神, 黑沉的眸子转为平静:“怎么了?”
“你”韩兰芸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问,丢过去一块藕丝糖, “还要多久到越京?”
韩榆轻轻一抛, 藕丝
糖落入口中:“放心,两天之内一定到。”
“那就好,能赶上正月十六就行。”韩兰芸拍了拍靠在她肩上的文珠,小姑娘初次出远门,不太适应,有些晕车,“这可不是往年的生辰,今年你及冠,可是要行及冠礼的。”
韩榆轻笑:“我还没回去,二哥就开始张罗了,便是天上下冰雹,我也不能缺席。”
及冠,意味着成年。
包括韩榆在内的所有韩家人都很重视。
这四天以来,他们日夜兼程地赶路,正是为了正月十六的及冠礼。
韩榆双手抱臂,瞥了眼对面亲亲热热挨在一起的两个姑娘,安静闭目养神
两天后,马车驶入越京城里。
文珠撩起车帘,一脸新奇地四处打量,惊叹道:“好漂亮的房子。”
韩榆故作吃味:“徽州府不好?”
虽然从他离开的那一刻起,徽州府就成为过去,将会有新的主人入住,可过往的三年里,他参与到徽州府的每一项建设当中,不可避免地生出些许归属感。
二来,也有逗一逗小姑娘的意思。
长达数日的晕车让小姑娘神情恹恹,眼珠子都失去了光彩,谁看了都于心不忍。
文珠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徽州府更好。”
那是她的家乡,寄存着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特别是由官府重建的房屋,更倾注了韩榆对她的关怀,她怎么看都觉得喜欢。
韩兰芸没好气地瞪了韩榆一眼,拿饯梅砸他,被后者轻
轻松松接住:“别逗珠珠。”
韩榆微抬下巴,朝文珠勾唇一笑,不吭声了。
马车驶过几条街,在进入城南前停下。
韩榆叮嘱道:“你先回去,我去吏部一趟,很快就回来。”
韩兰芸嗯嗯点头,目送韩榆换乘了后面一辆马车,这才吩咐车夫往南去。
敏锐地察觉到文珠的紧张,韩兰芸安抚一笑:“别担心,他们会喜欢你的。”
文珠眼神微闪,下意识摸向袖口。
这里头藏着香料,是她临行前刚捣鼓出来的。
希望曾祖母她们能喜欢。
却说韩榆一路向北,在宫门口被禁军拦下。
三年已过,看守宫门的禁军不知更换了几轮,哪还记得四年前状元游街的盛况,更是对眼前这位面生的青年人完全没有印象。
韩榆早有预料,取出相关文书自证身份。
禁军仔细检查,确认无误后将文书交还给韩榆:“原来是韩大人,快快放行。”
韩榆微微一笑:“多谢。”
说罢,便带着述职的相关材料步入宫门。
正是上值时间,皇宫前门可罗雀,禁军闲来无事,低声与同僚交谈。
“你认识方才那位韩大人?”
“没见过,但是听说过。”
“不过一个地方官,名声如何就传到咱们越京来了?”
“钱兄有所不知,此人乃是徽州府知府,韩榆。”
“韩、韩榆?!”问话的禁军表情呆了下。
“你没记错,就是户部左侍郎,韩松韩大人的堂弟。”
又有人补充说明:“就是
打得八大世家中的周家和赵家龟缩一隅的那个韩榆,还有那位的母族,或多或少也跟这位有点关系。”
这些都是往事,如今鲜少有人提及。
远的不谈,前阵子闹得全城皆知的缝针之术,也是这位韩知府的手笔。
“总而言之,此人不是个善茬,这次进京述职,怕是要留在越京任职了,往后出入宫门,你们都给我当心着些,切莫得罪了他。”
也有人不以为意:“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如何能与皇天贵胄相提并论,这厢入了皇城,便是有人护着,也要被那些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好心提醒同僚的禁军耸了耸肩,语调自然地转移话题:“听说了没,平昌侯府二小姐,嫡出的那位,跟南阳伯嫡幼子定亲了”
禁军的谈话,韩榆一概不知情。
循着三年前的记忆,韩榆很快来到吏部,提交了与徽州府有关的详细材料。
负责接收材料的吏部郎中大致翻看了下,忽然咦了一声:“这徽州砖场可是烧制出徽州砖的那个?”
韩榆面露诧异:“没错,正是徽州砖。”
吏部郎中见韩榆有些疑惑,便主动解释道:“下官听人说起过徽州砖,据说质量极好,还能在一定程度上防止地动时房屋倒塌,没想到竟是韩大人一手操办出来的。”
韩榆抿唇一笑,谦虚道:“韩某不过出个主意,后续如何发展,全凭百姓自身的
努力。”
吏部郎中把材料收进纸袋里,在纸袋上标注“徽州府知府”的记号:“好了,接下来韩大人可在家中候职,快则十天,慢则两月,还请大人耐心等待。”
韩榆拱手称谢,转身离去。
尚未走出吏部,年过而立的英俊男子迎面走来。
韩榆驻足,垂眸见礼:“下官见过阮侍郎。”
阮侍郎,正是平昌侯府世子,阮景璋。
阮景璋定定看了韩榆片刻,诡异的沉默惹来周遭官员频频侧目。
有人凭借着良好的记忆力认出了韩榆,联想到阮家和梅家的关系,看两人的眼神逐渐微妙。
阮景璋意味不明地道:“原来是韩状元,一别三年,韩状元变化极大,本官险些没认出来。”
韩榆不慌不忙,用自我调侃的口吻说道:“都说女大十八变,或许男儿也有十八变?”
“噗——咳咳咳!”
有个官员没忍住,一口茶水喷出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阮景璋循声望去,神色极淡,却让那官员立马噤声,憋红了脸都不敢再发出半点动静。
眼神威吓住下属,阮景璋目光重回韩榆身上:“本官还有要务在身,韩状元自便,左右来日方长,多的是时间。”
韩榆应声:“大人所言极是。”
擦身而过时,青年官员微微偏头,视线不着痕迹地下移,落在阮景璋的手上。
阮侍郎常年养尊处优,双手白净修长,很是惹眼。
如果没有那条横亘在手背上的刀疤,或许会更
完美。
而赐予阮侍郎这道伤疤的人,近在眼前。
韩榆短促地笑了声,不疾不徐地越过侍郎大人。
旁人发现不了韩榆细微的动作,可阮景璋一定察觉到了。
暗示意味极强的眼神,以及不自量力贸然挑衅的嗤笑。
行走间带起一丝微风,韩大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阮景璋身形一顿,收紧的下颌以及颈侧暴起的青筋,无一不证明了韩榆正确的预判。
去往厅堂的脚步一转,又离开了吏部,留一众官员面面相觑。
“阮大人这是?”
“我猜是去通风报信了。”
“那位最是记仇,容忍韩榆这么长时间,怕是早已磨刀霍霍向猪羊了。”
“韩榆继续外放也就罢了,倘若留在越京,日子怕是要不好过喽。”
皇宫很大,从吏部到宫门,步行需要近三刻钟的时间。
韩榆走在宫墙下,八尺高墙将凛冽寒风挡了个结实,衣衫长发纹丝不乱。
“呦,这不是韩知府韩大人?”
背后的声音由远及近,听起来很是耳熟。
韩榆回过头,来人正是皇三子,越英颉。
越英颉着一身郡王规制的朝服,身后缀着几个内侍。
韩榆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恭敬行礼:“微臣见过郡王。”
是郡王,而非王爷。
越英颉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
自从四个异母兄弟被封为亲王,唯独越英颉一人被封为郡王,他就对“郡王”二字深恶痛绝。
可偏偏这是天子亲封,再多不满
也只能忍着。
天知道这两年多越英颉有多憋屈,都快憋成活王八了。
这会儿被戳到痛处,越英颉一时间理智全无,对韩榆怒目相向。
跟随的内侍最懂察言观色,见状便上前一步,指着韩榆尖声喝道:“大胆韩榆,见了郡王为何不跪?”
韩榆怔了下,很快回神,从善如流地一抖袍角,从容跪下。
“微臣见过郡王。”
不卑不亢,脊梁笔直似青竹。
好一个出类拔萃,百折不屈韩大人!
可正是眼前才貌超群的韩大人,装傻充愣戏弄他,吐他一身酒水,害他在兄弟和新科举人面前丢尽颜面。
这还不够,后来更是和父皇演了一出戏,短短半年就让梅家元气大伤,就连他也
听着韩榆再次口称“郡王”,越英颉只觉无比刺耳,一股气血直冲头顶。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越英颉不作他想,抬脚就往韩榆心口踹去。
宫道上人来人往,宫人和官员步履匆匆,对这一幕视若无睹。
——即便安郡王恩宠不再,也是龙子皇孙,想教训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何必引火烧身。
眼看绣着繁复暗纹的长靴将要落在胸口,韩榆眼帘低垂,将彻骨冰冷藏在睫毛的阴翳之下。
阮景璋和越英颉都太过心急,全然不顾龙椅上那位的态度。
前者在人前善于伪装,至少明面上没有撕破脸皮。
而后者,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在永庆帝的地盘上对他动手
脚。
是觉得自己在永庆帝面前的印象还不够差吗?
韩榆看着近在咫尺的大脚,心中哂笑。
空有雄心壮志,却没有能与之匹敌的心机城府,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正欲表演一个柔弱摔倒,前方忽然响起女子的嗓音。
清泠泠的,宛若珍珠落入玉盘之中,很是动听。
“让开,别挡路。”
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简单粗暴。
可正是这短短五个字,成功让越英颉收回脚。
韩榆转眸,余光中是宫女粉色的裙摆,以及一顶精致华丽的轿撵。
轿撵四周有轻纱垂落,光线照得轿撵里的人若隐若现,给人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
韩榆心神微动,存在感极低地维持着屈膝跪下的姿态,将“被嚣张郡王公然欺辱的小可怜”模样表现得淋漓尽致。
任谁看了都会于心不忍,对安郡王的感观更差几分。
看到熟悉的轿撵,越英颉眼皮一跳,哪还顾得上找韩榆的麻烦,没好气地一甩袖,冷声冷语道:“越含玉,怎么哪都有你?不好好在你的瑶华宫待着,到处乱跑什么?”
宫道这么宽敞,怎么就挡了她的路?
难怪年方二十还嫁不出去,死丫头真讨厌!
轿撵里,越含玉声线清冷:“要摆郡王架子就回你的安郡王府去摆,皇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显然完全不吃越英颉这一套。
越英颉咬牙,冷冷看着轿撵里的人,语气带着警告:“长平,我是你兄长。”
在这么多
人跟前下他的面子,简直目无兄长,不可理喻!
越含玉仿若未闻,只重复道:“让开,别耽误本宫去御书房。”
一盆冷水兜头泼下,越英颉瞬间冷静下来。
永庆帝十多个子女中,最疼爱的便是长平公主越含玉。
周岁赐封地,更给予诸多特权,其中就包括容许她自由出入御书房,便是皇子都没有这等殊荣。
于永庆帝而言,长平公主无疑是非常特殊的存在。
越京谁人不知,想要讨好陛下,就绝不能得罪长平公主。
这也是越含玉纵横宫闱多年,连戴皇后都无法管束的底气所在。
为了梅家,为了母妃,为了他的宏图大业,也绝不能得罪越含玉。
越英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想方才去御书房求见父皇,却被拒之门外的事,忍气吞声道:“此人见了本王不行礼,本王让人教他,怎么就摆架子了?”
细白的手指撩起轻纱,露出含着讥讽的秾丽眼眸。
她看着越英颉,仿佛当韩榆和跪了一地的宫人官员不存在,面无表情纠正道:“不是本王,是本郡王。”
越英颉:“”
韩榆:“”
刀口上撒盐,大抵便是如此了。
越英颉额角青筋直跳,指着越含玉道:“我的事不用你管,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越含玉放下轻纱:“走。”
轿撵动了,宫铃声清脆悦耳。
“起来吧,都不必跪着了。”
明明是漠然的语调,在宫人官
员的耳中却宛如仙乐。
“谢殿下。”
众人起身,韩榆亦然。
越英颉瞧见,厉声斥道:“谁许你”
话未说完,被越含玉打断。
“今日三皇兄所为,长平定会如实告知父皇。”
告诉父皇什么?
折辱韩榆?
还是挡了她的道?
越英颉更倾向于后者。
越京谁人不知,长平公主最爱貌美女子,瑶华宫中尽是娇美动人的宫女,没一个内侍。
五年前,长平公主及笄,永庆帝打算为她遴选驸马,却被告知对男子无意,不欲嫁人。
不知谁走漏了消息,很快整个越京的人都知道了。
事到如今,越含玉每每出宫参宴,年轻公子远远见了她就要绕道而行。
综上,越英颉更倾向于越含玉单纯没事找事,故意给他不痛快。
“父皇近日政务繁忙,本就心情不佳,三皇兄不为父皇分忧,为何还要惹是生非”
轿撵远去,只留下几句语重心长的规劝。
被小自己十来岁的妹妹告诫,越英颉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冲着韩榆冷冷一哼:“你给我等着!”
说罢,逃也似的走了。
日光照进韩榆眼底,忽明忽暗。
青年人面色如常,俯身掸去膝头衣料上的泥灰,步履款款地往宫门走去。
身后是官员们的低声议论。
“安郡王真是越来越不像话,难怪不得陛下喜欢。”
“长平公主虽脾气差了点,可她说的句句在理,全程都在规劝安郡王,可惜安郡王什么都
听不进去。”
“如今看来,长平公主似乎并没有传言中那般不好。”
“是极,公主贵为金枝玉叶,又有陛下疼宠,性格娇纵一点无伤大雅。”
“那位大人也是倒霉,撞到安郡王的枪口上了。”
“你不认得他吗?”
“谁?”
“他就是永庆十六年的状元郎,六元及第的那个,要说安郡王为何独独针对他,还要从三年前说起”
韩榆听着某位大人的科普,不动声色加快步伐,将声音抛诸脑后
马车停在韩宅门前,韩榆刚下来,就被两条健壮的手臂搂住,抱了个满怀。
被迫埋进宽厚胸膛里的韩榆:“爹?”
“诶,爹在!”韩宏晔的声音沙哑,夹杂着不甚明显的哭腔,“三年了,总算见到榆哥儿了。”
韩榆鼻子一酸,眼眶也跟着发胀。
父子俩的亲密互动惹来左邻右舍的围观,盯着韩榆蠢蠢欲动。
萧水容擦了下眼角,抬高音量道:“别在傻站着了,外面天寒地冻的,快进来。”
韩榆飞快眨了眨眸子,拉韩宏晔进去。
齐大妮坐在主位上,大房二房的人分别坐在左右两侧的椅子上。
十多双眼睛灼灼看着韩榆,将他从头看到脚,头发丝儿也不放过。
齐大妮睁着混浊的眼,伸出布满皱纹与褐色斑块的手:“榆哥儿”
韩榆却没有握住,而是利落自如地跪下,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
“奶,爹,
娘,不孝孙不孝儿回来了。”
盛在眼里的泪珠子瞬间滚落下来,齐大妮一把抱住韩榆,哭出声来。
哭声感染了在场所有人,早都情不自禁红了眼。
韩榆轻拍着齐大妮的后背:“让你们担心了。”
韩兰芸吸了吸鼻子,扬声道:“今天是榆哥儿回来的好日子,都哭什么,应该笑才是。”
被韩兰芸这么一打岔,大家都红着眼笑了起来。
韩榆安抚好齐大妮,看向右边的三个孩子。
邈邈,观观,还有锦锦。
两个男孩子都一脸激动地看着韩榆,眼里满是欣喜和崇拜。
三岁的小姑娘躲在谈绣芳身后,猫猫探头.jpg
韩榆会心一笑,朝她招手:“锦锦过来,让小叔叔看看。”
韩文锦看向谈绣芳,见后者点头,才慢吞吞上前。
韩榆单手抱起她,视线的陡然升高让锦锦轻呼,死死圈住小叔叔的脖子,眼睛瞪得圆溜溜。
“别怕。”韩榆抱着锦锦坐下,同家里人说起在徽州府的经历,“府衙的同僚都挺好”
韩榆避开多次危险不谈,只报喜不报忧,很快把气氛活跃起来。
锦锦眼巴巴地看着小叔叔,带着肉窝的小手攥着青色的宽袖,是下意识依赖的举动。
事实证明,没人能拒绝韩榆。
等韩松回来,锦锦已经彻底喜欢上了小叔叔,跟着他跑前跑后,一口一个“酥酥”。
韩松神色温和,提了一路的心总算放下些许。
不仅韩松回来,席乐安
和沈华灿也跟着来了。
他们都听说了安郡王公然折辱韩榆的事情,又气又怒,下了值就急匆匆过来了。
三年未见,彼此间毫无生疏。
席乐安拉着韩榆转了两圈,眉头皱起小疙瘩:“没事吧?他是不是对你动手了?”
沈华灿嘴角紧绷,沉声道:“小人作为,榆哥儿放心,明日早朝我定要参他一本。”
韩松面色沉凝:“我与御史中丞有几分交情,前几日安郡王当街纵马的事还没个结果,加上这回,一顿责罚逃脱不了。”
“没事,安郡王还没对我如何,长平公主路过喝止了他。”韩榆面不改色道,“长平公主说要将此事告知陛下,想来安郡王不会有好果子吃。”
席乐安一锤桌子:“太可恶了,回头安郡王府再来户部支取银子,我怎么也得拖他个十天半月。”
虽然韩榆有把握全身而退,但还是非常享受这种被人护短的感觉。
只不过安郡王的事太倒人胃口,韩榆索性转移话题,问起了他们如今的情况。
一番交流后,席乐安忽然想到什么:“对了,我听说徽州府百姓送了万民伞,我还没见过万民伞呢。”
韩榆会意:“可要瞧瞧?”
席乐安超大声:“要!”
沈华灿也笑:“我很期待。”
至于韩松,他甚至不必说什么,仅一个对视,韩榆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四人一路来到韩榆居住的四进院,如愿看到万民伞。
席乐安和沈华灿到底年轻,
第一次看到写有三百多个姓氏的万民伞,激动得围着万民伞直转圈。
韩松虽能保持冷静,可嘴角的笑始终没落下过。
沈、席二人在韩家吃的晚饭,酒足饭饱直接去客房睡了。
韩榆送齐大妮回屋,和韩松并肩走在檐下。
走到半路,韩榆实在无法忽略韩松不时投来的目光,偏过头问:“二哥想说什么?”
韩松摩挲指腹,轻拍韩榆肩膀:“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你长大了。”
其实不然。
这两年多时间,韩松无数次提笔又放下,总在最后将信纸揉成一团,重新起草。
他想问韩榆是否记起上辈子的事情,才会在徽州府的时候两次提起凌先生。
今天也不例外。
时隔许久重逢,话都到了嘴边,临了又咽回去了。
韩松得承认,他心存退意,无法宣之于口。
韩榆眸光微闪,斟酌片刻说道:“经历了许多也发现了一些东西。”
韩松心跳频率加快,掐了下指尖,语调艰涩:“你是不是——”
“榆哥儿松哥儿,你们俩不回房间,大冷天的站在外面作甚?”
兄弟俩循声望去,苗翠云正一脸奇怪地看着他们。
韩榆:“”
韩松:“”
🔒 107
最后, 韩榆和韩松还是没能把各自心中所想全盘托出。
并非不愿,而是亲娘/大伯娘不允许。
苗翠云走上前, 轻拍两人的肩头, 摸到一手凉意,登时横眉竖眼:“怎么还愣着,赶紧回屋洗洗睡。”
“尤其是榆哥儿, 这些天没日没夜地赶路, 肯定累坏了,早点休息, 别什么事都顺着你二哥, 这么长时间不见, 你二哥铁定有一箩筐的话要跟你说, 等说完怕是天都亮了。”
韩松:“”
韩榆:“”
兄弟俩相视一眼, 又迅速移开, 心中皆是五味杂陈。
明明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层窗户纸,简单伸个手就能捅破,却只能就此打住, 在苗翠云严肃的监督目光下回了各自的房间。
“三公子, 沐浴的温水已经准备妥当。”
韩榆回到四进院, 小厮便迎上来, 规规矩矩地说道。
三公子表示知道了, 进屋后不忘带上房门。
浴桶足够大, 里面盛着七成满的温水, 清澈见底。
韩榆褪去衣袍,试了试水温,又往里面加了点热水, 然后才跨进去, 扶着边沿缓缓坐下。
整个人浸没在温热的水流中,只露出个脑袋,韩榆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神情莫测万变。
说实话,韩榆其实还没做好开诚布公的准备,是因为韩松多次欲言又止,一时冲动上头,这才出言试探。
好在苗翠云突然出现,将韩榆从
冲动边缘拉回来。
现在他很冷静,也有几分庆幸。
有关凌梧的事还没查出个所以然,万一他不是凌梧,那就尴尬了。
罢了,再缓缓。
现在还不是时候。
韩榆叹口气,抬手拍打两下水面,溅起一片水花。
然后很是头疼地揉了揉额角,俯下身,一头扎进水里。
“咕噜噜——”
水面浮起一串密集的泡泡。
另一边,户部侍郎韩大人怀着同样复杂的心情回到二进院。
谈绣芳刚哄睡了韩文锦小姑娘,坐在灯下看书。
被家中长辈时常挂在嘴边的小叔叔回来,锦锦先是好奇了一阵,很快和韩榆打成一片。
韩榆本就是个孩子王,带着三个侄子侄女疯玩,滑梯和跷跷板上的灰尘都被蹭了个干净。
洗漱后躺到床上,小姑娘明明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嘴里还念叨着“酥酥”,真让谈绣芳哭笑不得。
韩松进门,便听见妻子同他感叹:“锦锦这才第一次见榆哥儿,就喜欢他喜欢得不行。”
韩松轻唔一声,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无论前世今生,但凡与他相处过的人,都很难对他生出恶感。
当然,那些和韩榆有着利益冲突的人不算。
譬如今天的那位安郡王。
想到下午时同僚的转述,着重强调了安郡王如何嚣张,韩榆如何可怜,韩松眼神微冷。
即便知道那只是韩榆的伪装,即便韩榆和安郡王之间有私仇,可作为他护短的兄长,以及上辈子亦师亦友的存在
,韩松还是决定做些什么。
韩榆从来不是一个人。
谈绣芳放下书,笑靥浅浅,灯光下的她温柔又明丽:“你似乎有什么心事。”
“心事不算心事,只是一点小小的困扰。”韩松挑了下灯芯,轻声安抚道,“别担心,这个困扰要不了多久就能解决。”
他相信,这一天很快会到来。
谈绣芳抿出两个梨涡,也不追问:“早点休息吧,明日还要上值。”
韩松应了声,拿上里衣去洗漱。
相比之前,步履轻快了不止一星半点-
这一夜,有人沾了枕头就睡,有人辗转反侧,久久难眠。
可无论如何,月亮照常落下,太阳也和昨天一样,在差不多的时间跃出地平线,将温暖普照大地。
安郡王府,安郡王担心越含玉那个冷心冷肺的死丫头真把他对韩榆的所作所为告诉永庆帝,愁得一夜没睡好。
早知如此,就不该听到阮景璋的消息后脑子一热,丢下公务去追将要出宫的韩榆。
仔细回想,安郡王觉得自己昨天像是吃错了药,他本不该这般贸然行事,平白给人留下话柄。
定是被仇恨冲昏了头。
不过被越含玉那么一搅和,这件事估计已经传得满宫皆知,永庆帝知道不过是迟早的事。
不耐烦地推开黏在身上的侧妃,安郡王脸色沉沉地起身,在内侍的伺候下更衣洗漱。
罢了,与其等父皇派人前来兴师问罪,不如主动认错,也好给自己一个
台阶下,免得再惹了父皇的不喜。
安郡王从侧妃屋里出来,打算等早朝结束就去找永庆帝。
陪安郡王妃和嫡子嫡女用了早膳,安郡王和以前一样,乘坐马车前往皇宫,准备上早朝。
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在宫内骑马,此乃大逆不道的行为。
皇子龙孙尚且如此,文武百官更不得例外。
在宫门前下车,安郡王一眼便瞧见次辅蔡文,驻足笑道:“蔡大人。”
他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母族强盛,风光尊荣的三皇子了。
即使蔡文是沈绍钧的弟子,沈绍钧独子被他的舅舅梅达害死,蔡文因此对他从未有过好脸色,可秉承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安郡王每次见了蔡文,都会主动打招呼。
安郡王坚信,这世上就没有利益撬不动的墙角。
只要功夫深,蔡文这根铁杵早晚是他的。
放眼朝中,蔡文是唯一能和戴澹那老东西打擂台的。
有蔡文这一大助力,将老十那蠢货踩在脚下不过是时间问题。
安郡王发散思维,全然没发现蔡文看他的眼神透着不善和嫌恶。
周遭官员众多,蔡文即便心中不满,可礼仪姿态皆挑不出错处,一板一眼地拱手道:“微臣见过郡王。”
安郡王正要说话,却见蔡文看向他身后:“郡王,微臣有要事与韩侍郎相商,先行一步。”
安郡王回头,宫门前长身玉立,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可不正是户部侍郎韩松。
昨儿他刚折辱过的
韩榆的堂兄。
安郡王恨屋及乌,对韩松也没什么好印象,就算想要拉拢蔡文,也不愿与韩松同行。
“正事要紧,蔡大人快快去吧。”
蔡文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抬步走向韩松。
另一边,户部尚书齐冲、御史中丞褚兆兴以及翰林院学士卢岱结伴而来,同样与韩松汇合。
五人一道,有说有笑地步入宫门。
安郡王冷眼看着,后方又有人高呼“韩大人”。
他回头看,来人是国子监司业沈华灿,以及户部郎中席乐安。
前方的韩松听闻呼声,停下来等两人上前,五人变七人,说笑着走远。
“好看吗?”
安郡王转动眼珠,面无表情地看着一身亲王朝服的皇五子,宸王。
宸王毫不介意安郡王的冷眼,笑得不怀好意:“身居高位,或者前途无限,他们都可和韩榆关系匪浅。”
“三哥心里比谁都清楚,韩榆是听从谁的吩咐行事,但是你不敢说,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蔡文背后的文官势力可与戴家旗鼓相当,可你偏偏走了步错棋,以权压人,欺辱韩榆。”
宸王啧啧两声:“别说蔡大人了,怕是那边几个人里官职最低的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真是可惜,可怜啊。”
宸王深深看了安郡王一眼,留下一番意味深长的话语,施施然扬长而去。
“郡王?”阮景璋的声音唤回安郡王的思绪,“早朝快要开始了,您怎么还不进去?”
安郡王不置一词,松
开紧握的拳头,无视了手心月牙状的掐痕,大步流星地走进皇宫。
高大的宫门,宫道宽而幽长,像是只吃人的怪兽,吞下一个又一个的人
安郡王步行至金銮殿,在宁王、宸王、康王以及靖王身后站定。
亲王与郡王之间隔着一条鸿沟,在礼法上是怎么也无法逾越的。
越英颉表情漠然,听内侍高唱:“陛下驾到——”
穿着明黄色龙袍的永庆帝出现,不缓不急地在龙椅上落座。
虽已有天命之年,但威严不减,教人难以窥探出一丝一毫的真实情绪。
越英颉静默垂首,不知在想什么。
文武百官行叩首礼,齐声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庆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的臣子:“众卿平身。”
百官站定,全公公尖细的嗓音在偌大殿宇中传开。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话音刚落,蔡文蔡次辅手持笏板出列。
众人看向蔡文,恭谨的神情中掺杂了些许诧异。
次辅大人素来行事沉稳,以低调内敛著称,若非了不得的大事,甚少如今日这般,全公公一出声便迫不及待地站出来。
仔细回想,上次这样还是徽州府的周、赵两家与当地官员勾结,次辅大人要求陛下严惩不贷。
这回又是为了什么?
莫非又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不仅百官,龙椅上的永庆帝也生出几分好奇,双眼炯炯有神地看着蔡文。
蔡文俯身行礼,语调缓慢且肃穆
:“陛下,微臣要参安郡王肆意为虐,目无大越礼法,以折辱朝廷命官为乐趣。”
折辱朝廷命官?
在场诸位皆是消息灵通的,当即联想到昨日那件事。
所以次辅大人一反常态的急切,并非是为了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而是单纯想为师侄讨个公道?
众人暗戳戳竖起耳朵,既好奇安郡王的反应,又期待陛下如何决断此事。
无数道隐晦的目光落在身上,安郡王如芒刺在背,捏着笏板的力道不断加重。
失策了。
他低估了蔡文对韩榆的维护,更因为一时的疏忽,没能及时面君请罪,以致于沦落到今天被动的局面。
就在安郡王绞尽脑汁想对策的时候,户部尚书齐冲又出列。
“陛下,微臣要参安郡王”
同样的理由,只是说辞略有差异。
紧接着,御史中丞褚兆兴出列:“陛下,微臣要参安郡王”
同样是安郡王折辱朝廷命官,末了还添上一项“当街纵马”的恶劣行径。
满朝文武目瞪口呆,他们仨怕不是提前商量好了,一致弹劾安郡王的吧?
然而这还不够。
接下来,户部侍郎韩松,国子监司业沈华灿以及翰林院学士卢岱相继出列。
在众人满是不可思议的注视下,三人异口同声道:“陛下,微臣要参安郡王”
所有人:“”
金銮殿上一片死寂,相邻官员的呼吸声都能清晰听到。
安郡王瞳孔骤缩,脑中充斥着响亮的嗡鸣,仿佛有人拿着一把凿子,重重敲击着他的大脑。
头痛欲裂,名为后悔、慌乱的情绪扑面而来,几乎将他整个淹没。
安郡王抬头,看向高高在上的父皇。
永庆帝的神色喜怒难辨,深沉的眼睛定在安郡王身上,像在掂量着什么。
此刻,安郡王感觉他的喉管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呼吸都被强行扼制住了。
冷汗涔涔,转瞬间后背黏湿透顶。
安郡王不作他想,扑通跪下来,膝盖砸到地面的声音无比清脆,令人牙酸不已。
“父、父皇明鉴,儿臣之所以让韩韩大人下跪,是因为他对儿臣不敬,他不把儿臣放在眼里,儿臣一时气急,所以才”
话未说话,就被韩松沉声打断:“陛下明鉴,微臣的堂弟,前徽州府知府韩榆素来克己守礼,绝非不敬郡王之人。”
沈华灿作为韩榆的好友,向上又行一礼:“宫中有明文规定,面见亲王郡王只需作揖行礼,无需下跪,安郡王却公然要求当朝四品大员下跪,本就于理不合,强人所难。”
褚兆兴接上话头:“御史台有人从旁经过,亲眼所见安郡王抬脚欲踹韩大人,微臣身为御史中丞,理应制约这等肆意为虐的行径。”
齐冲肃声道:“推己及人,若人人都如同安郡王这般行事,将视大越礼法于何地?满朝文武又该如何自处?”
蔡文一
拱手:“臣附议。”
满朝文武:“”
这几位的战斗力叠加在一起,可真是不容小觑。
没见安郡王脸都白了么?
真想不到,不久前还是他们眼中倒霉鬼和小可怜的韩榆韩大人,今日突然就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虽然不是亲自到场,可弹劾安郡王的官员都和韩榆关系匪浅。
蔡文几人弹劾≈韩榆弹劾
不管最后陛下如何处理这件事,或许即日起,他们需要重新定义韩榆这个人。
善于伪装。
城府深沉。
以及靠山强硬。
他们可没忽略,这几位弹劾安郡王的官员中,官位从一品到四品不等。
弹劾之人言辞凿凿,更有诸多围观者,怕是安郡王身为皇天贵胄,也绝对讨不到好。
官员们暗觑龙椅上那位的反应,心思浮动,各怀鬼胎。
高处,永庆帝将所有人的反应神态尽收眼底。
紧张担忧,幸灾乐祸,冷眼旁观。
再看他已有而立之年的第三子,满面诚惶诚恐,佝偻着后背,哪有半点天潢贵胄的影子。
永庆帝昨天下午,长平来御书房后怒气冲冲地向他告状。
“父皇多次宽赦三皇兄,他却始终不知悔改,反而得寸进尺,行事越发无所顾忌。”
“十弟比他小了一轮,也晓得日日关心父皇龙体,反观三皇兄,除了在兵部荒废度日,整日只顾着饮酒作乐,沉溺女色。”
“长平好心劝说,却被三皇兄斥责也罢,下回我要再说,长
平二字就倒着念!”
“只是长平有一点顾虑,三皇兄这样肆无忌惮,恐会惹来诸多非议。三皇兄听不进长平的话,还得父皇亲自劝说,他才听得进去。”
永庆帝回神,捕捉到安郡王眼里的不甘和怨愤。
他想,不必劝说了。
安郡王宁愿沉溺酒色,也不愿像老五老十那样,将他这个父皇放在心上,他又何必多费口舌?
话又说回来,永庆帝太清楚安郡王针对韩榆的原因了。
可彼此心知肚明,韩榆不过是听命行事,真正导致这一切的人如今正端坐在龙椅上。
安郡王憎恶韩榆,岂不也是在对他表达不满?
自古以来,帝王多疑且寡情。
疑心一旦生出,便绝无消减的可能。
永庆帝手指轻点着龙袍上的龙纹,思忖片刻,终于出声道:“此事朕已有所耳闻,既然几位爱卿将这件事提到早朝上,朕须得有个决断。”
“韩爱卿揭穿周家和赵家的贪婪用心,让大越国库有数十万入账,升任知府后更是一心为民,将徽州府治理得井井有条。”
“对了,朕听说韩爱卿回京,徽州府百姓还送了他万民伞?”
永庆帝看向韩松,好奇询问道。
韩松眉梢微动:“回陛下,确有此事。”
“甚好!”永庆帝一抚掌,“韩爱卿是大越的功臣,更是朕看重的臣子,老三啊,你不该如此。”
安郡王呼吸一滞,紧绷的身体猛地垮下来。
完了!
这边韩松等人声
讨安郡王的时候,那边韩榆正坐在沈家的花厅里,和师公沈绍钧面对面喝着茶。
提及昨日之事,沈绍钧满是愧疚地说:“若不是为了沈家,你也无需”
韩榆出言打断他的话语:“师公何出此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蒙受不公,我理应为他手刃仇人。”
沈绍钧却始终无法开怀:“梅家不是周家和赵家,梅氏一族没有善茬,还有阮氏与他同气连枝。”
韩榆放下茶杯,轻笑道:“不是有师公为我讨回公道?”
是了,昨日听闻此事,沈绍钧怒不可遏,当即给两个弟子去了封信。
有蔡文和齐冲两位师叔大佬,再有几位亲友鼎力相助,相信很快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沈绍钧哑然失笑:“这是我该做的,只是陛下那边切莫交托全部。”
韩榆自是无有不应。
他跟永庆帝本就是合作关系,他负责清除周家和赵家,顺带打压一下梅家的嚣张气焰,永庆帝负责给他升官。
无关忠心,只有利益交换。
通过徽州府一事,永庆帝该知道韩榆这把刀有多好用。
一把用得顺手的刀,短时间内是不会丢弃的。
而恰好韩榆近期也没有再出手的打算,至少这两年不会。
当一把刀清除了前方所有的障碍,再无用途,便意味着它很快会被主人弃如敝履。
这样的例子不要太多,韩榆面前就有一个。
沈绍钧得了韩榆的承诺,这才面色缓和:
“同我说一说你在徽州府的情况吧。”
韩榆求之不得,挑些有趣的事情细细道来。
“所以那孩子不仅给了你一幅画,还亲了你?”
迎上师公揶揄的眼神,韩榆轻咳一声:“小孩子都喜欢与人亲近,我这个父母官做得不错,他们自然喜爱。”
沈绍钧朗声大笑:“我已经能想象到你当初的窘迫了。”
韩榆摸了摸鼻尖,不着痕迹转移话题,说起徽州砖场的事。
花厅外,孙管家看着精神奕奕的沈绍钧,露出一抹会心的微笑。
谈话接近尾声,韩二出现在花厅门口。
“早朝结束,陛下罚安郡王抄大越律法五十遍,闭门思过两月。”
禁足两月,意味着安郡王再不能去早朝和兵部。
夺嫡的情势瞬息万变,等两个月一过,哪还轮得到本就处于弱势的安郡王。
韩榆勾唇:“师公您瞧,这不就来了。”
说罢,以茶代酒,敬了沈绍钧一杯。
至于如何稳住梅家,稳住镇国将军,是永庆帝该头疼的问题。
沈绍钧意有所指道:“咎由自取罢了。”
不仅仅是昨日之事,还有三年前,徽州府驻军的梅姓将领与人狼狈为奸,通过吃空饷往自己口袋里搂银子,事后还不知悔改,在修筑河堤的三十万两上动手脚。
贪心不足蛇吞象,如今只是过往种种的反噬罢了。
屹立百年的世家,藏污纳垢之地。
韩榆严重怀疑,当初梦境中所见,大越遭遇外敌入侵,
这些人要负一半的责任。
另一半,应当在下一任皇帝身上。
韩榆思绪流转,为师公斟满一杯茶,闲聊似的说起其他一些趣事。
临走前,韩榆不忘提醒:“明日及冠礼,师公可莫要忘了。”
“这是自然。”沈绍钧郑重其事道,“正宾可能不缺席。”
韩榆作了一揖,打道回府。
马车驶入韩宅所在的长巷,外面忽然响起歇斯底里的哭声。
“我不要!我不要呜呜呜”
韩榆撩起车帘,就见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姑娘被一个和她有几分相像的妇人拦腰抱住。
“跑什么跑?不过缠个脚,忍忍就过去了,我跟你祖母都是这么过来的。”
小姑娘哭着挣扎:“我不要缠足!好疼!”
韩榆目光下移,发现她赤着脚,显然是慌忙从家里跑出来的。
“也就疼一段时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缠足的好处,媛媛乖,听娘的准没错。”
妇人喋喋不休说着,无视女儿满脸的泪痕,不容反抗地把人抱了回去。
缠足
韩榆眼前浮现一双脚,畸形而又丑陋。
——韩宏庆染上脏病,他和韩松被喊去娼馆,齐二妮愤而殴打暗娼,扭打间后者被齐二妮扒了鞋子,那双脚的模样便是如此。
回想起伤心绝望,满眼恐惧的小姑娘,韩榆微不可查地蹙起眉头。
马车停在韩宅门前,韩榆进了门,被锦锦扑了个满怀。
“酥酥~”
软绵绵的轻呼拉回纷乱的思绪,韩榆
蹲身抱起小家伙,阔步往里走去。
明日及冠礼,还有很多需要准备的,他这个受冠者可不能闲着-
正月十六,韩榆的二十岁生辰如期而至。
及冠礼上,韩榆并未邀请太多人前来。
长辈有沈绍钧,蔡文,齐冲,褚兆兴和卢岱。
前三本就在邀请行列,后两人是昨天临时加上的,只为答谢昨日弹劾之恩。
好友有沈华灿,席乐安,祁高驰,以及罗家私塾和安庆书院往来还算密切的同窗。
杨星文如今四处游历,韩榆鲜少能联系上他,左右及冠的礼物早已送到,心意来了就行。
等人来齐了,及冠礼正式开始。
正宾沈绍钧依次为韩榆戴上缁布帽,皮弁以及素冠,每加冠一次,都会说一些祝词,以表达对韩榆的期许厚望。
加冠后,沈绍钧又为韩榆加字——怀清。
韩榆,韩怀清。
加冠后,韩榆一一参拜长辈。
韩宏晔扶起韩榆,激动得说话都结巴了:“好好好,以后榆怀清就是大人了。”
韩榆眉目含笑:“爹尽可继续唤我榆哥儿。”
怀清是表字,意味着长大成人。
榆哥儿是小名,代表着亲近。
韩宏晔不住点头:“好好,榆哥儿。”
韩榆笑了,脆声应和。
不远处观礼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及冠礼结束后,众人移步饭厅。
好酒好菜,身边都是熟悉的人,自然不必拘束,敞开了肚皮吃。
酒酣耳热之际,席乐安拉着韩榆大吐苦水:“
榆哥儿你是不知道,咱们户部不知有多少古怪之人。”
席乐安碎碎念,好在声音足够小,除了韩榆和他旁边的韩松,以及席乐安另一边的沈华灿,无人能听到谈话的内容。
“还有林主簿,逼迫家中姑娘缠足,女儿因为受不住活活疼死,另一位主簿说他冷血无情,他倒好,竟然说什么女子不缠足,她的人生就是不完整的,日后去了夫家也是遭人嫌弃。”
席乐安打了个酒嗝,愤愤道:“我就不明白了,咱们的娘和姊妹也没缠足,不都活得好好的,也不比谁差了去。”
看他越说越没个顾忌,韩榆一把捂住他的嘴:“好的你醉了,先趴下歇会儿吧。”
席乐安乖乖趴下,没了动静。
韩榆松了口气,有些话却不断在耳边回荡,惹人心烦。
韩松看他一眼,不动声色继续吃酒。
傍晚时分,宾客散去。
韩榆送完最后一位,和韩松往回走。
凉风拂面,韩松的嗓音比那风更清冷:“在想缠足一事?”
韩榆眨眨眼,轻唔一声:“只是觉得,这东西对女子而言没有半点好处,尽是迫害荼毒。”
韩松不置可否,缓声道:“缠足的思想早已根深蒂固,想要动摇绝非易事。”
韩榆瞳孔微微睁大:“二哥你”
“在好奇我为什么看出你心中所想?”韩松偏过头,神情自若道,“你向来心善,尤其见不得女子受苦受难。”
韩榆身形一
顿,停下来脚步。
韩松不明所以,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
半晌没得到回应,索性目视前方,揪下一片嫩叶在手中把玩。
就在这时,他听到韩榆的声音,迷茫中带着几分不确信的试探:“我以前是怎么做的?或者说成功了吗?”
韩松呼吸一颤,嫩叶自指尖飘落。
🔒 108
“我以前是怎么做的?或者说成功了吗?”
韩榆想, 他一定是醉了。
明明决定等一切查清楚了,再跟二哥坦白。
或者说——
相认。
并非兄弟间的相认, 而是凌先生和首辅大人的相认。
可面对此情此景, 韩松用温和的语调说他向来心善,见不得女子受苦受难,韩榆莫名生出一股冲动。
身体快过大脑, 就缠足一事旁敲侧击, 企图挖出些蛛丝马迹。
或许韩松会给予回应,又或许会严词否认, 至少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今天是他的生辰, 可以任性一回, 不是吗?
正值傍晚时分, 夕阳照得整个院子红澄澄的, 也让韩榆看清韩松眼里的情绪。
韩松似乎明白了什么, 眼神变幻,从欣喜到追忆,再到小心翼翼。
他说:“你都想起来了?”
韩榆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摇头道:“只做了一场梦。”
韩松有些失望, 但也在意料之中, 又追问:“梦见了什么?”
“首辅大人将凌先生葬在槐杨坡上。”韩榆顿了顿, “碑上写着凌梧二字。”
另外两场梦境, 只字未提。
韩松喉咙发涩, 指甲刮过指腹, 摩擦感让他清醒:“什么时候梦见的?”
不待韩榆回答,韩松又问:“可是在安庆府时?”
韩榆怔了下:“安庆府?”
“对,安庆府。”韩松坦言道, “那时我便怀疑你是凌先生了。”
韩
榆默然片刻:“我是在徽州府, 被推下断崖的那几天梦见。”
难怪刚到安庆府时,韩松的态度无比反常,之后更是对他有求必应,予给予求。
原来从那时,二哥便有所觉察。
韩榆再一次感叹韩松的敏锐过人。
韩松笑了,眉目间宛若冰雪融化:“能想起些许上辈子的事就很好了。”
他很高兴,也很满足。
其实想不起来才是最好的,总的来说,那段时光并没有那么美好,鲜血多于欢乐。
韩榆抿了下唇,又奇道:“二哥如何确信我就是你口中的凌先生?”
他非常确信,自己私底下的那些事瞒得很好,绝无露馅的可能。
韩松抬手轻指:“直觉,还有你和先生完全相像的脸。”
韩榆摸了下自己的脸,若有所思。
“二哥可否跟我说说”话说一半,又咽了回去,韩榆摇头,“算了,不必说了。”
比起被动,韩榆更希望掌握主动。
韩松说再多也没什么用处,于韩榆而言,不知内情的他像是在听一个与他无关之人的故事。
比起阐述全程,韩榆想自己挖掘真相。
其中的因果轮回,大越建国初期的那位凌先生和韩松口中凌先生的关系,他又是如何从零五成为了韩榆很多很多的疑问,他都要亲自找出答案。
韩松:“好。”
韩榆心绪有些杂乱,他有太多东西需要思考,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一个人待着。
“
今日忙碌一整天,二哥也该累了,还是歇一歇,我也回去了。”
说罢转身要走。
韩松听着韩榆一声叠一声的“二哥”,总有种说不出的变扭。
韩榆没想起来之前他还能装作一切不知情,心安理得地做这个堂兄。
可如今韩榆想起前尘往事,即便只是一个梦境,就代表日后可能会想起更多。
先生以前总唤他长风,忽然转换成二哥,彼此双方都会觉得不自在。
正欲叫住韩榆,商量一下称呼问题,就见韩榆回过身来。
“二哥,我可以继续这样叫你吗?”
韩松瞳孔微颤,声线亦然:“什么?”
韩榆弯了弯眼:“前尘如何,早已成过往云烟,比起这些,我更在意当下。”
真相他要找,但也大可不必因此将两人的关系弄得不伦不类。
“好。”韩松心下一松,重复他的说辞,“重在当下。”
韩榆扬起嘴角,转身之际被韩松叫住:“成功了。”
韩榆:“诶?”
韩松眸光沉静,意有所指道:“顺从心意而为,你从来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
“我明白了。”韩榆心头涌过一阵暖流,挥了挥手,“二哥回去歇息吧,我也回去想想对策。”
韩松应好,驻足在二进院的垂花门下,目送韩榆远去。
上辈子的确是先生提出禁止女子缠足,只是未见什么成效,先生便溘然长逝。
韩松谨遵先生遗愿,将其葬在槐杨坡后,便力排众议继续推行禁
止女子缠足的政令。
女子缠足存在百年不止,早已在一些人的思想中根深蒂固,其中阻碍可想而知。
韩松从来都是迎难而上之人,更为了完成先生的生前所愿,历经艰难险阻,终于取得了成功。
官家女子无需再受缠足的苦楚,便是那些为了生计不得不缠足讨好恩客的青楼女子,也逐渐摒弃这一陋习。
韩松离世那年,缠足的女子寥寥无几。
世间女子对韩松感恩戴德,却无一人知晓最早提出禁止缠足的人是先生。
如今,他也该将这份殊荣归还回去。
夕阳正好,一如韩松的心境。
“爹,酥酥呢?”
韩松循声看去,他的小女儿穿着粉嫩嫩的衣裙,怀里抱着一小碟糕点,正眼巴巴地瞧着他。
眼里是亲爹,口中问的却是小叔叔。
韩松有些酸,不过乐见其成,上前牵起小姑娘的手,再揉一揉她毛绒绒的发顶:“你小叔叔有要紧事,今日我们先不打扰他,明日再去可好?”
他看出韩榆的迷惘,尽管小女儿乖巧可爱,但此时韩榆更需要独处的空间。
锦锦有些失落,搂紧怀里装糕点的小碟,软声软气道:“可是红枣糕刚出锅,还热乎着。”
红枣糕是锦锦最爱的糕点,愿意分给韩榆一半,足以见得她对小叔叔的喜爱。
韩松牵着她往回走,边走边说:“没关系,明天再让人准备便是。”
以他如今的身家地位,不至于供不起小女儿一份糕点。
锦锦
眼睛一亮,把小碟搂得更紧:“那我今天可以把它们全部吃光光喽?”
韩松微笑:“不可以。”
锦锦:QAQ
另一边,韩榆怀揣着一腔复杂的心思回到四进院。
“韩二,打冷水来。”
韩二不疑有他,很快端来一盆水。
韩榆掬起一捧水,扑到脸上。
皮肤接触到冷水,顿时一个激灵,韩榆也醒过神来。
眼神清明,沉着镇定。
仿佛之前的脆弱只是错觉,没有什么能打倒他。
韩榆在书桌后坐下,开始他的思考时间。
有韩松的言辞作为作证,基本可以确定自己和凌梧之间的关系。
至于更为详尽的内情,还要等韩一的消息。
韩榆有种预感,这一天他不会等太久。
而眼下更紧要的,是该死的万恶的缠足陋习。
多年前的惊鸿一瞥,韩榆其实并未放在心上。
这些年他有太多事情要去做,科举,发展壮大自身的力量,以及和平昌侯互相伤害。
当年初见,只觉得那双畸形的脚已经不能称作是一个正常女子的脚。
韩榆虽冷心冷肺,却也保留着一丝柔软温情。
韩家女眷众多,都对韩榆很好,韩榆投桃报李,对她们多有爱护,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能与之共情。
他尊重且祝福三个嫁人生子的姐姐,同样支持四姐离经叛道,做出一些惊世骇俗的事情。
随着韩榆和韩松入朝为官,家中女眷的地位也随着他二人的官位上升而水涨船高。
锦锦年纪小
,但也是正儿八经的当朝三品大员的嫡女。
从席乐安的抱怨中,韩榆了解到官家小姐大多在五六岁的时候就开始缠足。
锦锦是韩家的大宝贝,谁也不忍心让她遭受缠足之苦。
可锦锦不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总要参加各种贵女举办的宴会,结交意趣相投的好友。
届时定有那么些多嘴多舌的妇人,拿锦锦没有缠足说事。
锦锦听不到也就罢了,但凡听到,肯定会觉得委屈。
与其随波逐流,不如彻底斩断惹人非议的可能性。
虽然不容易,但并非无法实现。
去他的女子不缠足人生就不完整,不缠足去了夫家也会遭到厌弃!
韩家的姑娘可不受这委屈。
韩榆沉吟片刻,把韩二叫来:“你去”
韩二眼底闪过一抹讶异,但还是听命行事:“主子放心,属下这就去办。”
韩榆懒洋洋地应了声,待韩二退下,随意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静心翻看起来-
两日后,安郡王闭门反省的第三天,韩松带回一个消息。
“陛下提拔了几个梅家子弟,两个安排到兵部任职,三个出任地方驻军将领,还有梅达的庶兄,随同梅仲良驻守边关的梅武,即将出任京卫副指挥使一职。”
彼时,韩榆正给锦锦投喂红枣糕。
小姑娘像只嗷嗷待哺的小鸟,张大嘴乖乖等投喂。
韩榆捻起一块喂锦锦,眼睛看向韩松:“意料之中。”
永庆帝深谙打一棒子给颗糖的道
理,这边处罚安郡王,转头就给梅家施恩。
至于此举的意图,旨在警告梅仲良,亲儿子他也下得去手,更不会对梅家心慈手软。
今日他能授官,明日也能撤职。
若想保全安郡王,保全位份仅次皇后的梅贵妃,就老老实实镇守边关,别耍什么小心思。
恩威并施,倒是比以前长进不少。
韩松自斟自饮,沉声道:“近年来边关无战事,武官毫无用武之地,可一旦外敌来犯,战事吃紧,梅家必将一扫颓势,重新受到陛下重用。”
韩榆眸光微动:“二哥的意思是”
韩松颔首,不无愁闷地说:“只是未来之事变化多生,不可对外声张,你我身为臣子,也对内外局势无能为力。”
他不是当朝首辅,韩榆也不是手持越氏皇族密令横空出世的凌先生。
他有心挽救,却不是这个时候。
他要爬得更高才是。
韩榆拿帕子拭去指腹的糕点碎屑:“二哥无需顾虑,至多年底,二师叔便要入阁,右侍郎的功绩远不如你,户部尚书一职十拿九稳。”
“如果我没猜错,二哥心中所想的那件事并非近几年发生?”
韩松放下茶杯:“没错。”
“那不就得了,足够我们防范未然了。”韩榆轻笑,伸出右手,“二哥,你还有我。”
握紧的拳头近在咫尺,韩松怔了怔,同样举起右手,和韩榆的对碰了下。
两人收手,同时笑了。
锦锦眨巴着眼,看看亲爹,
再看看小叔叔,有模有样地竖起小拳头:“锦锦也要。”
韩松又倒了杯茶,推到锦锦面前,按住她蠢蠢欲动伸向红枣糕的手:“不能再吃了。”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气出包子脸。
韩榆跟锦锦对碰了下,又摸一摸她的头发:“锦锦乖,去找你大哥二哥,苦读一日,也该停下歇歇了。”
小姑娘从椅子上跳下来,啪嗒啪嗒跑远了。
路过被瞪一眼的韩松:“”
韩榆抿一口茶,单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韩松:“二哥可是有什么话说?”
韩松抿唇,这么多年总是瞒不过他。
无奈叹息,正视韩榆的眼:“你似乎并不好奇我重活一世的事。”
除了三天前主动坦白时的彷徨,韩榆始终表现得非常冷静。
前世今生,轮回转世,皆是只存在于话本中的剧情。
韩榆明知他的重生,却一句不曾过问,方才也是点到即止,彼此双方含糊其辞地交流。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韩榆心说我还是穿书的呢,穿书后更经历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但他绝对不会说出来的,“二哥挽救国家危亡,想来功德深厚,才会有此契机,重回年轻时?”
韩松如实相告:“我不清楚契机是什么,只是闭眼再睁开,就回到了以前。”
“好吧。”韩榆摊了摊手,倾身拍一下韩松,“二哥莫要多想,死后重生不是多可怕的事,真要说起来,我和二哥或许还是同一类人。”
重生伊始,韩松的确逃避、自我厌弃过。
死后不入轮回,反而回到过去,想来是上天不愿放过他,让他重走一遍上辈子的老路。
可后来转念一想,既然重活一世,便是崭新的人生,他有完全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利。
于是,便有了今日的韩松。
韩松以为他会把重活一世的秘密带到地下,如今和韩榆坦诚相待,又听后者的一番剖白,顿觉豁然开朗。
思及此,韩松清俊面孔上浮现出一丝微不可查的无奈。
韩榆眉梢轻挑:“怎么?难不成我说错了?”
重生和穿书,加一起就该大杀四方。
二哥的阵地在户部,而他的阵地,目前尚未可知,反正留任京中是板上钉钉的事。
韩松摇头否认:“只是觉得,无论你是否想起过往,总能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安慰到我。”
先生是他的精神支柱,而韩榆是他的最佳慰藉。
韩榆看着真情流露的二哥,忽然一捂脸,低声哀嚎:“二哥,你有没有觉得,咱们俩现在特别矫情?”
有感而发的韩松:“有点?”
“罢了罢了,咱们还是像往常那样相处吧。”韩榆坐立不安地说道,“这样未免也忒变扭了。”
何止韩松不习惯,韩榆更觉得奇奇怪怪。
有种熟人开小号的感觉。
韩松摸了摸鼻尖,正色道:“我会努力调整的。”
单方面得知身份和双方皆知是完全不同的体验,不知该以什么方式相处,难
免显出些许的异样。
苗翠云私底下还拉住韩松,问他们是不是闹别扭了,有什么事说开就好。
可她全然不知,正是因为说开了才会如此。
韩松思绪流转,率先站起身:“我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先去书房了。”
韩榆紧跟着起身,应声附和道:“那件事我也有了头绪,很快就能提上日程。”
韩松脚步微顿:“你自行安排便是。”
韩榆嗯了一声,点头。
兄弟二人先后走出花厅,相背而行,只给对方留一个尴尬的背影。
莫名其妙被落在花厅的壮壮:“喵喵喵?”
好在两人的适应能力极强,很快适应了双方身份的变化。
正月底,韩榆和韩松逐渐相处自如起来。
苗翠云和萧水容两位忧心多日的老母亲总算松了口气。
前者拉着韩松:“榆哥儿是个好孩子,你别仗着他脾气好就欺负他。”
后者拉着韩榆:“松哥儿是个好孩子,你别仗着他是你哥就欺负他。”
韩榆:“”
韩松:“”
好容易逃离老母亲的念叨,兄弟两个在二进院碰面。
他二人没有错过彼此脸上的无奈郁闷,当即会意,噗嗤笑了起来。
“出去办事,二哥可要同乘?”
“正巧我要去书斋,为邈哥儿观哥儿买书,一道走吧。”
两道同样颀长俊挺的身影并肩远去,洒下一路谈笑-
二月上旬,韩榆依旧没等来吏部的消息。
韩榆猜想,应该是被
阮景璋利用职权卡住了。
但该是他的怎么也跑不了,不过时间问题,他耗得起。
眼下更重要的,是如何打响抵制缠足的第一仗。
韩榆列了六个计划,最终定在二月初六这天。
越京有一条路,名唤红袖街。
只因这条路的两旁皆是青楼酒馆,多年前有一位风流才子来此,醉酒后诗兴大发,作了首题为“红袖”的诗。
字里行间充斥着暧昧缱绻,将女子之美展露得淋漓尽致,一时间广为流传。
久而久之,众人便称此处为“红袖街”。
红袖街有十多家青楼,彼此属于竞争关系。
为了宣扬自家青楼的名气,招揽更多的客人,其中一家青楼的鸨母搞了个花魁评选。
其他的青楼纷纷效仿。
到如今,这些青楼的花魁评选都在同一日,只为同时乘花车游街,一较高下。
二月初六这天,经过长达几个时辰的激烈评选,各家的花魁相继诞生。
傍晚时分,酉时初。
花魁登上点缀着各色艳丽花卉的花车,在小丫鬟和打手的簇拥下从自家青楼门前出发,缓慢向西挪动。
红袖街两旁的楼上挤满了看客,兴致勃勃地点评。
众人争论不休,眼看花车将到跟前,也没辩出个所以然。
其中一人急了,随手拉过旁边全程一言不发的年轻男子:“这位兄台,你来评评理,到底是哪位花魁更合你的心意?”
相貌普通,身躯却清瘦挺拔,格外惹眼的男子沉吟片刻,视线从
楼下花车里的女子身上一一划过。
眼神清正,不见丝毫狎亵。
片刻后,男子叹道:“要我说,这各花入各眼,韩某实在无法评判呐。”
“好一个各花入各眼!”伸手拉人的中年男子抚掌而笑,“我看诸位也不必争了,诸位偏向哪个模样的女子,谁就是真正的花魁。”
男子朗声大笑:“这位兄台所言极是,在下韩攀,从外地来越京谈生意,不知兄台贵姓?”
中年男子听说韩攀是经商的,顿时来了精神:“真是巧了,在下张玄,越京人士,家中也是经商。”
韩攀面色一喜,举杯相敬:“张兄,韩某敬你一杯。”
张玄坦然受了,酒意上头,越发觉得这年轻人不错:“你来越京谈什么生意?不是我说,这越京十之八.九的商贾我都认得,看在今日你我萍水相逢,一见如故,你说出来,万一我认得,也好为你说几句好话。”
韩攀欣喜若狂,自饮三杯,又向张玄敬酒:“韩某家中是”
张玄今日出来本就是为了消遣,顺便一睹花魁容颜,如今遇到韩攀,愈发大开大合,酒水打湿衣襟而不自觉。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楼上众人低头看去,发现原本有条不紊前行的花车乱成一团。
原来是街旁有人窜出来,企图拦下花车队伍,花车遭到了冲撞才会如此。
不仅花车队伍乱了,花魁还从车里摔到地上。
只见两片红色飞过,众人定
睛望去,原来是一双绣鞋。
再看那藏香楼的初蕊姑娘,不仅没了绣鞋,连罗袜也被花车的凸起挂住,从三寸金莲上脱落。
现场蓦地一静,仿佛被摁下了暂停键。
初蕊浑身颤抖着,似在哭泣。
她仿佛破罐子破摔,赤着双足扶在花车边,细数缠足的艰辛痛楚。
声声泣血,字字剜心。
末了,初蕊泪眼朦胧道:“人人都可以评判厌弃初蕊,唯独你们没有资格。”
说完,纤细的红色身影一头扎进人群中,不过眨眼的功夫就没了踪影。
从街头到街尾,红袖街一片躁动。
韩攀摇头叹息:“是我狭隘了,只看到三寸金莲的外表,却忽略了其中的苦痛。”
“张兄,今日就到这里吧,韩某先行告辞。”
说罢,不待张玄反应过来,便退出拥挤的人群。
张玄左右四顾,怎么也看不到韩攀的人影。
殊不知,那韩攀从后门离开红袖街,进了一座不打眼的一进小院里。
院门再打开,出来的却不是韩攀,而是芝兰玉树的韩榆韩大人。
韩二紧随其后:“属下已将两千两银票和地契交给初蕊,今夜即可离开越京。”
韩榆淡淡应了声,乘马车打道回府。
初蕊本是富家小姐,五岁时在街上被拍花子拐走,辗转来到越京,被卖到藏香楼。
她想过逃跑,但每次都被抓回来,遭受毫无人性的毒打。
就在初蕊打算悬梁自尽时,韩榆找上了她。
双方达成协议,
韩榆帮她解决路引问题,初蕊在游街时演一出戏。
如今戏已落幕,初蕊也该离开。
两千两足够她安度余生,算是韩榆对她的补偿。
回到韩宅,韩榆被萧水容拉住:“娘给你炖了汤,赶紧趁热喝。”
韩榆想说还没到吃饭的时候,又被老母亲抢了话头:“是你爹从集市买的鸽子,补身体呢,邈哥儿他们都喝过了,只差你跟松哥儿。”
韩榆只好坐下。
不多时,萧水容端着托盘,健步如飞地小跑进饭厅。
脚步稳稳当当,碗里的鸽子汤丁点儿没洒。
“快快快,赶紧趁热喝了。”
韩榆也不客气,接过后低头喝一口。
目光转动,映入眼帘的是萧水容露在裙摆外面的双脚。
韩榆咽下醇香的鸽子汤,突然说了句:“真好。”
萧水容被他没头没尾的话逗笑了:“什么真好?”
韩榆抬头:“我说,鸽子汤真好。”
萧水容笑呵呵道:“那是自然,也不看是谁做的!”
韩榆嘴角牵起一丝弧度,继续喝汤
另一边,韩宅不远处的张家。
张玄魂不守舍地从红袖街回来,也不去见老母妻子,径直走到女儿张媛媛的住处。
推门而入,活泼好动的张媛媛在床上蜷缩成一小只,动也不动。
张玄上前,低头就看到张媛媛肿得跟核桃似的眼睛,总是翘着的嘴角也垂下来了。
看着毫无生气的女儿,再联想到韩攀和初蕊的言论,张玄心口一疼:“媛媛,是
不是脚疼?”
张媛媛机械地回头,入目是父亲担忧心疼的脸。
她鼻子一酸,失声大哭:“爹,我疼!我好疼!可是娘和祖母她们偏要我缠足,我疼得睡不着,我好疼啊爹!”
张玄一把搂住五岁的女儿,连声道:“不缠了,咱们不缠了。”
“不行!”身后传来张母尖锐的呵斥,“媛媛你不要任性,不缠足你以后怎么嫁人?”
妻子孙氏紧随其后,一脸不满地说:“媛媛你能不能懂事一点,谁没受过这个疼,忍一忍就过去了,我跟你祖母”
怀里的张媛媛抖得更厉害了,同时把头埋到张玄的怀里。
“够了!”
张玄一声大吼,成功叫停了婆媳二人聒噪的喋喋不休。
“媛媛不缠足,你们是你们,她是她,她是我张玄的女儿,就算以后嫁不出去,我就给她招赘,招赘不到人我也养着她!”
婆媳二人目瞪口呆。
“玄儿你疯了不成?”
“夫君你这是做什么?你要害死媛媛吗?”
张玄现在满心都是女儿,语气强硬,不容置喙地说:“我说,不缠足了。”
说着,不顾母亲妻子的阻挠,强行扯开了缠在张媛媛脚上的布条。
二十多日过去,张媛媛的脚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伤。
张玄慌得手脚不知往哪里放,喊人去请大夫。
张媛媛终于没忍住,嚎啕大哭。
多日束缚,她终于重获自由。
🔒 109
花魁评选当日, 藏香楼花魁初蕊意外摔倒,露出三寸金莲的消息不胫而走。
听闻这一消息, 坊间百姓众说纷纭。
“可是只要穿上鞋, 三寸金莲确实精致又秀气,不怪那些个臭男人喜欢。”
“你没遭过缠足的罪,才能轻飘飘说出这种话。我家二姑在一位官老爷府上做事, 府上小姐到了缠足的年纪, 受不住疼,就拿剪刀往脚上扎, 最后一根绳子吊死了。”
“嘶——这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府上瞒得紧, 我二姑是那位小姐院子里的人, 回来探亲提了一嘴, 千叮咛万嘱咐, 说绝不能为了让家里姑娘攀高枝就给她们缠足, 当真比死了还遭罪。”
“我活了三四十年,还是头一回庆幸自己生在普通人家。”
“各有各的难处,官家小姐锦衣玉食, 但要受缠足之苦, 咱们生了个大脚板, 却要为生计发愁。”
厅堂外,韩松目睹全程,深色的眼瞳沁着凉意。
走在他身侧的席乐安小声嘀咕:“王主簿还真是死不悔改,自己的女儿因缠足而死,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韩松怀中捧着一摞文书,目不斜视地走进厅堂,将文书放到一张宽桌上。
席乐安紧随其后,将另一摞文书放在韩松的旁边。
以王大人为首的三名主簿发现韩侍郎和席郎中进来,脖子一缩,把头埋得更低,装作很忙的样子,在公文上飞快写着什么。
然韩
松一个眼神都吝于施舍给他们,对那位以古板著称的林大人说:“文书本官和席大人已经处理妥当,记得送去各处。”
林大人起身行礼:“是,下官这就送去。”
韩松颔首,和席乐安离开。
他二人是在送文书到厅堂的路上相遇,回去也是同路。
席乐安挠了挠头,有些奇怪地说:“真是巧了,游个街也能出状况,闹得满城皆知,这两天我走到哪都能听见同僚谈论这件事,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尤其某些官员心思龌龊,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意思无比令人作呕,这让席乐安烦不胜烦,只想离他们远远的。
韩松看出席乐安的困扰,难得调侃道:“只要你成了侍郎,有独立的办公房间,便可以远离他们。”
他知道这场风波背后的主使,同样知道想要改变绝大多数人的想法是非常漫长的一个过程。
像王主簿这样的人很多,他只能努力做到不听不看。
韩松坚信,有朝一日定能彻底改变这种现状。
对韩榆,他总是抱有十足的信心。
“我很努力了,可升官并非一朝一夕。”席乐安嘟囔两句,神情恹恹地摆了摆手,“不过我也希望这件事能让大家意识到缠足的弊端,不再逼迫家中女子缠足我可不希望以后我的女儿也要遭这种罪。”
韩松眉梢轻挑,俊逸淡然的面孔上流露出些许兴味:“我没记错的话,你和陈家小姐的婚事定在今
年十月?”
席乐安捕捉到韩松眼里的促狭,脸一下子就涨红了,蠕动嘴唇:“我突然想起还有事情要处理,韩二哥我先行一步了哈!”
说完脚底抹油,一溜烟跑没影了。
韩松轻笑一声,果然是年轻人。
在途径户部右侍郎陈大人的门前,韩松被对方叫住:“韩大人留步。”
韩松看他欲言又止,遂主动问询:“陈大人有何要事?”
陈侍郎轻咳一声,左右环顾,确定四下无人才开口:“韩大人可听说前日那个地方发生的事?”
韩松了然:“略有耳闻。”
“本官亦有所耳闻,得知那青楼女子的言论,心中感慨颇多。”陈侍郎不太自在地轻咳一声,“敢问韩大人,女子缠足后,双足当真会变得畸形?”
和韩松韩榆一样,陈侍郎也是农家出身,和早逝原配所生的两个女儿都没缠过足。
“本官的小孙女今年五岁,贱内见越京的贵女们大多缠足,便也生出为她缠足的念头。”
“如今听闻缠足的弊端,不免有些踟蹰,想问一问韩大人的看法。”
“韩某从未见过,并不了解。”韩松顿了顿,委婉道,“大人迟疑不决,何不问一问有同等经历之人的想法?”
陈侍郎愣了下,眼前浮现继妻常年不离罗袜的双足。
他眼神微闪,一拱手道:“本官明白了,多谢韩大人提醒。”
韩松微微颔首:“韩某也有女儿,事关缠足,理应深思熟虑。”
陈侍郎深以为然,又连声道谢,目送韩松远去,这才折返回去。
当天傍晚,因为惦记着为孙女儿缠足一事,陈侍郎推掉同僚的宴请,匆匆赶回家去。
进了家门,直奔继妻的住处而去。
继妻李氏是越京一个五品官的女儿,家中曾为她订下一位门当户对的未婚夫婿。
眼看婚期将至,李氏祖父突然离世,不得不守孝三年。
孝期将要结束,两家重提婚事,李氏的母亲却又病逝了。
三年又三年,纵使夫家对李氏再怎么满意,为了子嗣着想,还是登门退亲了。
等李氏守完母孝,已经二十三岁,已经是很多人眼中的老姑娘了。
彼时陈侍郎的原配离世多年,在上峰的撮合下娶了李氏。
两人成亲数年,一直相敬如宾,不温不火地搭伙过日子。
平时陈侍郎下值,用过饭直接宿在前院,鲜少来李氏的院子。
这会儿丫鬟见陈侍郎进门,惊讶过后急忙通传。
李氏在丫鬟的搀扶下起身,就见陈侍郎大步走进房间。
“你退下,把门关上。”陈侍郎语速极快地吩咐道。
李氏疑惑:“老爷?”
丫鬟不敢迟疑,忙不迭退下。
陈侍郎扶住李氏,开门见山道:“你我成婚多年,我还从未见夫人褪下过罗袜。”
李氏愣了下,下意识捏紧了帕子,强自镇定道:“妾身习惯了穿着罗袜入睡”
因心神不安,被陈侍郎扶到矮塌前都没发觉。
直到坐在矮塌上,
陈侍郎蹲下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褪去她的鞋袜,李氏才猝然回神。
从未示人的双足暴露在空气里,李氏感受到陈侍郎落在她脚上的视线,脸色煞白。
“老爷你干什么?!”李氏斥道,挣扎着试图收回脚。
陈侍郎顺势松开,起身向李氏作了一揖:“是我鲁莽,还请夫人原谅则个。”
李氏扭过脸,把脚藏在裙摆下。
陈侍郎抹了把脸,方才所见刻在他的脑海中,迟迟挥散不去。
“夫人当时一定很疼吧?”
李氏浑身一震,瞳孔收缩,很快若无其事道:“天下女子皆是如此,习惯了就好。”
陈侍郎苦笑着摇头:“这是束缚,是枷锁,是最不该存在的陋习。”
明知会给女子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为何依旧存在?
李氏捏紧了帕子,很用力地咬着唇内,隐隐可以尝到铁锈的味道。
陈侍郎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不必给玥姐儿缠足,当年夫人没能幸免于难,我不希望玥姐儿重蹈覆辙。”
李氏满面愕然,忽然泪如雨下。
在陈侍郎慌张中夹杂着无措的注目下,她胡乱用帕子拭泪:“真好。”
遥想当年,她多么期盼能有人对她说同样的话。
可惜没有。
她独自熬过最痛苦的几年,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心口抽痛,后怕不已。
陈侍郎不明所以,闷声不吭地俯下身,为李氏穿好鞋袜。
李氏起初有些抗拒,见陈侍郎没有丝毫的嫌恶,索
性随他去了。
她想,或许会有转机呢?
陈侍郎和李氏之间发生的事,在越京多处悄然上演着。
震撼之余,引发诸多深思。
思虑过多的结果就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翌日早朝上,以陈侍郎为首的多名官员即使低眉垂目,也难掩满脸疲态。
更别说那一个接一个,极力控制但是失败了的哈欠。
饶是永庆帝的重点放在几个正唇枪舌剑的官员身上,也很难留意不到他们的异样。
不过眼下正事要紧,他只粗略扫一眼,记在心上,继续冷眼旁观他的臣子因为一件小事吵得不可开交。
下了早朝,永庆帝摆驾回朝阳宫。
刚用完早膳,靖王越英叡求见。
永庆帝召见,靖王入内,满脸笑地对他一番嘘寒问暖。
纵使帝王心思深沉,对越英颉这个嫡妻所出的皇子多有忌惮,此时心中亦是熨帖的。
不多时,全公公悄无声息地进来,立在一旁。
靖王眼珠转动,极有眼见地站起身:“儿臣也该去上值了,父皇一定要记得劳逸结合,若是伤及龙体,儿臣可是会心疼的。”
永庆帝笑了笑,抬手赏了他一幅御笔亲题的字画:“好好办差,别让你母后和皇姐失望。”
靖王低头应是,心里却不以为然。
母后的话他听,至于越含玉那女人
乖张孤僻,还占了父皇最多的疼宠,她配吗?
靖王退下,永庆帝收敛了浮于表面的笑:“说吧,他们究
竟怎么回事?”
一个官员表现异常,他不会放在心上,可若是一群,定然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如今的永庆帝早已不是三年前那个被丹药左右性情的帝王。
虽说世家仍是他的心腹大患,可随着大半军中势力归他所有,永庆帝自觉底气十足,对手下臣子的掌控愈发严密。
比如今日,发现陈侍郎等人的异样,就立刻派人去查。
一来一回,只花了全公公半个时辰。
“启禀陛下,那些大人之所以神不属思,都与前几日红袖街上发生的事情有关。”
随后,全公公将初蕊的事告知永庆帝。
永庆帝的语气喜怒难辨:“控诉缠足?”
全公公肃立垂首:“是。”
永庆帝脸色骤然沉下,透着一股风雨欲来的阴戾:“查。”
全公公把头垂得更低。
“查到幕后主使”永庆帝重重将茶杯砸到桌上,茶水瞬间洇湿面前价值连城的孤本,“凌迟处死。”
他从不相信意外。
比起花车遭到意外冲撞,永庆帝更认为这是一场处心积虑的谋划,好将缠足存在百年的弊端公之于众。
永庆帝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维持了一百多年的秩序,绝不能在他手里断送。
全公公眼皮抖了下,声音四平八稳:“是,奴才遵旨。”-
朝阳宫内发生的事情,韩榆不得而知。
在他的精心策划下,初蕊摔倒带来的后续反应持续发酵,很快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当然
,只在越京范围内。
一口吃不成个胖子,过于兴师动众,可能会引起反面效果。
书房里,韩榆和韩松并肩而立。
他二人面前的桌案上,摆放着一张大越地图。
在大越,地图是相当绝密的存在,这是韩松根据前世的记忆亲手绘制。
“从三月开始,我会派人在越京周围的地方运作。”韩榆用炭笔在越京周围的十个府城标注上记号,“先从这十个,逐步扩大范围。”
动作太大了,难免惹人注意。
韩榆要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达成目标。
韩松并无异议,只问了句:“还是你来安排?”
韩榆眸子眨动两下,语调镇定:“这次我来,下一批归二哥。”
韩松欣然同意。
从始至终,韩松都未曾问及韩榆如此快速有效地做到这一切。
同样的,韩榆也没有追究韩松这些年的布署,手头又有多少筹码。
彼此心照不宣,默契地避而不谈。
韩松佯装对过去三年频繁出现在韩家附近,身份疑似死士的人毫不知情。
一如韩榆佯装对过去三年里,韩松处理来自平昌侯府的杂碎毫不知情。
短暂的沉默后,韩松转移话题,谈及韩榆的任职问题。
“我问过吏部相熟的同年,你的任命早已定下,只是卡在了最后的印章流程上。”
这在韩榆的意料之中,不过面对眼神冷凝的韩松,他还是习惯性地安慰:“吏部并非阮家的一言堂,他卡得了一时,卡
不了一世。”
韩松欲说还休,最后还是没问阮家和韩榆之间的纠葛,只温声道:“我回头让人催一催。”
韩榆睁大眼睛:“怎么个催法?”
韩松但笑不语,只说:“山人自有妙计。”
韩榆耸了耸肩:“行吧,那我等二哥的好消息。”
这样也好,他就能专心制定缠足相关的后续计划了。
不知道韩松是怎么操作的,两天后,永庆帝一时兴起,召来吏部尚书,想要查看今年官员的任免情况。
可怜花甲之年的吏部尚书,只能苦哈哈地回吏部拿记录着官员任免的册子。
离开时走得急,险些撞上迎面走来的阮景璋。
阮景璋注意到吏部尚书手中的册子,眯了下眼:“大人这是?”
吏部尚书气喘吁吁地道:“陛下要看,事不宜迟,本官得赶紧走了。”
阮景璋后退半步,为上峰让出一条路:“大人慢走。”
目送吏部尚书匆匆离去,阮景璋神色不明地走进厅堂。
“啧,便宜他了。”
两天后,韩榆受到他的任命文书——正三品府尹。
府尹乃是越京地区的行政长官,位在尚书之下,又在侍郎之上。
饶是韩榆早有心理准备,当得知自己成了府尹,也是狠狠吃了一惊。
韩松却接受良好:“你在徽州府功绩卓著,临行前百姓还送了万民伞,当得起正三品府尹的官职。”
韩榆勾唇,轻轻放下任命文书:“我会好好做这个府尹的。”
待韩家人全部到家,韩
榆公布了这个好消息。
大家自然欣喜若狂,直言要好好庆祝一番。
锦锦挂在韩榆腿上,鹦鹉学舌:“庆祝!庆祝!”
韩榆忍俊不禁,他没有理由拒绝。
翌日,孙管家代表沈绍钧送来贺礼。
紧接着,蔡文和齐冲这两位师叔也派人送来极为丰厚的礼物。
韩榆一一谢过,让韩二送去库房。
傍晚时分,韩松下值,领着沈华灿、席乐安以及祁高驰过来。
三人如何恭贺自无需赘述,相携来到饭厅。
萧水容贴心地让人单独准备了一张桌子,好让几个年轻人有足够谈天说地的空间。
酒足饭饱,三位客人已然微醺。
韩榆不放心他们独自回去,把人安置在客房。
替席乐安盖好被子,韩榆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
恰好韩松也安置好祁高驰,从隔壁出来。
月色朦胧,兄弟二人相视一笑。
韩松叫住韩榆:“随我来,有份东西要给你。”
韩榆揉了揉额角,呵出一口浅淡的酒气,跟上韩松。
书房里,韩松递来一份名单。
“这上面都是即将与你共事的同僚。”等韩榆接过,韩松才收回手,“虽然你可能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我还是想给你一份。”
韩榆看着名单上熟悉的人名,哑然失笑。
他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但韩榆还是很感激。
“多谢二哥,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韩榆挥了挥薄薄一张纸,“我有种预感,它对我很有用处。”
韩松不
说话,默默举起拳头。
韩榆握起右手,和他对碰
上任府尹还未离任,韩榆派人打听过,至少还要半个月。
韩榆乐得清闲,在家专心教导邈邈和观观读书,偶尔处理几个来自平昌侯府的杂碎,闲暇之余还能陪锦锦玩闹。
虽然锦锦有文珠这个干姐姐陪伴,但还是更喜欢漂漂亮亮的小叔叔。
只要韩榆得闲,就哼哧哼哧拉他去二进院,一起玩跷跷板。
时间一天天流逝,韩榆没等来走马上任,反而等来长公主府的寿宴请帖。
永嘉长公主,先帝第六女,当今的异母姐姐。
因当年助永庆帝夺嫡,有从龙之功在身,这些年很是风光。
此次是永嘉长公主的驸马,太常寺卿方羽的六十大寿。
韩榆和韩松身为当朝三品大员,自然在邀请行列。
若这是一场普通的寿宴也就罢了,可据韩榆所知,永嘉长公主的独女——安阳郡主嫁到平昌侯府,是阮景璋的正妻。
是否是一场鸿门宴,韩榆不得而知,不过警惕点总没错。
韩榆着一身月白长袍,与韩松先后走进别苑,指尖把玩着腰间的玉佩,漫不经心地想着。
永嘉长公主幼子,方清淮迎上来:“两位里面请。”
韩松依旧维持着他清高冷淡,目下无尘的人设,只微微颔首示意。
相较于堂兄,韩榆笑容灿烂,眼角眉梢都透着欢悦,朗声道:“多谢方公子,今日贵客如云,方公子自不必顾及我们
二人,宴席可在前方?我与二哥自行前往即可。”
方清淮摇头道:“于公主府而言,诸位皆是贵客,哪有怠慢贵客的道理?”
话已至此,韩榆便不再多说。
兄弟俩见到今日的寿星,太常寺卿方羽,恭恭敬敬行了礼,说几句吉祥话,便找个不太显眼的地方坐下。
放眼席间,皆是四品以上官员,觥筹交错,脸上挂着公式化的微笑。
韩榆自斟自饮,不时和韩松低声交谈。
不时有目光投向他们,带着各色的打量意味。
韩榆视若无睹,神色如常地点评:“这酒不错,至少有二十年。”
韩松举杯:“大差不离。”
不多时,沈华灿也来了。
见完方羽,年少有为的国子监司业直奔韩榆而来。
饮一口酒,同样赞不绝口。
“若安哥儿能来,怕是也和我一样的反应。”
韩榆促狭一笑:“那就让他馋着。”
沈华灿无奈摇头,隔着韩榆和韩松碰了一杯:“你啊,总爱欺负他。”
可当席乐安挨了欺负,又总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
韩榆视线划过斜对面的平昌侯父子三人,不动声色垂下眼帘,语调懒散:“我那还有几坛好酒,昨儿给了二哥两坛,你跟安哥儿一人两坛。”
沈华灿不客气地收下了。
今日天朗气清,宴席是安排在露天里的。
没多久,方羽从屋里出来,身后跟着三个儿子。
其中长子是妾室所出,次子和幼子才是永嘉长公主亲生。
简单的发言后,
方羽宣布寿宴正式开始。
别苑里重新热闹起来。
因着韩榆和韩松备受当今重用,不断有人上前敬酒。
韩榆酒量寻常,不敢多喝,每次只抿一小口。
半个时辰转瞬即逝,两列衣着靓丽,面容娇美的婢女端着托盘,款步出现在宴席上。
托盘上摆放着一盘盘新鲜的反时令水果,摆出漂亮的形状。
婢女走到韩榆桌前,缓缓半跪,将满满当当的葡萄往桌上放。
韩榆抬眸,觉得这葡萄指定要掉下来。
果不其然,只听得婢女一声惊呼,满满一盘的葡萄尽数砸在韩榆身上。
席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婢女抖如糠筛,跪在地上叠声求饶。
韩榆分别按了下兄长和好友的手臂,极具暗示意味,好脾气地对婢女说:“无妨,你只是无心之过。”
方清淮闻声走来,冷冷看了眼惹祸的婢女,对韩榆说道:“客房有为客人准备了更换的衣裳,我让人带韩大人过去。”
韩榆起身,月白衣袍上碍眼的葡萄汁液也无法遮掩他的俊美夺目:“那就多谢方公子了。”
方清淮摆摆手,叫来一个小厮。
韩榆笑着拱了拱手,随小厮离席。
小厮领韩榆西行,在客房门口停下,推开门并不入内:“大人请。”
韩榆微笑道谢,迈步跨过门槛。
房门在身后关上,韩榆环视一圈,走到香炉前。
青烟袅袅,散发着一股雅致的香气。
韩榆嗤笑,这东西是他家文珠小姑娘玩剩下的
,也敢在他面前班门弄斧。
韩榆倒了杯茶,手腕一抬,把水泼进香炉里。
“扑哧——”
熄灭了里头乱七八糟的香料,韩榆敏锐地察觉到房间里还有另一道呼吸。
来到里间,果然床上躺着个看不清面貌的女子。
快步上前,待韩榆看清女子的脸,眸光骤然一沉。
——阮静云。
与他共处一室的女子,是平昌侯府嫡女,不久前刚和南阳伯嫡幼子定亲的阮二小姐,阮静云。
平昌侯这狗东西当真不干人事,为了对付他,连养了二十年的女儿都能利用。
韩榆并没有忽略阮静云急促的呼吸和绯红的脸色,当即不作他想,摘下小白的一片叶子,塞入她口中。
房间唯一的窗户从外面封死了,韩榆推一下没推动,索性暴力破窗。
“砰!”
另一边钉在窗户上的木板应声而裂,韩榆带上阮静云翻出去,不忘把窗户关上。
而就在他关上窗的下一刻,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阮景修大步走进来,扬声道:“大哥你帮我守着外面,我很快就好。”
阮景璋立在门口,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眼里闪过冷厉。
阮景修背对着他走进里间,只听平昌侯世子回应他:“好,我在外面等你。”
阮景修脱下被酒水打湿的衣裳,换上干净的衣袍。
不知怎的,他想到同样脏了衣袍的韩榆。
他应该就在不远处换衣裳吧?
想到如今他只是个侍读学士,而韩榆已经官居三品,阮景修眼神
微黯。
如果放在多年前,他可能会嫉妒。
可现在,他除了艳羡,再生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韩榆带着阮静云从小路走,避开走动的人群,打算把她送去花园。
服用了小白的叶片,那该死的迷香已经解了,用不了多久阮静云就能醒来。
韩榆不希望这个天真善良的姑娘卷入他和平昌侯的争锋中,只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吧。
途径一处偏僻的凉亭,韩榆眸光微转,瞥见一抹紫棠色。
韩榆身形微顿,偏头对上清冷如月的眸子。
“把人给我。”
清凌凌的嗓音传入耳中,韩榆抿了下唇,把阮静云交到上前的宫女手中。
指甲刮过掌心,韩榆呼吸放轻:“多谢殿下。”
越含玉捏着茶杯的手指收紧,眼睫轻颤:“嗯。”
韩榆作揖,转身离去。
约摸半刻钟后,阮静云悠悠转醒。
待看清眼前之人,阮静云面露诧异:“公主?”
越含玉面色淡淡:“你方才睡着了。”
阮静云揉了揉有些胀痛的额角,脸色微红,忙起来赔罪。
“无妨,你该回去了。”越含玉言简意赅道。
阮静云恭敬退下,她不知睡了多久,娘和大嫂怕是会以为她迷路了。
循着记忆回到宴席上,对雍容华贵的妇人唤了声“娘”,又唤一旁年轻貌美的女子“大嫂”。
平昌侯夫人见阮静云回来,眼里闪过一丝意外,冷声道:“你去哪了?这么久没回来。”
阮静云解释道:“许是方
才喝了酒,有些醉了,在凉亭里睡着了。”
平昌侯夫人嗤声:“一点防备心都没有,若是出了什么事,谁还敢要你。”
阮静云低头不语,显然早已习惯母亲的冷言冷语
另一边,韩榆联系上混进别苑的韩二韩三,换上干净的衣袍,吩咐几句,又回到席上。
当韩榆坐下,立刻接收到两道视线的细致打量,头发丝也不放过。
韩榆无视左前方隐晦的目光,故作遗憾地说:“真是可惜,那么好的葡萄,我竟然没吃到。”
韩松和沈华灿同时松了口气,又同时把自己的那份葡萄推到韩榆面前,然后异口同声道:“吃吧。”
韩榆露出愉悦的微笑,低头专心品尝葡萄。
约摸过了两刻钟,韩榆葡萄吃得差不多了,左前方传来一声巨响。
席间所有人循声望去,然后虎躯一震——
平昌侯脸色醉红地扑倒倒酒的婢女,一手摁住婢女,另一只手旁若无人地解着衣衫,嘴里吐露着不堪入耳的语句。
人群一片哗然。
无人发现,那婢女正是先前弄脏了韩榆衣袍的那个。
韩榆摸着下巴,一脸惊叹地对隔壁桌男子说:“这位大人,韩某在越京时间不长,敢问你们越京人都喜欢像这样放纵天性吗?”
隔壁桌男子:“???”
韩松&沈华灿:“”
看懂韩榆口型的阮景璋:“”
🔒 110
宴席上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平昌侯他未免也太急不可耐了。
今日可是永嘉长公主驸马的寿辰, 平昌侯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等龌龊之事,怕不是人老昏头了。
不知是哪位大人, 太过震惊导致手中酒杯脱落, 砸到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方羽最先回神,转头看向三个儿子,示意他们上去把人分开。
方清淮三人极力控制情绪, 不让宾客看出自己的失态, 快步朝着平昌侯走去。
试图把滚作一团的两个人分开,却以失败告终。
平昌侯神志不清, 力气大得可怕, 被拉得不耐烦了, 猛地一挥手:“滚开!”
方清淮反应不及, 被他一下甩了出去, 撞翻放满酒菜的桌案。
衣袍浸湿酒液, 葡萄橘子的汁液画地图似的在方清淮身上留下斑斓的色彩。
韩榆忍住即兴吹口哨的冲动,跟沈华灿咬耳朵:“好一场蔚为壮观的大戏。”
沈华灿:“”
四下环顾,见无人注意他们的交谈, 这才松了口气。
韩松看了两个比他小了六岁的青年人一眼, 默不作声饮酒, 冷眼旁观这场闹剧。
随着方清淮倒下, 平昌侯的行为愈发癫狂。
只能庆幸这里是男席, 除了少数为宾客倒酒的婢女外, 在座全都是男子。
若被女子瞧见, 怕是要留下终身的心理阴影。
方羽的脸上再难维持住微笑,几个深呼吸
,点了几个人高马大的小厮上前。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 终于把平昌侯和“无辜”的婢女分开。
婢女哭得不能自已, 若非有人拉着,早就一头撞到墙上,以死明志了。
方羽让人带平昌侯去客房,笑着说道:“侯爷醉酒失态,方某在此替他向诸位赔个不是。”
说着,他郑重其事地向在座众人作了一揖。
宾客哪敢接受寿星的赔礼,忙不迭起身回礼。
一番客套,宴席又恢复到刚开始的热闹,仿佛从始至终都没有过意外发生。
韩榆睨了眼平昌侯父子三人的位子,空无一人,只留下满地狼藉。
这时,有人举着酒杯过来:“两位韩大人,沈大人,下官敬您三位一杯。”
韩榆没有拒绝,抿成一条线的嘴角重新勾起温润无害的弧度。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就要做好被揭下一层皮的准备
驸马方羽的寿宴结束,继初蕊之后,平昌侯又在越京扬名。
这世上永远不缺八卦之人,百姓都热衷于看身份尊贵的侯爷出丑。
众□□传,平昌侯成了越京的名人,风头一度盖过寿星驸马爷。
韩二转述外面的流言,韩榆只当个笑话听,好让心情保持愉悦,转头继续教导两个孩子读书。
邈邈已有十岁,韩榆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是童生了。
韩树远在太平府,传信不易,就由韩松和韩榆两位叔叔做主,打算下半年送他回太平府,来年二月下
场参加县试。
考前训练必不可少,而韩榆再过两日便要走马上任。
届时府衙事务繁忙,怕是无暇顾及邈邈这个大侄儿。
有两个叔叔做榜样,邈邈读书非常用功,想来考个童生功名不成问题。
韩榆放下批阅好的四书题,拍了拍邈邈的头顶:“好好考,小叔给你准备了礼物。”
邈邈眼睛亮晶晶的,嗯嗯点头。
韩榆收回手,随口夸了句:“乖。”
邈邈激动得脸蛋红红,这引起了一旁观观的强烈不满。
他在椅子上左摇右晃,拽着韩榆的衣袖直哼哼:“小叔,我也要。”
“好好好。”韩榆耐心应着,也摸了摸观观,“乖。”
小家伙立刻被哄好了。
唉,真是甜蜜的烦恼
两日后,上一任孔府尹告老还乡,韩榆正式上任。
刚及冠不久的青年人生得脸嫩,逢人三分笑,上到府丞下到知事皆是如此。
久而久之,就有人不安分起来。
以府丞为首的某些官员,办差推三阻四,虎头蛇尾,直接导致办事效率大大降低,很多时候还需要韩榆这个府尹给他们擦屁股。
面对下属的作死试探,韩榆的态度始终不温不火。
这让府丞等人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屈极了。
就在这时,城北发生一桩灭门惨案。
凶手残忍杀害洪家十八口,盗走洪家所有值钱的东西,临走前还放了一把火,毁尸灭迹。
左邻右舍被冲天火光惊醒,发现洪家人都死光了,
吓得魂飞魄散,天一亮就来官府报案了。
灭门案情节严重,处理不当极有可能引起百姓恐慌。
府丞经过深思熟虑,把案子上报给韩榆。
韩榆听闻消息,立刻带着人去了城北洪家。
火势太大,洪宅内随处可见焦黑的痕迹。
洪家十八口是在饭厅被人发现的,地面并无拖拽痕迹,可见饭厅便是第一现场。
尸体早已送去义庄安置,唯有满地的血和混着殷红的酒菜昭示着“残忍”二字。
韩榆见惯了鲜血,上前查看亦能面不改色,还不忘吩咐府丞拿上部分酒菜取证。
——仵作的验尸结果还没出来,但韩榆根据经验,凝固多时的血迹颜色略暗,非正常形态,并不排除毒杀的可能性。
若是毒杀,便是一场有预谋的灭门。
随同韩榆来洪家的府城等人哪里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吓得两条腿直哆嗦,远远站着不敢上前。
韩榆叫了人,却半天没个动静,面无表情回头:“管大人。”
冷厉的目光冻得府丞一个激灵,硬着头皮上前,百般不情愿地做事。
韩榆又带人四处走了一遍,断言道:“凶手是翻墙进来的。”
府丞低头闻了闻手指上的血腥味,胃里翻涌,强迫自己咽下呕吐感,忍不住拆台道:“大人如何判断出来的?”
韩榆回头,看他的眼神像在看傻子:“墙头上有很明显的脚印。”
不待府丞过去一探究竟,韩榆又说:“本官差点忘了,管大人看
不到。”
府丞抬头,比他高了一截的府尹大人一脸难怪如此的表情。
府丞:“”
不带身高歧视的!
韩榆跨出不复存在的花丛,头也不回地离开:“管大人,你去查近半年来和洪家有交集的商户,人际关系也要查清楚,交好和结仇的全都要查,本官明日就要看到。”
“还有洪家十八口人的验尸,本官公务繁忙,实在分身乏术,劳烦管大人走一趟,帮本官盯着点。”
盯着点=围观全程
府丞眼皮一跳。
“本官知道管大人畏惧血腥的东西,但为了尽快破案,还请管大人努力克服。”
府尹大人翻身上马:“当然,本官是开明体贴的上峰,届时会让周大人齐大人刘大人过去陪你。”
“人多了,管大人就不会害怕了。”
韩榆面带微笑着说完,一抖缰绳疾驰而去。
府丞表情木愣愣的,问旁边的周大人:“他是在报复咱们?”
同样被点名,即将和十八具焦尸共处一室的周大人笑得比哭还难看:“还不明显吗?”
府丞:“”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大抵便是如此了。
纵使有千百个不乐意,府丞还是在短短一天之内查到韩榆需要的东西,然后被迫欣赏一场酣畅淋漓的验尸过程。
从义庄出来,以府丞为首的几个倒霉鬼扶着树大吐特吐,几乎把胆汁都吐出来了。
脸色煞白地转身,就看到骑在马背上的府尹大人。
府丞语调僵硬:“府尹大人不是说没空过来?”
“昨晚休息得好,今日提前处理完了公务,就过来了。”韩榆眉梢微挑,“没想到仵作速度挺快,本官刚到就已经结束了。”
昨晚熬夜查洪家的府丞:“”
在韩榆好整以暇的注视下,府丞不顾形象地哭出声:“府尹大人,下官知道错了,您就大人有大量,原谅下官的失职吧!”
再折腾下去,他怕是活不过五十。
府丞打头,另几个对韩榆阳奉阴违的官员见势不妙,也跟着老老实实认错。
韩榆笑而不语,翻身下马,径自走进义庄:“验尸结果可出来了?”
府丞弱声道:“出来了吧?”
验尸过程太恶心人,一结束他们就出来了,哪管仵作的死活。
韩榆脚步顿住,回过头笑道:“灭门案非同小可,并非本官一人的责任,诸位随本官一道吧。”
然后,府丞等人又体验一次义庄免费游
这天之后,府衙的同僚们发现,府丞大人忽然对府尹大人避之不及。
除非必要,远远见到府尹大人都会主动绕道走。
那背影,那速度,身后仿佛有豺狼虎豹在追。
韩榆对此乐见其成,置之一笑后投入到对灭门案的调查当中。
通过调查走访,韩榆从洪家的邻居口中得知案发当天洪老板和多年好友钱老板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我在屋里听到动静还出来看了,钱老板摔
门出来,爬上马车就走了,走的时候骂得可脏骂了什么?”
被问话的老妪掏了掏耳朵,瘪着嘴想了许久:“说什么洪小子太贪心,胃口太大哎呀大人您就甭问我一个老婆子了,耳朵不好,哪里听得清楚。”
韩榆心里有了数,回去后就让府丞去调查这个钱老板。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涉及到利益问题,难保不会对多年好友痛下杀手。
正和堆积成山的公文作斗争的府丞:“”
在韩榆的授意下,府丞查了钱老板名下的铺子,发现其中有一间是药铺。
而根据仵作的反馈,洪家十八口的根本死因是中毒,身上的刀伤是在无力反抗的情况下被凶手添上去的。
只为混淆视听,伪造出死于刀伤的假象。
可惜韩榆曾经日日与鲜血打交道,一眼就看出血迹的不对劲。
官兵去钱家,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这下直接坐实了罪名。
韩榆派人询问守城士卒,确定无可疑之人出城,便张贴通缉告示,全城通缉钱老板。
半月后,有人在乞丐窝里发现了钱老板。
钱老板哪有畏罪潜逃之前的光鲜亮丽,浑身又脏又臭不说,还被同行打断了腿。
审讯室里,几位府衙重要官员齐聚一堂。
当然,并非他们自愿前来,而是府尹大人威逼利诱,不得不来。
“离开后,我让人收买了洪家的厨娘,在饭食里下了老鼠药,把他
们全都毒死了。”
“为了不惹人怀疑,我没从洪家大门走,而是选择翻墙进去。”
“他们还剩最后一口气,全都用怨毒的眼神看我,可要不是洪发贪心,昧下我的一万两银子,我也不会这么做。”
“趁洪发还没死,我先在他的身上捅了十几刀,又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儿老母死在跟前。”
“等洪发断了气,我就把一切毒发的痕迹收拾干净,放了把火,藏好所有的金银财宝,翻墙离开了。”
“大人真不愧是我朝最年轻的状元郎,机敏过人,一眼就看出了洪家人身上的破绽。”
韩榆对钱老板的夸赞敬谢不敏,让狱卒把人送回牢房,带着被审讯室里的血气熏得头昏眼花,脚下打飘的下属离开监牢。
府丞咽了口唾沫:“大人如何确定凶手就是钱凡的?”
仅凭一间药铺?
这并不能证明洪家十八口的死和钱凡有关。
府丞百思不得其解,索性问了韩榆。
韩榆轻描淡写道:“本官让人拓下了墙头上的脚印。”
府丞不明所以:“脚印?”
“事后本官又让人把脚印和钱凡的鞋子作比照。”韩榆偏头,对目瞪口呆的府丞低低笑了声,“一对比,结果自然就出来了。”
府丞打了个磕巴:“比、比照?”
“没错,正是比照。”韩榆微笑,“这是本官和管大人之间的秘密,希望管大人能守好我们的秘密,别让其他人知道喽~”
说罢,府尹大人脚步
轻快地走远了。
看着青年人颀长的背影,府丞张了张嘴,打了个哆嗦。
丧心病狂!
泯灭人性!
老奸巨猾!
可无论府丞如何在心里叱骂,韩榆确确实实破了这桩轰动整个越京的灭门案。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韩榆的这把火迟来了两个月,总算轰轰烈烈地烧开了。
府衙里曾经有意无意跟府尹大人对着干的官员们都被这把火烧得上蹿下跳,到最后连渣都不剩。
他们终于明白府丞大人为何见了府尹大人就远远躲开,原来是他早就看穿了后者并非善茬。
一时间,府丞收到诸多谴责的眼神。
府丞:疲惫微笑.jpg
从此,府衙上下全都成了韩榆的应声虫。
府尹大人指哪打哪,让他们往东就不敢往西,让他们追狗就不敢撵鸡。
韩榆有了绝对的话语权,整个府衙也以极快的效率运作起来。
“那群人个个都是硬茬子,你这样钝刀子割肉,反而效果显著。”韩松得知韩榆驯服下属的过程,如是评价道。
韩榆不置可否,稍稍整理衣冠,迎着晨曦参加早朝。
永庆帝还没来,官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
陈侍郎捋着胡须,暗自奇怪道:“近日朝中风平浪静,无甚大事发生,也不知陛下为何日日生怒。”
一言不合就训斥臣子,甚至接连罢了三位大人的官职。
摸不准永庆帝的态度,大家只能绷紧了一身皮,不敢走错一步,说一个错字。
韩榆
和韩松对视一眼,沉默不语。
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暗中抓捕策划缠足舆论的人,却多次无功而返,挫败与焦躁交织,以致于暴躁易怒。
“谨言慎行便是,想来陛下也不会无辜迁怒。”
陈侍郎深以为然,又对韩松说:“上次多谢韩大人提醒。”
韩松淡声道:“能帮到陈大人就好。”
韩榆看他俩打哑谜,沉吟片刻就明白了,唇畔笑意加深。
不多时,永庆帝出现。
百官行跪拜礼,三呼万岁。
永庆帝叫起。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韩榆垂手肃立,开始新一天的府尹日常-
韩榆连任三年徽州府知府,处理起各项事务不过信手拈来。
如今回到越京,官场得意,无论管理治安还是打击罪犯,越发的得心应手。
自从驸马爷寿宴上出了大丑,平昌侯一直闭门谢客,持续到春去秋来,四年一度的皇家秋猎即将开始,才出现在人前。
虽说平昌侯无官职在身,又多次成为百姓口中的笑料谈资,可他到底有爵位在身,还有两个出息的儿子。
大家背后看笑话,明面上不敢显露分毫,话里话外都是恭维。
韩榆在蔡文的寿宴上看到平昌侯,见他周围热闹得紧,扯唇一哂,自顾自地喝酒。
韩松被齐冲拉去挡酒了,席乐安酒喝多了,拉沈华灿解决生理问题,只韩榆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抬眸便对上平昌侯阴恻恻的眼神。
韩榆不慌不
忙,斟满一杯酒,遥遥相敬。
回应他的是平昌侯失手打翻的酒杯。
韩榆轻嗤一声,将讥诮掩在睫毛的阴翳下。
皇家秋猎在后日,韩大人掐指一算,觉得是时候搞个大的了。
另一边,正黑沉着脸更换衣裳的平昌侯忽觉后背一寒。
环顾四周,并无任何疑似威胁的东西。
想到多次挑衅,害他颜面全无的韩榆,平昌侯狠狠丢开本该系在腰间的玉佩,用力碾在脚下。
“韩、榆!”
八月初六,长达七天的皇家秋猎如约而至。
前一天,永庆帝携后宫嫔妃、皇子公主及满朝文武抵达皇家围场。
韩榆的住处和韩松并两位好友相邻,经过一天的跋涉,走走停停,并未过多交谈,用完宫人送来的饭食便洗洗睡了。
翌日辰时,众人在围场汇合。
永庆帝射出第一弓,高声宣布:“秋猎开始!”
鼓声齐鸣。
“都拿出你们的看家本事,好让朕领略到大越男儿的英姿!”
“是,父皇/陛下!”
四位王爷并一位郡王带着各自的伴读、侍卫策马而去,很快没入林间。
年轻公子们紧随其后,高高扬起马鞭,迫不及待地想要猎捕自己心仪的猎物。
韩榆看向左右:“不如比一比,看谁打的猎物多?”
席乐安欣然同意,一甩马鞭冲了出去。
韩榆不甘示弱,策马追去:“好你个席乐安,你耍诈!”
回应他的是席乐安嚣张的笑声。
沈华灿和韩松无奈对视,一
紧缰绳,飞快跟上去。
很快,韩榆猎到一只野鹿,两只野兔。
另三人数量不一,但都不少于两只。
眼看猎物越发稀少,韩榆提议:“不如散开猎捕,半个时辰后在这里汇合。”
席乐安和沈华灿稍作思索,很快同意了,分别往东西两边去。
韩松握紧缰绳,眸中酝酿着深沉的情绪,不厌其烦地叮嘱道:“注意安全,莫要走太远。”
韩榆自是无有不应。
韩松深深看他一眼:“早点回来。”
说罢调转马头,往南边去了。
韩榆目送他远去,漫不经心地调整着藏在腕间的铁鸳鸯,抬手抽出一支箭。
拉弓搭箭,瞄准远处的树上。
下一瞬,长指松开,箭矢飞射出去。
金属相击,箭矢撞上另一支箭,后者被迫偏离原本的轨迹,扎进韩榆身.下黑马的前蹄边。
黑马受惊,原地踢踏着,不断打着响鼻。
韩榆安抚地揉了把马脖子,再次拉弓搭箭。
这次并非金属相撞的脆响,而是穿透骨骼肌理的无声无息。
箭头扎进树干,硬生生把藏在暗处的人钉在了树上。
韩榆握弓的手垂下,策马上前。
微微仰头,入目是韩二持刀割断蒙面男子喉管的一幕。
“呃”
蒙面男子连呼声都没能发出,便断了最后一口气。
星星点点的血液溅到面颊上,腥热黏稠。
韩榆不疾不徐地抽出一张帕子,拭去温热的液体,留下几道红痕。
“开始吧。”
禁军打扮的韩二拱
手:“是。”
话音刚落,便不见了踪影。
与之一同消失的,是蒙面男子的尸体。
韩榆随手丢了帕子,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箭,随机挑选一只猎物。
拉弓搭箭,射中后腿。
韩榆拎起毛色雪白的兔子,自言自语:“可以给锦锦养着玩。”
一边说,一边往围场深处走去。
半个时辰后,四人满载而归,在分开的地方汇合。
“哇,榆哥儿你猎了好多!”席乐安惊呼,“看来第一是你了。”
韩榆面带微笑:“你也不少。”
韩松侧目,眸光闪烁:“走吧,回去。”
三人应声,一路往北去
另一边,平昌侯带着两个护卫,策马走在林间。
护卫负责搜罗猎物,平昌侯只需做个甩手掌柜即可。
几年前掉进护城河,躺了一年有余,对他的身体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如今骑马可以,却不可太过激烈。
想到害他沦落到今天地步的始作俑者,平昌侯眼里闪过暗芒。
且等着吧,待安郡王即位,平昌侯府的地位彻底稳固,就是韩榆的死期。
“阮三十六,你去”
话未说完,平昌侯只觉后颈一疼,便没了意识。
再睁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三米深的陷阱里。
头顶传来懒洋洋的嗓音:“是不是觉得很熟悉?”
平昌侯抬头,他恨极了的小崽子——韩榆正悠哉悠哉地蹲在陷阱旁,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韩榆!”
韩榆一手托腮:“这就是当
年让你破相的陷阱呢,感觉如何?是不是觉得非常亲切?”
平昌侯喉咙一哽,额角暴起青筋。
“何必呢,每次都玩不过我,偏要自找羞辱。”韩榆啧声,“真当我是什么软柿子,你想捏就捏的?”
平昌侯小心避开锋利的竹刺,低吼道:“我是你爹,你这么对我,就不怕遭报应吗?”
韩榆哈哈笑了:“是你先为老不尊,虎毒不食子,你连个畜生都不如。”
“阮鸿畴,你自己数数,这十六年来,你对我、对我的家人下过多少次手?”
“若非我命大,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
“你有如今的下场,全是咎由自取,哪来的脸跟我谈什么父子情份?”
听着韩榆满是嘲讽的言论,平昌侯一开始怒不可遏,恨不得爬上去生吞了他。
可听到后面,平昌侯突然笑了起来:“你的家人?我看应该是阮景修和阮静云的家人吧?”
“十六年,你明知自己不是韩家血脉,偏偏装作毫不知情,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韩家人的关怀爱护。”
韩榆微微眯起眼睛。
“我是畜生,你韩榆也不遑多让。”
“偷了阮景修和阮静云的父母亲人,自私又卑劣!”
“你说要是韩家人知道你的真面目,还会对你真心相待吗?”
“小小年纪就能借刀杀人,不是怪物是什么?”
韩榆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眼底凛冽的森冷。
“说完了?”
平昌侯有恃无恐道:
“说完又如何?没说完又如何?今日你让人把我带到这里,可是忘了阮家的死士?”
“死士?”韩榆笑声意味不明,“你是说阮三十六和阮三十七?”
平昌侯脑中闪过一道白光,不可思议的猜测袭上心头:“他们”
韩榆打了个响指:“恭喜你,猜对了。”
平昌侯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怎么也没想到,韩榆竟然在阮家的死士里安插了自己的人。
是他大意了!
韩榆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把匕首,在指尖翻转,犹如翻飞的蝶。
“我之前就警告过阮景璋,我们之间的争斗,不要把阮景修和阮静云牵扯进来。”
“上回他利用阮景修抹黑我的名声,我扎穿了他的左手,这回你利用阮静云”
韩榆刻意顿了顿,视线在他身上游移,像在考虑从哪里下刀。
平昌侯瞳孔骤缩,深知自己逃不出陷阱,语气冷硬道:“过往一切暂且不提,你敢在皇家围场对我动手,可曾考虑过刺杀当朝超品侯爵的后果?”
却见韩榆毫不在意地一笑,手起刀落。
“啊!”
平昌侯只觉脸上一阵刺痛,禁不住哀叫出声。
囫囵一摸,满手的血。
韩榆登高俯瞰,无比愉悦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黑黢黢的眸子里跳跃着恶意的暗芒。
“左右对称,当真是漂亮极了。”
韩榆和韩八互换回来,走到韩松身旁站定。
韩松侧目,口吻平淡:“回来了?”
韩榆手掌贴在衣袍上,蹭去手心的濡湿:“嗯,回来了。”
参与围猎的人相继回来,各自的面前堆积着数量不一的猎物。
自有专人一一统计,再按照数量排名。
一刻钟后,本次围猎的前三名新鲜出炉。
“第一名,靖王。”
“第二名,宸王。”
“第三名,安郡王。”
明知这名次有水分,大家还是非常配合地拍手叫好。
安郡王看着喝彩不断的官员们,被两个弟弟赢过的不甘愤怒淡去几分。
而就在这时,阮景璋上前:“启禀陛下,微臣的父亲还没回来。”
说到平昌侯,就让人想起多年前他在围场失踪,跌入陷阱导致破相,不得不辞官的事。
众人面面相觑,用眼神彼此交流。
永庆帝脸上的喜色淡去几分,派出禁军去找。
连着找了一天一夜,禁军才把人带回来。
好消息,人还活着。
坏消息,又掉进陷阱里了,不仅断了胳膊,另一边脸也破了相。
得知平昌侯现况的众人:“”
别人是吃一堑长一智,再看平昌侯,他是吃一堑吃一堑,唯独不长脑子。
活了一把年纪,竟然还能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人群中,韩榆迎上韩松的注目:“怎么了二哥?”
韩松摇头不语。
韩榆笑笑,同他耳语:“二哥,等围猎结束,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韩松看着远处忙进忙出的太医,低声应好。
平昌侯伤势过重,迟迟昏迷不醒。
太医征得平昌侯
世子的同意,给平昌侯脸上的伤口用上了缝针之术。
之后一连五天,平昌侯都在房间里养伤。
第六天,也是秋猎的最后一天。
按照以往惯例,永庆帝举办了盛大的宴席,庆祝皇家秋猎圆满完成。
——如果不提平昌侯那个败兴玩意儿的话。
席上,众人谈笑风生,觥筹交错,合着雅致的乐曲,好一派歌舞升平的美景。
就在宴席接近尾声时,平昌侯出列,在正中的位置跪下。
他脸上手指长的伤疤很是狰狞,活像是一只蜈蚣趴在皮肤上,让人不忍直视。
永庆帝看了眼就移开视线,耐着性子问:“平昌侯有什么话要说?”
平昌侯声如洪钟:“微臣状告韩榆谋害生父!”
众人:啊?
宴席上猛地一静,所有人齐刷刷看向被平昌侯指控的韩榆。
只见韩榆先是一脸茫然,紧接着转眸看向平昌侯,不知想到什么,茫然转为震惊。
他怔怔看着平昌侯,喃喃道:“原来是你啊。”
在座诸位的耳朵一下子竖起来,八卦的警报疯狂鸣叫。
韩榆惨然一笑,震惊褪去,被伤心欲绝取代。
他缓缓站起身,神情恍惚以致于差点被桌腿绊倒,还是韩松及时扶了一把,才免去当场摔倒的尴尬局面。
众人屏住呼吸,他们想知道,韩榆究竟因为什么而绝望。
很快,答案揭晓。
只见韩榆踉跄着上前,与平昌侯并排跪下,向着上首的永庆帝重重磕了个头。
永庆帝面无表情
地看着跪地的两人:“韩爱卿,你有什么话要说?”
平昌侯对韩榆怒目相向,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韩榆统统无视了,以头抢地,看不清他的表情。
宽敞空旷的大殿内,响起韩榆轻颤着,带着哭腔的声线。
“微臣微臣要状告平昌侯谋害亲子。”
众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