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
“韩松为人正直果决, 从不徇私,奈何有个动不动就泪眼汪汪的弟弟。”
席乐安口中念念有词, 忍了又忍, 实在没忍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韩榆暗戳戳磨牙,趁罗先生背对他们整理书架, 一把勾住席乐安的脖子, 猛地收紧。
“泪眼汪汪哈哈哈哈嗷嗷嗷——韩榆你快撒手,我要被勒死了!”
罗先生听到动静回头, 见两个人扭作一团, 登时又好气又好笑, 色厉内荏地斥道:“不许胡闹。”
先生的话韩榆还是听的, 闷闷应了声, 坐回到椅子上, 心中百感交集。
有被认作哭包的赧然,也有数不清的动容。
当然,后者更多。
韩榆从来都知道二哥外冷内热, 嘴上总说“我不要”, “你这样不好”, 实际上每回最纵容韩榆的就是他。
且韩松惜字如金, 就算做了什么, 也不会大剌剌地跑到韩榆面前邀功。
若非罗先生想起来, 在今日告诉韩榆, 他或许这辈子都不知道韩松曾经为他做过这件事。
微不足道,但足够暖心。
韩榆只觉四肢百骸并五脏六腑都被温热的水流浸润着,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
席乐安见他嘴角都快飞上天去, 想想还是没笑出声。
就算为了他金贵的脖子着想, 也不能再干虎口拔须的蠢事儿。
罗先生整理好书架,翻看韩榆三人送来的笔记与试题,语气诚恳:“为师替那些孩子谢过
你们,也会告知他们这些书籍的来处。”
席乐安想到留有自己笔迹的书籍不久后将在私塾所有学生手中传阅,既兴奋又期待:“先生太见外了,能帮到他们我就很高兴了。”
“科举不易,若有人引领前路,指点迷津,也能省去许多弯路。”韩榆附和道,接下来话锋一转,“还有一点,先生莫要忘记提醒大家读书之余别忘了强身健体。”
这一路走来,尤其是乡试和会试,他见过太多人因为体质不达标,在考场上生病晕厥,以致于错失一次机会。
三年太久,没几个人能等得起。
罗先生喝一口茶,双手自然搭在桌沿:“为师会提醒他们,不过后续是否落实,就不是为师能管束的了。”
全靠自觉。
韩榆笑笑:“这是自然。”
时间在谈笑风生中飞快流逝,转眼到了正午时分。
罗先生的孙子,即当年韩榆参加入学考核时负责监考的那位小童过来敲门:“祖父,该用饭了。”
罗先生看向两个学生,发出邀请:“可要一起吃?”
韩榆和席乐安默契对视,又异口同声道:“吃!”
罗先生缓缓笑了。
用完饭,罗先生要去给学生上课,无法再招待韩榆二人。
韩榆极有眼见地提出告辞,席乐安亦然。
罗先生虽有些失落,但还是同意了,亲自送两人到门口。
“往后要好好的。”
罗先生轻拍韩、席二人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活了五六十年,他见过太
多兄弟阋墙、至交好友反目成仇的事例,由衷地希望这几个从垂髫之龄就玩在一处的孩子能够互相扶持,共同走向很远很美好的未来。
多年后白发苍苍,亦能笑容满面地坐在一起,对弈喝茶,回忆往昔。
韩榆和席乐安正对罗先生,恭敬作揖:“谨遵先生教诲。”
笃定且坚信
韩榆和席乐安辞别了罗先生,并肩走在小径上。
韩榆偏头避开横斜过来的葱郁枝条,往前走几步,指向不远处假山旁边的小径:“那里还记得吗?”
席乐安眼皮一跳,超大声地说:“不记得!”
“嗤——”韩榆发出嘲笑的声音,“没关系,你忘了我还记得。”
席乐安眼皮一跳,心头涌起不祥的预感。
果然不出所料,下一刻只听韩榆哈哈大笑:“当年你才四岁,被几个大高个围着喊猪娘子,泪眼汪汪,可劲儿地掉小珍珠,呜呜咽咽了一路,还是我好一番安慰劝导,你才没继续哭。”
席乐安:“好汉不提当年事。”
韩榆无视他弱弱的语调,在阳光下笑得畅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席乐安:“”
生得白净文弱的少年人沉默良久,不紧不慢挽起袖子,不紧不慢抬起头,声音铿锵有力:“爱哭鬼!”
无比简短的三个字,震得韩榆头皮发麻,瞳孔放大。
韩榆眼眸微眯,往前跨一步,抬手就要给他锁喉,好让席乐安尝
尝自己的厉害。
席乐安从不在同一个地方跌跟头,见势不妙,立马拔腿就跑。
两条腿甩得飞快,几乎显出残影。
“席乐安,有本事别跑!”
“站着挨打,当我是傻子不成?”
席乐安挑衅完,溜得更快了。
眼看要到私塾大门,一人从外面走进来。
席乐安当即一个急刹车,绕是这样,还是差点撞到对方的身上。
险险稳住身形,席乐安拍着胸口大喘气:“幸好幸好,没撞到人。”
后边儿的韩榆追上来,看清来人的脸,那两分凶气儿尽数褪去:“冯宁。”
没错,险些和席乐安产生碰撞的青年正是冯宁。
席乐安挠挠头:“是你啊,几年不见,你变化真是不小。”
以前体型偏瘦弱,如今又高又壮,竟然比席乐安高出来半个头。
席乐安对此表示震惊,并且难以接受。
冯宁惊喜万分:“韩榆,席乐安,你们回来了?”
韩榆颔首:“昨日回镇上,今日过来拜访先生。”
冯宁有些局促地把手心往衣服上蹭,语速极快地道:“我听说了,你们还有沈华灿都考中了。”
状元,榜眼,以及二甲进士。
消息传到太平镇,罗家私塾连续几日的最热门话题无非就是这三人。
尤其是韩榆。
十六岁被陛下钦点为状元郎,更是连中六元,成为一众进士里鹤立鸡群般的存在。
冯宁当时就在想,不愧是我的学习榜样,优秀到近乎完美。
韩榆离开私塾的时间里,冯宁
一直以他为目标,向着他所达成的成就而努力。
冯宁以为,或许要等到他科举入仕,正式进入朝堂,才能再见到韩榆。
今日意外相见,委实让冯宁又惊又喜。
韩榆见他激动得说不出来,便主动问询:“我听说你如今是秀才了?”
冯宁怔了下,重重点头:“是,打算明年参加乡试。”
“这样挺好。”韩榆予以鼓励,“希望有朝一日,你我能在越京相逢。”
冯宁呼吸急促了几分,露出与高壮形象全然不符的傻笑:“好,我会努力的。”
韩榆轻咳一声,憋出将要溢出的笑声,略侧过身去:“快要上课了,你赶紧去课室吧,我们也该走了。”
冯宁点头应是,同手同脚地往甲班跑去。
席乐安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啧啧称道:“冯宁多嚣张跋扈的一个人,自从跟你坐了几个月,整个人脱胎换骨,见了你乖巧得不行,怎么如今更严重了?”
“你懂什么,这叫人格魅力。”韩榆走出私塾,趁四下无人,一把薅住席乐安的脖子,“冯宁的事儿咱们先不说,先算一算咱们俩的账。”
席乐安:“!!!”
最终,席乐安还是没能逃脱韩榆魔爪,被韩榆狠狠削了一顿。
席乐安捂着肩膀呼痛,眼神幽怨:“韩榆你欺软怕硬,那契约上的内容分明是先生所写,你却只找我算账。”
“尊师重道懂不懂?”韩榆隔着衣袖碰了碰内袋里的契约,伸手给他理了理
后背被揪起的一团凸起。
席乐安轻哼,看在你帮我理衣裳的份上,我就勉强原谅你的恶行。
“不过说实话,韩二哥对你真好,默默奉献还不求回报。”
小伙伴的话可把韩榆得意坏了,昂首挺胸地道:“也不看我是谁,在我崇高的人格魅力下,二哥很难不被影响到。”
席乐安:“”
两人一路胡言乱语,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很快在韩家门口分别。
一人进门,一人往东。
“回来了?”
萧水容和齐大妮在院子里择菜,见韩榆回来,柔声细语地问。
韩榆嗯了一声:“先生要上课,我们就先回来了。”
“哦对了。”韩榆忽然想起一件正事,停住脚步,“回来前,我跟二哥商量过,打算接你们去越京现在我想问问,你们对此有什么看法?”
“去越京?”齐大妮愣了下,不答反问,“全家都去?”
韩榆摇头:“看个人意愿,若是不愿去越京,留在镇上也行。”
萧水容有些迟疑:“这事儿我跟你爹商量一下,下午或者明早再给你答复。”
韩榆蹲下身,帮着择菜:“不急,我在家半个月才走呢。”
“这边用不着你。”齐大妮挥手撵人,“早上不是说要给邈哥儿出题目,赶紧忙你的去,下午邈哥儿回来就能做上了。”
韩榆把掰下来的几根菜叶子放进篮子里,拍拍手站起来:“好吧,那我去了。”
萧水容诶了一声:“
灶房里给你留了几块酥饼,要是饿了就去拿。”
韩榆表示知道了,脚步一拐去了灶房。
——午饭和罗先生一起吃,多少注意着点形象,不敢敞开肚皮,只吃了五分饱,这会儿肚子里还真有点空落落的。
带着酥饼回到房间,韩榆解决了饥饿的问题,出了几道简单的四书题,并几道默写题,又把昨夜韩一送来的一些事务处理了,在左下角烙下鲜红的印章。
待到傍晚时分,韩文邈肩头挎着小布袋,一蹦一跳地从罗家私塾回来,迎接他的是密密麻麻的四书题,以及最最最可怕的默写题。
眼前一黑.jpg
亏他一放课就迫不及待回来,只为了找他崇拜已久的小叔叔玩,结果却是
韩文邈仰头,良心几乎为零的小叔叔笑眯眯问他:“如何?邈邈是不是觉得很惊喜?这可是小叔叔特意为你准备的。”
倒、倒也不必如此。
只有惊,没有喜QAQ
不过韩文邈是个乖孩子,从来都以二叔和小叔为榜样,即便捧着四书题人都傻了,却没有半句抱怨,乖乖坐下写题。
韩榆单手托腮,无声笑了笑
翌日天刚亮,韩家人便陆陆续续起身了。
今日要回村祭祖。
虽说韩发不干人事,可对外韩发始终是受了齐二妮的蒙骗。
纵使有千百个不愿意,为了不给人留下话柄,基础流程还得走一遍。
吃饭时,萧水容带来了她和韩宏晔商讨了大
半夜的决定:“我们跟你去越京。”
韩榆视线移向大伯和大伯娘。
韩宏昊哧啦喝一口粥,咽下才开口:“观哥儿出生几年,除了他奶都没见过他,正好去瞧瞧。”
齐大妮手里拿着土豆饼:“我这一辈子只出过府城,还没见识过越京的风光咧。”
便是也要跟着去了。
韩榆又将目光投向韩树。
韩树和妻子唐怡相视一眼,粗声粗气道:“我跟你大嫂的意思是,只去越京待一段时间,见一见松哥儿,过几个月再回来。”
苗翠云补充一句:“正好镇上的铺子也有人打理。”
韩树应是:“顺便给你们守着家里。”
韩榆没有强求,看向最后一人:“四姐你呢?”
韩兰芸摸了摸耳垂上的玉坠子,笑容灿烂:“我还想着过段时间把铺子开到外地,榆哥儿就把枕头送来了,拒绝不是可惜了?”
齐大妮皱眉:“你去了越京,这边的铺子怎么办?”
韩兰芸偷瞄韩榆一眼,收到后者核善的微笑,下意识一缩脖子,含糊其辞道:“铺子的掌柜都是我信得过的人,只需每半年查一下账就好。”
韩榆放下筷子:“那就这么说定了,回头跟亲朋好友知会一声,半月后启程上路。”
“好!”
敲定这件事,大家收拾收拾,启程回村。
隔壁包老太太早两年前在睡梦中安详离世,将韩家屋里屋外打扫一遍的人是包老太太的大儿媳。
包老太太大儿媳把钥匙还给齐大妮
:“昨儿村长才把钥匙给我,天擦黑打扫完,这会儿干净着呢。”
齐大妮人逢喜事精神爽,见人三分笑:“辛苦你了,过会儿记得来我家吃席啊。”
包老太太大儿媳巴不得,乐呵呵地应下了:“还没恭喜榆哥儿当上了状元郎,日后当了大官,您就享福喽!”
齐大妮捋了捋鬓发:“我现在也在享福呢。”
儿女孝顺,孙辈有出息,齐大妮现在很满足。
满足到足以让她忘记那三十余年的苦难,微笑乐观地度日。
说话间,桃花村诸多村民闻讯赶来。
庆祝恭贺自然少不了,还有人拉着自家孩子过来,明示或暗示,请韩榆指点一二。
韩榆本着与人为善的原则,没有拒绝这些人的请求:“待祭祖结束,您几位再领着孩子过来可好?”
对方自是无有不应,识趣地散去了。
韩氏一族有专门的祠堂,只是韩榆从未来过这里。
当年倚老卖老的两位老叔公先后逝世,如今取代他俩位置的两人很识趣,全程对韩榆客客气气,丁点儿颐指气使的念头不敢有。
韩榆取来三炷香点燃,拜了三拜,而后端端正正地插.进香炉里。
两位隔了不知多少房的叔伯在韩家先祖面前将韩榆夸出花来,唾沫星子乱飞,看得韩榆不着痕迹往旁边闪了闪。
祭祖结束,韩榆同叔伯告别,回到家中。
那几个孩子已经等在院子里了,另一边,老村长谈全正在跟韩宏晔、韩宏昊说话。
见韩榆进门,谈全黝黑脸上的每一寸皱纹都笑得舒展开来了:“观哥儿如今可乖?”
“观观很听话,读书也很上进。”韩榆顿了顿,又道,“二哥公务繁忙,观观年岁尚小,离不得人,因此二嫂也脱不开身,再过个几年,观观长大几岁,二嫂便可以自由安排时间,想去哪就去哪。”
谈全浑浊的眼里有片刻湿润。
果然,即使他不说,榆哥儿也能看出他是想孙女儿了。
“诶诶,好,有时间就回来,没时间的话”谈全抽一口旱烟,“不回来也行,就算隔着十万八千里,心里惦记着就好。”
韩榆陪着说了几句话,就拎着几个平均年龄不超过十岁的小崽子去了东南屋。
一番考校下来,韩榆对他们的印象是读过几年书,资质不算太突出,可若是肯下功夫,考个童生回来不成问题。
韩榆沉吟片刻,为他们每个人拟定了一份书单:“若有条件,可以看看这几本书,对你们有帮助。”
小崽子睁着圆咕隆咚的大眼睛,点头如捣蒜:“晓得了晓得了,谢谢状元郎!”
韩榆送走了他们,又迎来萧、苗两家人。
同两家的舅舅舅母说了会儿话,韩榆把小表弟叫到屋里:“这是我在安庆书院期间的笔记,你们拿回去看。”
这笔记他只给了家里的小孩子,并未送去私塾。
韩榆得承认,他也是有私心的,只希望自家孩子越来越好。
“谢谢表
哥。”四个小表弟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韩榆,同时视若珍宝地捧着笔记。
“好了,笔记可以先放在我这里,离开的时候别忘了带走。”韩榆心中好笑,敲了每人的头一下,“出去玩吧。”
“好耶!”
到底还是个孩子,一听说要去玩,立马撒欢跑没影了。
韩榆把笔记放在显眼的桌上,出去招待亲朋好友了
三个时辰转瞬即逝。
村里的妇人们帮着收拾了碗筷,和自家男人回家去。
韩榆送走了萧外公一家,忽然想起一件事:“灿哥儿之前喝了关大夫开的药,鼻子好多了,我打算再给他带些回去。”
那药是涂抹在鼻腔内侧的膏体,无需诊脉,亦无需本人到场。
韩榆在越京和安庆府让人打听过,竟没有一家医馆卖这种药。
正好回来,就给沈华灿多带几瓶。
“快去快回。”萧水容扬声道,“我这边快要收拾好了,得赶在天黑前回去。”
韩榆应了声,小跑着往关家去。
关家依旧冷冷清清的,院子里晒着很多药材,不见关大夫的人影。
“不在吗?”
韩榆喃喃自语,一边抬手敲门。
不多时,关大夫从正屋过来开门。
脚下虚浮,身体左摇右晃。
走近时,韩榆闻到一股扑鼻的酒气。
关大夫盯着韩榆瞅了半晌,总算把人认出来:“是你啊,韩家小子。”
韩榆跟在关大夫身后进门,道明来意。
关大夫也不墨迹,很快在堆满各种小瓷瓶的
木架上找到相应的那一瓶:“三瓶足够了,保管药到病除。”
说完,关大夫捂着胸口打了个酒嗝。
韩榆默了默,权当没听见,低头取银子。
“老夫听说了,你如今六元及第,将要去越京做官了。”
韩榆把银锞子放到桌上:“嗯,半个月后动身。”
关大夫倚在木架上,说话的语调有些含糊不清:“韩家小子,你要记得”
韩榆抬眸,发现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满眼醉意,站都站不稳了。
欲上前搀扶,却被关大夫一把攥住手腕。
老人家常年与药材相伴,身上带着股清苦的味道。
关大夫很用力地抓着韩榆的手腕,眼睛死死盯着韩榆,像是醉了,又像是没醉。
“你要切记——为官者,定要保持本心。”
韩榆眨眨眼,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关大夫得不到回应,手上力道加重:“一定要记得!一定要!听到了没有?”
韩榆被老人家眼底汹涌压抑的情绪震住,下意识点头:“记住了。”
关大夫这才满意,松开韩榆:“好了,药给你了,你回去吧。”
韩榆迟疑了下,还是拿上药离开。
走到门口,他不放心地回头看一眼。
关大夫又回到正屋,拿起酒坛子仰头痛饮。
韩榆脚下微顿,还是去关家隔壁说一声,让他多加注意着旁边的动静。
带着三瓶药赶回家,家中已经收拾妥当,便乘马车回镇上
之后几日,韩榆除了处
理一些日常事务,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教导韩文邈和姐姐家的几个孩子。
回到太平镇第五日,有两人找上门来。
彼时家里只韩榆一人,其他人都因为各种事出门去了。
“韩春银那贱人去年趁我们去了县里,把芷姐儿灌了药送到一个病痨鬼床上,说什么冲喜,顺便再给那病痨鬼留个孩子。”
“结果那病痨鬼第二天就没了,我跟韩柏上门要人,他家死活不肯放了芷姐儿。”
“昨天芷姐儿托人送信给我们,说她快要不行了,她不想死在夫家,让我们带她回去。”
“可是我们没钱没势,不过两个打杂的小喽啰,哪能把芷姐儿从布庄老板家里带出来,思来想去,我们只能找你来了。”
韩榆看着面前瘸了条腿的韩椿,以及少了条胳膊的韩柏,有那么一瞬,还真没认出他们。
瘦骨嶙峋,狼狈落魄,哪有半分幼时养得肥头大耳的模样。
说起布庄老板家里病痨鬼儿子,韩榆就想起差点被亲人卖过去冲喜的刘三花。
真想不到,那病痨鬼竟然撑了这么久,去年才死。
在韩榆若有所思的时候,韩椿韩柏偷偷用余光观察他。
光鲜亮丽,衣着体面,当真有几分官老爷的架子了。
反观他们
自卑如同潮水般袭来,让他们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下。
韩榆对此视若无睹,更没兴趣打听他们为什么会落到今日的地步,只问:“韩兰芷为何病重?”
提起这
个,韩椿拳头捏得咔咔作响:“布庄老板逼迫芷姐儿与他芷姐儿有了身孕,背着人吃药打掉,却被她婆母发现了,命人痛打一顿,一直流血,递信出来的烧火丫鬟说,怕是就这几天了。”
韩榆蹙眉。
平心而论,他对韩兰芷没什么好印象。
可比起逼迫儿媳的公爹,韩兰芷倒显得不那么可恶了。
在韩椿和韩柏忐忑不安的注视下,韩榆轻叩两下桌面:“这事交给我,你们回去吧。”
双胞胎狂喜,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次日,布庄老板外出巡视铺子,被歹人劫走。
找到人的时候,人在水沟里躺着,两腿之间少了个东西。
物理阉割了解一下?
又一日,布庄老板家的小儿媳病重离世,于两日后出殡。
当天下午,韩椿韩柏被人打包送出了太平镇。
与之同行的,还有个病殃殃的年轻女子。
面色惨白,好在瞧着不像是将死之人。
至于他们去往何处,将来又会有各种境遇,就得靠自己了。
总归不会再坏了。
他们如今的处境,距离绝境只差半步之遥而已-
韩榆在太平镇半个月,带着家人和席乐安前往越京。
经历二十多天,一行人在傍晚时分出示路引,被守城士卒放行。
韩兰芸撩起车帘往外看,语气里满是好奇与惊艳:“原来这就是越京,大越的都城。”
韩榆双手抱臂:“也是你我往后常住的地方。”
韩兰芸摩拳擦掌,眼里野心与
兴味交织。
韩榆看在眼里,懒洋洋地闭上眼。
马车一路平稳行驶,在韩宅门前停下。
席乐安的住处还要往前,与韩家人打声招呼,便和他爹娘离开了。
谈绣芳出门相迎,还带来一个好消息——她已有两月身孕。
这对远道而来的韩家人来说,无异于天降喜讯。
苗翠云牵着谈绣芳进门:“这孩子来得正是时候,我跟你大嫂和二婶都能贴身照顾你。”
谈绣芳抿嘴笑,眼角眉梢流露出少女般的娇俏温婉。
韩榆道了喜,亲自带着家人安置下来,而后左手韩文观,右手韩文邈,拎着素未谋面的兄弟两个培养感情去了。
滑梯和跷跷板了解一下?
韩榆相信,七八岁的孩子也无法拒绝它们的诱惑。
在韩榆的引导下,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很快培养出深厚的感情。
韩榆乐见其成,尽心尽力教他二人读书。
如此又过半个月,荣归故里的新科进士陆续抵达越京。
七月初五这天,韩榆着一身深绿色官袍,与沈华灿前往翰林院任职。
同行的席乐安被安排到户部,任主事一职。
有韩松看顾,韩榆也能放心些。
行走在宽敞的宫道上,韩榆轻声问:“药可用了?”
沈华灿摸了摸鼻尖:“用了,效果显著,呼吸都舒坦了。”
“好用就行。”韩榆望向不远处的翰林院大门,“准备好了吗?”
“好了。”沈华灿深吸一口气,与韩榆并肩踏入翰林院。
翰林院内官员众多
,有正五品学士,从五品侍读、侍讲学士,正六品侍读、侍讲,还有修撰、修编等从六品及以下官员。
有出身寒门的寻常读书人,也有出身富贵的官家子弟。
有人待韩榆亲和友好,自然也有人因为某些缘故刻意针对。
就比如现在——
“这两摞公文下值前必须处理完,若是处理不完,有你好果子吃。”
侍讲吴大人指使庶吉士将两摞半人高的公文堆放到韩榆的案头上,语气不容置喙,临走前还不忘威胁恐吓。
与韩榆在同一处办公的沈华灿和钟伯同脸色都不大好看。
吴大人之所以公然刁难韩榆,是为了讨好翰林院的一位庶吉士。
该庶吉士乃是戴家旁支,从半月前入翰林院,就视韩榆为眼中钉肉中刺。
三甲进士出身的戴远山以为,若非今年出了意外,他定然可以跻身一甲。
沈华灿和钟伯同他不敢得罪,只能挑软柿子捏。
只能说,有些人白日做梦,连个枕头都不带。
“无妨,我很快就能处理好。”
面对眼含担忧的两人,韩榆温声安抚,又从笔筒中抽出一支毛笔。
双手执笔,笔杆子飞出残影。
沈华灿:“”
钟伯同:“”
原本要两三天才能处理完的公文,韩榆仅用了四个时辰就解决了。
“吴大人,这里是所有的公文,还请检阅。”
吴大人惊呆了,看着整整齐齐的公文,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全、全都
处理完了?”
韩榆腼腆一笑:“下官别的不行,唯独手速是强项。”
吴大人:“!!!”
失策!
失策!
吴大人暗骂几句,眼珠子左右一转,起身走到放置茶水的小桌上:“不愧是状元郎,做什么都遥遥领先。”
韩榆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大人谬赞。”
吴大人端来两杯茶:“韩大人渴了吧?瞧你嘴巴都起皮了,快喝一杯,喝完就回去歇着吧。”
韩榆接过茶杯:“多谢大人。”
“大人,这几份公文已经校对完毕。”沈华灿走过来,“还得您先核实一番,确认无误了才能交到学士大人那里。”
沈华灿站在吴大人右后方,边说着边递上公文。
吴大人为了接过公文,须得半转过身。
韩榆略微倾身,长指一勾,将两杯茶调了个位置。
吴大人转身,韩榆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好了,你去吧。”
韩榆拱手:“是,下官告退。”
半个时辰后,吴大人第十六趟跑茅房。
跨门槛时一个不留神,摔了个脸着地。
白色的物体从口中飞出,以完美抛物线的痕迹落到韩榆脚边。
韩榆上前扶起吴大人,高声惊呼:“吴大人晕倒了,快送去太医院!”
一阵鸡飞狗跳,吴大人失去了他心爱的门牙,韩榆因为反应迅速,受到同僚的一致褒赞。
对此,韩榆耳尖红红,漆黑的眼眸中闪着清澈的光:“吴大人没事就好。”
“吴大人荤素不忌,什么都吃
,坏了肚子也是活该。”
“韩榆人不错,难怪年纪轻轻就六元及第了。”
韩榆被他们夸得手和脚都不知往哪里放,面红耳赤地回到座位上,端起茶杯掩饰性地浅酌一口。
醇厚柔和,满口留香。
韩榆微微敛眸,将所有情绪藏在眼睫的阴翳下,嘴角的弧度转瞬即逝。
“好茶。”
🔒 092
次日, 韩榆照常点卯,上值, 处理枯燥乏味的公文。
吴大人告假了, 连着三天没来。
第四天,吴大人鬼鬼祟祟出现在点卯处,每隔一会儿就要东张西望, 不时摸一下胡须, 生怕被人注意到什么似的。
韩榆远远瞧见,眼里闪过狐疑, 向沈华灿投去一个眼神, 抛下他快步上前。
吴大人背对着点卯处的大门, 也不知在想什么, 心事重重的样子, 韩榆走近都没发觉。
韩榆猛一拍他的肩膀, 语气欣悦:“吴大人,您可算来了,三日不见, 下官很担心您呢。”
“啊!”
吴大人吓一跳, 肩膀缩起后退数步, 后背撞上柜子, 疼得他面色扭曲, 当下怒发冲冠, 对韩榆大吼:“咋咋呼呼作甚?想死吗你?!”
猛然拔高的音量引来翰林院无数同僚的侧目, 大家皆眼神怪异地看着他俩。
吴大人又怎么了,一来就对韩修撰大吼大叫。
那天吴大人腹泻以致晕厥,还是韩修撰送他去的太医院。
不感恩也就罢了, 态度还如此之差。
哎, 韩修撰脾性未免太好了些,若是他们,早就指着吴大人鼻子骂回去了。
一时间,韩榆收获众多怜爱同情的目光。
沈华灿:“”
“不是,大人您”韩榆疑惑地睁大眼睛,“您的牙怎么绿了?”
吴大人表情骤变,忙抬手捂嘴。
可就算他动作再快,也快不过同
僚们锐利的双眼。
“韩修撰不说我都没注意,吴大人真的绿了。”
“吴大人告假这几日,莫不是补牙去了?我猜猜,难道吴大人是用翡翠补的牙?”
“翡翠补牙?为何不用其他材质,绿油油的,不细看跟菜叶子黏在牙上似的。”
“吴大人,你真是糊涂啊,日后后悔了,想换都换不了。”
吴大人:“”
藏了一路的小秘密,就这么暴露人前了。
吴大人恼羞成怒,恶狠狠瞪向韩榆:“关你何事?有这说闲话的功夫,一摞公文都处理完了!”
韩榆面露惊慌之色,深深作揖:“下官是无心之举,还请大人恕罪。”
言外之意,我不是故意告诉大家你给自个儿安了个翡翠假牙的。
“噗——”
同僚们没忍住,低低窃笑出声。
韩修撰可真是活宝一个!
没见着吴大人脸都绿了,堪比他那两颗翡翠假牙,韩修撰你作甚还在戳他的心窝子?
侍讲学士实在看不下去韩榆那副傻乎乎,被人指着鼻子呵斥还一个劲儿往上凑的憨样,趁吴大人气得说不出话,向韩榆招手:“韩修撰,藏书楼已有数日未整理,今日就由你去吧。”
韩榆不放心地看了眼脸色铁青的吴大人,乖巧走上前:“是,卢大人。”
侍讲学士眼中笑意浓郁,就这么当着吴大人的面,带走了惹起今早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韩榆。
路过吴大人身边时,卢大人不忘拍
了拍他的肩膀,调侃道:“往后学士大人肯定对你的印象最为深刻。”
学士大人哪哪都好,就是不认脸。
明明是共事多年的同僚,两人迎面相撞,学士大人依旧认不出人,因此闹出许多笑料。
同僚们若有什么事找学士大人,首先要报上名来,才能展开后续的沟通交流。
现今吴大人门牙绿油油,可不就成了他的最典型标志,学士大人凭这个就能认出来。
韩榆落后卢大人一步,随他往藏书楼而去。
将将跨出门槛,身后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余光中,吴大人直挺挺砸到地上。
倒下的过程中,脑袋磕在柜子上,震得柜子上那几本比砖头还厚的书籍呈直线滑落。
吴大人倒地的一瞬,书也砸到了他脸上。
现场如何血腥、如何凄惨自不必赘述,总之吴大人再一次告假了,归期不定。
而彼时,韩榆兢兢业业在翰林院的藏书楼里整理书籍。
将放错位置的书籍按照编号放回原位,再记下有损毁的书籍编号,后续会有专人修复,顺便再用鸡毛掸子给书架做个简单清洁。
以上,是韩榆今日的任务。
韩榆身形矫健,手脚麻利,扶着梯子爬上爬下都不觉得累。
藏书楼分为上下两层,书籍浩如烟海,旁人需要一整天才能做完的差事,而韩榆做完只需三四个时辰。
整理好最后一面书架,距离下值还有一个时辰。
韩榆为自己倒了杯茶,随意从书架上抽出一本
书,百无聊赖地翻阅着,用来打发时间。
这是一本史籍,书中记载了大越建朝以来的历届帝王,包括但不限于他们的可公开信息,相对应的政治举措,以及在位期间的功绩。
韩榆一目十行地扫过目录,往后翻一页,太.祖皇帝四个字映入眼帘。
韩榆没来由地想起许久之前的那场梦境。
捏着书角的指尖来回摩挲几下,韩榆抿一口茶,目光落在面前的白纸黑字上。
太.祖皇帝生年不详,于元武五年驾崩。
在位仅五年,原因是病逝。
下文并无过多文字叙述,只短简略几句,便概括了这位开国女帝的壮阔却短暂一生。
功绩仅四个字——建立大越。
韩榆记得很清楚,当年被读书人贬为难登大雅之堂的野史中有提到过,一百多年前那几场为大越建国奠定决定性基础的战役,都是由这位太.祖女帝领兵。
而他现在手里捧着的史籍,对那几场战役只字未提,仿佛从未发生过。
韩榆放下茶杯,眼底划过思量。
刻意抹除?
还是野史捏造虚假事实?
孰对孰错,韩榆一时间无法判断。
或许他需要在调查内容中加上这一条。
韩榆定了定心神,又往后翻阅。
第二位女帝仍旧如此,她虽比太.祖活得更长久,却未立下任何功绩。
再往后,是大越第三位皇帝,明兴帝。
与前两位皇帝不同,这位明兴帝是个男子。
有关明兴帝的记载起始于整张纸的最后一列
,具体为他的生卒年。
韩榆漫不经心地翻到下一页,大段大段的文字映入眼帘。
——全都与明兴帝有关。
韩榆心神一震,没有仔细看,而是迅速往后翻。
连着翻了三次,有关明兴帝的记载才算结束。
较之两位女帝的记载,与明兴帝相关的文字是前二者总和的十倍有余。
韩榆先前还在想,这般简短的记载,几位皇帝加一块儿怎么会叠成厚厚一本。
现在算是明白了,敢情详细到夸张的描述都藏在后头。
韩榆啧了一声,继续往下看。
看到明兴帝派遣船队出海,带回土地红薯等高产作物,又让韩榆想起当年书斋里,有关到底是谁派人出海的争论。
“在看什么?”
正想得入神,头顶传来一道声音。
韩榆掀起眼帘,来人是卢大人。
韩榆忙不迭放下书,起身行礼:“大人。”
卢大人拿起史籍,粗略翻几页,随口问道:“对这个感兴趣?”
韩榆垂手而立,温声道:“整理好书架后正好看见,便取下来翻阅一二。”
“都整理完了?”见韩榆点头,卢大人一脸诧异,“倒是迅速。”
韩榆笑而不语,谦逊温和的模样足以让十之八.九的人心生好感。
卢大人把史籍放回去:“本官见你眉头紧锁,可是有什么困惑?”
韩榆不着痕迹瞥了眼铺开的史籍,看到书中如是形容明兴帝——千古一帝。
“是有些许疑惑之处。”韩榆坦然承认,“但是不妨碍下
官了解我朝的历史。”
卢大人笑了声,笑容里似乎蕴藏着别样的意味:“史籍都是由史官整理编写出来的,或多或少夹杂着个人观念,韩修撰只看看就好,不必全信。”
韩榆应是,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大人可要检查一下,若有疏漏之处,下官也好及时弥补过错。”
卢大人在藏书楼走一圈,回到韩榆跟前:“没问题,走吧,该落锁了。”
韩榆落后半步,将藏书楼的大门锁上。
卢大人信步向前:“藏书楼每旬有五日开门,朝中官员尽可前来借阅。本官看韩修撰喜爱读书,闲来无事大可以来藏书楼走一走,读万卷书,可开阔视野,亦可增长知识。”
“是,下官谨遵大人吩咐。”韩榆一板一眼地道。
卢大人失笑:“韩修撰当真是切记莫要做那逆来顺受之人,有时候退让只会让人变本加厉。”
他也是看韩榆办事妥当,却因心思简单备受某些人的欺压,一时好心泛滥,这才叮嘱韩榆几句。
说实话,比起韩榆,还是他那个在户部任职的堂兄更适合尔虞我诈的官场。
自打韩松接手良种相关的事宜,不知多少人觊觎妒恨,陷害打压就没断过,他这个在翰林院任职的都听到过风声。
而韩松的表现委实出乎他的意料。
圆滑机敏,对阴谋诡计的感知和预判甚至远胜过好些浸润官场多年的老狐狸。
那些个想给韩松找麻烦的,最终
哪个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食恶果。
反观韩榆,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天真单纯,又有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坚韧。
韩榆和韩松这对堂兄弟,简直是南辕北辙般的存在。
并非说韩榆这样不好,只是善意的规劝和提醒。
这些天卢大人都看在眼里,除了个别人,翰林院里诸多官员,哪个不说韩榆一句好。
韩榆这样的人,天生带着吸引力。
当这股引力发挥作用,或许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可怖结果。
韩榆眨了眨眼:“下官明白,多谢大人指点。”
说出来您可能不信,上半年我还刀了个人。
不过,这正是韩榆想要的结果。
扮猪吃老虎,方便背地里捅刀子。
可怜的吴大人估计一辈子也想不到,害他磕掉门牙的罪魁祸首,正是他针对打压的韩修撰。
回到翰林院,沈华灿和钟伯同正伏案处理公文,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
韩榆阔步上前:“还剩多少?可要我帮你们分担一些?”
沈华灿也不跟韩榆客气,毫不犹豫地把公文推给他:“还剩二十多份,这六份就辛苦榆哥儿了。”
韩榆伸手接过:“小菜一碟。”
钟伯同踟蹰片刻,取了五份:“多谢韩小兄弟。”
他比沈华灿的还多些,只是不太好意思让韩榆为他分担太多的公务。
“钟兄无需言谢,早点交差早点走人。”韩榆抱着公文落座,“今日是我头一回去藏书楼,里面的书少说也有上万本书,赶
明儿我可得借两本回去。”
钟伯同边处理公文边说:“翰林院的藏书楼不算什么,后边儿还有个更大的藏书阁,里头容纳了天底下数不清的古籍,可惜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才有机会进去。”
韩榆悬腕挥洒:“光是藏书楼的书就够我看很久了,说不定等看完那天,我也能去藏书阁了。”
钟伯同掷地有声道:“对,相信这一天不会太远。”
三人心怀期待,手中的笔杆子动得飞快。
韩榆最先处理完十一份公文,分别还回去,坐在椅子上喝茶,等沈华灿结束一起回去。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三位大人,今日戴庶吉士请大家吃酒,待会儿下了值可别忘了。”
前来通知的庶吉士语速极快地说完,又去隔壁通知。
韩榆虚虚捏着茶杯:“去吗?”
沈华灿没忘记这些天戴远山对韩榆直接或间接的针对,拧起眉头:“这种形式的宴会去不去都无所谓吧?”
去了也是给自己找不愉快。
钟伯同抬起头,却是不一样的意见:“这算是新科进士私底下第一次宴会,怎么都得去一遭。”
除非想被那些个同年在背地里说道。
“行吧。”韩榆颇为头疼地揉了揉额角,“那就去。”
人设既已立下,万不能中途崩坏。
一个意气风发,待人热情友善的少年状元,怎么会缺席集体宴会呢?
于是,傍晚下值后,韩榆混在一众刚上任不久的同僚之中,步行前往
“青楼?”
韩榆望着前方灯火迷离,娇笑不断的长街,鞋底跟粘了浆糊似的,迈不开半步。
韩榆后悔了,他就不该答应。
沈华灿也是同样抗拒的神色,瞥一眼满脸兴奋的同僚,忍着嫌恶同韩榆低语:“要不咱们回去?”
不待韩榆出声,就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戴远山搂住了肩膀:“韩大人愣着作甚?还有沈大人,大家都进去了,咱们也快些进去吧,今儿我可是斥重金点了花魁唱小曲儿呢!”
随后,一手拉一个,不由分说地把韩榆和沈华灿拽进了最热闹的那家青楼。
周遭乱作一团,脂粉与酒香纠缠在一处,呛得韩榆连打两个喷嚏。
沈华灿本就鼻腔敏感,闻不得丁点儿刺激的味道,亦无法幸免于难。
韩榆轻咳一声,放声道:“戴大人,我看还是算了吧。”
沈华灿深呼吸,双脚定在原地,不去看左边楼梯口衣着轻薄的女子:“来日我和韩榆做东道主,请诸位好酒好菜如何?”
“韩大人和沈大人这副模样,怕是还没见识过何为女子吧?”戴远山笑得不怀好意,“待会儿温香软玉在怀,您二位就不急着要走了。”
韩榆因戴远山轻挑的口吻面露不虞之色,拨开对方搭在他肩头的手,转身就要走。
“韩大人这是怎么了?”
韩榆循声望去,十皇子越英叡与一相貌英气的男子站在不远处。
戴远山见了,快步迎上去:“十公
子,大哥,你们怎么来了?”
越英叡着一身常服,手持折扇,是典型的富贵公子哥儿的打扮:“大哥说要带我来见见世面,不料竟在此处碰见熟人,你们这是?”
戴远山的口吻恭敬且谄媚:“今儿翰林院任职的进士们在此设宴。”
“那真是巧了。”越英叡一抚掌,“我与大哥二人正无聊得紧,不若与你们一起?”
双方一拍即合,直奔二楼包厢而去。
戴远山恭维越英叡的同时,没有忘记韩榆和沈华灿:“韩小兄弟和沈小兄弟,你们莫要再使小性子了,别让殿下看笑话。”
韩榆面带微笑:“怎么会,走吧,上去。”
戴远山满意笑了,快步跟上越英叡和那位被他称为大哥的男子。
韩榆隐晦地和沈华灿对视。
你信是巧合偶遇吗?
不信。
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实在不行榆哥儿你就装醉,这一招屡试不爽。
韩榆看着沈华灿暗含鼓励的双眼:“容我找准时机。”
“辛苦榆哥儿了。”沈华灿拍拍韩榆的小臂,低声嘟囔,“又是设宴又是做戏,真是难为他们了。”
韩榆一哂:“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况且只他一句话,多得是人为他跑断腿。”
包厢足够大,可以同时容纳数十人。
韩榆踏入包厢,同僚早已和年轻貌美的妓子闹作一团,全无身着官袍时的端正气度,衣衫不整,轻浮而浪.荡。
韩榆搜寻钟伯同的身影,他身边
同样跪坐着一名妓子,好在举止有度,两人之间亦隔着一段距离。
韩榆当机立断,拉上沈华灿去找钟伯同:“钟兄,麻烦往旁边让让,咱们仨挤一处。”
钟伯同从善如流地往左移,避开旁边的女子,同两旁的同僚耳语:“实在对不住,我没想到他们会在这里设宴”
韩榆抿唇:“与钟兄无关,总要面对的。”
钟伯同苦笑,向韩榆和沈华灿自罚两杯。
阮家因为平常侯夫人的缘故亲近三皇子一系,钟家与阮家互为姻亲,就算南阳伯素来中立,不偏向任何一个皇子,钟伯同也不是除三皇子以外的皇子们拉拢的对象。
反观韩榆和沈华灿,本身便是状元榜眼,深得天下读书人的赞誉,又有沈绍钧这个师公/祖父,可不就成了皇子眼中的香饽饽。
韩榆也给自己倒一杯,不过只沾了唇,意思到了就行。
钟伯同知晓韩榆的酒量,想来也不会计较。
另一边,随着越英叡到场,瞬间将包厢内的气氛拉到最高峰。
官员撇开怀中的妓子,争相向越英叡敬酒。
越英叡烦不胜烦,几次三番变了脸色,又在一旁随同前来的男子,戴首辅嫡长孙戴晋翰的眼神示意下不得不忍耐。
待应付完了所有人,已经小半个时辰过去。
越英叡抹了把汗,跟戴晋翰抱怨:“早知如此,我就不让戴远山在青楼设宴了。”
戴晋翰好生劝说道:“计划已定,如何能更
改?”
“真是烦死了,等韩榆和沈华灿入了本皇子门下,定要好好整治他们一番,泄一泄今日的火气。”越英叡自言自语,“说正事,大表哥,你人都安排好了吧?”
戴晋翰点头应是:“是楼里最漂亮的姑娘,那两人从未沾过女色,一旦尝了,定然离不开”
话未说完,越英叡身后的贴身内侍尖声道:“殿下,韩榆好像趴桌上了。”
越英叡:“???”
戴晋翰:“???”
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都是人头。
越英叡站起来,在角落里发现了韩榆三人。
韩榆手边酒壶倾倒,醉得不省人事,双手还死死抱着酒杯,睡得可香甜。
越英叡:“”
越英叡怒气上头,狠狠踹了内侍一脚:“本皇子不是让你盯着他们?”
内侍吃痛也不敢叫出声,苦着脸叫屈:“奴才有盯着啊,只是方才殿下让奴才给您的酒壶里掺水,奴才出去了一趟,回来就看见那韩榆趴了。”
越英叡咬紧后槽牙,去看戴晋翰:“怎么办?”
戴晋翰摇头:“既然韩榆醉酒,沈华灿必定会带他离开,我们若是强留,反而会适得其反。”
“难道就这么放他们离开?”越英叡不甘心地问。
为了引韩榆和沈华灿上钩,他许了戴远山很多好处,还给了青楼鸨母一笔不菲的封口费。
计划落空,意味着所有的付出都打了水漂。
踌躇之间,沈华灿已经到了跟前。
“
韩榆不知壶中是酒,喝几杯就倒下了,微臣答应了韩家长辈,若是韩榆在外醉酒,定要第一时间带他回去。”
越英叡还能怎样?
自然是笑着送客了。
越英叡目送沈华灿和钟伯同扶着醉鬼韩榆离开,额角青筋直跳。
目标不在了,他也没久留,很快就和戴晋翰离开了。
揣着一肚子的火气回了宫,又与越英乾和越英祯狭路相逢。
看着由远及近的两个庶出种子,越英叡没好气地冷哼一声:“父皇未免也太放纵你们了,整日无所事事在宫里闲逛。”
越英乾才不怕他,当下反击:“哪有十弟贵人事多,忙了宫里的还要忙宫外的。”
显然,他们已经得了消息,越英叡意欲在宴会上招揽韩榆和沈华灿。
这会儿见越英叡脸色铁青,便猜到他失败了。
越英乾心中窃喜,嫡皇子又怎样,还不是不得父皇喜爱:“况且我与九弟并非无所事事,父皇要去母妃宫里用膳,特地派人前来传话,让我和九弟一同前去。”
果然,越英叡脸色阴沉下来,一言不发地甩袖而去。
“呵,跟我斗,你还嫩了点。”越英乾看向越英祯,“我看越英叡短时间内不会放弃,咱们得先下手为强。”
越英祯深表赞同:“五哥说的是,咱们得从长计议,万不能跟越英叡那蠢货一样,把事情搞砸了。”
“还是九弟深谋远虑。”越英乾拍了拍越英祯的后背,用气音说道,“待来日大
事得成,定少不了九弟的好处。”
越英祯眼神微闪,避开越英乾野心勃勃的目光。
为什么不能是
“奴婢见过五皇子,九皇子。”
清脆的嗓音打断越英祯的思绪,他抬头看去,有点眼熟。
“起来吧。”越英乾抬了抬手,问,“你可是长平宫里的人?”
相貌清秀的年轻宫女起身,低眉顺目道:“奴婢正是瑶华宫的人。”
越英乾看向宫女的来路,有种不祥的预感:“你是从哪里来?”
“回五皇子,奴婢是从朝阳宫来,替公主给陛下送雪梨银耳汤。”
越英乾暗道不妙。
“陛下将要摆驾瑶华宫,奴婢得赶紧回去准备着。”宫女福了福身,“奴婢告退。”
说罢,便脚步匆匆地跑远了。
言行嚣张,全然不把两位皇子看在眼里。
果然,有什么样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越英乾咬紧腮肉:“走,回去。”
越英祯不明所以:“不是去母妃宫里用膳?”
“你没听说父皇要去瑶华宫?”越英乾咬牙切齿地道,“父皇每回陪长平那死丫头用膳,用完之后直接回朝阳宫,今儿肯定也不例外。”
越英祯很是失望:“那咱们见不到父皇了?”
越英乾不以为意:“这有什么,父皇一贯宠爱母妃,明儿让母妃送点吃食去,晚上定能瞧见。再者说,父皇已有几日没见我,就算是为了我,父皇也会排除万难过去的。”
越英祯偏头去看越英叡高傲的侧
脸,掩在袖中的手紧了紧:“是啊,父皇最疼五哥了。”
“那是。”越英乾倨傲地抬起下巴,“长平再怎么得宠,不过一个妇道人家,日后还不是要仰仗你我?”
越英祯心不在焉地笑笑,跟上越英乾
却说瑶华宫的宫人一路疾行,很快回到瑶华宫。
“殿下,陛下处理完政务就会过来。”
“知道了。”
泠泠嗓音穿透玉质的珠帘,斜靠在贵妃榻上的女子缓缓侧过脸,细长手指捏着薄薄一本书。
紫棠色的裙摆逶迤而下,灿金的日光打在昳丽面庞上,也难抵消那化不开的清冷。
眸如星月,冷若冰霜。
宫女始终低眉顺目,存在感极低地跪在贵妃榻前,阐述途中遇到两位皇子,并对方的反应神态。
“唔这笔账正好算到老十头上。”女子丢开书,“还有那姓戴的,也不必留了。”
“是。”宫女柔顺应下,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瑰丽堂皇的殿内,只余下女子一人。
女子款款起身,踱步到长案后,眼睫微敛,长指拨弄琴弦。
那是一把瑶琴。
琴身遍布细碎交错的划痕,似乎有些年月了。
琴声不成调,与夏风交融,丝丝缕缕地缠进燥热的空气里
另一边,韩榆“醉醺醺”的被沈华灿和钟伯同送回家。
韩松闻声而出,向两人拱手:“多谢两位送他回来。”
“榆哥儿喝了点酒,韩二哥别忘了让人给他煮一碗
醒酒汤。”
免得明日上值头痛难忍。
韩松颔首:“知道了,天色不早,你们也回去吧。”
双方辞别,各回各家。
韩松送韩榆回房间,吩咐下人煮醒酒汤。
吩咐完转身,对上韩榆清明的眼眸。
韩松:“所以还要不要?”
韩榆抻长双腿,睁着黑黝黝的眼睛看韩松,拖长了语调讨价还价:“想喝雪梨银耳汤。”
韩松沉默半晌,咽下晚上吃甜会睡不好的言论:“先洗澡,一股脂粉味。”
也不问韩榆一身味道的来处,便匆匆离去。
不多时,有人送来雪梨银耳汤。
韩榆喝完漱口,便躺下睡了。
翌日,翰林院又有官员告假。
据说戴远山一夜睡醒突然不能说话了,正请了大夫医治。
和吴大人一样,归期不定。
韩榆喝着降火的凉茶,继续处理公文。
傍晚下值,韩榆上了马车,负责驾车的韩一带来一个消息:“查到那位的行踪了。”
韩榆掀起眼皮:“那就去会一会他。”
马车一路疾行,来到城西一座三进宅院门口。
韩一自请探路,韩榆允了。
不多时,韩一回来,手里多了张字条。
“戴远山的话我不喜欢,你去的地方我也不喜欢。”
韩榆:“???”
🔒 093
“戴远山的话我不喜欢, 你去的地方我也不喜欢。”
韩榆将这张字条翻来覆去地看,似乎要看出一朵花来。
其实他和好心人同感, 厌恶戴远山的轻佻, 更不适应青楼那种地方。
就算韩榆经历了男女关系混乱的末世,又在三妻四妾的古代生活十二载,也无法做到坦然置身于烟花之地, 面不改色地同素不相识的女子亲近。
但是——
这与好心人有什么关系?
他莫不是在自己身上安了双眼睛, 每时每刻派人盯着,否则不会连戴远山的一言一行都了如指掌。
韩榆怀疑, 戴远山突然说不出话, 十有八.九是这位的手笔。
以及韩一能查到那处宅院, 也是对方有意放纵, 只为了引他过去, 借字条表达不满。
韩榆微不可查地蹙起眉头, 心底升起一股恼意。
他将字条卷起又打开,如此重复数次,字条都起毛边了, 才放到一边。
韩榆不是那种有话闷着不说的人, 除了某些特定的事情, 譬如二哥重生, 譬如他私底下的安排部署。
他和好心人姑且算作笔友, 逢年过节也有往来, 与其双方绕圈子, 遮遮掩掩,不如敞亮地问出来。
所以韩榆一改往日大猫伸爪子般的试探,非常直球地写了封信, 让韩一送出去。
“你我相识多年, 是否该见一面?”
信寄出去,却迟迟没有回音。
直到夏去秋来,越京下了第一场雪
,韩榆也没等到回信。
对此,韩榆表示——嘁,胆小鬼!
有本事暗地里窥探他的行踪,没本事坦诚相见。
韩榆对镜整理衣冠,唇角绷成一条直线,昭示着少年人此时心情不太妙。
“无所谓,我不在乎。”
韩榆眼睫眨动几下,恢复成若无其事的模样。
打开房门,寒风咆哮着灌进来,割得韩榆脸皮冰冷刺痛。
韩榆面不改色退回去,“啪”地甩上门,在衣柜里一阵寻摸,又往身上套了件衣裳。
韩榆非常爱惜自己的身体,更不想带病上值,尽管那样会让同僚又一次对他赞不绝口。
再拉开房门,果然暖和不少。
韩榆出了四进院,一路往饭厅去。
大雪连下三日,昨天夜里才停。
如今放眼望去,整个世界一片素白,挂在檐下的冰凌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晶莹剔透。
天不亮就有下人将路上的雪清扫干净,韩榆阔步行走,并无积雪碾压的沙沙声响起。
穿过垂花门,韩榆走在影壁下,隐约有笑闹声由远及近。
是韩文邈和韩文观在玩闹。
孩童无忧无忧的笑声足以涤净所有的负面情绪,韩榆勾唇,缓缓呵出一口雾气。
然后,被一只从前方飞来的雪球砸个正着。
冰冷的雪球正中韩榆面门,在接触的一瞬间炸开,雪花迸溅,大半沿着领口滑入深处。
透心凉,心飞扬。
韩榆敢保证,他的脸一定比这该死的雪球更冷。
小韩大人打了个寒噤,面无表情地目视
前方:“出来。”
热闹的笑声不知何时已然消弭无踪。
无人应答。
韩榆拂去下巴上的雪水,声音好比那冰坨子,冻得人一个激灵:“我数三声,再不出来今日课业加倍。”
“一。”
“三。”
韩文邈:“???”
韩文观:“!!!”
韩文观小朋友惊呆了,一下子忘记藏匿身形,从藏身的院墙后蹦出来:“酥酥你耍赖,不是这么数的!”
韩榆双手环胸,斜睨他一眼:“这是我的规矩,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韩文观一缩脖子,不吭声了。
韩文邈同样忐忑不安,生怕双倍课业照进现实。
“小叔叔,我错了,我不该在家里乱玩打雪仗,还砸到了小叔叔。”韩文邈垂头耷脑,认错的态度十分诚恳,“小叔叔你赶紧回去换身衣裳,免得着凉。”
韩文观眨巴着眼睛,蠕动嘴唇,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韩文邈微微侧过脸,自以为隐蔽地朝他摇了摇头。
韩榆将两人的眉眼官司尽收眼底,气极反笑:“邈邈,小叔叔知道你疼弟弟,但不是这么个疼法。”
韩文邈猛地抬头,眼里的惊愕不加掩饰:“小叔叔?!”
“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韩榆哼声,“别管,我就是知道。”
韩文邈:“”
韩榆不再看他,转而去看韩文观。
韩文观抠手指,红扑扑的小脸满是愧疚:“对不起酥酥,是我的雪球砸了你。”
韩榆面带微笑:“知错能改便是
好孩子。”
韩文观眼睛一亮:“酥酥原谅我了吗?”
“当然”韩榆顿了顿,在韩文观满怀希冀的注视下缓缓开口,“不可能。”
韩文观:QAQ
“走吧,韩文观小朋友。”韩榆牵起韩文邈,反手拎起蔫了吧唧的韩文观,“等我换个衣裳,再跟你好好谈谈。”
韩文观:瑟瑟发抖.jpg
韩文邈一脸担忧地看着小叔叔手里两脚悬空的弟弟,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观观弟弟对不起,不是我见死不救,而是我不敢救你。
祝你好运:)
最后,韩文观被韩榆训得抬不起头,也深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主动要求(bushi)写一篇长达五百字的检讨书。
全程旁听的韩文邈对此表达了深深的同情,在韩榆看不到的地方对韩文观努力微笑,给予他精神上的鼓励。
就连闻讯赶来的韩家其他人都没一个护着韩文观的,纷纷表示韩榆训得好。
即便韩文观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可当所有人站在他的对立面,四岁大的小孩子还是不可避免地感觉到委屈。
长子的这些反应都被韩松看在眼里,安抚好因为月份大了导致精神不济的妻子,孤身一人去了韩文观的房间。
韩松在门口站定,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房门上的小木牌。
只巴掌大小,用砂纸打磨得十分光滑,由两根细绳穿洞而过,挂在门板的钉子上。
木牌上是五个字——观观的
小屋。
这是七月里,韩榆一时兴起,和韩兰芸瞎琢磨出来的。
韩宅有四进,房间太多,韩家人初来乍到,难免走错房间,从而引起一些乌龙事件。
韩榆就想出这么个主意,在每个人的房门挂上小木牌。
xx的小屋。
并且配图,在旁边画上通俗易懂的简笔画。
自那以后,再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情况。
韩榆总是这样,注意到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并予以细致入微的体贴关怀。
无论前世今生,皆是如此。
韩松收敛思绪,抬手敲门:“观哥儿。”
只敲了一下,房间内旋即传来闷声闷气的回应:“爹?”
韩松缓声问:“爹可以进来吗?”
伴随着哒哒脚步声,韩文观走过来开门。
房门大敞,小家伙仰起头看着老父亲,眼眶红红:“爹,您今日不上值吗?”
韩松牵起韩文观,信步走进房间:“要上值,但在这之前,爹想来看一看你。”
韩文观低头,撅了噘嘴,小声嘟囔道:“我有什么好看的,爹要是点卯迟了,会挨骂的。”
韩松轻描淡写道:“不会。”
不会迟到。
亦不会挨骂。
他如今虽只有正五品官衔,户部却无一人敢轻视他。
尚书大人齐冲暂且不提,因为韩榆的缘故,对韩松多有照拂。
光是左右两位侍郎,在韩松不动声色化解了几场针对他的阴谋诡计,而始作俑者下场极惨后,也都对他客客气气,从不颐指气使。
更遑论年中时皇庄上
的稻谷大丰收,亩产千斤,永庆帝得知后龙颜大悦,厚赏了他和发现良种的韩榆。
虽然后来在越京范围内推广试种的时候,永庆帝将功劳尽数揽到自个儿身上,可韩榆和韩松在良种这件事情上的贡献毋庸置疑,亦是满朝文武皆知的。
这便是韩松的底气所在。
韩文观爬上椅子,晃着两条短腿,鼓着腮帮子:“所以爹是来安慰我的吗?”
韩松正色道:“不是。”
韩文观:“???”
小家伙眼睛瞪得溜圆,软绵绵的声线直接破音:“什么?!”
韩松淡定落座,无视长子控诉幽怨的眼神:“今日这件事,起因在你。”
霎那间,韩文观又蔫了:“我知道。”
“你小叔算是受害者。”韩松继续道,“他是为你好,你不能怪他。”
韩文观挠了挠带着婴儿肥的脸蛋,这下都顾不上伤心难过了,头摇成拨浪鼓:“我没怪酥酥。”
——酥酥是小家伙对韩榆的爱称,听习惯了韩松觉得颇有一番趣味。
“这样很好。”韩松面露赞许之色,话锋一转,“观哥儿切记,无论何时,都要对你小叔好,不能仗着他疼你就欺负他。”
语重心长的训诫口吻,听呆了韩文观,连晃悠的双腿都不动了。
震惊过后,韩文观跳起来喊:“我才不会欺负酥酥呢,我最喜欢酥酥了!比喜欢爹还要喜欢!”
“我已经向酥酥道过歉,酥酥原谅了我。另一方面,我也知道自己做
错了事,接受你们的指责,但是这不代表我不会觉得委屈。”
“我不高兴是因为所有人都在说我的不是,才不是因为酥酥。”韩文观绷起小脸,“而且五百字检讨超多的好吗?”
他手都要写废了!
“酥酥说了,小孩子有任性的权利,我才四岁,上天入海都可以!”
韩松:“”
看着精气神十足,挥舞着拳头气势汹汹发表长篇大论的长子,韩松就知道他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这样很好,只要你乖乖的,以后爹不会训斥你。”韩松按下心中的微妙,递出握了一路的藕丝糖,“吃吧,吃完继续写。”
“当然要继续写,写完要交给酥酥的。”韩文观嗷呜叼住藕丝糖,“不过爹有句话说得很对。”
韩松一目十行地浏览检讨书内容,随口问:“什么?”
“酥酥是咱家最弱的一个,不仅我,所有人都不能仗着酥酥脾气好就欺负他。”韩文观拍着胸口道,“您放心,等我长大了就去习武,一定会保护好酥酥的!”
韩松:“”
所以这才是韩文观在韩榆面前过分乖巧的真正原因吗?
韩榆:“???”
是谁给了你我很弱的错觉?
安抚好长子受伤的情绪,眼看要到上值时间,韩松便让韩文观在家乖乖的,去前边儿找韩榆。
韩榆还在饭厅里,面前倒扣着几个茶杯:“邈邈你又输了,还来吗?”
韩文邈被小叔叔耍得团团
转,却还是不甘心:“再来一次!”
韩榆瞥了眼门口的韩松,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杯底。
多个来回,指尖几乎飞出残影。
茶杯在韩榆的指间不断更替着位置,看得人眼花缭乱。
饶是韩文邈目不转睛地看,也不可避免地看花了眼。
“好了。”韩榆一拍桌子,“来猜,铜钱在哪个里面?”
韩文邈呆住,向齐大妮投去求助的目光。
齐大妮抱着手炉直摇头:“你奶眼睛不好,看不清喽。”
韩文邈咬了下嘴唇,眼一闭心一横,胡乱指了个。
“咦?还真被你猜对了!”
韩文邈睁开眼,揭开的茶杯底下,赫然放着一枚铜钱。
“邈邈真厉害,这铜钱就归你了。”韩榆起身,“在家好好读书,记得劳逸结合,我跟你二叔上值去了。”
韩文邈捏着铜钱,眼睛亮晶晶的:“好,二叔小叔慢走。”
亲眼目睹韩榆趁韩文邈不注意,手指一勾一挑,把旁边茶杯里的铜钱调换到韩文邈选中的茶杯里的韩松:“”
韩榆轻整官袍,阔步往前走:“走吧二哥,再耽搁下去就赶不上点卯了。”
韩松嗯一声,抬脚跟上韩榆。
“对了二哥,观观那边”韩榆踟蹰了一瞬,“他有没有哭?”
韩榆其实并不生气,只是为了帮助两个小子树立正确的三观。
勇于承认错误,以及做一件事情之前先考虑后果,盲目承担罪责不可取。
事后想起韩文观含着
两包泪的眼睛,又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过严厉。
韩松淡声道:“哭倒是没哭,只是因为所有人都不帮他说话,心里难受,这会儿已经好了,正为检讨书头疼。”
韩榆忍俊不禁:“那就好。”
韩松沉吟片刻,还是放弃了将长子的“酥酥最弱”观点告诉韩榆。
或许等未来某一日,由长子亲自目睹真相,这样会更有趣一点?
韩大人难得促狭地想-
雪球事件过后,韩榆明显感觉到,韩文观更爱黏着自己了。
韩榆对此乐见其成,心情一好,就给两个小子多布置了几道试题。
韩文邈&韩文观:“???”
霜前冷雪后寒,大雪过后,气温明显降低,到了滴水成冰的程度。
这天早上,韩榆照常来到点卯处。
点卯处的主事认得韩榆,在他名字后边儿勾了个记号:“也是巧了,沈修编前脚刚走,韩修撰后脚就到了。”
韩榆笑道:“天气寒凉,禁不住在家中多磨蹭了会儿。”
主事感慨道:“每逢这时,年岁已高的老人家就遭罪喽。”
韩榆点头称是,心想着下值后去探望沈绍钧。
这些年沈绍钧的身子一直不太好,稍有不慎就要卧病在床,许久才能痊愈。
前阵子才得了几根百年野参,正好给师公送一对过去,防患未然。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韩榆刚坐下,就注意到沈华灿略显憔悴的脸色,不由侧目:“灿哥儿这是怎么了?”
沈华灿揉了揉胀痛的额头
,声音沙哑:“祖父昨日受了寒,烧了大半夜,我离家时还没醒。”
“师公吉人自有天相,等会儿中午可以跟卢大人打声招呼,回去一趟。”韩榆也很担心,但还是拍了拍沈华灿的肩膀,安慰道,“实在放心不下,干脆告假几日,为祖父侍疾,想来学士大人不会有意见。”
沈华灿有些动摇。
祖父只剩他一个亲人,他却无法在病榻前照料,心中万分愧疚。
韩榆又道:“吴大人前阵子又是补牙又是砸伤了头,连着告了半个多月的假,其实就破了点皮。”
“还有戴大人,据说现今仍无法说话,这都几个月了,我听卢大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学士大人说要是戴大人月底再不来,这庶吉士的位子也不必给他留了。”
“和他二人相比,灿哥儿你告假是事出有因,出于孝道,谁都说不到你什么。”
沈华灿叹口气:“只能这样了,我须得守着祖父才能安心。”
韩榆表示理解,并主动为他分担了一小半公务。
午时,韩榆和沈华灿向卢大人道明缘由,便匆匆往沈家赶去。
沈绍钧形容枯槁地躺在床上,呼吸一时重一时轻,直看得人心惊胆颤。
沈华灿坐在床边,耐心地给沈绍钧喂药。
沈绍钧的意识不太清醒,喂一勺漏半勺,弄得自己和沈华灿一身褐色的汤药。
韩榆愁眉不展,低声问孙管家:“大夫怎么说?”
“老爷本就年岁已高,这厢受了寒,大
夫又说他常年郁结于心”孙管家别过脸,飞快抹了把眼睛,“总之还得看老爷自个儿能不能撑过去。”
韩榆对孙管家老泪纵横的模样视若无睹,语气笃定:“师公最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灿哥儿,他一定会好的。”
好容易给沈绍钧喂了药,沈华灿又守了一会儿,一步三回头地回了翰林院。
下午,沈华灿找上学士大人,告假五日。
学士大人也是通情达理之人,更钦佩沈绍钧这样的当世大儒,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可五天后,沈绍钧仍不见好,依旧缠绵病榻。
沈华灿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韩榆和席乐安亦忧心不已。
这边沈绍钧一倒下,有些牛鬼蛇神就按捺不住了。
这天韩榆和席乐安下了值,前来沈家探望沈绍钧。
进了门,先去炭盆边烤火,等身上寒气散了才上前。
“师公今日感觉如何?”
沈绍钧轻咳两声,微微颔首:“好多了。”
其实不然。
任谁都看出来,他的病情没有丝毫好转。
韩榆嘴角的弧度落下一瞬,很快又牵起:“那就好,眼看这个月还剩最后一天,下个月就要过年,师公可得赶紧痊愈,届时热热闹闹过个除夕。”
席乐安附和:“我大哥寄来好些腊肠腊肉,虽不是什么稀罕吃食,可都个顶个儿的香,到时候我给您送来。”
沈绍钧连声应好,遍布皱纹的脸上满是慈祥。
这时,有一小厮端着托盘进来:“老爷,该
喝药了。”
韩榆循声望去,是个生面孔。
眼看小厮端着药碗往床边去,韩榆叫住他:“孙管家呢?”
小厮脚步顿了顿:“回韩公子,孙管家有其他事要忙,特意叮嘱奴才让老爷按时喝药。”
沈华灿视线在韩榆和小厮之间游移,眸光微闪:“你不必,我来。”
小厮却避开了,咧着嘴笑:“这是奴才该做的,哪能让小少爷您来?”
说着,直奔沈绍钧而去。
才走两步,就被韩榆拦住:“这药我怎么瞧着不太对?”
小厮眼神一变,扬起药碗朝沈绍钧砸过去。
与此同时,迅速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刺向立在床边的沈华灿。
韩榆右手扯过床帐,拦下滚烫的汤药,同时左手手腕一转,露出掩在袖中的铁鸳鸯。
“灿哥儿让开!”
刀片飞出,擦着毫无防备的小厮颈侧飞出去。
顷刻间,血管被刀片割开,血花四溅。
沈华灿就地一滚,避开小厮的匕首,却没避开那滚烫黏稠的液体。
“扑通!”
小厮应声倒地,身体抽搐着,鲜血不断从割裂处涌出,很快在地上汇聚成一小滩。
沈华灿和席乐安都是第一次直面鲜血,见到这一幕,只觉浑身僵硬,连呼吸都静止了。
“老爷!小少爷!”
孙管家急切的呼唤和着急促步伐闯入门内。
韩榆偏过头,不出意外地看到孙管家身上的喷溅性血迹。
孙管家绕开小厮逐渐失去体温的身体,一把扯开床帐:
“老爷您没事吧?”
沈绍钧呼吸有些急促,大口大口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该死!”孙管家恨极,“是我的疏忽,竟让沈家人混进来,还被他们引走了,若非韩公子”
“无需言谢,孙爷爷您看着灿哥儿和安哥儿,他们好像被我吓到了。”韩榆俯下身,凑到沈绍钧耳畔,“师公,他们这般猖狂,您舍得留灿哥儿一人面对那群豺狼虎豹吗?”
“师公您是知道我的,最是冷血无情,翻脸不认人,您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又何必再护着灿哥儿”
话未说话,韩榆被一只枯树枝般的手死死攥住手腕。
沈绍钧两只眼紧锁着韩榆:“你敢。”
韩榆丝毫不惧:“您看我敢不敢。”
“我可没说要死。”沈绍钧强撑着坐起来,“老孙,为我更衣,稍后我要进宫面圣。”
“老爷您”
“这是唯一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沈绍钧斩钉截铁,“错过了这次,我就没有机会再为寒松讨回一个公道了。”
孙管家声音颤抖:“是。”
孙管家很快为沈绍钧更衣,又唤人来,送沈绍钧上马车。
那小厮见到地上的尸体,吓得惊叫出声,被孙管家冷冷看一眼,连滚带爬地过来,背沈绍钧出门。
孙管家担心沈绍钧一人不成,跟着一块儿去了。
如此一来,沈家只剩下韩榆和沈、席二人。
他们换了个房间,可那股浓郁的铁锈味道
仍然萦绕在鼻尖。
沈华灿目光怔然:“刚才榆哥儿杀人了?”
席乐安慢半拍地点头:“好像是,流了好多血。”
韩榆喝一口热茶,抿唇道:“情况紧急,我不得不出此下策,若你们觉得不好”
“谁说不好?”沈华灿猛然抬高音调,“那人死有余辜,是你救了我和祖父,我怎么会觉得你不好?”
“就是就是,我们只是”席乐安挠挠头,“太震撼了。”
韩榆眉梢轻挑。
“榆哥儿你一出手,那人就丢了性命,我甚至都没看清楚。”沈华灿呼出一口气,“早晚得习惯的,不是吗?”
祖父这一趟成功了便好,若是不成功,日后这样的情况只多不少。
韩榆不能回回都在他身边,他必须有自保的能力。
“唉,太歹毒了,沈爷爷卧病在床,竟然跑到家里行刺杀之事。”席乐安觑了韩榆一眼,“榆哥儿,你方才射出刀片的那个是什么玩意儿?”
韩榆下意识去摸铁鸳鸯。
当时的情况,为了不让沈华灿受伤,他只能杀了那假扮成小厮的男子。
杀了人过后,又开始后怕,担心收到好友异样的目光。
“他怎么能眼都不眨地杀人,他是怪物吗?”
“他好可怕,我还是趁早远离他。”
如此种种,让韩榆心口发凉。
好在小伙伴不曾因为他下死手而心生惧意,这让韩榆万分愉悦。
就在这时,席乐安问起
了铁鸳鸯。
提及铁鸳鸯,韩榆不可避免地想到那个胆小鬼,嘴角浅淡的弧度悄然落下:“意外所得,就是个暗器,不值几个钱。”
韩榆明明有很多选择,可以有更好、更合乎心意的暗器,可他还是一直用这只铁鸳鸯。
就好像意义不同。
韩榆甩了甩头,这都什么跟什么,乱七八糟的。
人家都单方面断联了,我又何必想那么多。
韩榆取下铁鸳鸯:“好奇就尽管看。”
他才不藏着掖着呢。
又不是多珍贵的东西。
哼
当天,沈绍钧直到傍晚时分才回来。
“陛下应当还是顾及着当年的一丝情分的。”
可惜也只是一丝,这次用完了,再没有下次。
韩榆想问永庆帝到底给了师公什么说法,刚和沈绍钧对视,就被哼了一脸。
“哼,臭小子!”
韩榆:“”
真是越老越记仇。
当时他纯粹是无奈之举,只为唤起沈绍钧的求生欲。
孙管家哭笑不得:“老爷还在气头上,却不是因为韩公子,您和席公子先回去,过几日该有消息了。”
韩榆不放心地看了那边的祖孙俩,作了一揖,和席乐安离开了。
五日后的正午时分,韩榆在翰林院处理公务,听一旁的同僚闲谈。
谈话中涉及到年初在船上对沈华灿动手的那位沈族老。
沈族老的嫡长子因为贪墨被流放,如今嫡次子又因为卖官鬻爵被判了斩首,连带那位沈族老的妻
子,也被夺了诰命。
除此之外,任京卫指挥使的梅家嫡子梅达也因为在军中饮酒被贬了两级,喝令在家中反省半年。
“按理说,这两位所犯之罪本不该罚得这样重。”
“圣心难测,谁又说得清呢?”
“说来也怪,沈家那一房向来和梅家走得近,这会儿两家一起受罚,莫不是”
“噤声!”
韩榆竖起耳朵听,心说您还真猜对了。
韩一早已查明,那日对沈绍钧和沈华灿动手的人是梅达手下,之所以混入沈家,却是由沈族老的妻子与嫡次子收买了沈家的小厮,在当天以行凶之人代之。
先支走孙管家,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祖孙二人。
可惜那天韩榆在场,孙管家又及时反应过来。
永庆帝对两家的惩处,在韩榆看来还是太轻。
可韩榆又深知永庆帝是个软骨头,对势力庞大的世家心存忌惮,甚至是畏惧。
与此同时,他又放不下所谓的制衡之术。
若是处置了梅家,军中多方势力就失去了平衡,这不是永庆帝想要看到的局面。
权衡之下,就有了今天的处置。
何等荒谬?
何等不公!
想必师公得了消息,会彻底对永庆帝失望罢?
“陛下召韩修撰前去御书房,为陛下进讲经史。”
内侍尖细的嗓音唤回韩榆的思绪。
在一众艳羡的目光下,韩榆不紧不慢起身:“微臣遵旨。”
韩榆随内侍行至御书房,纵使是腊月里,仍然出了一身汗。
内
侍先进去通传,片刻后出来:“韩修撰,请吧。”
韩榆入内,恭敬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御书房内燃着炭火,隐约竟透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
只是空气里有另一股难言的味道,硬生生盖过香气,让韩榆头脑发胀。
礼毕,韩榆打开内侍备好的书籍,开始进讲经史。
整个过程长达一个时辰,永庆帝不叫停,韩榆就一直说。
说到口干舌燥,嗓子眼冒烟,上头那位才开了尊口。
“韩爱卿,朕还真是小瞧了你。”
永庆帝的目光犹如两座大山,压在韩榆身上。
韩榆心头一凛,低敛的眸子里掀起惊涛骇浪。
🔒 094
“榆哥儿, 想什么呢?”
沈华灿的声音打断韩榆的思绪,韩榆回过神, 神色如常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在思考晚上回去给家里两个小子出什么题。”
“只是这个?”沈华灿半信半疑,“我看你从御书房回来就一直心不在焉,有点担心。”
韩榆失笑, 表情再真诚不过:“陛下宣我前去乃是荣幸之至, 我自得谨慎而为,哪里会有什么事。”
沈华灿将批好的公文放到一旁, 再度提笔蘸墨:“没事就好, 话说榆哥儿你打算何时再去我家, 昨日祖父还在念叨你。”
那日从皇宫回来, 沈绍钧的身体就有好转, 两日后便可下床走动, 只如今还在喝药。
事后,沈华灿也从孙管家口中得知了韩榆同祖父说了些什么,哭笑不得的同时更生出许多感激。
若非榆哥儿的激将法, 或许他现在已经失去祖父了。
而今又出了这样的结果, 沈华灿担心祖父一人承受不住。
韩榆和席乐安两个开心果跟过去, 也能活跃气氛, 好让祖父不那么悲愤交织。
韩榆又如何听不懂沈华灿的言外之意, 轻叹一声:“下了值去找安哥儿。”
便是同意了。
其实韩榆压根没在意沈绍钧的态度, 之所以五天没去, 一来是公务繁忙,二来也在等韩一的调查结果。
沈绍钧将近花甲之年,曾任国子监祭酒, 可以说是弟子满天下, 现今却晚景
凄凉,连给自己的儿子报仇都做不到。
永庆帝是帝王,沈绍钧是臣子。
作为臣子,沈绍钧不能质问永庆帝,更不能动用自己的人脉关系,让自己的旧交或者弟子徒孙利用职权为沈寒松报仇雪恨。
沈绍钧心里再明了不过,倘若他真如后者那般行事,定然会引起朝堂震动。
他做不到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置弟子徒孙于不义之地,甚至连累更多无辜的人。
韩榆心中百感交集,借伏案处理公文,掩下复杂的表情。
师公这些年悉心教导,也该他回报一二了。
傍晚时分,韩榆三人前往沈家。
沈绍钧坐在屋子里烤炭,膝头放着一本书。
“师公/沈爷爷,我来看您了。”
沈绍钧愣了下,灰暗的眼中出现不甚明显的光亮:“外面冷,进来吧。”
韩榆心想,师公果然已经知道了。
三人陪沈绍钧说话,最后还是沈绍钧看不得他们小心翼翼的样子,佯装不耐烦地把人撵走了。
去往书房的路上,韩榆日常关心席乐安:“近来户部可清闲了些?”
每逢月初月底,总是六部最最忙碌的时候。
前几日六部还从翰林院借走了一批庶吉士,据说忙得昏天黑地,饭都顾不上吃。
沈华灿告假,韩榆也侥幸逃过一劫,只听了同僚抱怨,更多内情却是不得而知。
仔细算来,席乐安已有好几日不曾同韩榆和沈华灿一道下值,也就五天前来沈家探望沈绍钧,才得以见一面。
今日有机会,可不得关心一二。
韩榆不问还好,一问席乐安就开始头疼:“别提了,那几个主事欺负我是新来的,私下里什么脏活累活都丢给我,昨儿推迟半个时辰下值不说,还带回去这——么厚一摞公文,直批到亥时末才睡下。”
席乐安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满脸的苦大仇深。
他虽有韩二哥照拂,却不能受丁点儿的委屈就跑去向韩二哥诉说委屈。
这是成长上升的必经之路,只能靠自己走出来。
痛并快乐着,大抵便是如此。
韩榆瞧着席乐安双手之间一尺有余的距离,陷入沉默。
沈华灿咂舌:“翰林院虽杂事多,却也没有这么离谱。”
至少不必到深更半夜还在伏案办公。
“大越的俸饷、赋税等财政事宜都要从户部经手,自然更忙碌些。”韩榆捋了捋被风吹得飘起的宽袖,“忙碌之余也得注意身体,过两日你清闲了,咱们仨也该聚一聚。”
席乐安抹了把脸:“说来也是,自从你我入朝为官,再没有好好坐在一起吃顿饭了。”
“先熬一熬资历,若年底考绩不错,很快就能往上走一走。”韩榆推开书房的门,“官场人才辈出,总要付出些代价,才能出人头地。”
席乐安跟在沈华灿身后走进书房,不置可否道:“可不是,如今想来,读书的那些年反倒是最轻松自在的了。”
初入官场,不仅要面对如山的公务,还要在疲于应对
尔虞我诈的同时维持同僚之间的交际。
“对了。”韩榆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本月下旬我有个惊喜给你们,可别忘了。”
“惊喜?”沈华灿侧目,“什么惊喜?现在不能说?”
韩榆故作神秘地摇头:“现在不行,告诉你们就不叫惊喜了。”
“行吧,那我拭目以待。”席乐安说着,悠悠打了个哈欠,“今晚我得早点睡,听刘员外郎说,明日又有一笔大账要算,可得攒足了精力。”
韩榆看他萎靡不振的样子,不由联想到韩松。
从二月份入职起,韩松眼周的那一圈乌黑就没消下去过,反而日益加深。
或许再往上升几级,会更清闲一点。
韩榆漫不经心地想着,愈发觉得他先前的决定是正确的。
韩榆和席乐安在沈家半个时辰,陪沈绍钧喝了一碗清粥,便起身辞行。
送好友到门口,沈华灿才折返回去。
弯下腰将沈绍钧腿上盖着的毯子往上提了提,沈华灿不疾不徐道:“上午陛下召榆哥儿前去御书房进讲经,一个时辰才被放回来,之后榆哥儿有些心不在焉——他虽然有极力掩饰,可我还是发觉了——祖父,会不会是陛下”
提及宫中那位,沈绍钧眼神微暗:“榆哥儿什么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想告诉你,你就甭想从他嘴里挖出什么来。”
“至于”沈绍钧语气微顿,“那日我已经让你孙爷爷清除了一切和
榆哥儿有关的痕迹,即便他手眼通天,也不会怀疑到榆哥儿身上。”
比起兴师问罪,沈绍钧更倾向于永庆帝想利用韩榆做什么。
“榆哥儿帮我们祖孙良多,我也想为他分忧。”沈华灿抿唇,有些烦闷,“可我似乎帮不到他什么。”
从相识到如今,韩榆全凭他自己,走出了一条通天大路。
沈绍钧看着面前神色低落的孙儿,抬手轻抚他的发顶:“灿哥儿,若你爹娘还在世,定会为现在的你而骄傲。”
十六岁高中榜眼,当年他们父子都没能做到。
“你和榆哥儿是两个不同的人,要走的路也截然不同。”沈绍钧以拳抵唇,连着咳嗽几声,“走好自己的路,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至于其他的事,灿哥儿可是忘了你还有个祖父?”
沈华灿半蹲着,瞳孔里倒映着垂垂老矣的沈大儒。
有那么一瞬,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可以伏在长辈的膝头尽情撒娇。
沈华灿吐出一口郁气,放纵自己趴伏在祖父的膝头。
沈绍钧笑脸慈祥,眼里却翻涌着深沉的情绪
话虽这么说,沈绍钧还是有些担心韩榆,打算等韩榆下次过来,详细地问一问他。
可一直到下旬,翰林院的年底考绩结束,韩榆都没能空出时间来沈家。
拜访沈绍钧的第二天,户部又来翰林院借人。
这回韩榆运气不太好,被拉走充了壮丁。
随同僚来到户部,迎接他的是真·堆积成山的账
册。
光是韩榆所在的厅堂,半人高的账本就有三四十摞。
翰林院包括韩榆和沈华灿在内的几个官员加班加点,没日没夜地拨算珠,手指头都肿了,总算在八天内查完所有账目。
这期间,韩榆一次没见到韩松。
且韩松每天早出晚归,鲜少与韩榆一同上值,想找他都摸不着人影。
韩榆向刘员外郎旁敲侧击,关于二哥在忙什么。
刘员外郎知晓这位是韩大人的堂弟,六元及第的状元郎,亦是最先发现良种的大功臣。
——即便韩榆和韩松对稻种的贡献只限于在文武百官之间传播,民间百姓毫不知情,可谁让刘员外郎是农家子出身,打心眼里感激两位韩大人。
“韩大人忙着新稻种的推广,每天往外跑,也就点卯时能瞧见一眼。”
韩榆了然,也没再多问了,继续和万恶的账本斗智斗勇。
在户部待了八天,韩榆回到阔别已久的翰林院。
踏入翰林院大门的那一刻,韩榆觉得往日里面目可憎的吴大人都变得可爱了起来。
吴大人:“???”
原以为可以歇下来了,不料又被卢大人安排去稽查史书。
这一忙,就忙到了年底。
年底考绩出结果的当天,吏部同时出了一份官员调动的名单。
韩榆的考绩得了个“优”,也在调动官员的名单上。
“徽州府通判?”
“怎么是外放?”
“地方官哪有京官好,韩修撰也太倒霉了吧。”
有翰林院官员见韩榆面有异
色,暗道不好,忙不迭捅了下说话的同僚,暗戳戳使眼色。
众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纷纷噤声,逃也似的回了座位。
看似沉迷办公,实则窃窃私语。
“韩修撰他堂兄,任户部郎中的那位,这回竟然成了三品侍郎。”
“还有沈修编,竟然成了国子监的从四品司业。”
“太奇怪了,往年从未有这般,怎么还连跳几级?”
“陛下素来随心所欲,我更好奇为何他们俩升了官,韩榆却被外放。”
“诶,你们还记得月初时,陛下传召韩修撰前去进讲经史,我以为那是陛下对韩修撰的看重,不料之后再未召见过你们说,会不会是那天韩修撰无意中做了什么,得罪了陛下,才被外放到徽州府,做个正六品通判?”
“不是没可能,否则好好的一个六元及第的状元郎,理应和沈修编一样,做个四五品的京官。”
“我猜啊,陛下这么做,绝对有膈应韩修撰的意思,兄弟好友都升官了,他却成了地方官,心里绝对不好受。”
这边翰林院的同僚们各种猜测不断,那边的韩榆和沈华灿同样在议论此事。
七品编修一跃成为从四品司业,沈华灿并不因为自己进入心心念念的国子监任职而高兴,反而满面肃然,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韩榆。
“榆哥儿,这莫非就是你所说的惊喜?”
韩榆面无表情地低垂着眼帘,轻声道:“人多眼杂,回去再说。”
沈华灿气闷,紧紧握着毛笔,压低的声音甚是激动:“你该知道,我们不需要你这般付出。”
牺牲自己成就他人,是天底下最最愚蠢的行为。
可沈华灿却说不出“愚蠢”二字,整个人几乎被歉疚淹没。
韩榆闻言,颇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是一场你情我愿的合作,这些只是他出力的酬劳而已。
韩榆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无视了沈华灿频频投来的目光,低头处理公文。
好容易捱到下值,沈华灿收拾了桌案,起身要去找韩榆。
然而一抬头,早已不见韩榆的踪影。
沈华灿呆了下,问钟伯同:“钟兄,韩榆呢?”
眨眼的功夫,怎么人没了。
钟伯同表情复杂,指向门外说道:“韩小兄弟已经走了。”
吴大人从旁经过,很是幸灾乐祸地道:“沈修编怕是没注意,这一整个下午,韩修撰脸色都难看得紧呢。”
沈华灿呼吸一滞。
“唉,想来也是,谁能接受自个儿被厌弃,反倒是堂兄和好友受到提拔重用呢?”
吴大人不怀好意地拍了拍沈华灿的胳膊,咧嘴笑道:“其实沈修编无需放在心上,今后您是国子监二把手,那韩修撰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回来,这交情断了也罢。”
在吴大人聒噪的喋喋不休中,沈华灿恍然间意识到什么,几个时辰没能松开的眉头骤然松开。
“吴大人说的是,下官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说罢,全然不给
吴大人继续挑拨离间的机会,一阵风似的卷出门。
是了,以沈华灿对韩榆的了解,他绝对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失态到落荒而逃。
更别说这次的官职调动,是韩榆很早之前就在为他们准备的惊喜。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秘密!
沈华灿呼吸急促,直奔户部而去。
安哥儿这个时候应该还没离开,得尽早抓住他,两人走一趟韩家。
身为多年挚友,没道理让韩榆一人面对所有
“给我个理由。”
韩宅,二进院的书房里,兄弟二人相对而坐。
韩松神态肃穆,眼里蕴藏着汹涌深沉的情绪。
相较于韩松,韩榆的姿态更为放松,懒散地任由椅背托住自己,嘴角噙着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强行按捺愠怒的二哥。
“二哥该知道,我这人没什么耐心。”韩榆稍稍坐正,“从六品往上爬,需要太长时间,我等不及。”
韩松握拳,声线中尽是压抑:“所以你就铤而走险以命相搏?”
韩榆指尖轻点扶手,慢声道:“哪有这么严重,二哥该信我的。”
韩松深呼吸,半合上眼。
上辈子,他尝够了身为帝王手中利刃的滋味。
谩骂诅咒,胆寒畏惧,以及忌惮戒备。
同僚,友人,还有他效忠的帝王,一个接一个地离他而去。
甚至于,他的妻子芳华早逝,他的儿女几乎与他反目成仇。
过往一切,惨烈到韩松不敢回想。
所以重来一世,他毅然决然
地走上另外一条路。
虽然艰辛,虽然低微,可至少性命无忧,亲友安然无恙,重回高位不过是时间问题。
如今的一切,对韩松而言仿佛一场美梦,令他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与此同时,他不忘对韩榆耳提面命——有野心有抱负可以,绝不可令自己身处险地。
就差拎着韩榆的耳朵,让他莫要掺和永庆帝与世家之间的事情。
可韩松怎么也没想到,韩榆会主动送上门
时间倒回月初,永庆帝传召韩榆前往御书房,进讲经史。
“韩爱卿,朕还真是小瞧了你。”
永庆帝的目光犹如两座大山,压在韩榆身上。
韩榆心头一凛,低敛的眸子里掀起惊涛骇浪。
这一切,都被密切关注韩榆一举一动的永庆帝看在眼里。
早过了不惑之年的帝王面露得意之色,静静看着韩榆浑身僵硬得犹如一座雕像。
良久,韩榆语气艰涩:“陛下何出此言?微臣不明白,还请陛下明示。”
永庆帝摇了摇头,年轻人的小聪明简直错漏百出:“韩爱卿,或许你糊弄住了老三和老十,却糊弄不住朕呐。”
韩榆浑身一颤,当即深深俯首:“陛下恕罪,微臣只是微臣是陛下的臣子,只想效忠于陛下!”
这话听得永庆帝浑身舒畅,宛若三伏天喝了一大碗冰水。
“韩爱卿之心朕都看在眼里,也对此十分欣慰。”永庆帝满怀愁绪地叹息,“放眼满朝文武
,能如韩爱卿这般,坚定不移地拒绝老三和老十拉拢的臣子没有几个。”
“世家横行,人人都有欲.望,谁又是一心一意为朕的呢?”
韩榆垂首,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微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永庆帝当即朗声大笑,连道三声好。
乖顺忠诚的年轻人俯首称臣,永庆帝难掩兴奋,拿起御案上的小瓷瓶,猴急地咽下一颗丹药。
永庆帝一边享受着丹药给他带来的极度舒适感,一边呢喃道:“甚好,甚好。”
他闭着眼,也就错过了韩榆一闪而逝的得逞微笑。
打从一开始,韩榆就没想过能骗过永庆帝这只疑心深重的老狐狸。
老狐狸虽然昏庸,可那肚子里起码有一千六百个心眼子。
韩榆身为他几个儿子拉拢的对象,永庆帝如何能不关注?
一次醉酒也就罢了,第二次便显得刻意。
从那天起,韩榆就在等。
等永庆帝找上他,对他予以重任。
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而永庆帝的耐心也出乎了韩榆的意料。
整整五个月,韩榆才等来永庆帝的召见。
好在,一切都按照韩榆的心意发展下去。
永庆帝大笑过后,命全公公给韩榆赐座。
韩榆道了谢,淡定落座,面上却带着恰到好处的局促与期待。
因为帝王的亲和而局促。
因为帝王的夸赞而期待。
“韩爱卿是不是在想,朕既然看破了你的意图,往后会如何用你?”
韩榆抿了下唇,眼底浮现紧
张与好奇:“微臣不知,但无论陛下如何安排,微臣都会对陛下感恩戴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因为丹药的缘故,永庆帝胸膛再一次升起燥热。
他随意扯了衣襟,放浪形骸的模样哪有半分帝王的凛然威严。
“韩爱卿,你要知道,朕非常看好你。”永庆帝非常刻意地顿了顿,在韩榆受宠若惊的眼神下,缓缓开口,“你可知,朕有几个心腹大患?”
韩榆:满眼清澈的愚蠢.jpg
韩榆惭愧道:“微臣不知,还请陛下明示。”
“不知者无罪。”永庆帝心情好,更因为眼前之人还有用处,便直截了当道,“徽州府有周、赵两大世家,朕要你前往徽州府,查找这两家的罪证。”
韩榆当下面露愕然,连连摆手:“微臣不过一初出茅庐的小官,如何能查找他们的罪证?”
永庆帝不慌不忙:“你可知你的先生,沈寒松是怎么死的?”
韩榆摇头:“微臣不知。”
永庆帝继续说:“他是被梅家人杀害,而梅家与周、赵两家素有姻亲关系,若这两家做了什么触犯律法的大罪,梅家必定参与其中,这罪证由韩爱卿查出,也算为你先生报仇了不是?”
震惊之余,韩榆很有些意动。
永庆帝深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道理,连他都查不出世家背地里具体做的哪些事,为了让韩榆豁出命给他办差,沉吟片刻道:“朕记得你有个堂兄在户部,还有两位
好友,分别在翰林院和户部当差。”
韩榆恭声称是。
于是就有了今日韩松和沈、席二人升官,并且连跳数级的一幕。
话题结束前,永庆帝仍不忘给韩榆画饼。
“徽州府知府是周家的女婿,若韩爱卿能办好朕交代你的事情,这知府一职,便是你的了。”
送上门的好处——正四品知府,傻子才不要。
君臣二人一拍即合,各怀鬼胎,在只有三人的御书房内达成合作
韩榆迎上韩松沉沉的目光,正色道:“二哥为我做了良多,如今也该我为二哥做些事情了。”
透过韩松的态度,韩榆猜上辈子二哥肯定被永庆帝利用过。
韩松因此得到许多,更失去了许多,所以才会对韩榆替永庆帝做事这样敏感。
好似化身为火药桶,一点就炸。
自从韩榆去安庆书院读书,韩松一向待他温和,予给予求,有求必应。
今日这般反应,是多年来头一回。
韩榆理解韩松,但他有自己的坚持。
只要平昌侯府在一日,韩榆就无法心安。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掌握比平昌侯府更甚的权势。
绝对的碾压,才能以绝后患。
思绪流转间,书房外有人敲门:“沈公子和席公子来了。”
韩榆表示知道了,又直视韩松:“二哥,今日我在此向你保证,定会平安归来。”
说罢起身,将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推到韩松面前,悄无声息地离开。
韩松一人坐在书房里,右
侧的烛光将他的面庞照得朦胧,神情莫测。
半晌,韩松抬手,打开那张纸。
赫然是罗先生给韩榆的那份契约书。
捏着契约书的手指不断收紧,骨节泛白,以及紧绷的下颌,无一不昭示着主人心中存有百般难言滋味。
韩松就这么怔怔看着契约书,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时间过去许久,久到韩松悬空的手臂微微发麻。
寂静的书房内,响起一声叹息。
另一边,韩榆与沈华灿和席乐安长话短说,道明缘由。
仅半刻钟不到,便有派人去韩宅打探的好事者收到消息——沈华灿和席乐安匆匆而来,不久后又面带薄怒而去,似乎气得不轻。
于是,次日就有消息传开。
翰林院的韩修撰因为不满被外放,和他结识多年的至交好友闹翻了。
消息传到户部,有官员本着看热闹的心思找上韩松:“韩大人如何看待此事?”
“与我何干?”韩松面色冷淡,“调令是由吏部发出,经由陛下准许,韩榆外放怨不得旁人。”
“哦?看来韩修撰也向韩大人表达不满了?”
韩松神情愈发冷硬,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走,更应了众人的猜想。
有人同情,自然也有人幸灾乐祸。
六元及第却遭到陛下厌弃,将要去往外地为官,有当世大儒为师公,却和对方的独孙闹翻了,真不知该说韩榆运气好,还是该说他倒霉透顶了。
年前最后几日上值,钟伯同看着毫无眼神交流
的两人,苦笑不已:“这可真是造化弄人。”
韩榆无所谓地笑笑,话语格外尖锐:“外放也有外放的好处,总比日日与厌恶的人朝夕相对。”
在场所有同僚都知道韩榆在说谁,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反观被内涵的当事人,面不改色地处理公文,仿佛毫不知情。
谁都知道,这对形影不离的好友算是彻底割袍断义了。
如此一来,韩榆也就彻底没了用处。
最后几日里,韩榆的差事成倍增多,嘲讽无视他的人更是不知凡几。
韩榆对此视若无睹,只按时处理完公务,在腊月二十九这天带着他的所有物品离开翰林院。
正月初二,韩榆乘马车前往徽州府。
与之同行的,仅壮壮一只猫。
当然,还有包袱的夹层里,沈绍钧交给他的周、赵两家一些辛秘之事。
除此之外,韩榆的宽袖中还藏着韩松亲手所写的徽州府所有官员的详细信息,包括但不限于为人秉性、家中情况、是否与周、赵两家亲近。
韩榆没有过问韩松是如何知晓的这些,只是像以前那样,给了他一个拥抱。
眼看将要出城门,韩榆放下手中茶杯,撩起车帘往外看。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
这一去,或许要三年后才能回来。
再回来这里,便不是正六品通判了。
忽而察觉有两道异样的视线正凝视着自己,韩榆眸光微转,准确地扫向右前方酒铺的二楼。
窗口处,站着两名男子。
略靠后的是阮景璋,能得他这般尊敬,靠前那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韩榆眉梢轻挑,躺了一年有余,这都能醒?
四目相对,韩榆毫不露怯,淡然勾唇一笑。
亲自相送,当真是受宠若惊呢。
平昌侯瞬间沉下脸色。
韩榆愉悦地放下车帘,浅酌一口茶。
马车轱辘,驶向徽州府。
🔒 095
从越京到徽州府, 韩榆途中经历了不止一场刺杀。
韩榆知道主使者是谁,那些刺客明显不是奔着他的命来, 只是单纯想在他身上制造些伤口, 让他不好受。
老家伙大病初愈就开始折腾,也不怕再把自己折腾倒下。
好在韩榆本身就有保命的手段,更有小白和韩二韩三暗中随行, 那些个刺客连他的衣角都没碰着, 就被捅个对穿,抛尸荒野了。
可即便如此, 平昌侯依旧没停下对韩榆的刺杀, 死了一个又有新的补上。
刺客源源不断, 一度让韩榆怀疑无需花费任何银钱, 就能培养出一个得力手下。
说实话, 当年的痕迹被抹除得太干净, 韩榆到现在都没能查出个所以然。
因为找不出丁点儿的蛛丝马迹,韩榆不知道平昌侯父子想在他的身上打什么鬼主意,所以从未放下过戒心。
平昌侯到底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与韩榆过不去, 却又不直接杀了他, 反而乐此不疲地热衷于给他找麻烦, 这让韩榆百思不得其解, 觉得他比苍蝇还烦人。
徐光可以抹除一个人的记忆, 不代表这世上没有其他见不得光的阴损秘法。
韩榆不敢保证, 会不会有第二个徐光。
但无所谓, 必要的时候他会发疯。
若再有徐光之流出现在他面前,韩榆不介意收为己用。
韩榆甚至开始琢磨,要不要再让平昌侯躺一躺了。
“喵呜~”
壮壮扬
起粉色的肉垫, 啪叽打在韩榆手背上。
力道不重, 却让韩榆立即回神。
韩榆收回目光,习惯性地轻抚壮壮:“怎么了?”
马车外,韩二面无表情地抹去剑身上的血迹,韩三不在,他去处理刺客的尸体了。
这是第十二次了。
韩榆扯下车帘,目光落在被壮壮从箱笼里扒拉出来的木匣子上。
这里头放着用油纸包裹的小鱼干,是前几日在客栈投宿,韩榆出钱让后厨单独为壮壮做的。
韩榆从善如流地打开木匣,捻起一条小鱼干:“吃吧,祖宗。”
“喵呜~”
时间一晃,壮壮来韩家已有十多年,相当于人类的天命之年。
它已经是个老伙计了,身躯再不似往日那般矫健,一路上始终蔫答答的,没什么精气神。
韩榆抿了下唇,安静地给它顺毛,看它吃完小鱼干,又喂了点水。
壮壮吃饱喝足,伸了个懒腰,闪到一旁趴下。
马车再次启程。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驱不散正月的寒意。
韩榆揉了揉眉心,上一场刺杀在昨夜,以致于夜间没怎么睡好,略有些精神不济。
韩榆制止了小白为他恢复体力,自言自语:“天色渐晚,该找个地方投宿了。”
半个时辰后,韩榆站在徽州府知府,马永超的府邸前,抬手邦邦敲门。
“笃笃笃——”
三声过后,马府的下人前来开门。
下人见韩榆是个生面孔,又衣衫破烂,语气不冷不热,隐约带着几
分鄙夷不屑:“又是个上门要饭的?”
韩榆扯了扯脏兮兮的衣袍,不疾不徐道:“从越京前来赴任的通判,韩榆。”
下人愣了下,半信半疑,直到韩榆取出任命文书,这才连滚带爬地进去通传。
彼时,马永超正在饭厅与妻妾儿女一同吃饭。
妻子周氏温婉体贴,妾室温柔小意,儿女们更是乖巧懂事,这让马永超舒心不已,自觉成了人生赢家。
下一瞬,就因为下人的话当场喷出来。
马永超腾地站起来,顾不上沾了饭粒的衣裳,满是不可置信地道:“你说什么?!”
下人哆嗦了下,颤声重复。
“韩榆那厮怎么来这么快?而且他不去府衙,不去客栈,大晚上的跑来我家作甚?”
怀揣着满腹疑窦,马永超健步如飞,直奔大门跑去。
片刻后,看着门外衣衫褴褛,形容狼狈的少年人,马永超瞳孔颤抖:“你是从越京来的韩榆?”
我怎么瞧着不像呢?
试问哪个官员赴任不把自个儿搞得光鲜亮丽,好在上峰和同僚面前留个好印象。
反观面前之人,若非那张俊美的面孔,马永超真以为他是上门讨饭的叫花子。
韩榆及时递上任命文书,欲哭无泪道:“途中出了些意外,满身金银都被抢走了,任命文书被下官藏在衣袍的夹缝中,这才幸免于难。”
马永超当时就:“”
余光情不自禁地瞥向紧挨在韩榆腿边,养得油光水亮
的黑猫,眼里挂着明晃晃的疑惑。
马永超又问:“既然如此,韩大人又是如何到徽州府的?”
韩榆面露赧然,两颊浮现两抹不甚明显的红晕:“下官是一路乞讨而来。”
马永超:“韩大人受苦了,赶紧进来吧。”
“多谢知府大人收留。”韩榆弯腰抱起壮壮,感激之色溢于言表,又在瞬间转为低落,“若不是知府大人,下官初来乍到,真不知何去何从。”
马永超嘴角抽搐,他可没打算跟这位从越京而来的韩通判走得太近。
要问缘由,大概就是韩榆来得突然,他们有些东西还没彻底扫尾干净。
万一被韩榆发觉,可是要掉脑袋的。
马永超心里骂骂咧咧,面上不显分毫:“韩大人只管安心住下,明日本官带你去府衙,稍后也会为你安排住处。”
韩榆眼睛亮晶晶的,重重点头:“多谢知府大人,下官定会好好做这个通判的!”
马永超心不在焉地应了声,打算等安顿好了韩榆,还得去周家一趟。
韩榆亦步亦趋地跟着马永超,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
“下官这辈子都没吃过馊饭,这几日却尝到了,知府大人可知馊饭是什么滋味儿?”
马永超: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当初带壮壮回家,下官便对天发誓,定要好好对它,不料半途遇上劫匪,连累它和下官一起吃苦。”
马永超:壮壮不会是这只肥猫吧?倒是贴切。
说着说着,韩榆竟哽咽起来。
马永超一个向日葵转头,惊恐地发现,韩榆他竟然要!哭!了!
韩榆对马永超惊疑不定的眼神仿若不觉,吸了吸鼻子,万分伤感地说:“爹娘都站在二哥那边,我只有壮壮了。”
马永超眼角抽搐,这都什么鬼?
以防韩榆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旁若无人地哭哭啼啼,马永超赶紧打住他的话头:“韩大人可吃了?”
韩榆的絮叨停住,拨浪鼓似的摇头。
配合他动作的,是肚子里打雷般的鸣叫。
马永超:“”
陛下他怕不是磕丹药嗑傻了,怎么什么人都能当官?
这韩榆,莫不是个傻子?
一时间,马永超看韩榆的眼神染上怀疑。
韩榆似乎对此毫不知情,跟随马永超来到饭厅。
当看到满桌丰盛的菜肴,眼里爆发出惊人的光亮。
于是,接下来小半个时辰,马永超和他的妻妾儿女被迫欣赏了一顿吃播。
韩榆那张嘴跟个无底洞似的,一桌菜大半进了他的肚子,只留小部分残羹剩菜,可怜兮兮地堆在盘子中央。
马永超及其儿子:“”
屏风另一边,马家的女眷们:“!!!”
请问你是饿死鬼投胎吗?!
这时,韩榆忽然扭过头,看向与他同桌吃饭的马永超:“知府大人,您家有酒吗?”
马永超这会儿是既无语又不耐烦,闻言也没多想,让下人去取酒来。
紧接着没多久,他就后悔了。
马
永超眼睁睁看着韩榆一杯酒下肚,捏着酒杯一动不动片刻,然后无比豪放地长臂一伸,跟自己勾肩搭背起来。
“为什么?”
韩榆的声音骤然抬高,吓了在场所有人一跳,马永超更是险些被震破耳膜。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韩榆左手锁住马永超的脖子,令其挣扎不得,右手拍桌,歇斯底里地质问。
“兄弟好友一个接一个地升官,我却被打发到这鸟不拉屎的徽州府,做个什么破通判!”
马永超奋力扒拉韩榆胳膊的手一顿,怒瞪韩榆。
过分了啊。
这徽州府怎么也算我的地盘,你小子瞎说八道什么?
“我不过是在给陛下进讲经史的时候不慎手滑摔了书,陛下为何要这样对我?”
“贼老天你睁眼看看我,你何其不公!”
韩榆抬起右手,与左手击掌。
“啪!”
一巴掌抽到马永超脸上,无比响亮。
“我韩榆在此立誓,这辈子都不回去了!到时候我弄个知府当当,再给壮壮封个同知,每天给它吃一碗小鱼干,人称鱼干同知!”
韩榆越说越兴奋,再次击掌。
无法从韩榆臂弯的桎梏中挣脱的马永超被迫接受第二次巴掌的洗礼。
左右各一下,正好对称。
马永超快要气疯了,围观全程的几个嫡子庶子也快被吓死了。
这韩榆怕不是把脑子丢在半路,或者被劫匪一道劫去了吧?
马永超气得吹胡子瞪眼,怒吼道:“你们几个愣着作甚?还不赶紧给我
把他拉开!”
再让韩榆继续发酒疯,明天他也不必去府衙上值了。
脸都肿了,哪还有脸出现在人前。
嫡子并庶子急忙上前,欲拉开韩榆的胳膊,结果发现后者力大如牛,根本扯不开。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亲爹从韩榆的魔爪下拯救出来。
韩榆双手在空气里探了两下,一头砸到桌上,呼呼大睡。
马永超一摸脸,发现两颊疼得厉害。
命人取来铜镜,发现一边一个鲜红的手掌印。
马永超:“”
很好,看来今晚是不能出去了。
不过看韩榆这副蠢样,想来也发现不了什么。
罢了,明日再去周家,同岳父商议吧。
这边马永超抛下妻妾儿女,存着一肚子气离开了,那边韩榆被小厮送到客房,扒了又脏又破的衣袍,只留一件里衣,就这么塞进被窝里。
整个过程中,韩榆眼皮都没动一下,睡得极沉。
小厮深深看了床上呼吸平稳的少年人一眼,忍着嫌恶将衣袍里里外外摸索一遍。
除了一张任命文书,什么都没有。
小厮随手将衣袍丢到地上,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立在门外,直至月上中天才离开。
殊不知,他前脚刚走,便有清脆的蛐蛐声响起。
韩榆坐起身,黝黑的眼眸一片清明,透着极致的沉稳冷静。
随手捡起落到地上的任命文书,韩榆走到房间的后窗口,手腕一抬,推开两扇窗。
黑影一跃而入,赫然是
一路跟随的韩二。
“主子,这是属下在马永超书房的暗格里发现的。”
韩榆目光下移,落在韩二的手上。
好家伙,数量还真不少。
和周、赵两家的往来书信,以及账本。
账本?
韩榆略带兴味地一挑眉,拿起账本翻看。
这一看不要紧,竟有意外之喜。
马永超联手周、赵两家在府衙任职的官员,贪墨每年朝廷拨给徽州府,用以治理新安江水患的数十万两白银。
不仅如此,更是把手伸到了徽州府驻军之中,虚报兵员,冒领军饷。
除以上两项,更有诸多见不得光的大笔银钱流进他们的口袋里。
马永超的确谨慎,将每一笔入账极其详尽地记录在册,具体到某年某日某个时辰,以及具体入账,精确到几文钱。
可正是他的这份谨慎,让韩榆少走了诸多弯路。
由此可见,拜访马府又是个正确的决定。
再看书信,大多是商议沟通如何谋取利益,如何除掉徽州府内一切的不安定因素。
其中有一封信是与韩榆有关。
信中提及韩榆在越京的表现,从六元及第到进入翰林院后的表现,再到年底官员调动,韩榆因外放对韩松和沈、席二人心生不满,不顾往日情分地撕破脸。
这些只要费点心思,都能查到。
也是韩榆离京前策划了一场大戏,伪造出众叛亲离、失望出走假象的根本原因。
如今看来,效果挺不错。
至少周、赵两家的家主还有马永超都认定了
他是个莽撞冒进,读书读傻了的蠢货,就算成了徽州府通判,也不会有任何的威胁。
韩通判对此表示非常满意。
“送回去吧,暂且寄存在知府大人那处,再过个几日就该物归原主了。”
韩二领命而去,黑暗的房间里重又恢复寂静。
韩榆躺回到床上,极力忽略身上在泥地里滚了一圈的脏污以及熏人的酒气,强迫自己睡过去。
趴在床前的壮壮停止摇晃尾巴,很快也跟着睡过去。
一夜好眠。
翌日一早,马永超黑着脸坐在饭厅里用饭,一旁的妻妾儿女和下人皆不敢多言。
韩榆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韩榆着一身马府提供的蓝色锦袍,彬彬有礼地作揖:“知府大人,今日去了府衙,是否能正式上值了?”
马永超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韩榆踟蹰片刻,试探问道:“下官看知府大人脸色不太好,可是昨夜没有休息好?”
马永超猛然抬头:“你都忘了?”
韩榆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迷茫,努力回忆半晌,最后还是失望摇头:“下官只记得昨日借酒浇愁,后边儿就都不记得了。”
马永超:“”
所以受伤的人就我一个?
马永超张了张嘴,最终败在韩榆愚蠢的注视下:“无事,先用饭,用完饭随本官去府衙。”
韩榆顿时眉开眼笑:“多谢知府大人,睡了一夜,下官早就饿了呢。”
马永超一个眼神都吝于施舍给他,权当看不见韩榆的狼吞
虎咽,迅速吃完饭,离开饭厅。
再回来,韩榆也吃过了。
身材颀长的少年人怀里抱只肥猫,期待又忐忑:“大人,咱们走吧。”
马永超深吸一口气,他决定了,一定要把韩榆调得远远的,他绝对看不到的地方。
否则日日想见,他定会被这一根筋的小子活活气死。
马永超都走出一步,又退回来:“你准备带着这只猫去府衙?”
韩榆眨眨眼:“那下官将壮壮留在这里,等下值了再过来带回去?”
“大可不必!”马永超震声道,“带上吧,府衙没有哪条规矩不许官员带猫的。”
他绝对、绝对不想再在家中看到韩榆了!
韩榆随手丢出一张好人卡:“多谢大人,大人您真是个好人。”
马永超心口一梗。
两人乘马车前往府衙,韩榆以初来乍到,不了解府衙为由,让马永超给他办好所有手续,正式成为一名正六品通判。
这期间,徽州府府衙上下所有的官员被迫围观,对马永超出人意料的好脾气感到震惊,同时对这位新来的通判有了新的认知。
——只知道死读书,丝毫不知变通,干啥啥不行的年轻蠢货。
很多时候,人往往会因为一个人过于无害而放松警惕。
比如今日。
官员们只观察了韩榆一小会儿,见他处理一半公文,竟然跑去专心致志地撸猫,纷纷翻了个白眼,不再将注意力放到他身上。
正好方便了韩榆对号入座,快速了解徽州府的
官场。
总的来说,徽州府完全是周、赵两大世家的天下,两家的家主就是有实无名的土皇帝。
府衙大小官员数百,竟有过半官员与周、赵两家关系密切。
两位同知分别娶了两家的庶女,另一位通判则是赵家旁支的嫡子。
以上三位是直接亲属关系,再往下,便是沾亲带故,依附于两家的官员。
至于其他人,则明哲保身,对所有的一切视而不见。
韩榆漫不经心地撸猫,一系列周密的计划已经在他脑海中展开
无论韩榆是否有威胁,马永超都不会让他接触到府衙的一些重要事务。
因此上值头一日,他就被打发去巡视新安江。
这差事很轻松,只需每天带人去新安江边走一遭,确保无事发生,就能回来了。
前提是新安江在城外,从府衙到新安江,起码也得一个时辰。
一来一回,再沿岸巡视,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对此,另一位胡通判不止一次对韩榆表达过羡慕嫉妒恨。
韩榆十分贴心地说:“既然胡大人喜欢巡视,不若你我二人换个差事?”
胡通判立马安静如鸡。
就在韩榆整日里无所事事,府衙新安江两头跑的时候,韩二韩三的暗中调查也在如火如荼地展开。
转眼到了月底,全体官员休沐两日。
韩榆着一身靛青色衣袍,百无聊赖地在街头晃悠,只看不买,倒像是在打发时间。
不远处被周家主和赵家主派来盯着韩榆的两人
早已习惯韩榆这种很没脑子的行为,盯梢的同时还能忙里偷闲,买几个小玩意带回去。
这厢刚付了银子,一转身发现韩榆不见了踪影。
两人脸色骤变,匆忙一路找过去。
不多时,在一条窄巷里找到了韩榆。
韩榆搀扶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妇人,腿边亦步亦趋跟着一个瘦巴巴的男孩子。
凑近了,隐约可以听到韩榆在同那妇人说话。
“今日我正好无甚要事,大嫂你又实在不舒服,总不能看着你疼得走不动道,却视而不见吧?”韩榆笑眯眯地说,“大嫂你就别跟我客气了,我送你去医馆,由大夫诊治了才放心。”
妇人气息虚弱,像是久病不治的样子:“多谢小公子。”
男孩子声音带着哭腔:“谢谢哥哥。”
韩榆眉眼含笑,整个人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无需言谢,能帮到你们就好。”
负责盯梢的两个人默默退回暗处,又给韩榆打上“烂好心”的标签。
韩榆送妇人去了医馆,看着坐堂大夫为她医治,漫不经心地靠在椅背上,背对着门口。
妇人在针灸,不得动弹,却是能说话的。
她双目含泪,感激与怨愤交织:“小公子放心,我定会出堂作证。”
为她那剿匪而亡却没有上报销名的夫君,以及这几载被贪官私吞的抚恤银。
韩榆勾唇:“夫人尽管放心,明日便会有好消息。”
小男孩送韩榆出来,怯生生地道谢:“多谢恩公。”
韩榆看着他,
就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邈邈和观观。
再过一段时间,二嫂也该生了。
韩松只让人准备了小姑娘的衣裳,应该就是个女娃娃了。
他也得仔细琢磨,到时候送什么回京。
韩榆笑吟吟地揉了揉小男孩的脑袋:“照顾好你娘,我走啦。”
小男孩嗯嗯点头,小跑着回了医馆。
韩榆负着手,继续漫无目的地行走。
人证物证俱在,该速战速决了。
韩榆的目标从来都是周、赵两家庞然大物,府衙的这几个小喽啰,压根不够看。
先解决他们,再处理那两家-
当天夜里,周家主、赵家主和马永超的书房同时着火。
府中下人匆忙灭了火,三人入内查看,发现暗格空空如也,什么书信,什么账本,统统不见踪影。
这一夜,有人几欲疯魔,有人躺在被窝里酣然入梦。
次日,韩榆照常去府衙点卯,而后与数名官兵策马前往新安江。
韩榆愉快地哼着小曲儿,丝毫没发觉随行的官兵换了人。
一行人出了城,行至渺无人烟的郊外。
寒芒乍起,直奔韩榆而去。
然而韩榆后脑勺跟长了眼睛似的,迅速一附身,胸口几近与马背完美贴合。
一剑刺空,官兵不死心,一手控着缰绳,再度朝着韩榆的要害刺去。
眼看将要刺中,官兵不禁露出喜色,却在下一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缠上持剑的手臂,用力一扯。
“啊!”
布料崩裂,随着手臂一起飞出去。
官兵惨叫出声。
长剑
脱手,被韩榆眼疾手快地接住,当场挽了个剑花,一剑挑飞逼近的官兵。
官兵的身份显然是伪装,目的是韩榆的命。
韩榆不再恋战,将战场留给韩二韩三,一抖缰绳,原路返回。
不经意间回头,发现正在打斗的双方人马中多了一人。
身着暗色衣裳,体型纤细,步步杀招,砍人如切菜一般。
韩榆深深看了那人一眼,仿佛要把对方的身形特征刻进脑子里。
而后策马入城,直奔府衙不远处的一座四进宅院。
“砰!”
韩榆一脚踹开院门,看守的人前来阻拦,被韩榆一记铁鸳鸯,当场放倒。
韩榆目标明确,直奔花厅走去。
脚步声惊扰到花厅里的三人,面面相觑,暗自警惕起来。
“知府大人果然在此处,真让下官一阵好找。”
“咦?怎么周大人和赵大人也在?”
韩榆神情诧异,倘若不姿态随意地甩着剑身上的血,就更像是那么回事了。
自以为愚不可及,最好拿捏的韩榆竟然在扮猪吃老虎,而他们全都被糊弄了过去,又因着昨夜书房失窃,怀疑到新来的韩榆身上,派人前去刺杀却失败,坐着的三人细数着韩榆的恶劣行径,皆火冒三丈,怒视着韩榆。
韩榆勾唇,缓缓取出一枚令牌:“昨夜韩某无甚睡意,便外出夜游,无意中进到三位大人的书房,发现了些有趣的小玩意儿。”
“三位大人,随韩某走一趟吧。”
马永超又惊又怒:“韩榆你
敢!”
却因为院子里的护卫都躺下了,心里发虚,听起来色厉内荏,像极拔了牙的老虎。
周家主冷冷看着韩榆:“本官乃朝廷命官,岂是你一个正六品能如何的?”
“谁说韩某不能?”韩榆举高令牌,好让他们看得清楚,“下官奉陛下旨意前来查案,见此令牌,如同陛下亲临。”
“陛下?!”
马永超的眼里爬上惊慌,踉跄着后退。
他以为韩榆这么做是为了邀功,继而重回越京,不料竟然是
比起马永超,两位家主更冷静。
“真是笑话,几封书信几本账册能说明什么?”
“韩大人怕是糊涂了,所谓的证据不过是伪造。”
韩榆不慌不忙地收起令牌,嘴角噙着笑:“是与不是,还得审了才知道。”
话音刚落,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三人抬头看去,竟是府衙中最低一等的官兵!
马永超目眦欲裂,韩榆什么时候收买了他们?!
面对低贱的官兵,三人自然不愿束手就擒。
两位家主更是仗着习过武,三下五除二地把官兵打趴下了。
紧接着,他们又被韩榆打趴下了。
马永超见状,暗道不好,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却被韩榆拦住。
这会儿,马永超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活命。
堂堂正四品知府,就这么跪在韩榆面前,拼命地磕头。
“放过我!放过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
“都是他们逼迫的我,我也是被逼无奈,韩榆你饶
了我!”
“只要你放了我,我家中所有的财产都是你的!都是你的!”
马永超一边求饶一边磕头,不过片刻,额头便鲜血淋漓,糊得五官都看不清。
韩榆充耳不闻,慢条斯理地转动手中长剑,指尖染着血珠,鲜红而刺目。
“负隅顽抗?那便只能就地格杀了。”
🔒 096
就地格杀是不可能的。
这是三条大鱼, 牵连甚广,永庆帝绝对不会把他们交给韩榆处置, 须得亲自决断才能放心。
韩榆命官兵将三人捆起来, 丢到角落里堆作一团。
马永超见求饶和利诱都不管用,气急之下破口大骂。
“韩榆你个贱人,亏本官信你赴任途中遭遇劫匪, 还收留了你, 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年纪不大,野心倒是不小, 真当周家和赵家是吃素的不成?”
“你效忠的那位陛下最是翻脸无情, 向来用完就丢, 你那位师公不就是个例子?当初辅佐他登基, 最后连唯一的儿子都没能保住, 被迫辞官离京, 韩榆你早晚要走你师公的老路!”
马永超在挣扎间一个前倾,脸着地摔下去,疼得嗷嗷叫。
韩榆双手抱臂, 冷眼看着马永超丑态百出, 若有所思。
听起来好像有点道理。
但他和永庆帝是互相利用, 并不存在所谓的效忠。
韩榆不是沈绍钧, 他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个利己主义,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更没有师公的气节与忠心。
综上所述, 他根本不在意永庆帝如何。
必要的时候,弑君也不是没可能。
“韩榆你不得好死!”
面对马永超的叫嚣,韩榆冷淡地“哦”了一声。
祸害遗千年, 您可能要失望了。
韩榆眸光流转, 看向另两位。
周家主呼吸急促,死死盯着韩榆,像是要剜下他一块
肉:“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此处是他们三个分赃的秘密场所,平日里都有护卫把守,轻易进不来。
之所以他们今日聚集在这里,一来是为了商议账本失踪后的应对之策,二来在等韩榆的死讯。
当他们发现暗格里的东西消失得无影无踪,第一个怀疑的就是韩榆。
此前数年,他们从未出过差错,就连皇帝老儿多次派人前来查探,全都无功而返。
怎么韩榆一过来,就闹出这样的事?
越想越觉得可疑,韩榆好歹也是连中六元的状元郎,怎么会是个笑料百出的蠢货。
往往有时候,太过完美就意味着可疑。
从韩榆突然外放,到他与兄弟好友决裂,再到在徽州府这小半个月的行为,皆是环环相扣,缜密到令人心惊。
他们太过轻敌,没把韩榆放在眼里,以致于酿成今日的大祸。
想明白后,三人怒不可遏,连夜聚在一起商讨,决定斩草除根,将一切扼杀在摇篮里。
谁知韩榆真有几分好本事,竟然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打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
赵家主亦是同感:“韩榆,我真是小瞧了你。”
韩榆谦逊一笑:“古语有云,有钱能使鬼推磨,几位大人家中并非铁板一块。”
在韩榆看跳梁小丑般的目光中,三人目眦欲裂。
可就算恨毒了韩榆,如今他们就是砧板上的鱼,只能任由韩榆宰割。
所幸这座宅院离府衙不远,官兵押着三人去府衙,并未引
起太多人的注意。
在官员们不明所以的注目下,韩榆高声喝令:“来人,将两位同知大人,胡通判捉拿归案,反抗者一律就地格杀。”
剩余的这些都是小鱼小虾米,相信就算韩榆真的杀了他们,永庆帝也不会多加过问。
韩榆背书似的,报出一连串几十个人名。
被念到名字的官员不知所以然,但潜意识里还是有种不祥的预感。
“韩通判何出此言?”
“我等何罪之有?韩通判须得说个明白,否则本官是不依的。”
“韩通判有什么权利捉拿知府大人,周大人和赵大人?”
马永超乃是韩榆的顶头上峰,周大人和赵大人虽只在省城挂了个闲职,可有家族做靠山,韩榆哪来的胆子敢对他们动手?
更令人诧异的是,竟然还有官兵听从韩榆的吩咐行事。
简直荒谬至极!
韩榆睨了眼气势汹汹的胡通判:“贪墨朝廷拨下的治水银两,强占百姓良田,强抢民女”
胡通判脸色陡变。
韩榆仍觉不够,上前一步,轻声低语:“尔等与徽州府驻军将领狼狈为奸,虚报兵员冒领军饷,蛇鼠一窝,难道不该抓?”
胡通判腿一软,跌坐到地上。
他和马永超的反应如出一辙,意识到事情或许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便指着韩榆骂不绝口。
韩榆手握长剑,闻言一剑柄上去,直接把胡通判抽晕了。
负隅顽抗的官员们:“!!!”
就在他们
呆若木鸡地杵在原地时,韩榆偏过头,笑容核善:“需要韩某帮诸位一把吗?”
大可不必!
几十位官员见识了韩榆的暴力输出,再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心思,乖乖束手就擒,被官兵押往大牢。
剩下没被抓走的官员面面相觑,心底翻涌着种种猜测。
韩通判为何一夜之间变了个人?
之前是伪装,现在才是他的真面目吗?
韩通判如何发现知府大人及其他人的罪证?
韩通判他会杀鸡儆猴,对他们下手吗?
最后一点才是他们最最关注的问题。
其实在场没被带走的官员中,大有与被捕之人沆瀣一气的。
只是当年韩松有句话说的很对——水至清则无鱼。
他们只犯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过错,没到危害社稷,压榨百姓的程度,因此韩榆愿意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韩榆看了躲在角落里战战兢兢的同僚一眼:“韩某替天行道,只捉拿罪无可赦之人,诸位无需忧心。”
偷瞄一眼韩榆手中的长剑,剑身上血迹斑驳,显然不是韩榆的。
联想到某种可能性,官员们继续瑟瑟发抖.jpg。
韩榆觉得挺没意思,转身离开厅堂。
有这功夫,他都看完几本账册了。
有人惶恐,自然也有人看出如今府衙当家做主的人是韩榆,便壮着胆子跟随。
韩榆往后看一眼,没说话。
那官员咽了口唾沫,没话找话说:“大人看起来心情很好。”
说完就后悔了,
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
韩榆查出数十位官员的诸多罪证,明显是大功一件,假以时日定能重回越京,升官加职。
未来美好而光明,是个人心情都会很好。
原以为韩榆不会搭理自己,谁料他竟然嗯了一声。
“见到了想见的人。”
那官员愣了下,一头雾水:“什、什么?”
韩榆笑而不语,很快将对方远远甩在身后。
其实在原定计划中,韩榆今天完全没必要出城。
收到徽州府三巨头碰面,以及随行官兵换了人的消息,韩榆本可以直奔那座宅院而去,来一招瓮中捉鳖,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人拿下。
可他还是去了,冒着被人背刺的风险。
韩榆在试探。
除了韩二韩三,他的身边还有没有藏着其他人。
结果显而易见。
避而不见,却一刻没有停止过对韩榆的暗中观察。
真是个怪异又别扭的人
当天下午,有一妇人苏氏击鼓鸣冤,状告官府侵吞亡夫钱大勇的抚恤银。
做戏做全套,韩榆立刻升堂。
待苏氏诉说完冤屈,在府衙外诸多旁观百姓的灼灼注视下,韩榆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会给她一个说法。
在韩榆的有意模糊下,竟无一人奇怪怎么是通判大人出堂,而非知府大人。
两天后,韩榆的“调查”有了结果。
原来是知府大人伙同驻军将领私吞了因公殉职士卒的抚恤银。
韩通判为了还无数个像钱大勇这样的士卒一个公道,顶着
莫大的压力,冒着以下犯上的风险,将此事上报到省城。
知道内情的府衙官员:“”
当天,便有三品大员携官兵前来。
此人乃是永庆帝心腹,早早接到命令,这厢韩榆的消息刚传到省城,便点兵出发了。
抵达府衙后,韩榆公事公办地迎接,将牢狱中关押的数十人,以及从马永超三人的书房和秘密宅院搜刮出来的相关证据尽数上交。
“韩通判当真神速,本官以为起码要一年半载才能有喜讯传来。”王大人拍了拍韩榆的肩膀,一副赞许的口吻,“本官定会将韩通判的所作所为禀报给陛下,事后必有重赏。”
韩榆双眼闪亮亮的,不自在地抿唇,颇有些不大好意思:“能为陛下分忧,是下官的荣幸。”
而后,不待王大人追问,便主动道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如何谎称路遇劫匪住进马府,如何收买马、周、赵家的小厮纵火后盗出证据,如何瓮中捉鳖,将所有人一网打尽,就这么半真半假地告诉了王大人。
王大人全然没想过韩榆说谎的可能性,得知韩榆与徽州府官员斗智斗勇,当即赞不绝口。
韩榆十分配合,激动得面红耳赤。
一番互相吹捧,到了分别的时候。
来自省城的官兵将小山般的账本搬到车上,王大人问韩榆:“这些账本,韩通判可瞧了?”
韩榆眨了眨眼,面不改色道:“不瞒大人,自从下官拿到这些账本,一直
因为府衙中繁杂的事务脱不得身,还没来得及翻看。”
“那真是可惜了。”王大人嘴上这么说,实际却是松了口气,“本官觉得,以韩通判的聪明才智,说不定能看出些什么。”
韩榆谦虚道:“陛下身边能人辈出,下官打小就不喜算术,对这些个账本最是头疼,那是看都不愿看一眼的。”
王大人放声大笑,满意离去。
可惜他走得太快,没能捕捉到韩榆眼中的深意。
以韩榆的谨慎,账本到手后怎么可能不看。
马永超等人入狱当天,韩榆花了一整夜时间,将所有账本盘了一遍。
周家主和赵家主两人的账册上,每个月分别有一笔高达万两的巨额出账。
就算账本上没有标明去处,韩榆也能猜到。
赵家和周家位于八大世家最末,隐隐有没落之象。
宫中无周姓与赵姓嫔妃,便只能退而求其次,搏一个从龙之功了。
这两家素来亲近梅家,更是将家里不止一位姑娘嫁给梅家非嫡长一脉的男子,讨好的意思不要太明显。
永庆帝可不是什么大方的人,即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会容忍三皇子从他的口袋(划掉)国库里抠银子,转头用它们来参与夺嫡。
且等着吧,梅家绝对没好果子吃。
韩榆勾唇一笑,满心惬意地处理公文。
不过片刻,周家和赵家听闻了自家家主即将被押解进京的消息,跟蝗虫似的往府衙涌来。
韩榆接见了,却是软硬不吃:
“韩某不过一六品通判,人微言轻,还是等新的知府大人到任,再与诸位详谈吧。”
两家人吃了闭门羹,只能四处找关系,妄图把顶梁柱救出来。
可惜努力了半个月,几十名罪官已经抵达越京,也没想到脱罪的法子。
又过两日,永庆帝的圣旨到了。
关于韩榆的任命。
圣旨中,永庆帝大肆褒赞了韩榆的英勇无畏,破例将他提拔为正四品知府。
众目睽睽下,韩榆着一身深绿色官袍,衿贵从容:“微臣谢主隆恩,定不负圣意,为陛下鞠躬尽瘁,为百姓谋福祉。”
眼看营救家主无望,正打算跟新知府打好关系的周、赵两家人:“???”
远水解不了近火,两家有出息的子弟都在越京或外地做官,留在祖籍的都是些绣花枕头,草包一个,经不起事。
唯一能担大任的两位家主,眼看脑袋都快保不住了,哪还记得千里之外的族人。
为了拉韩榆下水,继续暗戳戳薅徽州府的羊毛,两家人商讨许久,想出个馊主意。
韩知府走马上任第二天,被周家二老爷拦在府衙外。
周二老爷想来是个洒脱不羁的人,上来就直截了当地问:“我家中有一嫡女,生得花容月貌,琴棋书画皆通,听闻韩知府尚未婚配,不若两家结个亲?”
一整天在厅堂忙得脚不沾地,饭都顾不上吃的韩榆:“???”
韩榆面带微笑:“多谢周二爷抬举,稍后本官会
有重礼送上,还请周二爷莫要忘了收。”
周二老爷压根没察觉韩榆笑意不达眼底,私以为对方接下了他抛去的橄榄枝,笑得眼睛都看不见:“好好好,知府大人可要快些。”
最好尽早将亲事定下,别被赵家抢了先。
一如当初马永超,为了让他死心塌地地为两家谋利,周家嫡女成了他的正妻,赵家旁支的嫡女则成了他的贵妾。
男人嘛,最遭不住女人的枕边风。
届时他那女儿吹一吹,好处不就到手了?
周二老爷欣喜若狂,已经看到数不清的金银落入他口袋里了。
就连赵二老爷与他擦肩而过,直奔韩榆而去,都没放在心上。
周家占了先机,就算韩榆也接受了赵家的示好,正妻的位子也该是周家的。
赵家女继续做她的贵妾吧!
当天晚上,周二老爷和赵二老爷分别收到一个木匣子。
打开,里面是一封信。
两人心想,这莫不是生辰八字?
胜券在握地打开,下一瞬,脸色煞白。
无他,这信中详细写明了自家种种见不得光的阴私之事。
公媳扒灰,杀妻再娶以及在京城为官的子弟在宫宴上与后宫嫔妃私.通。
这些事一旦传出,前者只是名声有损,后者却有性命之忧。
试问哪个男子能容忍女人给自己戴绿帽子?
纵使永庆帝对世家多有忍让,然而当得知自己的臣子啪叽往自个儿脑袋上扣了顶绿帽,定会暴怒之下大开
杀戒。
万一蔡文那群人再趁机挑唆,永庆帝直接赐两家诛九族也不是没可能。
周二老爷和赵二老爷也顾不上深究韩榆如何知晓这些辛密,吓得一夜没睡好,翌日携重礼亲自登门。
收回昨天那番话的同时,隐晦表示他们以后一定会约束好族人,安安分分过日子。
韩榆温声道:“这是两位二爷的事,本官无权插手,只是刚巧本官手中还有几个有趣的小玩意儿。”
威胁的意味溢于言表,二位老爷满口应下,然后连滚带爬地离开了韩家。
可韩榆仍然觉得这样还不够。
于是两日后,周家嫡长孙和赵家嫡长孙在徽州府最大的青楼碰面。
为了争花魁,他二人大打出手。
酒壶与酒杯齐飞,怎一个壮观了得。
两人起初是为了争夺花魁,后来上升成双方的发泄争斗,势必要打个输赢出来。
没人敢拉架,以致于赵家嫡长孙被酒壶砸得破了相,估计入仕无望,周家嫡长孙被前者砸碎手骨,怕是痊愈了也无法长时间握笔。
身为嫡长孙,家族对两人寄予厚望,可以说大半资源都用在了他们身上。
噩耗传来,两家哪还顾得上往昔的情分,闹得不可开交。
消息传开,百姓皆拍手叫好。
只因受伤的两人是徽州府有名的纨绔,平日里为非作歹,欺男霸女的事情没少做。
官员忙中偷闲,也在议论这件事。
“这下两家怕是彻底撕破脸了。”
韩榆听着下属们的窃窃
私语,茶盖撇去浮沫,浅酌一口,深藏功与名。
短短一月,徽州府便尽数落入韩榆掌控之中
这边的徽州府呈现出一派乐观之态,千里之外的越京却是一片风声鹤唳。
随着马永超及两位家主被押解进京,永庆帝龙颜大怒,在早朝上又摔又砸,将金銮殿上这两家的官员骂得狗血淋头,活活气得晕过去。
太医院院首下达最后通牒,若是永庆帝再继续服用丹药,怕是命不久矣。
永庆帝是个惜命的,只能痛苦地戒丹药。
丹药的瘾犹如附骨之疽,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永庆帝。
一来二去,帝王愈发喜怒无常。
永庆帝先是判了马永超三个主犯凌迟,其余官员无论罪行轻重,一律腰斩示众。
接着又不顾满朝文武的劝阻,执意罢免了所有出自周家和赵家的官员,且三代不得科举入仕。
都说朝中有人好办事,两大世家无一人能入朝为官,彻底没落指日可待。
当天又拟写圣旨,破例封揭穿这一切阴谋的韩榆为正四品知府。
圣旨由禁军一路快马加鞭,送往徽州府。
消息一经传开,众人反应各异。
沈华灿和席乐安表面淡定地哦了一声,看起来很不在乎的样子。
不多时,他二人借着上茅房离开了办公的厅堂。
然后,对着空气无声大笑。
这是榆哥儿走后的一个多月里,他们最开心的时候!
翰林院里,钟伯同得知韩榆升官,由衷地为他高兴
:“几句言语,其中的艰险无法想象,韩小兄弟当得起这奖赏。”
至于那些对韩榆冷嘲热讽的官员,一个个恨不得时光倒流,要是他们知道韩榆能有逆风翻盘的时候,绝不会得罪他。
“韩榆的运气可真好,怕不是瞎猫碰着死耗子。”
“劝你消停点,不管怎样,人韩榆现在都是四品知府,不是咱们这些小喽啰能点头论足的。”
户部,韩松正与尚书大人齐冲和右侍郎校对从徽州府带回来的账本。
“恭喜韩侍郎,想来韩知府很快就能回京了。”
说话这人素来不服韩松,知道韩榆临走前和韩松闹翻了,立刻幸灾乐祸地上前恭贺。
韩松面色冷淡,深色的瞳孔沁着寒霜:“的确是好事。”
此外再无任何表示。
那官员没能在韩松脸上捕捉到任何疑似后悔、慌乱的表情,失望地走开了。
韩松拨弄算珠,一边执笔蘸墨,记下核算出来的数字。
永庆帝对他们仨予以重任,要求尽快核对出所有贪污的金额,好让三个主犯的家人双倍还到国库。
还不上?
这与朕又有何干?
还不上就拿命来抵。
这是韩松与账本斗智斗勇的第三天,他的指头因为频繁地拨算珠,变得又红又肿,不碰都疼。
韩松却一点都不觉得疼,飞快打着算盘。
在旁边两位同僚看不见的地方,清逸俊美的男子缓缓勾唇。
仅一丝微不可查的上翘弧度,并且转瞬即逝。
再抬头,韩松面色如
常:“大人,此处数额有异。”
齐冲接过账本,片刻后和韩松四目相对,眼里尽是深意。
下午,户部尚书带着账本来到御书房。
朝臣们很快听闻消息,齐冲走后,陛下砸了一整套茶具,还罚了好几个宫人。
正当他们探究缘由时,永庆帝派人前去刑部大牢,对主犯严刑审问。
翌日早朝,永庆帝再一次发疯。
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狠狠斥责了三皇子,命他恪守为臣之道,安分守己些。
而后又摘了梅家近一半在朝为官男子的官帽子,只留梅达和并梅家家主,镇国将军梅仲良的官职。
至此,梅家在军中的势力硬生生被削去一半。
追溯缘由,大概是因为徽州府驻军中与马永超三人狼狈为奸的将领是梅家三房的次子。
至于更深层的原因,是三皇子每月从徽州府的大笔入账。
不过永庆帝看在梅贵妃再三哭求的份上,最终选择将其遮掩下,没有公之于众。
短短数日,就有三大世家遭难,元气大伤。
另外五大世家不仅没有施以援手,还趁机将自己的人安插到空出来的位子上。
说什么同气连枝,祸福与共,关键时候还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梅、周、赵三家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的势力一再缩水。
而这一切,都和传言中误打误撞,发现马永超等人罪行的韩榆脱不开关系。
平昌侯府
“父亲,您说韩榆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书房内,阮景璋神态恭敬地问。
平昌侯冷笑,因着多年前皇家秋猎破了相,表情格外狰狞:“那小子不见兔子不撒鹰,怎么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整件事情里,唯独一个韩榆成了最大赢家,一夜之间从正六品翻身成为正四品。
阮景璋垂眸:“那咱们接下来还继续吗?”
平昌侯毫不犹豫地道:“自然要继续。”
阮景璋点头称是:“他的威胁太大,如今越往上爬,对侯府越是不利,若非”
阮景璋欲言又止,平昌侯并不在意,直言不讳道:“怪只怪他与侯府、与我命格相悖,天意如此,只能怪他命不好,生错了时候。”
“父亲说的极是,为了侯府,一切都是值得的。”阮景璋眼神闪烁,“此消彼长,他不好,侯府才能蒸蒸日上。”
平昌侯捋着胡须:“且看着吧,梅家不会放过他的,在此之前,你我只需做那黄雀,坐看螳螂和蝉的争斗。”
“父亲英明。”-
半月后,主犯从犯相继处决。
自从被韩榆恐吓一番,赵家和周家无比乖觉,可谓是深入简出,不到必要时候不会露面。
韩榆心情愉悦,将更多的心思花在治理徽州府上。
六月里,新安江突发水患。
汹涌江水淹没了大片庄稼和房屋,百姓怨声道载。
韩榆在第一时间打开粮仓,并发放赈灾银两。
这时候,一位田姓富商首当其冲,在府城各处施粥,还向官府捐了白
银五万两。
有田姓富商带头,其他商人不甘落后,纷纷效仿。
银粮充足的情况下,水患带来的后续影响得以很快解决。
韩榆亲自接见了田姓富商,意外发现他竟然是当初在越京参加会试时,被韩榆从着火客栈里救出来的那个小姑娘的父亲。
“当日一别,草民未能寻得大人,如今大人遇到困难,草民自当鼎力相助。”
又一次,韩榆的善行得到了回报。
唔感觉非常不错。
韩榆把灾后重建的重任交给了两位同知,转头写了一封折子,将水患一事向永庆帝秉明。
经过几次早朝的商讨,永庆帝决定再一次修筑河堤。
上次修筑新安江河堤,是在二十年前。
这些年里,虽有日常维护,但毁损不可避免。
随着周家和赵家双倍归还了贪墨的银钱,眼下国库充盈,永庆帝大手一挥,拨了三十万两白银下去,命工部左侍郎即刻带人前往徽州府。
但他又不放心工部的人,担心他们贪了银钱,思来想去,又在前去修筑河堤的官员中加了个韩松。
韩榆一口气为他解决了两个心腹大患,这会儿永庆帝看他是哪哪都满意。
爱屋及乌,以致于对韩松微不足道的不满都消然殆尽。
永庆帝任命韩松为钦差,负责监察本次修筑河堤的差事。
一行人顶着炎炎烈日,就这么出了越京,一路南下,往徽州府去。
半月后,韩松并工部官员抵达徽州府。
韩榆作
为知府,在酒楼设宴款待来人。
大家酒足饭饱,再出来已经是深夜。
韩榆命人送工部官员去驿馆,便迫不及待地拉着韩松上了马车。
“半年不见,二哥瘦了许多。”
“小侄女如今可会翻身了?我送去的东西她可喜欢?”
“奶还有爹娘大伯他们身体如何?”
“邈邈观观有在认真读书吗?”
韩榆絮絮叨叨地问,韩松便耐心地听,偶尔应两句,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
仿佛年前那场不算争执的争执从未发生过。
韩榆问得差不多了,眼皮有些发沉。
最近忙于公务,忙于灾后重建,他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绕是有小白,精神上的疲倦还是不可避免。
韩榆掐指一算,还有一刻钟才到家。
“二哥我有点困,先睡会儿,到家了记得喊我。”
韩松抽出一个软枕:“桌上太硬,趴在这上面。”
韩榆从善如流地接过,昏暗的烛光将他的眼瞳照得漆黑明亮:“好,谢谢二哥。”
韩松轻嗯一声:“睡吧。”
韩榆闭上眼,很快陷入沉睡。
再睁开眼,眼前却不是熟悉的马车,而是又是军营?
韩榆眸光微暗,不动声色地打量周遭的环境。
往来皆是身着甲胄的将士,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的味道,不时有人抬着浑身是血的士卒从韩榆身边经过。
“凌先生,首辅大人请您过去。”
一回生二回熟,韩榆淡定地应了声,遵循身体的反应,向主帐走去。
主帐
内,桌案后坐着一人。
身着青衣,体型清瘦,走近了还能瞧见衣衫上的脏污痕迹,一看就是分身乏术,无暇更换。
韩榆目光上移,落在青衣男子,即士卒口中的首辅大人脸上。
对方的面庞同样笼罩着一层薄雾,怎么也看不透。
“首辅大人。”
“先生怎么这般生分,您以前都叫我长风的。”
韩榆眼睫眨动,没有应声。
好在首辅大人的注意力不在这上面,难掩激动地站起来,来回踱步。
“先生,只剩最后一支残军,只要把他们逐出大越国土,大越即可完整,百姓亦不必再流离失所。”
大越?
别国入侵?
韩榆瞳孔收缩,若有所思地想着。
正欲张口试探一二,眼前画面猛地震荡起来,韩榆整个儿被卷入漩涡之中。
韩榆猝然睁眼,他依旧在马车里。
豆大的烛火随着韩榆的动作轻微摇曳,车内暗影晃动。
韩松坐在对面,闭目养神。
许是察觉到韩榆的视线,他睁开眼,眼中波澜不起:“怎么了?”
韩榆默了默,开了口才发现声音沙哑得厉害。
“二哥”韩榆顿了顿,似乎在整理措辞,良久后低垂着眼帘,轻声问,“二哥曾与我谈起过凌先生,不知何时二哥能为我引见一番?”
韩松有些诧异,显然没想到韩榆会问起这个。
他凝视着韩榆由浓墨重彩勾勒而成的面庞,手指不自觉地蜷起:“我”
“大人,到了。”
马
车外响起车夫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打断了韩松的话。
韩榆抿唇:“天色太晚,二哥的房间我已让人收拾好,洗漱后赶紧歇息吧。”
韩松迟疑了一瞬,终究还是点头,率先下了马车。
韩榆紧随其后,双眼锁在韩松的背上。
他很确信自己的记忆没有出现问题。
韩松,表字长风。
🔒 097
“昨晚没睡好?”
清冷的嗓音唤回韩榆的思绪, 他掀起眼帘,韩松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眸光浅淡, 仿佛看透了一切。
可当韩榆再定睛看去,韩松只是看似淡然,眼中却酝酿着关切。
韩榆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指, 筷子碰上碗底, 发出脆响。
低头看去,碗里的白粥早已见底, 而他之前机械性地进食着, 吃光了都没能察觉。
无怪乎韩松这样问, 韩榆几乎一夜未睡, 都在想事情。
不明白, 又隐隐约约触摸到一点真相的边缘。
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 仿佛吃了发霉的隔夜菜,又仿佛被迫吞下在臭了一个月的酸菜缸里泡了半年的藕丝糖,简直太恶心人了。
直到现在, 韩榆都没能回过味来, 导致被韩松轻易发现了端倪。
韩榆面不改色地放下碗筷, 心虚地挠挠脸:“新安江那一片前阵子不是闹了水患, 住在江边的百姓都遭殃了, 截至目前一些后续工作还没能做完。”
“虽然有下面的人负责跟进, 但我这个知府也得随时关注着, 昨夜忙着查看进度,一时不察,等抬头发现已经是深夜了, 今儿又早早起来, 只睡了两个多时辰。”
“你还尚未及冠,不能熬得太晚,对身体有害无利。”韩松定定看了韩榆片刻,很快收回目光,将盘子里剩余的土豆丝处理干净,“灾后重建由官府负责,新安江河堤就交给
工部的那群人,他们每年都来检修,对河堤的情况再了解不过,很快就能解决。”
说起工部,韩榆就想到任工部侍郎一职的南阳伯。
不过这种不远千里跑来外地,吃力不讨好的差事,都是交给底下的人,三品侍郎是不会亲自过来的。
但往往有时候,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当一个人手中有了权力,野心欲望在挥斥方遒间不断膨胀,终有一日会如同火山喷发,一发不可收拾。
韩榆想提醒韩松,转念一想,二哥何等敏锐,哪里需要他的提点。
到了嘴边的话打了个转,韩榆嗯嗯点头:“好,我知道了。”
韩松放下筷子,顿了顿,终于下定决心,提起彼此双方一直避而不谈的话题。
“之前的事”韩松抿了下唇,“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很好。”
韩松从未怀疑过韩榆的能力,那天之所以情绪激动,是不想让韩榆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一时情急,态度过激了些。
韩榆离开后他就后悔了,拿着那张契约书,心中很是惶然无措。
直到今日,控制不住情绪的愧疚仍然紧紧缠绕着他。
“那天是我不对。”
无论先生是否记得上辈子的事情,又处于何种艰难险境,他总能逆风翻盘,成为最最瞩目的那一个。
你或许不知道,我一直以你为荣,以你为傲。
奈何韩大人不善言辞,千言万语汇聚心头,最终只化作一句“
是我不对”。
韩榆怔了下,眼角眉梢俱是浓得化不开的笑意:“二哥这是在向我道歉吗?”
无论韩榆第多少次抛出直球,韩松的反应都是措手不及。
这一刻,韩松亦然。
随意搭在桌沿的手无意识地轻点桌面,指腹来回搓两下,韩松郑重其事地颔首:“是,我的错。”
韩榆笑了:“说实话,我从未怪过二哥,也知道二哥是为我好。”
“况且若不是二哥和师公交给我的东西,我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掌控徽州府。”
韩榆口吻真诚,眼眸明亮:“你我是兄弟,官场上尔虞我诈,人情淡薄,须得同心协力,方能走得长远。”
韩松心口一松,嘴角扬起些微的弧度:“是。”-
灾后重建的工作彻底收尾,工部官员开始如火如荼地修筑河堤。
韩松作为钦差,身负监察之责,自然不得缺席,每天起早贪黑,跑得比工部的官员们都勤快。
韩榆深知二哥的工作狂属性,并不打算干预他的日常工作,只偶尔让人送饭过去,给他改善改善伙食。
毕竟那边的大锅饭并不算好吃,更没什么好的食材。
设宴款待了以田姓富商为首的一众向官府捐款的商贾,韩榆很快投入到新一轮的繁忙公务中。
身为知府,整个徽州府都在他的统筹管理之下,即便有数百名下属,仍然有数不清的事情需要他亲自过问,时常忙到深更半夜。
一来二去,韩榆恨不得把家搬到
府衙,顺便再整张床,吃喝都在厅堂里。
韩榆尚且这般拼命,韩松更是不遑多让。
为了方便工部官员和匠人们巡视、干活儿,韩榆特地让人在江边购置了一座宅院。
韩松懒得来回奔波,三天两头住在那里,只偶尔回来看一眼韩榆。
韩榆对此表示理解,有出城回城的时间,都能在床上多睡一两个时辰。
忙碌之余,以防工部官员不安分,私下里做什么小动作,间接影响到韩松,韩榆在匠人里安插了自己的人。
不过一旬,韩榆就收到韩八传来的消息——此行官员中除了韩松官位最高的两个,不仅偷工减料,还私自昧下了十万两白银。
韩榆看着手中的白纸黑字,怒极反笑。
偷工减料,也就意味着修筑的河堤并不牢固。
一旦江水暴涨,河堤根本拦截不住,届时受灾受难的只会是沿岸无辜的百姓。
轻则庄稼、房屋毁损,重则性命不保。
永庆帝拢共拨下白银三十万两,这两个狗东西胆大包天,胃口大到竟一口气吞了三分之一。
韩榆真想掐着他俩的脖子问一问,贪下的十万两是用来给自个儿准备墓地和棺椁的吗?
其实大可不必,他们的结局极有可能是抛尸乱葬岗。
韩榆眸光渐冷,打算先把手头的公文处理了,然后出城一趟,将这件事告诉韩松。
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刚提笔蘸墨,敲门声响起。
韩榆眼也不抬:“进。”
“知府大人,工部的
杜大人派人来官府,说是河堤的修筑已经完成了一半,请您过去瞧瞧,若是有什么不满意的,也好让匠人及时修补。”
杜大人,也就是韩榆口中的那个狗东西。
另一只狗东西姓唐,两人长得尖嘴猴腮,一看就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玩意儿。
所以,杜大人在这个时候请他过去,意欲何为?
绝不可能是发现了韩八的身份。
在韩榆所有的韩姓下属中,韩八伪装的能力最强。
记得有一次,韩八伪装成韩一的模样,就连韩榆都差点没能分辨出两人的区别。
而韩八之所以露馅,还是因为他时不时瞥向书桌上的点心。
嗯,没错,韩八生平就一个爱好——吃。
“大人?”
同知知事于春见韩榆许久未应,忍不住又喊了一声。
韩榆回神,看向年轻有为,被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同知知事:“稍等,容本官写封信。”
说罢,韩榆笔墨翻飞,在纸上写下几行字,拿起来轻轻吹两下,叠起来塞进信封里,再交给一旁乔装改扮过的韩二。
于春好奇地看向韩二,踟蹰片刻开口道,带有几分试探的意味:“这位有些面生,瞧着不像是咱们府衙的。”
“他是我家中的管事,来府衙是家母从越京送来急信。”韩榆起身整理衣冠,“快些把信寄出去,我也该出发了,可别让杜大人等急了。”
他倒要看看,杜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于春迟疑一瞬:“大人可要下官陪同?”
韩榆脚下微顿,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于春憨笑着挠头,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大人您孤身一人出城,下官不放心。”
韩榆失笑:“就算真遇上什么危险,也不是你一个文弱书生能应付的。”
于春只一味地笑,拍了拍胸口信誓旦旦道:“那到时候,下官定要第一个护在大人身前。”
韩榆想到几个月前第一次见于春,他正被同僚欺负,生得人高马大,却怂唧唧地蜷缩在角落里抹眼泪。
韩榆事后又观察了于春几日,见他做事踏实,正巧还剩个同知知事的空缺,就把这个机会给他了。
韩榆眸光微闪,对于春的话不予置评:“你只需好好办差,别让本官失望。”
于春重重点头:“这是自然,下官定不会辜负大人的提拔之恩。”
韩榆深深看他一眼,那边早已有人备好马,阔步踏出府衙,翻身上马。
“走了。”
韩榆淡淡说了句,一甩马鞭,身.下骏马疾驰而去
“知府大人百忙之中走这一趟,下官不胜荣幸,还请知府大人随下官来。”
韩榆居高临下地看着笑得一脸谄媚的杜大人,定在原地没有动身:“去哪?”
杜大人噎了下,这韩知府果真跟他堂兄一个模子拓出来的,不通人情,只认死理。
“下官想让大人到河堤上亲自体验一番,登高望远,也好将整个河堤看得更仔细。”
“杜大人此言差矣,就算登得再高,哪
能一眼望到头?”韩榆蹙起眉,严肃纠正杜大人的随口胡言,不过还是同意了,“走吧,说来本官已有数月不曾来此,上一回还是正月里,那时候河堤草木不生,很是没什么看头。”
杜大人嘴角抽搐,情不自禁地想起几个月前越京的那场巨变。
上百名出身世家的官员相继落马,午门外的行刑台被血染红,连续半个月,每每上值时从旁路过,都能闻到浓郁的血腥味。
而这一切,起始于面前这个尚未及冠的少年人。
这位可不是什么简单角色,还需慎之又慎。
“如今正值七月,河堤上草木繁盛,大人定能见到另一番不同以往的美景。”
韩榆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先众人一步向上走去。
杜大人和唐大人两相对视,将只有彼此能懂的信息通过眼神的交流传达给对方,然后带着人快步跟上。
于春不甘落后,小跑着追上韩榆的脚步。
韩榆一行人往上走,很快来到堤上。
杜大人向韩榆介绍了一路,其中不乏吹嘘吹捧。
“知府大人当心些,河堤很高,下边儿就是新安江,江水甚是湍急,去年下官过来,听说有家娃娃贪玩掉进江中,捞了许久都没捞上来。”
韩榆远眺前方的江景,闻言漫不经心应一声:“多谢杜大人提醒,本官腿脚无疾,想来也不会脚滑跌下去。”
杜大人干笑两声,引着韩榆继续往前。
越往东走,匠人越发见少。
许是察觉到韩
榆的疑惑,杜大人解释说:“这一段是最早完工的,看完就能回去了。”
韩榆应一声,随意打量着两旁的风景。
不像是前来视察,倒像是出来游山玩水的。
很快,一行人走到河堤尽头。
再往东,却不是一条缓坡,而是险峻陡峭的断崖。
数丈高,周缘杂草丛生。
韩榆往前一步,向下看去。
断崖下,是遮天蔽日的密林,好在占地有限,另一边的尽头则是新安江,水流湍急,奔涌着向东去。
于春见韩榆立在断崖边,清瘦的背影高大挺拔,绯色官袍被夏风吹得猎猎作响,忙不迭上前来:“大人,此处危险,咱们还是赶紧离开吧。”
杜大人也上前来,另几个随行的官员紧随其后:“是啊,断崖陡峭,知府大人您”
韩榆默不作声地看着郁郁葱葱的密林,似乎对自己已经站在断崖边毫无所觉,更没察觉到身后蠢蠢欲动的罪恶之手。
突然,一股力道悄无声息地袭上后腰。
韩榆脚下一滑,从断崖直直跌落。
“啊!”
官员们吓懵了,手足无措地趴在断崖边,一个个脸色煞白。
“知府大人掉下去肯定活不了,咱们是不是要被问责?”
“我还没反应过来知府大人就掉下去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于春更是失声痛哭,对着断崖下大声呼喊“知府大人”。
杜大人暗自撇了下嘴,一派道貌岸然的模样:“咱们好说歹说,知府大人偏要一意
孤行,如今掉下去了说句不好听的,也是他自作自受。”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杜大人,脸上满是恐惧后怕。
“诸位别忘了,钦差大人可是知府大人的堂兄,钦差大人什么秉性诸位也该知晓,若是他迁怒到咱们身上,可就大事不妙了。”
于春忙不迭追问道:“那该怎么办?”
杜大人循循善诱道:“诸位且听我说”
另一边,韩松忙完了手头的事务,得知韩榆来了,便打算来见他。
问了唐大人,被告知韩榆和杜大人去了堤上,兀自算了时间,也该回来了。
正当这时,身后有人喊:“杜大人。”
韩松回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杜大人等人如丧考妣的表情。
再看人群中,并无韩榆的身影。
韩松心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杜大人见到他,扑通跪到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韩大人,知府大人他知府大人掉下断崖了!”
烈日当头,韩松眼前一阵眩晕
却说韩榆从断崖边跌落,先是仰面朝天,自由落体一段距离,确定脱离了杜大人等人的视线所及范围,缓缓摊开左手。
“小白!”
成年男子手腕粗细的绿色藤蔓自韩榆掌心弹射出来,插.进坚硬紧实的岩土中。
碎石与泥块齐飞,砸了韩榆一头一脸。
韩榆吃了一嘴,不住咳嗽。
藤蔓深深扎进岩土中,又因韩榆的下坠猛地绷直。
一
拉一弹,韩榆在惯性的作用下,重重掼到一块凸起的巨石上。
“咔嚓。”
伴随着一声脆响,脚腕传来剧痛。
轻则脱臼,重则骨裂。
又一道藤蔓凭空出现,缠上韩榆的腰,稳住韩榆被迫晃荡的身体。
韩榆疼痛之余,敏锐地感知到小白的慌乱和愧疚,用右手揉了把腰上的藤蔓。
“我没事,先下去。”
意外导致韩榆受伤,这下小白更谨慎了,全程小心翼翼,一条藤蔓稳稳托着韩榆,另一条哼哧哼哧打洞,在岩土上扎出一个又一个的深坑。
韩榆哭笑不得,明明可以一步到底。
不过方才小白似乎吓坏了,也就随它去了。
原本一个呼吸就能完成的事,硬是浪费了半刻钟时间。
没办法,谁让小白有韩榆纵容着呢。
藤蔓将韩榆放到地上,韩榆左脚着力,右脚悬空,扶着树一屁股坐到地上。
韩榆褪下鞋袜,查看受伤的右脚。
脚腕脱臼,看起来有点严重。
韩榆眼都不眨一下,咬紧牙关,将不正常扭曲的脚腕复位。
一掰一推,韩榆闷哼出声,颈侧不受控地暴起青筋。
然而他此刻没功夫矫情,犀利的双眸瞥向左前方。
“讨人厌的苍蝇。”韩榆拿袖口拭去额角的冷汗,不慌不忙地倚在树干上,“小白,交给你了。”
藤蔓亲昵地蹭了蹭韩榆脏兮兮的侧脸,“唰”地飞出去。
十数人踏着落叶残枝向韩榆靠近,周身散发着嗜血凶戾的气息,仿佛从尸山血
海中爬出来。
当看到靠在树上,闭着眼死生不知的韩榆,动作整齐划一地抽出长剑,快速逼近。
杀气袭来,韩榆慢悠悠抬起手,掩面打了个哈欠。
速度太慢,小白都等不及了。
看不见的绿色藤蔓游走在空气中,所经之处带起一阵飒飒破风声。
“噗嗤——”
“一。”
“二。”
“十二。”
韩榆数了十二个数,睁开黝黑的眸子。
不远处,小白跟串糖葫芦似的,把十二个灰衣人串成一串,快活地在林间穿梭着。
至于那些灰衣人,早就死得不能再死。
韩榆不禁扶额:“好了,别再玩了,先找个山洞。”
他都把戏台子搭好了,就等杜大人和唐大人得意忘形,从而露出马脚。
在韩松找来之前,只能先委屈自己,在山洞里凑活几天了。
希望二哥争气一点,早点碾死那几只蝼蚁,接他回家。
这片林子并不大,小白四下里摸索一圈,很快就回来了。
“找到了?”韩榆把两根树枝放在右脚脚踝的两侧,用布条固定,“那就走吧。”
藤蔓再次缠上韩榆的腰,像是对待什么珍宝,托着往西边去。
山洞还算干净,只是有些潮湿阴暗。
韩榆席地而坐,后背靠在阴冷的石壁上,摊开手心:“辛苦小白,回来吧。”
藤蔓贴了贴韩榆。
“不必。”韩榆摇头,“总得给大家一个交代。”
从数丈高的断崖摔下去,即便上天眷顾,也不可能毫发无伤。
小白拗不过韩榆,转瞬消失不见。
韩榆吐出一口浊气,抹了把脸,闭眼假寐。
此前公务繁忙没能好好休息,方才又耗费过多精力,在山洞外沙沙风声的催眠下,韩榆陷入沉睡。
小白自发支棱起来,承担起保护主人的重任。
不知睡了多久,韩榆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跳跃的火光,将整个山洞映得红澄澄的。
以及——
坐在山洞口,怀中抱剑的年轻女子。
女子着一身利落清爽的深色衣裳,厚重的黑布遮住大半张脸,微微侧着身,只留小半身影给韩榆,正出神地看着外面。
韩榆眸中染上警惕,这人从何而来,他竟丝毫没有察觉。
韩榆的眼神太过冰冷,女子无法忽视,便转过头来:“路遇追杀,逃亡至此,我并无恶意。”
韩榆睡了许久,天色早已暗下来,树影黑黢黢的,被风一吹,影子跟活了似的,有些阴森可怖。
韩榆并不轻信对方的说辞,眸光流转,从女子脸上掠过。
山洞并不大,就算女子在山洞口,和韩榆也只隔着一小段距离。
因而在火光的照耀下,韩榆将女子露在面巾外的眉眼尽收眼底。
英气的眉,凤眼微挑,眼尾点缀着一粒小痣。
韩榆不动声色垂下眼,右手搭在左手手腕上:“在下与姑娘有相似的遭遇。”
女子偏过头,丢了一瓶伤药:“没毒。”
韩榆眉梢轻挑,抬手接住伤药,拔掉塞子,倒在蹭破皮的
手背上。
前方传来女子清凌凌的嗓音:“绯色官袍,四品或者五品官员。”
韩榆低头,他身上可不正穿着脏兮兮的绯色官袍。
韩榆:“”
好在女子只顺口一说,轻描淡写地戳破了韩榆的谎言,然后继续靠在山洞口,仰头望月。
两人一里一外,谁都没说话。
直到月至中天,柴火快要燃尽,盯着山洞顶发呆的韩榆目光下移:“姑娘若不介意,可以进来休息。”
女子不作声,抱剑起身,在韩榆对面坐下,挑了下柴火,好让火烧得更旺。
这期间,她始终剑不离身。
韩榆并不在意,双手环胸地闭上眼。
女子放下手中树枝,指尖颇具节奏地轻点着剑鞘。
蝶翼般的眼睫眨动,隔着火光看向对面的少年人。
橙红的火焰在她眼底跳跃,明灭不定,一如她眼中的思绪。
良久,女子阖上眼,抱剑睡去。
另一边,韩榆眼皮滚动,呼吸始终绵长。
下半夜,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惊醒了韩榆。
睁开眼往外看,疾风骤雨拍打着参天树木,在风的作用下飘进山洞。
火堆早已熄灭,只留一团黑灰。
不经意间转眸,与女子凌厉的眼眸四目相对。
两人俱是一怔,很快移开。
外面倾盆大雨,韩榆一时间没了睡意,放空大脑默背文章。
背着背着,再一次睡去。
醒来已经天亮,雨也停了,山洞里不见女子身影。
韩榆以为她走了,抬眼就瞧见女子手里拿着什
么,踏着泥泞从远处走来。
“吃吧。”
女子将一根被树枝串着的烤鱼递给韩榆,声线依旧沁凉。
韩榆迟疑片刻,还是接过烤鱼:“多谢姑娘。”
女子摇头,在他对面坐下:“你叫什么?”
韩榆被她搞得懵了下,很快反应过来:“在下韩榆。”
——既然她看出自己有官职在身,稍微打听一下就能知道,没什么好隐瞒的。
“含玉。”女子说道。
韩榆:“嗯?”
女子重复:“我叫含玉。”
韩榆:“???”
韩榆:“含玉姑娘?”
含玉点头:“嗯。”
韩榆陷入沉默。
这名字真够巧的。
互相交换了姓名,两人相对无言,继续干坐着。
估摸着今天或者明天,二哥就能找来了。
韩榆轻咳一声:“姑娘的人何时来?”
含玉抬眸:“不下雨的话,两天之内。”
一问一答,山洞再次陷入寂静。
半个时辰后,天空下起瓢泼大雨。
韩榆:“”
这一下,就连着下了两天。
无论韩松还是这位含玉姑娘的人,始终不曾出现。
这期间,韩榆和含玉轮流出去找东西。
有时候是烤鱼,有时候是野果,总之都能饱腹。
第四天早上,轮到韩榆出去找吃的。
韩榆运气不错,猎到一只野兔,就地烤了,带回去两人分着吃。
韩榆撕了一半给含玉,弯腰递给她。
两人对视上,一触即离。
韩榆又一次看到含玉右眼眼尾的那一粒小痣。
片刻的失神后,韩榆语气带着莫名的笃定:“我们在太平府见过。”
含玉不看韩榆,低头撕下一块兔肉:“或许吧。”
韩榆:“”
韩榆停止追问,退回到自己的地盘上。
——第二天,韩榆外出觅食,带了好些树枝回来,在山洞中间画了条三八线,两人对半分,互不越界。
脱臼的右脚还未痊愈,韩榆不敢用力,抻着两条长腿,慢条斯理地吃着烤兔子。
快要吃完时,山洞外响起竹哨声。
韩榆下意识看向含玉,果然见她放下兔肉拿起长剑,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眼看含玉将要走出山洞,韩榆突然开口:“是你吗?”
含玉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走了。
狭窄的山洞少了一个人,变得宽敞许多。
韩榆无视被含玉抛下的半边烤兔子,手肘抵在膝盖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这回倒是没避而不见,但依旧是个胆小鬼。
正想着,山洞外又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很多人,且步履急切。
应该是了。
韩榆吃完最后一口兔肉,侧首望去,清逸俊美的男子出现在山洞口。
青色衣袍上满是泥泞,头发凌乱不堪,长靴更是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韩榆忽然笑了:“二哥。”
韩松紧绷的身体倏然塌下,疾步走进来,半蹲下身:“杜江和唐道成已在府衙牢中,我来带你回家。”
语调沙哑,比铁锹划过石头还要刺耳。
韩榆仿若未闻,正要起身,却见韩
松转过身,背对着他蹲下:“我背你。”
韩榆不太乐意:“二哥我”
韩松不由分说,强行背起韩榆往外走:“我注意到你伤了腿,最好还是不要乱走动。”
韩榆默了默:“多谢二哥。”
韩松踩着晨光踏出山洞,嗓音清朗:“嗯,我是你二哥。”
韩榆呼吸着林间清新的空气,无声笑了。
数十名官兵迎上来,七嘴八舌地说了许多,被韩松喝止:“莫要吵嚷,快些回去。”
官兵自不敢忤逆这位雷厉风行的钦差大人,纷纷退让开来。
韩松背着韩榆,一路往东:“回家还早,榆哥儿若是困了,可以先睡一会儿,醒来就到家了。”
韩榆盯着韩松发梢上的泥点子,没来由地问了句:“二哥,你找到你的那位凌先生了吗?”
韩松身形一顿,又不动声色继续前行。
时间过去很久,久到韩榆以为韩松不会回答。
“找到了。”
韩榆没睡,就这么被韩松背着回到府城。
韩松无视了蜂拥而上的官员,送韩榆回他的房间,让早早候在一旁的大夫诊治。
尽管韩榆再三表示,他除了右脚受伤,其他地方都好好的,还是被摁着灌下一大碗苦药。
许是汤药里有安眠的成分,韩榆躺着躺着,眼皮渐渐发沉,不自觉地睡了过去。
“先生。”
熟悉的声音,韩榆曾在半月前的梦里听过,现实中更时常听到。
韩榆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青衣的首辅大人跪坐在床边。
韩榆发现自己浑身每一寸骨骼都像是被蚂蚁啃食,泛起灼热的剧痛。
这种疼痛,让韩榆觉得有点熟悉。
神思恍惚间,韩榆感觉自己声带颤抖,吐出断断续续的字句:“我说的你可记下了?”
首辅大人哑声道:“先生之言,长风字字铭记于心。”
“那、那就好。”韩榆感觉胸腔里像是揣着一只破风箱,每说一个字,就呼呼作响,“我就放心了。”
韩榆抬起手,视线下移,落在首辅大人低垂的发顶上。
“长风,你要好好的。”
尾音轻不可闻,化作一声叹息,揉进融融春风里。
韩榆被迫闭上眼之前,惊鸿一瞥,看到了“自己”的手臂。
深色的脉络遍布在瘦骨嶙峋的小臂上,隐约呈现出黑色的痕迹。
韩榆想起来了。
这种颜色,他以前被研究员关禁闭的时候常在自己身上看到,是长时间无法补充晶核所致。
只是那时候的韩榆脉络只呈现出暗青色,并不似眼前的灰黑。
韩榆心底掀起一阵惊涛骇浪,正要再看个仔细,眼前画面一转,来到一处野外。
首辅大人仍旧一身青衣,在墓前长身玉立。
一杯清酒倾洒而下,融入褐色的泥土中。
“先生,我应您的要求,将您葬在槐杨坡,好让您时时刻刻都能看到帝陵。”
“你常年不离身的那盆花和瑶琴我自作主张,将它们放入了您的棺椁之中。”
“若有来世,或岁月重来,我希望能早日遇见您。”
“大越初定,还有许多事需要我亲自过问,下次再来该是一个月后,先生可莫要忘了我。”
首辅大人对着墓碑恭敬作了一揖,转身离去。
春风拂过,吹落一树杨花,落在纤尘不染的墓碑上。
碑上只四个字。
凌梧之墓。
🔒 098
韩榆醒来时, 天还没黑。
透过阳光照射进来的角度,应该已经是下午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 余光中隐约有黑黢黢的一大团。
韩榆偏过脸, 是壮壮趴在他枕边,圆乎乎的猫瞳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喵呜~”
壮壮软绵绵叫了声,带着一点白的尾巴悠闲地晃动。
韩榆勾唇, 伸出手轻轻挠了挠它的毛下巴。
壮壮迈开爪垫, 爬到韩榆胸口上,低头舔了舔他的脸, 喵喵叫个不停。
韩榆回来时狼狈的模样吓坏了小家伙, 它一遍又一遍地确认, 叫声中透着不安。
韩榆抬手揉了揉眉心, 腾出一只手给壮壮顺毛, 深沉的眼眸中思绪翻涌。
壮壮察觉到韩榆的心不在焉, 对铲屎官撸猫的不专心表示非常不满,伸出爪垫拍了拍铲屎的。
韩榆在想事情,并未关注肥猫的反应, 一把握住爪垫, 警告地捏了捏。
这严重引起了壮壮的不满。
肥猫抽回爪垫, 一整个弹起来, 又啪叽落下, 沉甸甸砸中韩榆的胸口。
完美落地√
韩榆闷哼一声, 险些岔过气去, 捂着胸口拎起壮壮的后颈皮,翻身下床。
被它这么一闹腾,韩榆彻底没了沉思的欲.望, 把壮壮放到地上, 踱步到书桌前,研墨作画。
韩榆在画他梦中所见的情景。
先后两幅画面,韩榆每一个细节都记得非常清楚。
手臂上深黑的脉络。
首辅大人青衣上繁复的绣纹。
墓碑上银钩铁画的黑色楷书。
韩榆落下最后一笔,放下毛笔,惊觉掌心早已湿透。
冰冷黏腻,仿佛蛇信舔舐。
韩榆微不可查地蹙起眉,把新作好的画放到一边,敷衍性质地拿帕子擦干手心的潮湿,抽出一张宣纸,就这么站着练字。
时间自笔尖流逝,晕染纤尘不染的纸张。
探进房间里的阳光逐渐西移,由灿金转为橙红,将铁梨木的桌案染成深红色。
韩榆仿若不觉,在宣纸上留下狂放不羁的草书。
是情绪外放,亦是一种宣泄。
“不好好在床上躺着,怎么还站着练字?”
清冷的嗓音由远及近,韩榆笔下一顿。
韩松着一身紫色官袍,行走间袍角翻动,又被腰间的玉佩压下,乖顺垂落。
韩榆掀起眼帘:“脚早就不疼了,躺着无聊,索性起来练字。”
韩松与韩榆相对而立,目光环视,发现不仅桌案上,地上也有许多填满草书的宣纸。
杂乱无章,一看就是胡乱抛出去的。
韩松弯腰拾起一张,细细品鉴:“有心事?”
韩榆垂眸又抬起:“我在思考。”
韩松回望:“思考什么?”
不过是些乱七八糟的事,不值当说出来,徒增烦忧罢了。
韩榆坐下,扬了扬下巴,示意韩松也坐。
韩松从善如流地搬来一张椅子,正襟危坐:“说吧,我听着。”
“我在思考,那十万两他们打算怎么吃下去。”韩榆一手托腮,“两个五品官,哪来这么大的胃口?”
“哦对了,二哥你还没跟我说是怎么抓住他们的。”
韩榆的思维跨度太大,韩松顿了顿,整理好措辞,缓缓道来:“那日我收到管家送来的信,就派人暗中注意杜江和唐道成的一举一动。”
“头两日我一直在找你,他二人见我分身乏术,便得意忘形,失了警惕,愈发肆无忌惮地偷工减料,前天克扣匠人工钱,被我抓个正着。”
“事后我让人核对账本,确实有十万两对不上账,便将所有能接触到三十万两白银的官员羁押入狱,派人连夜审问。”
“杜江和唐道成是典型的外强中干,上刑没一会儿就招了。”
“离京前,梅家门下的幕僚找上他们,许以重利,并承诺未来的高官显爵,让他们做两件事。”
韩松说到这,韩榆突然开口:“等一下!”
韩松打住话头:“怎么?”
韩榆双手抱臂,懒懒散散地靠在椅背上:“二哥先别说,让我来猜一猜。”
韩松早已习惯韩榆的出其不意,只默了下便同意了,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其一,在修筑河堤的三十万两上动手脚。”韩榆掰着手指,侃侃而谈,“其二,应该就是我本人了。”
“正月里周家和赵家的脏事儿被我翻出来,牵连到梅家,而梅家作为三皇子的母族,是支持他夺嫡的中坚力量,如今元气大伤,三皇子很难不会迁怒到我的身上。”
韩榆摊了摊手:“其实这远远超乎了我的
意料,三皇子竟然忍了这么久才动手。”
亏他此前做了那么多的防范措施,全都打了水漂。
“十万两到手,同时也能不费一兵一卒地除掉我,报当日之仇,一箭双雕,当真是好计谋。”韩榆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笔头,十分明智地略过追杀他不成,却被反杀的十二个人,“可惜计划落空了。”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
韩榆抬眸,对上韩松复杂的眼神。
“确实是这样。”韩松说道,眼中难掩赞许。
韩榆有点高兴,嘴角情不自禁地带出笑意,一手拄着下巴,暗戳戳给三皇子那狗东西挖坑:“此事牵扯到皇子,不是你我能处理的,即便二哥暂时无法回京,也该早日将消息传回越京,交由陛下决断。”
三皇子身份尊贵,不是他们这些个臣子能问责的。
养不教父之过,且看这一回永庆帝如何暴怒,如何暴打不孝子。
话都被韩榆说了,韩松全程保持沉默。
直到韩榆叭叭完了,他才缓声开口:“我以为,你更应该关心一下是谁将你推下断崖的。”
韩榆眼神微闪,好在他正低头玩毛笔,没让韩松发现他的异样。
“当时在场的就那么几个人,动手的那个肯定离我最近。”韩榆拿起一张写满大字的宣纸,叠成乱七八糟的形状,“于春现在如何了?”
韩松笔直的脊梁松懈些许,果然,他从来不会怀疑韩榆的机敏。
“他现在被关在府衙牢中,明明证据
确凿,他却死活不松口,口口声声说要见你一面。”
“我没答应。”韩松语调冰冷,“谋害朝廷四品官员,根据大越律法,情节严重者可判处斩首示众。”
“只待杜江和唐道城动身回京,你便可处置了他,不过还是要在陛下跟前过个明路。”
于春不过是个被收买的小喽啰,犯不着送去越京处置。
韩榆身为知府,完全有权利处置一个想要他命的下属。
韩榆轻唔一声:“二哥可是觉得,我不该去?”
“这是你的管辖地,无需过问我的意见,我也会尊重你的决定。”韩松面色淡然,“只是于春对你抱有恶意,届时或许会出言不逊,与其听些恶言恶语,不如直接拒了。”
韩榆沉吟片刻:“还是去一趟吧,我之前挺看重他的,原本打算过个一两年,再给他往上提一提虽然现在不用了,我还是想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弃明投暗,与杜江狼狈为奸。”
“人心难测,欲壑难填,得了一分还想要十分。”韩松倾身,极具安抚意味地拍了拍韩榆的肩膀,“这样的人,就算这回不背叛你,下次再有个机会,也会毫不犹豫地倒戈。”
虽然他明白,这些道理韩榆都懂,还是想亲口说一遍,这样韩榆也能好受些。
韩榆挠了挠脸颊,弯起双眼:“二哥此言有理,我定铭记于心。”
韩松只短暂地笑了下,起身道:“收拾一下,待会儿用饭。”
韩榆温声应好,在韩松走后,将卷起的画放到暗格里。
和之前两幅画摆在一起
翌日,韩榆乘马车前往府衙。
韩榆没打算惊动同僚,只想着暗戳戳处理了公务,再悄无声息地离开,去府衙监牢一趟。
哪知守门的官兵是个大嘴巴,这厢韩榆还没到厅堂,他过来府衙的消息就已经传过去了。
得知韩榆前来,官员们纷纷放下手头的公务,出厅堂迎接。
黑压压一片,放眼望去全是人头。
“大人今日怎么来府衙了?”
“大人重伤未愈,合该在家中好生休养,府衙这边有咱们呢。”
“刘大人说的极是,近日府衙还算清闲,大人您还是养好了病再来吧。”
瞧这话说的,怎么跟他病入膏肓了似的?
殊不知,昨日韩松扶着脸色煞白(bushi)的韩榆下马车,这一幕早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一传十十传百,有说知府大人重伤不治,有说知府大人命不久矣,越传越离谱,跟亲眼看到了似的。
哪知今儿韩榆竟然来府衙了,大家可不得跟对待大宝贝一样,生怕韩榆有个什么好歹,他那玉面罗刹的堂兄定要让所有人吃不了兜着走。
韩榆推开欲上前搀扶的手,原地转一圈:“诸位可看清楚了?本官并无大碍,只伤了脚,几日便可痊愈,今日来此是有些私事,诸位无需相迎,快些回去吧。”
身为一府长官,怎么会容许下属偷懒摸鱼呢?
还有堆积成山的公务等着你们呢:)
众人见韩榆的精神焕发不似作假,也都松了口气。
“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定是上天护佑呢。”
韩榆笑而不语。
他才不信上天运道,他的命从来都掌控在自己手中。
韩榆不同意,没人能带他走。
“本官先行一步,诸位回吧。”
“是,大人。”
目送韩榆的背影消失在长廊上,官员们退回厅堂,一边处理公文,一边低声交谈。
“我猜知府大人是特意过来处理公务的。”
徽州府上下谁人不知,知府大人年轻有为,不近女色,眼中只有百姓和繁杂的公务。
克尽厥职,夙夜在公。
“你忘了姓于的?”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于春那狼心狗肺的玩意儿,亏得大人那般看重他,结果差点害死了大人。”
“甭提了,若不是于春,大人失踪这几日咱们哪用得着遭这个罪。”
担心知府大人摔得粉身碎骨,回头又来一个不知根底的新知府,府衙内人心惶惶不说,每天还要面对钦差大人的冷脸。
以前他们总觉得知府大人凶神恶煞,可自从有了钦差大人作对照,知府大人简直是一缕春风,只看着就让人心里暖暖的。
众人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幸亏知府大人平安归来,否则咱们都快被冻成冰坨子了。”
“我以后再也不说知府大人严厉,知府大人就是最好的!”
“没错!”
“阿秋!”
韩榆熟稔地批阅公文,揉了揉发
痒的鼻子。
这天还热着,怎么会打喷嚏?
定是这屋里几日未打扫,积灰了。
韩榆“啪”地盖下印章,速战速战,短短半个时辰处理完了堆积四天的公务。
而后,正大光明地去了府衙监牢。
监牢甚是宽敞,左右两列依次排开,牢房里关押着罪名不一的犯人。
韩榆着一身绯色官袍,自然引起了犯人的注意。
无数道目光落在身上,其中不乏恶意。
韩榆视若无睹,在狱卒的引领下来到关押于春的牢房前。
于春躺在潮湿的草席上,双眼紧闭。
“犯人于春,醒醒别睡了。”狱卒哐哐敲两下栏杆,“知府大人来了。”
于春猛然睁开眼,弹坐起来,灼灼视线投向韩榆。
韩榆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于春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踉跄着冲上前。
然而他的手还没碰上栏杆,就被狱卒挥起手中棍棒的动作逼退。
于春瑟缩了下,讪讪退开,看着韩榆欲言又止:“大人”
等来的却不是韩榆的回应,而是狱卒满是谄媚的提醒:“大人千万当心,此人对您心怀恶意,可别让他伤到您。”
韩榆接受了他的好意:“多谢提醒,本官与他有话要说,你稍后再过来吧。”
狱卒有些不甘心,可还是退下了。
于春的牢房左右分别关押着杜江和唐道成,自从韩榆出现,就死死盯着他,眼神怨毒与惊惧交织。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不敢吐露一个字。
韩榆睨
了眼两人身上的血,估计是被韩松折腾怕了。
“听说你要见我。”
韩榆的嗓音格外冷淡,有那么一瞬,于春像是置身于万丈寒潭,每个毛孔都冒着寒气。
那个温润如玉的知府大人已经不复存在了。
于春咽了口唾沫:“大人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韩榆不答反问:“知道什么?是知道你与杜江的勾当?还是知道你与赵家小姐的私情?”
于春浑身一震,脸上褪去血色,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您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眼睁睁看着下官做下这一切?”
韩榆不太明白他的脑回路:“决定权在你,本官待你不薄,在杜江找上你的时候,你完全可以严词拒绝。”
突然被cue的杜江忍不住说:“是他先找上我的。”
韩榆眉梢微挑:“竟有此事?倒是本官小瞧了你,于春。”
起初,韩榆是真心赏识于春,这才将他带在身边,对他委以重任。
随着工部官员来到徽州府,韩榆担心出什么幺蛾子,就派人盯着。
几日后,韩二回禀,说是看到于春常在驿馆出没。
韩榆当时有些惊讶,但还是遵从他的疑心,让人查了于春。
这一查不要紧,还真查出些有意思的东西。
于春是个农家子,家境贫寒,全家靠着于春微薄的俸禄过活,仅是吃喝不愁的程度。
最近于家却举家搬到府城,购置宅院铺子,起码挥霍了上千两银子。
韩榆顺着这条线往
下查,不仅查出于春私下里与杜江频繁接触,还和赵家小姐——当初赵二老爷想塞给韩榆的那位——有着长达一年半的私情。
于家的暴富,一部分是收了杜江的好处,大头却是赵家和周家。
得知这一切后,韩榆隐而不发,只看于春如何抉择。
他给过机会,可惜于春还是让他失望了。
“大人,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于春上前一步,双手抓着栏杆,情绪激动地低吼道。
“赵家发现了我和颖儿的事,他们用颖儿威胁我,如果我不去找杜江,就把颖儿嫁给张通判做继室。”
韩榆:“???”
他怎么记得,张通判说他不打算再娶?
“颖儿才十七岁,怎么能嫁给一个早已过了天命之年的糟老头子?”
“之后的事大人都知道了。”于春松开栏杆,看了韩榆一眼又低头,“若非大人拒绝了和赵家的事,颖儿也不会沦落至此。”
韩榆一哂:“赵家是跟本官提起过这件事,可本官当时就拒绝了。”
“你若真心爱慕一人,就该三媒六聘,堂堂正正迎娶过门,而不是私相授受,肆意迁怒他人。”
于春被韩榆说得哑口无言,涨红着脸,恨不得把头埋到胸口。
片刻后,他猛地抬头,对韩榆的怨怼根本不加掩饰:“你懂什么?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十六岁六元及第,十七岁官至四品的!”
不等韩榆有所反应,一旁的唐道明先笑了:“说来说去,还是你
自私怯懦,连登门求亲的勇气都没有。”
韩榆垂手而立,淡声道:“说完了?”
唐道明愣了下,以为他在跟自己说话,条件反射地缩了下脖子。
定睛看去,发现韩榆看的是于春,这才松了口气。
回京之前,他可不想再挨打了。
韩榆的视线穿过栏杆落在于春身上,锋利的眸光扎得后者裸.露在外的皮肤一阵刺痛:“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承认自己心胸狭隘,没有上进心很难吗?”
于春张了张嘴,有种被韩榆看透所有不堪,无所遁形的狼狈。
韩榆转身向外走:“你好自为之吧。”
傍晚时分,韩松策马回城。
韩榆坐在院子里看书,壮壮在他脚边呼呼大睡。
韩松问:“今日去府衙了?”
韩榆点头,将他和于春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说了,气不忿地道:“这是我第一次看人看走眼,当时他就是个老好人,被同僚欺负都不敢吱声。”
“人是会变的,亦善于伪装。”韩松倒了杯茶,兀自喝着,“更别说他与赵家小姐私相授受,明知这件事不合礼法,但还是做了。”
“或许吧。”韩榆耸了耸肩,浅酌一口凉茶,“我多次暗示,以为他会悬崖勒马,我甚至还在想,可以为他和赵家小姐做媒。”
说实话,这是韩松第一次见韩榆这样郁闷,感觉很是新奇。
不过新奇归新奇,眼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顺毛。
“人人都会犯错,我曾经也
不例外。”韩松不知想到什么,低头掩下嘴角的笑意,“且错不在你,人心难测,从心而为便是。”
韩榆却觉得这茬过不去了,完全可以称为他人生中一的大滑铁卢。
“我现在一肚子气,饭都吃不下了。”说着,啪嗒把书盖在脸上。
韩松从他脸上看不出怒气,但也从善如流地道:“想吃糖葫芦吗?”
韩榆以为自己听错了,忙不迭把书拿下来:“当真?”
韩松放下茶杯:“嗯,哄你高兴。”
上辈子决策失误,或大军节节败退,他惶然无措,疚心疾首,先生总会去就近的镇上买来许多零嘴儿。
明明年岁相仿,却跟哄孩子似的,塞给他一块糖。
这还不够,又去给其他的文官武将分发零嘴儿。
美其名曰,哄你们高兴。
所有人都敬重凌先生,即便不爱吃,也都硬着头皮咽下去了。
吃完面面相觑,在先生和善关切的注视下哈哈大笑。
这一幕记忆犹新,就算再过几十年,韩松都忘不了。
“哄、哄我高兴?”
韩榆反手指向自己,表情很是微妙,有点不可思议。
韩松泰然自若:“不可以?”
韩榆的郁气顿时一扫而空,体内重新灌入活力:“走!”
这可是二哥头一回主动提出,怎么也得答应。
走出几步,又回头,竖起两根手指:“我一根,二哥一根。”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好东西自然要一起分享。
韩松轻笑,权当看不出他的促狭,抬步跟上
:“好。”
两日后,韩榆脚伤痊愈,重回府衙。
监牢传来消息,于春认罪后撞墙自尽了。
韩榆并不意外,只让人将其送回于家。
于春此人自卑又敏感,那日韩榆戳破他的自欺欺人,就猜到他不会苟活太久。
与其尸首分离,或是牢底坐穿,不如痛快些,早死早超生。
于春一死百了,当初推韩榆下断崖的债就此了结。
可有些人的账,该算还是得算。
三日后,杜江和唐道明被塞进囚车里,由官兵押解进京。
十日后,河堤修筑完毕,韩松随工部官员一同回京。
韩榆亲自相送:“下次再见要等到两年多之后了,二哥一路保重,也劳烦二哥帮我多多照看爹娘。”
韩松一一应了:“照顾好自己,别让家里人担心。”
“韩大人,该出发了。”
韩松深深看韩榆一眼,拍了拍他的肩,翻身上马。
韩榆伫立在原地,目送韩松远去。
直到成群骏马缩成一个小黑点,才打道回府。
傍晚下值回到家,除了下人再无旁人,空荡荡的。
韩榆在院子里静坐半晌,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忘了什么。
绞尽脑汁想了许久,忽而灵光一闪,想起来了。
三日后,周二老爷和赵二老爷被人撞见赤.身.裸.体地搂抱在一起。
之后几日,陆陆续续又有周、赵两家人出事。
无人员伤亡,但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自此,打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主意的两家人越
发安静如鸡,再不敢生出半点坏心思
徽州府两个逐渐没落的世家好处理,有镇国将军坐镇的梅家却不是那么好拿捏的。
因此,韩榆把机会留给了永庆帝。
总不能都他一个人出力,永庆帝也该表示一二,为他分担一点火力。
八月初,韩榆听闻喜讯。
韩松回京后,将一切如实禀报。
永庆帝勃然大怒,新账旧账一起,早朝上命人打了三皇子一顿板子,并以“带坏皇子”为由,将三皇子的舅舅,唯二在军中任职的梅达枭首示众。
但这还不够,永庆帝的火气有十万两白银那么多,梅达的死也不能抵消。
一夜辗转反侧,永庆帝在次日早朝大封皇子。
膝下五位皇子,四位封了亲王,一位封了郡王,还是侮辱性极强的“安”郡王。
安,大有安分守己之意。
这个倒霉鬼就是三皇子越英颉。
消息传来,有人喜有人忧。
剩余的五大世家难免生出唇亡齿寒之意,行事大为收敛,短时间内不敢再触怒永庆帝。
中秋佳节,沈绍钧收到来自徽州府的节礼。
是一份月饼。
附书信一封。
信上只五个字——“榆幸不辱命。”
沈绍钧捏着薄薄信纸,刹那间满面泪痕。
🔒 099
中秋过后, 韩榆投入到新一轮的忙碌之中。
新稻种经过越京百姓两轮试种,取得了亩产八百到一千斤的丰产。
永庆帝龙颜大悦, 即刻传令给地方官员, 着手推广新稻种,争取在明年大范围试种。
虽说下一波耕种在明年,但是推广的过程并不轻松。
先前韩松只在越京范围内推广试种, 就有诸多百姓持消极态度, 完全不配合户部的行动。
新稻种第一次的推广,拢共只有几百户人家尝试, 后来获得大丰收, 第二轮才不至于那么艰难。
越京尚且如此, 韩榆对新稻种在徽州府的推广更不敢掉以轻心, 即便公务繁忙, 也不忘实时跟踪进度。
韩榆让张通判在府衙门口立个牌子, 写明新稻种的优点,加粗加大“亩产千斤”四个字。
同时,韩榆亦考虑到目不识丁的百姓, 特意派了两个识字的官兵, 两人轮流放声朗读。
百姓都被官兵抑扬顿挫的语调吸引了过来, 得知新稻种的高亩产, 都有些意动。
但大部分人不敢铤而走险, 万一这官府白送的稻种有什么问题, 来年他们就得喝西北风。
一天下来, 只有五人仗着自家田产丰厚,领走两亩地的新稻种。
韩榆早有预料,始终保持良好心态, 甚至打回了徐同知的提议, 强制将新稻种发放给百姓,并且强制性种植。
强买强卖不可取,往往有时候会造成无法挽
回的后果。
所幸在官府持之以恒的宣传解说下,已有数百人扛着装有稻种的麻袋离开。
韩榆对此表示非常满意,在张通判过来汇报差事的时候,大胆展望一下未来:“如今才八月,到来年三月还有七个月,足够将新稻种的消息传到徽州府的每一寸土地上。”
张通判作为推广新稻种的负责人,自是激动不已:“大人英明,下官以为,照这个趋势,至少有上万人试种!”
几日后,负责统计领取新稻种人数的主簿哭丧着脸找上张通判。
“大人,不知怎的,这两天竟无一人前来领取,纵使路过府衙门前,官兵吆喝得再大声,他们也看都不看一眼。”
主簿把记录册给张通判看:“之前虽说每天人数不稳定,但也不至于连着几天都是鸭蛋啊!”
张通判有种不祥的预感,抹去额头上的汗珠:“这件事非同小可,得尽快告知知府大人。”
彼时,韩榆刚从城外回来。
有船夫在新安江上发现几具浮尸,尸体模样可怖,造成大范围的恐慌。
为了安抚住在江边的百姓,韩榆责无旁贷地出城送温暖,并展开实地勘察。
尸体已经泡得看不出原样,还是靠仵作才分得清男女,尸臭更是让随行的官兵跑到一边大吐特吐。
韩榆也有些生理不适,又经历一路颠簸回城,这会儿脸色凝沉,只瞧着就让人觉得心惊胆寒。
一度让张通判联想到正月里,知府大人手持
染血长剑闯入府衙,捉拿一众罪官的那一幕。
张通判打了个寒颤,心底生出退意,可还是得硬着头皮禀明来意。
韩榆翻身下马,轻描淡写道:“有问题就去找原因,这么简单的道理应该不用本官说吧?”
“还是说”韩榆顿了顿,“张大人想和本官交换一下,本官负责新稻种,张大人负责城外那几具浮尸?”
张通判浑身一哆嗦,狂咽口水:“大人息怒,下官这就派人去查!”
韩榆嗯了一声,带着人往停尸房走去。
这边仵作对六具浮尸展开剖检,那边张通判也火急火燎地带人出了府衙。
死者死于致命刀伤,且其中一具浮尸的衣服夹层里藏着一张类似路引的纸张,被江水泡得看不出原样。
韩榆命专人修复,也只修复了几个模糊的字眼。
整合信息,韩榆很快判断出这几人是隔壁池州府人士,当即派人写信给池州府知府。
尸体留在停尸房,韩榆去隔壁沐浴更衣,洗去一身尸臭,回厅堂处理公务。
不多时,张通判怒气冲冲地出现:“大人,下官已经调查清楚,之所以无人领取稻种,全是因为于家人四处造谣,说新稻种来处不明,也不知对身体有没有危害,万一吃出什么毛病,后悔都来不及了。”
“百姓人云亦云,听信了于家人的谬论,这才没人来官府了。”张通判气得捏拳头,“下官问了几个百姓,他们语气都不怎么
好,若非下官有官职在身,怕是他们要指着下官的鼻子骂了。”
张通判喋喋不休说了一大堆,已过天命之年的老人家呼吸不稳,抹了好几下胸口才缓过来。
韩榆给他倒杯茶,语气有些疑惑:“于家?”
张通判:“”
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于春的爹娘和兄弟姊妹。”张通判嘴角抽搐地说。
韩榆恍然:“原来是他们。”
于春象征着他第一次滑铁卢,那天享受了来自二哥糖葫芦的安慰,就有意识地将这件事压缩在大脑的某个角落里,不刻意去想起。
若非张通判直接点明,韩榆真没想起来。
“于家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韩榆拄着下巴,神情喜怒难辨,“莫非是想凭一己之力,跟官府作对?”
平淡的语调,张通判却听出了满满的冷意。
张通判紧张地握紧茶杯,试探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韩榆一个眼神过去。
张通判呼吸一紧,语速极快地道:“自然是找出于家这么做的原因,给百姓一个解释!”
韩榆挥手:“去吧,辛苦张大人了。”
张通判挤出一抹笑:“这是下官分内之事,何来辛苦一说?”
只是可怜了他这把老骨头,半截身子入土了还要累死累活。
等他查明原因,定要让于家付出代价!
压榨老人家的代价!
韩榆扫了眼张通判矫健中透着疲惫的步伐,淡定批阅公文。
张大人身体康健,起码还能再奋斗个十年
八年,因此韩榆丁点儿都没有奴役“老人家”的心虚不安。
很快,张通判亲自率领官兵,将于家人丢进监牢中。
一番审问后,于春的大哥边吓得尿裤子,边哭哭啼啼地招供了。
前阵子有人找上他家,让他们在外面说官府的不是,说新稻种的种种不好。
于家人本就因为于春之死而对官府、对韩榆心存怨恨,也不管对方是何目的,双方一拍即合,就有了今日的结果。
韩榆若有所思:“可问出那人是谁了?”
等待张通判回答的时间里,韩榆脑中浮现诸多猜测。
周家?
赵家?
不过可能性比较小,现如今这两家人丢尽了脸面,连家门都不敢出,想来吃透了教训,绝不敢再出来兴风作浪。
梅家?
接连两次挨了永庆帝收拾,即便野心再大,短时间内也不敢再冒头了。
“于大树说是外地口音,一身的腱子肉,身上还藏着刀咧!”
韩榆蹙起眉,沉吟片刻道:“这件事你无需再插手,只管负责向百姓澄清谣言即可。”
张通判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恭敬退了出去。
韩榆派出两队人马,明面上的官兵,以及暗地里的韩二韩三。
收买于家的人明显不是什么善类,他身为一府长官,必须要抹除一切可能会危及百姓的不安定因素。
两天后,韩榆收到池州府知府的回信。
袁知府在信中阐明,月初时池州府匪寇作乱,残忍杀害了路过的一家六口,抢
夺全部家财后弃尸新安江中。
池州府的官兵及其家人打捞数日,一无所获。
那黑风寨位于池州府与徽州府的交界处,坐落在深山之中,易守难攻,且匪寇有数百人之多,穷凶极恶,很是不好招惹。
黑风寨曾经尝试以金银相诱,好让袁知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他们欺男霸女的行为视而不见。
袁知府严词拒绝,并多次派兵攻打,每次都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为此伤透了脑筋。
信的末尾,袁知府好心提醒韩榆。
“袁某接到消息,黑风寨大当家半个月前病逝,如今黑风寨正起内讧。”
“黑风寨二当家熊威是个野心极大的,且是个逃兵,身手不凡,跟随者甚多。”
“袁某担心熊威自立门户,把主意打到韩大人的徽州府,还请韩大人多加注意,切莫被他钻了空子。”
晚了,熊威多半已经在打徽州府的主意了。
韩榆摸了摸下巴,陷入沉思。
若真是熊威,他此举有何意图?
搞臭官府的名声,好在日后串通一气,狼狈为奸?
狼狈为奸是不可能狼狈为奸的。
光是他阻拦韩榆推广新稻种,就犯了他的大忌。
且不说新稻种是韩榆和小白合力捣鼓出来的,远在越京的韩松至今仍挂着良种负责人的名头。
倘若新稻种的推广在徽州府出了差错,韩榆本身受排揎不说,还会连累韩松。
这可不行。
也是巧了,袁知府的信刚到手没一会儿,一身管事打扮的韩
二也来了。
“属下一路追过去,发现那人在徽州府与池州府相交的黑风山失去行踪。”
“属下问及当地人,了解到黑风山里有个黑风寨,皆是无恶不作之人。”
“属下和韩三进了山,发现黑风寨守卫严密,寨门有六名守卫,高处有瞭望塔,两个时辰轮换一次,换值时间为半刻钟。”
韩榆眸光微暗:“没进去打探?”
“属下担心打草惊蛇,留韩三在山中守着,属下则快马回来禀报主子。”
“知道了。”韩榆揉了揉眉心,“你先回去,等我安排。”
韩二抱拳:“是。”
说着便要退下,却又听见韩榆的问话:“对了,韩一可有消息?”
韩二脚步顿住:“回主子,不曾。”
早前韩一被韩榆留在越京,负责保护韩家人。
后来三次梦境,韩榆感到困扰的同时也对跛足道士所说的八个字有了新的见解。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便飞鸽传书,让韩四韩五保护韩家人,将半养老状态的韩一派了出去。
其实满打满算也才一两个月,大海捞针并不容易,只是韩榆一心惦记罢了。
“知道了,多留意越京的消息。”韩榆吩咐一句,着手给袁知府回信,“先查一查这个黑风寨,探一探深浅,必要时候我会亲自走一趟。”
韩二应是,悄无声息地离开
张通判是个实干派,在经过韩榆允许的情况下,直接把于家人的恶行公之于众。
不过他对外
换了个说法——
当初还是同知知事的于春害得知府大人掉下断崖,畏罪自杀后于家人一直怀恨在心。
为了抹黑官府,给知府大人添堵,于家人故意传播一些不利于新稻种的谣言。
张通判将澄清的话语写在鲜艳的红纸上,贴在府衙外的墙上,再由官兵大声宣读。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府衙前围满了人。
得知新稻种确确实实可以亩产千斤,不仅对人体没有危害,口感甚至比以前的稻谷更好,百姓们又动摇了。
年轻的主簿混在人群中,扯开了嗓门,高声道:“知府大人清正廉明,体恤百姓,怎么会把不好的稻种给咱们?”
又一人附和:“可不是,前几日谣言喧嚣,人人都说官府的不是,说知府大人如何不好,我替知府大人说话,还差点挨了打。”
“哎呀甭说废话,敢问官爷那新稻种可还能领到?我打算领个四亩地的稻种回去,来年大丰收,好让粮仓里堆满了粮食!”
官兵停下宣读,咧嘴笑着:“那是自然,知府大人亲口说了,他已经写信给家中兄长,准备在家中田地里种满新稻种。”
听了这话,原本还有些摇摆不定的百姓心里那架天平彻底倒向知府大人,倒向知府大人所代表的官府。
说来也是,知府大人从不眼高于顶,外出公干遇到寻常百姓,始终笑吟吟地问好,更是克己奉公,为徽州府早起贪黑,怎么会把不好的稻种免费给
他们。
“是我等心胸狭隘了。”
“谣言真是害人,官爷我也要领两亩地的种子回去!”
围观百姓蜂拥而上,争着要领新稻种。
官兵嘴角咧到耳朵根,悄咪咪跟人群中的几位主簿对视。
圆满完成任务!
待人群散去,主簿,美滋滋地绕到府衙后街,探头探脑一番,确定周围没人,才从后门进去。
正打算借此向知府大人邀功,最好能得到知府大人两句夸赞,便听闻一个噩耗。
——池州府恶贯满盈的黑风寨盯上徽州府了,正是他们收买了于家人。
主簿:“!!!”
猛掐人中.jpg
其中一个主簿祖籍就在池州府,紧张地扣着手指头,一边汗如雨下:“我小时候不听话,我爹娘就吓唬我,说要把我丢去黑风山,然后我就不哭了。”
“竟有此事?”
主簿点头:“不仅我家,池州府的大人都是用黑风寨吓唬自家孩子的。”
由此可见,黑风寨给池州府百姓造成多么沉重的心理阴影。
“方大人今年二十有八,那岂不是黑风寨至少存在三十余年了?”
那主簿掰手指一算:“三十六年。”
“三十六年?那这些年来池州府官府一直不管?”
温润的嗓音自门外传来,众人循声望去,纷纷拱手见礼:“知府大人。”
韩榆挥了下手,信步上前,笑道:“继续说,不必看我。”
主簿清了清嗓子,按捺下满心激动:“官府自然是管的,只是那黑风寨太过狡
诈,官兵一打上来,就躲在寨子里当乌龟。官兵总不能跟他们耗着,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无功而返。”
“黑风寨的人很是凶残,个个见过血,便是训练有素的官兵,也很难将其彻底剿灭。”
有年轻的官员心直口快,大剌剌地问道:“黑风寨这般嚣张,难道朝廷不管吗?”
厅堂里蓦地一静。
闻针可落,连彼此的呼吸都能听见。
韩榆轻笑:“陛下日理万机,黑风寨不过一几百人的小山寨,有何资格上达天听?”
众人想来也是,情不自禁地跟着点头。
放眼整个大越,像黑风寨这样的山寨不知凡几,朝廷哪能顾得过来?
唯有当地官员与驻军联手,收编或剿灭。
只是池州府特殊了些,历任知府皆是行事温和或优柔寡断之人,大多选择警告敲打,鲜少如袁知府这般,几次三番派驻军攻打。
“那咱们就眼睁睁看着黑风寨跑到徽州府的地盘上为非作歹,毁坏官府的名声?”
在场诸位,无论官位高低,全都秉承着“在其位谋其职”的原则。
在他们心目中,徽州府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怕他作甚?几个匪寇而已,直接打出去!”有胆大的官员握着拳头,振振有词地表示。
他的言论得到大半官员的认可与赞同。
韩榆勾唇:“所以本官已经写信给池州府知府,打算两府联手,剿灭黑风寨这一毒瘤。”
彻底砍断黑风寨向徽州府伸过来的爪子,也让池
州府百姓不再受到黑风寨匪寇的戕害。
“大人英明!”
不知谁先喊了句,其他人纷纷附和起来。
“没错,直接开打!让他们尝尝大越士卒的长刀,打得他们屁滚尿流,跪地求饶!”
“大人,咱们可要做什么准备?不瞒诸位,我也练过几年武,若是人数不够,我也能算一个进去。”
众人指着试图加入剿匪大军的官员,哈哈大笑。
“就你那花拳绣腿,怕是刀还没挥起来,对方匪寇已经到跟前来了。”
“卜大人,你我无冤无仇,为何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韩榆忍俊不禁,眼角眉梢俱是笑意:“王大人的提议极好,届时本官会给诸位每人发放一把刀,一个不漏,全都要去剿匪。”
张通判登时变了脸色,哭丧着脸喊:“别啊知府大人,您就可怜可怜我这老胳膊老腿吧!”
众人看着苦哈哈的张通判,捂着肚子哄堂大笑。
这一刻,官员之间不分上下级,满堂和睦,欢声笑语。
所以,并非人人都是于春。
韩榆倚在桌边,眼底漾起笑痕-
两日后,韩榆收到袁知府的回信。
合作达成。
韩榆放下手中公务,快步走去厅堂:“诸位,有活干了。”
模样俊美的青年人指间夹着一封信,笑容温和,眉宇间又透着意气风发的锐利。
比起知府大人手里的那封信,他本人才更加引人注目。
可惜知府大人似乎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努了努下巴:“本
官打算明日动身,到时候会带几个人一同前去,府衙这边就交给刘大人了。”
刘同知官居五品,又是在场所有人中资历最老的,把府衙大小事宜交给他,韩榆放心。
须发花白的刘同知作了一揖:“下官定不辱命,为大人守好后方,等待大人凯旋归来。”
次日,韩榆换下威严板正的绯色官袍,着一身青衣,带着几位年轻官员,与徽州府驻军一路西行。
两日后,众人抵达徽州府与池州府交界处。
韩榆与袁知府屏退一众下属,秘密交谈半个时辰之久。
当天,针对黑风寨的一系列作战计划出现在两府驻军将领的案头上。
谁也没发现,远道而来的徽州府知府不见了踪影
深夜,黑风寨一片灯火通明,火把照得议事厅里亮如白昼。
除去世的大当家,二三四五四位当家的齐聚一堂。
就在昨天,他们还因为不满利益瓜分闹得不可开交,今天却能相安无事地坐在一起,表情凝重地商讨事情。
二当家熊威捋着胡须,骂骂咧咧道:“他娘的,姓袁的不肯给咱们新稻种,老子本来还想着去徽州府抢一把,哪知道那姓韩的知府忒警惕,竟然把人抓起来了,还澄清了谣言。”
“这下好了,徽州府的百姓疯了似的抢新稻种,就算咱们的人去抢,也抢不到多少。”
三当家翘着腿:“那个韩榆不愧是能考上状元的人物,一下子就发现了不对劲
,短短几天时间就跟姓袁的联合起来了。”
四当家暴躁地拍桌子:“这会子官兵都到山脚下了,难不成咱们还要跟以前一样,躲在寨子里当缩头乌龟吗?”
“不躲还能怎样?”五当家没好气地翻个白眼,“咱们的探子不都说了,两府的官兵加起来起码有五千人,黑风寨总共都没有一千人,你拿什么打?”
说话间,一体型清瘦,肤色黝黑的少年人拎着几坛酒进来:“四位当家,你们要的酒来了。”
三当家指了指面前的阔口大碗:“满上。”
少年人笑眯眯地诶了一声,殷勤地给四人倒酒。
熊威多看他一眼,摸了把胡子:“我怎么没见过你?”
少年人停下倒酒的动作,侧过身正对着熊威,笑得见牙不见眼:“回二当家,小的是负责管酒窖的刘大牛的儿子,刘狗蛋。”
“哦,刘大牛我记得,憨货一个。”熊威收回视线,“你看起来也不太聪明。”
刘狗蛋嘿嘿笑,一点也不恼:“是呢,我爹也这么说。”
四位当家的见他傻不愣登,嘴角齐齐一抽,懒得再多看他一眼。
三当家忽然一拍大腿:“其实我有个法子。”
三人看向他。
“之前二哥查那徽州府知府,不是说他不近女色,活得跟个苦行僧似的。”三当家侃侃而谈,“这种人一看就没摸过女人的手,咱们安排个女人过去,把他给策反了,到时候危机度过,还能有新稻种。”
“女人?”五当家往外头一指,“你看看咱们寨子,九百八十九个人,六百个汉子,剩下的女人都是些歪瓜裂枣,这会儿官兵堵在山脚下,你让我从哪去给你找个漂亮女人?”
熊威眼珠子转动,落在哼哧哼哧倒酒的刘狗蛋身上。
腰细腿长,看背影还真不错。
“这边不是有个现成的?”
三个人被熊威说得愣了下:“哪边?”
熊威指向刘狗蛋:“他这身段不错,虽然黑了点,但只要多扑点脂粉就能遮住,胭脂水粉上脸,谁还分得清你是男是女?”
说得其他三个人眼睛越来越亮,直呼好主意。
“虽然刘狗蛋傻了点,可这年头的男人不都喜欢这个式样的女人么?”五当家挠挠头,努力回忆,“这叫什么哦对了,这叫娇憨!”
竖着耳朵的刘狗蛋:“???”
四当家把刘狗蛋叫到跟前:“狗蛋啊,我有个非常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去做。”
刘狗蛋抱着酒坛子,有点受宠若惊,重重点头:“我做!我做!”
急吼吼的样子看笑了四个人。
熊威语气和善:“也不要你做多危险的事,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勾引徽州府的那个知府。”
韩·狗蛋·榆:“???”
🔒 100
韩榆被三当家塞了一件粉色的衣裙, 推进议事厅旁边的房间里。
“赶紧把裙子换上,回头我再让人过来给你梳妆打扮。”
“狗蛋啊, 你放心, 只要寨子度过这次危机,你就是咱们寨子最大的功臣,到时候我就把你爹调到前头来, 让他当个管事, 吃香喝辣过好日子。”
一个看酒窖的和一个管事,孰轻孰重, 但凡脑子没坏都能看出来。
先给刘狗蛋画个大饼, 承诺点好处, 自有他在前头拼命。
到时候不费一兵一卒, 轻松化解了危机不说, 还能把那徽州府知府耍得团团转。
三当家越想越激动, 一拍大腿:“哈哈哈哈我真是个天才!”
熊威和四当家五当家:“”
三当家得意洋洋道:“你们仨且看着吧,徽州府迟早是老子的囊中之物!”
最先盯上徽州府的熊威眼神微冷,然而处于沾沾自喜中的三当家毫不知情。
四当家看在眼里, 却视若无睹, 自顾自地饮酒。
他们因为即将到来的危机不得不选择联手, 但不代表彼此间可以化干戈为玉帛。
在利益的纠葛下, 他们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巴不得熊威和三当家鹬蚌相争, 他也好渔翁得利。
三当家的确自大, 可并非感知不到有危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很快收敛神色,一声不吭地大口喝酒。
四人相顾无言, 一时间, 议事厅内只有酒液淌入
阔口大碗里的“哗哗”声响。
时间过去许久,久到三当家喝完半坛酒,也没见刘狗蛋出来。
四当家捻起一块肥肉丢嘴里,往门口看一眼:“刘狗蛋莫不是换着衣裳睡着了?还是死在里头了?”
熊威对三当家说:“老三,你去看看。”
三当家不乐意,他还记得方才熊威阴恻恻的眼神,梗着脖子跟他呛声:“凭啥我过去?要去你去!”
熊威脸色一沉,重重放下酒碗,清液洒到桌面上。
议事厅内的空气陷入凝滞。
五当家见势不妙,忙不迭站出来打圆场:“我去我去,三哥喝你的酒,我去瞧瞧。”
关键时刻,理应团结一致,而不是在这里起内讧,斗得满地鸡毛。
三当家哼了声,继续喝酒。
五当家无奈地摇了摇头,去隔壁敲门:“狗蛋?”
很快,门里传来微不可闻的回应:“五当家?”
五当家松了口气。
很好,人还活着。
“你怎么还没出来?裙子换好了吗?”五当家粗声粗气问道,“要是好了,就让你五嫂子给你上妆,我也好尽早送你下山。”
房间里静默半晌,怎么都没个回应。
五当家暗自奇怪,又敲门:“狗蛋?”
依旧无人应答。
五当家有些不耐烦了,敲门的力道加重,语气冷硬:“刘狗蛋,说话!”
房门另一边,响起刘狗蛋欲哭无泪的声音:“五当家,这衣裳咋穿啊?”
五当家怔了下:“什么?”
刘狗蛋弱弱回应:“我不会”
五当家眼前一黑,差点没忍住,一脚直接把门踹开。
刘狗蛋这蠢东西,在房间里磨蹭半天,他还以为睡死在里头了,谁知这么久过去,竟然连个裙子都没穿好。
难担重任!
五当家气得额角青筋直跳,转念想到他们还要用到刘狗蛋,只得按下怒火,推门而入。
他可不是刘狗蛋,且不说早已娶妻多年,更时常去山下的青楼消遣,对女子的衣装最熟悉不过。
这房间原本是大当家的,分为里间外间,装潢很是精致贵气。
五当家进了门,见刘狗蛋在里间,便撩起花花绿绿的珠帘往里走,口中念念有词:“你个蠢蛋,站着别动,让我”
话未说完,一阵破风声迎面而来。
不等五当家抬头,太阳穴便传来剧痛。
他连闷哼都没能发出,就直挺挺倒下去了。
落地前一刻,被修长有力的手指托住,才避免砸到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韩榆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捆麻绳,用捆猪的手法把五当家捆起来,再用一团粗布堵住他的嘴,把人塞到床底下。
做完这一切,韩榆直起腰,拍去手上不存在的灰尘,继续完善黑风寨内部的结构图。
距离韩榆混入黑风寨,已有半个时辰。
早在几日前,黑风寨对两府联手的消息一无所知的时候,韩三就已经藏身下山采买的板车里,成功混了进来。
今日有韩三接应,一切都非常
顺畅。
以负责看守酒窖的刘大牛独子,刘狗蛋的身份走遍大半个黑风寨,韩榆就被刘大牛叫了去。
刘大牛闹肚子,几位当家的又急着喝酒,只能让刘狗蛋去送酒了。
于是,韩榆顺利混到熊威几人跟前,并彻底摸清黑风寨的部署情况。
用炭笔写下最后一个字,韩榆卷起字条,扬手丢出窗外。
窗外的菜地里,一身厨子打扮的韩三右手择菜,左手背到身后,稳稳接住主子掷出的字条。
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将字条藏进袖子里,韩三对不远处的厨子喊:“老张,我这边摘完了,先回去了。”
厨子老张背对着韩三,闻言挥了挥手:“去吧去吧,我也快了,你先给几位当家的做饭。”
韩三拎着菜篮子一路疾行,避开巡逻的匪寇,与韩二汇合。
韩二接过字条,一个闪身的功夫,消失在黑风寨里。
“老舒,你杵在这儿干啥呢?”
韩三转过身,面色如常:“撒尿。”
“我说你怎么鬼鬼祟祟,敢情是在撒尿。”匪寇笑得贼兮兮,“你继续吧,我就不妨碍你了。”
韩三黝黑的脸上呈现出明显的涨红,不自在地拿手在衣服上蹭了蹭:“一起?”
那匪寇愣了下,看韩三的眼神像在看什么神经病,恶狠狠“呸”了他一口,逃也似的离开了。
韩三:“???”
莫名其妙
另一边,韩榆打晕了五当家,把人捆作一团,塞到床底下,静待第二条
鱼上钩。
议事厅,四当家见五当家有去无回,站起来走到门口,伸长了脖子往左边看。
房门紧闭,没有半点动静。
“怎么回事?”四当家嘀咕,转过头对熊威和三当家说,“刘狗蛋墨迹也就罢了,怎的老五也跟死在里头了一样?”
熊威喝一口酒:“老四你走两步,过去看看。”
四当家虽不满熊威颐指气使的口吻,但还是去了。
他倒要看看,刘狗蛋跟老五在搞什么幺蛾子。
都已经跨出门槛,又被三当家叫住:“老四你等等,我跟你一块儿去。”
这主意是他想出来的,这会儿左等右等不见人影,三当家担心刘狗蛋临时反悔,也想看看老五又犯什么病了。
四当家过去敲门:“老五?狗蛋?”
门里传来刘狗蛋疑惑的声音:“您是在喊五当家吗?”
三当家大大咧咧地嗯了一声:“你跟老五在里头干啥呢?”
刘狗蛋却说:“五当家不在我这里啊。”
“嗯?”三当家跟四当家对视一眼,很快有了猜测,“老五这孙子肯定喝多酒出去乱跑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老五真是越来越不知轻重。”四当家直接推开门,“狗蛋你好了吗?”
三当家紧随其后:“老五媳妇以前在翠红楼里,给人梳妆打扮最有一手,就算你黑得跟锅底一样,也能呃”
三当家边说边往里间走,和四当家一前一后。
才刚撩起珠帘,太阳穴打上
了韩榆的拳头。
韩榆邦邦两拳,先后击倒了三当家和四当家。
可怜两位当家的,在黑风寨呼风唤雨好不风光,却因一时失了警惕,和五当家一样,被韩榆用捆猪的手法绑住四肢,堵住嘴后塞到床底下。
架子床:“”
想我一把年纪,竟然在晚年承受了常床无法承受的重量。
架子床叹气.jpg
床底下,五当家刚醒来没多久。
发现自己被堵住嘴不得动弹,周遭黑漆漆一片,再联想到晕过去之前的场景,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刘狗蛋那小子有鬼!
正化身为虫,艰难蛄蛹着身体,试图挣脱捆猪绳的时候,架子床上垂落的床单被人掀起来。
五当家眼前一亮,喉咙里发出“唔唔”的骂声,尽数被粗布堵在喉头,上不来下不去,噎得他险些岔过气去。
刘狗蛋这个狗东西!
等他出去了,定要活活扒了刘狗蛋一层狗皮!
正在心里骂骂咧咧,床底下又塞进来两个人。
几位当家的都是满身腱子肉的壮汉,三个人高马大的挤在床底,本就不大的空间一下子变得更加狭窄。
五当家被挤到最里边,后背贴在墙上,脸贴着三当家的屁股,都被挤得变形了。
五当家:刘狗蛋我哔——
脏话.gif
韩榆对五当家的崩溃和愤恨毫不知情,不过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先后解决了黑风寨四巨头中的三个,韩榆随手将床上的粉色衣裙丢到椅子上
,懒洋洋地躺下。
赶路时日夜兼程,还要为剿匪做准备,韩榆连着好几日没能睡好,虽然不困,但还是想躺一躺,养精蓄锐。
青年人虽然清瘦,但也身高八尺,这厢刚躺下,床板就发出细微的“咯吱”一声。
床底的五当家:“”
有种被人一屁股坐到脸上的压迫感。
如此又过一刻钟。
熊威一坛酒都喝完了,也没见三当家四当家回来。
先后三人有去无回,熊威很快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
熊威当即放下酒碗,阔步往外走。
刚走出几步又回来,取下挂在墙上的大刀,虎步生风地去了隔壁。
熊威可没之前三个人那样有耐心,一脚踹开房门,冲进里间。
刘狗蛋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
可熊威不敢掉以轻心,宁愿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
他举起大刀,直奔刘狗蛋面门砍去。
疾风如刀,危险迅速逼近。
韩榆一个鲤鱼打挺,翻身避开闪着寒芒的大刀。
熊威眼神一厉,阴冷而笃定地道:“你不是刘狗蛋!”
韩榆抬脚踹开再度逼近的大刀,勾唇轻笑:“蠢东西,现在才看出来?”
熊威恼羞成怒,提刀上前,一副定要砍杀韩榆的架势。
床底,五当家听着外面打斗的声音,差点喜极而泣。
“唔唔唔!”
二哥,救命!
一边呜咽,一边拼命用肩膀撞击床板。
架子床不堪重负,向外挪了半寸。
熊威和韩榆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耳尖地听到
床腿擦过地面发出的尖锐声音,下意识扭头看向床底。
“很好奇?”韩榆的口吻难掩愉悦,“那就和他们团聚吧。”
他甚至没给熊威再举刀的机会,看不见的绿色藤蔓自身后缠上熊威的脖子。
几息之间,便将熊威从头缠到脚。
熊威被忽如其来的束缚搞得懵了下,很快回神,按捺着惶恐竭力挣扎。
可惜终究只是困兽之斗。
小白很记仇,尤其这只该死的两脚兽还试图用刀砍它的主人。
在韩榆的允许下,就这么卷着熊威,在房间里甩来甩去。
一会儿撞墙上,一会儿砸地里。
韩榆双手抱臂退到一旁,纵容小白玩闹,直到熊威嘴角溢出血,这才叫停。
床底,五当家被噼里啪啦的动静震得不轻,连挣扎都忘了。
三当家四当家相继被吵醒,和五当家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不多时,浑身是血的二当家被塞进床底。
三四五当家:“”
话又说回来,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方式的团圆呢?
韩榆揉了揉与熊威交手时不慎被对方砸中的肩膀,被藤蔓扑了个满脸。
“小白别闹,我没说不治。”韩榆叹口气,把藤蔓从脸上扒拉下来。
小白这才不闹,兢兢业业给主人治疗。
不过转瞬之间,原本有些酸痛的右肩恢复如初。
韩榆活动两下筋骨,信步走出房间,不忘带上房门。
“呦,狗蛋给当家的送酒回来了?”
韩榆露出标志性憨笑:“对,回来了。”
“走了,该我轮值了。”说话之人挥挥手,扛着大刀走远了。
韩榆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憨厚笑容,仰头看向天边那一缕白烟。
好戏,正式开场了
袁知府收到韩二送回来的黑风寨部署图,立即把它送去给两府驻军的将领。
驻军将领一合计,决定现在出兵。
数千官兵手持武器,浩浩荡荡地闯进黑风山。
一路解决了几十个匪寇,打到黑风寨门前。
瞭望塔上的匪寇见状,连忙敲响锣鼓:“有敌袭!”
数百匪寇倾巢而出,看着寨子外面黑压压的官兵,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当家的人呢?”
“几位当家的在议事厅商议事情,我还看到刘大牛他儿子送酒去呢。”
“都这时候了,怎么还喝酒?!”
匪寇又气又急,握紧手中的大刀,死死盯着外边儿那群身穿甲胄的官兵。
“砰!”
“砰!”
“砰!”
是官兵在破门。
厚重的木门在撞门木的重击之下摇晃着,发出痛苦的“吱呀”声。
“当家的怎么还不来?咱们快受不住了!”
“你问我我问谁?我都去议事厅找了一遍,连个人影都没看到,指不定到哪快活去了!”
“砰——”
伴随着一声巨响,木门倒下,将门后的匪寇盖了个严实。
大后方,韩榆站在高处,漫不经心地嚼着茅根草,舌尖甜滋滋的。
“年轻真好,倒头就睡。”
安静立在自家主子身后的韩三:“”
这边韩榆悠哉悠哉看戏,底下却是乱作一团。
官兵打上门来,四位当家迟迟没有出现。
匪寇群龙无首,很快乱了阵脚,往四下里逃窜。
有的匪寇运气不好,逃得慢些,被官兵一个锁喉压倒在地。
有的匪寇溜得快,趁乱逃出黑风寨,被守株待兔的官兵挡住去路。
“大胆贼人,哪里逃!”
匪寇惊呆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官兵一把薅住。
束手就擒√
偌大一个黑风寨里,骂声中夹杂着哭声,构成一首动人的曲调。
半个时辰后,黑风寨全体匪寇被捕,鼻青脸肿地抱头蹲在地上。
袁知府命人将妇人孩童单独关押,有罪者一同论处,无罪者自行离去。
他惦记着深入贼窝的韩知府,这边吩咐完了,就着急忙慌地去找人。
整个山寨找一圈,连韩榆的影子都没找到。
袁知府急得满头大汗,难不成韩知府遇害了?
正欲派兵去找,头顶上方响起一道清朗的嗓音:“袁大人,您在找什么呢?”
站在议事厅门外的袁知府抬头,恰好跟屋顶上的韩榆四目相对。
袁知府:“韩大人怎么上屋顶了?”
韩榆理直气壮地表示:“站得高看得远,这里是观战的绝佳位置呢。”
袁知府嘴角抽搐,干巴巴地笑着:“韩大人果真是年轻有活力呢。”
“袁大人谬赞。”韩榆摆摆手,从屋顶一跃而下。
袁知府心脏都快停跳了:“韩大人当心!”
袍角翻飞,韩
榆轻松落地。
袁知府狠狠松了口气,这年头的年轻人真是太不把自个儿的身体当回事了,数尺高的屋顶说跳就跳。
不过眼下这不是最紧要的,袁知府正色道:“敢问韩大人,黑风寨四位当家的在何处?”
韩榆反手指向身后:“在房间”
袁知府带人进去。
这时,韩榆又补充一句:“的床底。”
袁知府:“???”
袁知府有种不祥的预感,快步走到床边,蹲下身往里看。
“嚯!”
袁知府吓一跳:“怎、怎么都在这里头?”
韩榆走进来:“我担心他们被人发现,藏在这里最安全。”
袁知府觉得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就出去叫了几个官兵进来。
官兵齐心协力,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四个人从床底拔出来,累得气喘吁吁。
袁知府表情微妙:“本官有些好奇,韩大人是怎么做到的?”
韩榆心虚地默了默鼻尖,面色如常道:“当时情况紧急,韩某觉得自己力大无穷,轻而易举就把他们塞进去了。”
袁知府拱手:“这次的剿匪也算圆满收官,袁某替池州府百姓谢过韩大人。”
孤身一人深入贼窝,一招擒贼先擒王,直接打乱了匪寇的防御部署。
韩榆回了一礼:“不过互惠互利罢了,韩某也不想黑风寨危害徽州府的百姓。”
袁知府点头称是,与韩榆边说笑着,边往山下走去。
黑风寨在池州府的管辖范围内,理应由池州府接手。
韩
榆也没强人所难,要求袁知府把部分匪寇交给他。
二人联合上书,阐明这次剿匪的详细经过。
袁知府是个实诚人,如实写下韩榆在本次剿匪中的巨大贡献。
送上门的功劳,韩榆自然不会拒绝。
袁知府命人将折子发往越京,二人辞别,分别向东西而去。
随同韩榆前来的官员中有个马屁精,韩榆看他办事稳妥,这才带他一起来。
这会儿见剿匪大获全胜,就跟韩榆提议:“大人,不如下官先行一步,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知府衙的诸位同僚?”
韩榆欣然应允,那官员便带着几个官兵,飞快策马远去。
取下水囊饮一口水,韩榆洒脱一抹嘴:“出发!”
两日后,韩榆抵达府城。
策马越过城门,韩榆携众人入城。
然后,被满街百姓堵个正着。
“知府大人回来了!”
“知府大人剿匪辛苦了!”
“知府大人为我们深入贼窝,这些都是我全家攒的一些寻常玩意儿,还望大人莫要嫌弃。”
挤在最前面的老丈举高手中的竹篓,满脸带笑,每一条皱纹里都夹杂着极致的喜悦和崇敬。
韩榆低头往那竹篓里看去,除了两只鸡,还有好些菜蔬,绿油油的很是新鲜。
其他人或背着竹篓,或挎着篮子,里头堆得满满当当,不必想就知道是给谁的。
韩榆有些受宠若惊,回神后连连摆手:“这是本官分内之事,如何当得起诸位这样厚重的心意?”
更遑论,为官者不得收取百姓一针一线。
若是收下,定会被有心人加以利用,成为攻讦他的理由。
好吧,或许他有那么一点被害者妄想症。
可小心驶得万年船,身处尔虞我诈的官场,前方又有平昌侯为首的世家虎视眈眈,容不得韩榆放松警惕。
百姓们坚持要给,韩榆坚决不肯要。
眼看越来越多的百姓围聚过来,堵得韩榆一行人寸步难行,只能扬声道:“诸位的心意本官已经知晓,但这些东西本官实在不能收下,若诸位坚持,可前往府衙领取一两亩地的新稻种”
话未说完,挤在马前的百姓们毫不犹豫地掉头。
“走走走,去府衙领稻种!”
“我也去!”
“你们谁也别跟我抢,我要领五亩地!”
不过眨眼的功夫,众人便跑得无影无踪。
韩榆:“”
回到府衙,自然又是好一阵恭贺称赞。
韩榆笑道:“今日我等先回去休整,明日本官在迎客楼设庆功宴,诸位若有时间,饮酒作诗也不失为一番趣味。”
官员们自是无有不应。
韩榆回到住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
在黑风寨钻一圈,浑身脏兮兮的,这两天忙着赶路,直接天为被地为床,更是没机会清洗。
九月初,虽已是秋季,仍然出了一身汗,韩榆都能闻到酸臭味。
沐浴完,韩榆拿巾帕擦拭头发,出来就见韩八立在门外。
“主子,越京来信。”
韩榆丢下巾
帕,打开书信。
并非与凌梧有关,而是与平昌侯府有关。
当年的痕迹抹除得太干净,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从接生婆到平昌侯府后院的丫鬟小厮,好像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要么在离开侯府后暴毙而亡,要么直接在侯府消失了。
就算韩榆有心求一个真相,也无从探寻。
不过,这些年即便一无所获,他也没让人停止调查。
终于,在今日有了结果。
当年在平昌侯夫人院子里做洒扫活计的丫鬟,跟平昌侯府的一个管事有了首尾。
那管事早已娶妻,娶的还是平昌侯夫人身边的陪嫁丫鬟。
陪嫁丫鬟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最爱拈酸吃醋,但凡管事多看哪个丫鬟一眼,就会找各种理由刁难对方,轻则挨训,重则毁容,结局都是被撵出侯府。
不久后,洒扫丫鬟有了身孕,却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堕掉,只能谎称吃胖了,背着人生下一个男孩。
孩子生下来后,就被管事送给了洒扫丫鬟的远房表兄。
洒扫丫鬟的表兄无法生育,定会好生对待这个孩子,也方便了洒扫丫鬟出府看孩子。
有关这个孩子的存在,除了桂香和管事,整个侯府无一人知晓。
还是孟氏在外吹嘘有个在侯府做事的表妹,韩一才顺藤摸瓜查到她家。
“桂香曾跟她的嫂子孟氏说,当年平昌侯夫人生产后的第二天,平昌侯带了个跛足道士来。”
“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
平昌侯夫人很大声地同平昌侯说话,桂香隐约听见‘命格’‘送走’之类的字眼。”
“那是孟氏最后一次看到桂香,没两天就有侯府的管事来她家传话,说桂香染上急病没了。”
韩榆放下信纸,若有所思地轻点着桌案。
包括桂香在内的所有人,应该是被人口灭口了。
“跛足道士”
正好,他还真认识这么一个跛足道士。
“钱广白现在在哪?”
韩八对答如流:“回主子,他现在在太平府。”
韩榆酌一口清茶,眸中暗色流转:“把人弄来,我有事问他。”
韩八抱拳:“属下这就传信给太平府的人。”
韩榆挥退韩八,沉下心来翻看书籍
从徽州府到太平府,一来一回用了半个月时间。
彼时韩榆刚收下永庆帝的赏赐,当着传旨内侍的面叩谢皇恩,下值后就见到了钱广白。
钱广白不是什么好人,韩榆担心他嘴上没把门的,就把他关在了自个儿名下的一个小院里。
有专人把守,想逃都没机会,只能日日与祖师爷的画像作伴。
钱广白哪都不能去,洗个澡都有人盯着,这一年多以来,已经徘徊在崩溃的边缘。
如今见到韩榆,第一反应就是这小子又在憋什么坏。
去年被韩榆拿鞋尖抵过的脖子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眼皮直抽抽。
“小公子不远千里召我前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钱广白笑得一脸谄媚,心里已经琢磨
开了。
韩榆近两年没见他,这次突然让人把他带来徽州府,定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钱广白想,待会儿要不要跟他谈个条件。
譬如放他离开,又或者给他换个地方。
天知道那小院子屁大点地方,两间屋子一间灶房,他与那凶神恶煞的男人朝夕相对,整个人都快疯了。
韩榆拄着下巴,不疾不徐道:“钱广白,你仔细想一想,十七年前可曾去过侯府。”
“侯府?”钱广白一愣,努力回忆,“太久远了,我不记得了。”
韩榆微微眯起眼,手腕一动,铁鸳鸯射.出的刀片擦着钱广白脖子飞出去。
“别跟我耍小心思,你知道我这人没什么耐心。”
钱广白伸手一摸,手上全是血,当即软了腿:“小公子饶命,我好好说!我一定好好说!”
韩榆面色微缓,提点他一句:“与命格有关。”
“命格?”钱广白嘶了一声,还真想起来了,“小公子说的侯府可是平”
“平昌侯府。”韩榆替他回答。
“没错!就是平昌侯府!”钱广白一抚掌,又奇道。“小公子问这个作甚?”
韩榆面带微笑:“有没有可能,我就是那个命格有异的孩子?”
钱广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