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筵席开后, 姜循中途离席。
眼不见心不烦——若江鹭要和杜嫣容相看,她可当做不知。
而姜循离席后,席间地位最高的, 便是长乐公主暮灵竹。暮灵竹坐到杜嫣容身边, 欢喜自己的好友终于进宫。
内宫耳目闭塞,暮灵竹并不知道杜家最近遭赵宰相忌讳的事, 她另有自己的一腔烦恼。杜嫣容是她认识的最聪明的人, 她想拿自己的烦恼, 请教杜嫣容。
暮灵竹嘀嘀咕咕说完自己的主意后:“嫣容, 你说, 我那样做没问题吧?”
杜嫣容思量片刻, 柔笑:“于大理上无事, 还会得到赞誉。然而私下里, 你会得到猜忌。以你的本事,未必应付得了那些猜忌。”
暮灵竹自言自语:“只要在做好事,被猜忌有什么关系?”
杜嫣容目色微恍。杜家因为那日没有去阻拦世子,这些日子并不好过。杜公不做宰相后,只做太史,哪里庇佑得了杜家?杜嫣容来此席,既是为了见江鹭一面,又是想为杜家争取些大臣支持。
在这东京城中, 你可以不参与权势争斗, 可你不能失去自保的能力。
杜嫣容相信自己能平安身退,可是暮灵竹可以吗?
杜嫣容轻声:“阿竹,你在宫中长大, 当知道,若引起那位的猜忌……他捏死你, 如捏蚂蚁一般。”
暮灵竹颤抖一下,却仍说:“我不怕这些——我是从冷宫走出来的公主,没什么猜忌让我更害怕的了。”
杜嫣容分明感受到暮灵竹的畏惧,然而暮灵竹坚持,杜嫣容便也不说了。杜嫣容微笑:“其实未必有我说的那么糟。你此举,说不定也能获些好处。只要你能忍下背后的龃龉,明面上总是光鲜的,也能让世人记起来,宫中有一位公主待字闺中。”
暮灵竹迷惑。
杜嫣容道:“你明年便十五了。及笄是女儿家一生中的第一件大事,官家会开始为你相看驸马。只是你出于冷宫,又一径沉默,世人都不记得宫中有一位公主。你今日若做了这桩事,便会让世人看到长乐公主的风采。”
杜嫣容打趣:“阿竹也到了可以想一想的年龄了——满朝青年才俊,你想要谁做你的驸马?”
暮灵竹呆愣,被调侃得脸渐渐绯红。她脑海中浮现一个人的身影,青色官袍穿得宛如常服,修长落拓,嬉笑怒骂皆如玩笑……但她及时叫停自己荒唐的念头,心想自己怎配呢?
她只是一个寂寂无光、徒有虚名的公主而已。
她早已走出冷宫,但她常觉得自己从未走出过冷宫。这世间的繁华与喧腾,如镜花水月。那是父皇年老后的照拂,并不真的属于她——
暮灵竹没有公主应有的雍容大气,她结结巴巴,说几句话便面红耳赤。席间的姜芜怔忡抬头,觉得这位公主,倒和自己有些像……但姜芜打断自己念头:自己怎配和公主相提并论?
暮灵竹年少稚嫩,在一群贵女间,强撑着说完她的话:“……我听说,外面有战祸,很多流民进了东京。太子哥哥和朝堂大臣们都在忙着赈灾,我也想尽自己一份力。我想将这些年得的一些首饰、衣物、珍宝捐给朝廷,换成能用的给那些流民。
“诸位姐姐应当和我想的一样,只是没有机会,也无人牵头。正巧今日借太子哥哥的宴席,我能和诸位姐姐同席,商议此事。不知可不可行?”
贵女们目光闪烁,各有所思。
寂静让暮灵竹后背出了一层汗,她生怕自己平时没有威望,此时没人会搭理自己。
席间有女清婉而笑:“我早有此意,却不知该如何做。殿下既有牵头之意,我自然跟随。”
说话的人,是杜嫣容。
暮灵竹鼻尖发酸眼睛明亮,朝着杜嫣容笑。而杜嫣容一开口,席上便断断续续有了贵女说话:“这是好事呀,我也愿意助人。我之前还跟着姜娘子赈灾呢……后来因为朝廷介入,我才停了的。”
有贵女唏嘘:“那些流民,当真可怜。”
几乎没有人说不好。没人愿意强出头,可若有人出头,她们乐得跟随。毕竟这是公主的主意,出了事,那也有公主担责。
暮灵竹从未获得过如此多的支持,得到过这么多善意目光。她脸颊绯红心头狂跳,少有地生出一派豪气——
暮灵竹解下自己腰间一块玉佩,放到桌上:“那我便以此为誓,和各位说好了。姐姐们不要出尔反尔。”
众女吃笑:“殿下不反悔,我们便不反悔。”
有女摘下一簪:“我便以此未约吧。”
有女摘下手钏:“这是我的。”——
贵女席上接连传来笑声,惹得男子席上不停有人伸颈望去。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况东京有名淑女,此时皆在禁苑中,参与太子的生辰宴。
暮逊看到席间年轻郎君的心都要飞走了,不禁失笑。他阴郁月余,今日心情渐渐好起,便招人笑问:“打听打听她们在热闹什么。”
宫人片刻后回来,说暮灵竹带着诸女一道,准备捐物赈灾,缓解朝堂压力。小公主心善,得人赞赏。
暮逊脸上的笑霎时僵硬,肌肉颤抖近乎狰狞——
赈灾。
暮灵竹犯了他的大忌,让他想到了姜循在赈灾上的疏忽,致使贺明下狱,自己势力大损。暮逊自然早就决定弃了贺明,可姜循的不作为,仍让他怀疑姜循是否故意。
贺明下狱,谁会得利?是姜家,姜太傅。暮逊必须再一次依靠老师的势力,得老师支持,来和那赵铭和、江鹭过招。
姜循说和太子共谋富贵,为何此事利好太傅?
暮逊和姜循大吵一架,明面上仍要作出和气模样。而今日暮灵竹在他生辰宴上提起赈灾,是为何意?呵,她想学姜循一样搏名吗?莫非这世上所有人,都想踩在他头上搏名?
暮灵竹凭什么敢借他的生辰宴,扫他兴致,得她名望?!——
暮逊朝宫人嘱咐了几句,宫人躬身退下。一会儿,宫人到暮灵竹身边,说暮灵竹的贴身侍女出了事。
暮灵竹心里七上八下,便找借口离席。
暮灵竹离席后,暮逊这边,又慢吞吞喝完了一盏酒,才以更衣为借口离席。
叶白始终在观察暮逊,观察江鹭。他见江鹭始终没什么变化,而暮逊却提前离席。叶白寻了借口,慢吞吞跟踪——
姜芜身边,有个叫绿露的贴身侍女。
绿露有些怕张寂。
自张寂开始照拂姜芜,张寂的目光每次落到绿露身上,绿露都心里发毛,生怕自己性命不保。
侍女不忠且强势,不适合姜芜。张寂自然不杀人,却建议姜芜换一个贴身侍女。姜芜却觉得绿露在身边搅和,容易让张寂对自己更生怜惜。姜芜便作出柔弱而心软的模样,要留下绿露。
但绿露感觉到危险,每次张寂出现在姜芜身边,绿露都要寻借口溜走。
今日便是这样。姜芜和张寂各自入席,绿露以“肚子疼”为借口,去禁苑金池边躲懒。
日光明和,湖波粼粼。绿露躲在一灌木后,舒舒服服地靠着树,准备打会儿盹。绿露突然听到尖叫厮打声,从模糊梦魇中醒过神。
绿露躲在灌木后,好奇地朝外面看去——
一个侍女,被两个内宦打扮的人拦在甬道上。两个内宦手持拂尘,冷飕飕说两句话,侍女便被侍卫扣住肩膀跪地。内宦非说侍女撞了人,指甲划破了内宦身上的衣物。
内宦着侍卫们一根根拔去侍女的指甲。
内宦凉声:“咱家也是为你好,若你再冲撞了贵人,那贵人可没有咱家这么好的脾气……”
整片指甲连肉被拔起,侍卫做惯这种事,刻意放缓进程,那痛意便丝丝缕缕连骨带肉,袭向冷汗淋淋的侍女。侍女声声惨叫并求饶,听得躲在灌木后的绿露全身发毛。
绿露屏住呼吸,怕自己被发现。她家那个柔弱至极的娘子姜芜,可护不住她。
而在这时,脚步声奔进,少女娇斥声传来:“住手!”
绿露看到,朝甬道上跑来的人,是长乐公主暮灵竹。那跪在地上被拔指甲的侍女扭头看到公主,泪水婆娑:“殿下,我不是故意的……”
暮灵竹心如刀绞,挡在侍女面前:“她弄坏了你们什么,我来赔。”
徐风拂过树梢,叶落缝隙间,日光斑点如水藻般流淌,安静到极致。内宦似笑非笑,侍卫们低头不语,空气中只听到侍女断续的啜泣声。
暮灵竹感觉到不妥,睫毛颤抖。倾而,她听到一道男声如金玉崩石:“弄坏了孤赏赐的锦衣,你也赔得起吗?那是孔雀羽所织……你这辈子,见过孔雀羽吗?”
暮灵竹抬头,看到暮逊从树荫后步出。
躲在角落里的绿露,紧张地捂住自己的口鼻——
暮灵竹半晌小声:“哥哥,我的侍女不懂事,得罪你,你放过她吧。”
暮逊微笑:“跪下。”
暮灵竹膝盖一软,当即想跪。可她想起自己是公主,哪有公主下跪的道理?她硬生生忍住自己的不安,仰脸看着暮逊。
暮逊一步步走来,笑意加深:“阿竹,你从面黄肌瘦的小丫头,长成公主了。你便忘了你当初是什么样子,现在又因什么而获得福禄了。”
暮逊袍袖掠过跪在地的侍女那鲜血淋淋的手指。上等衣料摩擦过,十指连心,侍女抖得更厉害。暮逊一脚踩上去,侍女惨叫。
暮灵竹跟着惨声:“哥哥,我受父皇的恩惠!”
暮逊扭头看她,面上含笑目生阴鸷:“你也敢拿父皇压我?你以为父皇当真疼爱你?我今日杀了你,明日重新为他找一个乖巧的、比你更听话的女儿,你以为他真的在乎?”
暮灵竹身子僵住,她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暮逊。从来对她和善疼爱的兄长,竟这样可怕。
暮逊脚踩着侍女,伸指扣住暮灵竹的下巴。
堂堂公主,在此没任何反击之力。这里所有人都是暮逊的人,没有人会得罪太子。暮逊捏暮灵竹的下巴,捏得她肌肤生痛眼睛含泪,而她更加畏惧暮逊那阴森的眼神。为什么这样的眼睛,还在笑?
暮逊轻声:“你以为你是谁?你敢跟我作对!”
暮灵竹结巴:“我、我没有和哥哥作对……”
暮逊:“你捐物赈灾,专挑今日,是看我过生辰不顺眼,想给我不痛快?我知道了,你报复我先前在你生辰宴上搞的那一出?当日你不痛快,今日你就要我不痛快?”
暮灵竹连连摇头,眼中噙泪。
暮逊诱她:“谁教你这样做的?是姜循吗?她让你跟我作对,她是不是给了你什么好处?”
暮灵竹颤声:“我今日没和姜姐姐说话……”
暮逊怒道:“那你们昔日说过什么,她教过你什么?阿竹,她是个疯女人,你别听疯子的话。孤喜欢乖巧的妹妹,你若不听话,孤便不能让你去继续侍奉父皇了。
“禁苑有湖,湖通汴河。若是当中有人不小心落水,父皇远在千里,能救你吗?或是你日后想告状……你觉得,你和我之间,父皇会选谁?”
暮灵竹被如此恐吓。
暮逊松手,她便跌坐在地,双腿发软,无法撑住自己的尊严。暮灵竹惶恐地抬头,双手捂嘴忍泪,惊恐地看着这个恶鬼一样的太子。
她全身发抖发寒,动弹不得。她好像重新回到冷宫,回到那种朝不保夕、性命被捏在他人手中的日子。
她分明只是想做善事,她分明没什么恶意……哥哥为什么这样怒?赈灾难道不是好事吗?
泪水顺着暮灵竹的眼睛滴落,暮逊垂眼俯视:“你想为你的侍女求饶,不如你来代她?你让孤看看,你能做到哪一步……阿竹,你若当真心善,别无他意,孤会饶过你们。”
暮灵竹跪坐在地,闻言迷茫看来。
侍女先反应过来:“公主,不要!”
侍卫们扣住暮灵竹的肩膀,伸手便去拔暮灵竹的指甲。指尖剧痛传遍全身,暮灵竹一个激灵,惨叫出声,忽而一道男声笑吟吟,带着困惑朝这边挪来:“哎呀,真是好不清静,这是在玩什么有趣的事呢?”
瘫坐在地、冷汗淋淋的暮灵竹抬起头。
她模糊的沾着泪水的眼眸中,映出一个青衫宽袖、修长挺拔的郎君模样。她未看清那人,扣押她的侍卫却松了手。
暮灵竹听到暮逊阴郁带笑的声音:“怎么了,叶郎君?你也来多管闲事?”——
叶白无奈。
他不想摊这浑水。
他站在树后,撕着一瓣花:救,不救,救,不救……整朵花被他撕了干净,最终只剩下一瓣花,代表:不救。
叶白低头看着自己指尖捏着的花,耳边听到不远处小公主结巴的哭腔、侍女压抑的痛呼。他当真想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可他闭眼靠树,脑中倏地浮现起江鹭的身影。
那日雨大雾迷,江鹭明知等着的会是什么,却依然出了城。
叶白拢着袖,疲惫倦怠:复仇一路,将踏过种种星火与血腥。倘若沿途风光尽被忽视,他走到路的尽头,想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是他和敌人一样的面孔吗?
玉石俱焚之下,烧的是一样扭曲丑恶的魂魄。沿途错过的冤魂白骨,要陪他一同湮灭碾碎吗?
暮灵竹的惨叫声刚起一声,叶白便叹口气,从树后绕出,走向暮逊。
他神色平平,笑意如常,暮逊在他面前,抑住了自己的愤怒,询问他想如何。
叶白拱手:“臣追随殿下,从不置喙殿下。”
此话一出,暮逊色缓,暮灵竹眼眶中泪水落腮。
叶白附在暮逊耳边,低声笑:“臣是殿下的人,自然不会多嘴。只是这小小密林,藏了太多不该有的人。殿下要小心些啊。”
暮逊一怔,叶白手指一方向。
那方向灌木连树,本是寻常。只是其中一丛微微发抖,侍卫们原本没注意到,此时叶白一说,他们才听出多余的呼吸声。
侍卫们惊讶看叶白:叶郎君不会武,怎么比他们知道的要早?
叶白无辜眨眼:“臣刚巧路过。”
暮逊当然不信叶白刚好路过,但叶白此举帮了他一把。若是明日御史台那里传来不利于暮逊的声音,暮逊当真头痛。暮逊朝叶白一笑,低头看向自己那妹妹。
暮逊收敛脾气,弯腰要扶起暮灵竹。暮灵竹一个战栗,躲开他的手。
暮逊静一下,淡声:“阿竹,兄妹之间,没什么过不去的坎。你听信他人的话,和孤之间生了误会,想通便好。孤有事要忙,就让叶白送你回宫吧。父皇那里,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暮灵竹胡乱点头。
她捂住自己的手指。指甲没有被拔,她却已经感受到那痛。她一直颤抖,不知暮逊何时离开的。青白色的袍袖落到她的余光中,叶白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叶白柔声:“他走了,你莫怕。”
暮灵竹仰头,粉腮遍是泪渍,又被胭脂浸晕,红一道白一道。叶白错目,避开她的狼狈。
逆光让他面容模糊,和那日一样。
暮灵竹喃声:“第三次了……”
叶白一怔。
他何其敏锐,当即诸事联络,却只奇怪:“臣只帮过殿下两次吧?”
暮灵竹低着头,不多置一词。她发着抖伸出手,由叶白将她从地上扯起。她又去扶她的侍女,主仆二人拥抱相泣,叶白站在一旁静看,色淡——
绿露被捂着嘴,从灌木中拖了出来。
暮逊淡声:“杀了扔湖里吧。”
绿露腿软,噗通磕头:“殿下饶命!奴婢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不知道……奴婢、奴婢是姜府的人,殿下不能杀奴婢。”
侍卫们拖起绿露,就要捂嘴杀人。暮逊却忽然回头,目中生疑:“哪个姜家?”
是姜循,还是江鹭?
绿露牙关打颤:“太傅姜家……未来太子妃,是奴婢家中的二娘子。”
暮逊:“你是姜循的人?”
绿露:“奴婢是姜家大娘子的侍女。”
暮逊一下子失去了兴趣:姜芜啊。姜芜的侍女有什么不能杀的?若是姜循或者江鹭,他都要考虑一下,可惜是废物姜芜。
太子对侍女没有兴趣,卫士们不再犹豫。绿露方才见到太子对暮灵竹的狠心,哆嗦得不得了。太子对自己亲妹妹都那样狠,何况她这样的草芥?
绿露绞尽脑汁求饶,痛哭流涕:“殿下饶了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可以报答殿下,奴婢为殿下做牛做马,奴婢、奴婢……”
生死关头,绿露福至心灵:“奴婢知道姜府一个秘密,可以告诉殿下。只要殿下饶奴婢不死。”
暮逊本已背身,闻言,重新回头——
姜府的秘密?他老师府上,还能有秘密?——
暮逊带绿露去了湖心亭,答应不杀绿露。
绿露怯怯说:“姜家最近发生了一件事,主人本要把大娘子嫁给贺家,二娘子冲出来,帮大娘子拒绝。那天闹得特别大,主人封了消息,但是奴婢知道,大娘子和二娘子关系很好,绝非外界传言的那样不堪……”
暮逊起身:“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绿露本来没觉得这个消息重要,她拿此消息求生存,只怕消息分量不够,心中没底。可暮逊表现得这样震惊,绿露生了希望,连忙添油加醋,说起姜家两位娘子把所有人骗得团团转,实则姊妹情深。
暮逊垂着脸,听着侍女的发言,脑中想起自己和姜循合作的最初:姜循说太傅给她中蛊,所以她要报复太傅;暮逊曾给姜芜下过一个圈套,姜循若是和姜芜姊妹情深,姜循岂能不知此圈套?
孔益死了。
孔益死在姜循手中。
昔日暮逊只当姜循为他杀孔益,可若不是呢?
若是为了……姜芜呢?
姜循尚且报复太傅,难道不恨他暮逊吗?他和姜循合作的前提……当真还有吗?!
暮逊静立在凉亭中,突然受不住地俯下身,手掌按在粗粝的石桌上。他低低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好啊,好啊。姜循,你欺骗孤,你骗的孤好苦。
“如此就明了了。如此孤就明白,为什么你事事帮孤,最后结果,却总是事与愿违,让孤大出血了。孤对你掏心挖肺,你却恨孤。哈,哈哈……荒谬!”——
此时此刻,姜循已然身在天牢中,隔着牢门,和那贺明面面相对。
贺明见是她来,而不是暮逊来,心中便明白:暮逊要放弃他了。
既然暮逊放弃他,就不要怪他了。
贺明靠着墙,哑声发笑。他笑意怪阴冷的,姜循却也不怕,托腮等他笑完,才凉凉问:“你落到今日,是咎由自取。你笑什么?”
贺明哑声:“殿下当真不来?”
姜循:“你有什么话,我会代传。”
她朝自己身后瞥两眼,贺明看到姜循身后,赫然有太子的人。看起来,太子也不信任姜循,派人监视姜循。
贺明似忍俊不禁:“姜娘子花容月貌,出身高贵,又聪敏无比,何不作出更好的选择?”
姜循:“你若说这些废话,我便走了。”
她起身欲走,听到贺明喃声:“我们一家人,两年前从凉城走出,弃商从文,踌躇满志,几多经营,哪料到会这样。”
姜循语气玩味:“凉城?”
贺明:“姜娘子难道不知?”
恰是此时,狱卒拿来了审问贺明的案簿,交由姜循查看。开封府曾是叶白地盘,姜循也与一些人相熟。看个案簿,她还是有权的。姜循翻开账簿,一目十行,果然发现贺家出身凉城。
不光如此,她看到了贺家弃商从文的发家史——两年前,贺家账簿上,断断续续有钱流入。
贺家族长说是经商所赚,钱却查不到源头。开封府认为,这些钱,可能是私下交易“神仙醉”所赚。
开封府已然查出,“神仙醉”一开始,就是由贺家生产的。贺家明面上,却没有拿“神仙醉”赚大钱的记录。然明面上没有,私下未必没有。不然,这许多笔数额极大的找不到源头的钱,到底出自哪里?
姜循拿着案簿,目如冰雪,和牢中的贺明对视。
姜循立刻转身:“回禁苑。”——
杜嫣容从席上离开,江鹭亦从席上离开。
二人各自寻好借口,自然要私下相会。他们约好在雨花台相见,那几乎是杜嫣容的执念——几个月前,他们就应见面的。
杜嫣容在雨花台的凉亭上等候,听到侍女通报,她扭头,看到逆着光,一个身形修长的年轻男子朝此间走来。
距离尚远,日光又刺,杜嫣容看不清来人面容。然她心跳加速,已然知道这必是江鹭。
在此时,一只只纸鸢飞上天穹,同处雨花台,杜嫣容听到贵女们的笑声……她们在此放纸鸢——
姜循马车回到禁苑,快速行走。她提裙奔跑,抓住一侍女问:“杜嫣容呢?”
……她实际想问,江鹭在哪里。
侍女指了方向,姜循立刻:“玲珑,拿笔。”——
贵女们在雨花台放纸鸢,想来是想偷窥杜嫣容和江鹭的私会。杜嫣容无奈,却也不好驱逐她们。
她忍着羞意等人,而不远处,江鹭同样听到贵女们的笑声,他回头,看向那些纸鸢。
他目光从纸鸢上挪开,本要再次走向杜嫣容,却在贵女中,捕捉到一道急急奔来的小娘子身影。那人纤瘦,披帛缠发,裙裾若飞,手中抓着一纸鸢,急急跑入草地间。
玲珑都快要追不上她。
江鹭看得几乎出神,目中生笑,他强迫自己挪开目光,告诫自己收敛:此时要务,是感谢杜娘子上个月的相助。
江鹭背过那些放纸鸢的贵女,再次要抬步,听到身后贵女们惊呼:“姜娘子的纸鸢线断了!”
江鹭忍不住回头——果然,姜循才放出纸鸢,那纸鸢在空中漂浮,刷一下断了线。
姜循立在下方,仰望着自己无线的纸鸢。她忽而侧过脸,乌黑眼睛,朝江鹭看来。
江鹭抬头,看着她的纸鸢——红日出山林,烟火绽放夜。
像一个谜面。
众人戏耍,欢声笑语。隔着一段距离,江鹭捕捉到姜循的手段,骨血一点点沸腾:昔日,他和阿宁常玩字谜。而显然,姜循此时出了一个谜。
她画的到底是什么?
江鹭静看着,心间血渐渐揪起:红日出山,是“明”;烟火绽放,是庆,即“贺”。
贺明。
江鹭侧过脸,对自己身旁侍从低声:“告诉杜娘子一声,我有些事,改日再见。”
他要去找姜循——
杜嫣容坐在凉亭,静看着变故发生。
没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是杜嫣容确信自己不会看错——
姜循用一只纸鸢,把江鹭引走了。
杜嫣容垂下脸:一只纸鸢,便能引走小世子?
小世子和姜循……是不是……
第 72 章
江鹭和姜循在禁苑某道月洞门后的假山洞中私会。
半暗的山洞, 姜循闭目靠在石壁上。
繁衣郁裙,莲沓饰发。洞外透入的光正好浮在她身前三寸处,流尘在半空中飞扬, 暖玉色的尘光后, 闭目的美人褪去平日的艳色夺人。她在无人处时的安然之态,如一尊谧宁的玉石观音像。
江鹭脚步脚步微顿。
他没有收敛气息, 姜循听到动静, 睁目望来。
她不和人相处时, 一向漠然如冰。而她睁目后, 眉目间的秾丽色中和了那股冷, 带着些许傲色:“看来, 阿鹭读懂了纸鸢的谜面, 才被我叫来。”
她故作关心地询问:“你和杜嫣容相处的还好吧?杜家娘子娴雅静美, 为人慧灵,是我万万比不上的。”
江鹭眼波轻晃,像淬冰出水,让山洞瞬间生光。
他有没有和杜嫣容见面,她没看到吗?那只纸鸢,难道是“意外”线断的?
江鹭心想:……傻子。
她竟以为他是看到了纸鸢上的谜面,才被她弄走的。她竟以为一个谜语,就能左右他的来去。
江鹭迎着姜循这打探的目光, 心中且软且想笑。然他看她目中神色那样得意, 便侧头咳嗽一声,不多解释了:就让姜循以为她是靠聪明才智哄来他的吧。
江鹭靠在石壁另一边,淡淡道:“所以, 你用‘贺明’来引我,是想做什么?”
小小山洞, 有江鹭这样武功高手在侧,姜循不担心他们被人发现。只是姜循微有不满:江鹭进洞后,便靠在洞口出去的石壁方向,离她十万八千里。
纵然他是为了聆听外头动静,离她也实在太远。
姜循暂时压下这不满,也作出公事公办的模样:“我方才代太子,去开封府见了贺明一趟。因为你关心凉城,我才特意赶来告诉你——贺明出身凉城。
“贺家以前是皇商,和朝廷、皇室做些生意,在凉城,应该有些名气。不过凉城的大人物们心系河山,恐怕不知道贺家这类人家的存在。就在两年前,凉城火灾后,贺家从凉城搬走,弃商从文,开始供贺明读书科考,好为贺家挣一个前程。”
江鹭睫毛微顿。
他望着姜循郁金色的裙裾,在昏色日光下流光溢彩。他有些心神不属:“凉城事变后,从凉城搬走的百姓非常多。毕竟若是不早早离开,便会为他国奴役。旧阿鲁国王已逝,新的异国国王和凉城没有私交,并不会善待他们。”
姜循同样俯着眼,偷看他衣摆与瘦腰:“你说的有理。不过有趣的是,贺家从那场灾祸中逃生,全族没有一人走丢,伤亡。自古以来,这类仓促之下的搬迁,容易爆发各类小战乱、疫病,而贺家全须全尾活了下来,倒真是运气好极。”
姜循盯着他袖子,想象他的手骨:“莫非老天爷庇佑?老天爷真是瞎了眼,世上受苦受难的人多了,那场灾难引起的‘风雨’多了,怎么不庇佑别人,却庇佑贺家?”
江鹭眼睛落到她腰间,目光闪烁着快速挪开。
他已能感觉到自己脸颊的升温,不过强撑:“你是想说,有人在庇佑贺家?难道太子两年前就认识贺家?”
姜循摇头:“如果太子两年前就和贺家相熟,他早会把阿娅安排到贺家,弄一个假的更好的身份出来。我不信太子对阿娅情深似海,但几分情真意切,总应该是有的。”
二人各自心猿意马,却偏把话说了下来。江鹭:“……我知道了,我会去查。你若有空,多照拂一下安娅公主。”
姜循抬头。
江鹭:“你听到了。”
姜循心中有数,却依然为此而神魂如荡,头晕目眩。
她先前用谎言诱导阿娅听自己的话,却没想到,她撒的谎,竟然会是真的。那个被太子关在牢笼中的阿娅,被折断羽翼的阿娅,被养得一派天真无邪的少女……也曾有过与众不同的一面吗?
阿娅并非生来就为人所困,只会唱些小曲吗?
姜循语气微冷:“难道你之前不认识她?或者你认识,却不告诉我?”
江鹭:“阿娅的事,我只是旁观者,无权置喙。若你能让段三哥开口,你可以问段三哥。”
他又不动声色地告诉了她一个讯息,姜循大脑混乱,默默记下,在心中消化。姜循掐一下自己手心,才继续冷静下来:“你可有去查过贺家的账簿?”
江鹭:“没有。”
姜循:“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这样无能,我怎么放心你?”
无能?
江鹭抬眼看她,目蕴锋刃。
姜循突发奇想:“不如我还是和叶白商量吧。他如今虽然不在开封府,但是他有些人脉在开封府。查‘药田’时,还是他的势力和你合作的,你很清楚。”
叶白。
姜循傲而冷,起身便要从江鹭身畔走过,出这假山洞穴。错肩时,江鹭扣住姜循的手腕,将她拽了回来。
他扣着她,低着眼。姜循同样垂脸,望着他拖她的手腕。
洞外有光,洞内晦暗,二人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呼吸极近。他们挑衅、试探、彼此不服,光影的流离正如二人间若远若近的纠缠。
江鹭面容绷一下后又强行放松,耐着性子解释:“皇城司初立,职务杂乱不清,又有中书省介入,排挤皇城司。皇城司势微,不好在得罪太子后,又和中书省对峙,弄得满朝仇人。所以中书省介入后,我便没怎么过问过贺明。我以为,有舆情和证据在,贺家不会有好果子。
“不过听你的意思,贺家的账有问题?”
姜循和他相挨,娓娓道来:“我也不知道,只是怀疑一下。你既然要查凉城有关的所有事,不如盯紧贺家。我隐约觉得,贺明没有那么简单,贺家有很多事情没有浮出来。”
因洞穴狭窄,二人相挨,那缕缕馨香,便自她袖间、颈间、发间,朝江鹭鼻端拂来。江鹭低着头,见阳光斜落在她半张颊上,透白无比,连她颊上的细小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江鹭扣着她腕子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他声音有异,尽量平静:“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会去查。”
姜循道:“那便好。既然你已然清楚,我便走了——太子还在等着我回话。”
她轻推他手腕。
他微惊愕。
他抓她手本就未用力,她推搡间,轻易推开了他的手。他又别有心思,盯着她的举动,看她是否在欲擒故纵。然姜循好像真的急着离开。
就好像,将他从杜嫣容身边哄走的人不是她。就好像,他误会了她,她清清白白,是真的单纯因为正事,约他假山相会。
石壁凹凸不平,美人提着裙,小心翼翼地弯腰,要钻出去。江鹭强忍,目光平直地看着她半个身子都要沐浴在阳光下,他微一晕眩,下巴绷得生疼。
姜循迈步要出洞穴,走入阳光下,后方伸来的手揽臂,将她重新抱回一团昏暗中。
她发出小小的惊呼声,拽住那人拉她的手臂。
她明明惊呼,他却听出笑音。他鼻尖贴着她的耳,激得她后颈酥麻微抖:“你开心什么?”
姜循被兰香包围,心仿佛漂浮在云端,头重脚轻。她被勒着腰身,被抱得身子发软。她强行忍住,在他怀中转半个身,与他鼻息相错。
二人一低头一抬头,绮丽春情在此间浮动。
姜循委屈道:“你一过来,便摆出生人勿近的模样,吓得我都不敢靠近你。许是杜娘子貌美,你尚沉浸其中,懒得看我这糟粕。我只好配合你——既然只谈公事,那便只谈公事好了。我为你着想,你怎么倒打一耙?”
江鹭眉心轻轻一跳:这是她今日第二次提起“杜嫣容”了。
她到底是多讨厌杜娘子?他听东京人士说过二女不合,但是竟然不合到了这个地步吗?
江鹭:“我并非故意,生人勿近是因为、因为……”
江鹭解释的话,中途磕绊,生生顿住。因姜循在他怀里,抬起脸,正用一双清泠泠的眼睛望向他。她眼睛清而亮,瞳仁微大,黑白相间,分外剔透。
这本是姜循的寻常美色。
可江鹭恍惚想:她平时有这样好看吗?
江鹭忽然卡壳,忽然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姜循疑惑地看他,他竟伸手,轻轻抚摸她面颊。他指腹温暖生热,本是寻常抚摸,可配着他此时专注出神的目光,姜循心头咚咚声急促。
她脸颊微红,仍笑着望人。而江鹭一时间大脑轰一声,喃喃想“不管了”。
不管什么脸红不红,不管什么多少时辰才能消下去,不管自己的局促和他人的怀疑……他和她在这样近的距离下,他许多日没有见她,他并非木偶石人,全然不心动。
江鹭低头,便想朝她亲来。
反而是姜循吓了一跳,朝后急退三步,后背靠在石壁上,硌得自己生疼。
江鹭朝她望来,姜循笑吟吟:“怎么,你忍不住呀?”
江鹭颈上有了红意,燥热难堪。他望着她一颦一笑,心头生闷生烦。可小世子从不是急色之人,不然有失风度。
江鹭警告她:“姜循。”
他道:“勾我又不管我,这便是你的相处之道吗?”
姜循:“我没有勾。”
他清波一样的眼眸映着她倒影:“好,没勾。”
他朝前走,她朝后躲。他袖摆轻扬,将她困在石壁间。长袖抵壁,拂在她脸颊旁,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唇。他像在夜中湖畔徘徊的清拔羽鹤,高洁清雅,她是鹤羽下水中藏着的一尾鱼,尾闪银光,扑腾了那鹤一身水后,仓惶欲逃。
她的把戏并非每一次都生效,江鹭扣住她下巴,再一次俯脸。姜循目中有谑脸颊绯红,在他靠近时,又一次侧过脸躲开。
他的气息,落到她腮帮上,引得她笑起来,羞涩且快活。
江鹭声哑:“姜循。”
姜循:“干嘛啊,一叠声叫我?”
她这样调皮,他都不生恼,分明心中着急,他却仍是温和:“你说我叫你做什么?是褒奖你,表扬你,夸你做得好吗?
“你能不能把你这些勾人的小手段,收一收?”
姜循发现他竟然看出来了,便既是羞恼,又是忍不住笑。她不像他一样能控制情绪,笑音有些高时,他的手便捂了过来,不让她被发现。
姜循没被捂住的眼睛明亮万分。
她笑够了,张开手臂搂住他腰身,埋于他怀中,疑似撒娇:“阿鹭,不能这样。此非长久之道。”
江鹭拥着怀里那笑不停的美人,温声:“是么?那我们现在立刻出去昭告天下,气死太子,即日成亲吧。”
姜循震惊他的话。
他抚着她面颊,一寸寸欣赏她的表情,继续说道:“怎么,害怕?放心,我愿和你做一对野鸳鸯。太子要杀你我,咱们便葬在一起。什么凉城什么复仇,我只愿牡丹花下死,想来你也爱我如痴,要和我同生共死。”
姜循瞳眸颤颤,张口结舌。她起初缓不过神,心里生急……可转而,见他低垂眉目,神色平平眉目温雅,便知他只是说着玩。
是的,必然只是说着玩。
姜循后背出了一层汗,失力朝后跌。她眼睛一目不错地看着他,口上喃笑:“你吓死我了。我差点以为你真的要这么做。”
江鹭垂着眼,似在配合地轻笑。
他心中明白自己的癫狂与一腔怨恨不平。他敢做许多事,姜循好像并不明白他到底变了多少。
谎话自然是假的,假话却也藏着真心。不过她既然当做玩笑,他便也当是玩笑。江鹭温声:“跟你学的。你整日不都在胡说八道吗?我也试试。”
姜循放下心,说:“你又不是我。我说的每句话,都有理有据。算了,看来你是不懂欣赏的。我的意思是,这里是禁苑,太子又等着我回话,我消失太久不好。”
江鹭:“我夜里找你。”
姜循微有动摇,却仍是坚定道:“那有些无趣。今夜去外面玩吧……我想和阿鹭夜游东京城。”
她眨着眼看他,眼波飞扬,满是期盼。他在这样的眼神下侧过脸,推开她手臂,往后退开。
姜循心中忐忑又不快,以为他不情愿和她同进同出,她怀疑是否有杜嫣容的缘故。
姜循低笑:“你拒绝?”
江鹭沉吟:“我想拒绝。”
她一怔后便要发怒,却是江鹭背过身朝洞外走,回首轻语:“我找不到很好的理由拒绝你。”
姜循发愣后,心跳七上八下,靠着石壁,周身失力般地坐下。她抚摸自己微烫脸颊,呆呆看着郎君窄细腰身、走入阳光下的修长背影。
……刚才,她是不是被江鹭勾引了?
姜循咬唇:男女往来恰如行兵作战,兵不血刃你来我往。她做惯了赢家,忽然见江鹭后来者想要居上,主导这场战事,岂肯甘心?
赢家应该是她才对——
杜嫣容离开雨花台,既不去和贵女们放纸鸢,也不再接着等人。
她在筵席上和几位大臣说了话,递了些消息。贵女中有人来问她和江小世子相看得如何,杜嫣容敷衍着搪塞过去。
席间贵女们往来不断,或相携作诗,或赏花扑蝶,或闲聊玩耍,杜嫣容默看着人流变化。而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杜嫣容的侍女才打听到,江小世子回到了席间。
到底做什么样的事,需要离开一个时辰那么久?
杜嫣容目光从贵女中间瞥过,始终没见到她心里想的那个小娘子。而太子今日心情似不佳,中途离席后,再出面了一小会儿,太子便再未露面。
杜嫣容等待许久,也不曾等到江鹭再来寻她,她心中便明白了。
太子这生辰宴,她已与几位大臣谈好事务,江鹭又迟迟不来找她,暮灵竹中途退席后也再未出现。这筵席,对杜嫣容来说便有些无趣。黄昏之时,她便寻借口离席,出苑回府。
杜府中,杜一平负手而行,正要回自己院落,却见湖畔边坐着一人。定睛一看,那目有愁色、妍姿绰约的小美人,不正是他那多智近妖的三妹,杜嫣容吗?
若是平时,杜一平也不会搭理。可是此时杜嫣容坐在湖边满目惆怅,杜一平想起许多野志话本,不禁怕杜嫣容有什么事憋在心间想不开。
杜一平走到妹妹身后,妹妹都没有反应过来。他愈发肯定妹妹有心事,便重重咳嗽一声。
杜嫣容抬头,望了他一眼。
杜一平摆出兄长模样:“你不是去参加太子生辰宴了吗?怎么,又没见到江小世子?”
杜嫣容抱臂屈膝,看着湖面,喃喃自语:“小世子……”
杜一平伸长耳朵。
杜嫣容:“小世子似乎在做不该做的事。”
……他在席间消失了好几次。
杜嫣容:“在爱慕不应该的人。”
……那只断了的纸鸢,绝非巧合。
杜一平听得半懂不懂,却对江鹭非常有好感。江鹭查封“神仙醉”,查封贺家,和杜一平之前弹劾百官,不是一样的道理吗?杜一平欣赏这位世子,便也愿意这位世子做自己的妹夫。
杜一平道:“那你要不要抢过来?”
杜嫣容睫毛飞颤而不语。
她目有踟蹰,杜一平见此,一下子兴奋起来。
他自来被这个妹妹的才智压着,好不容易有一桩事让这个妹妹犹豫,他立刻抓住这先行者的教诲机会,苦口婆心:“嫣容,我告诉你,这世上的聪明人多了去了。你莫以为凡事都在你的掌握中,好夫婿可是会长着腿跑的。你不捷足先登,自有别人看上……”
杜嫣容婉婉道:“哥哥,你唾沫溅到我脸上了。”
杜一平:“……”
他脸色青白交加,近而恼羞成怒,拂袖离开:“我再不管你了!”
逗走了他,杜嫣容才怅然一笑,继续坐在湖边出神:江鹭在行很危险的事,她要装作不知吗?——
姜循下午没有见到太子。
奇怪,她明明来回太子的话,太子却以朝务为借口,并不见她。姜循未放在心上,只因她知道自己和贺明见面相谈的话,自会有人汇报给太子。
大约他已不耐烦和她见面演戏了吧。
他不见她,她乐得轻松,要寻借口离开禁苑早早回家,准备夜里的私会。出禁苑时,姜循在一道长廊边,意外见到了阿娅。
阿娅坐在湖水边赤脚玩水,哼着小曲。她身后站着两个卫士。
绿柳如烟,四面清风如沙。想来暮逊吸取先前皇帝欲溺死阿娅的教训,并未让阿娅再身处危险中,也不让人来打扰阿娅。
然姜循走过去时,隐约捕捉到湖对面有道影子一闪而过——像是江鹭那个门客,段枫。
不过她不是武功高手,并不确定。
阿娅回头,见是姜循。姜循走来,两名卫士让路,姜循道:“你帮我谱个曲,如何?”
这样轻松的事,实在简单。阿娅感激她先前的救命之恩,又对她一向有些好感,便痛快地答应了。姜循蹲在阿娅身畔,和阿娅讨教谱曲之事。两个卫士见没有他事,便放松下来。
阿娅教会姜循后,好奇问:“你也要学唱小曲吗?”
姜循俯眼睥睨她,目中神色幽邃。
她透过天真的少女,在追寻昔日安娅公主的风采。她并未寻到,遗憾地收回目光,手指抵在唇前,轻轻眨眼:“嘘,秘密。别让他人知道。”
阿娅眼睛微亮。
在这寂寞的深宫中,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先前她刚从太子的牢笼中走出,认识了贺明,转头贺家又被关了起来,她重新被抓回了樊笼中。
她不认识谁,也没人瞧得起她,没人和她分享秘密。
只有姜循。
阿娅颔首,小声:“我不会告诉太子殿下的。”
两个卫士自然听到,然而那是人家情人之间的情趣,他们早已学会什么话向太子汇报,什么话不汇报。卫士们装聋作哑,姜循乐得自在——
江鹭在离席的诸多臣子中,亦是忙得很——从宴席上退走,他急着去汴河州桥边。
太子生辰,与民同乐。民间此夜灯火如昼,箫鼓喧天。又兼七夕刚过,节日余韵未散,街衢间华灯密密,灯山火影伴着人声喧哗,京瓦伎艺热闹非凡。
一月有余,流民得到安置,也来过这节日。他们有些人在街上认出了小世子,怀着感激之心朝世子打招呼,江鹭一愣,微笑点头。
他这般和气,一下子让出来游玩的流民激动万分。那人跑走后,一会儿重新奔来,朝江鹭怀中塞了一包糖炒栗子,不等江鹭反应过来,就跑得没了影。
江鹭心暖又失笑。
而有一人认出他,便有更多的人认出他。有人来送花,有人来道谢,有人丢下一盏莲花灯便走。
江鹭始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露面。他看旁边有成衣铺,便绕进去换了身衣容,戴上蓑笠,遮挡了容色。这一次出来后,街上认识他的人倒不多了。
江鹭便站在墙边,观望着金碧相射罗绮满街,往来游走的人流。
忽而,一个小孩到他身边,拽他衣袖。他心中一紧,以为自己又被认出。
江鹭蹲下来,小孩子笑嘻嘻地交给他一张纸条,奶声奶气:“给你。”
江鹭:“谁让你给我的?”
小孩如泥鳅般溜走,江鹭心中已经觉得自己又一次被流民认了出来。只是奇怪,大多百姓是白丁,送花送菜倒是正常,怎么会给纸条?
江鹭打开纸条。
夜火在天,风拂衣摆,蓑笠轻纱飞扬,一重游火落在他眼中、纸上。纸条上几分熟悉的字迹跃入江鹭金澄色的眼底——
“我亦倾慕你。”
他心头重重一跳。
他盯着字条,往后看——“无论日月更迭,山河崩塌,我心不悔。”
江鹭耳边响起清越的小曲哼唱声。
江鹭捏着纸条抬头,见是汴河中的棠木舫上,烛火在一瞬间点亮,船楼窗上晕黄明光中映着名妓纤影。一丛花影斜入窗,名妓在窗后抱着琵琶弹奏,边弹边唱这半文半白的词:“……日月更迭,山河崩塌,我心不悔。”
桥边许多看客趴在围栏上,朝船上掷花,喝彩不住。
乐声随水波起伏,叮咚声中,歌声婉转黏哒。与此同时,江鹭见到灯火铺曳的街对面,背对着石桥和人群,站着一个俏生生的鹅黄衣裙的小娘子。
她逆着人潮,隔着嘈杂人声,字字句句跟随曲声念字。
流水落花,曲声婉约,众人呼喊,灯明如昼。她在说些什么,旁人也许听不清楚,可江鹭耳力是这样好。
抛却人声,抛却喧哗,万籁俱寂,似只有二人相对。
江鹭清晰无比地听到姜循的吟诵:“我亦倾慕你。日月更迭,山河崩塌,我心不悔。”——
这是昔日阿宁和江鹭的誓言。
此时,江鹭拿着的纸条、名妓唱的小曲、对面鹅黄衣裙小娘子的吟诵,同时发生。
姜循不是白日时那类艳光四射的妆容——她不施妆容,简衣素裙,发无钗饰。她干净皎洁,打扮得不像贵女,像个出门玩耍的平民小丫头。
像昔日的阿宁。
江鹭一动不动,捏着纸条的手指用力,她那誓言一样的话语在他耳边不断重复。
心头惊风骤起,俯瞰重生的血液在骨头裂缝间蜿蜒,填补那破了洞漏了风的空虚心房。
江鹭耳边近乎耳鸣,眼睛几乎失明。整个天地间,唯一鲜亮颜色,是姜循从熙攘人群中逆流而出。一重重流光如碎雨,美人袅袅,风摇影动,如梦似幻。
夜风徐徐,香雾氤氲,浮光明晦间,他在她走来的短短十来步间,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快从心脏脱出。
他要扛不住了。
第 73 章
江鹭立在墙边, 如被人定住般,久久不动。姜循朝他走来,看他一目不眨的神色, 便知自己打动了他。
她心中难免自得——
不枉费她请教阿娅, 让阿娅教她小曲;不枉费她绞尽脑汁,忆起二人年少时的誓言。
看看江小鸟如今的神色吧:风姿玉秀, 白袖卷扬, 发带拂面。他好久都没动一下, 一向清宁的眼瞳中被夜火擦得明亮至极, 那火影中, 倒映着小小的她。
姜循逆着人群走向他。
她即将穿过那街时, 旁边耍杂技的人手中举着火圈, 一团人朝这边倒来。那人背对着人群, 被前面簇拥的人流绊到,跌撞朝后退。他并未看到身后的姜循,风一扬,火圈上的火朝姜循方向扑来。
亮橙色的火光在姜循眼尾一晃,她余光看到一团魅影,心神一紧,人未反应过来,便见对面那靠墙而站的江鹭忽然跃身而起。
他在寒夜中倏而一过, 呼吸的功夫, 姜循便见一丈多的距离在二人中间消失,他出现在了她面前。
她眨眼的功夫,他就扣住她腰肢, 十分巧妙地将她拥入他怀中。同时,他身子半拧, 有意无意地在那杂耍人肩上一拍,袖子不知如何一扬,就帮那火圈稳住了火势,杂耍人站稳了脚。
杂耍人感激地回头笑:“多谢小郎君啊。”
他看到自己感激的那郎君戴着蓑笠,看不清面容,身形颀长,怀中拥着一个小娘子。他并未看清那小娘子的面容,因恩人完全用袖子盖住了小娘子。
恩人与恩人拥着的小娘子,被挤入了人流中,灯火在二人衣袂间投出时明时暗的光影——
姜循再一次被江鹭的好身手惊艳到。
发丝拂过姜循面颊,她眼眸被流光所摄,点点星火摇曳。她听话地被江鹭按着肩走,回忆方才那一幕。
她亦是俗气爱美之人,和世间所有女子一般,欣赏英俊又潇洒的美郎君。且她如此幸运,磨得那美郎君顺了她,愿意和她私好。
想到此,姜循心情好极,唇角微微上翘。
江鹭已领着她走出了人群,躲入了一处没人的巷子里。江鹭:“你又在开心什么?”
姜循靠着墙,不提她开心什么,只抓住他欲走的袖子:“难道你不开心?”
江鹭惊疑:“我开心什么?”
他这样端正澹泊,一派温润君子的风范,压根不见方才看她时魂不守舍的模样。他倒是收整好了情绪,姜循却哪里肯放过他。
姜循偏脸撩目,善意提醒:“我对你的倾心以告。”
倾心以告……她倒是会用词。
江鹭不想看她得意,便只是朝后微退开,抱臂淡然,做出自己看尽风云的淡然模样。
然而姜循还要细数:“我给你的纸条,船上歌女的唱曲,我在河边的吟诵。整整三重,你就算漏过一重,那还有两重必被你看到。你可不要告诉我,你既耳聋又眼瞎,你方才目不转睛望着我,只是因为你眼有疾,移不开眼。”
眼有疾……
江鹭唇角抽搐。
他的弧度太浅,看着也不像笑。姜循一径催促:“快说快说,你感不感动?是不是感激涕零,恨不得以身相许?”
江鹭慢悠悠评价:“花里胡哨。”
姜循不满。
江鹭:“我确实没见过这么多花招。你真的不累吗?”
姜循趁机柔声:“寻常郎君,我自然不费心。可是阿鹭不同。我以前待你不够好,让阿鹭对我误会良多,以为我铁石心肠。日后我要让你认识真正的我。”
江鹭心中已经软得不成边。
他像置身团团云翳间,飘忽忽,整个人都要被迷魂汤灌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他心里清楚一切,知道她就是爱哄他,爱甜言蜜语,爱言行不一。他知晓这一切都是腐蚀自己的毒,倘若自己真信了,难说会不会再栽跟头。
他若再一次被骗……这一次的遍体鳞伤,恐怕他承受不起。
可他心中虽警惕,面上看到姜循,又情不自禁。抵抗她实在难,单单看她依偎在面前这样调笑自己,他都要拼力抑制自己的心猿意马。他可以给她想要的一切,但他想要自保。
江鹭:“我都已顺从了你,你又何必这么多花招?”
姜循自有道理:“我善解人意,乃是人间解语花。我为你费尽心思,搏你一笑,如此你才知我好。”
江鹭:“我若已知呢?”
姜循沉吟,盯着他:“不够。”
他只被这样看着,便脸上升温,那被她挨着的半只手臂发麻。江鹭侧过脸咳嗽,又背身,朝巷外走。走了几步,他没听到身后人的脚步声,回过头。
姜循靠着墙面,目光傲然淡淡,丝毫不因先前的玩笑而显得温情脉脉。
江鹭和她对视片刻后,了然地伸出手:“解语花,还不走?”
姜循噗嗤一笑,这才追上几步,握住他的手。
二人手指交握,他掌心干燥手指修长,她在他手中柔软纤白。二人手指皆颤了一下。
姜循低声建议:“你要多习惯美人相伴。”
江鹭从善如流:“美人想去哪里?”
姜循被他问得十分舒服:“你陪我一整夜吗?”
江鹭:“嗯。”
姜循:“那你先随我去一家胭脂铺,帮我简单易一下容。”
江鹭侧头看她,姜循解释:“我想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不比如城郊春山。明天再回城。但是我怕东京认识我的人太多,需要稍稍修饰一番。”
江鹭思忖:“那我……”
姜循打断:“你不用。”
江鹭一怔。
姜循微笑:“阿鹭生得如此相貌,若是挡住了,我看什么?我本就不常见你,绝不能接受你生着另一张不如自己的脸。”
江鹭滞一下,说:“油嘴滑舌。你一整晚都不打算停吗?”
姜循反击:“油盐不进。我都这样了,你也不多动心。”——
姜循明显比江鹭熟悉东京街巷。
她熟门熟路地领他到了一胭脂铺,和那老板娘说好,便将江鹭领到内室。她坐在照台前,并不看那昏昏镜面,只一径朝着江鹭仰脸,把雪白脸颊对着他,往他怀里塞满了胭脂水粉等物。
江鹭僵硬,如临大敌。
他是不会这些的,可他看姜循这样信任他,这样兴致勃勃,便不想扫她兴。
江鹭低问:“是变丑一些,对么?我如何画,你也不生气,对么?”
姜循:“反正对着这张脸的人是你。你若不嫌弃,我何必嫌弃?”
江鹭一层层挽袖:“那你好好坐着,莫要碰我腰。”
姜循无语,瞧他那一手端胭脂盒一手取舍细刷、蹙着眉心的模样,倒真像是准备做出什么大成就。
姜循咬唇鼓腮。
无妨。
她能屈能伸,江鹭既然意识不到她的撩拨,她退而求其次,一样殊途同归。
姜循便正经坐好,仰着脸,由他在脸上涂抹。
铺中内舍光线昏昏,只点了一盏灯烛。江鹭不可能厚着脸皮让那老板娘再点一烛,便凑近姜循的脸,生怕自己毁了她的妆容。
他描眉打鬓折腾半天,才恍然发现她其实素面朝天。
江鹭手指骨节抵着她腮帮,试出她雪白面上没有一点水粉时,轻轻撩目看去。她果真用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望他,等着看他的笑话,已经等了很久。
姜循低笑:“你不会吗?”
江鹭顿一下,淡声:“看的人既是我,我不嫌弃便好。这不是你说的吗?”
他把她的话堵回去,她挑一下眉,便接受了。江鹭不愿她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来纠察他的错处。按照她的促狭和混账作风,她必然记在心里随时等着还击他……
江鹭便一边用指腹抹着脂粉,往她面上涂抹,一边慢吞吞道:“你今夜没有戴簪钗。”
姜循弯眸:“方便出行。”
她神秘告诉他:“我借了玲珑的衣物穿,梳玲珑常梳的发髻。我偶尔也想换种样子,不想被人注意。”
江鹭的长睫,在烛火映照下,于眼下投出一小片阴翳。
他一边绘妆,一边温声:“恐怕不对吧?”
姜循疑问。
江鹭慢条斯理:“你今夜的扮相,很像阿宁。”
姜循一怔,半晌未说话,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
她疑心他暗指什么,便竖起全身刺,等着他用旧情发难。但她似乎总是将他往坏处想,他并没有发难的意思,语气里连一丝嘲意也没有。他只是单纯地回忆——
“很久以前,你当阿宁的时候,便是这副打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姜循身上的刺慢慢收了回去,又生出一腔不自在,为自己的多心多疑。她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发现他说的其实没错。
她心中想的是扮作寻常娘子,在指挥玲珑为自己梳发换衣时,却无意地朝着“阿宁”的方向靠近。她今夜的诉情,用的也是当年阿宁说过的话。
毕竟,她思来想去,她和江鹭之间,只有那段誓言美好纯真。
姜循半晌问:“那我像阿宁吗?”
江鹭:“不像。”
姜循抿唇,心口发凉,眼神渐渐淡了下去。然而她的失落尚未落到实处,江鹭便撩起眼皮,她猝不及防地和他微黑的眼眸对视。
江鹭盯着她脸:“为什么要像阿宁?阿宁是假的,姜循才是真的。你在不安什么?”
姜循沉静。
杜嫣容带给她的刺激,她不想说,不愿服输。她此时只安静坐在这里,重新调整情绪,冷淡道:“不,我也不要做姜循。”
江鹭稀奇:“那你要做谁?”
姜循:“我要做‘循循’——做我自己。”
江鹭垂着眼,思考起她的意思,大约是不喜欢“姜”姓的缘故。她和姜家的事,江鹭不多过问。他相信以她的本事,她足以处理。
江鹭便只是笑了笑,继续为她绘妆。
姜循:“你怎么不叫我‘循循’?”
江鹭不语。
姜循:“你叫一声吧。”
江鹭:“叫你的人那样多,就差我一个吗?”
姜循目光笔直:“对,就差你一个。”
江鹭再一次和她仰着的瞳眸四目相对。这一次,他清晰地在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失神,看到自己持笔僵硬的模样。
烛火之下,她肌肤多么细嫩,柔滑。他欲好生为她化妆,笔落在她脸上,一碰到她的目光,便挪动不了。他唾弃自己的自制力,却仍是忍不住盯着她。而在这种凝视中,他渐渐发现她的眼中丝笑。
江鹭:“又笑什么?”
姜循:“没有。”
江鹭手按在她腮上,俯脸轻语,气息拂到她面上,扫得她睫毛轻轻发抖:“容我猜一猜——你在想,我又落到你的陷阱里去了。光线这么暗,烛火只有一台,我在这么近的距离为你点妆,难免欣赏你的面容。
“你对自己的容貌非常自得,觉得我会栽倒,对不对?”
姜循一愣,然后大窘。
她少有这种被人看穿的狼狈感,可是江鹭好像每一次都能看出来。他还见不得她开心,每次都要说。
姜循诚心建议:“我喜欢以前的你。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哑巴,挺好的。”
江鹭愣住,然后忍不住笑出声。
他平时只是浅笑淡笑,疏离客套,温静有礼,端的是君子风范。他少有这样眉目飞扬的笑容,少有这样撑着她肩、耐不住弯腰抽气的时候。
姜循虽奇怪自己哪里就逗笑他了,可俊逸的郎君扫去了眉目间的郁色,好像他也会为姜循而开怀一瞬,这总是一件快活的事——
最终,江鹭还是给姜循画好了妆,姜循挑不出什么毛病。
如今,她是一个容貌普通至极的小娘子,跟在一位容颜出色的戴着蓑笠的郎君身边。
江鹭带姜循出城,去她所指的城郊山上玩耍。据姜循介绍,那山上也有几户人家,靠山吃山,自养自足,守着这座山,一村人都叫“守山人”。姜循说那山上有汴京非常知名的“春山萤烛”美景,是汴京五景之首。
姜循:“早些时候,来这山上赏萤的人络绎不绝。不过如今到了七月,七夕又已经过了,人便应当没有那么多了。我只听说过,还从没有亲自见过。多亏了阿鹭,我才有这种运气。”
她平时是姜家二娘子,是太子未过门的妻子,走到哪里都万众瞩目,得人簇拥。她永远活在世人眼睛下,纵是性情有肆意发狠的一面,寻常时候却不多流露。
大部分时候,她被框在姜家二娘子的身份下,一举一动进退有度,静雅如古画仕女。她不可能像今夜这样甩开人群,顺利出城门,还可以挽着心爱郎君的手臂,和他一同走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
江鹭见她几次被石子绊,犹豫几次后,问她需不需要他背。
姜循摇头:“我想自己走。”
山间点缀着寥寥火烛光,从上朝下看,能望到东京城中的城阙殿宇。灯火如长河,夜市骈阗,车马不绝,东京城宛如置于云端,亘古不息。而山中也有烛火,不远不近点在几处山段间,那是姜循口中的“守山人”。
姜循提裙走着这段路,不要人扶持,不要人相助。她又安静非常,上山前尚在说话,上山后不怎么开口。
她在聆听山间鸟鸣,烟火气息。
她在黑暗中穿行,像雾如魅,妖冶而轻灵。江鹭跟在姜循身后,静静观察:她许是没有骗他,她是真的喜欢不受拘束,自由自在。此夜身无枷锁的姜循,更恬静更安然,更快活更放松。
可这四野黑魆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让他想到凉城覆灭的那段时间。他在这样空旷寂寥的环境中,手指微微弹动,精神紧绷而恍惚。
他没什么开心的。但他为她的开心,而感到开心。
江鹭出神中,姜循回头朝他招手:“我们走到有人家的地方了。我就说,这里有‘守山人’,没骗你吧。”
江鹭收敛心神,让自己从凉城惨案中脱开,不因那些影响,而让姜循受到影响。
她心情这样好,他希望她一直这样好。
江鹭跟随:“来了。”
他又恢复了那种温和清淡的笑,然他平时就这样,姜循自然没生疑。他不和她牵手,她也只以为是他不束缚自己,并不知道江鹭袖中右手一直在微微发抖——
走得越近,稀疏火光越明。
姜循见自己没有领错路,松了口气。她加快脚步,江鹭跟在她身后,朝着那有灯火的屋舍步去。当他们拐角时,有几个人迎面而出,和他们擦肩。
这种时节,时有和他们一样登山观萤的客人,谁也没有放在心中。
擦肩而过时,一阵风起,将江鹭所戴的蓑笠吹拂开。江鹭有些走神,竟是蓑笠飞起他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抓。他身手如此,即使心不在焉,也轻松将蓑笠捉回来。
和他们擦肩的客人,借着那阵风,将江鹭的脸看得一清二楚。
客人却没有多看。
几位客人一径走了很远,为首的年轻郎君走到他觉得身后的小世子不会发现自己的地方,他才手撑着山壁,忍不住扭头,朝身后看——
芝兰玉树一样通身风华气的江小世子携一女子,行在春山中,逐步走入那片村子。
那女子个子高挑身量纤纤,却面黑无色,容貌普通至极,和身边的江鹭对比鲜明,应是世子的侍女。
客人没有多注意那女子,他只注意到江鹭,已然心潮澎湃,又手握拳发抖,切齿道:“南康世子!”
江鹭和姜循不认得此人。
此人名叫贺显,是贺明的一位堂弟。这些日子,贺显一直四处奔波,传递消息,想方设法要救贺明出牢,救贺家嫡系出狱。
贺显在今日受贺明所托,绞尽脑汁拿到了一张请帖,想请太子见贺明一面。可是太子没去,让他那未来太子妃代他。贺显听贺明说过,若是太子不去,便说明太子彻底弃了贺家,不必再对太子抱希望。
太子怎能舍弃贺家?
堂哥为了太子的事劳碌,堂哥为太子背负骂名,太子却过河拆桥。此君不足侍,可若是已然侍了,该当如何?
堂哥说他有法子。可是贺显不敢将希望放在贺明一人身上。
贺显为贺家的事奔走,少不得需要银钱。贺家账面上的钱财已经被封,贺显来此山,绝无赏萤之心,他是为催债而来。
这几家山中村户生计艰难时,曾借过贺家的虎皮钱。那钱越堆越高,贺显原先不将这几家村户放在眼中,乐得养鱼,由着他们的债务越堆越高。但如今贺家是用钱之际,贺显便亲自带着仆从登山,逼他们还钱。
贺显放了狠话,给他们留了五日时间,由得身后那家人唉声叹气,他大摇大摆地离去。却不想他出去时,和江鹭迎面。
江鹭来这里做什么?
贺显咬着齿关,在寒风中兀自冷笑:光风霁月的世子当然和他不同,当然不可能发虎皮钱,征收百姓的钱粮。那世子来这里,自然是来看那劳什子“春山萤烛”了。
荒谬啊。
他们贺家被江鹭害到今天这一步,江鹭却有心情登山赏景。这世间过于不公,直将贺显激得浑身发冷,暗恨连连。
贺显没有贺明那样的才智,热血上头,他只想报复江鹭,只求一时痛快。贺显想半天,忽然想到一个门路,急匆匆下山而去——
他们这种走南闯北做生意的人,总会认识些镖局的人物。他要花大笔钱,让镖局人上山。他认识的这伙人凶悍无比,若是做的稳妥,说不定能杀了江鹭。贺家多一人陪葬,不亏。
谁让那世子多管闲事!——
姜循和江鹭走入一家院落,刚走到篱笆门,姜循便听到幼儿响亮的哭声。
夜如巨兽扑面而来,姜循头瞬间发麻,想掉头就走。
江鹭面不改色。他看到院中篱笆门旁,站着一个一脸脏兮兮的小孩。那小孩扯着嗓子大声哭泣,鼻涕眼泪沾了一脸,看着好不丑陋。
姜循嫌恶无比,蹙着眉头。
姜循:“我们去别的家。”
江鹭不走,他手里拿着那被风吹掉的蓑笠,蹲下来朝着小孩微笑,和颜悦色:“你怎么了,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你爹娘呢?”
江鹭目光微抬,朝灯火通明的屋舍看去。
院中乱糟糟的,几个竹篓和笤帚扔在地上,骨碌碌被风吹滚。哭泣小孩声音极大,嚎得姜循满心烦躁。小孩听到江鹭的话,好像被触发了什么了不得的记忆,整个人一抖,目露凶光。
小孩紧握的拳头朝上一挥,一团白簌簌的粉末朝江鹭脸上砸来:“坏人!”
这么近的距离,江鹭无法躲避。
他色变,欲运起内功,却怕这么近的距离之下,内功扫到小孩,将小孩击飞出去。他硬生生忍住,只来得及屏住呼吸,那团粉末在半空中朝他扬来,飞入他的眼睛。
一团白雾撩目飞睫,江鹭眼睛一片刺痛。
他抬袖捂住眼睛,发现浑浊中,视线变得模糊,滚下一滴清泪。
江鹭语气微促:“姜循。”
站在江鹭身后的姜循,早已看到了那小孩朝江鹭砸去一团粉末。姜循大脑一片空白,热血上涌,身子微微发抖——
他对阿鹭做了什么?
江鹭只来得及唤一声“姜循”,姜循已经冲出来,揪住了小孩衣领。她面厚心狠,抓起那地上被风吹开的粉末连着土,朝小孩眼睛上扔过去。
她欺负小孩欺负得毫无压力,江鹭眼睛被粉所迷一时看不见,热泪滚动。他只听到一声更加嘹亮的哭声,如哨子般,在他耳边炸开。
如他这样临危不乱的人,脸皮都轻轻颤一下。
伴随着哭声,是姜循冷厉的威胁:“你朝阿鹭眼睛上扔什么了?你不说也没关系,你也尝尝这滋味。”
江鹭:“姜循!”——
小孩父母在屋舍中商量还债的事,听到院中孩子鬼哭狼嚎,一声比一声高,还伴随着大人的说话声。
他们急急出来,震惊地看到这一幕——
他家小孩和一个容貌普通的小娘子打了起来。孩子眼睛闭着尖叫,眼圈一片白色粉末。小娘子满面涨红发髻松乱,扑过来就要挠孩子的脸。
一位年轻郎君拦在中间,他闭着目,睫毛沾着雪色粉末,却丝毫不急。或许他是没时间着急,因他正一手拥住小娘子的腰肢,一手把他家小孩提起来。
江鹭被吵得头疼:“姜循,你不是小孩子了。”
姜循:“他揪我头发,你放开我,让我为你报仇!”
小孩惨哭:“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我瞎了!爹、娘,呜呜呜……”
姜循冷笑:“瞎?你要是弄瞎我家阿鹭的眼,你便去地下陪葬吧。”
江鹭斥责:“我难道死了吗?要什么陪葬?!姜循,停下,不要和小孩打架。”
江鹭分开一大一小两个人,立在中间,何其镇定。他又侧过脸,朝着出门来目瞪口呆的父母,闭目无奈:“抱歉,这其中似乎生了些误会。”
第 74 章
自家孩子闯了祸, 那家父母自然道歉不住。
江鹭这个受伤的人尚且平静,姜循却沉着脸,十分的不好说话。那母亲弓着腰赔笑:“我娘最近摔了手, 抹这药粉, 被我家小宁趁我们商量事情时,偷偷拿出去玩……”
那叫“小宁”的孩子在旁插嘴:“我不是玩……”
他话还没说完, 就被他脾气暴躁的爹拍了一巴掌:“闭嘴。”
小宁哇地一声,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但是这一次, 没有人理会他了。江鹭眼睛不适至极, 一径闭着目。姜循问:“瞎了怎么办?”
妇人慌道:“不会的不会的, 只是药, 平时治病用的啊。怎么会瞎?我带你们用水冲一冲。”
姜循嘲道:“药不对症, 弄瞎眼睛并不出奇。阿鹭若是自此瞎了……”
她并不像对付小孩子一般,张口就说出威胁的话。她此时微微一笑,一张微黑的脸配上那笑,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父母二人脸色微变,几分张皇。姜循还要再接再厉,江鹭忽然伸手抓住她手腕:“去冲眼睛吧。”
姜循瞥江鹭一眼,他此时闭着眼,自然不知她神色。但他敏锐万分, 她只侧头, 他便朝她转过头来。看他这样,姜循心中稍慰:虽然瞎了,但武功高手依然行动自如。
他们用水去冲了眼睛后, 姜循盯着江鹭,见他睁眼一瞬, 两行清泪落下,又重新闭上。江鹭叹气:“不行,还是看不见。”
“这、这,”妇人慌了神,“山下有个医术还不错的大夫……”
江鹭心中一动:“莫非姓程?”
妇人惊喜点头,江鹭蹙眉又失笑:倒是和程大夫很有缘分。
姜循在旁幽幽接口:“什么大夫都不行。这要是大夫也看不好,你们……”
江鹭猛地扣住姜循手腕。
他力气很大,抓得她骤然一痛,抽一口气。姜循却哪里是服输的人,她忍着痛也要把自己的话说完,而江鹭实在了解她,直接上手,就捂住她的嘴。
姜循“呜呜”半天,江鹭抬头对那惊慌的妇人说道:“先找布条,我蒙一下眼。明日我们再去看程大夫。”
妇人如今六神无主,只剩下连连点头的功夫。她小跑着去找东西,江鹭遥遥地听到她和丈夫低语的哽咽声,那对夫妻唉声叹气。
姜循在他手掌狠戾一咬。他手一颤,姜循抓下他的手,冷冷看他:“三番五次不让我把话说完?”
江鹭:“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你在诱引这家人犯错,要他们走投无路,最好去大牢蹲两日。”
姜循不快:“你怎么把我想的这么坏?”
江鹭侧头,闭目朝着她,温声:“那我猜错了吗?”
姜循立即弯眸,快乐无比:“你没猜错。我就是诱他们铤而走险,犯下更大的错,蹲大牢是简单的,罪大了,那就是死罪。犯下错事,自该承担后果。你这样私心偏袒,旁人未必感恩。也实在不痛快——白白遭一重罪。”
江鹭语气平和:“我心中有数,眼睛用水洗后,灼意消了很多,只有些不适。夜里赶路不安全,且医馆早已打烊,我们完全可以明日再去找大夫。纵是那程大夫没办法,御医也有法子;御医没法子,天下名医亦是不少。
“而你可能没发现,这家人刚经过一场搜罗。院子被翻乱,小孩苦恼也没空理,那妇人和她丈夫出屋时,被自家的门槛绊一下,起初和我们说话的声音十分慌张。这都说明他们先前遇到了不好的人,误以为恶人去而复返。
“这家人刚遭过一重罪,我们力所能及时,纵使不相助,也没必要雪上加霜。”
姜循听得若有所思。
她一面为他的敏锐折服,一面又怔然于他仍是这样心善。可是心善有什么用?
姜循如今已经听不进去少时能听进去的大道理,她听他一番话,只觉得二人不是一路人,淡淡道:“那你便好人做到底,一个瞎子去问问他们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吧。”
江鹭:“不。”
姜循已要起身,听他这样,不禁垂眼看去。
江鹭平静非常:“家中幼童做下此事,乃是管教不擅。我遭了一重罪,他们总要吃些苦吧?今夜我什么都不会说,让他们忐忑一夜。明日我见过大夫后,视情况,再回来寻他们。”
姜循愕然,又眼睛微微亮起。她抿唇而笑,不计较了——
姜循像是被他的话抚平了棱角、收起了尖刺,温顺地扶着江鹭,在那家人的卑躬屈膝问候下,进了唯一的屋子。江鹭靠在炕角边,姜循帮他再一次冲洗眼睛后,帮他眼上蒙上一层白布。
她询问他此时是否舒适些,他脸色有些白,却依然温和地点头。
姜循站在炕边,垂脸观察他。
江鹭手扶着炕边,无论在什么环境,一贯坐得挺拔。一重白布蒙眼,像为他渡上一层朦胧光。失了那双眼睛后,他整个人掩去了温润之色,艳色加重。
……像雪妖。
姜循听到脚步声,扭过头,见是那做错事的孩子正躲在门帘后,悄悄掀起一小半帘子偷看。
姜循有心不理。
江鹭却侧过头,朝门帘微笑:“怎么不进来?”
姜循伸手,在江鹭眼前晃了晃。
江鹭又朝她“望”来:“怎么了?”
姜循收回手,嘲他:“试一试你是真的看不见,还是在蒙人。”
说话间,那躲在门帘后的小孩犹豫着挪了过来。姜循厌恶小孩,本能地朝旁边一躲,靠在墙上。她冷眼看那小孩趴到炕边,仰着脸看那清雪一样的蒙眼郎君:“哥哥,对不起。”
江鹭俯下脸。
他唇角浮着一丝笑,和小孩说话的语气,分明要温柔许多:“对不起我什么?”
他看着实在比那个姐姐好说话,忐忑的小孩眼睛含着一汪泪,磕磕绊绊说下去:“刚才有坏人来我家,坏人就是朝我问路的。他们欺负爹娘,要搬走我家好多东西,我娘都哭了。我爹说这样下去,家都要没了。我讨厌坏人……哥哥你问路时,我以为是坏人又回来了。我想保护爹娘,才、才……”
又嚎啕大哭起来。
姜循看到江鹭绷起了下巴,扶着炕边的手指用力得微白。
她想看他这样心软的人,面对小孩的哭泣会如何做。她甚至恶意满满地想,说不定这家人就是看中他心软,派这小孩来说情。
她且看江鹭一步步走入别人的陷阱吧。
江鹭低头:“犯下的错,若得不到任何惩罚,他日还会重蹈覆辙。你若真心悔过,明日和我一起下山,去看眼睛吧。”
那小孩悲怆点头,他一直擦眼泪,整张脸一片黑一片红又一片白,比世上最脏的小花猫还要脏。姜循嫌弃非常,撇过脸不想看。
而她又听到窸窣声音。
她憋了半晌后回头,见江鹭拿着一张帕子,俯脸为那小孩擦脸。
郎君眼蒙白布,手如玉石,耐心地擦拭那小孩。他又轻轻淡淡地说了几句话,语气不强烈也不过柔,却渐渐把那哭起来像哨子一样难听的小孩,哄得不哭了。
姜循嫉妒地瞪着小孩:他都没为她擦过。
江鹭擦了半晌,抬头无奈:“你便一直看着,不来帮一帮我吗?”
姜循抱着手臂,一步也没挪动:“我不喜欢小孩,尤其不喜欢爱哭的小孩。你什么时候把他弄走,我再过去。”
那小孩听到姜循的话,更是害怕,紧紧扒着江鹭的袖子不放开。他仰头看这十分好看的大哥哥,不理解这么好看的人身边,为什么有一个那样凶悍的姐姐。
江鹭则借着话题,和姜循闲聊:“昔日我倒未曾发现你不喜欢小孩。是这几年才变了吗?”
姜循微笑:“不,从来没变。昔日我是阿宁,自然要在你面前百般伪装。为了讨你喜欢,我当然做出对谁都充满怜爱的模样。实则我最讨厌见那些年轻小娘子,那些围着你的小孩。
“前者,我讨厌她们看你的爱慕眼神;后者,我讨厌他们借着年幼抢占你。”
她不掩饰自己的恶劣,在此屋舍中暴露出自己的真实面容。她一目不眨地看着江鹭,看他是否会被她的真面目吓到,是否生出厌色。
江鹭为小孩擦脸的手都停了一下,才继续。
姜循心中生燥,道:“说话。”
江鹭:“没什么好说的。”
姜循:“被我的恶意震惊得无话可说?”
江鹭:“我是对自己的蠢无话可说——我以前总以为,少时我们在一起,你很开心,那是我记忆中非常好的时光。而今我才渐渐发现,锦袍下满是疮痍,布满蛛网。
“原来开心的只有我。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一直受到伤害……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可恨。”
他语气平平,声调低凉,甚至带着一份沙哑微哽。被他擦脸的小孩听不太懂,姜循却许久说不出话。
她想说不是那样的。
她并非厌恶,她没有百般受屈,她还是很喜欢……姜循说不出来。
倒是江鹭转移话题:“你为什么不喜欢小孩呢?你讨厌的是什么?”
他蒙着白布,又有月光投入落在他身上。他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绯红比寻常更明显,低语:“……我好避开。”
姜循没听懂:“什么?”
江鹭含糊掩饰:“问你为何讨厌小孩。”
姜循偏头托腮,自己兀自想半天。她从未想过这种问题,江鹭乍然询问,她要探究自己的内心许久。她隔了很久,才自言自语:“因为不喜欢软弱的、麻烦的、无法照顾自己、对什么事都无能为力的小东西吧。”
她说的浑噩,江鹭却敏锐,迟疑:“你莫非……指的是你幼时?我听说,是姜太傅收养了你,你在去姜家前,是个孤儿。”
姜循靠着墙,落落看着那丛照在江鹭身上的月光。
她从来不愿认输,可她不说话,便已经是默认。她厌恶幼时无能为力的自己,厌恶幼时只能靠他人施舍的小孩。
流落街头,居无定所,吃不饱穿不暖,每日饥肠辘辘,却对一切都充满了欲望。渴望吃饱穿暖,渴望父母朋友家人亲情。谁向她伸手,她都会跟着走。然后便一次次被骗,被抛弃。
小孩是这世上最无能的了。
遇事除了哭,毫无办法。必是因为太无能了,叶白才没有如约到城隍庙找到她吧。
必是因为幼时的她是一个十分麻烦的存在,叶白才失约。
眼下,那小孩在江鹭的照顾下,已经不哭了,脸也擦干净了。他白玉一般,一双眼睛黑葡萄般闪啊闪。小孩还在装可爱,奶声奶气地告诉江鹭,说他爹娘请他们一起去用饭。
不讨人喜欢,事事看人脸色……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的讨厌。
姜循找麻烦道:“我都说我不喜欢小孩了,你为什么还在照顾那小孩?你不应该和我站在一起,一起声讨吗?”
江鹭:“可我喜欢。”
他在姜循发怒前,慢悠悠:“我喜欢幼时的你。”
所以他也会照顾同样软弱的小孩。
姜循心一跳,却说:“你都没见过幼时的我,说什么喜欢?”
江鹭微侧头,朝着她。他眼上有一圈布,看不清神色。但姜循想,他此时应当是眼中带点儿笑。那样宁静清澈的眼睛,会浸着闪烁的春波:
“虽然没见过,但我觉得我必然喜欢。我甚至觉得我可以照顾那时的你,你觉得呢?”
姜循淡漠:“我是天下最狡猾的小孩。”
江鹭淡然:“我是天下最好的猎手。”
姜循噗嗤笑:“你真是大言不惭。”
姜循捂住自己心脏,心跳得时快时慢。
她不知江鹭俯下身在那小孩耳边说了什么,就见那小孩怯怯朝她转过来,不敢看她的眼睛:“姐姐,对不起。我爹娘请你们吃饭。”——
姜循和江鹭出屋。
小孩抓着江鹭的衣摆,跟在他们身后。
穿过门帘时,一片黑光罩下。姜循在短暂的黑暗中,寻到一丝勇气,极快的:“你真的喜欢吗?”
她说得这样模糊,他却好像一下子就听懂了。
江鹭低声而坚定:“我喜欢幼时的你。”
他说完便脸红,整个人窘得僵硬。他说完,便感觉一只微凉微软的手伸来,抓住了他袖子。
虽然他眼蒙白布,却武功尚在,行动不需他人搀扶。到此时,姜循才来扶他。她侧头踮脚,在他耳边轻声:“那我也喜欢现在的你。”
在一团黑暗中,他为小娘子的耳边轻语而失魂落魄,心神难守——
二人在夫妇家中用了膳,并没有问起这家家中遭灾的缘故。
姜循心情已经平和下来,既不冷嘲热讽,也不设下陷阱诱人上勾。这家人倒是觉得她态度捉摸不定,江鹭却见她内心柔软,在桌下,他轻轻伸手,握了握她的手。
姜循便忍俊不禁:瞧他都脸红成什么样了,还来宽慰她。
她眼不盲耳不聋,仅仅是心情不好,有什么值得宽慰的?
姜循便殷勤为他夹菜:“郎君,你多吃一些。”
这家妇人插话:“两位金童玉女,恩爱得让人羡慕。”
姜循打蛇随棍上,当即挽住江鹭的手臂:“对,我夫君和我上山游玩,疼我疼得紧。可惜现在瞎了,得我照顾他。不知这山上的赏萤处到底在哪里?”
在夫妇眼中,此女无才无貌,且脾性阴晴不定,不如那郎君端正。可不知为何,此时这面孔黑黝黝的小娘子冲他们笑,眼波微扬,睫毛如扇,在某一瞬间,他们竟鬼使神差觉得此女好看。
……见鬼了。
夫妇连忙别过脸,仓促回答姜循的问题。他们一直忐忑这小郎君眼瞎的问题,但是直到那二人告别,那事也没再提起,更让他们坐立不安——
按照那家人的介绍,赏萤处在后山,他们要再绕一段路。
姜循听还要走,便兴致缺缺:他眼睛都看不见了,赏什么?没趣儿。
江鹭道:“我眼睛看不见,耳朵却能听到。我能‘看’到的,未必比你少。”
姜循:“开什么玩笑?我便不信你只剩下耳朵,会比我这个健全人赏的多。”
江鹭淡淡:“你对习武没兴趣,自然不知道我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姜循眼波微转:“那又如何?你也不知我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她说完,便觉得自己输了一筹——人家耳聪目明,五感强大,人家看到的世界分明比自己清晰。自己拿自己的弱点比什么?
姜循立刻:“那我们一会儿便比一比。各自描述自己‘看’到的,看谁的更准确。”
江鹭挑眉:“你这都要比?”
姜循:“那你比不比?”
他沉吟一二,和她击掌而应:“比便比。”
姜循斗志昂扬:“走!”
江鹭跟随上她。
其实他对赏萤没什么兴趣,但是姜循今夜目的在此,他岂能搅了她的兴致?他知道她好战好胜,便设法和她赌上一赌,如此,姜循便非要看那萤火了。
……她真是可爱,并没有他心中提防的那样难懂。
在重重伪装之下的姜循,和昔日的阿宁一样可爱,或许比阿宁更可爱。江鹭说不出,他要跟随她,走入她的天地,见她所见,想她所想。
若有可能,他想给她想要的一切。
……只要她不再骗他了——
二人在后山山径上行走。
姜循起初耐着性子扶他,后来发现他行动自如。脚下有石子,他没有绊到,反而把她绊了一下,还要他伸手来扶她。
江鹭低笑:“看不见的到底是谁?这就是姜娘子眼中的世界吗?”
姜循盯着他低垂的面容,婉婉而笑:“我见美色而痴迷,人之常情。不当心罢了,这有什么?”
他被撩得无奈,面上笑意收敛,唇角却仍微扬。
蒙眼白布拂过他脸颊,与发丝、乌发缠到一处。这冰雪一样的郎君确实让姜循看得心荡,她目光越过他肩,看到了他身后草丛中闪烁的萤火虫。
在江鹭看不到的世界中,姜循眼睛瞬被点亮。
她推开他的手,朝山径草丛奔去:“你走的很稳妥,完全不需要我扶。我在前面为你引路吧。”
她和他交握的手一触即走,他伸手欲捕,她已如一尾滑溜的鱼般,从他身畔溜走了。
江鹭心中一瞬间空荡荡。
心房中那漏了光的窗纸扑棱,四面风涌,朝他吞噬而来。空洞渗血的地方提醒着他,他不是姜循记忆中纯洁无瑕的美少年。他心有瑕疵,鳞伤正在一点点布满周身,试图吞没他。
江鹭强忍住那片刻恍神,重新定住心神,摆出与平日一样温静淡泊的模样,追随姜循的脚步——
姜循立在山道间,提着一盏灯,将四周草丛中的萤火朝她吸引而来。
黑夜阒寂,万般光华点点如星,萤黄一片,朝姜循飞舞而去。山道风起,涌如潮落。姜循立在万盏华光中,被无数萤火包围。
她一手提灯,一手去捕捉那些虫子。
翅膀发着光的小虫落到她指尖,在她屏息凑近时,又受惊振翅飞起,重光窜过她眼睛。
姜循仰起脸,看到自己衣袂间都停留着这些荧光。
她禁不住扭头,朝山道另一头呼唤:“阿鹭,看我——”
江鹭朝她“望”来。
姜循被萤火包围,星光闪耀;江鹭雪衣轻袍,立凡尘之外——
江鹭站在一片晦暗中。隔着白布,隐隐有荧光交映,他可以看到很模糊的光影。
他当然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风声裹挟无数翅膀,对他过敏的耳力也是一种折磨。他越是听,越是心乱;越是跟着那种挥舞翅膀的节奏,越是心跳加速。
模糊的光影,让江鹭想到的不是萤火飞舞,而是火。漫天无尽的大火,焚烧所有秘密的大火。
过快的心跳与模糊的火光,又将江鹭拉回凉城。
他从城外飞奔回城,他在黎明光中看到漫天大火。城门半开,百姓们张皇出逃。他逆着人流朝里面奔,街衢上全是血泊和尸体。有无辜百姓的,有两国军人的。
他们死在血泊中,胸腹插剑,双目大睁。似乎在死去的一瞬间,他们知道了什么真相。可他们已经无能为力,只能流下血泪,茫然等待。
江鹭回去的太晚了。
他呼喊故人名字,没有一人回应他。他在烟雾中穿梭,跌撞倒在段老将军的尸体前,怔怔看着大火焚烧一切。
战鼓喧天,震耳欲聋。无声嘶吼和求救声此起彼伏,江鹭心痛欲碎。
为什么明明失了火,却还是动了兵戈?为什么说是不小心失火,凉城的将士和阿鲁国进城的将士身上却都有伤,都带了血?他们的尸首上插着对方的武器,他们死于对方的兵刃下。
朝堂因此震怒,笃定是程段二家诱了阿鲁国国王深入,想杀敌却自食其果,还害得双方交恶。
江鹭不信。
血珠不坠他身,渗他于心。
他颤抖地收绷齿关,面上浮现一重阴鸷肃杀之色。他袖中手指筋骨分明,手指又在发抖弹敲,杀意自心间升腾,盘旋吞噬他。
他在自己的幻象中目送火中故人,忽而,火舌从他眼前消去,烟雾弥散,遥遥的,有女子婉婉的歌声响起。歌声带着南音,娇柔甜腻,婉约含情——
“行不得也哥哥,只得行也哥哥。
可行不行那哥哥,不可行不行那哥哥。
可行行那哥哥,不可行行那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行不得也,江鹭。
归来、归来——
婉转歌声自山径下传来,姜循哼唱间,还在笑:“我跟阿娅学的,怪模怪样的小曲,阿娅说她跟南边来的歌女学的。你以前听过吗?
“我唱的应当还好吧?阿鹭,我还在给你跳舞呢。你的世界,真的‘看见’了吗?”
被萤火虫包围的姜循立在山道上,见江鹭静了好一会儿,忽然迈步朝她走来。
萤火主动飞上他衣角,人如魅影,神清骨秀。
淡淡的寒雾和萤火一同裹着他。黑与光有一道互相吞噬的交界线,江鹭衣衫整洁而博带飞扬,他跨过那条生与死分界的线,从暗处走到明亮处。他素面玉容,宛如一个被光推着走的水上神君。
在姜循的恍惚中,江鹭走到她面前。
他垂着脸,鼻梁高挺唇瓣粉红,喉结如玉骨,衣容染华光。他分明眼蒙白布,姜循却觉得他在看自己,且她被看得面红心跳,几乎有些撑不住。
江鹭将她拉扯入了怀中,她手中灯笼哐当落地。
姜循:“你为我的舞姿倾倒吗?”
江鹭:“我为你而倾倒。”
姜循狡黠仰脸:“你被骗到了。我根本没有跳……唔。”
她被他捧住脸颊,被他气息笼罩。他喑哑的话消失于二人的唇齿间,呢喃缱绻:“我真的看到了。”——
萤火流飞,光华幽烁,包裹着山径上二人。
黑暗中,敌人穿着夜行衣,悄然潜伏而来。
第 75 章
山道间气氛正好时, 江鹭忽而将姜循朝后一推。
他力道过重,山坡又朝下,姜循趔趄后退, 一下子摔坐在地。她愕然间抬头, 见江鹭拧腰抽身,直攻向他身后的一团昏暗。
姜循什么也没看见, 只见白衣郎君蒙眼布带和发带缠在一起, 他运掌之时, 萤火纷乱, 朝外逃散, 映于他面上, 颇有一重惊心动魄的妖冶之美。
江鹭凛冽万分:“阁下何人?”
紧接着, 姜循便见自己什么也没看清的黑夜中, 窜出十来个杀手模样的人。不,也许不只十来个,密林深处,还有更多眼睛盯着江鹭。
他们没想到江鹭会发现他们,既然暴露,几人眼睛一对,当即向江鹭攻杀而去。
那些人中有人冷笑:“取你性命的人!”
姜循便什么都明白了。
为什么会有人杀江鹭?到底是杀江鹭,还是杀她?是他被认出来了, 还是她被认出来了?
那些疑问暂时不重要, 此时,姜循心跳提到嗓子眼,捏了一把汗:自己不通武艺, 会不会连累到江鹭?
她才有这个念头,便就着江鹭推开她的那股力, 作出柔弱不堪的模样。她摸到自己袖中的匕首,稍微放下心。那边江鹭被十来个人一同围攻,她便趁着没人注意,自己悄悄往后挪。
十来个黑衣人围着白衣郎君,江鹭方位变化极快,打斗错乱却有章。姜循看不太懂,便只选择相信他。
被南康王花了那么多精力、请了那么多天下名师教出来的江小世子,就算眼瞎了,也不至于被十几个小毛贼就打趴吧?
姜循这样想时,和江鹭对敌的那些人,比姜循更为直观地感受到江鹭武艺的高强。明明此人蒙着眼,耳力却极敏,他们的配合在小世子眼中,宛如没有配合一般。
但是这些人本是亡命之徒,雇主给了他们足以保全后半生的钱财,他们若不杀了江鹭,便拿不到那些钱了。所以即便江鹭如此威猛,刺杀者气势反而越来越狠厉。
更有甚者,注意到了那起先被江鹭推开的姜循。
江鹭耳力过好,他们潜伏而来时,并未看到那二人亲昵的场景,只看到江鹭猛地推开那小娘子,在他们反应不及时,朝他们出手。
而那瘫坐在地一脸慌张的小娘子,无盐之貌,面黑人瘦,看上去实在普通,像是小世子的侍女。可是小世子和他侍女一同夜游春山,实在奇怪。
所以,即便半信半疑,仍有一黑衣人朝姜循凌身摸过去。
而就是这黑衣人一动之下,蒙着眼的江鹭听声辨位,察觉那人的动静,当下拧腰倾身。他竟忍着被另一人在手臂上划一刀的可能,来拦那黑衣人。
黑衣人顿时明白了:“拿下那小娘子!”
姜循抬头,冷不丁看到敌人的目光锁定了她。她无法再伪装,当下毫不犹豫地地上窜起,提裙便朝山道下跑。
黑衣人被江鹭绊住,姜循若是运气好些,拐过前面那个弯,敌人视线受阻,便看不到她了。他们不至于丢下江鹭去追姜循,姜循就此安全。以她的聪慧,她还能找到些人,回头来帮江鹭,拿下敌人。
但是今夜,运气似乎不站在姜循这一边。
天上月色本皎皎,此时一重云雾笼罩住明月,天地变得清静而暗下,过于宁静。
姜循被脚下一绊,身子耐不住一跌。可是脚下什么都没有,她被什么绊了?
与此同时,姜循听到从始至终没开过口、似怕连累她的江鹭倏地开口,语气微厉:“朝我跑!”
朝他?他那里不全是杀手吗?
为什么?
姜循满心疑问,然她于紧急之时一向冷静。他如何说,她如何做。姜循蓦地翻身,朝江鹭跑去。她迎着江鹭那一边急迫的战局,看到江鹭被数人包围却试图冲出,看到敌人的剑光洌冽向她袭来。
寒气逼人,冽光如杀。
姜循便迎着那剑光奔去。
她的举动,让那试图杀她的杀手都为之疑惑。但也只是呼吸之间,所有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轰——”
地面震动,生现裂缝。天摇地晃,整个世界开始旋转。山壁上的石头树木朝下跌来,漫天灰尘扬撒掩灭月光。所有打斗中的人,全被天地间强冲开的这股力震开。
地龙苏醒了……
所有人色变。
他们全被地龙的苏醒裹挟,地面裂缝,脚下寸土断开。他们却全是疯狂之人,仍在最后关头朝江鹭攻击,江鹭凌空跃起,无视身后飞起的沙石和敌人的刀剑,便要纵向姜循这边,将姜循抱入怀中。
但地面晃动,让姜循朝后摔去。
四方声音混乱,刀剑声和沙石声混在一起,江鹭听不清方位。
江鹭急声:“姜循!”
姜循被摔得滚在地上,手腕手臂皆被土石摩擦,磨出一片血痕。地上先前丢开的灯笼哐哐哐砸向她,她被砸中额头,一时晕眩。她用咬住舌尖来撑过这种痛,眼下时机艰难,她强撑着爬起来,欲再努力奔向江鹭。
来不及了……
地龙苏醒得如此之快,只在瞬间变天云色变,四面轰鸣。
地表裂开,如大地皮肤上的狰狞伤疤裂血。层叠起伏的山林“醒”了过来,在黑夜中变得巨大,如恶兽般扑向所有人。他们所站的山道分城无数瓣,黑暗吞没他们,伴着朝下跌砸的泥石,所有人朝深渊跌去。
江鹭:“姜循——”
姜循面前模糊、手臂麻痛,她被黑暗裹着朝下跌时,上方纵来一条长带,卷住了她腰身。
她恍惚抬头,见上方,江鹭和杀手们与她情形一样糟糕。但是江鹭从袖中飞出一根白布条,箍住了姜循的腰身。布条的另一端系在江鹭手腕上,那些杀手实在不省心,都这个功夫了,仍然试图杀江鹭。
江鹭便既要应付那些刺客,又要用布条缩短二人之间的距离,还要时时听声,在跌落的上方位置,推开打开那些石头、树木,不让它们有可能冲击到姜循。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姜循在晦暗与混乱中什么也看不清,只知道自己快速朝下跌,无根无浮,只靠腰间一根布条相连。她没有被石头和树木的冲力砸到,只在头晕目眩,并不知道为了保持她的安全,江鹭在短短几个呼吸间,身上便见了血。
半空中,江鹭的白衣上,肩头、后背、手臂很快被血浸湿。他的后背被一剑刺中,他也仅来得及避开要害。他攒紧手中布条不敢放,只恨不得立刻将姜循护在怀中。
听声辨位在四周声音过多时,不是帮助,而是折磨。
江鹭此时终于对先前的幼童生出怨恨:可恨自己眼睛看不见,不然、不然……
大地皲裂,所有人一同掉落。江鹭哑声:“小心——”——
一片凌乱中,他们在地龙中摔到了一片谷底。
轰鸣声不住,江鹭靠着布条稳住身形控制力道,不让最先跌地的姜循受到重伤。可他目力受损,自己落地时虽就地一翻,却仍是受了些伤。
那些刺客下饺子一般,全都摔了下去。地龙让几人受伤,也砸死了一人,但尚且清醒的敌人,仍从谷地间爬起。更多藏在暗处的黑衣人暴露,他们不要命地冲向江鹭。
有人喘着气惨笑:“杀那个女的!那是他的命脉——呃。”
他话没说完,颈子便被江鹭捏断。
敌人笑:“你连武器都没有,又伤成这样,拿什么跟我们斗?”
江鹭一言不发,额间渗汗。
他手腕上的长布条,另一头连着姜循。此时谷地仍在从高空坠下各类巨物,地龙没停下,他们站的这片地依然晃动得让人害怕。
亡命之徒们目有狠意:“有小世子陪咱们一起死,值了!”
姜循头砸到凹凸不平的山石上,当即被砸得七荤八素,头昏脑胀。地面还在晃动,上方还有泥石和树木砸下,姜循喘着气,艰难抬头,看向江鹭。
树枝倾轧,木石簌簌。她跪在泥地间,目染血红,视线模糊。
江鹭此时何其惨然而狼狈。
白袍尽是血色,面上也在渗血,连蒙眼的白布条都是血。他一边要躲山石,一边要应付敌人围攻,同时还要阻拦那些敌人冲向她。连姜循都看出他很多次步伐错乱,攻错了方向。
他的打斗在渐渐失去章程。
姜循看到他的耳朵,密密渗出一列血。她不通武艺,却也猜出这是内力消耗过大的缘故。
他此时最大的消耗,不就是她吗?为了她不被连累,为了那些恶徒到不了她面前,他已艰难至此。
姜循捂着额头,她心神微空,逼自己冷静。她看出江鹭听力受损,是了,他要兼顾的太多,必然混乱。姜循焦虑之间,忽而一狠心,解开自己腰间布条。
以她的想法,江鹭应付他的敌人;她来解决冲向自己的敌人。
她没有弱到要连累他的地步!
而布条一解开,那一头空了,江鹭的心便跟着慌起。周围声音太多,他听不清,在一片沉郁中,他失去了姜循的踪迹。
江鹭心间裂血,半壁心房空寂,颤声:“姜循?”
他只听得到刺客们的狞笑和乱石的溅迸。
那是何其坚韧又冷漠的小娘子——想着不连累人,便绝不连累人。
姜循认为,自己和江鹭之间,应该有这种默契。
布条一断开,果然江鹭一出疏漏,便有敌人从江鹭身边摸开,朝姜循袭击而来。姜循一径做着羸弱不堪的模样,满是惶恐、双目含泪地望着这扑来的刺客。
石块乱飞,砸得人眼冒金星。刺客将她压在身下,按住她颈脉便要高呼,要拿她威胁江鹭,而瞬息间,刺客身子一僵。被他按在下方的姜循,拔出匕首,面无表情地朝他后颈刺下。
平心而论,她已然做得出色,不手软,不给敌人机会。但这刺客武艺高强,她的匕首只刺破一点血肉,便被敌人的内力阻挡了,她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
刺客大怒,一巴掌扇下:“小娘皮胆敢戏弄老子。”
姜循不露多余神色。
她从江鹭那里学过这种本事——不要松手。
当你已然刺中敌人要害时,哪怕那敌人体力胜过你百倍,你不松手,那软肋便仍捏在你手中。你当抓住一切机会,杀掉他。
姜循将匕首用力朝下按,刺客惨叫,掐住她脖颈,满目狰狞:“你以为你杀得掉老子?”
姜循唇角渗血,眼前金星乱转。她微微笑着,却不说话。
这是何其诡异阴森的一幕——
刺客后颈被匕首插着,他想拔身而起,这小娘子如要拥住他一样,抱紧他身子,被他连根拔起。刺客没见过这样疯狂的人,他如何对她,她都一副要拉着他一起死的架势。
刺客伸手去把自己颈后的匕首,姜循朝他凑近,在混沌中张口便咬住他耳朵,咬得他一脸血,一拳打去。
可她仍是不松手。
匕首一点点朝下刺去,刺破筋骨,刺破血肉,剜向动脉。
刺客后怕:“疯女人,疯女人……”
这小娘子面染血污,灰土和胭脂混在一起,发簪也全叮叮咣咣落了地,一身裙衫破败,帛带挂在腕上,实在形容惨烈。她长发披散而下,黑如夜缎,衬着她那双燃着火光的眼睛。
那是何其癫狂的一双眼。
越和他敌对,她越是兴奋。
刺客直接要上手拧断姜循的脖颈,姜循的匕首下压,刺得他又是一声惨叫。他本是大无畏,姜循却凑在他耳边声音喑哑:
“死了,你就得不到你的雇主给你的保障了。你的雇主若是食言,你也没办法了。
“反正今夜这里要死很多人,你悄悄活下来,没人发现的。”
刺客一僵。
而姜循虚弱万分,只用气音说话,便听到江鹭厉声:
“姜循,回答我——
“你在哪里?我听到你还活着……”
他凄声立在荒野与血泊中,迎着敌人的攻势,朝着声音羸弱处,想要寻找她。他声哑欲碎,面上凝血,满是凄然和荒芜,颤抖着:
“循循、循循——”——
地龙似乎停下来了,打斗却更加狂烈。
姜循被压在刺客下,和这刺客谈条件。她怔忡间听到江鹭呼唤她“循循”,在满是敌人和血泊泥泞中,他跌撞乱撞,半身是伤,妄图找到她。
一叠声的“循循”,让她失神。
她的余光就着灰尘,看着天上月明重现,月落如霜,覆在江鹭身上。
他好似疯魔。
遍体鲜血,口鼻渗血,行动艰难。一地死寂,刺客们成阵包围,他在包围圈中,越是血腥,越是冷酷。他的冷酷又夹杂着万分决然,仓皇——
“循循——
“我找不到你……我听不见你……”
高空中掉落的巨石从后砸到他身上,那些刺客们全都趔趄着躲开,江鹭却没有。他被砸得一口血喷出,已是强弩之末,敌人的剑从后刺向他胸口。
他反身便捏断那敌人的头颅,敌人的攻击却也让他跌撞后摔,跪地吐血。
血溅在他蒙眼白布上,溅在他脸颊上,他一点表情也没有。
江鹭喘着气,仍是站起。
他压根不在乎所有的乱石和敌人的攻击,压根不在乎自己身上的要害被敌人一次次攻杀,他残驱遍伤,身如凛剑不倒。他杀人又找人,喉哽声哑:“循循——”
有刺客冷笑:“你那小情儿早死了——”
江鹭反身,掌心刺人心脏,直接捏碎。
四野空廖,天地阒寂。江鹭手掌沾血肉,垂着脸低语:“那你便去陪葬。”
姜循怔忡。
她没见过这样子的江鹭,这样子的江鹭不正常。他今夜身上没有武器,他用各种手段杀人都正常。只是直面他捏人心脏,姜循看到他手上的痕迹,泛起一阵荒唐迷惘。
他应当和她有一些默契才对,应当想得到以她的本事,她应付不了三四个刺客,一个刺客也是可以的。
为什么他还要找她?
为什么他叫她“循循”了?
为什么他……变得这样奇怪?
混乱之中,姜循这边发出的微弱呼吸,终于让江鹭在凌乱的声音中捕捉到痕迹。地缝裂口坑坑洼洼,他直直朝着这个方向走来,姜循瞳眸瞠起,分明看得到他身前的那些刀剑,那些刺客设下的陷阱……
他们都看出她是软肋了。
可他浑然无谓。他步步朝他们走,杀气腾天,激起众人一串寒噤。
一阵干咳堵住姜循嗓子。
她咬牙,忍着鼻酸:“我还活着,阿鹭。”
江鹭停住了步伐,沾着血的面容,终于准确地朝她的方向“望”来。他站在狼藉中,停在了刀剑攻击的三寸距离前。
敌人狰狞:“她骗你的!”
敌人又冲着姜循身前那个杀手吼:“你还在等什么?杀了她——”
在江鹭的世界中,四野无风,冰雪尘封。
茫茫大夜,他被困在这里,因眼盲因声乱,对一切失去了判断。周遭黑影错乱,倒地树丛摇曳,一切色如死灰。鬼狱般的阴惨,重置幽晦环境,荒野中的敌人面目扭曲,江鹭一重重杀去,宛如重回凉城那些夜。
那是死人的世界,他站在一片片坟墓中,记忆从那时开始便灰败染血。静穆与凄凉共存,他生死无望,分不清现实和幻象,似乎只有杀尽一切,战死此间才能走出去。
恶天不佑善。
他不能再失去了。
谁夺走她,他便杀谁。
他已然昏沉已然木然,只剩杀戮相伴。到处一片漆黑,他朝着深渊走,而遥遥的,鬼火中有声被引入,姜循的声寂而轻,绮丽如旧:“阿鹭,来找我。”
于是江鹭明明没怎么动,所有人却都看得到,丛草临风瑟缩间,江鹭身上的那股戾气平息下去,犹如巨浪跌回深渊巨洞——
姜循对身上的刺客低语:“既然做不下决定,我来帮你做。”
不知何时,先前她丢开的那只灯笼骨碌碌滚到了她身前。姜循仰躺着,抬手就提起灯笼,朝身上刺客的脑壳砸去。刺客有一瞬想躲,然而他望着这小娘子幽森若渊的眼睛,他开始犹豫了。
刺客“咚”一声被砸倒,半晕半死,摔倒在地。
姜循剧烈喘着气,下一刻,身上压着的巨汉被人挥开,她被抱入了混着血的怀抱中。
血腥和汗味冲鼻,他身上的气味不再如兰芬芳,只让人生出恶心呕吐欲。
江鹭沾着血的手,将她扣入怀中。他微微发着抖,颤手间,抱得她骨头快要裂掉。他面容青灰,身如渊峙,周身湿漉,姜循摸到他肩胛骨的黏腻——到处都是血。
姜循强忍着对江鹭的畏惧,眼看敌人向他们袭来,她低声:“阿鹭,先逃。”——
身后刺客穷追不舍,江鹭身受重伤,姜循多次忧他会倒下。
但她隐约明白她似乎此时不能离开他,不能如先前那样和他分开行动……他状态不好,她模糊猜出一些,但如今情形紧急,不容姜循多想。
耳畔只听到细碎的风声,以及江鹭越来越沉的呼吸声。
终于,江鹭找到了一处藏身处。地动后有棵巨大古树倒下,古树中途截断,几段巨木砸在地上,在森郁林木间,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山洞”。
江鹭将姜循塞入山洞中,伸手抚摸她面容。
他看不见,姜循见他手指发抖,便主动握住他的手:“我没事。”
江鹭顿一下,才轻轻颔首。
他松开手,折身便要起身而走。姜循一惊,拽住他的手:“阿鹭,你要去哪里?”
她怕他不明白,甚至耐心解释:“我们已经把敌人甩下了,刚刚发生地龙,必然会惊动很多人,只要我们躲好,熬到天亮,便彻底安全了。”
江鹭垂着脸,蒙眼发带已经被血染得半红。他周身伤处多得姜循不敢细看,而他仍站得笔直,似乎如此就可以让人放心。
江鹭声音仍有些哑:“我知道。你躲好,谁来都不要出来。我去把那些人都杀了。”
姜循:“为什么?”
她拽着他血腥黏腻的手不放,他不得不低头,朝她解释:“我在他们面前,仓促之下,喊了‘循循’。”
姜循怔住。
她以为他杀疯了,可他竟然疯得很冷静。
江鹭:“你的闺名不能被人知道。刚发生地龙,朝廷一定会派人来此。那些刺客若落到朝廷手中,再加上昨夜那家人弄伤我的眼睛,你我露出的破绽……难保不会被朝廷有心人发现,你和我在一起。
“太子生辰宴当夜,未来太子妃和南康世子彻底同游春山。一旦传出,谁也保不住你。
“我不会让人伤到你。我杀光他们,你的名节就保住了。”
姜循握着他的手发抖。
她眼中流着光,乱发拂面,眼若银湖,波澜妄动。她疑惑又茫然,不明白江鹭为何要这样,为何要为她做到这一步……
他们不是玩一玩而已吗?
不是“只顾今朝,不管明日”吗?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吗?不是应该……麻烦的事交给姜循,他及时抽身保住他自己,便可以了吗?
他们的约定,难道不应该是这样的全然不顾吗?!
江鹭推开姜循的手,二人手指交错,冰凉与灼热交错。
最后一截手指即将分离,江鹭背过身,姜循手忽地朝上伸来,茫然地握住了他的手。
她心乱如麻,理不清头绪,她只能凭本能行事。她的本能告诉她,不能让江鹭离开。此时江鹭身上杀性过重,悍不畏死,她不知他为何会这样,她只知这种状态的江鹭,很容易死在敌人手中。
诸多灾乱后,她面上的伪装已经被抹去。灰土泥泞后,散发的美人秾丽面容上,眼眸染火。
姜循握紧江鹭秀白却染污的手:“我和你一起去。”
她从后抱住他腰身站起,将自己的匕首塞入他手中:“阿鹭,我们一起杀人。”——
夜间宁静,地龙过后,世人尚未反应过来。整座东京城必然一派混乱,暂时还无人顾得上这座笼罩着死亡气息的春山。
刺客们捕捉着痕迹,如猎犬一般在深林中穿梭,寻找江鹭。到了这一步,他们和小世子非生即死,绝无和解的可能。若他们不能在今夜杀死世子,天一亮,诸事便会偏向世子。
江鹭到底躲在了哪里?
一定在附近……他带着一个柔弱的侍女,能走多远?
刺客们寻找,忽然,他们朝一个方向看去——
迷雾如障,幽晦诡谲。自那迷雾深处,有女提灯,袅娜步来。
乌发委腰,面如白雪。那娘子如林中山鬼,行在一团迷雾中,孤身一人,手中灯笼闪着此间唯一的幽光。风吹起,隐见她风姿秀逸婀娜无比。
刺客们恍惚,他们没有认出那女子的容貌,却认出了女子的衣着。他们当即拔刀,朝那年轻娘子袭去。
林木簌簌,姜循抬头,静如冰刃的眼睛看向他们。
林风霎时声震如潮涌,坍塌的树木和乱石就在四方。
刺客本大意,一人去擒拿姜循,高处却忽有一人持匕而下,只用一击,便夺了那刺客性命。夺人者重入密林,然其飞扬衣袍与蒙眼白布,让人认了出来——
“是江鹭!”
刺客们全都掠向姜循。
天地苍茫,姜循提灯。萤火点点聚又散,她衣角轻纱长曳于地,行在刀光剑影中——
深黑山风,月掩入云。迷雾重重,江鹭身形时隐时现。
以她为中心,以她为诱饵,姜循步步长行,江鹭绕着姜循游走。
周围刺杀不断袭向姜循,但这时躲在暗处的人是江鹭,不再是刺客们。他不畏死,她同样狠而疯狂,二人一拍即合,布下陷阱。
夜风像狂涛飞掠,她提灯,他杀戮。他们携手并进,一同斩杀诸贼。
第 76 章
后半夜, 春山密林一派荒芜。
地龙之后,万物息声,残垣断壁四散山林。林中不见鸟雀, 只见迷雾中一盏游灯。
江鹭和姜循用这种互相配合的方式诛杀敌人。这种方式用的是“快字诀”, 尽量在敌人反应不过来时,杀最多的人。待敌人反应过来, 姜循便要躲起, 将杀戮交给江鹭。
或者, 像姜循计划的那样, 迷雾重林, 容易掩蔽踪迹。最重要的是, 江鹭此时伤重, 不要暴露自己。姜循被抓也无妨, 她不过是一诱饵。
做谁的诱饵不是做?
她说不定还能帮江鹭探听些敌人线索。
江鹭当时未置可否。
不过计划真正执行起来,自然会有偏差。随着灯火越盛,从林中冲出来的敌人,反而越少了。
姜循:“走。”
江鹭正要动作,林中传来一阵铃声。
姜循心中一紧:“别听。”
江鹭玉色下巴微绷,尽量不去听那铃声。但当铃声第一道响起时,便有更多的密密铃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江鹭在这铃声中失去了判断方向的能力, 步伐停下。
与此同时, 他听到兵刃划破寒夜的声音,当即拧身拔腰,朝那兵刃刺来的方向追去。然而, 姜循语气急促:“斜后方。”
姜循说的方向与江鹭判断的是全然相反的方向,江鹭在半空中稍作犹豫, 强行改变方向,反身迎向姜循所指的方位。他手中利刃刺破人身,鲜血迸溅,才知姜循指的是正确的。
姜循仰脸盯着高空。
她终于看到密林中四个方向,半空中树与树之间的间隙,被系上了铃铛。风一吹,铃铛从四面八方响起,脆亮万分,扰乱江鹭的耳力。
姜循提灯前行,目光盯着深林:“左上。”
“南斜后再退一丈。”
“上方转肩后撤三步。”
她言简意赅,他身法凌厉。二人此前从未配合过,但江鹭恰能听懂姜循的指挥,又杀了几人。
而敌人发现姜循长了嘴,不觉恼怒。只是在他们动手前,姜循又提前洞察:“来我身边。”
四面八方铃声涌动,在密密麻麻乱极了的声音中,江鹭唯一能准确捕捉的,只有姜循的声音。他落到她身边,眼前布带迎风而扬,泛起的血腥味擦过二人的鼻端。
江鹭以姜循为中心,持刃于袖,长身而立,“凝望”着黑夜中的隐患。
姜循心中放松又紧绷,后颈与额上渗了汗,大气不敢出。姜循再一次说“走”,但是江鹭又听到了声音——有人从后刺向他们。
他扣着姜循腰身将人抱起,反身去接那杀招。他一转身,背后的杀气便突兀消失,重新躲回了密林中。姜循则看得清晰,一个敌人在树后露出身形,朝着这个方向望来,眼神几多戏谑。
姜循凛然。
虽意犹未尽,然而非走不可。
姜循再一次:“走。”
江鹭亦察觉敌人的想法,他不恋战,然而身后的杀气再现时,他仍然控制不住地僵身提刃。
他对抗自己习武多年被练出来的本能反应,不让自己被敌人所惑。可是当他发现那些杀招不是朝着他,而是朝着姜循时,再敏锐的判断也要为之退让——他不能冒着姜循受伤的危险。
江鹭揽在姜循身上的手松开,凌身入雾。兵刃碰撞的火星,在姜循眼中溅出短暂而明亮的光。
姜循屏住呼吸。
没有人朝向她,那些躲在暗处的敌人全都出来,在四面八方的铃声中,将江鹭引入了他们的包围圈。今夜来了几十人,已经被江鹭杀掉了大半。如今剩下的只有十人左右,但这十人,终于将江鹭重新困住了。
一个受伤的、心有牵挂的小世子,有何理由逃出生天?
看那被困在阵中的小世子——
洁白衣衫已被血染红,遍身狼藉,握刃的手腕都被划出了伤。这是一只被黑夜阴谋困住的寒潭白鹭,除了无力地挣扎,连鸣叫求饶都不曾有,谈什么求生?
下方姜循扔下灯笼。
这场战斗此时已然与她无关,就算她不通武艺,也看得出江鹭在节节败退。他们用铃声扰乱他,用声音困住他欺骗他,他怎么办?
姜循绞尽脑汁,想她该怎么帮他。她已经什么也帮不到江鹭,只能靠江鹭自己渡过难关。
但是江鹭眼有疾,他如何对抗?
这一次,敌人的利刃一次次伤到江鹭身上,连他们都生出得意,有人恨声开口:“小世子,你必然死于此夜。”
江鹭一言不发。
当他在混乱的铃声中听到那开口人的说话声,静极的身形拔身掠起,瞬间如魅影间飘到那人身前。那人愕然间,性命被江鹭取走。众人呆滞一瞬反应过来,齐齐袭向江鹭。
江鹭朝后摔在一树身上,趔趄倒在落叶纷飞的林地上。而地上的姜循见打斗回到地面上,当机立断吹灭灯火,躲入了树后迷雾中。
姜循思考片刻后,从袖中卷出一物,朝高空中抛去。
那物在半空中炸开,没有声音,却发出光。
这是一个求救讯号——没有声音的烟火在空中一亮便逝,没有引起那些敌人的注意。
那些敌人,都在绷紧神经,盯紧江鹭。他们踩在落叶上,一步步朝江鹭逼近。
大雾弥漫。姜循呼吸本轻,再捂住口鼻。她汗毛倒竖靠在树上,听着背后的声音。
她知道,江鹭就在她背后三棵树的距离内。
何其近。
又何其跨越不得。
落地的江鹭半腿跪地,喘着气,汗水浸湿蒙眼白布。
他跪于地间,听到那些敌人的脚步声朝他悄然摸来。他们不敢再开口。而江鹭重新握紧匕首,在心中轻声告诉自己:一定要赢。
他必须赢。
如今铃声与敌人的声音彼此交错,他试图从这些声音中判断杀机和敌人已经艰难,他听不到半分姜循的声音。他猜她不会在此暴露自己。可他仍然为她而担心。
……她怎么办呢?
江鹭撑着身子,再一次咬牙站起。
血水滴在落叶上。
滴答。
躲在树后的姜循捂着口鼻的手微微发抖,睫毛上沾着水,眼睛却清明无比。
姜循听着各方声音,在心里计算着讯号被手下发现的时机:
东京地龙苏醒,山林的震动会比东京城中更明显,玲珑会派人来寻找她。此时距离发生地龙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就算再慢,她的人手此时也应该进了春山。
只要再坚持一下,他们就会得救。
江鹭那一边,耳听着乱七八糟的攻击起自四方,他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躲,立在原地,再一次失去判断。敌人在暗夜中露出得逞的笑容,只要这一次的扰乱成功,他们便能杀得江鹭。
迷雾重重,林中只立着一个强弩之末的小世子,小世子凭什么不败?
“嗤——”
剑穿树叶,伴着凛风,刺向江鹭。
到了身前不足十寸距离,江鹭才判断出敌人攻击的方向。他打算硬生生挺着被重创的可能,以命换命,再杀一人。然而这一次,有其余声音入了他耳中。
“砰——”
剑与剑碰撞的声音。
更多的人声与不加掩饰的呼吸声。
有人压低声音轻唤:“世子,我们来了。”
有人着急寻找:“娘子,你在哪儿?”
明面上的江鹭与暗处的姜循听到声音,齐齐松下紧张至极的精神——援手来了——
姜循从躲避之处出来,奔到江鹭身边。她看到他身上的伤,心惊胆战,扶住他手臂微微发抖。江鹭察觉她的畏惧,在他人注意不到之时,他袖中手伸出,轻轻握住她。
姜循这边到来的卫士怔一下,当做看不见。
他们扣押住那几个活口,又得到姜循幽声提醒,说山谷处还有一个装死的刺客,不能让那人逃跑。
情势渐渐明朗,姜循吩咐完后续事宜,才看向江鹭那边到来的人。
一看之下,姜循生出几分困惑:对方人马不像她的手下一样秩序井然,无令不动。他们更松散些,人员不算齐整,衣着也各自不同。
为首的人,甚至是一个提笔书生,文质彬彬。
那书生对上姜循探寻的目光,朝姜循露出笑容。
姜循若有所思,心中一动:“江南十三匪?”
那些人当即眼亮,朝姜循递来钦佩的目光。
书生恭然朝江鹭作揖:“郎君,我们得段郎君的吩咐,在地龙苏醒后便入山林找你,幸好来得不算晚。”
江鹭轻颔首。
书生担忧:“郎君的伤可要紧?”
江鹭淡声:“皆是皮外伤,无妨。”
那书生朝向姜循:“见过夫人。在下在十三匪中排名第三,名唤高决。在下几个月前入东京,早就和夫人有过合作……之前乔世安妹妹的画像,就是在下画的。”
姜循一怔:夫人?简简的画像?
江鹭一怔:夫人?谁让他这么叫的?
江鹭正要打断,便听高决赞叹道:“那时在下便久仰夫人大名,却无缘得见。今夜一见,夫人胆量过人,和我家郎君当真是……”
江鹭剧烈咳嗽起来,打断了高决的话。
姜循唇角轻轻翘起,故作不在意地问起自己这一方的卫士:“东京情形可还好?”
卫士回答:“我们来的路上,看到塌了些房子,街衢上站满了百姓,京兆府和禁卫军的人都出来维持秩序……倒是没听说人死,毕竟天还未亮,一切尚不分明。”
姜循垂下眼。
高决说道:“二位还是趁夜返回东京吧。”
这自然是最妥的法子——姜循吩咐卫士,看住自己上半夜路过的那家人。明日朝廷救援来时,不能让他们说出不利于自己和江鹭的话。
姜循嘱咐完这些,又看向江鹭。
江鹭察觉她的目光,偏脸望来:“怎么?”
他明明受伤,声却清而静,不知是在下属面前强撑,还是在她面前强撑。姜循低头,望向二人交握的沾着黏腻血渍的手,目生犹豫。
高决察言观色:“夫人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姜循沉吟后,召来自己的卫士,轻轻嘱咐了几句话。被吩咐的卫士目露惊愕,脸皮抽搐,却硬着头皮:“……是。”
而姜循望向高决,淡漠傲然:“我决定和你家郎君回南康世子府,待上一日。可好?”
江鹭握她的手颤一下。然他不知是太累还是伤太重,或是心中生了不该有的念头,江鹭并没有开口拒绝,也没有说,这不算什么好时机。
这甚至很危险。
……可是他难以抵抗——
江鹭昏睡许久。
回了东京王府后,见过段枫后,他精神彻底放松,人便晕厥过去。高决退居幕后,段枫做主诸事,南康世子府一切井井有条,姜循只要不在人前露身,想来躲上一日,是可行的。
姜循不知自己为何要冒这种险。
可她在春山林中和江鹭站在一起,便生出了无法克制的冲动。那冲动让她头脑昏昏、让她想在江鹭身边停留……哪怕一日。
她也想当一次高决口中的“夫人”——
江鹭再次清醒时,周身暖融融的。
他的伤痛得到处理,闻到雨水与泥土混在一起的气息,偶有两声鸟啼。他恍惚片刻,忽地翻身坐起,便要去摸索匕首。
他手撑到身下锦缎时,稍微一顿。紧接着,他听到了属于另一人的气息。
屋中燃着沉香,雅致而静心,缓人心神。
潺潺雨声下,那人的呼吸似隔着一张帘子。好一会儿,江鹭反应过来,这里应是他的府邸,他的寝舍。那一张竹帘外的人,是姜循。
江鹭开口时,发觉自己声音有些哑:“什么时辰了?”
姜循声音隔着帘子,若远若近:“段枫说你的伤不算特别重,养一养便好。你的眼睛也请了大夫看过,大夫给你开了些药,说服上几帖,大约就没事了。自你入了王府,高决那些匪贼便重新隐入了幕后。我才知道,原来十三匪在东京已经快布满大街小巷;原来那夜你我同游东京,便有你的属下发现我二人踪迹了。
“你已睡了一整日。如今天将要亮了,外面下了小雨,东京因为地动的事已经一团乱,索性这和你我无关。那些刺客已经尽被扣押你府中,他们目前还什么都不肯吐露。撬开他们嘴的活儿,便是你的事了。希望你尽快给我一个交代。”
姜循转过身。
她站在江鹭寝舍的窗下,半肩靠着墙,半肩掩在暗处。
天尚未亮起,她站在这里听了半宿雨,身畔的一盏灯蜡融化,火已快要熄灭。濛濛的光落在姜循身上,而她隔着那悬起的半张竹帘,望向床榻上坐起的江鹭。
他一身中衣雪白,上了药的眼睛仍蒙着布,不得见光。乌浓发丝委肩,几绺错落地贴着面颊。他朝她的方向“望”来,玉骨伶仃,清贵之气和挺拔英气中和,当真好气质,好相貌。
不光神清貌秀,他所拥有的美好品质,也时时让身边人无言以对。
俗人会被美好魂魄吸引,却也会畏惧那过于纯净的魂魄。
姜循认真地端详着他,心想整个东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小世子了。
江鹭感觉到姜循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不知她为何看了自己这么久。他品呷出一丝古怪感觉,却仍神色如常,调整自己的声调,平和开口:“所以,你要走了?”
姜循回答:“是。我已在这里陪了你一整日,我的卫士已经等候在外。我想等你醒来再走。天尚未亮,你便醒来,我不知这算是快,还是慢。”
江鹭静片刻。
他缓缓说:“我醒来,你并没有特别开心?”
姜循不答。
她始终没有朝帘内走一步。她靠着窗凝望着半黑天色,遥想到春山赏萤那夜。
那夜赏萤时,江鹭看不见,而她怀里藏了一兜萤火虫。按照她的想法,他们本应在春山过夜,再一起看日出,她将流萤赠给他。
她要给他一场难以忘怀的记忆。无论日后身处何地,他都始终记得她。
事实与想象偏差太多。事实确实难以忘记,却不是姜循喜欢的结果。
姜循慢慢说:“江鹭,我特别讨厌你。”
江鹭蒙眼白布下睫毛轻轻颤抖。他睁着眼,看到的是朦胧白光。
姜循:“我没有你想的那样没有良心,我初初离开你时,痛不欲生,多次后悔,想要回头找你……若非叶白陪着我,哄着我,顺着我,我撑不过那段时间。
“那正是我真正该走的路——我花了很长时间让自己放弃感情,让自己无坚不摧。欲成大业,先斩情郎。不应该这样吗?
“我想和你玩儿,想和你一起走一段路,想重新体会我忘记了的东西。可我真正想要的,从来不是你,而是复仇——那夜,你不应该救我,不应该在那些刺客面前维护我。”
江鹭袖中手微发抖。
他平声静气:“做都做了,又如何?”
他听到姜循的笑声:“高决叫我‘夫人’啊。”
江鹭道:“他叫错了。他不知你我关系,生了误会。”
姜循笑声带着欢愉:“他误会,必是你我做了惹人误会的事。端看那日情形,谁不误会?何况我听到他叫我‘夫人’时,我突然觉得那个称呼很有意思,突然想起来如果没有中间这些磋磨,我正应该是‘夫人’啊。
“就算当不成世子妃,你要带着我离家出走,那我也依然是‘夫人’。那真是一个有趣的误会。”
江鹭顿一顿。
他坐在床榻上,心中既觉得古怪,又生起微微欢喜。他轻声:“循循,你过来。”
那小娘子任性道:“我不叫‘循循’,我叫‘夫人’。”
江鹭愕然,而他听到笑声过后,她掀开帘子,脚步声朝着自己过来了。江鹭心里松口气,心想只要她还肯过来,问题便不会严重。
姜循走到床前停下,那榻上郎君倏地伸手,准确无比地揽住她腰身,将她抱入了榻上。
她惊呼一声。
她贴着他的心脏,虽没听到他开口说什么,但他的心跳将他的心事暴露无遗。
姜循手抵着他心脏,自他怀里仰起脸望他。她眉目间始终带着一丝笑,望着他的玉容,伸手轻轻抚摸:“我不要你抱,只有‘夫人’才能被抱。”
她说话间便拧着腰欲躲,江鹭扣紧她不放。
他唤她:“循循。”
姜循仍是笑:“说了我不叫‘循循’,我叫‘夫人’。”
她逗弄半天,他始终叫不出口,偏偏被她撩得满心柔软,生了一腔情意。借着屋中那唯一一盏快要熄灭的昏昏烛火,姜循看到他的玉容有了绯红霞色。
同时,她抚摸他面颊的手,也摸到了滚烫温度。
他低着头,与她呼吸极近。这样近的撩拨,又恰是夜尽天明之时,他生了些情,便禁不住想靠近她。
然他欲吻她时,她侧过脸,他的唇只落在她腮上。
江鹭顿住。
他听到怀里的姜循仍在笑,那笑声,却渐渐从欢欣,变得怅然,再从怅然,变得冷漠。
姜循微微笑着,手放到他颊上,一字一句:“你动情了。”
江鹭意识到什么。
他垂着脸抓着她肩,他一言不发,听姜循在极近的距离下轻声:“在你我这段扭曲的发誓过互不拖累只并行一段路的关系中,你口是心非。”
姜循冷笑:“你对我生情,还妄图以此困住我。”
她推开他便要走,他扣着她的肩不放。
江鹭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不再如先前那样沙哑,而是泠泠如玉石溅清泉。
玉石磨着雨水与尘沙,在姜循耳边,溅起心房间的涟漪:“我困住你什么了?”
姜循目如冰雪。
她足够聪慧,足够狡黠。她在春山时受到震撼,大脑混乱没有多想。而今她不光看出来,她还试探了。她没想到她已经试探出结果,江鹭还妄图否认,扣着她不让她走。
姜循跪在他腿上,面朝着他,上半身朝后仰,手腕却被他抓住。
江鹭俯下的发丝落在她颊上,酥痒一片。
而他重复:“我困住你什么了?”
姜循:“时到今日,你还想哄我?那我便与你打开天窗——你那日和我说的什么不与彼此谈情的话,分明是鬼话。你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对我生了念头便无法收放自如。”
江鹭反问:“怎么,你没有生出念头?你若没有,何必缠着我不放,让我答应和你的私会?”
姜循:“我和你不一样。”
江鹭轻笑:“哪里不一样?”
姜循:“我游戏人间,不会因私情而影响大局,不会因你而犯错。但你不一样——你根本不是想以后和我分开,你不是把我当短暂的床笫之伴看,你在把我当你喜欢的人看。”
姜循盯着他:“你想要我同等的回报。你想要我的心,想要我的爱,想要我为你停留为你折腰。”
江鹭仍淡声:“那又如何?”
……他竟然承认了。
姜循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欢喜,是酸涩或是惆怅。
姜循后仰的上半身朝前倾,她贴着江鹭的面,眼神空洞,却有无限决心:“而我,绝不给你!”
她说完这话,便失去了所有力气。她眼中浸了水光,潋滟间波光如皱。她庆幸江鹭如今眼瞎,看不见她的异常。她要离开这里离开他,放弃这段一人动了真情的关系。
她自认为已经说清楚了,他却仍不松手。
姜循微怒:“放手。”
江鹭:“不给我便不给我,你伤心什么?”
姜循奚落:“我何曾伤心?”
他不和她辩驳,不和她说他有多关注她——仅仅听声音,他便能猜出她此时的样子。
必然苍白,必然倔强。必然用仇恨的眼神不让步,恨他想绊住她,又喜欢于他的动情。她就是那样奇怪的人……就是那样想伪装得无坚不摧。
可她是人。
人心乃肉长。
她对姜芜有感情,对叶白有感情,甚至对姜家都有感情……她怎么就不对他有情呢?
姜循:“放开我。”
江鹭扣着她手腕,垂脸到她面前,轻声细语:“抵抗我啊。”
姜循一愣。
此时二人的动作何其亲昵暧、昧,她所有的挣扎带来的都是反效果,反而让她坐在他怀里。她被他箍着腰身扣着手,呼吸间皆是那清致无比的兰香。
兰香丝丝缕缕,在清晨雨声中,渗入她肌肤。
江鹭苍白的脸上,在烛火下,添一份冶艳之色:“我想要你就给吗,你何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姜循发怔,看着这个俊美的郎君挺直鼻梁下,红唇一张一合。
他道:“我是动心,是动情。我是情意难控,但我何曾要你回应什么了?我有说过吗,有要求过吗?怎么,你被我感动了?你因为感动,就会爱一个人,把心放在一人身上?”
姜循:“我说过,不会给你。”
他轻声:“抵抗我啊——用你所有的本事来抵抗我啊。我诱你入网,你便会乖乖入吗?我对你并无要求,你却在怕什么?”
江鹭扣押着她,呼吸落到她肌肤上,她生出一层细微战栗。他面颊红透,情动万分,却又带着那么几分疯狂——
“别给我。”
江鹭低头,唇落到她肩上。他看不清,侧头间,叼上她颈上一片肉,齿关轻噬。姜循一个激灵,肌肤生出一片鸡皮疙瘩,不禁咬住牙关。
他唇挨着她颈:“很有感觉?”
姜循:“没有。”
江鹭慢悠悠:“那便是抵抗有效了?”
姜循骨血中生出战栗,她要推开他:“我要走了。”
江鹭:“抵抗我,不是只用言语。你我过招,却要敌人早早投降——凭什么啊,循循?”
二人推搡间,他鼻尖在她颈间挪动,呼吸与唇息碰撞间,每一寸都让姜循呼吸生乱。她倒真的有些失神,有些大脑混乱。他说“抵抗”,她便心想着“抵抗”。
可他的发丝像水草又像藤蔓,把她缠住。
糊涂间,她被压到床上,被亲吻被诱惑——都怪雨声扰人,让人心烦。
第 77 章
这真是一场荒唐欢愉。
天未亮, 沙沙雨声透过半开的窗子浇入屋中。那雨绵密缠绵,什么也不能阻拦,只将那烛火扑灭了。
最后一点光悄寂灭了, 屋中陷入半暗昏光中。
可惜姜循已经看不见了。
她被扣到了柔软床榻间, 被束缚住。江鹭摘掉了自己蒙眼的白布条,蒙住了她的眼睛。二人如同打架一般, 她想挣扎离开, 他就那样将她按下去。
雪白的布条蒙在姜循脸上, 在姜循的抗拒下, 布条微斜, 呈一段糜乱艳丽的美。只是江鹭睁眼间, 也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光影。他看不分明身下的美人, 却无碍他扣住这位不老实的美人。
姜循呼吸剧烈, 因和他的闹腾而心口剧烈起伏,如月下一段融着雪光的山巅,薄雾泠泠。
江鹭捏起她下巴,唇与她相挨。
她分明抗拒,分明不肯,但是二人的气息一旦缠上,她便生出一种大脑昏沉沉、忘记所有的迷离感。这种感觉如梦似幻,像吃醉了酒, 像沉浮于海间浪涛中, 只有一块横木供她攀趴。
她不知是世间所有的亲昵都这样,还是江鹭与众不同,让她格外触动。
沉沉间, 她变得柔软下来,温顺起来。不再是他追, 她也相迎。脸颊轻挨,白布捂住她眼睛,她只看到一片白。她脸颊染上胭脂一样的颜色,勾腰搭肩,浑浑噩噩忘记今夕何夕。
她呼吸不畅,拍打他肩膀。
他侧过脸放她自由。
姜循便冷笑:“你只会这种手段吗?”
江鹭手指磨在她下巴上,既是温声,又稍显淡漠:“你能听到自己声音是什么样子吗?”
姜循一顿:她听出自己情绪的变化,可她不认。
江鹭又道:“你说这话的时候,把手和腿挪开,也许更有说服力一些。”
姜循脸皮厚极,并不放手,只道:“这是你诱我在先,我是受害者。我已然抗拒,是你强迫。我又不做柳下惠,享受此情一向是我所爱。难道你不知吗?”
江鹭慢条斯理:“我知道。我不是一贯被你的不要脸哄着吗?”
她听到衣料窸窣声,他的手指如弹古琴般,在她腰上一动,她便脸红得更厉害。她喜欢这种吃醉酒一样的感觉,她更生出许多冲动。她眼睛看不见,却能想象得到他在做什么——
曾经有过那样一次。
濛着微光的身量,宽肩窄腰容姿甚好。那样的精致玉骨,莹亮细腻,让人爱不释手,独拥于她怀中。月色下,他的身体像铺陈开的山水画,山水迂回轮转,明丽淡雅,让人目眩。
此时,姜循听到自己狂烈的心跳声。
他的呼吸伏到她肩侧时,她被他压着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不小心碰到了他微热紧实的腰际。他身子一僵,她面不改色:“禽兽。”
江鹭淡声:“骂我之前,你要不要看看你自己是什么高贵的样子。”
姜循:“难道你能看见?”
江鹭稍顿。
姜循唇角一翘:“你看不见。大夫交代你护好眼,你偏偏被情绪把控,摘了布带来束缚我。怎么,想让我感受一下看不见的感觉吗?你损人不利己,我只蒙眼一时,你不爱护自己,瞎了一世,可怪不到我头上。”
江鹭:“我若是瞎了一世,必找你算账。”
他掐住她脸颊,并不在意地笑。他一反常态,许是看不见让人大胆,许是诱她需要精力。总之——此时的江鹭,仅仅抚摸,便让姜循流连,却不承认。
他一动之下,她便“唔”一声,身子轻轻一颤。她呼吸凌乱,心间痒到不行,口上还道:“找我算什么账?当时失控的人是你,非要帮我的人是你。我可是阻拦了的,没拦住而已。你便是从地狱爬回来,我也不认。”
江鹭:“说的像是你不会下地狱一般。”
姜循改口:“是,我也会下地狱。但是你在地狱中找我算账,我也不认。我可从来没要求过你什么。”
江鹭:“你反反复复不停强调,是为何意?心虚吗?还是心动却不认?”
姜循回以冷笑。
他不在意,重新低头亲她。
姜循:“荤素不忌!”
江鹭喑哑:“一个巴掌拍不响的道理,懂吗?”
姜循:“滚……”
他发丝落到二人唇间,唇齿间馨香又柔软。
他戾声却淡淡:“总要我滚,以为我那么好打发?”
她情动难忍,在他怀中微微动作。他发现后挑眉,他没什么表现,姜循却因他停顿那一下,觉得他在笑。
他当然要笑。
最好的猎手,以为能捕下她。
她生了恼,扭头欲避,他撇过她脖颈,重新俯身。呜咽间,她被侍得展了眉,整个人蜷缩起来,重新迎上他。
姜循面红心跳,身软心麻,血液在体内煮沸,整个人如同被架在火上烤。必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她才要攀上那温玉一样的触感,想从潺潺细雨一样的亲昵中获得凉爽。
姜循喘着气,咬牙切齿:“我是让你认清现实。你莫以为你为我做什么,我便会心软。你莫以为我如此好打动,我早和你说过,我只求今朝不管明日。他日你落得狼狈收不下场的时候,可别让我看到。”
江鹭气息在她心口激起一串颤意。
他折她腰肢,向上拨弄。她这根琴弦如此听话,别人如何摆布她就如何做。她一边大义凛然,一边受欲所困。而她搂着的郎君气息也跟着乱,在她颈下白皙处时远时近,撩得她生出恼意:“打动你?你真是高看自己,低看我。”
姜循:“你不是想打动我,你是在做什么?”
他说:“享乐啊。”
姜循愣住。
江鹭:“放纵青春啊。”
姜循厉声:“放屁。”
她恼得咬他下巴,落下齿印,他气息紧绷,却兀自在笑。她以为自己已是不寻常,却于此时发现江鹭那藏在最深处的狂癫。
他掐住她下巴不让她继续咬:“会露下痕迹。乖,收口。”
姜循绷起齿关。
江鹭手指揉在她颈肉间:“姜小娘子可是才女,说什么脏话?”
二人便是这样,既缠绵,又争吵。
他用温柔织一张网,而今隐秘企图暴露,晦暗不明处的心底兴奋蹿升。畏惧?没有的。
江鹭:“你知道我和你相识这么久,一直在克制什么吗?”
姜循大言不惭:“克制对我的喜爱。”
他在她颈间闷笑,笑声哑哑地撩着她。她咬牙忍耐,汗水沾在颊上,却觉得自己并没有说错。他呼吸每晃一下,她的气息便跟着晃。一滴汗落在她唇间,她伸舌去触。
江鹭:“不,我只是克制自己不要待你太好。我怕自己待你太好,我遭罪啊。你好像不理解对一人好,情不得已,不求于人,最终图的是自己快意。”
姜循:“你真会颠倒黑白。”
江鹭面不改色:“是你不信人,不重情。她快乐,我快乐。她伤心,我伤心。除此之外,我还能图什么?”
姜循被说得心花怒放,半信半疑,口上却叱:“巧言令色,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江鹭默默点头,似重复,又似在笑。他看不太清,于一片混沌光华中俯着脸,好像在试图欣赏这种模糊不清的暗光下,她会是什么样子,“我是胡言乱语。那不是跟你学的吗?你嘴里没有一句实话,我当然向你学习。”
江鹭揉她腰肢,气息沙哑,已然几分沉浸。他亦如同置身一段玄妙无比的梦境,然他不可全然沉溺,他还要和姜循过招——
江鹭:“我一开始和你好,就知道你是什么货色。你一开始勾我,难道不知道我容易动情?可你浑然不管,你只在乎自己的快乐。之后你倒是快乐了,如今发现我沉溺,你又慌张想退。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道理?你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
“我是你的玩物?我知道你将我看作玩物,但你总不会真的洋洋得意,认为我只是玩物吧?”
姜循膝盖抵他腰轻轻试探,慢悠悠嘲:“我几时说过你是玩物?我一向说的是各取所需。玩物?你是瞧不起我吗?你以为所有的郎君,都能爬上我的榻,做我的枕间宾客?”
江鹭:“你的幕中之宾,难道不多?”
他总在意此事,抱着这点醋意,吨吨吨一阵狂饮,时时刻刻记挂着。此时二人吵架,她便故意笑:“多啊,多得从城东排到城西。从叶白到张寂,我数都数不清楚。”
她一声惊呼,因她腰肢被他掐痛,又被重重一撞,当即神魂飘荡,悬至高处。
她忍下去,眉目间蕴着艳色,既挑衅,又戏弄:“不过你放心,你是我的入幕之宾中,最不好对付的那个人。”
江鹭被她气得心脏蜷缩。
他喉结滚动:“自然,我必是你最好用的那位宾客,让你费尽心思。我有我的原则,你有你的考量。我稍微待你好些,你便如临大敌,觉得我图你美色,对我一再警告。你当真看得起自己——虚伪狡诈的循循,怎会为我折腰?
“我救我的,做我的,关你什么事?我让你回报了吗,让你感动了吗?我是狩猎你,你又何尝不是狩猎我?我倒从未让你接受我的想法,你却一直试图说服我接受你的。这天下没这样的好事。
“害怕的人是你,可不是我。这才哪儿到哪儿,你便怕成这样……你莫不是已经动心了吧?”
他的试探,姜循不承认:“我不信你对我当真没有要求。”
江鹭:“我从未说过我对你毫无要求。”
身下的美人挑起眉,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他看不见,却可以想象。他不知二人如今情形乱成什么样,荒唐成什么样。他好整以暇,在她耳畔道:“我对你的要求一直只有一个——不要骗我。”
姜循怔住。
江鹭亲她唇角,啄动间如蜻蜓掠水,一下又一下,让那池水起了雾:“不要骗我,不要对我说谎,不要欺瞒我。你但凡能不骗我,我便是肝脑涂地那也是我的事。你若因此而感激涕零,要回报于我……那我倒也甘之如饴。”
姜循喘息剧烈。
她喃喃道:“你做梦。”
江鹭无所谓:“那你我便达成共识,我自去做梦,你去慢慢消化?”
姜循愣住。
这世间最有耐心的猎手,对她撒下巨网,诱捕她说服她。她自然不那样容易被哄,但是二人气息缠腻,又亲又骂,情难自禁,他却说走就要走。
他拔身便要退。
这种退,如钩子般,在她心弦上挂住。
他上身抬起,与她相挨的面颊一点点后撤。她抵在他后颈的手指抖一下,他仍是慢吞吞地进行这种凌迟。
她满颊红得宛如夜霞,眼上白布在二人骂闹间偏离一点。她睁开眼,露出的一只眼中,看到江鹭如今模样——
他睁着眼,眼前却雾濛濛,不曾聚光。但昏昏天色下,他长睫沾雾,发丝淌腰唇染胭脂,颈上痕迹深一道浅一道,遍是齿痕与唇印,绮丽夺目。
被她挠一颈后,他仰颈叹息间,白衣中衫如云般堆在腰际,和发丝缠乱。此时这床榻间的小世子周身不是黑便是白,偏离往日的内敛端正,他像鹤顶羽冠,发着微光。这样洁白而沾着欲的模样,让姜循指尖发麻。
他在诱。他猜她看到了?混账!枉她以为他纯白无暇!
姜循目光灼烧,声音哑而低:“你到现在都不承认你别有用心?”
江鹭低笑:“循循,我纵是别有用心,会承认吗?你在说什么胡话……事不到最后,不见结果,我岂会早早认下?”
他捏着她下巴,既怜爱无比地亲她,将她弄得面红耳赤;又好整以暇地否认一切:“我撒网你逃走,你撒网我不认。你我之间,不就是这种关系?是谁想多了,或者想要的更多?”
她轻轻哼了一声,声调微软,让他心间发颤。可他必须心狠,必须也让她得不到。
江鹭淡声:“我走了。”
姜循抱住他脖颈不肯松。
她又气又恼,被吊在中途百爪挠心:“我说过,我不为你低头。”
江鹭:“努力别低头啊。做不到?”
他转过脸,她的唇便上仰,急切地追了过来。他朝后一退,便又倾身朝她拥来。二人在绵绵晨雨间生欲,混沌地想着日后再说——
气息稍分开,姜循枕着他臂弯,似笑非笑,手朝他捞去:“容我试一试,看你是否还是那样不中用。”
他脸酡红,神色迷离,却温声贴她耳:“不中用的也许是你。”
姜循:“打赌吗?”
江鹭:“赌啊。”
姜循:“便赌——”
江鹭:“赌谁想要的更多,失魂落魄,变得落汤鸡一样凄惨。”
姜循:“反正不是我。”
江鹭:“话别说得太满。”——
纵情狂欢,身心俱畅。
此次与那夜的亲昵无间、满心爱意不同,此次又吵又闹,偏偏情意难舍。既要压对方一头,又不自主地被对方所压。而男女之情此消彼长,哪能论的清谁输谁赢。
二人都听到对方咚咚的心跳声。
一张干巴巴的硬实木榻,衾被不够软实,熏香不够暖情。这里属于男儿郎,不像女儿家的闺房那样舒适。可是情至此时,哪里顾得上那些。起初都要轻拢慢捻,然后必要烈火浇水,再是满心燥热,迫不及待,你追我赶。
“咚——”
谁被压下。
“唔——”
谁在头晕。
“嗯——”
谁撑不住摇头——
在这片混乱中,天色一点点亮起,光从帘外投入,江鹭眼睛渐渐看得见亮光。
雨丝拍打竹帘,海棠枝朵啪嗒一声,摔在窗口。细微滴撞声,压不过帐内声音。
江鹭怔愣一下,怀里的美人便来抚他面颊,闭着目轻哼,似埋怨他的走神。他便在这种昏光下,凝视怀里散发绯面、像吃了酒一样张口喘息的美人。
许是知他看不见,她无所顾忌,眉目如画,媚态横生。乌浓照白雪,白雪点红梅,葳蕤发丝缠在二人臂弯间。
光越来越亮。
香风萦怀,他在昏光中看清一切。
她扔到榻下的兜囊不知何时松动,里面的萤火虫飞出。夜尽天明,萤火虫飞在帐中,飞在姜循的眉梢,像发光的蝴蝶。她承受不住间微微蹙眉,江鹭忍不住伸手抚去。萤火从他指尖穿错,飞向他怀中。
姜循感受到他的激荡,痴痴笑。她还没如何嘲笑他,便被急促的呼吸再次吞没。而她喜欢这种让她周身战栗的刺激,她口中不清不楚地说些戏弄的话,尾音如帐头悬钩一样轻晃,颤巍巍失去音调——
姜循酣畅又疲惫,腰肢酸麻双膝无力,手指脚尖都能感受到那股慵懒畅意。
她拒绝江鹭的相送,戴上兜帽与自己的卫士一道离开南康世子府时,都难掩好心情。
她不再如前两日那般焦虑,那般不知如何面对江鹭的情。她今日无意于此,可一旦动意,又发现此间情如此动人,难怪世间男女难耐,食髓知味。
她懒得多想了。
就像她的初心那般——快意便好。
江鹭让她满意,带给她快乐。剩下的……反正吃亏的不是她。
姜循的好心情,持续到自己踏入府邸。
她一进入自己的府邸,便感觉到气氛有微妙的不同。
整座府邸沐浴在晨雨中,幽静无比,一路香雨拂竹,楚楚有致,却没有任何一仆从和侍女前来向她请安。玲珑也不知去了哪里。细雨连绵凉风拂面,落叶飞花飘零零,落了姜循一身。
姜循心中稍顿。
她面色如常地踏入正堂,一道幽凉声音响起,将人吓了一跳:“你终于回来了。”
姜循抬头。
一树花木映在身后,她沾着水的眉目轻抬,看到朦胧天光照入暖堂,而堂中正座早有一人相候。
那人端着一杯茶水,眉目冰冷,却偏带出一丝笑,目光如电地盯紧她。这样的目光带着压迫,姜循背脊一点点挺直。她面不改色,那人敬佩她的胆量。
暮逊在一片静谧中,看着这在清晨踏入府邸的姜家二娘子:“天刚亮,你不在自己府中待着,却是从哪里回来?”
第 78 章
奇怪。
暮逊怎会来她府邸?
不提她二人昔日虚情假意, 近期二人关系紧张,已称得上水火难容。姜循不信暮逊对自己有什么兴趣……莫非前日太子生辰宴,她提前离席, 惹他不快了?
姜循心中转过那诸多念头, 面上只盈着一丝笑:“东京发生地动,百姓遭罪, 我心中怜惜, 夜不能寐, 便早早离开家, 去看望城中那些塌了房子后无处可住的百姓。”
她朝身后一努嘴。
跟着她的卫士恭然端出一捧不知是沾着露水还是雨水的垂丝海棠。那花娇柔红艳, 在枝木间朵朵弯曲朝下, 落在卫士怀中, 远望如彤云密布, 美不胜收。
而立在花前的美人,比海棠毫不逊色。
暮逊盯紧她:“快八月的时节,哪来的海棠花?”
姜循惊讶笑:“我也不知啊。百姓送的花,我便收了。大约是从其他地方移栽的?殿下要去查,去过问吗?我陪殿下一起啊。”
跟着姜循卫士既紧张又敬佩:这垂丝海棠,分明是娘子强行从世子寝舍外摘采的。娘子美了一路,如今也敢信口开河,和太子说什么“百姓赠送”。
他们连塌房的街巷都没路过, 就怕被人撞见。
然而暮逊多疑。应对多疑的人, 便要迅疾而果断。哪怕暮逊之后会去查,此时他也会半信半疑。而暮逊之后去查……姜循也不惧,她可以之后安排啊。
姜循浅笑:“殿下今日怎么不去朝会, 早早出宫来?殿下可曾用膳,要与我一起吗?”
暮逊眉目阴郁下来, 唇角笑意变得更凉。
朝会……呵。
东京发生地动,赵铭和为主的朝臣高呼,此乃“君主失德”“苍天惩戒”。若非太子失德,东京怎会连日遭祸?
真正的君主在福宁殿养病呢,平时理事的是太子。那些宰执不去福宁殿斥责老皇帝失德,却要把地动的原因,归到太子身上。
东京这半年不太平。
一会儿是春闱主考官身死,一会儿是流民入城。再一会儿是“神仙醉”害死人,太子遇刺,如今又发生了地动……赵铭和建议暮逊写诏认罪,戒斋祭天,最好从朝务中退出,以示受戒,表于天下。
暮逊冷笑连连。
然而他对此确实难以应对——自古以来,地动这样的灾祸,都代表上苍的警示。
可自古以来,受戒的不只有君主,还有宰相。许多宰相都因此祸而罢官免朝,暮逊尚没攻击宰相,赵铭和却先来攻击他了。
暮逊和赵铭和在朝上闹得不可开交,但因为之前“神仙醉”的事,暮逊到底矮了一头,今日干脆不上朝,不看赵铭和的脸色。
如今暮逊身在姜府正堂,手撑着额头,闭目间,眼下有一层极浅的乌青色。可见这地动,确实将这位太子折腾得不轻。
暮逊:“孤出宫,自是要去看望灾民。你比孤更了解宫外,你来安排吧。”
姜循:“殿下真乃爱民如子。”
暮逊笑而不语。
那日被抓的绿露,已经被暮逊放回了姜家。暮逊不杀那背主的侍女,而是给了绿露一个联络方式。若是姜家再有什么异动,这个侍女可寻自己。
而暮逊对姜循的怀疑,已快到极致。
姜循再是美貌,今日在他眼中也如蛇蝎毒鸠,不能让他生起一丝怜爱。
他如今只是没时间处置姜循罢了。
他必要对付姜循。
……今日清晨,姜循到底从哪里回府,做了什么见了谁,暮逊都会去查。
他和她把臂同行,到今日,二人各生异心,已无任何信赖可言。
而待姜循出去安排时,才问起玲珑,得知颜嬷嬷生病,玲珑昨夜半夜便回去姜府探望——
在暮逊和朝臣争相彰显“爱民”的风度时,有一人,趁着如今东京注意都在地动灾变上,火急火燎地托关系进了开封府地牢,直扑向最深的牢狱。
贺显撞在牢门上:“堂哥,大事不好了!”
牢中盘腿而坐的贺明经过一月牢狱灾难,已憔悴万分。
朝廷对贺家的惩处过几日估计就会下来,若不出意外,当是流放。贺明有自己的一腔算计,并不多言,只每日要听贺家其他人的鬼哭狼嚎。
贺家被关的人整日痛哭也罢,贺显这种没有被关的人,又大惊小怪什么?
贺显吞唾沫,目光躲闪:“我、我那日在太子生辰宴见到江世子风光,气不过,心想咱们家遭罪,都是他害的。我喝了点酒,有点气血上头,就雇人去刺杀世子……”
“什么?!”贺明大惊。
他身上有伤,仓促跳起时咳嗽不住,脸上一下子没了血色。
而贺显更不自在:“我没想到那世子武功那么高。我找的江湖上有名的厉害杀手,都没取了他性命。我偷偷打听,没听说世子受伤。我雇人的镖局那边,却没等到杀手回来……堂哥,那些派出去的人,会不会被世子抓住?”
贺显低头支吾:“世子会不会撬开那些人的嘴,查到我啊?我、我倒是不怕什么,主要是怕连累了你们……给你们带去祸事。”
隔着栏木,贺明和贺显相对:“那镖局,知道雇人的是你吗?”
贺显忙摇头:“我没露真容,是托人去的。不过世子权大,要是想查,应该能查得出来。”
贺明松口气。
只要贺显没有真正露面,事情就有回旋之地。
贺显虽冲动,但是这件事,恰恰能让贺明加以利用……
贺明沉吟一二,吩咐堂弟:“你让当初雇人的人,去东宫走一趟,送给太子一幅画。当日抄家时,因为画不是贺家的,便被我一个妾室收走了。你管她要画……告诉她,只要守口如瓶,我保她平安。”
贺显一头雾水,不知怎么又扯到画了。
但是贺显听明白了一点,喃喃自语:“祸水东引啊。”
堂哥是要小世子顺着雇杀手那条线查,查到太子身上。堂哥是想让世子以为,欲杀他的人,是太子,让世子和太子去斗。
可是,那两方即便斗得两败俱伤,贺家能因此摆脱流放命运吗?
贺明让贺显附耳过来,将自己真正要贺显做的事道出。
贺显震惊瞠目。
贺明道:“贺家赌输了一次,但幸好我们还有赌第二次的机会。贺家成败皆在此一举,你只用传消息便是。事成之后,不光贺家重回风光,你也能继续做你的生意,背靠嫡系支持。”
贺显拍胸脯保证:“此事不难,堂哥既然已经计划周全,我照做就是。我这一次再不自作主张,横生枝节了。”——
贺显求见太子暮逊,比昔日容易一些。
昔日太子几乎不离东宫,但最近因为地动,暮逊几乎整日去民间,慰问百姓,做足姿态。朝上关乎“君主失德”的讨论此起彼伏声势不小,暮逊只能不露面,试图先挽回民心。
贺显托了好几重关系,最终在一处别宫禁苑,抱着画进园,来书阁求见暮逊。
暮逊本不愿见——他如今只想远离贺家,让那“神仙醉”的案子牵扯不到自己。只要贺明安静些不攀咬自己,暮逊看在阿娅的面上,愿意给对方一个活着的机会。
肯见贺显一面,是对方求了许多日,说有重要的事情报给殿下。
送画?
……贺家哪来那么多画?
暮逊的心不在焉,到他真正看到那幅画时,彻底瓦解。
那是一幅被贺明藏了很久的画,在关键时候有起死回生或致人死地的功效。贺明可以在见到姜循画作的第一眼,认出此画乃姜循所为。那么暮逊也可以。
暮逊盯着画中的男子:
细窄腰身,平整肩膀,飞扬拂带,束袖锦袍。
风流与端秀相辅,气质与容貌相佐。那画中郎君坐在桌边,长袖撑桌,垂首沉思,并不看向画外。若非画外人时时盯着画中人,岂能画的那样传神?
这样的画作,可比先前贺明送出的那幅粗糙画作,画工水平精妙得多。
“啪——”
拱手立于一旁的贺显听到瓷器破碎声,悄悄抬眼,惊愕地看到太子掀桌而站,袍袖扫到桌角,太子徒手将点茶瓷杯捏碎。
细密血珠混着滚烫的热水,顺着暮逊的手蔓延向衣角。暮逊的衣袖被茶水弄得湿淋淋一片,但暮逊顾不上那些,只满心惊怒地盯着这幅画。
画中人自然是他如今的眼中钉,南康世子江鹭。
暮逊快速回忆自己记得的姜循和江鹭的几次见面:起初陈留相救应是最开始的缘分,然后便是东京城中偶尔的瞥视。
暮灵竹生辰那日,江鹭斩虎杀兽出尽风头时,姜循在宫中;端午节时姜循和暮逊夜游东京,暮逊遇刺,而江鹭行踪不定,彼时并未在内城现身;“神仙醉”爆发那日,暴雨连城,江鹭出城缉拿贺明,姜循也在。
前几日清晨,暮逊在姜家府邸等候姜循。姜循不在自己府邸,却从外而入。她说是看望地动中受灾的民众,可若不是呢?
这仅仅是暮逊记起来的几桩事,背后是不是有更多事?
江鹭、江小世子、江夜白……
暮逊盯着画作中的俊逸郎君,突兀地笑出声,眉目间竟露恍色。
他最开始见江鹭时,与江鹭在殿中喝茶。那时茶香四溢,紫烟绕雾,此时想来,暮逊终于明白自己当初察觉的那丝违和感到底是什么了:
姜循喜欢的郎君,应容貌温秀又有艳色。最好出身高贵文武双全,既要如松般挺秀,又要如兰般静雅。
昔日暮逊疑心的叶白,正是这一类风流之人。可叶白不好武,又性子偏轻偏浮,并不完全符合姜循的喜欢。而江小世子,是照着姜循的喜好,活生生长出来的其间翘首。
她就喜欢那种容貌的人。
他们在他眼皮下,狼狈为奸暗度陈仓……他们当他是死的吗?——
江鹭的眼疾好得很快。
当东京百官为地动事争执时,江鹭顺着刺客的线,查到雇人的贺家,又顺着贺家,查到了贺家和太子的联络。
奇怪。难道想杀的他,是太子派的兵马?可若太子欲杀他,手下人怎会不认得未来的太子妃?
江鹭和暮逊在“神仙醉”后关系紧张,不再为盟友。可暮逊是一国太子,就算要除江鹭,也会做足准备,而不是雇佣江湖人出手。
其中必有别的缘故。
而查到贺家,江鹭想起姜循告诉自己的“贺家以前是凉城人”。江鹭便去开封府,以皇城司的名义,要求查阅贺家案子的卷宗。
他看到了姜循说的两年前贺家多出来的一笔钱。这些钱不是同一批次入账,断断续续入了很久,却在某一时刻,突然停滞。
开封府认为这是贺家偷偷贩卖“神仙醉”的钱。贺家正是靠着这笔钱运作,成功摆脱皇商的旧日时分,把族中子弟包装成文人墨客,来东京参加科考,要给贺家换个新身份。
而这笔钱……江鹭一时间看得不仔细,也算不出具体数额,但是他忽然想起一事。多日前,段枫在看凉城事变的卷宗,告诉江鹭说,军费少了一大笔。
两笔不同的钱……会是同一笔钱吗?若非同一笔,贺家当真贩卖过“神仙醉”?若是同一笔,难道贺家参与了凉城事变?
贺家此案与当年的凉城事变无关,审案人没在那笔钱上大做文章,江鹭却无法坐视不理。
江鹭翻阅卷宗:“贺家的案子,判下来了吗?”
陪同的小官弓腰:“判下来了。男的流放,女的入教坊。入了八月就会让他们动身。”
江鹭:“谁判的?”
小官:“赵宰相亲自过问,亲自批红的。”
江鹭诧异抬头:“宰相?”
……宰相前些日子不是还想拖延时间,想将太子一军吗?赵铭和怎么突然转了兴,快速给贺家判了罪?
小官挠头,唏嘘道:“许是赵宰相嫉恶如仇,见不得贺家人这样鱼肉百姓吧?何况赵宰相震怒也正常——世子不知,多年前,宰相与先大皇子一同处置凉城的事,为了和盟,宰相与大皇子尽忠尽责。虽然后来是太子接手了凉城案子,但是宰相看到出身凉城的贺家,会难免想到当初凉城那些昏头的将士害死多少人,差点毁了两国盟约吧。
“赵宰相对贺家,可能是迁怒了。”
江鹭缓缓抬头。
他立在狱中阴翳角落,一重烛火照在他面上,白得几分诡异。
江鹭在一瞬间,气势拔然如剑出鞘,让陪同的小官朝后惊惧跌步。小官捂着心脏回神,见江小世子依然面白人秀。
许是狱中潮湿幽冷,他看错了。
江鹭轻声:“赵宰相先前和大皇子一起主和,主持凉城事务?”
小官咳嗽一声:“世子不要对外说啊。因为大皇子已经死了,现在做主的是太子。在宰相面前,可不能提‘大皇子’,宰相会不快的。”
江鹭将卷宗扔给小官。
他掉头便走,一言不发。小官手忙脚乱地收好卷宗,小跑着追上去:“世子不看了?世子这是去哪里?”
江鹭自然不答他。
但是江鹭出了开封府,便御马去了枢密院。
之前,他为了不引人注意,只让段枫调查枢密院中关于凉城事的卷宗。而今日,他突兀得知了十分重要的消息,他怀疑这些新消息和凉城的遭遇有关。
哪怕会引人怀疑,他也要亲自去一次枢密院。他将以“查贺家”作借口,以“贺家是凉城人”为理由,要求调阅凉城事变的卷宗。
他会记下这些内容,和段枫合计——
贺家,孔家,太子,姜明潮,曹生,大皇子,赵铭和……卷入此事的人越来越多。
江鹭知道得越多,却越冷静。他要一点点深入查,他要知道凉城是怎么一步步被火烧,凉城百姓怎么一点点远离家乡无处可归,两国合约,到底是怎么谈成的。
他要看清楚,到底是“和盟”,还是“卖国”——
江鹭从枢密院出来,已到傍晚。
他想着自己从枢密院卷宗中看到的那些消息。确切说,那些记录下来的卷宗内容,并没有太多有用讯息。若当真有用,段枫也不会至今才查到一笔钱的去向不明。
江鹭只能记下所有,从细微处推断,从不被人注意的地方观看全貌。
他心乱之时出皇城,却发现有人在专程等着他。
等候在马侧的卫士见到江鹭出来,忙上前请安。卫士跟随江鹭,小声在江鹭耳边说:“世子,姜娘子有事寻你夜会。”
卫士等着江鹭的回复,却骤然间,颈上悬了一把剑。
卫士愕然,迎视江鹭冰雪般的眉目。
江鹭垂眼:“戏弄我?”
他分明温润淡泊,却许是因为习武的缘故,常有凛然寒气。这寒气直逼卫士,满是凌厉。卫士僵硬片刻,说:“小人怎敢?是姜娘子……”
江鹭:“哪个姜娘子,谁家姜娘子?我不曾和任何年轻娘子相熟或有约,你却是安的什么心,借旁人娘子的名号,来行这损人闺誉之事?或是,你不将我放在眼中,胆敢戏耍我?”
卫士嗫嚅,额上渗汗。
卫士说不出所以然,江鹭手中剑朝下按。他如今杀气凛凛,杀人如吃饭面不改色。他又知道此间必有异常,便下手丝毫不留情。
眼见卫士要在他的手下丧命,一道尖锐的声音拔高:“世子手下留人!”
江鹭转头。
黄昏红光入天际,一位老仆模样的内宦从皇城门口的马车中爬出来,手持拂尘,急急奔来。
这内宦奔来便踹那卫士一脚,恭恭敬敬朝江鹭陪笑脸:“见过世子。敢叫世子知道,他是老奴侄儿,为人混不吝,办差时就喜欢吃酒。这人吃酒就说胡话,屡教不改。老奴给他安排个活儿,他又在世子面前张狂……世子饶他一命吧。”
这内宦又让卫士给江鹭磕头。
那卫士涨红着脸,浑浑噩噩低头下跪,自扇巴掌,求江鹭开恩。
江鹭看那内宦:“你寻我?”
内宦赔笑:“东宫殿下说许多日没见世子,想起旧情颇是唏嘘,想请世子入宫吃酒。殿下当真器重世子,昔日和世子把手言欢,却被奸人挑拨……殿下想和世子重修旧好。
“世子,请吧。”
江鹭望着落日,神色如常,睫毛却轻轻地剪一下,微微心沉。
城门洞开,落日披城,阴影罩来。站在瓮城墙下的江鹭别无选择,甚至没机会知会姜循。他必要赴这场“鸿门宴”——
暮逊在东宫设宴,招待江鹭。
这是决裂后,二人第一次同席。暮逊言笑晏晏,好像不在意江鹭折腾出的诸事,只满心唏嘘,说都怪贺明,不然,两人君臣同席,哪至于如此尴尬?
江鹭客套应付,敷衍地说一些自己对不起太子赏识的话。
他一贯如此。
只是一贯如此的江鹭,在今日的暮逊眼中,却有了不同的意味。这位过于安静、少言少语的小世子坐在小几后,暮逊支颌凝望,心中想的却是:江鹭在姜循面前,也这样?
不至于吧。
暮逊目中的笑意微戾。
江鹭倏地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暮逊微微笑:“给夜白上酒。”
东宫酒宴上,侍女仆从皆挥退。只有暮逊和江鹭坐在席间,一盏盏地饮酒。暮逊打着灌醉江鹭的主意,江鹭便也顺着暮逊,杯盏不停。
天光渐暗。烛火照在一方长屏上,摇曳间,为江鹭眼中添几抹冶色。
汩汩倒酒声仍在继续。
暮逊:“孤生辰那日,夜白似乎早早便离席了。”
江鹭:“殿下不在,筵席不尽兴,臣自然待得无趣。”
暮逊大笑:“说得好,敬夜白一杯!”
江鹭仰颈便饮,十分痛快。
暮逊:“这几日东京发生地动,不曾见到夜白身影。”
江鹭:“臣不如殿下爱民如子。”
暮逊:“好,再饮!”
一坛坛酒摆在二人之间,空了的酒坛叮咣间,骨碌碌滚了一地。江鹭清明的眼睛,在一杯杯酒下,渐有迷离色。而暮逊和他的问答越来越快——
暮逊:“夜白府中可有种植海棠?”
江鹭:“臣不爱花,不知。”
暮逊:“夜白今日和卫士动手时,听说身手有些凝滞。怎么,夜白最近做了什么,莫非受了伤?”
江鹭:“是昔日臣出城缉拿贺明时,在守城卫士那里受的伤。殿下不曾听他们提过?”
暮逊:“那他们便是渎职了……赐死吧。”
江鹭对他人生死好像全不在意。他的心神沉浸在自己面前的酒樽上,玉色脸颊已经被晕得通红,看着暮逊的眼神恍惚,回答问题越来越缓。
暮逊:“夜白和循循是旧识?”
江鹭迟钝半晌:“……不是。”
暮逊:“此前不认识?”
江鹭:“不识。”
暮逊:“此间不相识?”
江鹭:“不识。”
暮逊:“那么这幅画,夜白也没见过吗——”
暮逊声如金玉铿锵,他拍掌间,摇晃烛火蓦地一明,撒在屏风上。江鹭好似吃醉了,他趴伏在小几上,目光痴痴地看着屏风。
绢画被置在屏风上,烛火耀耀,光影流转,将画中郎君风采衬得绝世无双。
而江鹭与那画作相对,怔然许久。
江鹭:“没见过。”——
半个时辰后,姜循被领入了东宫。
相同的戏码,不同的人。暮逊同样用酒来灌姜循姜循,他看似无意地和姜循聊些闲话,然后话锋一步步转变——
“你认得这幅画吗?”
姜循长坐案后,抬目望向屏风上被烛火照耀的帛画。
她袖中手握紧,指节颤抖,苍白无血,霎时猜出自己今夜被宴的缘故。可她面不改色,还疑惑地笑了一声,才回答:“我怎会认得?”——
半个时辰前,暮逊问江鹭:“你认不出这画出自循循之手?”
江鹭:“什么‘循循’?”——
半个时辰后,暮逊问姜循:“这画难道不是你画的?”
姜循盯着手中的琥珀杯:“为何说是我画的?”——
半个时辰前。
暮逊:“你和姜循在陈留相见,暗生情愫,被孔益知道,孔益才遭来杀身之祸。是也不是?”
醉酒后的江鹭迟钝一会儿,才恍惚反问:“谁是孔益?”
……他袖中手指,一下下,如心跳般敲击——
半个时辰后。
姜循跪坐案后,恨然摔下酒盏。杯中清液一滴洒在她手背上,灼得她双目生晕:“殿下想治我的罪,也找个好的借口。孔益已经死了大半年,不知道谁在殿下耳边挑拨,让殿下拿孔益来问我。
“我是为殿下杀的孔益。这是殿下默许的。殿下纵是要反悔,也不应用此羞辱我的借口。随便拿一幅拙劣画作就说是我画的,这是不是过于草率?”——
半个时辰前。
江鹭手撑着额头,回忆得颇为艰难,颠三倒四:“陈留相遇本是偶然,很久后我才从张指挥使那里得知,姜娘子是殿下未过门的妻子。谁可以证明?张指挥使啊……”——
半个时辰后。
姜循昂着头颅,雪白面上毫无心虚。她从案后起身,目光灼艳,比烛火更盛:“小世子自然卓然不群,却是杜家三娘子的缘分,和我有什么关系?孔益想害我,诬陷我,这不是正常的吗?他昔日就拿此威胁我,我只是不受迫而已。”——
半个时辰前。
江鹭:“殿下要治南康王府的罪,若无证据,恕我不认。”——
半个时辰后。
姜循:“我确实曾离开东京半年,但那半年时光,我和叶白同行,殿下不是早就查过了吗?不是早已疑过叶白吗?怎么,殿下如今是要推翻那些,给我和世子强行按上罪名?”——
半个时辰前。
江鹭字句如金玉轻撞:“我和她不相熟。”——
半个时辰后。
姜循梗着脖颈:“我和他无私情。”——
半个时辰前,一盏盏的酒侵蚀江小世子意识。
江鹭头颅摔在案几上,酒水从琉璃盏中倾泻,滴答答沾湿他面颊和袖口。他良久起不来身,似乎醉得人事不省,闭着目面容酡红,再无法回答暮逊的逼问——
半个时辰后,酒盏骨碌碌被摔在案几角落里,酒液浸湿衣袂。
姜循跪在厚实氆毯上,浑然不惧暮逊的质问。烛火落在她纤影上,她眼尾泛红如涂脂,清黑眼中已有醉酒痴然,燃着凛凛波光和伤怀之色——
一张屏风铺着那绘有郎君的帛画。
画中人独雅,画外人不孤。一张屏风隔开了两重世界。
屏风的这一头,烛火全熄,江鹭伏在案几上,闭目装醉,聆听屏风外的动静;
屏风的另一头,姜循不知屏风后睡着江鹭,她绷着身僵着神,从不曾和江鹭就此编织什么谎言,但她至今还没有在暮逊质问下露出痕迹。
殿中气氛冷凝肃杀,烛火照在暮逊修长的身形上,将这位殿下照得晦暗不明。
第 79 章
当暮逊在殿中与人对峙时, 东宫的一汪碧湖边,在绿柳掩蔽处,有一位身形纤纤的少女徘徊。
正是许久不曾露面的阿娅。
随着贺家的倒台, 阿娅重回宫闱。但她被先前的沉湖经历弄怕了, 此次回宫,并不敢出东宫。不仅如此, 阿娅温顺许多, 异族少女的跋扈懵懂少了许多——她今日穿着雪衫朱裙, 不见昔日的羽巾与臂钏。
阿娅现今俨然一副寻常大魏小娘子的装扮。除了那双泛着幽蓝湖泊般光泽的眼睛, 她身上见不到一丝异国痕迹。
她终是被暮逊“磨”成了一个合格的“妾室”。
但她无名无分, 实则连妾都谈不上。
今日黄昏红日落入天际线, 阿娅在湖边徘徊, 是为一桩事焦虑:她知道暮逊去审问姜循了。
前夜榻间, 暮逊和阿娅无意中说起姜循,暮逊便面色铁青,隐晦透露出了一些东西。
阿娅心惊且不安。她不明白姜循为何明明有了太子,却背着太子,和南康世子私会。太子话里话外隐隐有杀气,阿娅不觉想:是否是因为自己的存在,循循才会背叛太子?
可阿娅不想姜循落难。
昔日阿娅被沉湖时,正是姜循救了她。阿娅一直试图偿还这恩情, 但姜循似乎并没有需要她的地方。今日姜循落难, 阿娅似乎找到了可以帮姜循一把的方法。
她在湖畔徘徊。
她支走了那个太子派来监视她的异族侍女,面对湖泊时,目中仍生出带着挣扎意味的恐惧。
她恐惧湖水, 可她无才无能,除了会唱两只小曲什么也不会。也许此时此刻, 只有这汪湖,可以帮她救姜循……
阿娅怕得腹部都开始抽动隐痛,她怕自己消磨下去勇气消失殆尽,当即一咬牙,僵着身子,一步步朝湖中心走去。天日昏昏,她余光看到了服侍的侍女沿着湖边小径行走,好像在寻找她。
那侍女的眼睛朝这边找来,阿娅当即埋入湖中,整个人朝深水之中沉去。
静谧湖面冒出水泡,阿娅断断续续地发出细弱的“救命”声音,而要足足过小半刻的时间,侍女才能发现她的落水——
这小半刻的时间,在东宫大殿中变得格外漫长而磨人。
暮逊靠着屏风,屏风上的俊逸郎君和他的身形短暂交融,乃是浑然不同的风度。烛火落在暮逊面上,他微微笑,笑容暗沉,几步走向姜循。
他俯身,一把掐住那跪在地的姜家二娘子的下巴。
姜循下巴被掐得通红生疼,眸中泛着醉酒晕光与水波,恍恍惚惚地看着暮逊。
暮逊平日无疑是英俊的。但此时的他,狰狞可怖——
暮逊掐姜循的力道一点点收紧,欣赏着姜循一点点发白的脸色。
暮逊低声:“你不承认?好吧,此事你承不承认,本就无所谓。”
暮逊哑笑森然:“你敢做下这种事,显然让我沦为天下人耻笑对象。我对你也无旁的要求,只要你消失了,这件事就过去了……”
只要姜循消失,暮逊不必忍受此耻辱,姜家无联姻女儿,势力受损。姜太傅两个女儿相继出事,会备受打击。而暮逊摆脱姜太傅的控制,可重选太子妃……
姜循艰难无比:“殿下要我去死?”
她的面容苍白无比,一滴泪从眼眶中滑落:“仅仅因为疑心猜忌?我不服气……”
她当真美丽,云髻雾鬟,玉摇颤颤。那泪水落在暮逊手背上,灼得暮逊一烫。暮逊被她的眼泪弄得失神,可只一刻暮逊便回过神:他不相信姜循的眼泪。
姜循道:“殿下和我之间,共谋富贵合作无间,我帮殿下良多,殿下也助我许多。我本以为我和殿下纵是做不到鹣鲽情深,也可以成为举案齐眉、信赖不疑的夫妻。如今殿下仅仅因为一幅画,便疑心我。
“那孔益是什么货色,殿下不明白吗?他一个纨绔子弟,本就好色,又因我对他出手的缘故恼羞成怒。我为了殿下,逼得他进退两难,他不愿让我好过,设下一个陷阱等着我……”
姜循掩面哭泣:“我早就发现孔益有问题。我当日杀孔益前,孔益仍好整以暇地威胁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笃定他可以威胁我,我事后还让师兄去查……可是后来章侍郎死了,师兄被殿下调走查章侍郎的死因,师兄再未关注孔益。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孔益留下的那步暗棋终于出来了,要置我于死地。”
她面露恨意:“我应该更小心些才是。”
她抬目直直看暮逊:“殿下,你应信我才是。”
暮逊盯她。
他心中不信这满口谎言的小女子,可是他的疑心病,终让他听了进去。
暮逊淡声:“可这画,不是孔家给我的。你得罪了旁的什么人,你知道吗?或许本就不是你得罪谁……据我所知,送画的人对你颇有好感,若非走投无路,他应当不会献上此画,逼你入死路的。”
暮逊垂眼:“那人和你没有仇恨,做什么陷害你?”
姜循心中咯噔。
她看到帛画,第一反应便是孔益。昔日孔益死前大摇大摆地威胁她,说知道她和江鹭有私。彼时姜循和江鹭没有私情,姜循懒得和孔益多说。但是姜循之后让张寂搜查孔家时多注意,张寂也并没有后续……
姜循本能怀疑这帛画,应是孔益威胁她的证物。
而今暮逊却说不是孔家所献。
当真不是,还是……暮逊在诈她?
姜循眼中水波粼粼,袖中指甲掐得掌心微出血渍。她靠鲜血来保持镇定,中和那几盏酒带来的迷神。无论这幅画来自于哪里,姜循都要一条路走到黑,绝不能改口,绝不给暮逊更多疑心的机会——
“我只得罪过孔益,除了孔益会编造证据威胁我,没有人会这样。只有孔益狗急跳墙,张师兄可为我作证。”
暮逊嗤笑:“张子夜?他是你师兄,当然向你。”
姜循:“送画给殿下的人,无论是谁,要的都是殿下和我生隙。更甚者,背后人要殿下和姜家生龃龉,从而趁虚而入。若是殿下可以安心,我纵是去死也无妨。但我怕殿下被奸人挑拨,日后生悔。”
暮逊眼眸暗深。
他根本不相信姜循的解释,可是姜循提醒得不错:贺明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把画送过来?
姜循知道贺明对她生有好感吗?
看这画送来的时间,贺明守着这个秘密,已经时间不短……贺明先前死也不提,怎么现在提了?贺明到底是再一次向暮逊投诚,想求暮逊救他一命呢,还是如姜循说的那样,希望暮逊和姜家闹得不可开交,从后谋利?
贺明……绝不能小看。
暮逊陷入沉思,半晌未语——
屏风后,伏案装睡的江鹭,将屏风另一头姜循的自救听得一清二楚。
暮逊不可能信的。
暮逊从无大智慧,但暮逊打败众皇子,能平稳当着这个太子,便是因为他疑心重。疑心重的人,宁可错杀,不会漏杀。
暮逊不可能杀江鹭——只要南康王府还在,只要南方的海寇不平,只要朝廷还需要南康王府,暮逊和江鹭闹得再僵,也不会在明面上对江鹭生出杀心。
暮逊只会杀姜循。
在此荒唐到扭曲的时代中,想让一个女子消失,实在太简单了。有权有人都无妨,只要暮逊还是太子,只要姜循还没有嫁入东宫,没有架空暮逊……姜循在暮逊面前绝无还击之力。
江鹭心中焦灼:该怎么办?该如何帮姜循?
至少在今日,不能让暮逊得逞。
他要冲出去吗?他亲自见暮逊如此对姜循,心间恨怒早已难平,不过是碍于局势强忍。而一旦他冲出去,他以何立场来护姜循?
他但凡做得不妥,便会将姜循推入更深的深渊,死无葬身之地。
可若一直装睡……他不是泥人也不是木偶,他怎能任由暮逊这样欺凌姜循?
江鹭刷地起身:“暮子谦!”
屏风后与姜循对峙的暮逊一怔,跪在地上的姜循低着头假哭,掌心下捂着的眼睛上,她睫毛重重一颤。
子谦是太子的字。
不过如今这普天之下,除了那养病的老皇帝,恐怕没有人会叫太子“暮子谦”。江鹭也从未叫过……他这是……
屏风后,江鹭做醉酒状,摇摇晃晃地从桌案后爬起来,伸手便抓过轻纱帐边悬挂的一把宝剑。他似愤怒到极致,失态无比地用剑劈开那内外相隔的长幅屏风,手中剑向暮逊劈砍而去:
“暮子谦你竟敢如此辱我。”
江鹭看上去醉得厉害,面容绯红脖颈青筋颤颤,他路都走得不稳,砍向屏风、砍向暮逊时,还顺手砍向了那跪在地上的姜循。
姜循眼疾手快,忙往旁边跪坐而下,才只被剑风擦过脸颊而已。
暮逊同样轻松躲开江鹭的“发疯”。
姜循捂着半张脸,和暮逊一道惊疑不定地看向持剑步来的江小世子。
平心而论,以她这样迟钝的反应,都能躲开江鹭的剑,本就不寻常。暮逊则看江鹭步伐趔趄,几次差点摔倒,便知此人还在醉着,还没有酒醒。
江鹭手中所持的那把剑,根本没有拔出剑鞘。而暮逊议事殿中青纱帐旁所挂的宝剑,也不可能开锋伤人,给他人刺杀太子的机会。所以江鹭握着的这把剑,是绝无可能杀人的。
但是醉鬼自然是不懂的。
醉醺醺的江小世子如同受了极大羞辱,提着一把剑便追着暮逊砍杀。暮逊慌张躲避,脸色难看:“你疯了?”
江鹭:“你如此羞辱我,疯的当是你。”
“轰——”江鹭劈开了一张长几,太子躲到青帐旁,江鹭好像晕得看不清,仍直直朝前走,他撞到殿门上,额头“砰”一声被砸到。
江鹭便挥剑砍殿门。
江鹭厉声:“我父和你父兄弟相称,共创盛世。我进京为你贺生辰,你不知感激,多次羞辱我。如今更是拿你自己未过门的妻子羞辱我……你以为我江鹭是何人,我会觊觎他人妻子?”
坐在地上的姜循,幽幽地看着江鹭提剑追砍暮逊。
暮逊:“放肆!”
江鹭:“让天下人都来评评理!”
暮逊:“评什么理?荒唐!你不知家丑不可外扬吗?”
如今,是江鹭要劈开这殿门,要把外面的宫女和内宦都引过来,让宫中人都来听一听他和暮逊的私事。而暮逊正是为了不让人知道自己在谈什么,才摒弃侍从……
可笑!
他是当朝太子。
他被人戴了绿帽不够丢人,要嚷得全天下知道,要全天下男女对他指点?而今京中地龙那事引发的“君主失德”的讨论还没落幕,暮逊要让朝臣都知道他的家事,来评价他是否真的“失德”?
还有宫中那该死的老皇帝……他要是知道暮逊被人指点,会不会真的生出换太子的心?
老皇帝还没死,暮逊只是太子。
暮逊:“江夜白,你发什么疯?给我停下。”
这次,换成江鹭想劈开门,暮逊从后来拦。醉鬼根本劈不中门,醉鬼手中的剑都未曾开锋,但因是醉鬼,暮逊拦得并不算轻松。
暮逊和江鹭在殿门口扭打。
吃醉酒的江鹭让暮逊防不胜防,而江鹭扭头劈向暮逊时,烛火映在他脸上。坐在殿中看着他二人发癫的姜循,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江鹭那狰狞神色下的秀白面容。
她见过他醉酒的样子。他真的醉时反而很冷静,很平和,与寻常无异。此时的江鹭,没有真的醉,而是在“装疯”。
只有“装疯”,才能救她。
她的阿鹭……她的白鸟……
在暮逊偶尔瞥来的目光中,他没有看到姜循如何盯着江鹭,他倒是看到姜循在失神。
姜循脸色惨白,目中落泪。昏昏烛火罩在她身上,她看上去并不畏惧这一切,只对这一切十分伤心……
暮逊亦生出几分悲凉:他此时,连她的伤心是真是假,都辨别无能。
他和姜循,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他们自小相识,把手并行,秉烛长游……他们真的要落到这不死不休的一步吗?
而就在殿中一派混乱、暮逊已不知该如何收场的时候,殿外传来响亮的拍门声。
暮逊脸上肌肉颤抖,从牙缝中蹦出一个字:“滚!”
外面前来拍门的卫士却不敢退:“殿下,阿娅娘子落水了……”
暮逊怔住——
阿娅的落水,成了一桩很好的借口。
暮逊要人将醉酒的世子送回王府,将伤心的姜循也送出宫,先禁足再说。夜幕已深,暮逊头脑混乱,马不停蹄地去救落水的阿娅。
“咚——”
他跳下夏日这泛着热潮的湖水,朝浸在湖心的阿娅游去。他露出水面时呼唤“阿娅”,他和几个卫士一同下水捞人,生怕上一次的灾祸再次重演。
阿娅被湖中水藻缠住,她本是做戏,但许是真的怕水,一旦被缠,便难以脱身。她不受控地朝湖底飘去,惶恐之间,又见一团黑乎乎的水波中,一个人朝自己游来。
烛火的光打在水面上,摇曳闪烁。
阿娅怔忡看着。
湖水不如白日清透,从深往浅看,湖泊像漆黑的黑雾朝自己吞噬而来。湖上摇晃的灯烛,也不像烛,而是像……火。它们像铺天盖地的大火,朝阿娅席卷而来。
而在这片恐惧黑雾的火光中,暮逊朝她游来,朝她伸出手。
他的唇一张一合,他眼神阴鸷,许是方才经历的巨变不能让他平息。这样的暮逊,在阿娅眼中,不是平时护着她的太子,而是……将她视作猎物的恶鬼。
“轰——”
阿娅头痛欲裂,腹部胀疼,她痛得捂住自己的头。眼看烛火朝她逼近,暮逊朝她逼近,她眼中愈发恐惧。
恐惧、迷惘、抽搐……它们如海啸如山风,袭向阿娅,裹挟阿娅,困住阿娅。它们如同缠住阿娅的水藻般,越缠越紧,将阿娅朝深渊拽去。
脑海中一团雾在这深深的畏惧中,倏地一下打开……那是什么?!
阿娅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暮逊——
阿娅看到了大火,看到了无边黑夜。
她记忆中有团雾至此无法解开,她想一探究竟,却愈发头痛。而她此时已然头痛,她捂住自己的头,发丝沾在颊上,浮起小小的气泡。
暮逊的唇在水中一张一合。
而阿娅的记忆中,出现了她从未见过的情形——
她纵马在沙漠中长奔,后面有什么追赶着她,她拼命朝前逃。身后的追骑紧追不舍,她想出关想去西域,她所有的路都被挡住。
记忆中的阿娅穿着异族少女的服饰,却不是歌女阿娅穿的那一类轻浮的颜色。她穿窄袖胡服长筒骑靴,衣上全是血全是落絮。她从马上滚下时,一身污秽肮脏,无损她眼睛的明亮与倔强。
她大声地斥责什么。
在她的斥责背后,有一个人从黑雾中下马,朝她走了过来。
那人锦衣;暮逊锦衣。
那人长袖;暮逊长袖。
那人面上带笑,眼神阴郁;暮逊面上带笑,眼神阴郁——
阿娅睁大眼睛。
她看着自己的记忆,也看着此时朝自己游来的大魏太子。
她身子觳觫一颤,记忆中的一道长鞭隔着遥远时空,朝她身上甩开。她分明没有被打,身体的发抖却如此清晰——
阿娅害怕长鞭。
记忆中的阿娅被关在屋中,被人挥鞭一遍遍打。阿娅无数次想逃想跑,她一次次被抓回来。
阿娅看到暮逊在自己的记忆中,诧异非常地笑:“一个异族公主而已,能翻出什么浪?杀了吧。”
他本想杀她,但是在她一次次的不屈服下,他生出了兴趣。他让人将她关起来,用鞭子来驯服她。他掐着阿娅的下巴,笑眯眯地说最讨厌她那不服输的倔强模样。
他笑吟吟:“你想出关找谁?你出不去的。”
“你恨我,是不是?安娅啊,我要一点点拔掉你的刺,要让你变成你最讨厌的人,要让你恨你自己……你说鞭子打不灭你的魂?不不不,你小看了我大魏。我要让你这样的野蛮人知道,中原正土,收服你们,易如反掌。”
他的手下给她喂药,在她身上试鞭。他们每日每夜地挥鞭,让阿娅记忆错乱,让阿娅看到他人抬起鞭子,便恐惧……
在药物的控制下,她越来越不记得发生了什么,越来越记不住自己是谁。她最后一次见到那大魏太子时,眼中连仇恨都没有了。
她麻木而畏惧地缩在床脚,为屋中多的一道呼吸而战栗。大魏太子端坐雅然,静静喝完了一盏酒后,他觉得无趣。
大魏太子喃喃道:“这么容易就被驯服了啊……异族公主,不过如此。”
他离开后,他手下那些看着阿娅的人,也渐渐离开。最后一个人放松警惕,阿娅逃出来。她跌跌撞撞地走在昏昏天地间,抱着臂赤着脚。
她和无穷无尽的沙漠一样看不到归途。
她只隐约记得自己想去东京。
去东京做什么?不记得了。
去东京找什么?不知道啊。
阿娅被骗被卖,被骂被打,几番流转。她浑浑噩噩如同痴儿,在一家家歌舞坊间徘徊,被卖入了东京。她如愿踏上了东京领土,见到了大魏盛世。
华灯初上,人马喧嚣,香车宝马。她一整夜地站在市集间,看着陌生人来来去去,自己如尘埃如苔米。苔米也争春,可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做什么。
她当着歌女,便渐渐觉得一切如梦。好像她天生就是歌女,只会唱小曲,只会讨好贵人,只会当人的宠物。
她帮助杜家三娘子摆平对方婚约的事,杜三娘子怜悯她,为她遮掩了出身线索,不让人去怀疑她和旧阿鲁国的关系。杜三娘子揉着她的发,轻声:“杜家如今有变,待我解决了家中难关,若你还在这里,我想法子救你出去。”
阿娅便数日子等着杜三娘子。
她还没有等到杜三娘子的时候,一次献曲中,她见到了大魏太子,暮逊。
她已经不记得这个人了,她躲在珠帘后偷看,心中在看到此人时便生出慌乱。她的畏惧,被他人理解成了“钟情”。歌舞坊的老鸨把阿娅推出去,暮逊目色古怪地凝视着她。
从这时开始,暮逊开始流连歌舞坊,开始经常点阿娅来陪,阿娅渐渐在东京惹出了些流言——
她被人戏称为,“太子的小黄鹂”——
那不是美称。
那是羞辱。
她如愿变成了暮逊想让她变成的人——
一次次的相处,一次次的试探。
当暮逊看着阿娅时,他可否会想起昔日的安娅公主?
当暮逊将阿娅关在樊笼中时,他是否心生快意——
他已完成驯服。
他享受他的成果。
他让他的猎物趴在脚边,系着锁链拴着长绳,朝他跪舔朝他磕头,朝他卑躬屈膝极尽谄媚——原谅他的一切,爱上他的一切。
她将樊笼当做安乐窝,享受樊笼中的“爱”——
湖泊这样黑,这样静,这样可怕。
阿娅沉向湖底,眼中落下泪。她麻木地看着暮逊朝自己游来,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神色,在一瞬间生出怨恨之意——
她想杀了他。
她希望他去死。
她要他偿还一切。可时至今日她都记忆不全,想不出来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暮逊看到了阿娅仇恨的眼神,他怔一怔,阿娅闭上了眼。
暮逊将阿娅捞在怀中,发现阿娅已经晕了过去。暮逊将阿娅救出水,急急带她入寝宫。
御医连夜来诊,告诉暮逊一个震惊的消息:“恭喜殿下,阿娅娘子有孕了。”
而暮逊坐在榻边守着昏迷的异族美人,几乎是御医开口的同时,他说话:“先前配的那些让人失忆的药,你还留着吧?”
御医怔忡。
暮逊听到“阿娅有孕”,同样怔忡。
他欢喜之余,想到湖中所见的阿娅那仇恨的眼神。疑心一切的人,在经历姜循和江鹭有可能的欺骗后,不放过任何一丝痕迹——
阿娅不能变回“安娅”。
第 80 章
御医拱手在侧, 许久未言。
他难以揣摩这位太子的心思——太子到底要不要阿娅小娘子的孩子?
若是要,应当想法子给阿娅名分,而不是喂一个孕妇吃什么奇怪的药;可若说不要……御医抬头, 见暮逊俯身坐于榻边, 伸手抚摸榻间那异族美人的面容,目有温情与怜惜。
暮逊尚未大婚, 便弄出了一个异族孩子。陛下若是知道……
御医不敢想下去, 因暮逊正侧过头, 目光幽凉地打量他:“陈医官, 你我多年交情, 此时就不用推脱了吧?当年喂给阿娅的药, 不正是你给的吗?你对阿娅有再造之恩, 此时我要你救她, 你又何必沉默?”
姓陈的医官无言。
两年前,他想进宫中的尚药局,托门路托到了太子面前。他本诚惶诚恐生怕太子不愿理会自己,没想到太子见他第一面,便问他世上有没有一种药,可以让人失忆,性情大变……甚至变成另一种人?
医为正,毒为邪。陈姓医官未曾碰触过太子想要的邪性药, 但为了前程, 他咬牙答应太子,说愿意研制此药。
而事到如今,陈医官看着病榻上的阿娅小娘子, 心中登如透镜,明白无比:当年那些实验的药, 应该是用在了阿娅身上。
药服多了,让人记忆模糊,生钝,变痴,变傻。当年暮逊要用此药,自是因为他不在意阿娅的生死。后来……
后来有段时间,药用的剂量轻了。最近一季,暮逊更是压根没找陈医官取过药。陈医官松口气,以为那场噩梦结束了。谁知,今日太子又……
陈医官跪在地上,一头冷汗,战战兢兢答:“殿下,这位娘子有孕,若服药不当,恐会落胎,请殿下三思。”
暮逊三思后回答:“那你便控制剂量,让她可以醒来,失去记忆……同时,不能损害幼儿。”
陈医官怔住:……太子尚未婚,却当真想留下一个孩子?那姜娘子可不好惹……
而且暮逊对他的医术要求,实在过高。
暮逊淡声:“你若能做到,尚药局封御二人之一的名额,就是你的了。”
陈医官一愣后,强声应下。
医官和宫人们一同退下,前去熬药。暮逊仍坐在床榻边,冰凉的手拂在阿娅的冷面上。内宦请他更衣,换下泡了湖水的湿透了的锦衣,暮逊也良久不动。
暮逊疲惫无比。
他今日和姜江二人斗法,耗损太多心力。他又下湖去救阿娅,看到阿娅盯着他的仇视目光。如今想来,他心情恍惚,竟一时想不通自己在湖中看到的阿娅的神色,到底是她真的开始恢复记忆,还是自己日夜担心的噩梦让自己生出幻觉。
这太子,当得实在好累。
他和老皇帝斗法,和朝臣斗法。他没有同行者,原本信任的也不再信任。身边人一个个离开,自愿或被迫,他没有一个留得住。谁也不足以取信,信谁都会让他万劫不复。
他曾经信任姜循。可是姜循如何待他?
他也信过江鹭。江鹭又如何背叛的他?
还有曾经的孔益,如今的贺明……他们全趴在他身上,流露贪婪目光,等着吸食他的血。
昼夜恐慌,辗转反侧,时时思量。为了坐稳储君之位,他没有一日放松。他少有的放松时刻,便是在阿娅身边。
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
她和这里的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她是一张空白的纸,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由他涂抹掌控。他起初瞧不起她,后来却心动于那抹“惬意”。
他因不必算计而喜爱上阿娅,因喜爱阿娅而想强留她。而今,阿娅又怀了身孕……这几乎是最近遇到的唯一一件惊喜的事。
他越是沉溺,越是流连,便越害怕阿娅回想起一切,变成他的敌人。
他已无法离开她,他想她也离不开他。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到来的时机,是最好的时机!
暮逊欢喜且哀伤,他颤颤地伏下身,将病榻上蹙眉昏睡的异族小美人搂入怀中。他亲她卷发吻她睫毛,轻语:
“阿娅,你别怪我。恢复记忆带来的只会是痛苦,你已无法接受以前的你……只有现在的你,才能留在我身边,才能得到保护。
“生下这个孩子吧,阿娅。这是属于你我的孩子——我如今确实不能给你名分,但我一旦大婚,一切便都不一样了。我若大婚,若有了孩子,那老不死的也活不了几年,总该退位给我了。
“你也别怕姜循……呵,她再也拿捏不了你,欺负不了你了。她能不能当上太子妃,都要变得未知了。”
想到姜循,暮逊面上的阴鸷难以压制。可他又担心自己的狰狞吓到阿娅,便努力收起,露出沉郁的低笑:“我会保护你,给你一切荣华富贵,让你、让我们的孩子得到该得到的一切。再坚持一段时间,再坚持一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在暮逊眼中,天下人都在逼迫他。他孤军奋战,长剑渗血,独独要保护好自己的心爱人。
他欢喜地闭上眼:“我们一定可以得偿所愿。我会给你妃子位份、贵妃位份……只要你是阿娅!” ——
这一夜,几人欢喜几人愁。
姜循难以入眠。
她被太子软禁在府邸中,他人不知缘故,只能胡乱猜。而姜循必然要自救,绝不能坐等最坏的结果。
思来想去,如今最好的法子,是和暮逊抢时间。暮逊今夜试探她和江鹭,是因为暮逊没有证据。暮逊但凡有证据,便会解除婚约。可这个婚约不能解除……这个未来太子妃的身份,对姜循的好处实在不少。
暮逊是不可能信她的,她最好,还是找能压住暮逊的人去诉苦——比如那位不理朝政的老皇帝。
那位皇帝是一个厉害人物。
养病福宁殿,却眼观八方,将朝政和他们这些人的斗法看得一清二楚,再稍稍挑拨,坐收渔翁之利。太子和朝臣都受制约时,那位皇帝的大权才无人动摇。
暮逊也许不满她,可是皇帝满意她。
她在暮逊找到证据前讨好老皇帝,让老皇帝不信那些流言,让老皇帝认为私通之言,是暮逊想摆脱姜家的借口……那姜循的地位,便仍可以稳下。
思及此,姜循绷了一晚上的神经微微放松。
她坐到书桌前开始写信,慰问那位皇帝。玲珑跟着她,见她重新镇定下来,便也跟着松口气。
姜循一口气写了几封信——
给中书省的,给宫中请安的。还有给叶白的一封密信……最后一封,是给江鹭的。
姜循坐在窗下,怔望着这些信。
暮逊无缘无故地将她关禁闭,她写的给中书省和宫中请安的信,自然能送出去。但是她的卫士在此时最好不要生事,那后面两封信便……
姜循忽然抬头,望着幽黑夜空,淡淡唤了一声:“简简”。
屋外树影婆娑叶摇簌簌,并无人影出现。
姜循仍道:“我知道你一直在。玲珑每日背着我,悄悄给你留饭,你当我不知道吗?整个府邸都是我买的……若无我允许,玲珑真的敢对你好吗?”
站在一旁为她磨墨的玲珑一怔,面颊绯红。
姜循仍对着黑夜自言自语:“吃我的用我的,平日我也不对你有什么要求,只今夜我需要你帮我送两封信。一封给叶白,要他助我,在朝中造势,放我出去;一封给阿鹭……你不用管信中写什么。”
黑夜大雾弥漫,姜循像在唱独角戏,说了一通,并无人理会。
而姜循将那两封信扔在窗下,转身便走了。她自去熄灭灯火、洗漱入睡,不再管那信会不会送出。
她表现得那样傲然,似乎诸事都在掌控中,心上却到底拴了一把锁,紧张了一夜。到次日,姜循在窗下没找到信件,才彻底放下心,唇角翘了翘——
不提叶白那边如何,江鹭这边,已然在静静穿夜行衣、戴斗笠、戴面罩,佩戴武器。
段枫知他今夜遭遇,他初初得知阿娅帮了姜循和江鹭,心生宽慰。他想无论何时,无论何境,安娅总是那样好。看来她如今过得非常不错……若她正如他昔日端午节看到的那样,和太子情投意合,他、他亦没有旁的牵挂了。
江鹭这样装扮,分明要夜行,段枫为他捏了把汗。
段枫低声:“今夜太子闹了这一出,分明已经疑心你和姜娘子。当务之急,你应当仔细想一想,你身上是否留下什么姜娘子的物件。若有,当快快毁去。如此才对你二人好。”
江鹭垂着眼。
戴上斗笠的他,铁质面罩也覆住了大半张脸。江鹭只露出一双眼睛,清如春水,潋滟生波。
他又窄袖劲腰,黑衣凛然,俊俏得十足动人。段枫几乎疑心他特意打扮,江鹭却是低着那双长睫,在心中思忖自己这里留下的姜循物件:
他自己私藏的一枚玉簪;她写给他的许多张纸条;她送他姐姐珊瑚树时,顺便送给他的一包红豆;她不小心丢下的本用来装萤火虫的兜囊。
她是一个大胆又谨慎的人,几乎不留给他什么。他少有的这些物件,皆靠他自己珍惜珍藏。
他和姜循本就见不得天日,本就前途暗淡,他本就不知未来能如何……若是连这些物件都没有了,他便连念想都没了。
江鹭回答:“我心中有数。”
段枫便知他心中没数了——
他舍不得。
段枫无言,只好说服自己相信江鹭。可是江鹭欲出门,仍然不妥:“太子有可能布下陷阱,专门等着你自投罗网。”
江鹭转身看向段枫。
江鹭:“段三哥,我都知道。你想的这些,我全部明白。所以我会十万分地小心,谨慎地避开所有陷阱……我不敢托大,只能说尽力,可我必须去见她。”
段枫;“你到底为什么必须要见她?你们今夜才暴露……你不应该蛰伏吗?”
江鹭:“她会害怕。”
段枫:“……”
他的满腔不解和劝说顿住,他怔怔地看着斗笠下露出一双玉水眼睛的江鹭。
隔着面罩,江鹭说话的声音难免听着闷闷的,却十分安静淡然:
“今夜我和循循一起被太子算计,不管面上表现得多么完美多么镇定,循循离开宫后,被太子软禁起来,她都会害怕。
“世人总说她厉害,她身边的人总是依靠她,好像她是最镇定最聪明的那个,她不怕任何事不在乎任何艰难。可是她同样是人,她亦会畏惧亦会慌乱,她只是不能表现出来。
“世上岂有真的无所畏惧的人?段三哥,我不能在此时丢下她一人,我要去见她。”
段枫半晌说:“也许她当真比你想得更厉害,她可是姜循啊……她也许真的不怕。”
江鹭便低下睫毛。
他喃声:“可我担心她害怕。”
他声音低闷,段枫没听清,多问一句,江鹭便道:“可我害怕。”
世间情爱迷人心,江鹭本不应重入情网。可再不能入也已经入了,又能如何呢?
段枫沉默片刻后,露出轻松神色,又笑又叹气:“小二郎啊,你就是这样过于真挚……我真怕你再次栽在她身上……不过我不拦你了,替我向姜娘子问好。”
他目光闪烁而别扭:“问问安娅……”
他帮着江鹭推开窗,忽听到外面异响。段枫只是不能动武,耳目却不受影响。他和江鹭一同凛然看去,见一个灰扑扑的人影在他们开窗的一瞬间朝树上弹开,又借着树身弹力跳窜到墙头,逃之夭夭了。
而江鹭低头,看到窗棂上,放着一封书信。
江鹭打开书信。
段枫道:“别看信了,你要出门便趁早。那个小贼……”
江鹭:“那是‘简简’。”
段枫知道简简,不觉挑一下眉,神色复杂。而看完信的江鹭,默默摘下斗笠,取下面罩。
段枫一径茫然地看着他。
江鹭说:“我不必出门了。”——
姜循托简简,给江鹭送了一封信。
她怕简简被人所截,信件内容便十分简洁,只写了几个只有她二人看得懂的字——
“别怕。
“帮我。”——
寒夜之下,姜循夜半起身,推开窗子,凝望着窗边月明。
她心中想:阿鹭,别害怕,也别来找我。
阿鹭,继续做你正在做的事,加快进程,和暮逊赶时间……如此才能帮到我。
我心中什么都明白,也自认自己不会为情而耽误大局。可为何想到今夜装醉装疯的你时,心中生出一些冲动——想和你远走高飞,哪怕一刻——
月明之下,江鹭立在窗边,静望着天上皓月。
他心想:循循,别害怕,我和你同行。
循循,我会继续查那刺客,查凉城,查贺家……我若查到太子失德的证据,便能帮到你。
今夜你那般无助,被暮逊那样逼迫。我总想待你更好一些,可是哪一样的我,才是你真正需要的——想抚平你所有不平慰你所有哀伤,哪怕一瞬——
时入八月,贺家流放,离京已过三日。
阿娅仍在昏迷,姜循却被解了禁,被重新召入东宫。
短短数日不见,暮逊脸色冷淡,连昔日的做戏也不坚持了。
暮逊歪在一张榻边,低头翻看奏折。他余光看到她进屋,眼睛盯着地上的剪影。
殿中寂静,好一会儿,暮逊才手撑着额头,淡声说:“循循,你帮我杀人吧。”
姜循抬眸。
暮逊同样一点点抬起头:“贺家已经离京了,脱离了东京范围,盯着他们的人就少了。贺明此人知道的事情太多,又自以为是想要威胁我。我不好动手……不如,你去杀了他一家吧。
“你杀了他,替我解决此隐患,我便不疑心你。我们和好如初,你觉得如何?”
姜循缓缓道:“殿下又想用对付孔益的方法,对付贺明吗?可这一次,恕我不愿为殿下做事了。”
暮逊靠着竹榻,漫不经心地看着她。听到姜循的拒绝,他也不如何惊讶,还突兀地笑了一笑。
天闷沉沉的,偶听到外面几声雷。墨云弄得室内黑压压一片,雨却还没下来。
姜循微笑:“我昔日帮殿下解决孔家,事后却留下隐患,让殿下怀疑我和江世子。我亦是人,亦会心寒。我生怕这一次我帮了殿下,过了许久后,殿下又来怀疑我和贺郎君有私……”
姜循唇角的笑意冰凉,挑衅着暮逊:“殿下总这样,我不知该如何行事。”
她向暮逊行一礼,便转身欲退。
暮逊:“看来孤对你的禁足,并不足以让你担心。”
姜循:“我自认自己无错,生疑的是殿下,我何必自找不痛快?”
暮逊冷笑。
他懒得和姜循辩什么对错,也懒得查她和江鹭到底有没有私。他已然认为那二人有私,便不会饶过那二人。江鹭背后有南康王府,此时不好解决……可是姜循,要好解决得多。
他要解决姜循,解决姜家……他要给阿娅和阿娅腹中胎儿铺路。
于是,暮逊凝视着姜循的背影,淡淡笑:“那可怎么办呢,循循?
“恐怕你不得不出京,替孤杀人啊。因为,两个时辰前,姜家大娘子离开了东京,前去追随贺家了。”
姜循蓦地转身,冷目看向暮逊。暮逊唇角笑,和姜循的眼神一样冷。暮逊施施然从榻上起身,走向姜循:
“循循,你瞒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你那姐姐差点和贺家定了亲,却被你搅和。这么大的喜事,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呢?你姐姐的感情,你也要插手?
“可惜啊,她不领你的情。你自认为在帮人家,人家却只要好夫郎,对贺明生死相随呢……此时,他们应该已经到驿站了吧?贺明若是见到你姐姐,会不会十分感动,在贺家那些流放长辈的见证下,做一对好夫妻呢?”
姜循周身的血一点点冷下,又一点点被火灼得沸起。
她朝前走,面如冰雪目中灼灼:“……你又动了姜芜?”
二人在殿上相望,针锋相对,剑拔弩张。撕开所有虚伪面具后,二人的冷漠残酷敌我难明。他们是盟友也是对手,他们想要万事如意又想除掉绊脚石,而最大的绊脚石,就是彼此。暮逊在这种对峙中,品出一丝快意。
暮逊笑出声。
姜循:“殿下,你这样对我,当真不悔吗?”
暮逊柔声:“说什么啊,循循。我在给你自救的机会啊——帮我做成此事,你就还是太子妃。”
暮逊俯身,扣住她下巴,轻笑:“杀人的刀和救人的刀,我同时交给你了。出门回姜府的马车和出城的马匹,我也同时为你备下了。
“莫让我失望啊,循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