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墨云压城, 万籁尚静。
在暮逊和姜循对峙的两个时辰前,姜芜收到了一则来自姜循的暗号消息。
姜循一向通过暗号来联络姜芜,约姜芜出门相见。这种暗号, 只有少数几人知道。姜芜并未察觉异常, 以为姜循有急事寻她,便匆匆出府相会。
姜芜在约好的地方没有等到姜循, 她察觉有异便欲离开。然而她转身时, 便有黑衣人从后袭来, 一把捂住她口鼻, 将她打晕了过去。
一辆古朴马车载着昏迷过去的姜芜, 极速出城, 将她带去未知的命运——
两个时辰后, 姜循在东宫和太子不欢而散, 便急匆匆出了皇宫。
正如暮逊说的那样,他为她递好了刀——马匹和整装待发的卫士就在某道宫门外,端看姜循如何选。
姜循一言不发地上马,那些卫士是太子的人,自然得到了命令,纷纷跟上姜循。姜循不先出城,而是到御街旁的第一道巷边,见到一个小孩, 她便下马, 对那小孩耳语两句。
这小孩,是昔日太子生辰宴夜、帮姜循向江鹭传纸条的小孩。小孩是个小乞儿,在街上无聊地溜达, 看到美人披帛飞扬、纵马长街,小孩便好奇地瞪大了眼睛。不想那美人认出了他, 还交给了他一桩新任务。
这任务不难。
尤其是姜循淡着脸道:“找到那人,把我的话传过去后,你可以管他要一两银子,说是雇你的钱。只有他会给你……若是你见不到他本人,没人会给你钱,也没人相信你说的话。”
小孩连忙拍胸脯保证。
跟随姜循的卫士们踟蹰,不知该不该上前查探姜娘子在搞什么名堂:他们是太子的人,此次出行,既要听姜循命令行事,又代太子来监视姜循。
如今姜娘子和那小孩说了话,他们不知话中内容,为首的卫士便犹豫着下马,欲上前打探。然而卫士们刚下马,那小孩便一溜烟跑开,姜循站直身子转过肩,回过头来,目光幽微地凝视他们。
卫士们低头。
姜循理也不理他们,重新上马后,便勒缰御马,马速越来越快。众男子没想到姜循的骑术这样好,怔愣一下后,在后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夏日热风吹拂姜循面颊,吹乱她的钗饰和鬓发。
一路御马穿过长街,阴暗天色和灼风让姜循思路越来越冷静。
她猜出了暮逊逼她出城的目的。
暮逊既想除掉贺家,又想除掉姜家。暮逊想效仿上一次解决孔家后患的手段,让姜循像杀孔益一样,杀掉贺明。贺明大约知道很多东西,暮逊早就不想留贺明了。但是暮逊又心知肚明,此时的姜循没那么好说话。
怎样逼姜循呢?
用姜芜。
他用同样的手段,再一次对付姜芜。这种手段上一次作用在姜芜身上时,姜循不在东京,远在千里之外的建康。今日姜芜再一次出事,姜循分明有机会救,她会救吗?
只要她救,只要她出城,只要她去杀贺家,那暮逊便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暮逊想除掉她,再通过她来打压姜太傅,只需要一个很简单的说法:姜氏女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姜循和贺家有勾结。
姜太傅曾想将大娘子嫁给贺家。此次姜家二娘子出现在流放贺家的必经路上,姜家到底是不满朝廷的判罪,还是想救下贺明一家呢?
暮逊没有疯到跟天下人说“未来太子妃和南康世子有染”的地步,但他要通过除贺家这事,引申到当初的孔益,再引出世人对姜家、对姜循的猜忌。
轻者,姜循丢掉入主东宫的可能;重者,姜循死在这场大祸中。
这是一场明晃晃的“阳谋”,等着姜循自己跳入坑中。
这是姜循的一场生死局。
这同样是暮逊的一场生死局。
她有一个最好的机会……只要她抓住这个机会,她便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姜循既要救下姜芜,也要让暮逊付出代价——
这一日,江鹭亦在查他手中的那桩案子。
在春山追杀他的刺客,曾被他看过案卷的“神仙醉”贺明案……终于被他连到一起。
江鹭重新登上春山一次,那些刺客的话加上那夜差点弄瞎自己眼睛的一家“守山人”的话,让江鹭追查到了真正刺杀他的人:贺显。
虽然贺家误导他,让他以为想杀他的人是太子,但是江鹭始终不信暮逊会蠢到雇江湖人杀他的地步。果真,他顺着这条线,查到了贺显。
江鹭带着皇城司的人马去缉拿贺显。贺家这旁系子弟的府邸,门外管事一看到纵马而来的皇城司人马,便慌地关上门,前去通报情况。
贺家早已乱了套,贺显可不肯乖乖被皇城司追捕。贺家胆大包天,他们竟敢让府中卫士和皇城司的人动手,与此同时,贺显从后门卷着包袱带着卫士,悄悄逃走。
江鹭一路追踪,一径出了城。
看到城门时,江鹭便有了猜测,对一个卫士吩咐两句话。那卫士掉队而走,江鹭仍带大部分兵马出城。
他们在山路上,遭到了围堵。
贺显果然混不吝,又无法无天惯了。或者说,走到这一步,贺显已经没什么不敢做的了:
贺显曾雇人想杀江鹭,今日,贺显同样雇了人,来反杀江鹭和皇城司这些人马。
他们在城外一无名山坡后开战,江鹭武艺高强,贺显是有所准备的。眼看雇的杀手解决不掉皇城司,贺显仍骑马掉头就跑。
期间,两山树影婆娑山径孤寂,无数大石头从高处被推下,朝皇城司的人砸下。
众人色变,江鹭仰头看山间落石:“跳马——”
他率先从马上飞跃而下,用剑与肩抵压,挑开一山石。他抬头间,见阴郁天幕下分明无风,两山巨树却簌簌作响。
江鹭:“有埋伏,走——”
数不清的黑衣人在江鹭开口时,从山上飞袭而下,杀向皇城司一众人。
远远的,贺显已骑马跑过了山头,回头看过来,哈哈大笑:“世子,我看你还是放我一条生路吧。我也放你一条生路。咱们各为生计,就不要互相为难了吧?”
贺显看到巨石砸落间,江鹭身如魅影行得极快。几个眨眼功夫,那世子不只躲开山石,还转头杀了一偷袭的人。
贺显脸稍僵。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江鹭没有像他一样喊叫,声音却带着内力,清晰地传到了他耳边:“你想引我去哪里?
“我记得贺明等人流放,走的就是这条路。你不会想把这条路重走一遍吧?”
贺显色变。
他只知江鹭武功高,他不知江鹭敏锐至此。想到贺明交给自己的任务,贺显不敢再恋战,冷笑道:“小世子你坐不端行不正,我给你制造机会,你还不愿意?”
江鹭挑眉,锋锐目光朝他望来,将贺显惊得,差点以为那人杀至面前。
然而那无妨。
贺显鼓起勇气说下去:“不妨告诉世子你吧,太子那里那幅画,是我堂哥送的……你若想解决此事,这恐怕是唯一机会。世子不如和我联手,一同救出我堂哥?”
话音一落,远方便有箭朝贺显射来。
贺显吓得忙缩头,趴在马背上就跑。
皇城司那边,诸卫士惊疑不定。他们不知那贼人和江世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们没空思量那话,因山顶落石不断,贼人不断从两边杀来。
江鹭厉声:“贴着石壁走。”
贴着石壁,至少守住一个方向。
江鹭凝望着贺显消失的山头,知道等着他的,还会是更多的杀手。鱼死网破之时,谁都要努力求生。
江鹭听懂了贺显的话。
江鹭打斗之余,思量着贺显到底想将他引去哪里——逼他救贺明吗?贺显凭什么笃定,他们可以联手?
……贺显凭什么觉得,他江鹭会任由人牵着鼻子走?——
姜循从南门出皇城、出东京,再晚小半个时辰,张寂带着兵马,从北门出皇城、出东京。
张寂伏在马背上,锦袍如雪,眼神沉寂,回忆着方才,那小乞儿带来的姜循传给他的消息:姜芜被太子设计,被弄出了东京,恐要出事。
姜循那边有太子的人,她凑不出更多的人马。时机紧迫,她求到张寂面前。
姜循说:“我知道你不愿意理会这些腌臜算计,可你此次若不与我同行,阿芜恐怕真的无法活下去。”
张寂满心惊怒且茫,握着缰绳的手指隐隐发抖,又因发抖而苍白。
他只隐约猜过太子曾如何欺凌姜芜。他没有得到过证实,也不可能逼问姜芜。他只知好不容易尘埃落定,阿芜好不容易走出了那些阴影……他们为什么又要将阿芜卷进来?
他们都是聪明人,都有一腔算计。
可阿芜何其无辜?阿芜平日连家门都不出,只在今年才有了勇气踏出那扇门,他们又要做些什么?
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
为什么恶意永无止境?
强者总要碾压弱者,权势总想将人当做棋子。难道弱者不为他们所用,便不配活着,便要被碾磨至死吗?
……张寂真的不愿意涉入姜循和太子之间的斗法。
可张寂是姜循想到的唯一一个不和他们同谋、却一定愿意帮姜循救人的人。姜循若想赢,此局中,张寂是重要一子——
天色昏昏,闷雷滚滚。
姜芜终于在一片昏暗中,晕晕然地睁开了眼。
她发现自己周身无力,气短胸闷,整个人神智也有些昏沉。她听到了男子沉重的呼吸声……这一切,让她想到了三年前的某个午后。
她当下僵硬无比。
她听到有人朝自己逼近,不禁咬紧牙关,心中盘算连连。
她当然明白,自己落入了别人的布局中。知道她和姜循暗号的人不多,当她奄奄一息靠着墙榻时,她便知道是谁背叛了自己。荒谬啊……
姜芜煞白着脸,眼泪在眼中打转。
然而她已经和三年前的自己不同,她在脑海中回想着姜循教过自己的法子:不能总靠别人怜惜,若她无法自救,她只能一次次被欺。
男人的手抓住了姜芜的手臂。
姜芜忍着恶心,等着这人靠近。她大脑混乱地想着男人身上的脆弱处,她努力抓紧时间,恢复一点力气。
而她听到沙哑的男声叹息:“姜大娘子,是我,我是贺明。我想,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字。”
姜芜一怔,抬起脸。
这里是驿站,贺家被流放的人今夜宿在此。今日天还没黑,因为阴云密布、押送他们的官吏担心下雨,便早早在驿站歇脚。
贺明作为重要的犯人,手脚皆有枷锁,还拥有单独的一屋,有单独的小吏特意看守他。然而不知为何,此时贺明手脚上的枷锁被人解开,看守他的小吏在隔壁屋子睡得人事不省。
一道雷划过天边。
透过那电光,姜芜看清了贺明:贺明面色泛红,握着她手臂的手指微微发抖。
这位温润的青年郎君,姜芜是见过的。显然,贺明和她一样,被人下了药。但是,与当日发狂的孔益不同……贺明分明知道自己被下药,且他主动和她开口,自然是有别的意思。
姜芜当即双眼垂下泪水:“贺郎君,放过我。”
贺明哑声:“大娘子,你我被太子算计了。若你我当真如了太子的意愿,姜家就和我这样的被流放的家族撇不开关系。太子会用这重关系来对付姜家。
“我不忍见姜家落到那一步……我带大娘子,悄悄送大娘子出去。这里驿站似乎有别的人把控,不然我不会被摘了枷锁,也不会被下药……我让贺家的人拦一拦那些人,帮姜娘子出去。”
姜芜目光古怪地看他。
贺明表现得这样温润,克制着自己的欲,发抖着抓起她手臂,扶着她起身。他好像真的想送她出去……可是为什么?
贺明主动道:“我曾和大娘子差点定亲,虽然此情不足为外道,却也算缘分,我不愿意毁了大娘子的一生。只望大娘子出去后,日后能记起我今日的善举,对人提一提贺家……早日赦免我们。”
姜芜低着头,只是落泪。
她弄不清贺明的真正目的,她又如惊弓之鸟一样不信贺明的话。但她有自己擅长之处:装弱,装可怜,装无助。
这些人总将她当傻子耍,傻子也想看他们的目的。
贺明带着姜芜出了门,带着她在半暗的院中艰难行走。正如贺明所说,这里是驿站,此时却悄然无声,显然已经出事。他们要过一廊时,忽然停住步子。
金红纱栀子灯将驿站庭院照得像鬼魅之居,而他们看到前方有黑衣卫士阻拦。
那些人还站在屋檐上,睥睨着他们。
贺明将一把匕首塞入姜芜手中,将姜芜护在身后。他直面那些恶人,又偏过脸对身后似乎被吓蒙的女孩儿露出安慰的笑:“别怕,贺家人会帮你拦人的。我们是犯人,你不是,你找到机会便往外逃。
“别忘了我的约定就好。”
姜芜便见贺明和那些黑衣人动手,又见出来许多被流放的贺家人,慌慌张张地和卫士们动手。贺家人大部分人不习武,又戴着枷锁,行动不变。可他们当真像好人一样,想保护姜芜,想将姜芜送出去。
有卫士来抓姜芜,也被贺明挡掉。
贺明回头催促姜芜:“跑。”
打斗中的鲜血落在姜芜眼睑上,她轻轻地眨一下眼。
贺明带着她摇摇晃晃往一个方向跑时,过一月洞门,二人暂且安全,姜芜忽然从后面拔出匕首,在贺明胸腹上刺了一刀。
贺明缓缓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腮上尚挂着泪珠的、看着柔弱无比的姜家大娘子。
他不明白自己表现得如此友好,姜芜却用自己送给她的匕首,反刺自己一刀。
姜芜扶着他,跟他一同蹲下去,手摸到他胸腹上的血。姜芜面色如鬼,睫毛沾泪,握着匕首的手也在发抖。她却在暗灰天幕下,凝望着贺明,露出不合时宜的神情:
“贺郎君,你被下了药,我怕你欺我,只好先下手为强。不过你放心,人的要害处是心脏,你现在顶多出血过多,暂时不会死。”
贺明咬着牙:“我如此助你,你却恩将仇报。”
姜芜羸弱的面颊上,那两滴他人的血变得冶艳万分。
她一边发着抖,一边惨笑:“我不信你啊。我相信你一定有目的,只是我暂时还不知道这个目的……如果我逃出去,我会回头救你。如果我逃不出去,你和我一起死。
“你不是说你是好人,要帮我吗?帮我帮到底吧,贺郎君。”
贺明额上渗汗,齿间尽是血:“恶、恶女……”
姜芜:“我是被你们逼的……”
她欲为善,世不允她。
她欲逃避,万事相催。
既然他们随意戏弄她玩耍她,不在意她不珍惜她,她又为何要为善?
她一边落泪,一边拔出那把匕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迎向那些想阻拦她的卫士。她身上没有力气,她被下了药,分不清现实和幻觉。
疯子什么也不怕,她用沾了血的手抹去脸上泪。
姜芜用匕首指着他们,让他们不得靠近。有卫士瞧不起她,不屑地靠近,竟在姜芜胡乱挥匕首间,被刺了一刀血。
细弱伶仃的小娘子亦被绊得后跌,一边笑,一边哭。
烈风袭面,闷雷声震。院中打斗混乱,姜芜虚弱地跪在地上,匍匐着后退。她小腿撞到地上藤条,一边发抖,一边喃喃低语:“谁过来,谁就陪着我一起死。我相信你们幕后的人,肯定不想在达成目的前,让我死掉吧?
“来啊,都来啊——”
碎石爬满了络石藤,风声呜呜咽咽。她大叫出声,尖锐凄然,而团团迷雾中,忽有两道声音追来:
“阿芜——”
“阿芜——”——
天愈发暗了。
闷雷声惊得人心惊肉跳。
贺显终于摆脱了江鹭,相信自己早已安排好的人手,能够在城外给江鹭致命一击。他安排了足够多的人马,让那些人马缠住江鹭,再找人扮作自己的背影。贺显则从小道上,悄悄溜回东京城中。
贺显得意地想:还是堂哥聪明,用那幅画的消息引走了江鹭。江鹭实在难缠,最近几日一直盯着贺家。若是不引走江鹭,贺显便难以执行贺明交给自己的任务。
黄昏之时,贺显满头大汗地爬上了樊楼的这间早已留好的雅间。
贺显进屋后,便朝屏风后的人恭敬拱手:“大人,我来了。”
他没有听到屏风后的动静。
贺显茫然抬头,忽然就着昏光,看到屏风后多了一道模糊的人影。只是此时光线晦暗,他看不分明,疑惑之时,屏风“砰”一声倒地。
贺显惊愕僵住。
轰然塌倒的屏风后,他看到了江鹭。
被刀剑刺破的袍袖拖在地上,江小世子玉净与脏污并存,气质高洁却又混沌幽微。他一步步上前,脸上发间尽是血污,他出现在了本不该出现的地方,如水鬼一样魅惑人心。他缓缓抬起眼,湿亮乌睫下的一双眼亮如星辰,让这一屋中的两人失语。
贺显吓得跌坐在地。
他眼见着江鹭抬起手中的剑,将剑横在了屏风后那位真正大人物的脖颈上。
那被江鹭扣押抵颈的大人物,正是整桩事中几乎没有现过身的宰相,赵铭和。
贺显:“不可能!你不是出城了……”
江鹭声音喑哑下压:“我若不被你引出城,你怎么敢回来,见你真正想见的人?我若不回头,如何能见到赵相露面?”
江鹭低头而笑,笑得人恐惧,而他扣着掌下半百老人的力道加重:“赵相,想见您一面,真不容易。”——
十里外的驿站中血流成河,姜芜持着匕首站在血泊中,看到姜循和张寂自两个方向翻马而下,朝她奔来。
许多卫士跟着他们,朝她奔来。
很像多年前的那一夜……夏日湖灼,姜循在姜府奔跑,在寒夜中跳水而来。
只是这一次,来的人,不只有姜循,还有张寂。
姜芜看着他们的到来,忽然明白了贺明的目的,太子的目的:
太子想让贺家和姜家扯不开关系,让姜循因为她而对被流放的贺家出手。可在外人眼中,姜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太子有理由在除掉贺家的同时,也将姜循推入深渊。
贺明则洞察了太子的想法。贺明救她,是为了看姜家和太子斗得两败俱伤。贺家想做无辜者,太子和姜家斗得你死我活,也许贺明能从里面找到自救的机会。
姜循看到姜芜。
她心神一点点静下,看着身后的卫士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对贺家那些动手的人出手。
她带来的那些属于太子的卫士高喊道:“贺家人想逃,不能放过他们。”
姜循:“动手。”
跟着她的卫士头领一怔,心想自己一方不是已经动手了?
他茫然时,脖间一冷,张寂的剑抵在了他脖子上。
姜循淡声:“这些人协助贺家人逃窜,都该杀。”
靠墙喘气的贺明艰难无比:“姜娘子!”
太子的卫士们同样惊:“姜娘子,张指挥使,你们弄错了。”
贺明惊怒不安,忍着剧痛扶墙而起,姜芜立刻用匕首抵他。贺明手捂着腹部,只看姜循:“你是不是疯了?贺家是无辜的……”
霜皮溜雨的古柏树后,一道雷轰下,姜循曳裙而行,步步紧迫:“那你就告诉我,凉城事变中,贺家到底做了什么。”
贺明色变。
暗天血染乌木,劲风呜呜作响。丛丛树影下,姜循姝丽不可方物,越朝前走,越像山鬼夜游:“怎么,意外我会知道这事?阿娅出现在太子身边,你又在去年年末救过阿娅,这绝不是巧合。太子把我逼到绝路,我却要赢……我得知道你们做了什么,我得知道你到底是拿什么威胁的太子,让太子保你当官又必须抛弃你。”
她面露阴鸷,拔出匕首:“我要拿到储君失德的证据!”——
东京城中的樊楼中,江鹭用剑抵在那坐在太师椅上、两鬓斑白的赵铭和颈上。
赵铭和的脸色,在江鹭一字一句的质问下,开始变化。
江鹭声如玉碎金崩:“凉城事变中,赵相到底和贺家联手做了什么,才让贺家笃定你会救他们?贺家明面上投靠太子,实际上投靠的人,一直是赵宰相吧?
“贺家账面上多的那一笔钱,就是凉城少了的那笔二百万军费。举其荦荦大端者,难免挂一漏万。赵相当初负责此事,赵相和大皇子做了什么,赵相应该心知肚明。
“说!”——
满城风雨,雨聚于云。
一骑人马在城门关闭前,急急入城至姜家。他们带来了一桩消息,急着求见姜太傅。
姜明潮在自己的书阁中,负手看着窗外的乌云密布,听到自己派出去的人颤声:“郎主,我们查到南康世子这两年的踪迹了……这两年,南康世子没有在建康府露过面。而我们拿着他的画像去凉城,有人见过他。”——
东宫中,阿娅沉浸在噩梦中。
她一边被御医试药,被药性压制刚刚苏醒的记忆,一边又带着满腔仇恨,不肯忘记自己才想起的一点点东西……
她煎熬着对抗着,满头冷汗,痛得周身抽搐——
福宁殿中,老皇帝神色幽晦,和内宦梁禄一起,望着自己案前摆着的三封折子。
年少的小公主暮灵竹稚嫩地读着故事,来讨好自己父皇。而她父皇盯着这三封折子,已经沉默了小半个时辰。
三封折子,来自三个不同的人:
一个时辰前,江鹭派人递上折子,弹劾赵铭和,指赵铭和和凉城事变有关,皇城司要缉拿赵铭和;
一个时辰前,姜循写给中书省的折子,也送了上来。姜循指认贺家,说贺家和凉城事变脱不开关系。与此同时,太子也失德,参与了凉城事变。姜循指控太子操纵科考,为贺家广开门路。储君失德,是为大忌,引地龙引苍天责罚,请官家明鉴。
一个时辰前,太子上奏,指姜家和贺家狼狈为奸,姜家有意助逃犯脱困。姜循失德,不堪为太子妃。太子已派人去捉拿姜循,请官家派更多人马,不得放过姜家,放过姜循——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 82 章
乌云滚滚, 天地大暗。
到底是黄昏还是入了夜,此间人已经杀红眼,已经分不清了。驿站这边的打斗, 看起来十分荒唐。
姜循带来的大批卫士, 本是来杀名义上“逃窜的贺家人”,然而因姜芜出现在此地, 他们后方跟着张寂的兵马……他们原本以为姜循找张寂相助, 是让张指挥使帮他们一起杀人, 可张寂挥出的第一把刀, 便砍在了太子派的那卫士首领的铠甲上。
那卫士被震得后退三步, 惊怒连连:“指挥使到底要对付谁?”
寒光映彻张寂眉目。
靠坐在墙头、睫上沾着血、周身失力的姜芜, 某一瞬间, 隔着杀戮和鲜血, 与张寂的视线对不上了。
此间荒芜让人无言以对。
姜芜听到张寂声音冷硬,横刀向前:“此间人,我皆不放过。”
卫士首领瞳眸闪烁。
而在这时,这批卫士听到了姜循抬高的声音:“你们当真要跟我、张指挥使为敌吗?你们可知,此地山高路远,距离东京近十里,发生什么事,东京所知道的消息, 只由最后胜利者书写。
“你们可知, 太子殿下让你们跟随我,本就不是来追杀逃命的贺家人,而是来当替罪羊的?”
姜循说出此话时, 其他卫士皆有迟疑,打斗一时停住。但那卫士首领毫无反应, 更是拧身一旋,便朝姜循袭来。幸好张寂一直围着姜循打转,“哐”一声劈开对方的攻势。
姜循立在后方,笑起来:“看来严首领是知道太子真正意图的啊。严首领当真忠心耿耿,为了太子殿下,愿意带着你手下近百人前来送死。”
严首领:“姜娘子休要血口喷人。是姜家和贺家狼狈为奸,属下才……”
他的话,被张寂的袭杀打断。姜循凉飕飕的话得以继续下去:“不管是姜家和贺家狼狈为奸,还是太子和贺家一同做局,等我姜氏入坑……你们这批跟随我来杀人的卫士,都是被太子殿下抛弃的棋子。
“太子要证实姜氏和贺家同罪,必须要有人牺牲。你们知道多少不重要,你们和张指挥使的人马两相搏杀,两败俱伤……最后所有人死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由太子言说了。”
姜循冷漠道:“你们信不信,此时东京一定已经反应了过来,一定会派兵马来驿站。新来的人代表‘公义’……官家会派人,查这里发生了什么。”
姜循盯着虚空:“东京为什么可以反应这么快?因为你们效忠的太子殿下,一定会早早递折子,说我姜氏和贺家同罪……他要对付我对付贺家,你们必须陪葬。”
卫士们的打斗变得缓慢。
严首领想斥责,却被张寂拖得张不开口,手心冒汗。他双目染赤,焦虑而愤怒地瞪着那信口雌黄的姜循——
太子殿下说此女阴险,果然没错。
姜循声音又放柔,美目凝望着卫士们:“此事是我和殿下的博弈,和你们本无关。你们被卷入我们的争斗中,生死皆不由己,我心生不忍。你们是我带来的人,我和太子殿下不同,我不想牺牲你们。你们若放下兵器投降,我保你们平安度过今日之局。”
严首领几次要开口,几次被张寂的兵器打断。
幸好有一人,在此时开口,替严首领说了自己本想说的话——
“姜娘子只说平安度过今日之局,没说过了今日后,他人又该何去何从。卷入太子殿下和姜氏的斗法中,本就生死难顾。诸位皆是勇士,皆是军武出身。大魏朝堂上下,武人是什么待遇,诸位心里不清楚吗?诸位效忠殿下,中途易主,恐遭来更多祸事……”
姜循蓦地扭头。
她森冷的目光,隔着人流,和那捂着胸腹艰难撑着墙的贺明相对。
贺明苍白而冒着冷汗,药效让他和姜芜的状态差不多。他却尽量摆出温和模样,朝姜循笑了一笑。
贺家人在此杀戮中慌不择道,多亏张寂那些卫士此时最大的敌人是严首领那批卫士,贺家人才苟延残喘。可贺家人也躲不了多久,哪一方打斗获胜,胜者的刀便会挥向贺家人。
贺明得挑拨那两方打得不可开交,绝不能让那两方人马携手来杀贺家人。
姜循:“贺郎君能说会道。昔日我当真小瞧了你。”
她朝他走来。
贺明靠着墙,古木树叶簌簌在头顶摇落。天地昏沉,艳丽得近乎可怕的美人笑盈盈朝他而来。
贺明眼中浮现几多恍惚:在他隐晦的不能为他人道的让人羞耻的梦境中,他曾无数次梦到过姜循朝自己走来。
明丽辉煌,盛气凌人,言笑晏晏……如一座宫殿般绝伦。
她在他梦中的幽晦天地间,长裙飞曳,披帛掠臂,一眉一眼如雪似雾,一步步走向他。他们的距离得以拉近,无法跨越的鸿沟在梦中消失,就好像、好像——
既然她不满暮逊,既然她与人私会,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贺明呢?
现实中,姜循确实朝他走来。
然而他们是对手,是敌人。
她眼中的笑像毒汁,她俯身相就,清暖馨香气息惹人心乱的同时,她袖中露出了一把匕首,那匕首抵在了贺明的颈上。
姜循也意外贺明竟然不躲,她如此顺利地靠近了他。
她眼睫微闪。
贺明盯着她,哑声:“姜娘子,其实我们不是敌人。我们可以合作。”
姜循挑眉。
她笑道:“合作……你一边说服太子的卫士和我师兄的人马缠斗,一边又在不肯告知我关于太子的任何一件事的前提下,说要与我合作。我们合作什么,一起对付太子吗?”
姜循垂下眼,贴着他耳,幽声:“或者,我真正可以合作的人,是你背后的势力?你背后真正的主子是谁?”
贺明眼睑极快地颤了一下。
姜循抵着他脖颈的匕首下压,冷道:“贺郎君,我看得出来,你巧舌如簧,是在拖延时间。我笃定太子会向官家递折子状告我,你却似乎笃定只要你拖延时间,贺家今日就能安全度过危机……
“可是你知道吗,贺郎君?”
她的唇几乎碰上他的耳,说出让贺明震惊心颤、猛然抬头的话:“阿鹭去对付你那堂弟了……春山上刺杀我们的人,就是你堂弟,对吧?
“你猜,阿鹭会赢,还是你背后的主人在阿鹭出手的时候,仍然有本事派出兵马救你?”
贺明瞳孔闪烁,心中生起波澜,唇颤了颤,没有说话。
而姜循则明白了。
她试了出来,愤怒自嘲:“我叫‘阿鹭’,你毫无反应,说明你早就知道了……给太子送画告密的人,就是你,对不对?”
姜循:“贺郎君,你去死吧——”
她说话轻轻柔柔,手中匕首却毫不留情地抬起,朝贺明眼睛刺去——
东京樊楼雅室中,气氛紧张万分。
贺显坐在地上,已经惊得无话可说。
整桩事中,只有春山刺杀是贺显的意图。其余所有事,都是贺明安排的。所以此时此刻,江鹭长剑扣住赵铭和,说出的话中信息,贺显全然听不懂,也是正常的——
“也许贺明一开始不知道贺家和赵相的关系,才没有露出任何痕迹。但是我出城缉拿贺明那日,有兵马来阻拦我。事后,我虽因一些缘故没有见过杜家人,但杜家三娘子特意向我写过一封信。原来当日拦我的人,不只有太子的人马,也有赵相模糊的授意。
“我为此不解许久。贺明是太子的人,赵相一向和太子不合,为何这么好的机会,赵相却要阻拦我,救贺明?”
赵铭和淡漠道:“你如今可有成功?只拉下一个贺家罢了。我早早看出你不会大获全胜,本官想和江世子联手寻找更佳时机,这有何不妥?”
江鹭身有锋刃寒意,同样冷淡:“但是贺家入狱后,中书省就开始与皇城司抢审讯贺明之权。我起初以为中书省只是不愿皇城司坐大,但后来我发现赵相亲自看了贺明的案卷。赵相日理万机,如此在意一个贺家,我实在不解。
“一两件细微处也许是巧合,巧合多了,便不是巧合。尤其是今日,赵相出现在这里——
“贺明知道我在查春山刺客的事,他故意让贺显引我出城,用我最近十分在意的帛画之事,想将我引去某个地方。而贺显将我引走后,便折返城中,和赵相见面。
“驿站那里,今日一定会发生些什么事,贺明才需要我出现在那里吧?他打的是一网打尽的主意,背后却需要赵相发力——
“但仅仅是一个我,赵相应该不会出手。我猜,此时的十里亭驿站,一定有太子的人马吧?如此,赵相才愿意出手:南康世子、太子殿下联手,和贺家狼狈为奸,需要按上一个什么罪名……方便赵相行先斩后奏之事。
“待解决了我们,赵相再入宫向官家请示。我十分好奇,贺家和赵相到底有什么样的关系,才让赵相为了贺家,不惜暴露自己。”
江鹭垂着眼,笑一笑:“这步棋,贺明布了许久。贺明给赵相安排了非常好的机会。可贺明今年才崭露头角而已,如果不是不得不的原因,赵相一定不愿意在今日露面。”
赵铭和神色只是稍有意外。
比起那坐在地上满脸茫然、已然听不懂的贺显,赵铭和淡定得多。
赵铭和:“小世子真是想多了。我这个老头子来此喝茶而已……这个小子闯进来,我并不认识他。是不是?”
他鹰隼一样锐寒的目光盯着贺显,贺显受惊地连连点头:“对、对……”
江鹭打断:“在来这里的一个时辰前,我就向官家递了折子,查凉城事变。”
赵铭和陡得抬起眼。
江鹭:“两年前,赵相和先大皇子提出和谈,要和阿鲁国和盟。朝中当时战和声此起彼伏,如果不是曹生写了一篇‘古今将军论’,如果不是凉城将士和阿鲁国将士一同葬身火海……这个和谈,恐怕是谈不下去的。
“礼部的章淞章侍郎,两年前去凉城做监军。章淞是被朝堂排挤而去凉城的,我翻过卷宗,当时赵相便和杜相在朝上斗得不可开交……贺家是凉城人,当年凉城事变发生时,贺家正做着皇商。皇商有一部分不显于外的权限,是帮朝廷处理一些资产。
“我特意对比过,在凉城事变后,贺家账面上陆陆续续多了的大笔金额,正是两百万。贺家靠着那两百万摆脱商贾身份,让族中子弟从文,又来到东京尝试科考。这么大的一笔钱,朝廷说不追究就不追究了?当年的赵相,一定很清楚缘故吧。”
赵铭和仍不说话。
江鹭微微笑起来。
他容貌这样俊俏,可他此时在这阴暗屋中笑起,笑意冰凉,眼如星火灼灼。他俯下身,赵铭和从他眼中看出几分隐晦的狂烈恨意。
赵铭和吃惊他哪来的恨。
而江鹭手中的剑在他脖颈划出猩红血痕,江鹭竟然真的敢对宰相动手,赵铭和惊痛之余,开始心神不稳。
他见这年轻的小世子俯着脸凑来,贴他耳轻语:“赵相,我告诉你这么多。章淞,贺家,曹生……我都说了。你应该想得出来吧?我既然肯说,便不会放你安然无恙地走出去。
“我既然肯说……便是露了明牌了。我是已经告诉官家,明确表示我要查凉城事变了。已经走到这一步的我,会放过你吗?你可以一个字不说,但是我既然已经查到你,便会查出更多的线索。只是时间问题而已……赵相,你已经败了,你不明白吗?”
江鹭低笑:“当我和你站在这里的时候,当我把剑架在你脖子上时,你就败了。你还在奢望什么?”
赵铭和盯着江鹭。
许久,赵铭和肯定无比:“是你杀了章淞。”
江鹭不置可否。
赵铭和:“是你杀了乔世安。”
江鹭眼中染笑。
赵铭和:“从来没有人知道凉城军费中少了一笔二百万,我确定我把相关的卷宗全都解决干净了,你是从哪里知道的二百万?”
赵铭和字字迸溅,拍桌欲起,高怒道:“寻常人不知道二百万,只有高层武官才会知道,只有程段两家的高级武官才知道……程段两家早已灭门,但是有余孽活着,对不对?!程段二家有人还活着……”
赵铭和愤怒欲起的动作,被江鹭的剑压回去。
赵铭和脑中只转两圈,便猜出来了,他哑声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身边那个门客……哈,可笑啊!程段两家的血脉,竟沦落到拿不起刀剑的地步。还要靠南康世子来救……”
江鹭沉沉笑:“弃武从文,不正是大魏朝最喜欢的吗?朝中不喜武官,打压武官,这不是你们的功劳吗?你又嘲弄什么……莫非你也知道,如果没有程段二家,凉城早就丢了!他们为国守疆,却落到这一步。”
赵铭和脸色阴晴不定。
赵铭和颓然坐在太师椅上,似陷入某种沉思,恍惚万分。一道闷雷自窗外惊响,他才一震,回过了神。
赵铭和盯着江鹭:“那么你呢?南康小世子……为什么要查凉城?南康王府莫非早和程段二家勾结,欲覆灭我大魏?看来朝堂对你们的提防,从来没有错。”
江鹭大脑微空。
江鹭握剑的手发白:“你说什么?!”
赵铭和嗤笑:“你想到了,对不对?你以为朝堂全是傻子吗?你以为南康王府私下想和段家联姻,东京不知道吗?你们手握重兵,一北一南,东京被你们压在中间……谁不怕?
“你们还想联姻?怎能让你们如愿!”
江鹭厉声:“南康王府从未想过明面上和段家联姻。我爹正是怕东京猜忌,才没有上书。是我姐姐自请而去……我姐姐愿意不做郡主,孤身嫁去凉城。我姐姐不代表南康王府,我才是南康世子。
“南康王府未来如何,看的是我,不是我姐姐!”
赵铭和:“可你性情柔善,不堪大用。听说你还为了一个侍女,想放弃世子爵位,离家出走?听说那侍女病逝后,你还萎靡了两年,足不出户?
“谁不知道南康小世子不常出现在军营,谁不知道永平郡主才是军营的常客?江南兵马习惯了永平郡主,南康王当真会放郡主孤身出嫁吗?你们分明心思有异,分明不轨却欲隐瞒……南方海寇频发,朝堂不好动你们。可是北方的阿鲁国和程段二家关系暧昧……却是最好动的机会。
赵铭和微笑:“你以为凉城事变的真正缘故是什么?是你太废物了,是曹生那篇文章:将帅坐大,朝堂生畏。”
赵铭和缓声:“杜公不明白啊,杜公还想战下去啊。他怎么不想想,再打下去,你们势力更大,东京话语权便更低了。我得把杜公压下去……当年大皇子还活着,那太子又不省事,大皇子急得无法,需要一笔钱。
“大皇子求到我面前,想让我帮着平账……我想到了那皇商……”——
十里亭的驿站中,贺明矮身从姜循的匕首下躲过。
可他胸腹出血过大,一动便痛得动弹不得。他摔坐靠墙,眼见姜循这样疯狂,真的要杀他,他不得不开口——
“我说!我告诉你——是‘神仙醉’。
“两年前,‘神仙醉’便出现在凉城了。”——
东京樊楼中,赵铭和神色诡异而恍惚:“我不知道贺家用了什么手段,但是贺家为了前程,拿了那笔钱,说去周全,帮大皇子把账做平。他们是皇商,他们会赚钱,只要多给些时间,他们可以把钱补出来。
“当时两国已经在商议和谈了,只要没人注意此事,不开战的时候,谁会在意多一笔钱少一笔钱?”
江鹭整整看着赵铭和。
江鹭心间绞痛,一时仿佛看着火海,一时仿佛看到火海中的将士。
他喃喃低语:“为了一笔钱?为了……和太子斗法?为了权势斗争,动用了军费?为了……”
这么荒唐的理由?
赵铭和低着头:“谁知那段老将军却多事,非要查那笔钱。我嘱咐贺家守住秘密,然后凉城便失火了……”——
十里亭的驿站,贺明喘息着:“此事我本不知道,我也是前段时间才知道的……”
他惨笑道:“我也不知道贺家多了一笔钱,我也不知道这两年的开销,竟然来自那笔军费。我也是才知道——原来‘神仙醉’两年前,就用在凉城了。”——
两年前,曹生的天下名文惊世后,东京朝堂的压力一日比一日紧迫。而阿鲁国王有意联姻,程段二家便商议停战议和。
他们和阿鲁国打交道数十年,知道这位老国王的品性。这位异族国王年纪大了,对马上战斗失去了兴趣,又希望给女儿一个好归宿。
那是段老将军死前最畅快的一段日子。
他的长子要娶南康王府的郡主,虽然那位娘子不能以郡主身份嫁来,还狮子大开口要什么掌兵之权,可是段老将军听长子提过那位娘子。他一听便喜欢,想要那位英姿飒爽的娘子来做儿媳。
南康王府不可谓没有诚意。南康王府把自家的世子都送来,帮忙置办婚事。小世子如名字一般,如夜中白鹭寒潭自照,何其洁白秀美。只看小世子的美貌和对姐姐的关心,便知郡主是如何人物。
他的幼子又打算代段家,和阿鲁国的小公主安娅成亲。这两个孩子,段老将军从小看到大。他们青梅竹马打打闹闹,正是情窦初开之时。若大魏不愿打仗了,成全这对小儿女又何妨?
段老将军春风得意,还要调侃他的多年好友程老元帅:你家小儿子离家出走,至今没有音讯,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归家。程家的血脉,说不定就断在你这个幼子的身上了。
就在那时,段老将军例行查军费时,发现了一笔军费的缺口。
段老将军当即向朝廷上书询问:为何枢密院出了军费,他们却没收到?
赵铭和处理的这件事。
赵铭和说,段老将军可问皇商贺家。
贺家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十里亭驿站,闷雷滚滚。
贺明捂住脸,惨声:“其实我爹和伯父没想做什么……只是段老将军逼迫过紧,我们家正好在研制‘神仙醉’,我爹铤而走险……”
远方贺家人:“郎君,不可!”
可是姜循胁迫,又迟迟等不到援助兵马,贺明比他们更明白如今情形不利于贺家。贺明只能用这些来拖延时间:
“我们只想用‘神仙醉’,让段老将军不要那么生气,让程老元帅劝一劝段老将军,再给我们一些时间。可是,那晚却失火了……”
姜循:“不是你们放的火?”——
东京樊楼二层,江鹭从窗口跳下,纵马出城。
皇城司的大部分人马留在樊楼缉拿住赵相,江鹭带着小部分兵马出城,直奔十里亭驿站。
贺家出了“神仙醉”,贺家想求生……可是那把火不是贺家放的。
赵铭和到此已入败局,他不可能为旁人开脱,那便只有贺家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
姜府中,姜明潮听完卫士关于江鹭的汇报,他摆摆手,示意手下退下。
姜明潮站在窗前,凝望着昏昏天色。
天边闷雷再响,雨水噼里啪啦灌下,如洪飞泻。
这让姜明潮想起两年前的一晚,同样的夜雨,同样的幽黑,有一人敲开姜府之门,跪在这间书阁中,跪地便泣:“请老师教我——”——
十里亭驿站中,姜循失神间,地上的贺明拔身而起,抢过她的匕首便朝她刺来。
姜芜忽地从旁边撞来,雨水淋漓如涛。姜芜喘气:“循循!”
张寂那一方看到贺明动手,却被卫士相缠而救不得。眼看贺明恢复了些力气,抓着那匕首,便朝姜循刺杀。姜循趔趄后退,她举臂相挡,拔过自己发间簪子便来回击。
她是弱女子,贺明是被下了药的失力男子。
二人如同菜鸡互啄,偏偏都想做赢家,都想掌控这个局面。
姜循从地上爬起,贺明手中的寒光朝她迫来,他眼中神色决然:“我没办法,姜娘子……”
万物相逼,万事相催。
恶事不是他做的,可是为了贺家,他必须杀姜循,必须除掉今夜的绊脚石。
一道雷光刺亮二人的眼睛,姜循被推倒,那匕首要刺下时,忽有什么东西隔空袭来,撞在匕首上。本就虚弱的贺明被击得朝后一跌,身上雨水和血水相混,握匕首的手抖得厉害。
贺明却咬着牙,再次爬起袭来——
他听到了断续的马蹄声。
姜循就在他面前,他的匕首就要刺中姜循的心脏了,却有一颀长身影掠入此中,背身抱住姜循。
那人扣住姜循的手臂,姜循整个人被拔起来,身子被轻轻一旋,她湿漉沉甸的裙裾划出低闷的弧度,被撞得后退两步,却也被抱入了熟悉的怀抱中。
“嗤——”
贺明的匕首,刺中了她身前人的后背。
姜循脸色煞白,她仰着脸,和睫毛湿润、面容如雪的江鹭四目相对。
雨水淅淅沥沥淋着二人。
一地血泊,一地杀斗,兵戈相交还在继续,而江鹭抱住姜循,他们目光盯着对方,却在众目睽睽下,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江鹭缓缓回头,贺明欲退,可他一个文弱书生,在江鹭面前,已不可逃。
江鹭:“赵相已败,没人会来救你。你现在必须说,是谁放的那把火——”
贺明倒在地上。
他惨然无比,失声笑出来。他终于明白一切无法挽回,终于明白贺家完了。他也不会放过另一个人:“是太子。
“太子出现在了凉城。”
贺明恨声:“太子放的火,太子开的城门,太子亲自引动了战火!”——
东京城中的姜府中,姜明潮看着豆大雨帘轰然而至,恰如过去时光与阴晦丑恶无处可躲。
两年前的一个雨夜,跪在他面前的男子抬起头,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
那正是太子暮逊。
第 83 章
正和二十年的凉城事变, 是东京朝堂至今不愿正视的一桩故事。
或许对这桩事变中出现在其中却远在东京的那些贵人来说,凉城、百姓、将士,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和盟”, 重要的是“平衡”, 重要的是成为权势党争中的“胜利者”。
所以,当朝堂猜忌武臣时, 杜公和赵公各执一词, 赵公之声渐渐压过杜公, 让凉城和盟成为大势所趋。若事情如此发展下去, 那促成和盟的功臣, 便会是赵铭和, 以及赵铭和所支持的大皇子。
太子暮逊是万万不愿看到此事发生的。
可若是皇帝默许和盟, 太子难道要反对么?他难道要和杜公一样, 因为反对,而被赶出皇权中心?暮逊不愿意,暮逊选了另一条路——
抢功。
和盟可行。
但是和盟要成功,必须在暮逊手中成功。
暮逊连夜去求姜明潮,在姜明潮膝下痛哭流涕,说自己艰难,说自己对不起老师,说自己要听老师的话, 再不和老师对着干。姜明潮未必相信暮逊的许诺, 但出于某种姜明潮自己的政务需求的缘故,姜明潮仍给暮逊出了主意。
于是,曹生写出了天下名篇“古今将军论”, 将凉城的将士们推入了口诛笔伐的疯狂时期。
暮逊悄悄离开东京,亲自去凉城, 去促成一些事的发生——
十里亭驿站的打斗停了。
雨密如网,遮天蔽日。
皇城司的卫士们穿戴蓑笠雨衣,站在寒夜中,剑指那两方对峙的人马;张寂的剑架在了严首领肩上,严首领武器被卸,绝望地闭上眼。
禁中三大军队,侍卫步军,侍卫马军,殿前司。
严北明统御侍卫马军,张寂统御侍卫步军。二人实力旗鼓相当,两方兵马相斗难分输赢。太子是老皇帝膝下硕果仅存的皇子,他们不效忠太子,又效忠谁?
但是如今,皇城司又卷了进来。
皇城司初设,军力与地位皆不明,可它直属于皇帝,和三军一样听皇帝号令……严北明误以为皇城司是皇帝派来缉拿他们的,便束手就擒。
他手下卫士们,便得以和那些躲起来的贺家人一同,和姜循、江鹭一同,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断断续续听到贺明的讲述。
贺明跪在雨地中,腰腹乌黑,不知是雨还是血。他脸白如鬼,喃喃说着爹和伯父告诉他的那桩事:
“那一晚,程段二家邀阿鲁国国王和他国将士们一同踏入凉城,商议和盟之事。我贺家承办了这次酒席,伯父想在酒席上趁段老将军兴致高时,再次请求拖延军费、不向朝堂上书质问之事。
“段老将军太固执了,伯父实在没有信心能说服他。逼不得已,他和我爹一道将‘神仙醉’,撒入了酒坛中。那时‘神仙醉’和现在的‘神仙醉’不同,刚研制出来的药物,谁也没用过,谁也不清楚药效。伯父和我爹,只以为‘神仙醉’可以让人高兴起来,好说话一些。段老将军高兴了,贺家就有时间继续筹钱了。
“贺家既可以完成赵公的暗令,又不得罪段家。可谁也没想到,‘神仙醉’的药效那么猛。我们更没想到,太子殿下会出现在凉城,会趁所有人神智昏沉时,让人放火,并悄悄打开了城门……”
站在江鹭身边的姜循,能感觉到江鹭此时的僵硬。
他后背被贺明的匕首刺中,淋漓渗着血。可他武功高强,非致命的伤不足以摧毁他。但他此时的脸色,和贺明一般,灰白苍然。
江鹭从齿关中挤出字,都发着抖:“你是说,当夜城门开启过?城门为谁开启,你又有何证据指认太子?”
贺明哑笑。
时到今日,赵相已败,贺家完了,贺明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他仰着头,用怪异的眼神看着站在一起的江鹭和姜循:“……当夜,我贺家有个小厮去凉城北门给城门守将送酒,把掺着‘神仙醉’的酒送给他们……那个小厮,什么都看到了啊。
“不认识的阿鲁国将士,好不威风,被太子亲自引入城。”——
东京闷雷与雨水交错,暮逊站在寝宫外殿的明窗前,一阵心神难宁。
内殿中,陈医官正带着学徒们一道,满头大汗地为那有孕的女子施展针灸。一枚枚细长的银针插在阿娅的额上、发间、手臂间,阿娅发抖并冷汗淋淋,陈医官艰难地判断着施针的作用。
阿娅如同置身深海。
无边无际的海水吞没她,无数海藻水草从深海中伸出,裹挟着她,将她朝深渊拖去。
在外界一次次的施针与救治中,她的记忆变得更加混乱。她艰难地在凌乱的记忆中,捕捉到一重水泡般的记忆。
她紧紧地将那水泡抱在怀中,她探目朝记忆中瞥去——
那一夜,安娅本想随父王一同去凉城。父王却说大魏人讲究女子矜持,她既要嫁去凉城,岂能一味以阿鲁国的公主身份自行骄纵?听说小段将军都避开此夜,被安排出城了;她怎能大摇大摆地去参加那必然会谈论小儿女婚约的夜宴?
安娅不服气。
安娅好奇程段二家如何看待这门婚事,于是,在父王等人已经入城后,她悄悄换上凉城女子的襦裙长衫,梳起了发髻,溜入了凉城。
除了一双碧蓝眼睛,没人会认得她不是大魏小娘子。而夜色幽黑,谁又会盯着安娅的眼睛不停看呢?
安娅本意好奇,却目睹了一桩恶事的发生:
她认识暮逊。
前几日,这个人在城外问路,她为他指过路。他用拙劣的阿鲁国话夸她美丽得像个公主,惹得她一通嘲笑,还挥了他一鞭。
他说他来凉城做生意,安娅想带他去见段家人,他拒绝了。大魏人向来委婉,安娅没有放在心上。
可这人今夜为何偷偷摸摸地在城楼下晃?
安娅好奇地跟上,她见暮逊和先前的商人表现完全不一样。这个大魏人,身后跟了好多卫士。城楼下的守将被他的人马解决,紧接着,暮逊和他的人手一同打开了城门。
城门外大雾弥漫,雾中走出的人英姿勃发,是一群阿鲁国人。
而安娅认识为首的那个人——
去年被父王驱逐出国的小舅舅,伯玉。
父王说伯玉好战凶狠,为人行事不择手段。若为臣,必对未来的阿鲁国王造成威胁,不如早早驱他去西域,让他另谋生路。
而这一夜,伯玉和暮逊,一同出现在了凉城城楼下。
暗处的安娅捏住了手中长鞭,咬紧牙关。她悄悄地转身欲逃,去将此事告诉程段两位老将军。她不知道那夜宴上的将士都被下了药,都神智昏昏,没有一个人能意识到她说的话有多严重……——
东京姜府中,姜明潮凝望着大雨。
他想着当年,自己为暮逊出的主意:
“我安排曹生写出文章,让和谈声势成为大势所趋。殿下去凉城走一趟,看能否抓住大皇子的把柄。东京之争固然强盛,可若不深入虎穴,难知凉城变数。
“殿下尝试和边境的将士搭话吧。孔家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孔家不得程段二家重用,孔家最高武官和程段二家有隙。只要殿下稍作文章,孔家便会倒向殿下。
“再有,殿下若认识新的阿鲁国王,若是能和新的阿鲁国王达成交易,跳过大皇子那一环,只要新的阿鲁国王认你,那和谈最后的功绩,大约便在殿下身上了。”
他为暮逊指了方向,他不知暮逊在凉城到底烧了一把怎样的火。
姜明潮不会去过问。
可南康世子江鹭当年就在凉城中,江鹭在追查此事……姜明潮十分好奇,江鹭能否查出真相,为暮逊治罪。
君权专制这艘船,在姜明潮眼中早就该沉下去了。
姜明潮看着这条船一步步地朝泥沼中滑去,摇摇欲坠。那不肖女和江小世子,挥着锤子敲打钉子,声势赫赫,能将这条巨船凿到什么地步呢?——
东宫中,迟迟收不到来自驿站的消息,暮逊焦急不已:“阿娅怎么还不醒?”
陈医官手哆嗦:“快了、快了……”
他狠下心,蓦地将一枚针,朝阿娅头顶刺去——
在阿娅的记忆深处,她目眦欲裂地看着城中杀戮起;然而眼前一切忽然化成雾,自她眼前消失。
她惶恐地扑上前要抱住自己的记忆,可她眼睁睁看着伯玉消失、暮逊消失,倒在路边的将士们消失。
她跪在段老将军尸体前大哭:“我去找小段将军,你别死啊——”
鬼狱渺茫,恶鬼遍地。她冲出火海,看到的是暮逊和他的兵马。她趔趄后退,那些人却也化为烟雾,一点点消散。
阿娅抱着自己的头惨哭惨叫:“不要、不要——”
她意识到什么,她猜到了什么,她抗拒着这些。可那一枚枚针刺下,就像当年的一条条长鞭落在她身上。
不由她本性,摧毁她神智,但凭意志无法抵挡——
十里亭的驿站中。
江鹭眼神空寂,握剑的手微微发抖。剑指贺明,可是诸事发生,岂是贺明一人之误?
姜循怔怔然,想到了自己曾在暮逊书阁中见到的那幅奇怪的话——
身着大魏服饰的少女和穿着异国服饰的男子,在草原上骑马并行。
原来如此,原来画中怪异从一开始就将罪恶昭然若揭。
这正是贺家对暮逊的威胁:少女是安娅公主,男子是本不该出现在凉城的太子殿下。
暮逊看到画的第一眼,便明白了贺家的威胁。贺家从一开始,既投靠暮逊,也威胁暮逊。难怪暮逊必须用贺明,又必须杀贺明……
雨水浇灌天地。
姜循心间时轻时重,沉闷闷的。她不觉朝江鹭望去。
江鹭的神色极为难堪,仇恨与颓然共存,茫然与愤恨并行。他何其狼狈何其怨恨,真相何其肮脏何其可笑。
他该怎么告诉段枫?
他要怎么告诉段枫,凉城落到那一步,仅仅是因为上位者的各种私心融合到一处?
他怎么面对死去的英灵?
他跪在他们的尸体前,不敢看他们流着血的眼神。而今他已然明白:“神仙醉”的药效初试,非常不稳定。是不是那些死去的人,在死去前,就已经从幻觉中醒来,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们死不瞑目。
他情何以堪?
他到底要还给他们怎样的真相,才足以慰藉一切?
赵铭和、孔家、贺家、曹生、阿鲁国新王、姜太傅、太子暮逊……甚至也不能将南康王府置之其外。
狼奔豕突,缄默包庇。他们一边愚弄天下,一边肆意地用手中权势践踏他人视若珍宝的东西。他们又在事后粉饰太平,标榜正义,彰显大国之威,豪爽地将凉城送给他国,全然不顾子民的生计存亡。
他们称之为,“不得不的牺牲”。称之为,为了大魏和平,为了不再开战,就让凉城人民苦一些吧。
不。
这不是“必要的牺牲”,这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权势的丑陋让人沉浸其中浑然享受,却也让人闻之,便恶心欲吐,欲催,欲毁!——
雨夜中,江鹭又寥寥地想:其实自己也错了。
若是一开始,没有南康王府和凉城的议亲,朝廷的猜忌,是不是就不会到那一步呢?
是否正如赵铭和所说,都是江鹭的错……
如果江鹭不是从前那个江鹭,如果江鹭更强硬些更威猛些,如果江鹭早早独当一面……朝廷的猜忌会不会只针对江鹭,而不会惹到无辜人?
……是否全是他的错?
性柔是错,性善是错,诸事迟钝是错,要身边的人全都抛弃他离开他……他才能醒悟过来,才能成长起来?
江鹭袖中手发抖,生出一种无力感。这种无力感,像是孤身持剑入深山,剑指四方,举目皆人,人在雾后。
他静静地看着一切,忽然想到乔世安死前,在狱中念叨的那一句:“君主已背弃……”
雨夜中,江鹭喃声:“君主已背弃……”
下一句,当是什么呢?——
“圣旨到——”
大批兵马带着圣旨踏破寒雨,穿过迷雾,围向十里亭驿站。
黑魆魆中,众人回头朝来人看去。张寂和严北明都认出,来人是殿前司兵马。
好热闹。
禁中三军,于此夜齐了。
在众人各自心神难宁时,姜循忽然朝前走了一步。她悄悄地伸出手,极快地,在黑暗雨夜中,握了一下江鹭的手。
他睫毛颤一下。
她在他手中,轻轻写了几个字:“你若是有罪,我与你同罪。”
雨大如注,人流如海。
谁也注意不到他们,谁也不知隐秘与惊慌。这私情不可为人知,又在背着光的暗处探出触须,渗着泛毒的甜汁。
乱哄哄中,江鹭眼睛缓缓地聚起明光,如星子落在湖泊中,潋滟动人。周身忽冷忽热,他却找到了些力气。
他在昏暗脏污中,并不低头看她。而她同样不看他,专注地和众人一道迎接圣旨——
“官家召诸人入宫,重审贺家罪案,重审凉城之案。”——
东宫中,陈医官跪在暮逊面前赔笑:“殿下放心,阿娅小娘子醒了。”
暮逊欣喜地飞奔向寝舍,他看到阿娅睁着迷茫的眼睛,眼神空空地看着他。她好像第一次见他,好像不认识他……没关系,暮逊心想,只要她不变回安娅,一切都没关系。
暮逊柔声:“阿娅,喝药吧。”
他将药碗递向阿娅时,外面有宫人急声:“殿下,官家急召,让你去福宁殿。”——
福宁殿的老皇帝不理政多年,今日却少有地将诸人召来。
他先见过江鹭和姜循,听了他们的说辞,不置可否;他又见了赵铭和,从赵铭和那里串起了所有;他最后才让暮逊进殿,让暮逊跪下。
暮逊入殿前看到江鹭和姜循等在外殿,神色平平,便心里忐忑狐疑。他见到父皇,才要问候,便被老皇帝一掌挥来,被箍在地:
“混账!为了拿到那功绩,你竟然做下这种事,你可知此事严重者,便是叛国?!你一介储君,如何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暮逊跪坐在地,被打得发懵。
一国储君,多年不曾被如此训斥。老皇帝屏蔽左右,殿中清寂,只有他父子二人。老皇帝为他留了脸面,而暮逊想清楚一切,却捂着脸,低低笑出声。
殿中龙涎香幽密,偶有汩汩水声,不知来自哪里。
殿中昏昏,坐在地上的暮逊分不清今夕何夕。
皇帝咳嗽得气喘,怒道:“你笑什么?你还觉得自己有理?”
暮逊僵硬抬头,眸子赤红。他的眼神,让老皇帝为之一愣。
压抑到极点,暮逊如困兽般昂然逼问:“父皇怪我?可这一切,难道不是你乐见其成吗?难道不是你推波助澜吗?如果不是你,我怎会被逼到这一步,如果你一直支持我,那些朝臣和兄弟们岂会一次次欺我?
“君臣、父子、兄弟,尽是扭曲肮脏啊。没有一样是我能得到的啊。你夺走我的一切,坐视我被左右夹击,生存维艰。所有的恶事都是我做的,所有的仁术都是你施展的。你从来什么都不做,你看着我和那些猎物厮杀,只在最后指点江山。看似赏罚分明,可这一切难道不是你的丑恶乐趣吗?
“你所为,早就超过了‘权势平衡’之术。
“君主若已背弃,那背弃之人,绝不只有我!”
第 84 章
福宁殿中, 老皇帝颓然无比地倒在卧榻上,看着那跪在地上的暮逊。
雨如隔世。恍惚间,老皇帝心神欲碎, 几乎泣泪:
“子谦, 我是为了你……”
暮逊嗤笑。
暮逊眼中赤红间,悲怆难忍, 也带出几分浑浊泪意:“在我的兄弟们还没被我掰倒时, 你放任他们权势坐大, 背靠母族和朝臣, 来和我争权。我不得不找姜家当助力, 不得不和姜太傅同行。可是太傅教的学生很多, 又不独我一人。姜循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这几年, 我过得又岂容易?
“在我终于把我的弟兄们一个个斗下去后,你又把赵铭和那些大臣扶持起来,让他们在朝堂上和我唱反调。在我终于激赵相一军,让赵相‘回家养病’时,你又把南康世子扯出来,创了个什么‘皇城司’的官署,让江鹭和我对着干……
“你没有一刻放过我,没有一刻让我轻松。你从来没有动摇储君之心, 可我的储君位又从来没有一日真正坐稳过。
“他朝皇子弟兄间的厮杀, 在我朝几乎不存在。可我何时过得容易了?我的弟兄们又何时过得轻松了?
“终归到底,我们都是你玩转大权的工具罢了。你随意摆弄着我们这些棋子,看我们在棋局上生死相搏。我们无论如何也跳不出这棋局, 你畅快又得意。”
暮逊怆然泪下:“我的存在,只证明大魏皇权仍在你手。我和赵相如何斗, 最后都翻不出你手。这早已超过了政务需求,纯粹是、纯粹是——你疯狂的权欲罢了。”
老皇帝震怒:“我培养他们,只是为了磨砺你。”
暮逊:“这不是磨砺。你把我变成了怪物,而你自己,正是天下最大的怪物!
“今日的一切,都是你一手放任的!如果不是你要扶持我皇兄,我就不会去凉城,就不会和异族人合作,不会做下那许多事。我皇兄怎么死的?父皇,你不会觉得是我私下动手的吧?不,我从未。他是被吓死的……他也怕凉城事发,他怕他在凉城做下的恶事昭告天下,人人都知道他的混账。”
老皇帝:“你知道他做了什么?”
暮逊:“我自然不知,我也只是猜测罢了。哈哈,父皇,你的儿子,有的被你磨成怪物,有的被你活生生吓死……这真是天下最荒唐又最正常的事了!”
老皇帝跌坐,暮逊披头散发。二人对峙,却有好一阵子,谁都无言。
老皇帝打量着暮逊,心中无力和绝望难以言说。
他硕果仅存的儿子,变成如此一怪物。这个怪物说,一切都怪他。在他看不到的阴暗处,此子不知做了多少恶事,还不知悔改,肆无忌惮……
是了,“肆无忌惮”。
没有人和暮逊争皇位。
老皇帝放眼看去,甚至从宗室中挑不出一个人来压制暮逊。也许皇帝做错了,也许皇帝不算错,老皇帝忽然清晰地意识到——
如果没有人可以压制暮逊,日后暮逊登基,大魏王朝将会朝着昏昏地平线跌去。
老皇帝满心迷惘。
他一生大半时间,都在压臣权,强皇权。到他老年时,他欣赏着自己的成果:所有人被困在一个怪圈中,互相压制,谁也跳不出此圈。
他得意于皇权得到前所未有的强盛,得意于没有任何世家任何大臣能左右皇家事……可老皇帝此时开始想,这是对的吗?
老皇帝忽然一阵心悸,一阵发抖。
他半靠在卧榻上整个人开始战栗,声音慢慢变淡变静了:“子谦,你这次惹出了天大麻烦,连我也不能保你。你先回东宫禁足静养吧。”
暮逊色变:“我……”
老皇帝又道:“你府中那个阿娅,杀了吧。”
异族女,再加上阿鲁国和凉城的关系,老皇帝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他并不会查,他只是给暮逊一个机会。
老皇帝目光灼灼,希望暮逊能意识到,那个小黄鹂是只危险的小鸟,一定会引来麻烦。
暮逊脸色苍白。
他先前那样桀骜,此时却“咚”地长跪而下:“不,不行。”
他想到初初醒来的双目迷茫的阿娅,想到天真无邪陪他一同守夜的阿娅,还有、还有……阿娅腹中的胎儿。
暮逊咬着牙关,不敢告诉老皇帝阿娅已有身孕。他既怕老皇帝生杀心,要除掉流着异族血脉的胎儿;又担心皇帝因为今日发生的事,对储君之位产生新的想法,想架空他取那胎儿……
左右衡量,暮逊只能咚咚磕头,做足了情圣之态,让老皇帝深信他爱极了阿娅,绝不愿舍弃阿娅。
阿娅对暮逊来说,不只是歌女。她代表着他不为人道的阴毒,承载他的胜利与寂寞。那是不是爱,暮逊早已分不清。可暮逊无法失去阿娅,早已证实了一次又一次。
昏殿中,老皇帝看着暮逊的眼神,彻底绝望、冷寂。
老皇帝淡声:“下去吧。”
暮逊琢磨不透皇帝心思,他心中煎熬,猜测皇帝会不会保他,又暗自后悔自己方才不该和皇帝吵,应痛哭流涕向皇帝求饶。暮逊抬头正要说话,听到老皇帝道:“召太傅姜明潮入宫。”
暮逊这才发现昏暗殿中侧角有一屏风,一个微胖的人影映在屏风上。
那是宫中大太监,人称“中贵人”的梁禄。梁禄持着拂尘躬身:“是。”
暮逊心神难宁:为何召姜太傅?此夜事,和姜太傅有什么关系?皇帝难道要责怪太傅没有管教好太子?父皇应当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那父皇到底是……
暮逊要被送出殿门,忽然听到老皇帝似十分不经意地问:“今夜,姜循为何出现在十里亭驿站,而你则告姜家和贺家联手之罪?你该知道,太傅是你恩师,姜循是你未来太子妃,你平日和姜循尚且恩爱无比,今日为何做下这种事?”
这自然是……姜循和江鹭有私,暮逊不能让这种背叛自己的女人活着啊。
暮逊几乎脱口想说出那二人的私情,可他又想到自己如今情形:若皇帝真的生了废他的心,他是否还得依靠姜家,依靠姜循?
……他和姜循,似乎又不能翻脸了。
暮逊强笑:“儿臣和循循吵了架,她吃阿娅的醋……”
老皇帝当即不愿意听下去了——
暮逊被禁东宫,赵铭和也被禁入相府,暂时不得上朝。姜循和江鹭同样各自被禁在家,在结果出来前,他们不得离府,不得宣扬辛秘。
而贺家一家人重新下狱,张寂和严北明今夜不得离宫,候陛下召见。
张寂虽担忧姜芜,但他见姜循似乎平安了,便安慰自己,此不幸中的大幸。
中贵人梁禄出来,打量一番小世子江鹭,以及冷着脸站在一侧的未来太子妃姜循。
在今夜这种情况下,江鹭和姜循能全身而退,反而是暮逊被禁东宫……梁禄敬佩二人手段,便对二人热情很多。
姜循看梁禄的态度,便猜暮逊没有和皇帝说什么私情。她心中悬着的一把刀落地,整个人脱力后,轻轻地晃了一下:她还生怕暮逊鱼死网破,要拉着她一起死。
但是暮逊没有说……姜循沉吟:看来暮逊的状况不太好啊。
梁禄关心道:“今夜天凉,姜娘子早些回府吧,莫要淋雨生了病。”
梁禄低声卖姜循一个好:“官家召您父亲入宫了。”
姜循一怔。
她朝梁禄垂眼一笑,问出一旁江鹭最关心的事:“那凉城案子,如何查?”
梁禄看一眼江鹭,说道:“事到如今,恐怕当年事真的要翻出来了。只是江世子知道多少,江世子为什么要查,恐怕都得说出来……官家必会主持公道。”
江鹭淡漠颔首。
从十里亭驿站入宫的一路到现在,江鹭始终心神不属,脸色秀白,淋雨失魂。他得梁禄的保证后,抱拳便转身出宫,一步都不在这里多待。
多待一刻,都怕生出不可挽回的冲动——
老皇帝召姜明潮入夜深谈,既是问凉城之事,姜明潮知道多少;又是为了储君之位,老皇帝生出踟蹰。
但皇帝自然不会说自己对储君生疑,姜明潮也绝不会在储君之位上表态。
合格的臣子,当学会装聋作哑,绝不触犯君威。
姜明潮在朝三十余年,他不是最得宠信的大臣,却一定是最安全的、一旦出事皇帝就会想到他的大臣。
老皇帝对十里亭驿站姜循的出现发出试探,姜明潮虽有猜测,但他确实不知实情。而凉城事,姜明潮则说实话。他不否认自己和太子的关系,却也不会为自己不知的事情而大包大揽。
到最后,老皇帝叹气,做出决策:宫中重开“资善堂”,聘姜明潮开设讲筵,召宗室那些年幼的子弟来宫中读书。
姜明潮道:“自最后一位皇子离宫开府,资善堂已停多年。如今无缘无故重开讲筵,恐引起朝臣猜忌。官家不如让长乐公主一同来读书,就说开讲筵,是为公主开的。
“公主明年及笄,正是到了挑选驸马的年龄。而长乐公主幼时长于冷宫,恐学识……稍浅。官家既宠爱公主,臣愿为公主及众宗族子弟一同授课。想来那些孩子有缘陪伴公主,也会怡然自得。”
老皇帝目光闪烁,他知道姜明潮猜出他想开资善堂,是对储君有异;而姜明潮为他找补,拿暮灵竹当借口。
难为姜明潮能想到这种借口——
天亮时,姜明潮执伞走下丹墀,与上朝的臣子们逆流而行。
众臣惊讶姜明潮不上朝,姜明潮目光穿过他们,看着灰蒙蒙的天色,以及青白色的丹墀被雨水冲刷。
官袍沾水沉重曳地,他目光平平静静地掠过丹墀。
朝臣和皇帝想必都不记得了。在二十年前,国子监学生集体上书,议论朝政。
大魏学士大都出自国子监,学士通机要,国子监的学生向来有议政之权。但是当年,上百学子被杀于丹墀之下。
血流三日不住,皇权强横让人畏惧。
皇帝坐稳帝王位。姜明潮的大半学生,死得无辜。
不能提,不能问,不能疑。
那不过是皇权下的小小尘埃而已,放眼整个朝堂,每年不知会发生多少事,死多少人。权威之下尽是尸骨,那事距离今日,已经过了二十年。
姜明潮日日夜夜在想,若有伊尹之志,那放逐君王可行;若有周公之绩,那杀伐兄弟可行;若有周妃之贤,那后宫干政可行。
可如今天下,谁是伊尹,谁是周公,谁又做得起周妃?
暮氏一族,到底是有何功绩,才行杀戮、乱朝、叛国之举?
姜明潮层层布置,走到今日,他依然在隐晦地布下棋子。朝局越乱越好,世人口诛笔伐也无所畏惧。他将为了自己的道,付出所有,不惜代价。
……或许为了他的最终目的,他可以为江鹭、姜循,提供些机会——
暮灵竹再次来看望父皇时,从皇帝那里得知她要读书的事,她惊愕又欣喜,忍不住抱住父皇手臂摇了摇。
她十分羡慕杜嫣容、姜循那类聪慧过人的年轻娘子,不提她的好友杜嫣容是何其学富五车,只说姜循的许多布置,暮灵竹大多时候都是看不懂的。
那类聪明的娘子总能得偿所愿,必是读书良多的缘故。
姜太傅来宫中授学,那是多好的学习机会啊。姜太傅以前只为皇子们授课的,虽然这一次授课依然是为了宗室子弟,但她可以读书,已经运气好极。
病榻上的老皇帝见暮灵竹这般开心,心中生涩。
时至今日,大约只有这个无暇的小女儿,不知诸人的算计,为讲筵而欣喜。
暮逊想的不对。
其实皇帝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皇帝还有一个小女儿……一个尚且年幼、懵懂单纯的小女儿。
老皇帝抚摸着暮灵竹的乌发,慢慢沉吟:“阿竹,为父决定查两年前一桩旧案。但是此案涉及极广,为父怕他们官官相护……为父不理朝政数年,难免有些束手束脚。”
暮灵竹迷惘,不知老皇帝为何跟她说这个。她又不懂政事。
暮灵竹勉强从贫瘠的脑海中挤出一个名字:“父皇要赵相公去查吗?”
她只知暮逊和赵相不和,她绝不会推举那太子,自然说赵相。
老皇帝沉默。赵铭和……赵铭和也许有其他作用。
梁禄在旁笑道:“官家和公主忘了?前几日,中书省把奏折送过来时,小公主为官家读折子,官家还夸过有几封折子写得十分有文采。那是中书舍人叶郎君写的,公主殿下还看了半天呢。”
暮灵竹一怔,眨下眼睛。
老皇帝沉思:“叶白,叶清之……他是前几年的科考魁首,记得在开封府任职。”
梁禄:“官家今年将他点为礼部考功郎,让他去主持科考。科考事后,太子又把叶郎君从礼部调去了中书省,做那中书舍人。”
老皇帝:“他是太子举荐的啊。”
梁禄笑而不语。
他跟随老皇帝数十年,最清楚老皇帝心思。暮逊固然可恨,但老皇帝若不想废储君,老皇帝应当还是会保太子。在老皇帝安排好制约太子的手段前,暮逊暂时是安全的。那么,派一个和暮逊关系若有若无的大臣去查凉城事,便是老皇帝对暮逊的仁慈了。
老皇帝果然道:“叶清之既然是从开封府调上来的,想必对查凉城案颇有心得。此事便交给他,给他一月期限。”
暮灵竹脸色微白。
暮灵竹脱口而出:“凉城?父皇,这、这不太好吧……”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原因,老皇帝不解看她。
半晌,梁禄突然想起了什么,俯到老皇帝耳边提醒几句。老皇帝恍然大悟,神色复杂,拍一拍暮灵竹的肩膀。
老皇帝叹道:“孩子,苦了你了……此事,你便不用管了。”
暮灵竹咬唇,缄口。她忍着心中惶然与不安,不敢在面上忤逆父皇,袖中手却揪着帕子,快将帕子拧成麻花——
叶白得老皇帝召见,于他来说,并不算太意外。
一,前几日姜循被太子关禁闭,姜循便和叶白商量过此事,叶白有心在皇帝面前出头,帮姜循一把;二,叶白心想自己到底帮过暮灵竹两次,那小公主虽无大本事,却日日侍奉皇帝,小公主若得皇帝询问,总会帮自己美言两句吧?
此时消息全面封锁,叶白还不知道,皇帝要重审凉城事变。更不知道,皇帝要将重审权交给他。
……那将是何其荒谬的轮回。命运玩味地将所有人玩转其中,将诸事导向不受控的未来。
无论天子,无论太子,无论叶白。
夏日雨已停,只剩下些热风裹着树叶间的淋漓水滴。
叶白撑伞入宫,去福宁殿见皇帝。中途皇帝旧疾变重,叶白便在御园中等候召见。
他等候时,看到御园中不只他一人。有一位少女缩在一颗树下,双手抵膝,长裙曳地,正看那树下迁徙的蚂蚁,看得津津有味。
叶白撑伞而来,伞面罩住她,笼下一片灰影。
树下看蚂蚁的暮灵竹怔忡抬头。
她反应有些迟钝,或者说她没什么反应。倒是这个年轻郎君朝她弯眸笑,面白如玉,眉眼流波。
叶白:“殿下怎么不去看官家?”
暮灵竹答:“……我一会儿去问御医,父皇和你有政务谈,我不会去打扰的。”
叶白仍是笑吟吟的:“还没恭喜殿下去资善堂听讲筵呢。”
暮灵竹脸颊微红。
她此时才想起公主应有的模样,她慢吞吞地站起来,得他作揖行礼。她看着他这执伞而立、长身玉立的模样,风雅又风流,心中却一阵难过,侧过脸,并不想多看。
叶白好整以暇,低声笑:“殿下读书是迟了些,不过也不晚。殿下有不懂的学问,若我有缘见到殿下,可偶尔为殿下解惑。听说姜太傅十分严厉,殿下要认真些啊。”
暮灵竹奇怪看他。
他干嘛这样主动和她说话?她一言不发,他为什么说了这么多?
叶白朝她眨眼,左右无人,他才压低声音:“多谢殿下为我在官家面前美言。”
暮灵竹恍悟,这才明白叶白为什么会和自己亲近。
自己这般不显眼这般低微,日日仰着父皇鼻息而活,若非有所求,谁会搭理自己呢?
暮灵竹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她侧身避开,小声:“叶郎君,你误会了,不是我。我没有为你说话。”
叶白怔住。
暮灵竹乌灵的眼睛望着树叶出神:“其实我不愿意你接受父皇的安排。你……真的可以吗?”
叶白尚不知道皇帝要自己做什么,而暮灵竹的态度又十分奇怪。他探究地打量小公主,正想试探,便有内宦急急忙忙来御园找人,说皇帝要见叶郎君。
叶白便朝暮灵竹笑了一笑,转身跟随上内宦。
暮灵竹站在树下,树叶哗然若潮,光斑流动似藻。叶落衣飞,乌发拂颊,少女立在潮起潮涌间,看那风浪涌向叶白。
他衣摆飞扬,翩若鸿影。他身修气清,风流无二。
而她在他身后看着,只觉得无比难过——
她知道他不记得。
她知道只有自己记得——
在很小的时候,暮灵竹的娘亲还没有被打入冷宫的时候,父皇曾为她安排过一桩亲事。
凉城的麒麟儿程应白,名气甚大,东京都为此动容探究。皇帝想让程家孩子入京做驸马,远远牵制程家;而娘亲则高兴那麒麟儿的家世身份,以为女儿会有一段好姻缘。
后来,娘亲得罪了其他后妃,程家似乎也不太愿意麒麟儿入东京。婚约还在,但暮灵竹已经跟随娘亲,搬入了冷宫。之后近十年,没有人提过婚约。
冷宫的日子十分难熬。
娘亲病逝,宫女惨死,照顾暮灵竹的嬷嬷们也一个个离开。
十二岁的时候,奶嬷嬷也病倒了。除夕之日,冷宫外欢喜喧嚣,冷宫中,暮灵竹守着嬷嬷渐渐冰凉的尸骨,只想随嬷嬷一同离去。
而嬷嬷大约猜到了暮灵竹的想法,她在临死前,送了暮灵竹一幅画——
“阿竹,这是我和你娘亲,一同为你留下的程家儿郎的画像。你的婚约没有被取消……大约是你父皇忘了。多亏他忘了,我们阿竹便还剩下这一个指望。
“如果程家那孩子长大,便应该是这个样子吧?我和你娘只是凭当年的说法画的,不一定准。可他是程家孩子,是你未来夫君。阿竹,你要好好活着……你要坚信,有朝一日,他会带你离开冷宫,会像我和你娘一样照顾你。
“你不是没有亲人,他便是你的亲人。”
其实那一年,凉城事变发生,程段二家被灭门了。
“啪——”除夕夜花炮轰雷,灯光杂彩。那一夜,江鹭背着段枫走在荒原中,星火孤寂落身;姜循和叶白坐在东京黑暗中,仰头看烟火;隔着数道宫墙,年幼的暮灵竹噙泪抱紧画轴——
离开冷宫的暮灵竹早已知道,那是娘亲和嬷嬷为了她能活下去,撒下的谎言。她知道那是谎言,可她正是靠着谎言熬出了冷宫。
她知道凉城出了事,程家灭了门。整个东京没有人会提,这世上也不会有少年郎来找她。
她只是跟在老皇帝身边,奢望父皇的一点恩宠。而某一天,恶兽从天降,她即将被恶虎吞噬时,有人自后拉住她,将她拽出险境。
天色昏昏,日不在天。
暮灵竹回过头仰望——
文人衣下有铁甲,隐姓埋名必有冤。
那是她十四岁生辰日,收到的最好礼物——
她一眼认出他。
她一眼看破他的秘密。
她什么也不会说,她会保护他的秘密保护他。
她再不如年幼时那般希望有人从天而降,身披彩翼光华无双。她明白世间人各有秘密各有难处,她唯有自救才可活。
……可父皇要将凉城案子交给他的话,面对那些故事那些尸骨,他该有多难过?
第 85 章
朝局近日肃然得紧张, 而诸臣不知发生了何事。
宰相赵铭和不上朝,太子暮逊被禁东宫。皇帝召见过的姜太傅和叶舍人什么也未曾透露,朝中奏折重新送入御书房不过几日, 皇帝又病倒后, 奏折只好交给中书省几位相公群议。
人心惶惶之时,偏宫中已经停了许久的“资善堂”重开讲筵, 宗室子弟和长乐公主一道由姜太傅授课。
如此诡异局面, 让人不禁猜测是否皇帝想要废除储君。可废除储君从来事大, 皇帝膝下并无其他可当权的皇子, 何况太子太傅姜明潮还好端端地正常当值……
总之, 传言不断, 人心惶惑。
时入九月, 一场叶落一场凉。
张寂从马上跃下, 青色衣襟沾了霜寒。这样眉目冷寂的人走路时袍袖鼓起,腰背挺直,可见端正之身。而一道清婉的少女声音唤住了他:“师兄。”
张寂侧头,看到一个纤细窈窕的白裙青帛小娘子从巷口的密树后步出,朝他婉婉而笑。正是姜芜。
看到她,他神色稍缓,朝她走去。他习惯性地看她神色——
她一向纤弱,又多次遇难。如张寂这样走路目不斜视、从不多看他人一眼的人, 已养成观察她是否受辱的习惯。而今他看她, 见她眉目清雅皎洁,并无憔悴虚弱之色。
可见她从上月的欺凌中,已经缓了过来。
……大约, 他也有几分功劳吧。
张寂道:“你怎来了?”
他声音稍温和些,特意走到靠着巷口的位置, 怕巷外有什么冲撞到她。而姜芜抿唇笑:“重阳节到了,要吃螃蟹。我爹近日忙得很,顾不上一家团聚,我方才去循循府上,给她送了些螃蟹,再来给师兄送一些。”
她朝身后侍女望了一眼。
张寂看去,发现是两个不认识的侍女拎着食盒,乖巧地朝他行礼。
张寂道:“你见到循循了?”
姜芜失落摇头:“她府邸外有守卫看着,问我做什么。我只说送螃蟹,他们把东西带走,也不许我进去见循循。”
姜芜知道他一向冷淡,她主动朝他打听:“上个月后,回到东京后,循循和江小世子就都没露过面,太子也没有出面过,贺郎君被重新押入大牢后,消息也全然传不出一点……我爹肯定不告诉我原因,师兄,你知道原因吗?”
驿站雨夜,贺明透露了很多消息。可对于一知半解的局外人来说,听得十分糊涂。
但是姜芜起码明白,他们涉入了什么严重的局面,导致所有人都不得在世人面前现身。
姜芜十分关心姜循和江鹭的安危。
那二人对她的意义,到底不同寻常。她从驿站事情中强打起精神,便是不愿见到那二人出事。
她甚至尝试过问姜太傅,然而她在姜太傅眼中过于微弱,姜太傅什么都不会告诉她。思来想去,姜芜这一月以来,已经寻各种借口来看望张寂好几次。而张寂出于对她的某种奇怪的保护欲,竟让她登堂入室。
张寂陪着姜芜一道入他那朴素至极的府邸,淡声:“循循和江世子都无事。他们配合调查一些事情……我虽有猜测,但我也不得涉身,我知道的并不多。不过……查此事的人,似乎是叶郎君。叶郎君和循循的关系……你应当对循循的安危放下心才是。”
姜芜闻言怅然。
叶白叶郎君啊……
这恐怕是她能从张寂这里问出的唯一有用消息。
可是姜芜其实非常糊涂:她始终不知叶白和姜循的关系,她偶尔尝试询问,姜循的表情都很冷淡,似不愿意多提。
曾经姜芜误以为姜循不愿多说,是因姜循和叶白关系暧、昧。暗夜行舟,自然知情者越少越好。可后来姜芜意识到姜循和江世子不可告人的关系后,她便弄不懂叶郎君和姜循的关系了。
姜芜轻轻叹口气。
张寂询问:“老师可还好?府中近日尚且平安?”
姜芜抿唇:“我爹啊,他一直挺好的。府中也一切很好啊,就是颜嬷嬷生了病。老人年纪大了,就病得多一些……不过循循把玲珑派去照顾她娘了,应当没什么事。”
张寂冷不丁问:“那么,绿露呢?”
姜芜睫毛轻轻颤一下。
她眼睫颤那一下,适时地遮住她眼底的阴霾和嘲讽。她抬脸仰望张寂时,一派纯然无辜:“啊?”
张寂:“她是你的贴身侍女,我却好久没见到她,问问而已。”
姜芜道:“她娘病了,我放她回家看她娘去了。”
她如梨花般清秀纯真,让张寂不忍让她沾染太多残酷的事。
张寂当然也不知道,绿露根本没有回家去探病。绿露此时正惶然无比地被姜芜关在自己屋舍中,毒哑她嗓子,用学女红的针在她身上玩弄……
她不会一下子杀死绿露,她要让绿露受尽折磨再惨死。她非常确信自己和姜循的传讯暗号,只有绿露知道。绿露背叛了她,她要让绿露付出代价。
一个主人想虐杀贴身侍女,其实方法有很多。没有人会为一个消失的侍女去质疑主人,除了张寂的疑惑。
张寂许久不见绿露,生出的一点儿疑心,被姜芜适时地打断。他也许一直纯白,但在张寂看不到的地方,姜芜已然面目全非,不是他记忆中的怯懦女孩儿——
当姜芜找张寂打探消息的时候,东宫中先前落水的阿娅已经从病榻上起身。
在东宫诸人眼中,醒来的阿娅变得十分奇怪。
陈医官大约弄坏了阿娅的记忆,阿娅的记忆变成了一片空白。可此时这记忆空白的阿娅,言行举止,和平时娇憨单纯的歌女全然不同。
她沉默,寡言,时时趴在窗边望着天穹出神。
所有人都告诉她,说她是歌女,说她和太子情深似海,说她已经怀了太子的孩子。身边一切都彰显宫人没有骗她,可是阿娅似乎仍是不信。
阿娅不信他们。
她醒来见到暮逊第一眼,身体本能生出的恨意,让她始终在意。即使之后暮逊的温情和身体中的另一重柔情,似乎在说服二人正是一对情人的关系,可阿娅始终在意起初的那一抹恨意。
因为那重无缘无故的恨,她对周围一切保持着警惕。
她偷偷倒掉宫人每天喂她喝的药汁,她抚摸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对周围一切始终没有归属感。她想出去走走,然而暮逊被禁足,连累得她也只能在院中晃两步。
暮逊被禁足东宫,消息断绝,本应十分低迷。可他对阿娅表现出十万分耐心,又常常望着阿娅尚且平坦的小腹微笑出神。
他虽然失去了一些东西,但他似乎又多了别的机会……这个孩子,也许会成为他的转机——
姜循被禁足的一月,几乎与外消息完全断绝。
但她的情况总比暮逊好一些,毕竟皇帝要查的那些事,和她无关。皇帝禁足她,不过是不希望外界得知关于凉城的更多消息罢了。所以,虽然姜循本人不得出府,她的仆从却只要有光明正大的借口,便能出府。
姜府中的颜嬷嬷生了病,并非虚假。玲珑以此为借口,频频出府探病。恰逢姜循派人去苗疆找的种蛊少年被找到了,玲珑便带苗疆少年一同去见颜嬷嬷。
那少年奇怪他们中原人怎么一会儿种蛊一会儿解蛊,但姜循把他偷带出家、还对他一路花销大包大揽,少年便非常随意而痛快地跟着玲珑去找颜嬷嬷解蛊。
颜嬷嬷年纪大了,病了好几次。这一次病得更严重,玲珑每次回来都眼圈通红,微微出神。
而即使这般情况下,玲珑仍从外面带回了一个姜循在东宫安插的内应千辛万苦送出的消息:
阿娅怀孕了。
姜循捏着这张纸条,心中念头几转,神色有些僵硬。
……阿娅怀孕,暮逊却封锁消息,不让外人知道。他是因为害怕阿娅受伤而封锁消息呢,还是他有了别的心思、想另起灶台?
……而凉城那边事情,有贺明供词,有赵铭和供词,便多了很多线索。一月时间,应该查的差不多了吧?
怎么消息仍被封着?
玲珑进出府时,没有打探到任何消息。这实在太奇怪了:皇帝要查凉城旧事,为何朝臣不知,百姓不知?那皇帝到底是在给谁查?
江鹭那边为何也没有任何消息流出?
诸事神秘让人不安。
姜循捏着“阿娅怀孕”的字条,将纸条在烛火下烧干净:“继续探。” ——
正如姜循猜的那样,一月时间,供词和证人都不隐瞒的情况下,想查什么都可以查出来。
叶白的能力毋庸置疑,一月时间,卷宗分外详细地落在了老皇帝的案头。
江鹭告诉他们,他因心爱女子病逝而去凉城,又在凉城出事后回去建康。他查凉城,是为百姓不平。他隐瞒了“白鹭将军”,隐瞒了他那心爱女子并未真正死去,隐瞒了他从凉城带走了段枫。
查案之人既是叶白,叶白便恰当地对其作出修饰。
而即使这样,南康世子插手凉城事务,也惹得老皇帝起疑。江鹭被关在南康世子府的这段时间,皇城司一片荒凉无人打理,便有人猜测,皇帝也许发现皇城司职务不明,终于想废了这个官署。
无论外人如何猜测,九月中旬,拿到所有卷宗的老皇帝沉默一整日后,召见了赵铭和。
查无可查,事入尾音。
老皇帝做出的决断是——
“沉英(赵铭和的字),给彼此留个体面吧。”
匍匐跪在青砖上的半百老人赵铭和,闻言,些许迷茫地抬头,看向那案台后的老皇帝。
老皇帝依然和颜悦色:“沉英,给彼此留个体面,给孩子们留条后路吧。”
老皇帝说话的语气,一瞬间让赵铭和想到昔日——
昔日大皇子病逝,赵铭和为之不安,心生绝望。赵铭和以为储君之争随着大皇子之死而落幕,自此无人可束缚暮逊,而自己这个人尽皆知的大皇子的舅公,也日落中山,恐无好前程。
而老皇帝在那时召见他,抚慰他:“子谦尚且年轻鲁莽,这朝中之事,还需要沉英这样的老人,帮朕看着。”
一言生,一言死。
是皇帝将赵铭和扶持起来,和暮逊斗;而今又是皇帝说,“给孩子们留条后路”。
留什么后路呢?
赵铭和仰望着老皇帝幽邃的眼睛,正如昔日他一瞬洞察皇帝对太子的打压,他今日也明白皇帝对太子的保护——
凉城诸事,赵铭和不无辜。可赵铭和也绝不是主谋,绝不是策划全局将凉城送给阿鲁国的那个人。
可皇帝分明要保护暮逊,皇帝分明要让赵铭和认下所有。
皇帝不打算公布凉城事变的真相,也不打算告诉世人凉城发生过什么。和盟已成,皇帝要守住那和盟,但皇帝又需要给几个知情人一个说法,需要抚慰那几个知情者:
皇帝需要有人担责。
那么,赵铭和自然也不会告诉皇帝——江鹭不单纯,南康世子和凉城的牵扯非常深——
闷雷滚滚,秋雨彻凉。
赵铭和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府邸的。
朝堂之上只有君。那位君王,从来只暗示诸事,绝不会明确告诉你应当如何做。可赵铭和心神恍惚,他知道如果自己做的不好,赵家上下皆受其累。
一切恩宠仰仗于君,那给予他荣华权势的人,也同样会送他入地狱。
昔日赵铭和拉拢诸臣,在朝上和暮逊扯开大旗时,他便知道一旦太子羽翼成,便是自己落败之时。可赵铭和一直以为那一天会很远——起码、起码也应当到太子登基之时。
未曾想到、未曾想到……
多年经营,其实不过是皇权工具而已。
赵铭和摇摇晃晃地行走,忽而听到婉婉女声:“赵公,赵公?”
赵铭和抬头。
他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自己府中,他心神恍惚地在走向书阁的那条路上。而出现在他的府邸、疑惑唤他的人,是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杜家那位三娘子杜嫣容。
赵铭和出神地看着撑伞立在雨中的杜嫣容。
他神色变得十分奇怪。
他已决意顺从陛下之意,却不想自己会在自家府邸见到杜嫣容。
杜嫣容站在树后小径上,朝他行了一礼,俯首浅笑:“相公,侄女是为侄女家中事而来。先前侄女年少无知,处事不当,为相公惹了些麻烦。我爹已骂我许久,责令我向相公致歉。侄女先前写过许多帖子,相公大约公务繁忙,没看到……侄女只好趁府中小郎君抓周之日,来府中亲自向相公致歉了。
“是侄女稚嫩荒唐……”
赵铭和浑浊的目光盯着杜嫣容。
他恍惚问:“抓周?”
杜嫣容赧笑:“是……相公勿怪……”
此女口齿伶俐,和赵铭和印象中能说会道的另一女能力相类。而今那女大约得偿所愿正兀自得意,此女又为杜家事而来。是了,赵铭和此时才模糊想起,杜家不理会他的命令,和他对着干,他用自己的权势,很是折腾了杜家一通。
权势当真是好工具。
看,杜嫣容不是来求和了?
杜家这位三娘子真是聪慧啊……无论是先前的得罪还是今日的赔罪,她都亲自出面。她以年少无知和妇人之见当借口,好让他人不与她计较。若赵铭和今日奚落,想必他日杜公会亲自登门。
真是好算盘。
在赵铭和看来,杜家那几个年轻孩子都不成器,真正适合在朝中当官的,只有杜嫣容。可惜了,可惜……
赵铭和微微笑出声。
杜嫣容立在雨中,雨丝顺着伞沿飞斜沾衣,弄湿她面颊。她有些不解地看着赵铭和……杜一平根本应付不来朝中事,赵相对杜家的打压报复,让杜家到了强弩之末。
杜嫣容亲自来求和,哪怕赵铭和嘲讽她戏弄她呢,她也做好唾面自干的觉悟。可这位相公为何一副神魂不守的模样,又莫名其妙地发笑?
赵铭和说:“不用了。”
杜嫣容怔忡。
不用什么?
赵铭和慢慢说:“以后,杜家不用畏惧我,我也不会再和你们有什么瓜葛了。回去吧,替我向你爹问好。同朝三十年……可惜我已很久没见你爹了。
“还是你爹聪明啊,抽身抽得早……或者说,聪明的孩子,其实是你?日后,请杜三娘子看在我今日之面上,有闲暇的时候,多照拂一下赵氏子弟……不,算了。你又能照拂谁呢?你只是一介小女子,你不在朝,你不当官,你什么都不知道啊,哈哈。”
杜嫣容凝望着赵铭和,半晌道:“相公,可要我为你唤来几位郎君?”
赵铭和摇头。
杜嫣容走向他,将手中伞递去。那老人并不接,杜嫣容便抬手举伞,将伞罩在赵铭和头顶。赵铭和困惑地看她,她微笑:“相公要去哪里?侄女送你一程吧。”——
赵铭和拒绝,杜嫣容仍坚持相送。
杜嫣容示意仆从们去唤赵府那些郎君过来,她自己安静地陪赵铭和走一段路,心中猜测连连。
雨水哗哗。
赵铭和忽然开口:“小三娘……我和你爹同朝数十年,你既然自称‘侄女’,我便和你爹一样,叫你一声‘三娘’吧。你说实话吧,你觉得我朝朝局如何?”
杜嫣容心知他今日情形有异,便也谨慎非常:“在相公和殿下联手相治下,国泰民安,是子民之福。”
赵铭和冷笑。
赵铭和面无表情:“元月,孔益死;二月,章淞死;三月,乔世安死;四月,杜一平遇刺;五月,太子遇刺;六月,流民入京,贺家入狱;七月,太子生辰夜,地龙爆发,东京受天责;八月,我和太子各被禁足……你说国泰民安?哪来的泰哪来的安?
“再往远的说。流民为什么流入东京?因为活不下去啊。北方凉城被割给阿鲁国后,凉城将士灭门后,北方诸镇诸州,官府和将士皆不敢作为,怕落到程段二家那样的地步……百姓活不下去了,就往东京逃。逃到东京,本以为朝廷会给口饭吃,朝廷给他们的,是‘神仙醉’,又死了一批人。
“活下来的人,在地龙中再死一批。天灾人难……做我大魏朝民,实在可怜。”
杜嫣容无言。
她捏紧伞柄,垂下头颅。这不是她该听到的话,也不是她该插手的话。
她无言以对,而赵铭和冷笑三声:“杜三娘子,你是杜家最聪慧、最适合当官的那个。可是那有什么用?朝廷不会用女官,用女官的年代距今过了很久。世家出不了头,你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也不过是在此昏昏朝堂下,保你全家平安。
“你只保得住你一家,你保不住旁人。有能力者皆避世,无能者在朝得意张狂。而你知道,是谁造成今日这种局面吗——
“是君主。”
杜嫣容轻声:“赵公,慎言。”
雨水顺着赵铭和脸颊向下滑落,二人站在书房前,赵铭和仰望着书房那悬着“兰桂敷荣”的匾额。
赵铭和面上神色抽搐,字字诛心:“你不觉得大魏朝堂,已经十分扭曲了吗?
“自古朝堂,从没有明目张胆分党争的道理,从没有把自己隶属什么挂在明面上的道理。从没有大臣敢说自己是什么党,对方又是什么党!可我朝不一样……我朝朝臣公然党争,公然伐敌。何故?官家默许!
“礼乐崩坏党争横行,置身其中,意识不到我朝如此畸形,皆是陛下之好。我能做什么,你能做什么?君主早已背弃,我等凡人,各求生路吧。”
他怆然愤怒,甩开黑伞进入书房,留杜嫣容煞白着脸站在雨中,怔怔看着那道屋门——
当夜,赵铭和自尽。
赵家上下不知缘故,朝堂上下不知缘故。姜循和江鹭的禁足被废除,暮逊的禁足也被废除。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时,杜嫣容得了风寒,连病三日。
杜一平来探望这个妹妹,见一场病,让杜嫣容消瘦许多。她仍在病榻上,却倚着案几,持笔凝思。
杜一平没好气:“再爱读书也看看时间吧。我早说让你不要去赵家,这不就淋雨生病了?其实你没必要去赵家求赵公,那赵公忽然死了……没人报复咱们家了。”
杜一平乐观无比:“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公平正义在人心。你看,赵铭和不就没了?”
杜嫣容幽幽看着杜一平。
在杜一平困惑中,杜嫣容轻声:“哥哥,我知道我整日在家中读书,是打算做什么了。我想写史。”
话题转化太快,杜一平茫然:“什么?”
那倚着案几的消瘦少女青丝拂面,侧脸望着窗外萧瑟秋景,缓缓道:
“我想写史。记录平庸,记录伟壮。记录背叛,记录隐秘。我是女子,我之史记不会为当朝人所忌所顾,我可以凭一支笔,记下我眼所见,我心所察。待千百年后,平庸也罢伟壮也罢,皆青史有痕。
“纵君主背弃,青史亦可见。”
第 86 章
秋决之时, 贺家嫡系老少尽亡;旁系全族人发配岭南。
太子暮逊主持秋决,其后入宗祠,斋戒沐浴三日, 下“罪己书”, 称地龙之祸、流民之祸,乃储君失德。储君自当反省, 卸去京兆尹之职, 又朝天祈罪, 求赦万民。
与此同时, 赵相公自戕以罪“失德”。朝堂罢免数位宰相后, 新的宰相换成了一“弥勒佛”孙宰相。中书省大换血, 中书舍人叶白叶郎君年纪轻轻, 跃然世人眼前。据说官家时时召叶郎君, 中书省都将叶白视为“参知政事”的人选,只待其再熬一重资历。
凉城事变的前后,始终未曾向天下披露。但天下万民也不会在意——朝堂让太子和宰相自省,罪太子和宰相,百姓便已经感激涕零,觉得皇帝心系万民,乃百姓之福。
大魏此朝子民,最为无辜可爱, 又最为没有退路。
老皇帝只料理诸事月余, 便重新病倒。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将朝政重新交给朝臣和太子。无论他心里对太子有什么盘算,此时罚也罚了罪也罪了, 他认为此举应当足以抚慰几位知情者。
又赏又罚后,老皇帝重新缩入他的福宁殿, 继续养病去了——
九月这场雨,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大半个月都不消停。
当皇帝和太子的诏和书先后送达姜家府邸时,正是深夜,姜循抱臂坐在开着门的堂屋前,望着秋夜雨发呆。
凉城风波似乎就要这样结束,而一盏昏昏明火下,雾气稀薄,风雨斜飞,照得那坐在堂屋前竹椅上的美人一派萧索,像一段苍凉月光。
在自己屋中,美人发髻不梳,脂粉不施。她此前被禁足一月,明艳色都要被抹去几分,此夜雨下的姜循,衣袂沾雾水间,那雾水也衬得她眉目愈发锐寒。
堂中一灯笼滚在地上,灯笼边,玲珑跪坐于地,正掩着面容,凄凄切切地发出泣音。
呜咽声吵得姜循心烦。
姜循冷斥:“哭什么?人各有命,生死难料。想哭你娘死去别屋哭,若是哭我死——我还没死呢。”
玲珑努力捂住嘴,压抑自己的哭声。
她抬起头,两只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她强忍抽搭:“我娘没了,娘子你的蛊也解不了……这该怎么办啊?”
姜循眉目间冷意更浓,她凝望着虚空,又生几分自嘲。
她隐约间好像看到缠绵病榻的姜夫人翻个身,隔着雨帘,那夫人面容模糊又温柔得近乎诡异,朝她轻轻露出一个笑。
那个笑好像在说:循循,我赢了。
姜循心间重重一抽,痛得她袖笼中的手指被蜂蛰一般,刺疼。
这就是姜家带给她的影响……影响好像不太大,可是每一次,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她眼见要赢了,姜家又重新将她扯回去,告诉她:这盘棋,还没下完。
夫人啊,夫人。
原来这才是姜夫人下的最后一枚棋。
姜家为了控制姜循,让姜循配合姜太傅,给姜循体内种蛊。母蛊种在玲珑的生母颜嬷嬷体内,子蛊种在姜循体内。颜嬷嬷的生死,关系着姜循的生死。
姜循弄死姜夫人后,得颜嬷嬷几多催促,开始去苗疆找当初种蛊的少年,好解开自己和颜嬷嬷身上的蛊。而今,姜循才明白为何姜太傅并不是很关心她解蛊之事,甚至压根没问过——
那苗疆少年说:“这老婆婆没救啦。她体内不只有我的母蛊,还有另一种毒。那毒早就深入她的脾肺了,还全靠我的母蛊吊着命呢。不过现在也到了强弩之末,她的命保不住啦……姐姐,你大概要跟着活不成了。”
玲珑大为震惊。
最近半年,姜夫人病逝后,颜嬷嬷确实频频生病。可是老人家身体本就不如年轻人康健,玲珑怎料到这是因为颜嬷嬷体内除了母蛊,还被下了毒呢?
玲珑望向颜嬷嬷,她的母亲捂着脸坐在榻边落泪不语,玲珑霎时明白了所有:颜嬷嬷知道自己被下了毒。
所以颜嬷嬷才催促姜循解蛊。
颜嬷嬷幻想蛊早早解开,姜循不用陪着自己一起死。
苗疆少年说毒入肺腑,流入母蛊体内,早已和子蛊融为一体。母子蛊是解不开了,一旦解开,姜循便要跟着丧命。可是颜嬷嬷已经到了微末之时,她已经撑不下去了。
在玲珑的哭诉下,苗疆少年为难地不知做了什么手段,在颜嬷嬷病逝后,用了另一种相似的母蛊来欺骗子蛊,好续着子蛊的命。但因姜循体内有其他毒,这种欺骗手段,大约只能奏效半年。
半年后,少年手里那假的母蛊必死,姜循必要跟着赔命。
玲珑哀求很久,苗疆少年恼羞成怒:“我真的尽力了!当初是你们下蛊,你们后面又下毒,关我什么事?姐姐你要活命,不如去苗疆找我姐姐吧。我姐姐是我们的‘巫女’,说不定有法子救你呢。但我肯定不行啦,对啦,你可别告诉我姐姐我在哪儿。
“你快点去吧,别真的半年后死了,说是我害的。我只管下蛊,不管下毒啊。”
所以,事情其实已经十分明了——
姜夫人先下母子蛊,再为颜嬷嬷种毒。姜夫人知道自己死后,姜循必然不受控。她要用更好的法子牵制姜循:在自己身死后,姜循也活不了多久。
按照时间推算,姜循身死之时,大约应是当上太子妃后不久。到那时,姜循太子妃之位稳固,姜太傅靠此地位去谋利,姜循这样和自己爹对着干的人,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姜夫人没料到的是,颜嬷嬷年纪大了,半年都撑不过,而姜循又找了苗疆少年,得知了毒的事。
此时此刻,此夜此雨,姜循坐在堂屋中,既听到皇帝关于凉城事的处置,又猜出姜夫人的所有盘算。
玲珑在旁凄然痛心,而姜循却微微笑出声。
不愧是夫人。
她就说,夫人聪慧过人,看似温柔实则心狠。教她养她的夫人,怎会死得那般心甘情愿?
夫人和她夫君伉俪情深,同进同出。姜循幼时便很少见那二人红脸,少时更幻想若自己嫁人,她也要像夫人那样,找到志趣相投的夫君。
夫人会为了夫妻共同的志向,付出所有,不计代价。
夫人不会让姜循扯姜太傅的后腿,不会允许姜循得志,威胁到姜太傅要做的事。
姜循心中又是哀伤,又是钦佩。又是嘲弄,又是彷徨。她对夫人的几多念想,在多年情谊拔河中,已经消磨得差不多。在她对夫人动手让夫人病逝时,她已亲手葬送二人的母女之情。
而今夜所得知的真相,就如那已经钝了的磨刀石。磨的时间太久了,没什么感觉了。本就不抱什么期望,当得知夫人的最后一枚棋落子之处时,心中竟大石砸地,只生恍然。
雨丝飞溅,落在姜循睫毛上。
姜循轻声笑,喃喃自语:“夫人,我不如你心狠啊。”
……哭泣的玲珑泪眼婆娑地抬头,不知是该哭自己娘的病逝,还是为姜循而难过。
她想要撑起自己安慰姜循,却见姜循脸上毫无悲意。姜循凝望着雨夜大雾,眼中的笑意凝成冰刃,锋刃上窜起火星,燎燎烧起。
既见仇恨,又见疯狂。
姜循冷冷道:“所以,我只剩半年性命了?”
玲珑:“不,不是!那少年说,如果我们去苗疆找他姐姐,那个‘巫女’比他更厉害……”
姜循淡漠:“半年时间,足够我用了。”
玲珑:“娘子……”
姜循闻若未闻:“把那苗疆少年关起来。我落到这一步,他亦有责。他还想堂而皇之跑出去玩?做梦吧。我拿他有用。”
玲珑:“娘子……”
姜循自言自语:“老皇帝让我爹开讲筵,分明是对储君之位有了其他想法。暮逊再蠢笨,也应该看得出来。我若是递刀给他,他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姜循笑起来:“他只能和我联手了。”
姜循缓缓起身,潮湿的披帛掠在地上,柔软的绸缎擦过她冰凉指尖、垂在腰际的一委青丝:“起来吧,玲珑。别哭了,哭有什么用?
“我应当感谢呢——你娘死了,至少半年时间内,我爹无法用蛊来吊着我了。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再不用和他争和他闹了。
“半年时间……足够我当上太子妃了。”
玲珑跪坐在地,泪眼模糊地仰望姜循。
雨夜中脂粉不施、发丝委腰的美人,如妖似鬼,泛着幽白的光:“发出响箭,在门上挂上灯笼——我要见江鹭,欲和小世子共谋大事。
“他若拒绝,以后姜府不用为他留门了。”
是的,这盘棋,还没下完。
谁输谁赢,尚不到终点——
夜雨风凉,南康世子府灯火已灭,一派幽静。
江鹭独坐在敞开房门的书房中。
他靠墙而坐,一旁地上扔着几坛酒,还扔着圣旨。
圣旨是皇帝对凉城事做出的解释,诸罪皆在赵铭和,赵铭和已伏法;圣旨是对江鹭的训斥,不好好帮朕做事帮太子治平天下,管凉城的事做什么?
风雨从四面哐当作响的门窗飞入屋中。
噼里啪啦,风雨如注。
坐在凉雨后,江鹭垂眸看着被扔在地揉成团的圣旨卷轴,微微笑出声。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皇帝的决策,这就是他千辛万苦走到东京、隐忍数年后得到的结果。
这就是权贵眼中的“真相”,也要他默认下的真相。
江鹭原本以为,太子不堪,还有皇帝。而今看来,暮氏王朝皇室血脉从一而终,他们只要他们的大局。他们要维持那份和盟,不允许任何人破坏那份和盟。
若要破坏,那便是大魏的罪人,君主的敌人。
大魏朝的子民,当真毫无退路。
江鹭想到段枫得知真相的神色,想到段枫这几日卧床不起却还寄希望于皇帝。他如何告诉段枫,这就是结果呢?
凭什么让他们认?
江鹭闭上眼,手指快速地敲打地面,宛如抽搐。
薄薄眼皮下的眼睛血丝连连,他想到段枫无数次劝他及时抽身的话。凉城艰难,世道艰难,皇权宏壮不可直面不可直逼。南康世子有无数退路,有许多机会朝后退。
甚至到了今日,江鹭依然是有退路的。
可是,凭什么退?!
他性情中孤忍不屈的韧气如刀锋般,劈开那血肉,剥开他的魂魄,审问他自己:这就是结果吗?这就结束了吗?
江鹭在黑暗中静坐低笑,他笑得淡漠有戾,又带着无坚不摧的痛恨之意。
他蓦地抬眸,站了起来。
他面无表情地走到博物架前,从中取出一卷轴。
“哐——”他拔出腰下剑。
不点烛不开灯,他在幽暗中淋着飞入窗的夜雨。郎君衣袂飞扬,由着宝剑寒光刺亮双眸,再借着这剑光,朝卷轴中字句望去——
《与子断绝书》。
这封书是江鹭离开建康前、跪地三日求来的父子恩义断绝书。写下这封书信,签字画押,他将削爵封字,不再是南康世子,和南康王府再无瓜葛。
这封书信照着江鹭的眉眼,江鹭闭目,想到他父亲雷石一般震耳欲聋的质问:“你要为了凉城,不做世子不认南康王府,孤注一掷自我放逐,付出一切吗?”
他母亲哭泣:“夜白,不值得。夜白,认错吧,不要让你爹失望。”
他姐姐不能理解:“我未婚夫死了,我尚没有要死要活,你为何要死要活?你为什么要为了别人的事奔波,为了别人的事离开我们?”
此夜此雨,此剑此光,此卷此字,映着江鹭的眉眼。
他心碎欲泣,心如死灰,却又心如冰石,不可动摇。
他将段枫救出来,他不会再送段枫去死。他们没有待过凉城,他们没有见过那些血那些火,那些百姓那些将士。他们没有见过,但江鹭已不能忘掉。
无论旁人如何想,无论旁人如何说,无论亲人如何怨他如何不能理解他——
江鹭要为凉城讨得公道,付出一切,在所不惜。
而在这方寒夜,在江鹭朝卷宗上按下手印间,他看到有响箭飞上高空。
明亮的响箭刺破雨夜,如光如电,势不可挡无坚不摧,映他心房——
这场雨,下得真够久。
晌午过后,姜循读书间,嫌屋中光暗。她起身点烛,转身回到书桌前,微微一顿。
屋中多了一人。
半扇窗子噼啪作响,有一黑锦武袍的郎君戴着蓑笠,出现在她的闺房中。
窗外的电光与屋内的烛火共同摇曳,墙角淅淅沥沥落了一片水渍。那人掀开斗笠,赫然面白眉清,鼻挺唇红,眼中神色却清泠泠的,如山巅千年不化的雪水一般。
姜循尚有闲暇,侧过半边脸,欣赏这位郎君的宽肩窄腰、长腿修身。
毕竟待她半年后死了,黄泉之下未必还能见到这样好看的郎君。
他的眸子掠过来。
这是私情被暮逊看破、驿站携手逼问贺明后,二人第一次见面。
姜循弯起眸子,悠然捧着书卷走回书桌边。她好整以暇地坐下,托腮凝望他,声音沙哑间如钩子般吊着人:“阿鹭来得好快呀。”
江鹭靠着墙,冷寂淡然:“连续三枚响箭,府外挂起灯笼。你如此唤我,我岂会不来?”
一对正是情深的男女久别重逢,不应该是二人此时各自冰冷的模样。
但偏二人各有所求各有心事,相处之间,不见情意,只见心机。
姜循眨眼,漫然笑:“我昔日和你嬉笑,说我二人缺少诉情的法子。我私心想着,我挂起灯笼,便是对你的爱慕之情。挂几只灯笼,便是多想念你几分。看来我虽然没有说出口,阿鹭却和我心有灵犀,知道我的心意了?”
江鹭垂下的眼波朝上撩开。
他冰水般的眼波微有怔意,从自己的一腔刻骨恨意中分出几抹柔情,恍惚着看她:“你思念我?”
姜循失笑摇头:“不是。”
江鹭眼波如电。
她浑然无畏,专注凝视他,语气几分温和:“阿鹭,我有事和你相商。”
江鹭停顿半天。
他捕捉到其间的不寻常,而他自己的心事,又在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中,扰得他心烦意乱。江鹭半晌淡声:“正好,我也有事和你说。”
姜循毫不谦虚:“我的事十分重要,我先说。”
江鹭心不在焉地应一声。
姜循开口便是:“阿鹭,你知我知,我和太子彼此厌恶,又在大局之下,无法撕破脸面,还得携手同行。”
江鹭的眼睛,倏地抬起来。
他霜雪一般的眼睛,在烛火下沾了泓雪一般的弧光。那弧光轻轻一晃,顺着浓长的眼睫,扎进他眼睛里,又顺着骨血,一路摧枯拉朽,深入他心头——
雨丝沾睫。
屋中光暗,烛火竟让他面容变得模糊。他站在晦暗墙角,姜循看不清他的面容和神色。
她只大约听到那靠墙而立的郎君,似乎无所谓地笑了一声。
笑意无情而锋锐,沾着血连着骨,让他漫不经心地听她继续说下去——
凉风和雨水潮意一同灌入。
姜循皮肤被激起一重战栗,而她仍坐在书桌后,托腮噙笑,邀请着他:
“官家开了讲筵,宗室子弟入学。别管那些孩子才多大,但这个讯号,表明官家对太子不满,有废除储君的心思。暮逊当然也看得出来,他十分焦躁。
“我的处境和他的处境大差不差。如果他不是太子了,我又找谁获得大权呢?我思来想去,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我欲提前婚约,不守我娘那一年孝期,和暮逊在半年间快速完婚。暮逊同样需要大婚,需要子嗣,证明他皇位继承者的权威。我和暮逊一拍即合,他不过问我的事,我不过问他的事,我二人先完成这大婚,才是当务之急。
“可官家现在必然不急着让暮逊完婚。我便打算弄出一个孩子来,传入官家的耳中。我若有了子嗣,官家便会提前让我和暮逊完婚。
“一旦我成为真正的太子妃,暮逊便没用了。”
姜循施施然站起,朝江鹭走去。
昏光中,她袅娜间如烟生雾,带着笑藏着锋,从明光步入暗处,一步步走向江鹭。
她掀起的眼波,与他低垂的眼波对上。
姜循手指轻轻擦过他手臂,与他擦肩,旋身而笑望他:“我邀你入局——待我大婚,待我坐稳太子妃,你可愿和我携手,共同诛杀我夫君呢?”
她冰凉含笑的眼睛,与他对视。
江鹭站在角落里,冷漠而轻柔道:“那么,你从哪里搞来一个孩子,还让皇帝相信?”
姜循笑意加深。
她浅笑道:“我这不是打算去找暮逊吗?”
她的手腕被他拽住,她被扯到他身前,她仰头看着他,又轻轻笑:“还有……我不是可以找你,借腹生子吗?”
姜循畅意道:“你与我欢好时,再不用避子了,要给我一个孩子……你开不开心?”
她伏在他耳边,身上潮湿宛如刚从黏腻沼洼中爬出来的水鬼,诱着他:“阿鹭,我邀请你一同杀我未婚夫。
“到时候,我做大权独揽的皇后,你做那摄政王。好不好?”
烛火照着二人。
这几日的遭遇,宛如噩梦和沉渊轮回交替。江鹭独自在沉渊之底呼吸艰难,遍体鲜血淋淋求生艰难,偏还有一人跳下沉渊,到他身边。
他在沉渊下接住她,竟不知此时此刻,是他在扯着她下沉,还是她想拽他下沉。
窗口的风雨袭来,黏滑无比。墙根角落中,呼吸缠绵又交错开,江鹭俯身,黑郁郁的影子罩住姜循。
丝丝缕缕的气息拂来,姜循闻到清雅兰香,深深吸了口气。
漆黑昏暗的室内,姜循落到江鹭怀中,才发现他周身沾水。此时,他的潮湿与阴凉像藤蔓一样缠住二人,绞住姜循。姜循雪白的脸上被他抚压出一片胭脂红意,她安然享受。
他面孔沾水后越发白,像出鞘的雪刃,周身有种置于暗室的锋芒凌厉之气。
他身上的锋芒刺着她,姜循大胆地与他对视。二人凝视对方,兴奋和战栗在骨血间流窜,焚烧他们。
二人距离缩短,终是他将她抵在墙角,谁也错不开身。江鹭眉眼低垂如妖魅,喑哑声音被风雨遮掩吞没,只有她听得到:“你疯了。”
姜循柔声:“你没疯?不能吧?”
她扑入他怀抱,抱住他。她既笑又叹,眼中却是一往无前的锋寒神色:“来陪我一起疯。
“否则——忘了我,回去你的南康王府,做你的世子娶你的世子妃,别和我再有瓜葛。”
第 87 章
江鹭问:“你为什么非要登上那个位子?”
被他压在墙角的姜循额头微低贴着他肩, 她一边眷恋地感受着他的气息,一边闭着目浅笑:“权势动人啊。我不是早说过我爱权吗?阿鹭,你该不会以为我有其他的不得不回东京的原因, 我便不爱权了吧?”
姜循悠然得近乎戏谑:“我一直是你不能接受的那类恶女啊——爱权爱势, 愿为之生,愿为之死。走不到那个位置, 一切对我毫无意义。”
江鹭的声音如冰水破玉, 溅在她耳边:“不对。”
她的下巴被抬起, 她被迫仰头, 看向江鹭。
俯视她的江鹭, 听闻她的说辞, 既没有被她的猖狂气得掉头就走, 也没有失落地拒绝她。他在一片混乱中, 似乎仍想艰难地理清头绪,走进她:
“先前你没有这样急迫。你和我联手,一贯徐徐图之,循循善诱。你突然急不可耐,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最近有发生什么事吗?”
姜循心中微空。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清浅中带着丝丝赤色。她足以想象他近日的煎熬,可他还要在这种煎熬中抽出神智来应对她。
姜循心间酸楚。
她都可怜他,都觉得他好累。她又何必让他更累呢?
她待江鹭从来谈不上好, 装死离开他是私心, 心动后重新撩拨他和他重修旧好亦是私心……她好像从来没为他着想过,她此时想少有地待他仁慈些。
好聚好散便是仁慈。
以他的性子,他当很难接受“借腹生子”, 很难接受“皇后和摄政王”这种关系。二人就此分开,十分正常。
姜循压下自己心头的种种异常情愫, 仰脸微笑着反问:“能发生什么事?只是太子发现你我私情而已。我想干票大的罢了。”
江鹭抱着她,她感受到他呼吸的清浅和忍耐:“凉城事变真相隐于暗处,明明查出却不得宣扬。此时痛苦的应当是段枫,是我。而不是你。生出报复欲急不可耐的人应该是我,不是你。
“你不可能为我而着急地想要夺权。”
姜循想反驳,但他冰凉又灼热的手指收紧力道,扣她下巴的力道几乎是在掐,让她开不了口。
他指腹贴着她颊畔,涣散的目光如针锋般聚起,他在一片凌乱中拼出一个并非真相却和真相异曲同工的真相:
“为凉城痛苦的人,还有一人——叶白。官家让他调查,他亲自翻找蛛丝马迹,这一月以来,是他距离凉城最近的一次……他必然最为伤心。
“你是为他而要加快计划,要快速完婚?!”
姜循眸子闪烁。
完婚之事,她自然和叶白也有过计划。此时在江鹭的质问下,她不至于全然否认。
姜循抓住他手,示意他松力道,让自己开口。
她的话语有些含糊:“我曾答应一人,要一起站在权势之巅。”
江鹭松开了她。
他朝后退。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字一句:“我曾以为,你答应的那个人,应是姜芜。因为你是为姜芜而回东京,凉城出事是你回到东京半年以后的事。
“但其实,你答应一起站在权势之巅的那个人,是叶白,不是姜芜,对不对?”
姜循无言。
江鹭:“那么,你说的什么摄政王,到底是想要我来,还是想要叶白?你对我全然无真心,我只是你和叶白同盟的踏脚石?”
江鹭微笑:“你又在骗我帮你,是吗?”
姜循矢口否认:“自然不是。阿鹭,我心中有你……”
她走上前,但他朝后退。她连他一片衣袖都碰不上,姜循只是看着他那样的眼神,便心中生慌,几乎要冲上前安抚他。可她又能安抚他什么?
他的猜测并非无缘由。她难道可以否认自己和叶白的计划?
姜循便沉默地看着他,她见江鹭朝窗口退去,窗外电光照在他身上,凛冽森然。
他靠在了窗上,电光之下,姜循心口揪起。
江鹭说:“你现在要做什么?”
姜循不解他为何这样问,她诚实回答:“我和你说完话后,便会出府去宫中,到东宫和暮逊商量大婚提前的事宜。我们会告诉皇帝我已有孕,太子大婚需要半年时间准备,半年时间内,我得弄出一个孩子让老皇帝相信……”
姜循说服他:“我即将出府。我们没有时间了。”
江鹭颔首。
江鹭道:“给我两个时辰。”
姜循茫然:“什么?”
他手已撑在窗棂上,捡起了那蓑笠戴上。蓑笠遮掩他容貌,姜循只看到他朝她撇来的微白下巴:“给我两个时辰,若我不回来,你再进行你的计划。”
他撑在窗上便朝下跳去。
身如浮鸟,羽翼瞬扬。
姜循不知是为他的离去而心慌不舍,还是出于旁的什么缘故。眼看他要走,她几乎扑上前趴在窗口,仰望那掠到墙头的郎君。
她脱口而唤:“阿鹭!”
黑衣郎君身如玉竹,与墨色大雨几乎融为一体。他俯下蓑笠,似乎朝她看来。
姜循目光不舍,却要压抑:“你说的你也有事告诉我,是什么事?”
江鹭答:“两个时辰后,再告诉你。”
江鹭绷着腮,咬紧牙关,拼出几个字:“你等我想办法。”
姜循大约猜的出来:“你能想什么?你无法周全所有人!我不需要……”
江鹭的凌厉隔雨刺来:“若我非要周全呢?”
字如珠玉迸溅,姜循撑窗仰望着墙头那道黑影。雨淋淋漓漓地溅在她面上,她一时间浑然不觉。视线被雨浇得模糊,她还是忍不住看他。
冽风袭来,姜循身子一颤:“一个半时辰!我没那么多时间,天黑前我是要回府安排其他事宜的……我只能给你一个半时辰。”
江鹭没说话。
他瞬间没入雨幕,留姜循怔怔望着绵密雨丝出神。她抚摸着自己心脏,感受不到毒入肺腑的痛意,只迷惘地自我安慰:真的活不成了?感觉不到啊。
……她也没那么喜欢阿鹭。
她只是在诸多红尘间,最喜欢他而已。那其实……也不重要。
可为何想着不重要,说着不重要,又生出流连不舍呢?
哎,所以她早就说过,她讨厌江鹭。她早已抛弃感情,他非要出现在东京……这个人,真是讨厌——
早朝已过,大雨断续,众臣留在政事堂议事。
晌午用饭后,各位大臣见雨不停,纷纷撑伞离去。叶白亦在其中。
他如今是中书省的“红人”,很可能是下一任的“参知政事”,无论在皇帝面前还是太子面前,都能说得上话。叶白撑伞出殿时,仍有大臣羡慕地在后想着此郎君前途无量。
前途无量的叶白执伞下阶,唤住一位即将拐入后宫甬道的人:“姜太傅。”
姜明潮回头。
他立在甬道墙沿下的树旁,一旁为他撑伞的宫人懂事地退开。姜明潮淡然看着叶白:虽然他的女儿和叶白关系难言,但姜太傅本人,从没得过叶白的拜见。
世人传言他提携叶白,他其实从不插手。
姜明潮:“叶舍人何事?”
叶白走到他身畔,垂眼低笑:“我在查凉城事时,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大皇子死得好莫名其妙,而大皇子有睡前喝一碗羊奶的习惯,那服侍他的奶娘,以前曾在姜夫人娘家的府邸当过值。”
姜明潮:“怎么,羊奶有毒?叶舍人自去查罢了。若需要静淞娘家的协助,我亦可出面作保。”
叶白闻言不语。
雨丝淅淅沥沥。
姜明潮忽然看向他,淡笑低语:“莫非你觉得是我杀死的大皇子,只是苦于没有证据,特来试探我?”
叶白俯着眼:“不敢。”
姜明潮微微笑:“你想要证据吗?”
叶白蓦地抬头。
姜明潮:“你想要为暮氏王朝诸皇子伸冤吗?想要证据的话,我可以给啊。”
叶白缓缓笑:“我实在听不懂太傅在说什么。看来是我多事了,告辞。”
叶白已背过身,听到姜明潮在后淡语:“你我或许可以合作一场。”
叶白微偏头,朝后弯眸,半开玩笑:“太傅抬爱我了。我哪敢和太傅合作?循循若是知道……会恨死我的。无论太傅给出什么条件,我和太傅,也不是同路人。”
姜明潮低吟:“有人言,有伊尹之志,而放君可也;有周公之功,而伐兄可也;有周之后妃之贤,而求贤审官可也。
“孟子却曰: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
“我给长乐公主备的书稿,公主向叶郎君讨教过,叶郎君特意留意过此话,才来半道寻我,试探我,是吗?
“这寰寰天宇之下,到底是伊尹之志多些,还是伊尹之篡多些呢?叶郎君心中该有答案。”
叶白心中沉下:伊尹之志。
他曾向暮灵竹递橄榄枝,说公主有不懂的学问可以请教他。暮灵竹只请教过一次,便是姜明潮口中所吟的这段话。公主听不懂太傅在说什么,叶白却听得懂——
果然,姜明潮想做的是,“伊尹”。
若有放逐君王之志,那叶白在凉城案中查到的大皇子蹊跷的死,再加上此前那些皇子一个个被贬被废……叶白到底年轻,来试探姜明潮。
可是其实,叶白不该试探。试探出结果又能如何?难道他会和姜明潮联手吗?
姜明潮淡笑:“你不必和我联手。到关键时候,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叶郎君心有大志,应当不会错过的。”——
叶白回到自己的府邸。
收伞进屋,他坐在空荡荡的堂屋中,屏退所有仆人,一人静坐。
在仆从眼中,叶府是十分奇怪的。
仆从十分少,屋中也没什么器具,便是这个用来招待客人的大堂,都空旷无比,只有几个蒲团和小几。有仆从私下调笑郎主小气,什么都不置办,分明是说家中不欢迎客人,谁也别想在叶府喝盏茶,更不用提留宿。
而府中的主人叶白,也是仆从眼中的怪人。
也许在府外诸人眼中,叶白温文尔雅进退有度,言笑晏晏脾性甚好。可在这府邸中,仆从见不到叶白一个笑容,见不到叶白一个温和些的表情。
叶白总是屏退所有人,独坐一室。他在想什么忙什么做什么,无人得知。
这整座府邸,似乎只是他的停歇处。他总要离开,不必流连。
正如此时,叶白便一人坐在堂屋中。
雨水绵密,从四面大开的门窗中纵入。恍惚间,似乎四面八方都在下雨。叶白独处孤岛,眼见雨水连这座孤岛也要吞没。
而他只是沉默看着。
在这片诡异的死寂一样的沉默中,一道电光划破苍穹。叶白眼睛眨一下,下一刻,他发现空落落的大堂中,多了一个人。
一身淋雨后潮湿无比的黑衣郎君,摘下蓑笠,朝他看来。
是江鹭。
是能不和他私下打交道、便一个眼神都不愿给他、清洁干净得让人恨怒的南康小世子,江鹭。
私宅相见,叶白不见平时的温雅,他漠然无比地看着江鹭的陡然出现。
江鹭睫毛上沾着雨水,声音在雨帘中带着哑音,清晰无比地传入他耳中:“你邀循循共谋大事,邀循循共下地狱。”
江鹭的眼睛似也在下着雨,那雨水却清澈很多,让叶白看得到他那琥珀色的晃动的沾着血红色的眼眸。
叶白想到姜循说过,她喜欢江鹭的眼睛。眼睛清的人,心软,干净,好骗。
叶白看着江鹭朝他步来,字字带着杀意:“老皇帝给了你一月时间,让你知道凉城发生过什么事。你无法撼动他们想隐瞒的意志,便想采用另一种极端的方式。
“你想推翻他们,想重开此局。你邀请循循和你联手,让循循提前大婚,嫁给太子,再杀掉太子。她怎么提前大婚?老皇帝废储君的心思若隐若现,可老皇帝没有别的儿子了……循循若是怀孕,便可以提前大婚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怀孕以后呢?她杀了太子以后呢?你要她永远待在这里,永远葬送在这里吗?她连双十年华都没过,她还那样年轻,她为不属于自己的事强留东京已经痛苦,你还要她后半辈子陪你一同死在这里?
“你要她怀上谁的孩子?那个孩子以后怎么办?是视她为敌,还是被她所杀?你想毁了循循一辈子吗?”
叶白静看着江鹭。
他终于缓缓笑起来,有种发泄不出的怒火:“原来如此。原来你为循循而来。那又如何呢?这是我和循循的大计,跟你有什么关系?”
叶白笑意加深:“你想入局就入局,想退局就退局,你和我们都不一样……谁能拦住你?你管我和循循的事做什么?我从不曾置喙你和循循的合作,你有什么理由来管我们的?”
江鹭:“所以,你是真的打算将她拉入地狱,永不复出?!”
“为什么不?”叶白秀美的脸上,眼中的笑浓黑无比,又如深渊妖风般一点点涌上来,吞噬一切。这笑意刺目又凛冽,还带着一腔痛快,“循循心甘情愿和我同谋,我们早就说好一起下地狱。我不反悔她不反悔,和你有什么关系?”
江鹭眸中生戾:“我不允许。”
叶白喃声:“不允许?”
他喃喃数声后,乐不可支,笑容冰冷却放大,他从地上站起,迎向江鹭:“江夜白,你算什么,你不允许?你可知先来后到的道理?你可知我和循循相识多久?你可知我们约定一起下地狱的时候,你还在南康王府风光无比呢!你凭什么不允许?”
叶白朝前走,他不掩饰自己的阴鸷,不掩饰自己的痛快和压抑许久的情愫,“你以为,我是如何看着你和循循的?你以为,我看不到你和她背着人在搞什么?我猜不透你和她的私情,正如你也别想影响我和循循的大局。”
叶白:“一起下地狱的人是我们,和循循站在一起的人是我。你永远也走不进来。”
江鹭恍然。
江鹭:“她是活生生的人,她凭什么要陪你死?”
叶白:“我们无法一起活,就一起死。循循从不回头从不反悔,江夜白,你带不走她。”
江鹭:“我若偏偏要带走呢?我和循循相识多年,我们在南康王府便有旧情,她会听我的,我了解她。你只是后来者,你只是替代……”
叶白笑出声:“你不了解她——”
长剑朝他袭来。
叶白不用掩饰武功,身子一旋便隔开了江鹭忍无可忍刺来的这一剑。叶白和江鹭错身,阴沉天幕雷雨嗡鸣,空荡的堂上地砖上全是雨,叶白缓缓抬起脸。
他像水鬼一般阴凉。
叶白轻声:“江鹭,你真的认不出我吗?你真的对我毫无印象,真的不觉得我脸熟吗?纵然循循一直欺瞒你,可你心里难道一丝疑惑都没有吗?你看着我——你从来没见过我吗?!”
电光罩下。
雪白电光浮在江鹭面上,掠在江鹭手中长剑上。剑光凉澈,直指前方。而前方的叶白在打斗中衣襟凌厉发丝贴颊,秀丽之下,貌若好女……
电光火石间,江鹭眼睛骤然迸出火光一样的灼烧之色。
他认出来了。
这张脸、这张脸……是当年总和阿宁在一起的友人。
是阿宁那位友人,是那位和阿宁一起消失的“侍女”,是江鹭一问、姜循便搪塞的人——
昔日,阿宁并非一人独行。
她和她的友人同行,江小世子情深之时,只注意阿宁。阿宁那位友人陪阿宁一同在南康王府做侍女,可江鹭目不斜视,从不多看一眼。那友人也一径躲着江鹭。
小世子昔日以为那友人知晓分寸。
而今、而今……
江鹭目光如电,刺向叶白:原是他。
原是他“男扮女装”,原是他一直和阿宁在一起!
他们日夜相处,常日相伴。在江鹭看不到的地方,他们形影不离,亲密无间。或许他们交谈关于江鹭的所有事,或许阿宁会和那个友人讨论江鹭……
她和一名男子,那样亲密!——
“哐——”
长剑如虹,势不可催。剑光和雨水交错,照着江鹭清浊难明的一张雪面。
叶白终于看到了江鹭的不冷静,终于看到了江鹭眼眸赤红、神智欲绷欲碎的样子,终于看到这位小世子失了章法、露出痛恨恼怒的神情。
叶白已经冰冷得没有感情了。
叶白就是个妖孽,见不得他人快活,哑笑着刺激江鹭:“你根本不了解她。”
江鹭:“无论如何,我们有旧情在。”
叶白哈哈:“你不知道吧?我和循循幼时便认识,我们青梅竹马啊。在她去姜家前,她在凉城啊,她和我在一起……”
江鹭握剑的手发抖。
他思绪混乱,他已难以相信哪个真哪个假。而叶白仍试图摧毁他,故意将字音拖长,拉得很慢:
“我幼时就差点和循循定亲,出了些意外而已。我少时离家出走,意外和循循相逢。我们结伴同行,那是什么样的缘分,你知道吗?
“我们一起到健康,如果不是我有事离开,跳下水救她的人就不会是你。如果不是我让了路,她就不会进入南康王府。你以为她喜欢你?不,好玩罢了。她心情不好,我带她解闷而已。
“后来我说和她一起离开,待在南康王府没有意义,她便和我走了。装死是我们一起干的,逃跑是我们一起的主意,回到东京共谋大事……也始终是我和她。”
江鹭一言不发,招式更厉。
叶白躲得有些狼狈了。
不知是他多年疏于武艺的原因,还是江鹭当真有杀他之心。总之江鹭神色越是苍白,叶白越是痛快。
叶白要把江鹭的旧伤撕开,要江鹭拖着那一身鲜血淋淋的伤自我毁灭。姜循爱江鹭的洁净,叶白不信有人已站在悬崖前,却仍不坠落。
白鹭坠夜、白鹭坠夜——
坠下来啊!
叶白声音嘶哑:“确实,一开始,循循忘不掉你。可是没关系。你和我段三哥相识,那你应当知道我本名是什么吧?小世子,你字‘夜白’,是我告诉循循,我来做‘叶白’,好不好?循循便被我说动了……你看,桩桩件件都是我。”
叶白的眼中也一点点泛红,他心中的戾意难以忍受:“所以,凭什么是你?”
两个“夜白”,她爱的到底是谁?!
叶白胸口被剑所抵。
他步步后退,但他仍哑笑着挑衅江鹭。最好让江鹭崩溃,最好让江鹭绝望,最好让江鹭远离姜循……
昏室因打斗而凌乱。
江鹭步步紧逼,剑锋越厉。再有电光刺下,叶白审视着江鹭雪白的脸、乌黑的发、泛红的眼睛。可江鹭握剑的手一点也不晃,寒光下,叶白见江鹭抬起脸,朝他望来。
江鹭:“无论你如何说,我都绝不允你拉她下地狱,绝不允你毁了她后半生。”
叶白:“她心甘情愿。”
叶白转身借势逼近,掐住江鹭脖颈。
江鹭颈脉冰凉又跳得厉害:“你放过她。她本不应长留东京,她应获得自由,她应无拘无束……”
叶白轻笑:“她骗你的……”
江鹭江鹭隔臂一挡,拳风催得叶白齿间渗血。江鹭戾道:“只要我相信,那就不是谎言!”
“咣——”打斗间,剑锋和掌风擦过墙壁,斑驳的墙皮哗啦掉下。
叶白撞在墙上,喘息间看着江鹭的神色,心神震动,微有失神。
他见那寒光凛冽,见那寒光要刺穿自己,他浑然无畏。生死对他毫无意义,江鹭若是杀了他坏的也是江鹭和姜循的情谊,无论如何,叶白都不吃亏。
叶白心中甚至在想:杀了我吧杀了我。
朝朝夜夜,生不如死。
不如让我死在你的剑下,让本就不该活的人早日下黄泉。
让我摆脱这一切,而仇恨和怨愤留给你们,让你和姜循永远不能在一起,让你们因我的死而永不得宁日……
雷声殷殷,再有电光破窗。
骤然的寂静后,剑锋陡转,被逼入墙角的叶白看着那寒剑一旋,锋刃抵在了江鹭自己的心口。
寒风劲吹,堂屋四面漏雨,木制地面被划出了一道道剑痕。
立在叶白身前的江鹭微微用力,衣襟便渗了血红色。他脸庞在微暗的雨中白得透亮,他这样白,像出鞘的剑,周身照着剑的光泽,有种置身昏暗的无边凛冽凌杀之气。
叶白看到他一双细白的腕子湿漉漉的,沾了血。
天幕撕开轰隆雷音,四周声音泠泠如咽,悲怆与荒然齐齐浇灌而下。
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江鹭整个人站在叶白面前,宛如孤鹤临夜,身置绝路半身染污,偏有一腔顽意在坚持。
江鹭用剑抵着自己,他像黑暗中的某种动物一样,瞳孔眯成一条线,瞳仁不动:“你放过循循,放她自由。我来做你想要的那把刀。”
第 88 章
这场秋雨, 下得太久,下得人都要跟着一起疯了。
叶府中四面淋雨漏风的堂屋中,叶白瘫坐在地, 看着江鹭那柄剑。
把江小世子逼到如此地步, 叶白当是畅快。可在畅快的同时,他心头涌起浓烈的自厌与嫉恨——凭什么到这个时候, 江鹭都要再一次被抛弃了, 他还想将姜循带出这片困境?
凭什么江鹭以为他可以?
叶白笑得如同夜中幽魅, 靠在屋中最暗的墙角兀自发霉, 不见天日。他咧嘴时齿间也全是血, 叶白刻毒无比:“你以为你能替代循循?你以为在我这里, 你和循循的作用能一样?”
江鹭垂着眼。
江鹭似乎下了某种决定。
这位清隽世子面容更加雪白, 握着剑的手却不再颤抖了。他的双目中冰雪寒意与烈火灼意交替, 一同焚烧着他。明明潮湿阴冷,江鹭却快要被那片火吞没了。
江鹭吐了两个字:“凉城。”
叶白神色微变。
江鹭:“你想不想知道,我本来打算做些什么?”
雨声与雷鸣声吞噬他声音,哗哗水声顺着四角屋檐流泻如鸿。在这浩大的雨水中,只有叶白听清了江鹭在说什么。
叶白用幽晦的目光凝望着江鹭。
叶白缓缓说:“你疯了。”
江鹭:“身处此局,谁人不疯?”
江鹭朝他笑起,笑意漠寒不入眼底:“我用这个计划来换循循跟我走,你舍得不换吗?”
雨大如注。
雨声盖住叶白的声音——
漏更断续, 伴着雨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屋中变得更加昏暗。
姜循在屋中徘徊,她看着面无波澜, 可她绞在一起的手,可见她心中焦灼。
玲珑站在门边陪着她, 忽见姜循似下定决心,抓过帷帽就朝外走。
姜循:“走,进宫见暮逊。”
玲珑心头疾跳,满是绝望。
前面分明是悬崖,只要姜循和暮逊计划步好,姜循便不得不跳下去了。若有可能,玲珑总希望姜循可以获得新生。玲珑生母已经病逝了,她在这世间只守着姜循了。
她如何能阻止姜循跳下悬崖呢?
她阻止不了,她希望小世子可以。
玲珑追上姜循的脚步,小跑着跟随姜循到屋外廊下。她哀求:“娘子,再等等吧。”
姜循:“已经一个半时辰了,他还回不来,我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暮逊在宫中等我,我心中愿意等他,可我的大计不能因他而停步。”
府外马车早已备好,姜循直奔马车。玲珑无法,只好上车陪伴姜循。玲珑一路上都在祈祷有人从天而降,拦住这辆进宫的马车。
可是没有。
四面八方只能听到雨声。
雨这样大,马车却畅通无阻,没有任何阻力来拦。苍天似乎彰告这是天意,可如此年轻的娘子只求自毁,成者一生葬送皇宫,败者魂消魄散不得好死,怎就是天意呢?
车外有马疾行,有声高呼:“让道,让道!”
玲珑为任何一点细微动静而心动,忙拉开车帘。坐在车中的姜循心知肚明玲珑的用意,她心中微暖,又有许多无奈。她顺着车帘掀开的一角布隙望去——
骑士背着包袱,驰马疾行于御道,高呼所有车马为他让路。
姜循道:“看他衣着,应是驿亭吏员。看他如此急切的模样,应是邸报送到了东京,他要送去中书省政事堂吧。”
玲珑:“和我们同路。娘子,我们有相熟的官员,那这吏员这样着急,想来今日邸报内容很重要。我们要不要看过邸报,再去东宫啊?”
姜循漫然笑:“若当真重要,邸报也会送去东宫。到了东宫再看,也是一样的。”
但是今日送来东京的邸报内容,似乎十分重要。
姜家马车这一路,已经遇到了好几个送邸报的吏员。他们将邸报送去政事堂,也送去各位官员的府邸。如此忙碌的吏员,让姜循也生出了几分好奇。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哪个地方又有天灾人祸,或是战火又起?
姜家马车停到宫门前,姜循提裙正要下车,车门外有人叩门。外面侍卫小声说,是一位效忠未来太子妃的大臣家中仆人看到了太子妃的马车要进宫,那大臣特意送来邸报,说此邸报内容轰然,未来太子妃也许需要知道。
车门打开一道缝,坐在车中的姜循,打开了这封送来的邸报。
她起初只是好奇,然而当看清邸报内容时,她猛地起身,头磕在车顶,撞得她重新跌坐下去。她手指发抖,手中卷书扔了出去,砸在地衣上。
玲珑:“怎么了?”
玲珑捡起这封邸报,而姜循伸手抢过。玲珑凑上去,和姜循一同看邸报讯息——
南康王召天下书,和小世子江鹭断绝父子情,上书朝堂,请撤江鹭世子爵位,改为自己的女儿江飞瑛请爵位。
南康王宣称,南康王府一脉,自今日起,和江鹭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王府世袭爵位,当由江飞瑛继,而不是江鹭。
玲珑脸一下子发白。
自古以来,撤爵之事并非没有,可基本都由朝廷褫夺。朝廷褫夺爵位亦要时间,亦要考察。可若是父母出面要求朝廷褫夺爵位封号,通常……通常只要上书便可,无须时间。
然而谁人父母忍心褫夺自己孩子的爵位?虎毒尚不食子。谁家子女与父母闹得天翻地覆,才会让父母忍无可忍,让父母上书要求毁掉自己的孩子?
何况这是南康王亲自手书,南康王府的印记拓在邸报上,将随之传遍整个大魏。整个大魏的官府、朝堂、百姓,尽会知道。
玲珑颤声:“怎么回事?小世子做了什么,让南康王这样恨他?”
对啊。
姜循也想知道,南康王为什么这样恨江鹭,要这样毁掉江鹭?
姜循煞白着脸,握着邸报的手不停发抖,她抖得几次由邸报自手中脱落。最后是玲珑捧着这卷书,和姜循一同看下去。
邸报附一封《与子断绝书》。
南康王在书信中,厉数江鹭几桩大罪。
例如,江鹭自来乖戾,不敬不孝,数年前为一女子而要和父母断绝关系,因那女子病逝而疑心自己父母,离家出走。
玲珑当即去看姜循的表情:她从姜循口中模糊听过这段故事,可是娘子口中的故事,似乎不是这样的。
姜循接着看下去。
南康王再斥责江鹭为人慈而懦,军中不服者多,难以掌兵。南康王说此前剿匪,江鹭无法收服江南十三匪,甚至被十三匪所掳,全靠自己的女儿永平郡主相救。江鹭武艺不济,又不能掌军,而江南有海寇之祸,南康王年事已高,绝不能把军马交给这样无能的孩子。
姜循想到江鹭少时多次失落,说他父亲不喜欢他。
此时此刻,姜循坐在昏昏马车中,心脏浮起一阵无缘由的刺痛,那痛意朝上涌,一径涌到眼底,让她双目湿红。
她咬着腮帮,逼迫自己看下去:南康王再不喜江鹭,也不应这样对江鹭。江鹭是他的儿子,他怎能残忍至此?他褫夺世子爵位,又和江鹭断绝亲情,他让江鹭在此世间,怎么活下去?
背着“不忠不孝”之名吗?
书信中,南康王似对江鹭失望到极致。他厌恶江鹭为女子而离家出走,又恼江鹭出走一趟,在东京惹下祸事,似乎和太子起了冲突,仗着世子的身份而任意妄为。
南康王诚惶诚恐地上书陛下,说南康王府上下绝无质疑君主之意,也绝不敢向君主求什么恩典要什么真相。
南康王又说自己女儿如何优秀如何出色,自己思来想去,愿为郡主招婿,愿将王位传给郡主。
至于江鹭——
“请子出籍。往日无念,日后无求。此子一言一行,与南康王府上下尽无干系,奏请官家批准。”——
雨大连绵。
江鹭离开叶府,行在巷子里。他在长街上游离,失魂落魄,形容惨然。
商铺下躲雨的行人对着他指指点点,有的认出他,有的没认出,有的着急地拉过旁人指着江鹭,说起什么小道消息。
江鹭觉得世间诸人诸事,此时应当都在指点他吧。
毕竟这个时辰,那封伴着书信的邸报,应该传遍了东京的所有官府——
这封在去年年底便被他求到的“断绝书”,只要他在上署名,即刻生效,送入官家的案几前,由官家批阅。
从今日起,江鹭自请脱籍,一身功德尽毁不说,他还要抛下所有的家人与亲人。
从此后,江鹭再不是南康小世子,再无爵位,再无需得人敬仰。
他生他死,将和父母亲人无关。
他毁他灭,皆是他咎由自取。
这本就是他求来的,这本是他早已想好的绝路。去年他来东京前便想,若是没有路可走了,便为凉城劈开一条路。可那时他也没有料到,世事浑浊至此,他当真被逼到了这一步。
自此以后,江鹭将无父无母。
他还有什么呢?
和家人的断绝亲缘,和叶白的计划,以及姜循的处境……这些皆在心口划出一道道伤痕,撕裂开旧伤,掀开心房门窗,任由风雨呼啸,一遍遍地绞着伤疤。
江鹭裂口沥血,色如死灰。
大雨滂沱,他走得跌撞摇晃,快要撑不住这周身遍体的压力,可他还是得咬着牙撑下去。
他不能倒下。
雨水顺着江鹭的睫毛向下滴落,他茫茫然地想到:他得去找一个人,他还有未尽的事情要做——
停在宫门前的姜家马车,许久没有入宫之意。
马车中的玲珑落了泪,捧着邸报哽咽道:“这可怎么办?小世子、小世子……可怎么办啊?”
被出籍被除名,小世子从此后不再是小世子,而这东京风雨招摇捧高踩地,还有一位深恨江鹭的太子在虎视眈眈,江鹭可怎么在东京撑下去?
而姜循怔怔看着邸报,将那些字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靠着车壁,忽然想到了自己今日晌午之后约江鹭相见时,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有在意江鹭的情绪。她忽视了江鹭那句话——“我也有事和你说。”
他要告诉她什么?
他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了邸报的存在?
这到底是南康王的一意孤行,还是江鹭自己的决定?
靠在车壁上,姜循捂着心口,躬下身去。她这样心如铁石、不为万事动摇的人,竟在此时此刻,少有的心如刀绞,少有的愤恨生怒,少有的为他人而彷徨。
怎么办,她的阿鹭可怎么办?
这个时候,阿鹭一个人怎么熬,怎么扛?不管是计划中还是计划外,此举对江鹭来说,难道不残忍吗?
她最清楚他是怎样一个人,可这封邸报却说他不忠不孝,无情无义,懦弱自私,无德无能,不堪以背负南康王的信任,不堪以成为百姓信仰朝廷信任的下一任南康王。
姜循在玲珑的哭声中,忽然推开马车车门,摇摇晃晃地从车中跳下。玲珑追下去,见姜循和侍从说了什么,侍从便解开一马,来扶着姜循上马。
玲珑颤声:“娘子?”
姜循手攒紧缰绳,眼中失焦:“我去去就来。等我一会儿便好。”
玲珑:“我们不进宫了吗?”
“进,”翻身上马的姜循只在短短瞬间,繁复华美的裙裾便被哗然雨水淋湿,雨水湿漉漉地拂在她的帷帽上,帷帽后,姜循面容模糊妖冶,“等我一会儿、只要一会儿……”
她御马而行。
姜循的骑术精湛,此时在宫门前又堂而皇之,玲珑心提到嗓子眼,怕人发现异常,到底不敢让府中卫士骑马去追姜循——
姜循心神不宁,满是彷徨。
她御马淋雨,在街巷间奔行。可她没有目的,没有方向,这雨水一重重如雾如雪,她在其中迷失方向,不知要去哪里寻找江鹭。
她不知道江鹭去做什么了,不知江鹭去找什么了。
东京外城相围四十余里,城中厢坊密布鳞次栉比,她怎么在这一座座城墙间,准确找到她想见到的人呢?
何况她不能大张旗鼓——她不能直直奔去南康世子府,不能让世人猜忌她和江鹭的关系。
姜循逼着自己冷静,她的马匹先绕过皇城司官署。那官署大门紧闭,不像长官当值的模样。她又御马去叶白的府邸,去姜太傅的府邸。
她什么也不说,叶白用怪异眼神看她,亦不多言;她在府中没有见到姜太傅,却见到了姜芜,姜芜着急地问她怎么了。
姜循御马在城中徘徊,她的决心下了一遍又一遍,她终是调转马头,想去南康世子府看一看。她说服自己今日雨大,旁人未必能发觉她的私访。
姜循的马匹在一巷下长行,她御马就要进入世子府所在的厢坊,高处忽有一人朝她的马匹袭来,自后落在她后方,伸手握住了她的缰绳,控住了马的方向。
那人瘦长手指自她眼下擦过,握住缰绳时,姜循闻到了自后而来的芬芳兰香。
兰香被水浸着,闷闷的,让姜循喉间发堵。
她欲转身朝后,江鹭自后,将一男式外衫披在了她肩头,盖住了她的裙衫。他又伸手,将她被风荡开一些的帷帽薄纱朝下拂,严实地盖住了她的脸。
江鹭气息贴着她的脸,让她双目更加潮湿:“别回头,跟我出城。”——
这是怎样的一种疯狂。
雨丝倾泻,御马长行。姜府的马车等候在皇宫城门下,天色渐昏,有灯火的光渐次亮起。而姜家二娘子被郎君挟于马上,帷帽覆身长袍掩裙,被一径带出了东京外城。
马速极快,越来越快。
雨水起初密密地掠在帷帽后,渐渐的,马匹将寒雨甩在后方。帷帽帛纱贴在姜循脸上,白茫茫一片,她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注意不到。
她只能感受到身后人的心跳,闻到风雨中他身上传来的气息。
天地变得渺茫,万物抽身而去。
这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的逃亡,这是独属于他们的人间——
姜循不知道他们在朝哪里走,不知道江鹭要带她去何地,不知道这浩大的东京人口密集,江鹭要怎样才能带着她远离人群,不让人发现二人的私情。
她的马术由他所教,她向来自得,此时被他扣押于怀中,马身起伏剧烈,姜循才意识到自己马术比他仍是差了许多。
而在这疾行的马速中,姜循贴着江鹭,慢慢地感受到一种狂热——
好像可以和他这样遁世,可以远离东京,可以无拘无束哪怕只有一日!——
马在山下停下,姜循被江鹭抱下马身。
她衣饰繁复,沾了雨后更是沉甸甸的,整个衣裙裹着她朝马下倒。江鹭将她抱于怀中,姜循弱柳扶风依着他。她才掀开帷帽一角,便见雷光劈下苍穹。雷光下,雀鸟离巢,不择泥草。
姜循吓得一颤,而江鹭扣住她腰身,直接用轻功掠地而起,拔向密林深处。
姜循紧紧地抱住他脖颈。
周身又冷又热,姜循能依偎的,只有一个江鹭。
马早已被丢下,密林中雨声沙沙,姜循感觉自己被江鹭又背又抱,被他轻松无比地带去任何地方。这让她生出恍惚,觉得尘世如梦似幻,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游走其间,畅游红尘。
终于,江鹭停了下来,那落在帷帽和衣裙上、弄得姜循不舒服的雨好像也小了。
姜循掀开帷帽,眼前光由白转暗。
她跪坐在一处山洞中,外面是连绵秋雨,洞中与她相挨而坐的,正是江鹭。郎君衣衫不整发髻早乱,可他一张脸实在生得晃眼,让人失魂。
雷电轰鸣在外响彻,惊飞整片山林的鸟雀。
姜循开口时发现自己声音沙哑:“这是哪里?”
江鹭靠壁闭目,好似十分疲惫:“我们先前来过的,春山。我只能想到这里,没有人打扰。”
姜循:“你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整个东京都在找你?”
他无谓。
江鹭靠着山壁垂着头,手搭在膝上。黑色外衫披在姜循身上,他的衫袖雪白间染污泥雨水,他眉目低敛,面如雪而唇艳红,像山中雪妖一般姝丽,迷人神智。
江鹭淡道:“找我做什么?”
姜循心提到嗓子眼,想问他南康王府的事却又不知如何说,想问起他的伤口,可她既怕看到他无所谓的神色,又怕看到他伤痛难忍的模样。
姜循抱臂发抖,满心迷惘。
而她见到江鹭慢慢抬起眼,朝她望来。
他的目光看得她心悸,看得她心一点点朝上扯起。她听到他说:“我见过叶白了,我打算加入你和他的计划。不过计划要稍微改一改——大婚当日,就动手吧。”
江鹭淡漠:“我接受不了你嫁给太子,大婚日动手,是我的底线。”
雨声灌耳,天地幽晦。
洞中世界狭小密闭,彼此无处可躲,情愫难以回避。
他目光热烈又平静地烧着她,姜循在他的凝视下,心神短暂迷离。在他的目光下,她身上尖刺要被看得软化,她勉力维持着一丝冷静:“不行。”
他似乎猜到她会这样说。
他倾身握住她手腕,盯着她鬼一样无血色的面容:“你让我忘了——凭什么是我忘了你,而不是你忘了他?”
姜循心中绷着的那根弦突然断掉。
她重复:“不行。”
姜循仍是原来的美丽模样,只眼神空茫一些:“你不要以为——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她的声音喑哑,似要压过雨帘,但终究没有。而江鹭扣着她的手腕,身子朝前压着她,将她压在山壁上。他潮湿的发丝沾在他颊上,也落在她肩颈处。
江鹭笑一声,眼中光清和:“我在做什么?”
姜循:“你今日找我,和我找你的目的,其实原本是相同的,对不对?”
姜循盯着他眼睛:“我想和你分开,正如你原本打算和我分开一样。官家不肯处置凉城事,你想要自己动手。那封传遍整个大魏的《与子断绝书》,千古难有,却到底是何时写下的?如果是最近才写下的,不可能在今日就传遍东京。如果早就写下……你打的什么主意?
“你是因为不平,才决定和南康王府断绝关系,自行其事。还是因为你听了我和你说的那些话,你才要入局?你到底是原本就想要自毁,还是为了我想要入局自毁?你本已决定和我分开,又为什么回了头?”
江鹭:“这有什么关系?”
姜循:“如果为了我,那就不值得。”
他的气息裹着她,她少有地因此而喘不上气。姜循仰望着他,水波在眼中流动。
整个心脏被裹挟,姜循声音抬高,吃力地挖开自己那脏脏黑沉的心脏,捧到他面前,让他看上面的尘土血污、狼藉阴晦:
“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你不知道我在撒谎,诱你为我所用吗?你不知道我是惯犯,我根本没有心,我所行所言皆有目的?你看清楚,我是骗子,我一直在用感情哄骗你!”
江鹭眼中冰雪上烧着炽炭,炭灰覆灭雪水,又轰轰烈烈摧枯拉朽,将姜循一道吞入其中。雷电雨帘在外交映,他与她相对而跪,俯脸贴住她额头。
他既一身清洁,如鹭临雨;又一身幽冷,如鬼越狱。
电闪雷鸣,山雨如絮。
他浑身浸着雨染着血,目光中压着近乎狂热的平静,看她如看众生,如望神祇。姜循牙关战栗,脑子与心脏一抽一抽地颤抖。
电光照亮山洞中二人的面容。
姜循发着抖,手指紧紧揪住他罩在自己身上的灰黑外衫,眸子沁水,声咽喉哽:“你难道不知道吗——阿鹭,喜新厌旧的人怎配懂爱?!”
山河岁月,情深情浅,只有雷雨知。江鹭在寸息跪坐间搂住她脖颈,吻住那暗暗对抗的姜循:
“倘若我相信,爱就不是谎言。”
第 89 章
雨漫成海, 四面风涌。黑夜降落,万树万叶覆盖,如风之临发, 降于孤岛。
这处春山中的山洞, 恰恰是那唯一的孤岛。四方万潮涌动,随波逐流, 只有此处有一点明火, 一抹星子。
姜循抗拒江鹭的亲昵, 正如抗拒他的计划一般。
她没有那么好打动, 咬着牙关绷着心神, 可黑暗密雨淋漓, 他的气息如雨点般落在她面上、颈上。每一次游走, 都勾着她的心神随之一跳。
江鹭将她扣在山壁上, 剥开他覆在她身上的男式罩衫,冰凉手指撩过她乌浓而潮湿的发丝。黑暗中,她暗暗咬牙,气息却时而绷起,唇齿间溢出一声。
江鹭闭着目。
他轻声:“你不用怀孕,不用弄出一个孩子。老皇帝身体本就不好,膝下本就没有其他子嗣了。他都病急乱投医,为宗室子弟重开讲筵了, 那么只要有人在他旁边稍微提上一提, 他就会心动。
“这个人,正是长乐公主暮灵竹。无论是我,还是叶郎君, 都帮过小公主。我们不用小公主做什么,只要她多表示表示对她父皇身体的担忧, 对父皇千秋之后局面的忧虑。她越是单纯无知,老皇帝便越会深思。这个时候,只要你和太子有提前大婚的打算,老皇帝都会顺势点头。
“只要老皇帝对太子生疑,他便会关心太子子嗣。所以你其实不用真的有孕。”
她在他身下,眉心轻轻一跳。她欲张口,他借势侧过脸,在她松动间,与她亲吻。
二人的呼吸变得凌乱不堪。
姜循不愿攀附,她侧过脸想躲,二人发丝相缠,不知将谁的咬入了唇间。于是她只好再一次张口,她整个人便被抱起,被翻个身,被抱在他腿间,被他仰着脸索求。
姜循手一下子掐在他颈上。
他竟被刺激得生出快意,轻轻叹息。
姜循又恼又乱,恨他无状,恨自己在他喟叹时而忍不住亲他一下。她很快后退,他却不容她躲——
“纵是老皇帝不肯。你那么聪明,还有我帮你,你也有别的法子……你只是还不相信我,不肯告诉我,对不对?”
姜循身子发颤,曲在他膝上的腿被他一挨,便慌得挪开。黑暗中他桎梏着她,她在对抗间,珠鞋罗袜都被抹去,脚趾轻轻蜷缩,被他扣住。
姜循当然有别的法子。
她知道阿娅怀孕了。
她知道太子急需给阿娅找个挡箭牌,她就是那个挡箭牌……老皇帝不会让异族女先于太子妃生子,可太子妃若是有孕,老皇帝只会喜闻乐见。
她先前说什么生子,本就是哄江鹭的。
她也没想到江鹭会这样、这样……
姜循喘着气:“我不需要你帮我。”
江鹭低声:“当初说好一起下地狱,你凭什么半途想抛下我?”
江鹭修长的手指抚着她的脚踝,她抖得十分厉害,呼吸变得格外压抑,而这让他十分心动。他身体早已变得灼热,他欲让她感受,她只仍在回避。
江鹭心涩。
江鹭喃声:“走到这一步,我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姜循一怔。
她俯下脸,手指被迫落在他颊上。他挡着洞外的雨,他的衣衫之下,她的裙裾被他弄乱,荒唐间,她几乎只能感受到四面八方的来自江鹭身上的气息。
她在一团暗光中看不到他,可她的手落在他颊上,抚摸到他的眉眼,她便指尖发麻发软,无法挪开。
江鹭将脸埋在她肩上:“对不起,我舍不下你。你怪我也罢怨我也罢,我始终没变成你希望的样子。”
正如姜循猜的那样,他今日来找她,本是欲和她分离的。
太子知道二人的私情了,一定恨死了他。而老皇帝不肯作为,凉城英灵蒙冤,段枫近日已病得下不了床,江鹭必须要亲自来讨这个公道。
他怕连累到她,他来找她断绝干系,千罪万恶,他独自承担便是。
他自己都不确定自己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他不想姜循陪他一同堕落。无论他表现得如何心硬如铁,无论他怎样说他不强求她,他在做下那个决定时,都知道自己舍不下姜循。
他欲与姜循分离。
可是该死的叶白,混账叶白——叶白打定主意要姜循陪他一起留在东京,永不放姜循离开,让姜循一生被权势所裹。
于是江鹭只好强撑起来,只好先试图将姜循从叶白的疯狂中摘出来。江鹭想带姜循离开,虽然前途未知,可是跟他离开,总比和叶白一同堕落要好一些吧?
幽静密雨中,姜循听到江鹭在耳边的低喃:“大婚日动手,我有兵马,你和叶白有权有势。若是失败,我们一起死在那一日。若是成功,我们都求到了前程。”
姜循被吻得周身通红。
她勉强摇头:“你不能这样。你还有……”
她怔怔然说不下去。
因他仰脸问她:“我还有什么?”
姜循抱着他脖颈的手指倏地收起。
她茫茫然想,是啊,阿鹭还有什么呢?已然抛弃亲缘,已然被南康王府出籍,已然孑然一身……阿鹭还剩下什么呢?
她咬牙:“你故意的?!”
她倏地发怒,为他的疯狂和决然。她不知他为什么变得这样不理智这样狂癫,和她心中希冀的小白鸟全然不同。她发怒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竟猛地将江鹭推开。
他被推得跌坐在地。
冷气灌入,雨丝潮气和山间泥土气一同灌入姜循的心口。
姜循趴伏在地,双眸泛红恨怒瞪他。她习惯了这片黑,渐渐能看清他——
她见他中衫凌乱发丝落肩,跪在洞口侧过脸,朝她望过来。
江鹭冷淡道:“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将我屏蔽在外,是为了叶白。”
姜循呆住。
她道:“这和叶白有什么关系?”
江鹭手撑着潮地,眸中光冽成一条线,沉沉地逼视她:“你原本就不想着我。你的皇后和摄政王的计划,只有你和叶白。你和叶白青梅竹马——
“南康王府相处那半年时光,你一直和叶白形影不离。”
姜循大脑空白。
她几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又瞬间洞悉他在计较什么。
因江鹭一字一句:“叶白男扮女装,跟着你一同在南康王府当侍女。你装死离开我,他也装死跟随你。你们一时一刻没有分离,你骗的人只有我。”
江鹭轻笑:“即使我心中挂念的旧情,在你这里也没有什么分量。我自以为是和你生情的半年,也不是独属于你我的记忆。始终有另一个人在,始终有别人在你身边。
“你为什么不让我入局?为什么不肯在大婚日动手?
“是不是因为——在你心中,你和叶白的大计与情谊,比你和我的更重要?”
江鹭眸中光如水一般漫下渊峙,黯然无比:“我已然全不计较,不在乎你爱或不爱,可你连自我哄骗的机会也不给我吗?你和叶白……”
姜循脱口而出:“不是!”
姜循扑向他,抱住他。她见不得他这样,他的失魂让她心间大恸,让她心怜让她失去理智:“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关心你,在乎你……”
江鹭俯着眼,袖中手发抖。
她果然知晓他这个毛病,当即伸手来握住他的手。他手指不受控地弹跳,果然让她心怜。江鹭便知道她就算和叶白有情,她和他之间、她和他之间——
他也不至于全然落败!
姜循抱紧他腰身,仰头来亲他唇角。他侧过脸躲,她便以为他伤心,急迫起来。她投入他怀抱,亲了又亲,他颤抖间忍不住抱她,她也不再躲。
姜循好像渐渐意识到他在装可怜,她的冷静似开始回归。江鹭却扣住她不放,打断她的思绪,低声:“你为了叶白的事,而和太子为敌。你还说你不是喜爱叶白?”
姜循:“不是!我、我……”
她难以说出口,而他本也不是真的想听什么。她张口间,他低头便亲上她,让她眉目轻轻一晃。
亲昵间,姜循渐渐意识到江鹭的手段。她迟钝地眨动眼睛,与他气息缠触的动作放缓。她有些迷离地上身后仰,怔忡看他。
他垂着眼,睫毛轻轻朝上一掀。
他眼中那流光溢彩的光,既让姜循瞬间心动,又让姜循意识到他果然在诱自己生情。
姜循呆呆看他:她还一贯以为,二人之间,她应当占主导才对。可是江鹭……
江鹭淡漠:“循循,不亲亲吗?”
姜循腰肢被他手指一拨,发软间被他放倒。她重新被压在山壁间,而她心神迷乱,到底被他所迷,被他抓住了手指——
姜循发怔地享受这些。
她的灵魂好像升至高处,呆呆地看着下方那山洞中生情缠绵的一对男女——
她从旁观者角度,看到自己的心动难耐,看到江鹭的急切热烈。
真是奇怪。
小世子这样的人物,有朝一日,被姜循拖曳到这种地步。没有良宅没有寝室没有睡榻,他也愿意和姜循共枕天地,在逼仄的山洞间动欲。
或许也是因为,他二人没有更多合适的环境、合适的时间吧。
魂魄发怔地看着姜循对江鹭的迎合。
如何能说不喜欢,不心动呢?再是铁石心肠的人,被江鹭一直那样磨着也要磨出情,何况,姜循本就喜欢。
江鹭如此待她——
他有她最喜欢的相貌,最流连的身材,最仰慕的品性。只是这些,少年时的他就已经将她迷得晕头转向,将她迷得使出手段撩拨他,想要非他不可。
他还那样爱意纯粹。
这世间的情爱总是裹挟着太多欲求,被浊世弄得污秽难言。姜循看透这些,厌恶这些,戏弄这些,不珍惜这些。可是江鹭的爱仍如他少时那样干净。
他只是知道她为姜芜而回东京,便心疼得一塌糊涂,要来和她好,自荐枕席要入她之幕。他只是被她哄着玩了几日,便少时情燃,要在春山刺客的杀戮中为她折返,要护她平安。
他只是和她见了那么几次面,就和她心有灵犀,一同面对太子的诱惑逼迫,还和她一同揭开凉城秘密,逼得太子被禁被关,逼得赵铭和失败。
姜循从不觉得自己待江鹭多好。
可他确实这样好。
好得让她、让她……让她推翻自己对感情的质疑与戏弄,推翻自己对待感情的一贯态度。他的好,让她睁开眼,专注无比地凝望他,走向他,靠近他。
共赴地狱本只是一种诱他的谎言。
此时谎言成真,共赴地狱像一种深情不悔的誓言——
姜循抱紧江鹭,仰脸与他缠拥。她被他按倒,被他说服。他告诉她的计划中其实有很多漏洞很多细节,他好像瞒了她一些事,但姜循周身慵懒,此夜不愿多提多问。
她享受他的爱意如雨。
她亦开始爱他,如春雨漫山。
她只是不说,只是知道自己骗他太多,他早已不信。他今日不信没关系,姜循模糊地想着,如果和阿鹭一起共谋大事,之后无论生死,似乎都美好无比——
这一夜,秋雨时疾时缓。
玲珑睡在马车中,被车外人唤起。宫城门的守卫问她,宫门要下钥了,姜家二娘子是否还要入宫。
玲珑看到天幕幽黑,雨幕绵绵,便唇角含着一丝笑,抱歉地说不必了。
玲珑让卫士们驱车回府,她掀开车帘看雨,心中于万千忧虑中生了些许欢喜:
她知道娘子今夜不会回来了。
娘子必然找到了江小世子。不,不应该叫小世子了,应该叫郎君。江家小郎君带走了她家小娘子,他们会商量好诸事,他会保护她,会爱护她——
这一夜,等候在东宫的暮逊没有等到如约而来的姜循。
暮逊嗤笑一声,满心阴鸷,但已懒得猜她因何事而绊住。
这一夜,三衙中的侍卫马军严北明向暮逊低头,忠心投靠,唯太子马首是瞻。这没有旁的原因——
三衙中,侍卫步军指挥使张寂,在十里亭驿站中因帮姜循,而只是被皇帝警告,并无惩处;可侍卫马军因听从太子的话调兵追杀姜循和贺家,被皇帝发落,杀了数十人,来警告严北明。
死的人,都是严北明的亲信。
皇帝本是警告严北明,可严北明激愤之下,干脆彻底投靠了暮逊。反正未来皇帝是暮逊,反正严北明无路可走还不得皇帝信任,为何不干脆效忠太子?
至此,三衙分化,各有所忠,不再只听皇帝一人调令。
而老皇帝在福宁殿中看到南康王对小世子的“脱籍”之求,倒是心中生动,若有所思。
老皇帝昔日便想用江鹭来压太子的气势,只是因江鹭身为南康世子,而不敢太过重用。而在驿站事后,老皇帝更需要有人来帮他在诸事安排妥当前,压制太子。
若江鹭不是南康世子,便可做“孤臣”,便可得老皇帝放心提拔且重用了。
老皇帝思忖着,是否该将皇城司彻底交给江鹭?
三衙中势力分化,老皇帝有心无力,早就想着干脆再扶持一势,不听二府调动,只一心效忠皇帝。皇城司便是这个选择,而江鹭是目前最好的选项。
……老皇帝不知,当江鹭决定和南康府彻底断绝关系时,江鹭盯着的方向,本也是“皇城司”。
江鹭虽有民间兵马,却依然需要官方兵马。皇城司若为江鹭所用,于他那猖狂的计划更为方便有利——
一夜之后,秋雨已住,山间鸟鸣啁啾。
姜循卧在江鹭怀抱中,与他一同看那山中起雾,雾吞绵雨。
江鹭心间平静无比,而在这种静谧中,靠在他肩头的姜循缓缓起身坐起。她侧过身朝他直面,朝他望来。
美人乌发委肩,脂粉不施。她的裙裾与衣帛脏了潮了,发间的簪子、耳畔的耳坠、腕间的玉镯尽褪,不知丢去了哪里。此时,她只披着他的灰色窄袖衣袍,曲腿坐在他面前。
美人玉净花容,如一团明晃晃的雪,绽在江鹭面前。江鹭的心神跟着再次悸动。
旁人总说她明艳动人,其实江鹭私心喜欢她不施脂粉后、掩在荣华下的寡淡尖锐。
寡淡尖锐的姜循只属于他,只被他看到。
江鹭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坐姿慵懒随意,却因教养实在严苛,这样的姿势下,江鹭仍有一种挺拔在身。姜循脸上泛起红晕,目光清悠温软,此前少见。
姜循开口得十分吃力:“阿鹭,我要告诉你一桩事。”
江鹭静看着她。
姜循低着头,她剖开自己的内心,一向困难重重。可她此时想让他看到,便再是艰难,姜循也要说下去:
“我回东京,是因为我母亲重病,因为阿芜出事。可我不全是因为这个。
“我与太子为敌,是因他欺阿芜,叶白家中出事,叶白对朝中诸人皆有仇恨。可我不全是因为这个。
“我有自己的原因。阿鹭,你记得南康王府那把火吗?”
江鹭怔住。
他坐直了身子,他想到正是因为那把火,才吓病了阿宁,阿宁很快“病逝”。多年后,他爹说那火是阿宁自己放的,他质问姜循,姜循也不否认。
可姜循此时说起……
姜循垂脸坐在他面前,苍白手指掐向自己掌心。然而江鹭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不让她自伤。
她睫毛微微颤一下。
她找到了力气,在他的握手间,艰难地说了下去:“那把火不是我的,是暮逊的人手放的。当年我离开东京,暮逊和我爹互相提防,姜家女被指为太子妃,暮逊只想要软弱的阿芜当太子妃,他根本不想要我这样难缠的对手。
“暮逊其实做了两重坏事。他一方面让孔益欺负阿芜,让阿芜背负压力和世人随时会有的指点,一辈子怯懦为他所用,用来对付我爹;他另一方面,派人追杀我,想除掉我,让我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让阿芜当太子妃。
“那些人真的找到了我,追到了南康王府。他们没有来得及向暮逊汇报,或者说,他们可能想抢功吧。他们威胁我,说要将我的真实身份告诉南康王,让你知道我怎样骗了你们。他们放火想杀我……叶白将我唤起,救了我。
“我和叶白联手,除掉了那些人。
“我担心此事带给南康王府威胁,担心太子会对你们动手。我便决定处理干净刺客后,和叶白一同回京面对暮逊。我那时并不知道,原来刺客们没有将我的行踪告诉暮逊。我回到东京才知道,原来暮逊不知道我那半年身在建康,身在南康王府。
“我便要留在东京,和暮逊周旋,和我爹周旋——我不能让暮逊知道我那半年的踪迹,不能让暮逊怀疑你,怀疑南康王府。
“阿鹭,我不是为了叶白才决定杀暮逊的。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
江鹭喃声:“为了我。”
垂着脸的姜循被他拥入怀中。
清晨之下,他的气息环着她,她感受到他周身的僵硬与战栗。他抱她的力道收紧,似想将她困入魂魄,和她融为一体。
江鹭声音艰难,带着颤:“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问你那把火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姜循靠着他肩膀,心神起起伏伏。她自己觉得无妨,可他看起来如此难过,她便也跟着心酸。
姜循叹息:“没有人会信我的。你爹不会信的,我骗了你逃走,你多绝望……我没有证据,没法找人证明那火是暮逊放的,我只能默认。”
江鹭:“可若是你说,我会信的。”
姜循:“我就是知道你会傻傻地信,才不想说的啊。”
她一向不喜欢和人剖心,不愿意和人分享自己的心事。可她对江鹭,剖了一次又一次——
上一次,她忍不住告诉他,她离开南康王府,是因为她觉得少年情浅,前途难定,她不想他抛弃一切日后再后悔;这一次,她又忍不住告诉江鹭,她怕火的原因,她对付暮逊的私心。
熹微晨光下,江鹭低头专注地凝望她。他看她如同看自己最珍惜的珠宝,他眼中流动的光潋滟无比,将她吞没。她在这种柔光下害羞又放松,朝他轻轻笑了一下。
他便控制不住地又来拥紧她。
姜循紧张:“我这次没有骗你,我虽然没有证据,但你可以努力去查……”
江鹭打断:“我不会查的,循循。我信你。”
她在他的拥抱中,眼中波光一点点灿亮。
她其实猜到他会如何说,猜到他会相信自己。可她心中虽有猜测,当他果然如此时,她还是会心跳加速。
他总被她骗,他总被感情牵制。他的纯粹让她心软,又在绝路时让她生出勇气。这是他的弱点,也是她喜欢的样子。
此时春山四面明光,云烟雾绕之下,二人对坐。
江鹭难过非常:“为何你爹非要让你当太子妃?你爹为何一点都不爱你?”
他睫长眸湿,看起来快要哭了,这让姜循不自在地撇过脸。姜循道:“因为我爹其实不了解暮逊那样的人。因为当初,恐怕连我爹都想不到,这世上,有人不把妻子当妻子,不把妻子当下人,不把妻子当宠物,而是当……敌人。”
姜循目光渐渐沉下:“我要暮逊流血又流泪,要他付出代价。”
江鹭:“我们一起。”
他握住她的手:“不要再试图抛弃我。”
姜循靠向他肩膀,轻轻摇头。她和他一同看着云卷云舒,而她喃喃自语:“我和你约定。”
她要爱他。
她要学着真正地爱他。她愿和他同生共死,哪怕那是她从未触及的感情,她也要坚强地走过去。
只因那是阿鹭。只因她在此红尘人间,最喜欢他了。
第 90 章
这一年的九月下旬, 江鹭撤爵,再无人称其为“南康世子”。但在江鹭和南康王府断绝关系的同时,皇帝似为了安抚他, 擢其为第一任提举皇城司, 品位在提点之上。
至此,皇城司正式与三衙二府并行, 直达闻奏。
三衙为牵制二府, 皇城司又为牵制三衙。老皇帝虽病重, 对权势的掌控却可见一斑。
而与此同时, 太子大婚日终于定为了明年上元日, 与民同庆。
内务府当即开始为太子备婚, 忙碌起来。
让暮逊失望的是, 皇帝只定了他的大婚日, 却仍含糊其辞,没有将皇位传给他的旨意。而暮逊分明听一些消息,说老皇帝病得更厉害了。病得那般厉害都不肯退位,老皇帝到底什么心思?
至此,暮逊终于不再对老皇帝抱有希望,不再幻想自己储君位的安稳。
如今赵铭和没了,江鹭又起来了,宫中又开了讲筵。皇帝对储君的不满已无需多言, 暮逊到底选择和姜循休战, 双方联手,先登大位再议其他。
暮逊决定当做不知姜循和江鹭的私情,他只是警告姜循莫让世人知道, 莫在这半年弄出什么乱局,更莫在他眼皮下生事。
姜循好整以暇地答应下来, 还反刺他一句:“殿下不说我的事,我便也不会让人知道小黄鹂怀孕的事。”
暮逊不再搭理她。
只因暮逊和姜循的联手只为麻痹皇帝和朝臣,暮逊真正想要的是皇位——此事,便需要姜家助力,需要姜太傅出主意。
暮逊便常请姜太傅来谈事务,当有一晚,他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迫不及待向老师提出自己的野心时,姜太傅不置可否,暮逊便放下了心。
可见老师并不向着老皇帝,老师依然向着自己。
暮逊遮遮掩掩向姜太傅传递消息:“……大婚日和上元日定在同一天,便是看中这一日会很乱。到时内城和外城互通,人员流动方便。三衙中的侍卫马军指挥使严北明已向我投诚,麻烦的是殿前司指挥使和我没什么交情。不过严北明帮我拉拢那位指挥使……那位指挥使迟早听我的。”
姜太傅淡然。
烛火微光下,姜明潮平静非常:“殿下不用告诉我这些军情。我只会帮殿下稳住朝臣。”
暮逊对自己这位老师既敬佩,又畏惧。暮逊试探道:“还未恭喜姜家大娘子和张指挥使的好事呢。”
姜明潮眼睛半抬,淡漠无比:“他二人有何好事,我怎不知道?”
姜芜和张寂成双成对已那般久,整个东京贵族圈都在窃窃私语,但姜明潮看起来并不赞许这门亲事。
提起姜芜,暮逊便神色闪烁而尴尬。暮逊不敢对上姜明潮的眼神,心虚自己对姜芜做过的事,姜明潮到底知道多少。
暮逊低头含糊:“三大禁军中,张子夜掌侍卫步军,侍卫马军和殿前司我可以想法子,张子夜却昔日尚且算得上效忠我,最近嘛……不提也罢。若是张子夜和姜大娘子成就好事,张子夜便既是老师的学生,也是老师的女婿了……”
姜明潮道:“有些事,殿下恐怕不知。我早已和张子夜断绝干系,不许他登我家门。阿芜在她娘病榻前发誓不成亲……看在亡妻面上,我是要成全阿芜的。”
暮逊不知这位老师到底何意,怔怔看去。
姜明潮说:“张子夜的门路,莫要想了。”
暮逊一凛,颔首。
暮逊又蹙眉:“我还有一大敌,当是如今的皇城司提举。江夜白掌精军数万,和三大禁军相抗。我担心他效忠皇帝,到时候……”
姜明潮道;“殿下想法子吧,臣和武官并无交情。”
暮逊绷着脸。
他几乎想说姜循和江鹭的私情,可在姜明潮面前,他心绪起伏间,到底冷着脸,忍着怒意和恼恨之情,没有问自己这位老师是否知情。
想到此,他更是恨那二人。
待他登上大位,他第一个杀姜循,第二个便要杀江鹭——
姜循这一边,最近半年,作为待嫁女,言行受到的约束也比往日严苛些。
因为备嫁的缘故,又因暮逊盯紧她的缘故,她不好如往日那般方便和大臣打交道,和叶白见面,更不可能见到江鹭。
只有夜深时,江鹭偶会绕开那些卫士,囫囵翻墙而来。但那时,姜循早已在经过一整日的礼教嬷嬷的约束后,疲惫入睡,次日又要开始新一轮教学。
二人试探了几次后,便放弃了这种执着。
……不见面也无妨。
二人之私既不在天长地久,本也求不得朝朝暮暮,不如随波逐流。
姜循这半年唯一方便见到的人,是姜芜。
于是姜循便通过姜芜,来和那些朝臣传递消息。
暮逊想在大婚日篡权,姜循想在大婚日杀人,姜循和叶白的计划,便有许多准备要做。姜循需要牵制那些朝臣,和她爹姜明潮撕破脸。让姜循比较在意的是,叶白怀疑皇子们的或贬或死,和姜太傅脱不了干系,然而他们找不到证据。
姜循这半年便派卫士去查她爹的把柄,收获却了了。
姜明潮手段隐晦为人低调,和暮逊那种人不同。想对付姜明潮,实在难很多。
姜循和姜芜商量着这些事,姜芜是一概说好,没什么意见。
二女坐在廊下说事,在那些宫中派来的教授姜循的嬷嬷眼中,二女不过是姐妹闲聊,嬷嬷便在玲珑赔笑相邀下,痛快给了二女独处机会。
姜循沉吟:“……只有一样事,我心中没底。阿芜,你能说服张子夜,和我们联手吗?我们目前只有皇城司的兵马确定,但我觉得远远不够。若是张子夜站我们这一方,即使殿前司倒向太子,我也觉得把握更大些。”
姜芜抬眸。
秋日景薄,满园萧索。坐在廊庑围栏边和姜循说话的姜芜,在远方嬷嬷们的监视下,柔弱清薄,如枝上那簇将落未落的梨花瓣一般。
梨花是美,可惜单薄,无法和芍药相提并论。
只有芍药那般雍容妍丽的美,才足以登上大堂,和太子并肩。
嬷嬷们自然不知,她们眼中缺点多多的姜芜,说话轻声细语,内容却和她们以为的全然不同:“循循,张寂是不会和你我同行的。”
事到如今,姜芜已经看得十分明白了:“他什么也不知道,而即使他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在他眼中,我爹和太子称不上好人,你我这样的,却也不是好人。他若是知道我们在做什么,第一件事就是阻止,就是告密。”
姜芜轻轻笑:“和他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姜循侧过脸,端详着她。
姜芜眉目仍是清婉白净,朝她笑一笑:“不过你放心,无论是哄是骗,我都会把禁卫军带给你。只是缘由如何,不必让他知道了。”
姜循挑眉:“你要做什么?”
姜芜含笑:“你不用管啦。”
姜循若有所思:“阿芜,你变了很多呀。我都要看不清你了。”
姜芜偏头问:“那是好还是不好呢?”
姜循:“你在朝泥沼中深陷,心甘情愿,不择手段。”
姜芜怔一怔,眼中轻柔的笑收了起来。她有些无措和茫然,为姜循如此直白的话。而姜循说完便起身,背过身去,抱臂观看院中景致。
姜循淡漠:“不过我没什么资格说你劝你。你我之事,不沾一身泥点本就走不出来。只是有些可惜……”
姜芜:“可惜什么?”
姜循:“昔日我还想,如果我出手的话,你可以待在内宅中,天真些无忧些。如今我才发现……”
姜芜:“身入此局,谁能幸免?”
姜芜起身,走向姜循,握住姜循的手。姜芜深吸一口气,重新抬眸,和姜循一同看这满园秋色:“这一次,我不会逃避了。这一次,我和你一起走下去。”——
这一年的后半年,只有太子备婚一件大事,其余皆乏善可陈。
而快过年之时,按照大魏国礼,姜循搬入了大相国寺。她焚香斋戒,在大婚前以未来太子妃的身份,在这座皇家寺庙中,向大魏朝历代皇室祖先叩首,求祖宗佑护并赐福。
姜循在大相国寺一住便是一月,到除夕时,宫中特来旨意,太子要她继续在寺中祈福,不必参与今年的除夕大典。
不参与便不参与。
姜循在大相国寺见到众多卫士,言之凿凿怕她孤寂,要来与她一同守岁时,便猜到了暮逊的心思。
姜循本意兴阑珊,没打算做什么,可是暮逊如此防她,她便要好生折腾一番了——
“我一人在大相国寺守了月余,实在寂寞。诸位卫士便同我一道,登山赏花吧。”
哪来的花?
远方天边炸开的烟花,那也是“花”。
立在山头的姜循,带着拖在身后的密密麻麻的卫士,登高望远,眺望东京城中的爆竹灯火——
禁中此夜,爆竹山呼,声闻于外。
宫中照例办起大傩仪,宴朝臣和士族男女入宫宴,共庆此夜。
皇帝因身体不适,只在起初露了一面便走,宫宴便交给太子主持。今夜之席盛大,许多久不出门的贵族男女都出现在了宫宴中。
比如,杜嫣容。
杜嫣容正坐在席间,一边欣赏大傩表演,一边吃着酒,等候她的好友,长乐公主暮灵竹来席间同坐。
杜嫣容远远看到了暮灵竹的身影,只是暮灵竹身在姜太傅身边,一径小声说着话。杜嫣容若有所思:阿竹听了半年太傅讲筵,看起来,太傅对公主的授课也不敷衍啊……连除夕夜都没有放过阿竹。
暮灵竹跟在姜太傅身边,是将自己的一本功课交给太傅批改。
旁边有许多人眼观看,又窃窃私语。暮灵竹不知那些人是否在笑话自己,她的脸色只在喧哗爆竹声中越来越赤红:“……这就是我的功课,辛苦老师等到今日了。”
姜太傅负手而立,望着席间男女,淡声:“殿下不必多礼。臣听了一些消息,说是广平王家的世子拿走了你的功课,占为己有,你才拖到今日交上功课,不知真假?”
暮灵竹一惊,忙要摆手,然而姜太傅回头瞥她一眼,目光锐利幽静。
暮灵竹一时说不出话。
噼里啪啦爆开的烟火声中,她听到姜太傅的声音:“若是不知其身不明其境,殿下这功课,不做也罢。”
姜明潮将那交上来的卷宗还给小公主:“殿下想清楚了再交功课也无妨。”
暮灵竹抱着自己的作业,失魂落魄地坐回到席间,和杜嫣容探究的目光对上。
暮灵竹喃声:“嫣容,我以为太傅只是听父皇的命令,来教我们读书。可我今日发现,太傅似乎真的是将我视为学生……我也有资格做太傅的学生吗?”
看看姜太傅的学生,上有太子,下有张寂张指挥使。而暮灵竹在其中,何其微渺。
杜嫣容柔声宽慰她:“你不必妄自菲薄。世间的老师教学生,都是一样的。你好歹是公主,何必总看不上自己呢?身处其位,你当学会做一个公主才是。”
暮灵竹眼睫眨动,默默思考。
杜嫣容的话,某方面听起来,和姜太傅的话异曲同工。他们都说要身处其位当明其身,只是怎样的人,才是合格的公主呢?
暮灵竹未深想,忽而在人群中看到了一抹修颀的身影。
暮灵竹忙挽起杜嫣容的手臂,指给杜嫣容:“快看那里!”
杜嫣容疑惑地被暮灵竹掰过脸,朝向那些年轻郎君的筵席方向。杜嫣容起初不明所以,不知暮灵竹要自己看什么,而只一瞬间,杜嫣容看到了一个人影。
那人刚刚入席,站在人数不多的郎君后,差人三四步远,旁边有一儒雅的带着病容的年轻郎君侧脸说笑。
夜里幽暗烟火微斜,噼啪炸开。
昏暗无光的环境中,人来人去喧嚣起伏,那人像水墨画中晕开的一抹光,又像白鹤额上的羽冠,白得耀眼。他足够沉静安然,一抹白身处一片幽黑中,有一种繁华过尽的泠然之姿。
足够好看。
足够动人。
杜嫣容捧着琉璃盏的手指,轻轻地抖了一下。
不用暮灵竹提醒,杜嫣容心跳加速,猜出了此人是谁。而她的好友暮灵竹,又足够清晰而准确地告诉她,此人到底是谁——
“那就是你一直无缘见到的江郎君了。昔日他还是世子时,你们一直只有书信,却没有缘分见面。而今你终于看到他了,他却不是世子了。不知道你们的相看,还作不作数了?
“但我私以为,提举皇城司,听起来也很厉害啊。你们杜家应该看得上吧?江郎君这样的人物……你不心动吗?”
杜嫣容垂眸浅笑。
暮灵竹生怕好友再次错过江鹭,第一时间便迫不及待地将人指给杜嫣容,好怕二人再次无缘。暮灵竹观看杜嫣容面色,少有地在好友面上看到局促而羞赧、羞赧中又带着几分古怪异色的神情。
暮灵竹过于年少,不知情事,却也觉得二人相配,在旁不断撮合。
杜嫣容便放下酒盏,悄声:“我去打个招呼……”
杜嫣容起身朝那边席面走去,她盯着那位郎君的背影,算着二人之间的距离。一步一步地靠近,正像二人之间的缘分。而她看到那人侧过身,心跳竟不受控地揪一下。
紧接着,杜嫣容便笑自己的失态。
她真是有些被闹怕了。
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在最后一步时被绊住,永远见不到人。而今夜,杜嫣容环顾四方,姜循并不在场,那位快要做太子妃的姜二娘子,应该不会再坏自己的事了。
江鹭忽然朝此方向望来。
杜嫣容抬眸,她得以看到郎君隽秀的容颜,果然如她想得那样昳丽。江鹭朝她走来,衣摆飞扬步伐不慢,杜嫣容茫然又欣喜,垂首等着郎君的靠近。
她斟酌着该如何打招呼时,江鹭和她擦肩而过。
杜嫣容怔一下,回头——她瞥到一道纤纤身影在贵女席间一闪而过,江鹭分明是追那道身影去了。
若她没看错,那是姜家大娘子,姜芜。
杜嫣容:“……”
她难以说清这种想法,只不得不承认姜循似乎生来就克她。没有了姜循还有姜芜……杜嫣容和江鹭,难道始终没有缘分吗?——
宫中甬道小径,一个侍女狼藉无比地奔跑。
她和今夜进宫的众多贵女身边的侍女一样装扮,此时却跑得披头散发,满面苍白。她摇摇晃晃,几次跌倒,每一次颤巍巍摔倒时,都能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在靠近。
最后一次,侍女倒在道旁的树荫下,磨破皮的手掌颤抖地抵着泥土地,睫毛上的泪珠和汗珠黏在一起,一同惶然地滴落而下。
侍女声音沙哑:“娘子,我错了,你放过我吧?”
靠近她的女子轻笑,温温柔柔:“绿露啊,你还是学不会听话。”
脚步声清悠。
绿露靠着树身,惶恐地抬头,看到她这半年的噩梦——四周静谧,只有姜芜好整以暇地朝她走来。
姜芜折磨了绿露将近半年。
所有的亲人都以为绿露死了,绿露被关被吓被各种欺凌。她昔日对姜芜做过的,姜芜奉还到她身上;她没有做过的,姜芜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
今日是除夕。
绿露终于找到机会逃跑,扮成其他侍女的模样爬上马车。她以为这是进宫的马车,她进宫后找太子求救,便有一条生路。她不知道姜芜早发现她的逃跑,姜芜一直跟在后,想看看她要做什么。
绿露想求助太子?
姜芜也很好奇,绿露怎么联系太子。
可惜,联系太子只是一场痴人说梦。姜芜发现太子根本不给绿露什么见面机会,她便也不会让绿露在外到处折腾,暴露了自己。
……毕竟,张寂那边还在起疑,怀疑她的侍女怎么消失了。
甬道深长,烟火在墙外绽开。
绿露靠着树桩,看姜芜步步逼近。姜芜微笑:“你跑什么?你吃了药,本就没什么力气。这药还是你昔日给我用过的,你不知道效果吗?哦,你不知道。没关系,你现在知道了。”
绿露眼泪从眼中砸下,恨道:“姜芜,你蛇蝎心肠,世人却不知道。总有一日,你的真面目会暴露的。”
姜芜叹:“可惜你却见不到那一日了。”
绿露一怔。
姜芜慢悠悠道:“我留你一条命,本是想看你怎么联络太子,怎么把我卖给太子的。但我现在才发现,太子根本不关心你。你看,你进了宫,也没有太子的眼线来找你。你求爷爷告奶奶,每个人都当你得了癔症,竟敢说想见太子。
“你只是一枚弃子……和我一样。可惜你还不如我。既然是弃子,没了用处,那就不用再受委屈了。”
姜芜蹲下来,保持着那种笑吟吟的模样,却倏然从袖中拔出一匕首,扎向绿露的肩颈。
绿露一声惨叫,被姜芜捂住口鼻。
喷溅的血落到姜芜面上,绿露剧烈挣扎,然而被囚禁半年被下药半年,绿露根本挣不开。绿露只能努力求饶:“你在这里杀我,你没办法把我带出去……”
姜芜弯眸;“不用你费心。”
绿露唇瓣颤抖,睁大惶恐的眼睛:“有一件事……”
姜芜:“什么?”
侍女无力,声音越来越小。而侍女的性命被拿捏在手,姜芜没有太多担心,便俯下脸贴人唇,想听绿露说什么。在此千钧之际,绿露眼中迸出狠毒的神色,用尽全身力气去拔姜芜发髻上的银簪,抓过这簪子就要刺中姜芜的颈部。
无论如何,绿露活不成,姜芜也别想活。
姜芜不可能躲开求死之人迸发的恨意,可姜芜今夜又足够幸运。那簪子即将刺中她时,忽有一道劲风隔空打开,打偏了那簪子。
绿露失力地倒在树身上,死不瞑目。而颊上溅血的姜芜握着匕首轻轻发抖,她侧过脸转过肩,看到从甬道尽头走来的人,是江鹭——
他洁白秀颀,如梦似幻。
那是她少时美好至极的梦。
她在梦中将小世子极近渲染,而现实中,小世子从云端跌落,看到了她的真面目——
姜芜跪在死人身旁,失力与迷惘、害怕让她发抖。
她不知如何面对江鹭,而江鹭道:“我帮你处理此事,将人带出宫。”
姜芜抬头:“郎君大恩……”
江鹭:“今日便报了吧。”
姜芜怔怔仰头,见江鹭长身玉立,垂下长睫遮掩神色:“你只消告诉我——姜循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要听实话。”
姜芜迷惘。
江鹭:“她为什么要提前大婚,为什么急切地要动手。无论她告诉我的理由是什么,无论我如何应承她,我都想不通这个原因。她不爱说实话,不爱和人分享自己的秘密,但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个原因吧。”
江鹭终于垂下眼。
他琉璃玉一样的眸子凝视着姜芜,轻声:
“你昔日在建康府时,我应该照看过你吧?我应当对你有些恩情吧?今日你在除夕宫中杀人,我再一次照应你,应当也算恩情吧?你我有些缘分,不知这些缘分,够不够你对我说句实话。”
姜芜跪坐在地。
一旁是死去的侍女,一旁是扔在地上的匕首和银簪。她浑浑噩噩如身处梦境,而梦境中,是她少时第一次见到江鹭的场景。
姜芜仓促地笑一下。
她有时分不清梦和现实,不知明日和厄运哪一个先来追捕她。
四野无望,骥马捕风。长夜漫漫,行则将至。
甬道中,姜芜和江鹭一坐一站;筵席上,杜嫣容心不在焉地看着喧闹,听旁边人玩笑;大相国寺后山,姜循带着卫士们眺望山上烟火。
千里内外,宿命分离又重聚。盛大烟火与无尽寒凉相融,共同拼凑出如此荒唐的除夕夜。
姜芜在烟火声绽中,握着匕首,告诉江鹭:
“因为,循循被我爹娘种了蛊,下了毒,活不了半年了。”
烟火噼啪,江鹭蓦地大脑空然,眸子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