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书房昏暗, 白墙角落还有被洪水冲泡过后的痕迹,经日光暴晒后,就泛起一股难言的霉味。
只不过里头的两人都没有理会,一人坐于书桌内侧, 一人坐在书桌对面, 洗得发白的官袍随着动作被撩起,有一种稳操胜券的得意。
“大人, 我就坦白和您说了, 这事您管不了, 也管不着。”
杜庭轩扯了扯嘴角,语气缓和?下来,多几?分和?善笑意,说:“您就只管治理水患, 等?灾情缓和?,我就派人给您和?九殿下立个长生庙,说是扬州百姓感恩两位大人的恩情, 自行设立庙宇。”
“到时候您和?九殿下把功劳一领,只管回京受陛下封赏, 将?扬州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就好?。”
另一边的宁清歌沉默不语, 在长袍宽袖的遮掩下,无意识地转动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子。
那?人见宁清歌不肯松口, 单手?拿起桌面的茶杯一吹, 掀起层层涟漪之后, 再低头一抿。
此时已是下午, 春日的阳光从木窗格中挤出, 便落在石板之上,努力向?屋里蔓延, 只是可惜桌椅离日光太?远,再怎么努力,也隔着极远的距离,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陷在阴影里。
杜庭轩叹了口气,看向?宁清歌又道:“大人何苦如此顽固不化?”
“我知大人是北镇抚司巡抚使,斩奸邪处贪官,可是……”
她?笑了下,又继续道:“这奸邪,是陛下身边的奸邪,这贪官是欺瞒陛下的贪官。”
“我就和?您坦白说了,这事是陛下暗中指派的。”
她?茶杯放下,杯盖与杯壁碰撞,发出一声脆响,惹得茶水摇晃,差点洒落出来。
宁清歌眼中闪过?一丝恍然,又垂眼遮掩,依旧是那?副情绪难辨的沉静模样。
这样的淡然总让人不安,特别是心?中发虚的杜庭轩。
宁清歌在汴京中的所作所为,她?并非不知道,那?么大个屈家,愣是被宁清歌连根拔起,让整个大梁都?跟着一抖,从上到下都?人心?惶惶,生怕这把刀又悬在自己脖颈。
杜庭轩忍不住开口:“宁大人,你我都?是陛下臣子,食君俸禄为君分忧而?已。”
“你也知道陛下对废太?女的嫌恶,可那?江口县却?偷偷供奉废太?女……”
她?冷笑一声,再道:“再说这开采河沙一事,也让他们尝到了不少甜头,能富贵一把再死,也算圆满。”
“而?且这些年贩卖河沙的利润,只有两?成归于我们,剩下都?交于陛下,不然……大人以为宫中的那?栋摘星楼怎么来的?”
她?往椅背中一靠,故作轻松,道:“大人就别管这些闲事了,写封信唤九殿下回来,屠城一事我们自会帮忙遮掩,和?之前一样的说辞,州府保证一点消息都?传不回京城。”
此话刚落,宁清歌竟缓缓点了点头,像是同意一般。
杜庭轩表情一喜,终于轻松起来,大笑道:“还是宁大人明事理,改日扬州灾情缓和?,我等?再请大人府中一聚,好?好?感激大人与九殿下。”
宁清歌却?开口,说:“既有陛下暗许,那?张州府为何要负罪自裁。”
杜庭轩心?中重担落下,顿时满脸笑意,毫不犹豫回答道:“她?哪里是负罪自裁?是突然生出不该有的怜悯,居然想违抗圣意,不肯将?江口县抹去,那?我们就只能……”
“不过?也好?,此事也需要个替罪的家伙,以消旁人怀疑。”
宁清歌再点头,表情依旧。
杜庭轩便行礼告辞,刚推门走出书房,就听?见宁清歌突然喊了一声:“曲姨。”
守在门外?的曲黎当即拔刀,直接捅向?杜庭轩胸口,一气呵成的动作没有丝毫多余动作。
那?杜庭轩根本来不及反抗,不可置信地低头,只看见那?截染上自己鲜血的长刀缓缓拔出。
“宁清……”
话还没有说完就倒下。
曲黎淡淡扫了她?一眼,便踏过?门槛往里,喊道:“夫人。”
宁清歌面色依旧沉静,过?分精致的眉眼总是显得凉薄,不曾朝门口看一眼,只道:“传令下去,扬州府杜庭轩身为扬州同知,却?带人拖延灾情,不仅不配合我与九殿下救灾,还百般阻拦,甚至偷偷威胁本官,现已被诛杀,你带锦衣卫将?其余同党全部拿下。”
宁清歌声音一顿,又道:“不必审问?,就地斩杀。”
此时恰好?又风吹过?,将?窗户吹响,倒在地上的尸首逐渐没了温度,肤色青紫。
曲黎面色一肃,当即抱拳称是,话音散去,她?却?没有离开,反倒有些犹豫地开口:“那?殿下屠城一事……”
她?又补充:“我方才听?到那?杜庭轩的言语,这江口县也是受人迫害,殿下怎会……是不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宁清歌闻言,面色稍缓,毫不犹豫道:“殿下性子良善,不是会滥杀无辜之人,她?屠城自然有她?屠城的道理。”
这话实在偏袒,听?得曲黎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提起这事,本是想给盛拾月说些好?话,结果却?是宁清歌先偏袒起来,直接给盛拾月按了个性子良善的帽子。
若是给旁人听?见,不知会有多张目结舌,这可是屠城!又不是只杀一人。
曲黎张了张嘴,又一下子紧闭。
她?就不该说这话!
宁清歌却?未露出异色,有一种莫名的坦然,好?像自己这话一点错都?没有,甚至就好?像在说今天吃什么那?样简单。
随着时间流逝,门外?血水汇聚成溪流,往台阶下流淌,那?尸首瞪大的眼眸无神。
而?宁清歌却?说:“将?杜庭轩的同党抓捕后,空缺位置由锦衣卫选中的人补上,让她?们细心?查看,若有不对再换下来。”
曲黎点头答应。
既察觉扬州府官员的不对劲,她?们自然不会什么都?没准备,早已让锦衣卫暗中查看,寻找敦厚能干之人。
若杜庭轩等?人一直老实下去,便等?灾情过?去后,再敲打惩戒,若出现今天这种情况,便直接将?这些人推上去,虽然需要些许时间适应,但也比一堆心?怀鬼胎、时时刻刻需要提防的家伙好?的多。
等?一切嘱咐好?,宁清歌话音一转就道:“殿下屠城一事恐怕难以彻底瞒住,等?我明日赶去江口县,询问?殿下原因,之后再将?此事说成我授意。”
曲黎察觉不对,刚想开口,又见宁清歌开口。
她?解释道:“我乃北镇抚司巡抚使,有无需通过?陛下、朝廷,自行侦讯处决之权,即便做出屠城之事,只要理由正当,也是功劳一件。”
“可殿下不同,”宁清歌敲了敲桌面,又道:“她?还需韬光养晦、不露圭角。”
这话有理有据,直叫人信服。
曲黎微微皱了下眉头,却?还是沉声答应下来。
———
再过?半月,此事传至汴京,引起极大非议,不仅百姓议论?,就连朝中也是喧哗至极,一时间入宫请谏者络绎不绝,折子都?堆成了小山。
有人说宁清歌胆大包天,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该屠城,有人说北镇抚司权利过?大,请陛下再三考虑,议论?纷纷间,皇帝并未理会,甚至有意搁置。
群臣自然不肯,终于有机会削弱北镇抚司权柄,哪里舍得放弃,于是这事足足闹了七八日,直到南疆传来消息。
武安君携南诏停战议书,平安归来。
此事之轰动,完全掩盖了扬州的小小县城,整个大梁都?因此雀跃激动起来,陛下大喜,朝臣相贺,街头巷尾欢声笑语不断,歌颂着大梁的强大。
批判宁清歌的折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对武安君的夸赞,甚至冒出几?个请求为盛拾月封王的人。
此事中,最难受的大概是八皇女盛凌云,好?几?日上朝都?在强颜欢笑,夜夜在倚翠楼中喝闷酒,心?知自己已彻底失去已军功讨陛下欢心?的机会,很是颓丧。
而?六皇女王府中也不大太?平,只听?见书房中突然传出一声瓷器破碎声。
“滚!”
有人发怒大喊。
不多时,六皇妃抹着眼泪,哭着走出,刚出门便撞见淮南王,既委屈又央求道:“奶奶,六殿下她?心?情不大好?。”
居然在被赶出来后,还在为六皇女解释。
淮南王垂眼,掩去嫌弃,抬头却?挂起和?蔼笑意,宽慰道:“囡囡不怕,许是这几?日朝廷变动,让六殿下有些烦闷,并非针对你。”
六王妃闻言,含着眼泪点头,露出的手?臂上还有一点青紫,不知是不是方才被推开时撞出的。
淮南王瞧见了却?没有指出,只道:“你先和?下人离开吧,我去劝劝六殿下。”
六皇妃自然不会拒绝,当即听?话离开。
而?淮南王则大步往里,刚进去就道:“六殿下何故如此生气?”
只见一片狼藉处,六皇女盛献音喘着粗气站在书架前,往日的温厚不见踪影,只剩下满脸怒容,看见淮南王也不做收敛,只咬牙喊了一声。
淮南王并不介意,只随意寻了个木凳,坐下之后就笑:“如今八皇女受挫,朝廷之上唯六殿下最得势,不是应该高兴吗?”
盛献音闻言,反倒更生气,咬牙切齿道:“淮南王是在笑话我吗?如今我那?九皇妹浪子回头,娶了宁清歌不说,还有个战功赫赫的小姨,如今又下扬州治理水灾,等?几?月归来,恐怕就要彻底压在我的头上了。”
她?话说如此,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虽然拐卖儿童一案调查放缓,可并非没有进展,若是再让宁清歌留下的人手?查下去,恐怕真的要查到她?的头上,到时候她?的下场,可不比八皇女好?上一点。
再说,自从盛凌云彻底打消了赶去南疆的念头后,便越发往朝中发展,借着她?岳母的关系,拉拢了不少人。
盛献音想一想就觉得烦闷,再看向?悠然自得的淮南王,不禁怀疑起自己。
难不成真是自己选错了?淮南王虽有私兵封地,可始终是长期居于别处的人,关系可远远不如太?府寺卿……
那?淮南王看出她?心?中所想,却?笑,说:“本王倒是有一计,殿下可愿侧耳倾听??”
“哦?”盛献音面色一缓,当即走过?去。
只见淮南王抬手?遮住嘴,连说几?句话。
盛献音面色大变,直接脱口而?出道:“你这是在要我弑母谋反!”
见对方直接说出,淮南王笑意一淡,竟露出索然之色,只道:“殿下难不成还有更好?的法子吗?”
“如今武安君未归,九皇女尚且地位低微,而?八皇女又无兵权在手?,只要本王将?封地中的私兵调来……”
她?冷冷一笑,反问?道:“废太?女都?敢做的事情,六殿下却?不敢吗?”
此话一出,书房骤然安静。
第102章
宁清歌赶到江口县时, 已是第二日的黄昏时刻。
因要处理剩下尸首,以防瘟疫的缘故,盛拾月带人在距离城池数里外的平坦处扎营停留,虽然距离远了些, 但无人提出异议, 宁愿多废时废力躲在远处,也不肯收拾一下, 住在城中, 心?中总是抵触。
但也因此, 使宁清歌等人寻找许久,直到看?见燃起的炊烟后,才寻到方向赶来。
庞昭站在营地边缘处,恰巧瞧见她?们一行?人, 连忙上前将宁清歌迎进来,低声就道:“夫人你可来了,快去?看?看?殿下吧。”
宁清歌才下马, 来不及站稳就先看?向对方,语速极快道:“殿下怎么了?”
庞昭瞧她?面?带焦急, 才知自己说错了话, 不禁拍了下自己嘴巴,急忙解释道:“殿下没事……就是有点事, 哎!就是没出怎么大事。”
宁清歌眉头一皱, 没什么表情地看?了庞昭一眼?。
那人憨得很, 挠着?后脑勺道:“就是、就是发生?那事后, 殿下一直阴沉着?个脸,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竟点灯看?起书来。”
这事若放在别人身上, 便显得十分正?常,甚至可以夸一句勤奋,可要是落在盛拾月身上,那可真是撞了邪,即便她?改邪归正?、装乖巧许久,也极少在夜间念书,除非是在床榻间……
可如今也不知怎得,竟让汴京头号纨绔挑灯夜读起来。
宁清歌的表情凝重些许,只道:“江口县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说还好,那庞昭突然面?色大变,仿佛想到什么极其恶心?的事情,还没有回答就先干呕了下,那么一个彪壮的家伙,竟连话都说不完整,一开口就是呕。
幸好曲黎等人因事务繁重,不能跟随而来,要是能亲眼?瞧见这一幕,不知要抬腿踹过去?几次,嫌弃她?的无能。
“夫、夫人还是去?问九殿下吧,”庞昭愣是无法说完,最后彻底放弃。
宁清歌心?中疑惑更重,不想再寒暄其他,直接往中间营帐里走?。
庞昭此刻终于机灵了一点,不仅没有跟随入内,甚至挥手带走?留守的几个护卫,主动退到远处。
宁清歌注意到了,却不曾理会,注意力都落在蜷缩在床榻中的人。
也不知这人怎么了,不过短短几日就将自己折腾成这样。
那么一个长手长腿的家伙,愣是缩成一小团,只占了床铺的边缘一角,披散的发丝粘在苍白脸颊,印出丝丝红痕,微张的唇有些干,里衣敞落,露出瘦削的肩颈,细腻肌理下的骨骼明显,锁骨更是清晰。
宁清歌眉眼?柔和,又掀起几分愁绪,无奈地瞧着?她?。
又想起这人信誓旦旦地要她?放手,要快些长大。
可瞧着?她?这幅模样,谁又能狠下心??
宁清歌轻轻叹气?,眼?眸低垂间,如同湖畔中升起的缥缈雾霭,温柔得不可思议。
她?伸手,用温凉指尖撩起粘在她?脸颊的发,轻柔理到耳后。
许是嗅到熟悉味道,盛拾月紧皱的眉头稍松,下意识朝她?的掌心?蹭过去?,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声音。
宁清歌不曾阻拦,反倒张开手,仍由盛拾月将脸颊贴在她?掌心?,像拢住了个小猫,微烫的脸颊将掌心?烫得发热。
宁清歌微微皱眉,刚偏头就瞧见搁在旁边的药碗,只剩下碗底一点。
担忧间,指节无意识回缩,将掌心?人惊扰。
那人有些难受,哼了几声后才慢慢睁眼?,先是有些迷糊,露出小兽一般的困惑,偏了偏脑袋,像是思考面?前人为何出现在这里一般,还没有思考出结果,就往宁清歌怀里挪。
脑袋蹭上大腿,脸埋进对方腰腹,伸出双臂将人抱紧,紧接着?就是带着?困倦的哼声。
像是做了噩梦的小猫,看?见打猎归来的猫妈妈,迷迷瞪瞪就往她?肚皮里埋,无意识地撒着?娇。
心?里冒起的些许恼意,就这样,被?两声哼唧声给彻底驱散。
“宁、清歌,”那人喊了一句,声音仍是含糊,每一个字都被?添上一直粗麻纸的质感。
见对方不回应她?,盛拾月忍不住往她?小腹蹭,再喊:“姐姐。”
方才理顺的发丝,现在又被?成乱茸茸一团。
宁清歌轻轻叹了口气?。
那人却不懂,紧紧贴着?宁清歌,发痒的脸颊贴紧那儿,直接将薄软腰腹压下去?一点,很是过分。
“姐姐……”她?拖长语调又开始喊。
宁清歌扯了扯嘴角,还是忍不住勾了勾,温声回应:“我在。”
刚得到回应,那人就开始翘起尾巴,声音一转,又变成了:“宁清歌。”
恶劣得很。
宁清歌抬手扯了扯她?耳垂,还没有用力就便成揉捏,力度不重,不像惩罚,更像是哄。
帐篷被?风吹得作响,更远处有阵阵交谈声,许是讨论的事情太过离奇的缘故,众人未能克制住声音,一惊一乍地咋呼。
天气?还有些凉,残留着?些许冬日的寒,幽幽缠绕在脚踝。
宁清歌等她?缓过来些,才问:“怎么生?病了?”
盛拾月停顿了下,像是一直没想起这事,后知后觉自己被?发现了,然后再慢吞吞地耍无赖:“一点点发热。”
一点点被?刻意加重,发热就变得轻描淡写。
即便知道宁清歌极惯着?自己,也会因此心?虚。
宁清歌看?出她?所想,也不说话,如墨玉般的眼?眸低垂,倒映着?对方身影。
盛拾月睁开一只眼?,偷偷一瞥又急忙闭上,抱紧宁清歌就开始狡辩:“一点点而已,不算什么大病,我已经让大夫诊治开药了。”
说到此处,她?又开始哼道:“我很乖的,一个人就把药喝完了。”
“没有赖皮,”她?重点强调。
这就是嘴上说着?要长大的人。
宁清歌眉眼?一弯,不可否认地被?取悦到。
她?捏了捏盛拾月的脸,柔声表扬:“很乖。”
那人憨憨一笑。
这场面?奇怪得很,宁清歌戳了戳她?的脸颊,又喊:“小孩儿。”
盛拾月往日很排斥这个称呼,总觉得宁清歌将自己看?轻,听起来十分负不起责任,可如今却哼哼两声,表示答应。
不知想起什么,她?声音骤然低沉,闷闷道:“宁清歌,我杀了好多人。”
捏着?对方耳垂的手一顿,宁清歌轻声道:“我知道。”
她?又说:“有什么原因吗?”
没有责怪,很轻描淡写的语气?,好像是在以前,盛拾月逃课不肯去?学?堂,宁清歌就会用这种语气?问她?,为什么,有什么原因。
盛拾月有时能想得出来,说天气?太热、下雨了不想去?,或者是昨儿睡太晚,今天困,甚至什么理由都没有,就是不想去?。
宁清歌都不会责怪,只是摸着?盛拾月脑袋,说殿下不想去?就不去?。
许是这样的回忆,让盛拾月生?出底气?,终于能坦然开口,说:“魏莹没了。”
宁清歌点了点头,耐心?等着?接下来的内容。
盛拾月咬了咬牙,说:“她?被?人吃了。”
宁清歌明显僵硬了下。
盛拾月声音中多了一丝哭腔,有些哽咽道:“她?被?江口县的人吃了。”
“我昨天晚上梦见她?了,她?和我说好疼,他们咬得她?好疼,”盛拾月拽住宁清歌的衣袍,哭着?说:“她?和我说,她?好疼。”
她?试图咬牙切齿,可声音哭得含糊。
“宁清歌,她?说她?好疼,”她?一字一顿,像个无力的孩子在强调,泛蓝的眼?膜又蒙上水雾,如同无瑕澄澈的宝石。
宁清歌沉默了下,说:“江口县发生?了什么?”
许是帐篷外已经讨论完,声音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风摇晃树枝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将刚刚冒出芽的嫩叶吹得慌张,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折断。
更远处的天际辽阔,云层往下压,将几乎贴在山峦上,只瞧见一只黑羽大鸟展翅而起,将云层一分二。
待哽咽的声音停下,宁清歌揉了揉盛拾月的脑袋,轻声道:“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盛拾月咽了咽,试图停下抽噎,却毫无作用,只能哭着?道:“我、我只是有点难过。”
“宁清歌,我有点难过。”
她?终于肯开口承认,在宁清歌面?前,承认她?实际也有些难过,不像之前那样冷硬成熟。
“我知道,”宁清歌曲指拭去?对方的眼?泪,声音柔了再柔,道:“在我面?前,殿下可以难过。”
盛拾月闷闷“嗯了”声,又将人抱紧,说:“我就难过一下下,一下就好了。”
她?脊背曲折,依旧保持着?那副蜷缩的姿势,像是婴儿躲在面?前怀里,寻求唯一的保护与?依靠。
她?又一遍重复:“我杀了好多人。”
宁清歌扯了扯她?的发尾,说:“是他们罪有应得,即便殿下不动手,他们也迟早死在自相残杀的过程中。”
这些宽慰,却不比上之前的话语,也不知道是不是盛拾月本人太恶劣,就是觉得这话不顺耳,扯着?对方衣袍就凶巴巴道:“你陪我睡觉。”
很凶的语气?,可惜里头全是哭腔和困意,甚至在说话间,便有一颗豆大的眼?泪滑落,很是明显。
宁清歌定定看?了她?一秒,最后还是没忍心?揭穿。
倒是盛拾月,自个先心?虚起来,理直气?不壮地解释:“昨晚没睡好,刚刚又喝了药。”
宁清歌就笑,说了声好。
她?没让盛拾月等多久,简单洗漱后便脱了外袍,掀起被?褥,躺在盛拾月旁边。
盛拾月此时分外粘人,从开始就一直看?着?宁清歌,眼?神跟随到现在,直到对方躺好后,就像是猫一般,往她?怀里缩。
宁清歌眉眼?柔了又柔,最后只说了句:“小九。”
“嗯?”那人还有些想哭,一时半会没等停下来。
而宁清歌却道:“你现在好像个做了噩梦,忙着?找娘亲陪睡的小孩。”
盛拾月一愣。
第103章
“宁清歌!”
骤然上扬的声音在帐篷中响起, 盛拾月抬眼瞪她,很是恼怒的?模样。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
刚刚宁清歌叫她小孩儿的时候,她一点不生气,甚至还有?点喜欢, 因为这样的?称呼, 可以让她暂时遗忘前几日发生的事情,让她感到没那么沉重。
可当加了前缀、进行补充后, 就让盛拾月生起气来, 觉得?自己又被?宁清歌轻视了。
分明已经?警告, 可那人却笑,上挑的?眼尾染上春风,将眉间?冷冽融化,只剩下?温柔笑意。
她明知故问道:“怎么了?”
语气倒是疑惑, 可表情却是揶揄。
她轻笑着再说:“难不成殿下?真的?像喊我娘亲?”
那人自知被?戏弄,却毫无?反抗能力,顶着一双哭红的?眼眸, 像兔子似的?,鼓着脸瞪着宁清歌, 斥道:“你?不正经?。”
“怎么就不正经?了?那人接得?快, 还在那儿装,甚至又提起道:“殿下?想叫就叫, 这儿又没有?外人。”
盛拾月气得?炸毛, 又拿宁清歌没办法, 最后只抬脚, 往宁清歌的?小腿踹。
半点力气没有?, 反倒像轻蹭,蹭完之后就想往后躲, 却被?宁清歌抬腿追上,挤入她腿///间?,一点也不客气地让盛拾月夹住。
盛拾月没有?退后赶人,就是一撇嘴,气到没脾气,只能憋出一句:“我在和你?说正经?事。”
宁清歌拖长?语调,“哦”了一声,然后又拿出哄孩子的?语气,夸奖道:“我听得?很仔细,小九很棒。”
话毕,她还抬手揉了揉盛拾月的?脑袋,说:“等回京后,我再带你?去樊楼好好吃一回。”
像是完全代入了母亲的?角色,把那做派学个十成十。
盛拾月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曲膝往上。
宁清歌突然闷哼一声,像是猝不及防的?忍耐。
这当真是作茧自缚,之前?的?不客气,看似是压住了盛拾月,实际也将自己的?致命处暴露出来。
而?盛拾月,也不在是之前?一逗就脸红,不知所?措的?家伙,早在这些日子的?练习中积攒了足够的?经?验。
膝盖碾磨,隔着布料也能清晰感受到的?温度。
宁清歌终于想往后退,却被?紧紧跟上,不仅没有?逃脱,反倒被?挤入更多,一时没了言语,只剩下?微乱的?呼吸声。
“谁是娘亲?”盛拾月挑了挑眉,熟悉的?得?意浮现唇角。
宁清歌不肯回答,还想往后退,却被?人掐着腰,扯得?更近。
“是谁?”盛拾月步步紧逼,膝盖又往上抵,紧紧挨着,没有?丝毫缝隙。
宁清歌伸手压住她的?腿,试图往下?按。
可另一位哪能同意?
一人压着往下?,稍分开些许距离,又被?抬回,再一次抵回远处,分明是互相争斗,却让盛拾月越发得?逞。
呼吸渐乱,布料摩擦的?窸窣明显,在空旷的?帐篷中格外清晰。
地上的?长?靴并作一排,一双不大规矩,一只立着,一只歪斜向另一边,正正巧就压在另一人的?长?靴上,正如她的?主人一般,很是嚣张。
外头有?人堆起柴火,准备以此熬过初春的?夜。
红日逐渐西斜,歪向另一边,几?乎掉落,让烂漫绮丽的?晚霞涌来,将天际占领。
远处的?城墙已被?暗色侵蚀,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再也不像以前?,会有?盏盏烛火亮起,照亮县城的?夜晚。
“是谁?”盛拾月又一次提问,步步紧逼。
宁清歌有?些难耐,一双眸子水濛濛的?,被?情///欲侵染后,泛出靡丽的?红。
可她又不肯屈服,咬住下?唇不肯开口,整个人都浮现出清软的?嫣红色,完全不复之前?的?清冷。
深色痕迹在单薄布料上晕开,紧紧贴在盛拾月膝盖。
盛拾月眼神一暗,不由自主地放缓,从?争抢变作刻意撩///拨。
想来她们已经?好久没有?过,自离开汴京后,途中颠簸又匆忙,即便是宁清歌也不大好过,更别说娇生惯养的?盛拾月了,差点没将胆汁吐出,更别说起那样的?心思。
之后抵达扬州,个个心情沉重,日日忙到夜深才入睡,虽然住宿环境不比汴京,可极度劳累下?,竟也是一沾枕头就闭眼睡下?,累得?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怎么能做其他。
如今终于能忙里偷闲,心思就开始偏移到别处。
压在膝上的?手越来越松,不再使力,说是推,还不如说是搭在上头,催促着盛拾月继续。
披散的?发丝交缠在一块,难分彼此。
“小九……”
宁清歌抬手勾住盛拾月脖颈,便贴向这人,埋在对方肩颈中,呼吸更重。
衣衫在拉扯中变得?宽松,领口越发往下?,却被?散乱发丝遮掩,只能瞧见若隐若现的?轮廓。
盛拾月垂眼又抬起,低头撬开宁清歌咬紧的?唇。
也不知这人用了多大的?力气,竟隐隐尝到一丝铁锈味。
盛拾掐了掐她的?腰,表示惩罚,又越发低头,将对方的?呼吸全部掠夺。
宁清歌没有?阻拦,只伸手将掐在腰间?的?手拉往上,从?衣角探入,直到攀在高处。
呼吸皆顿,而?后又变得?急促,就连动作都变快。
周围营帐都亮起烛火,中间?空地处的?篝火更是火光冲天,将漆黑夜色驱赶。
仰头看,今夜无?月,只有?繁星点点,缀在深蓝的?天空中,偶尔闪烁一瞬,无?端宁静。
山峦轮廓模糊,忽然风起,便掀起层层波澜。
盛拾月磨人,分明已到合适时,却不肯更进一步,偏就压在那儿,故意让另一人难耐。
宁清歌扯住对方手腕,想要催促,可那人却纹丝不动。
帐篷里泛起淡淡樱花香气,已将这片空间?彻底填满。
冬末时,盛拾月就已完全痊愈,可惜她可以了,宁清歌又伤了腺体?,每日喝药的?人又换做宁清歌,据徐大夫说,她这伤是以药物硬逼着自个,没有?盛拾月严重,但也得?休息个大半年,于是结契之事一拖再拖,至今未能成功。
盛拾月那会被?气笑,心里头还是不舒服,但也无?可奈何,只能伸出食指去戳宁清歌脑门,又气又怨。
那人却一点也不难过,反倒将她作乱的?手扯下?,温声道:“小事罢了,只要殿下?康复就好。”
盛拾月拿她没办法,只好报复到别处去,将宁清歌折腾得?够呛,扶了几?天的?腰。
樱香原本浅淡,若非摘花,放至鼻间?细嗅,否则极难闻见,可耐不住盛拾月等级高,便十分浓郁。
徐大夫那人看过后,还有?些惋惜,说若不是经?此一遭,盛拾月应该更优秀一些,甚至能与宁清歌相比,但是这人不大在意,只大致估摸了下?,觉得?自个应该比六皇女、八皇女高些,便觉得?心满意足。
“好香……”宁清歌哑声开口,勾在脖颈的?手越发用力,似要将人往自己血肉中挤,最好交融在一块,彻底无?法分离。
“小九、好香,”她又一次重复,像是某种?暗示,尤其是知晓这信香要在情///动之后才会散开后,便更惹人深思。
那人却置若罔闻,不知是不是这半个月什么都没有?做的?原因,以至于意志力提高,直到现在都没有?探入,只只边缘徘徊。
坏得?很。
宁清歌仰头吻她,动作有?些急促,不像以往温吞缓慢,像在讨好又好像在催请。
可那人依旧过分,尝到甜头后,连薄唇都紧闭,不肯接受宁清歌的?示好,之前?哭红的?眼,现在全是顽劣之色。
她又说:“谁是娘亲?”
“嗯?”她轻笑了下?,故意拖长?语调,好像大发慈悲地给出了提示:“谁是做了噩梦要找娘的?小孩?”
宁清歌掀起眼帘,想要瞪她,还没有?来得?及摆出严厉表情,却被?突然抬起的?膝盖打断,脊背弯曲,想要逃走,又忍不住往前?蹭,十分折磨。
盛拾月在这时停住,竟连撩///拨都不肯。
“小九……”宁清歌贴在她唇角,百般讨好。
“求你?。”
越来越可怜的?声调,却没有?换来怜悯,反倒是变本加厉的?冷落。
膝盖往下?,连距离都被?拉远。
宁清歌贴上去,终于挤出一丝细若蚊鸣的?声音。
盛拾月突然笑起,无?比恶劣。
帐篷外的?篝火越来越旺,即便隔着老远,也能感受到的?炙热温度,火星四溅,骤然出现又泯灭。
说话声中伴随着连续不断的?虫鸣,树梢的?翠叶摇摇晃晃,有?水雾凝聚在叶脉中,汇聚成珠后便往下?坠。
不知是谁抱怨了一句,若是有?酒就好了,两边的?人不仅不认同,反倒出声斥骂,说连救灾的?米粮都不够,怎能拿来浪费泡酒。
周围人纷纷应和,将这人说得?面红耳赤,连连道歉。
盛拾月未曾听见,否则也得?多说两句,如今注意力都被?另一件事吸引,完全分不出心神。
既然已叫出一声,那后面的?,自然不少,盛拾月也不算特别过分,既然已得?逞,那就该给甜头。
这还是宁大人之前?亲自教出来的?赏罚分明。
衣衫落地,水声作响,流至掌心,又顺着手腕滴落往下?。
“娘、”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抿嘴堵住,盛拾月也不急,只要稍用力就能得?到接下?来的?字。
宁清歌耳垂红透,这称呼本就不好开口,更何况她才是年纪稍长?的?那个,喊一个比自己小的?人叫……
实在难以启齿。
圆润脚趾蜷缩,绷紧的?小腿线条明晰。
终于冒出一点点微弱的?荔枝甜香,幽幽掺在樱香中,使味道更加甜腻,像泡在蜜水里一般,不忍伸手爬起,只能一味往下?落,任由蜜水将自己淹没。
许是乾元本能作祟,又或者是嫌着荔枝的?香气太浅,盛拾月压住宁清歌趴下?,一口咬住她后颈。
“嘶……”
宁清歌还没有?反应,又被?另一种?加快的?感受席卷,彻底失去言语。
纤长?的?手拽住枕头,就连指尖都冒起珠粒般的?细汗,薄皮下?的?青筋鼓起,随着一次次揪紧而?更加明显。
舌尖泛起荔枝的?香气,仅剩的?汁液被?挤压出。
宁清歌眼眸虚晃,毫无?焦距,不知怎的?,居然突然绷紧身子,四肢百骸都炸起一个又一个的?烟花。
再晚些,众人便纷纷散开,明日还有?事情处理,总不好拖延太久。
烛火一盏盏熄灭,只剩下?中间?的?篝火,一如之前?那般燃烧着,将旁边的?木材全部点燃,最后只剩下?漆黑的?木炭。
虫鸣不减,反倒随着夜色的?浓重而?越发清脆,天上的?星辰更多,依稀能瞧见藏在其中的?北斗七星,为迷途的?人指引方向。
帐篷里的?两人已经?停下?,被?褥虚盖了半截,只勉强搭在腰间?,盛拾月趴在宁清歌身上,两个人也不说话,互相就那么抱着。
凌乱的?呼吸逐渐缓和下?来,倦意袭来,总让人有?些疲倦,浑身上下?都泛着股懒劲。
大抵过了半响,宁清歌缓过来些,才抬手回抱住盛拾月,哑声说了句:“全是汗。”
那人只是笑,偏头蹭了蹭对方的?脖颈,哼道:“完了,这回可没有?人烧水了。”
宁清歌拍了拍她的?背,哄道:“明日就好。”
“等会我抬盆水来,”盛拾月声音有?些懒,慢吞吞又道:“现在不想动。”
宁清歌答应了声,又扯着被?褥往上。
初春寒重,又是夜间?,不好这样晾着,而?且盛拾月还有?些发热,必须得?多注意。
盛拾月贪凉,不免哼哼几?声表示不满。
另一人就哄,又变成了那副哄小孩的?样子。
盛拾月便抬眼,不满地瞪了她一眼,说:“你?老是把我当小孩。”
宁清歌就笑,揉了揉盛拾月的?脑袋,说:“我喜欢。”
盛拾月说不出话,只好朝她脖颈咬了一口,闷闷道:“方才就该让你?多喊几?声,牢牢记着。”
想起之前?经?历,宁清歌抿了抿唇,缓声道:“早就记住了,殿下?很厉害,已能独自处理那么棘手的?问题,只是我总有?私心,想让小九慢些长?大,所?以总是哄着你?。”
突然的?坦白让盛拾月有?些诧异,嘴上嫌热,身体?却诚实地贴得?更紧。
她停顿片刻,才说:“我也喜欢你?哄着我,但在外头,我还是得?多长?大一些,宁清歌,我想多为你?负担些。”
“我不想你?一直那么累。”
行过那事后,她们的?嗓音都暗哑,如同气声的?尾音,像是小钩子,一个勾着一个,将对方的?真心话拽出。
宁清歌眉眼柔和,揉着盛拾月的?脑袋,只道:“你?已经?很棒了。”
盛拾月就笑,拽着对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如同一只大狗般贴着主人,摇着尾巴,说:“江口县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我寻到、寻到魏莹的?尸骨,打算带她一块去那个太女庙中看看。”
盛拾月仍有?些惆怅,叹气道:“也算完成了之前?的?约定吧。”
宁清歌仰头,亲了亲她的?唇角,说:“那我明日陪你?过去。”
“好。”
夜色更浓,再无?声响。
第104章
虽然魏莹时常提起, 但实际上,太女?庙离江口县的距离不算近。
原因是当年修建太女庙时,是由周边县城一并集资建立,商议之下, 便将太女?庙立于河流堤坝的上游, 十几个县城中间。
既是期盼这太女庙如定海神针一般,使河水不再上涨, 淹没农田、冲垮房屋, 又保证太女?庙离各县城距离都一样?。
盛拾月等?人稍废了些时间才赶到, 老远便瞧见个只剩下两面残墙、露出木架的房屋,被风一吹就晃起,感觉随时就要坍塌。
盛拾月等?人刚到不远处,就纷纷下马, 这回领来的人不多,只?有一些必要的护卫。
而孟清心等?人,因被锁在长期不见天?日的地牢中, 再加之多日的压抑,这一出来后就生了大病, 一堆人躺在营帐中, 已好几日不能起身。
幸好在随行的大夫看过后,只?说服药休养几日就好, 并非什?么大病, 这才让盛拾月放下心, 让她们好好休息。
那金夫人听?到此事, 还想逞强赶来, 结果盛拾月还没有劝,她就自个先倒下了, 很是虚弱。
盛拾月无奈,只?能再三承诺,一定会将魏莹母女?的骨灰埋在太女?庙外。
提起这事,又不由想起江口县的人,此刻的对比,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起码前者不必经历那么多人吃人、甚至被逼吃人的恐怖场景,甚至在前期时,那些个人还残留着些许人性,会将她们残留的骨头掩埋。
魏莹和她娘亲的骨头,便是埋在原本魏家院子里。
不算难找,只?一眼,便能瞧出什?么地方?有泥土翻动?的痕迹,没有花费什?么大力气就寻到。
盛拾月抱着怀里的木盒,眉眼间多了几分?怅然,指尖无意识地从盒面扶过。
仍是抑郁难解。
幸好有宁清歌在旁,只?温声说了句:”殿下,走吧。”
恍惚的盛拾月下意识回神,看向一如往日清雅的宁清歌,被一下子拉扯出,像是找到主心骨般,不再犹豫徘徊,跨步往前。
那太女?庙不算大,不过一个简单的三合院,两边耳室是守庙人吃住的地方?,中间正殿供奉太女?像。
盛拾月不曾敲门?,因这大门?都被洪水冲去,只?剩下个未晾干的木框架。
她牵着宁清歌大步入内,还没有来得及巡视,便听?到几声大力碰撞木架的声音
宁清歌两人的表情瞬间冷肃,视线瞬间扫过去。
造成声响的人很是慌张,跌跌撞撞想往外跑,却被已将太女?庙团团围住的侍卫拦住,想往后跑,又发觉这庙中无处可躲。
进退两难间,杂乱头发露出半边面容。
宁清歌瞳孔一缩,脱口而出就道:“宁见山!”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那人明显僵硬住,身体比脑子更快,当即就捂住脑袋,试图遮掩面容。
可宁清歌却直接下令,喝道:“将人拿下!”
跟随而来的锦衣卫当即听?令,被喊做宁见山的人想要挣扎,却虚弱得一按就倒,三两下就被擒住。
旁边的盛拾月不明所以,只?能按照姓氏,勉强猜出一点?,就问:“这是宁家人?”
宁清歌少有的在盛拾月面前板起脸,冷凝眉眼像在压抑着情绪,只?挤出一句:“她是宁欢颜的母亲。”
盛拾月眨了眨眼。
听?到女?儿名字的宁见山身子一抖,僵硬转身看来,竟颤声喊道:“小姐。”
直到现?在,才能看清她的相貌,脸颊被瘦得凹下去,便显得颧骨极高,挤得一双眼更加细长,浑浊眼珠在里头颤动?,愧疚、纠结、忠诚,甚至还有一丝丝喜意,一堆情绪交织,竟说不出其他话来。
相对她的复杂,宁清歌却冷凝至极,只?一字一句道:“没想到你躲在这里。”
盛拾月不明所以,却也听?出宁清歌声音中的寒气与恨意,疑惑下,便开始回想,对方?好像提起过宁欢颜曾是宁家旁系?
那时宁清歌是怎么说的?
宁欢颜的母亲曾与废太女?一案有关,而且有很大关联……以至于宁欢颜向宁清歌下跪,恳求原谅。
盛拾月眉头一皱,下意识扯住宁清歌的衣角。
想到旁边人,宁清歌面色稍缓,可仍是唇角紧抿成一条直线,绷紧的下颌线条凌厉,她拍了拍盛拾月的手,表示自己无事。
她们两人的小动?作,都被掩藏在宽袍下,哪怕站在面前都难以注意到,更何况再远处。
于是在无声压抑下,宁见山双膝一弯,顿时就往地上跪,情绪骤然崩溃,边磕头边哭喊道:“小姐、小姐,是我对不起宁家,是我对不起太女?殿下,小姐。”
她这架势不像作假,脑门?使劲往地板上撞,将石板撞得砰砰作响,不过几下就撞破额头,鲜血流淌。
“小姐,是我错了,是我利欲熏心,是我对不起你们,是我害了宁家。”
她几乎癫狂,身后的太女?像无声,被洪水冲毁后的面容残缺,只?剩下一只?丹凤眼,静静凝视着所有人。
宁清歌一忍再忍,刚缓和下来的情绪又一次被激怒,反手就拔出盛拾月悬挂在腰间的长刀。
只?听?见一声长刀出鞘的清脆声响,日光落在刀身,反出一片白?芒,宁清歌快速往前两步,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往对方?身上砍。
宁见山下意识挣扎,却被护卫按住,骤然仰起头,满脸恐惧地看向宁清歌。
刀锋冷厉,破风而响,从左肩到腰划过,麻衣顿时破开,继而血肉翻起,露出薄薄一层白?脂,血水刹那往外涌出,染红面前的地板。
宁清歌没有停顿,直接抬手,将长刀架在对方?脖颈,冰凉铁皮贴着皮肉,几乎再一次划破的薄皮,刀刃残留的血水沾在她脖颈上。
她声音极冷,像是掺了一堆冰碴子,连字句都是从牙缝中挤出,道:“别给我装,当年到底发生什?么?!”
那人疼得面容扭曲,想哀嚎又止住,刀刃倒映着她无比恐惧的眼眸,冷汗滴落,嘴唇青紫。
盛拾月没有阻拦,只?上前一步,站在宁清歌身后,而后向其他人道:“你们先下去。”
她话语一顿,又嘱咐:“在停马处等?着就好。”
宁见山已受伤,又饿得虚脱无力,即便是个孩童,也能轻易压制住她,不消担心其他,再说盛拾月虽不知宁清歌想让对方?交代什?么,但一定与宁家、太女?有关,所以也不好让其他人听?见。
众人当即称是,转身就往外走。
宁见山无人擒住,直接脱力跌在地上,疼得面容扭曲,直喘气。
宁清歌并没有捅穿她的身子,只?划破外层皮肉,可往往是这样?,才是最疼。
就好像平日里受伤,只?是因跌倒流了血,甚至只?是被磨得破了层皮,小小的伤口,却疼得要死要活,好像有火在烧一般,总要折磨你很长一段时间。
可若是重伤,反倒不觉得有多疼,甚至有人被刀捅了,还能站着走几步。
宁清歌身为北镇抚司的巡抚使,虽然不曾亲自行刑,但也耳濡目染,明了许多,故意如此。
地上的人疼得翻滚,发出惨叫声。
宁清歌却不曾动?容,漆黑眼眸如深不见底的潭水,不见一点?波澜。
反倒是盛拾月,她抬手握住宁清歌执刀的手,另一人并为抵抗,让她稍稍用力就取回,继而盛拾月往前一步,便朝那人用力一踹,消声喝道:“你别给我装,这点?伤还死不了。”
她声音中多出一丝威胁,便道:“你再滚下去,我便让拿辣椒水来,让你嚎得更彻底些。”
那人顿时僵住身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盛拾月。
盛拾月见她不信,没有半句啰嗦,直接抬手,作势要砍。
那人被吓得连爬带滚,瘦弱身体颤抖,急急忙忙道:“我说我说。”
宁清歌这时才补充一句:“当年之事,我已查出大半,你若有说慌、隐瞒、对不上的地方?……”
宁清歌只?是看了她一眼,便道:“北镇抚司的名号,想必你是听?过的。”
哪里只?是听?过,那恶名早已传遍整个大梁,甚至连边疆都有所耳闻,宁见山在突然惊醒的夜,她可没少梦见自个被关入地牢中,被锦衣卫严刑拷打。
宁见山打了个寒颤,稍整理思绪就开口:“太女?与宁家确实是被陛下坑害的。”
盛拾月呼吸一滞,死死看向她,咬牙催促道:“你继续说。”
时间回溯,便到元凤中期。
宁见山那时正值壮年,虽是宁家旁系,但却因勤奋读书,性子踏实的缘故,得宁相赏识,推荐到太女?身边,封了个太女?仆的小官,负责管理太女?车马。
虽是小官,却也是极得太女?信赖的近侍,惹得不少宁家人的眼红,暗中嘀咕了很久,说宁相讨好旁系,忽略主脉,宁见山每每听?见都要烦闷许久,便越发卖力干活。
久而久之,太女?便注意到她,若非劳累至极,都会抽空和她说一两句话,没有什?么主题,有时甚至只?是天?气不错这样?的话。
可宁见山却极惊喜,觉得太女?殿下性子温厚,是个极好的主子,越发尽心服侍,期盼着殿下登基之后,她也跟着更进一步。
可这一切,都随着她被陛下暗中召她进宫而改变。
“我真的没想到、我没想到,我以为陛下不会……那可是她的亲女?儿,她怎么会……”
崩溃的声音打破太女?庙平静,宁见山忘记了疼痛,如同之前一般无数次陷入悔恨与痛苦之中。
“我以为她只?是怕太女?权势过重,想暂时打压太女?殿下,却没想到!”
第105章
“她到底让你做了什么?!”
盛拾月猛的上前?一步, 厉声催促,跟随急行的衣角掀起又落下,颈间璎珞摇晃不止。
宁见?山闭上眼,字字艰难道:“她让我告诉太女殿下, 三皇女企图造反。”
盛拾月身体一僵, 手中长刀掉落,发出清脆之声, 竟连站都?站不稳了, 心中终于明了, 宁清歌之前?为何如此愤怒。
宁见?山还能?清晰记得那日发生的事情?,她被私召入宫,心中既惶恐又不安,整个人都?跪趴在地, 只敢借着说话,偷偷掀起眼皮,瞧一眼这个正值盛年, 野心勃勃的帝王。
五官轮廓与她服侍的太女殿下相?似,却更具压迫感, 那一双丹凤眼随意?扫过?, 不怒而自威。
宁见?山被吓破了胆,脑海里再剩下满是蛊惑的话语。
只要一句话, 只要和?太女殿下说一句话, 她这一脉就可超越宁相?她们, 成为宁家主?脉, 太女的马车夫虽好, 但却只是个马车夫,说到底还是个被人招来呼去的卑贱玩意?。
再说了, 虎毒尚不食子,陛下只是忌惮太女,想要稍做打压,其他又能?做什么?
就是想找个借口,削弱太女权柄,将人禁足在府中几年,等陛下念起女儿,自然会将她放出。
太女虽好,可陛下才是大梁的如今帝王,为臣者,自然要向陛下效忠。
怀着这样的心思,宁见?山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换得皇帝一个赞许的眼神。
她顿时雀跃,当真冒出一股为君效忠的豪气,直至多日后,收到陛下纸条时,仍然不减分毫。
此刻的她已?在皇宫之内,众人皆知,太女殿下极其疼爱幼妹,时常在外头采买许多吃食、新奇玩意?,一筐一筐地往宫里送,而掌管车马的宁见?山自然而然地接下了运输的任务。
而同?时间内,三皇女以见?母亲为由,早早就踏入宫内,许久未离开。
宁见?山收到的字条,就是让她装出一副慌张模样,告知太女殿下,她意?外瞧见?三皇女与穿着盔甲的侍卫耳语,继而一群穿着盔甲的侍卫将宫殿团团围住,似有造反夺位之心。
当时,宁相?与五殿下同?在太女府中,听到她如此说,三人皆又惊又怒,稍缓片刻,又忍不住迟疑,觉得三皇女还不至于如此。
可她服侍太女殿下多年,一向勤恳老?实,再加上宁家人的身份,太女与宁相?都?不曾怀疑她,更别说一向对?太女言听计从的五皇女。
再说,三皇女一直对?皇位虎视眈眈,心中觉得她盛春生身份低微,不过?就是母皇与一个小?家族之女生下的女儿,若非陛下惦念旧情?,将亡妻补封做皇后,她盛春生哪有成为太女的资格?
除去盛拾月外,这大梁皇室数她最尊贵,又比盛拾月年长数年,想来想去,便觉得这太女之位,应该是她三殿下的囊中之物。
而坊间也多有传闻,说三皇女四处拉拢朝臣,想要与太女殿下相?争。
可就算三皇女给予重利,其余臣子也不肯跟随她,毕竟那时的明眼人都?能?瞧出,太女殿下继承皇位是板上钉钉的事,怎么会可笑到胡乱站队,又不是嫌命太长。
如此想来,三皇女在四处碰壁,恼羞成怒下,也未必做不出这样的事。
且,当时的盛黎书仍是个极其疼爱妻女的形象,虽因政见?不如,与太女殿下有些疏远,但在皇贵妃的几次劝说下,已?有缓和?趋势。
更何况,太女殿下一向孝顺,哪里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皇被人迫害,再说小?九与皇贵妃还在宫中,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任不管。
故而太女殿下、五殿下急忙脱下长袍,换成盔甲,匆匆忙忙带人闯入宫中,想要救驾。
而宁见?山因腿脚功夫太差的缘故,被留着太女府中。
她心中惶惶,坐立不安地等了两个时辰后,竟听见?太女与三皇女、五皇女联手谋反,刺杀陛下的消息。
她当场被吓得脸色煞白,连听了几遍,才肯相?信太女与三皇女、五皇女,甚至宁相?都?被陛下当场斩杀。
冷汗冒了一身,之前?要为君效命的豪气散了一干二净,只剩下对?死亡的恐惧。
一个对?亲女都?能?下手的人,又怎会容得下一个随时可以泄露、让她威名不保的小?喽啰?
宁见?山当机立断,趁着人群慌乱,城门还未封锁之时,向其他地方逃去。
恰有清风吹过?,将结构松垮的木架吹得咿呀作?响,那足有三人高的石像有石屑掉落,如同?声声回应。
日光从屋檐下钻入,将不大的地方照得明亮,所有的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下,分外明亮。
宁见?山不再喊疼,反而用双手捂住脸,苍老?的声音沙哑,哭腔中带着悔恨,继续道?:“因我常年管理府中车马的缘故,毫不费力就牵出一匹脚力极好的马匹,借此逃开了追兵的追赶。”
“我也不知去哪,只是在没有目的地胡乱逃窜,不眠不休地逃了三日,直到那马都?累死,我才停下片刻,寻了个偏僻处将马掩埋,抹去痕迹,生怕旁人生出疑惑。”
她停顿了下,有些崩溃却要强撑道?:“直到两年时间过?去,我见?没有任何追兵赶来,便猜想是不是陛下已?经懒得理会我,才敢跑到一个偏远的小?镇中打听宁家的消息。”
“才、才知宁家已?经被诛九族,九殿下与五殿下也变成了人人喊打的逆贼。”
她极力稳住声音,继续道?:“我不敢将此事揭露出去,一直在流浪,直到前?些年路过?扬州时,意?外得知这太女庙中的存在。”
闷在脸颊的手指曲折,几乎要掐进皮肉里,因饥饿而松垮的皮囊被揪起,像是人皮面具要被揭下,露出里头的骨。
“我、我对?不起太女殿下和?宁家,可是、可是我不敢,不敢将此事揭发出去,只能?在这儿,日日夜夜供奉着太女……”
“我皇姐才不要你的供奉!”盛拾月突然出声,大骂着打断了她的话。
她圆目怒瞪,一字一句强调:“你不配供奉她。”
她被气得颤抖,胸膛起起伏伏,手更是紧握成拳头,死死掐着掌心。
宁见?山想要说些什么,却被盛拾月突然抬脚一踹。
她可不会像宁清歌一样留有力气,直接将人踹飞几米,硬生生撞在墙壁上才止住。
之前?伤口被撕裂,顿时生出剧烈疼痛,宁见?山哀嚎一声,还没有来得及躲闪,那盛拾月扯出腰间的刀鞘,双手执刀鞘一头,如雨点般挥砍落下,不曾有丝毫停顿。
“疼、哎哟!疼、”宁见?山被打的直叫唤,下意?识想滚,刀口又被拉扯,沾上地上泥灰,疼得越加厉害。
“疼!别打了!别打了!”她扯着她的破嗓子大喊。
她能?老?实交代这些事,一是因为被逼迫,二是宁清歌威胁,三则是心中对?盛拾月、宁清歌带有轻视,总觉得两人还是当年的小?孩。
但却想不到曾经还没有她膝盖高的小?孩,如今竟会对?她下如此狠手。
声声皮肉拍打声与哀嚎声夹杂在一块,破开砖墙往外钻出,听得外头人眼皮直跳,不敢想里头发生了什么。
可盛拾月却仍不觉得解气,直接抬脚再踹,满是狠厉的眉眼,终于有了几分真切的纨绔模样。
宁见?山被踹倒腰腹,身子一曲,脑袋就就往墙上撞,顿时头脑发白,眼冒金星,剧痛之下竟感觉血水在往下滴落,可她还没有来得及思考这是哪处的伤口,又是一刀鞘挥来!
“疼疼疼!”
“九殿下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是我利欲熏心,是我害了宁家,是我害太女,哎哟!”
“杀人了,要杀人了,救命!”
盛拾月哪里能?听见?她在说什么?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憎恶与震怒,脑海中又闪过?那日皇姐身穿盔甲,将她护在怀中的画面。
盛拾月又是一刀鞘落下,破口大骂道?:“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
“抛妻弃女!”
这一刀鞘打在她肩膀。
“背弃家族!”
这一刀鞘砸在她脊背。
“坑害旧主?!”
这一刀鞘打在她的腿骨。
盛拾月再骂:“你就不是个东西,还敢躲在这太女庙中,吃我皇姐的奉品!”
惨叫声不断,震得那木梁上的木屑直掉。
盛拾月几乎失去理智,那疯狂架势,像是要把宁见?山活活打死才行。
直到宁见?山奄奄一息,连滚动躲闪的力气都?没有,宁清歌才伸手拽住盛拾月的手腕。
“殿下。”
清冽的声音犹如泉水拍打圆石,让盛拾月动作?一缓,终于闪过?一丝清醒。
再看蜷缩成一团的宁见?山,不仅满身血水,还处处都?是青紫痕迹,原本就极其狼狈的人,现在就算丢到街头巷尾乞讨,旁人也怕沾染了晦气,不敢往前?。
盛拾月指节收缩,仍不解气,却还是在宁清歌的拉扯下,慢慢放下手。
刀柄落地,宁见?山听到声响,下意?识一抖,整个人都?蜷缩在墙角,无意?思地求饶:“别打了……别打了……”
盛拾月瞧见?这一幕,刚刚消散些许的气,又一次往脑袋上涌,恨不得把刀鞘换成长刀,狠狠砍她千百刀才解气。
注意?到对?方的变化,宁清歌扯了扯她的手,温凉指尖在掌心拂过?,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
盛拾月深吸一口气,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听宁清歌开口道?:“别打死了。”
“我打死她又如何!”盛拾月压不住那口气,声音难免有点冲。
宁清歌也不生气,只是捏了捏她的手,温声道?:“那就太过?便宜她了,等会我会派人将她送进北镇抚司。”
听到这话,盛拾月先是一愣,而后面色稍缓,恍然道?:“你说得对?,可不能?让她那么轻易就死了。”
蜷缩在地的人听见?这话,被吓得一抖,却无力反抗。
宁清歌只淡淡看了她一眼,眼底情?绪平静,如同?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走?吧,”宁清歌转头看向盛拾月,温声劝道?:“我们去外头走?走?。”
她虽然对?宁见?山感到不满,可心中仍将盛拾月放作?第一位,见?她如此烦躁,便想让她出门缓一缓,也好让护卫进来包扎,以免这人还没有被送进北镇抚司,就失血而亡。
盛拾月没有说话,老?老?实实地被宁清歌牵着往外。
踏过?满是虫蛀的门槛,外头景色不算好,毕竟是经过?洪涝的地方,稍纤细一点的树木都?被冲断,更别说其他,唯一有些看头的是,那条已?经平缓下来的河流,很难想象到它当时汹涌澎湃,将城镇都?淹没的模样。
护卫机灵,早早就跑上前?,小?心翼翼看向对?面。
宁清歌悄无声息地朝他们打了个手势,他们便赶忙往里,继而就听见?几声闷哼喊疼声,也不知道?这些个护卫怎么包扎的,像是再一次的酷刑。
盛拾月嫌吵,拉着宁清歌往不远处的巨石走?。
心情?烦闷下,也懒得再讲究,直接一屁股坐下去,木木看向远方。
宁清歌的心情?也不大好,偏头靠向盛拾月肩膀,那人便微微侧身,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两人一时无言,仍由春风掀起衣角,远处树叶怕打声窸窣。
“宁清歌,”像是一下子被抽走?全部力气,盛拾月连声音都?懒懒,轻得好像风一吹就散开。
宁清歌发出一声气音,表示回应。
那人喊了人又停顿半天,嘴唇碾磨间,慢吞吞道?:“皇姐离世时,我生了场大病,病了好些日子,等缓过?来时,好些记忆都?想不起来了。”
“我知道?,”宁清歌柔声回应,没有半点责怪。
“我问阿娘,阿娘说记不得也还好,省的一直难过?,我也是个懦弱的性子,既然阿娘说不用回想,我就真的没有回忆过?。”
她满脸自责,可这事又怎能?怪她,一边是待她极好的皇姐,一边是血脉相?连的母亲,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被夹在两者之间,她能?做什么?
宁清歌捏了捏她的手,无声的安慰。
盛拾月偏头看她,又轻声道?:“如今想来,我一直在逃避。”
“其实我记得一些,那日皇姐身穿盔甲,带人闯入宫中,将我抱回景阳宫中,想要将我和?阿娘带至一个安全的地方躲避。”
“可阿娘却不肯走?,许是察觉到陛下的意?图,连忙让皇姐收兵,想要皇姐脱掉盔甲,躲在她寝宫中。”
盛拾月突然抬手,压在太阳穴上,莫名泛起针扎的痛感,宁清歌想要制止,却被这人摇头拒绝,艰难道?:“你让我说完。”
“她们当时说了什么,我已?记不起来,只能?回忆起她们争执了许久。”
“如今想来,因是皇姐已?被皇帝布下的局蒙住眼睛,一心认为三皇姐要谋反……”
她停顿了下,又恹恹道?:“或许也是不肯相?信,陛下会用这种方式铲除她。”
“最后阿娘只能?拿我做要挟,逼着皇姐跟她走?,可是、可是还是太迟了。”
盛拾月闭上眼,遮住眼眸中翻涌的情?绪,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再道?:“刚一出门,便瞧见?陛下带人包围了景阳宫,嘴上喊着青梧、小?九莫怕,可手却已?搭在弓箭上。”
“皇姐没有反抗,亲眼看着羽箭贯穿胸膛,然后看向陛下的方向,我不大记得她说了什么,大概是在喊娘亲吧。”
盛拾月不知该摆什么表情?,有些难过?又有些讽刺,惋惜和?难以置信的情?绪等复杂情?绪,全部融在一块,最后露出要哭不哭的苦色。
“起初旁人说起皇姐造反时,我总忍不住反驳,阿娘就把我关在房间里,不许我说,不许我提起,也不准我和?别人争辩,更嘱咐我不要去追究探寻。”
“就装做糊涂人,什么也不懂的纨绔,只要能?活下去就好。”
“活下去就好了。”
盛拾月眼帘扑扇,浓睫打着颤。
宁清歌没有第一时间安慰她,只是指尖往对?方指间挤,与之十指紧扣,轻声道?:“我也记不得多少?了。”
“那日宁见?山赶来传话时,我也在太女府中,被侍人送回宁府不久,便听见?造反的事……”
“我试图将此事揭露,却被母亲阻拦,要我将此事遗忘,在没有足够能?力前?,不能?和?如何人提起。”
盛拾月睁开眼,偏头凝视着宁清歌。
她以为自己忍受了许多,可如今看来,知晓部分真相?的宁清歌才是最痛苦的。
“这些年我一直在四处寻找宁见?山的踪迹,却没想到她光明正大地躲到太女庙中。”
宁清歌沉默了下,抿了抿唇,解释道?:“当时在湖泊之中,我不敢与你多说太多,一是怕你情?绪激动,二是我自己也未彻底查明,直到今日才知晓全部。”
盛拾月想起当日之事,如今想来,确实不怪宁清歌,她当时就是个孩子脾气,若是提前?知道?此事,不知会发生什么。
盛拾月摇了摇头,反握住宁清歌的手。
话语暂停,世间万物都?掉入宁静之中,唯有她们依靠在一块,像是无声的依赖,互相?告诉彼此,这世上不止对?方一人在默默承受这一切。
这苦难很难熬,可是好像有一个人陪着自个,就好像还能?再撑一会。
盛拾月扯了扯嘴角,直接朝宁清歌伸出另一只手,拖长语调就开口哼:“宁望舒,我手疼。”
“嗯?”另一人回过?神,便低头看向她摊开的手,果真有一处红起来。
盛拾月黏黏糊糊地往她身上蹭,三两下就开始撒娇:“刚刚打太重了,磨得我手疼。”
其他思绪先放一边,宁清歌当即将这人的手抓在掌心,小?心揉起,毫无威慑力地斥道?:“让你刚刚那么用力。”
盛拾月就耍无赖:“我生气嘛。”
“那让护卫进来,帮你打一顿就好,何必亲自动手,”宁清歌眉头紧锁,竟比伤在自己身上还郑重严肃。
盛拾月就笑,偏头亲了对?方一口,哼哼两声就道?:“宁清歌你真好。”
“少?给我灌迷魂汤,”宁清歌斜眼横她。
盛拾月眼眸一弯,只笑道?:“那要不要再亲一口?”
宁清歌停顿一瞬,慢慢说出一个:“……好。”
第106章
昨夜的盛黎书睡得很不踏实, 天还未亮就醒来,皱眉休息片刻后,才向?旁边招了招手。
守候在侧的侍人连忙上前,将准备好的温水递至唇边。
如此体贴的举动, 却让盛黎书露出一丝愠色, 斥道:“怎么不加冰?”
侍人有些慌乱,但仍努力维持镇定, 解释道:“春季寒重, 昨夜又?下起大?雨, 陛下还是少喝些凉水,以免沾染寒气。”
可?如此贴心的话?语,却换来了怒骂,只见盛黎书一下子暴起, 抬脚就将人踹开,喝骂道:“朕说的话?你听不见吗?!”
瓷碗坠地,那侍人被踹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还没有来得及喊疼,就先跪趴在?地, 满头大?汗道:“小的知错,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外头人听到声响,连忙开门踏入其中, 为首者年纪较大?, 已是满头白发, 模样更是苍老, 瘸着腿走?到陛下面前, 直接让人将这个侍人拉下去,又?温声道:“陛下何必和个贱奴动气。”
他?抬手拿过旁边侍人端来的冰镇渴水, 亲自递到盛黎书唇边,小心伺候着她喝完。
有了冰水降温,盛黎书面色稍缓,看向?这个已陪伴自己数十年的近侍,不知怎的,竟冒出?一句:“这些年辛苦你了。”
那人一愣,继而又?笑起,说:“奴能服侍陛下,已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何谈辛苦?”
盛黎书深深看了他?一眼?,不由又?想?起当年,她初登基时?,这人跪在?自己面前,发誓效忠的模样,自那一日后,她夜间必要对方留守在?床边,才敢安然入睡。
“辛苦你了,”盛黎书不知怀着什么心思?,又?一次重复,而后似带着怀念般的开口:“朕记得当年初见你时?,你还是景阳宫的一个小小侍人,十几……岁来着?””十六,”陆鹤轻声接道。
盛黎书笑了笑,继续道:“对,你那时?十六岁,做事毛手毛脚,还失手砸烂了皇贵妃的茶盏……”
说到此处,她却突然止住,摇了摇头感慨道:“都那么多年了啊。”
陆鹤不知陛下为何突然提起往事,但主?人既然提起,那奴仆也?只有应和的权利,他?语气同样感慨,道:“确实过好些年了。”
话?音一转,他?又?补充:“陛下尚且康健,可?老奴却不行了,这两天又?去了趟太医院,说老奴这腿……或许再过几年就真的不行,恐怕以后只能坐在?轮椅上,伺候不了陛下了。”
许是这样的话?语取悦了盛黎书,她不禁露出?一丝笑意,拍了拍陆鹤的手就道:“到那时?候,朕就赐给你七八个侍人,你想?去哪他?们就推到哪。”
陆鹤连忙跪地道谢。
而盛黎书却只是挥了挥手,不再开口,像是精力一下子被耗尽,浑浊的眼?眸盯着被褥一角的繁琐花纹。
不在?为何,这几日总心神不定,恍惚不安,时?不时?就想?起往事……
思?绪落到此处,盛黎书又?急忙扯回,逼着自个将注意力放在?近期的事情?上。
自宁清歌离京后,朝廷事务堆积如山,即便是在?服用寒食散后,她也?觉得精力不足,只好让人加重了分量,可?她心里也?清楚,那药并非什么好东西,之前的那几个方士,都因服用过量而当场猝死,被她派人偷偷运出?宫外掩埋。
可?她又?舍不得断了,只有服用这寒食散,她才能恢复以往精力,继续完全把控住朝廷,震慑那两个野心勃勃,时?刻期盼着她驾崩的狼崽子。
盛黎书突然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愤恨。
她还没有驾崩,那两人就闹得如此难看,恨不得踩在?她脑袋打起来,若是有一天……
“老六和老八这两天做了什么?“沙哑而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
对于这样突兀的问话?,陆鹤却半点不觉得诧异,甚至有一种习以为然的沉稳,便道:“昨日六殿下与许御史等十几位朝中大?臣,赶至樊楼吃酒,深夜才散。”
“八殿下这几日都在?郊外兵营,与众将士一同习武,临走?前还命人送来百坛好酒,分于营中士兵。”
听到这些,盛黎书扯了扯嘴角,只冒出?一句:“这两人倒是挺会?折腾。”
她语气莫名,分不清喜怒。
而陆鹤不曾发布言论,只低头不语。
盛黎书勾了勾嘴角,笑不及眼?底,有些戏谑的冷然。
那老八不是天天闹着要去边境建功立业,报效大?梁吗?
正好前几日孟家提起,午门人手空缺,不如就让老八去站两天,也?好消磨掉她无处安放的精力。
而老六……
明日在?朝廷之中,也?该敲打敲打,省的她气焰又?开始嚣张起来。
盛黎书微微皱眉,又?问:“小九的身?子?”
陆鹤微微倾身?,靠近皇帝道:“宁大?人传信说已无大?碍,还比六皇女、八皇女稍高一些。”
盛黎书点了点头,有些恍然。
想?起这事,她心里还是有些愧疚的,当年叶危止功高盖世,朝中隐隐出?现了要封九皇女做储君的声音。
只一个军功无数的武安君,就能让众人屈服,可?以将一个纨绔皇女立为太女,那若是她再厉害些,这朝廷岂不是要由她把控了?
她面色不显,心里却十分忌惮叶危止,于是默许了老六、老八的举动,使小九伤了腺体,至今不肯给小九封王。
不过她转念一想?,这也?是在?保护小九,否则她能肆意玩闹,安安全全长到现在??
老四当年就是锋芒太露,所以才会?被老六、老八忌惮,如今坟头上的草的不知几米高了。
想?起这些,盛黎书心里没有丝毫难过,她是经过前朝的储位之争的,其中的残酷凶险,更甚于如今,不过是死了个女儿,她那些有着经世之才的哥哥姐姐,现在?不都是皇家史记上的两行墨字?
唯一可?惜的……
只有她的春生?。
春生?和小九在?她心里是不一样的,一个是陪她渡过苦难,一步步走?上高位的长女,一个是她最深爱的女人,唯一留下的血脉。
盛黎书皱起眉,终于泛起一丝复杂情?绪。
她的春生?啊,什么都好,可?是就是太好了,若是她那时?已经年老,她必然会?将春生?看做自己唯一继承人,可?是她那时?正值盛年,而太女却隐隐有了超越她的风头。
一个国家怎么可?以有两个话?事人?
她堂堂一个帝王,怎么可?以被自己的女儿盖住锋芒?
盛黎书闭上眼?,以此遮掩住自己的所有情?绪。
旁边的陆鹤瞧见这一幕,稍思?索一瞬,便温声道:“昨日太医按例去为舒妃娘娘看诊。”
听到这话?,盛黎书表情?突然和蔼了些,掀开眼?帘看向?陆鹤,就问:“如何?”
陆鹤笑道:“脉象平稳有力,应是个康健强壮的皇嗣。”
盛黎书笑了笑,只道:“你明日去库房挑些滋补的药材,送到舒妃那儿去。”
陆鹤当即称是。
盛黎书心情?稍缓,又?忍不住得意,她如今已经快七十了,古来帝王有几个能在?这个时?候还有皇嗣出?生??唯有她盛黎书一人。
朝中那些个老家伙听到此事,不知有多惊讶羡慕。
他?们都老了,只有她盛黎书,还如盛年一般精力充沛。
所以她怎么能戒掉寒食散?那可?是能让她重返青春的神药。
她思?绪一断,突然感到一阵闷热,从小腹涌出?,以极快速度扩散至全身?,如同火烧一般痛苦,豆大?的汗滴瞬间冒出?,转眼?就沾湿衣衫。
“热!”她大?喊一声,皮肤如烫熟的大?虾,完全红透,连忙扯向?自己衣衫,拼命挣开。
她面目狰狞,几乎癫狂地大?喊:“寒食散寒食散!”
那陆鹤瞧见这一幕,连忙朝外头大?喊:“让人温酒,取寒食散来!”
“准备冷水,陛下要沐浴!”
话?音落下,平静的寝宫一下子就忙碌起来,许是发生?过许多次的缘故,即便匆忙却不见混乱,一炷香后,喊疼喊热声才缓缓停下。
等天色大?亮,身?穿宽袍、精神奕奕的盛黎书走?出?宫殿。
下午未时?。
不管别?处如何,汴京始终热闹,人来人往间,商贩叫卖,百姓穿梭其中,食物的香气涌出?,将整条街道占据。
身?穿锦袍的许正明走?出?赌坊,将手中的玉制小章一抛,表情?很是得意。
自从和盛拾月对赌输了后,他?就迷上赌骰,时?不时?就往赌坊中钻,每月例银都赔进里头,却仍然不见停手,反而越发沉迷。
只是今日……
他?脚步一顿,揉了揉自己发晕的脑袋,昨夜赌了一整晚,都快将自己的贴身?玉佩压上去了,幸好最后一局时?来运转,不仅将本赢回,还赚了不少,乐得她喝了不少酒表示庆贺,最妙的是她恰好撞见了这个小章。
也?是他?眼?尖,大?老远就瞧见一个输红眼?的赌徒,从怀里掏出?个玉章,许正明觉得眼?熟,便忍不住上前看了一眼?。
他?家与六殿下的关系熟络,他?也?时?常往六皇女府邸中去,故而对六殿下常用物件十分熟悉,一眼?就瞧出?这玉章是六殿下的私章之一,心中疑惑下,便连忙挤上前,装作无意地将这小章给赢到手中。
想?到此处,他?也?顾不得贪玩了,急急忙忙收了手,直接就踏出?赌坊。
只是……
他?是该交给母亲,还是直接给六皇女?
他?纠结了下,又?想?起前几日与母亲的争执,说他?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和盛拾月那些个纨绔没有区别?,他?羞恼之下,便连着几日都住在?外头,不肯回府。
母亲这次也?是气急了,竟一直没有人派人寻他?,放任他?在?外头厮混。
想?到此处,许正明捏紧手中印章,大?步向?六皇女府邸走?去。
母亲既然嫌恶自己,那他?也?没必要把这个功劳让给许家,不如直接送到六皇女手中,若得了她的赞赏,母亲就算再生?气,也?不敢对他?怎么样。
脚步虚晃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人群中。
赌坊中有人走?出?,朝这边凝视一眼?,而后又?悄然淡去。
第107章
下人?赶来传报时, 盛献音本想随意寻个由头,将人?驱赶。
自得知马球对赌一事后,她就?对许家生出间隙,甚至在许、屈两家联手坑害宁清歌时, 不管许家死活, 刻意推动。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在前面带头斥责的许家没事?, 反倒是跟在后头煽风点火的屈家没了。
盛献音心里头复杂得很, 一边因八皇妹失去一臂而欣喜, 一边又因许家一事?泛起嘀咕,宁清歌既要报复,那也该屈、许两家一起,一个都不放过, 可现在屈家都彻底没了,许家还什么事?都没有,好像被宁清歌刻意遗忘一般。
难不成许家与?宁清歌暗中……
不然八皇妹精心布下许久的局, 为何?会败在盛拾月的手上?
再说了,宁清歌不折腾许家, 偏偏在幼儿?被拐一案费尽心思, 难不成是知道了些什么?
这事?她虽然极力隐瞒,但许家与?她共事?多年, 多少能察觉一些端倪, 只是闭口不言, 假装什么都不懂罢了, 若是她们悄悄透露给宁清歌……
盛献音后靠向木椅, 手指曲折,在结实?的木桌上敲打?。
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若非如此, 宁清歌怎会将这桩已经?结案的旧事?又掀起?还摆出一副要刨根问底的态度。
她已经?丢出两个弃子,试图迷惑住锦衣卫,可那些人?依旧不肯放手。
盛献音眉头一皱,心里更是烦闷。
也不知道许家这些日子是不是察觉到?什么,连忙献起殷勤,甚至主动为她拉拢了不少朝臣,以表忠心。
尤其是今儿?早朝,母皇故意寻了桩小事?来斥责她,许家也上前替她抗住母皇的敲打?。
思绪落到?此处,盛献音揉了揉眉心,向侍人?开口道:“叫他进来吧。”
不管怎样,许正明都是许家家族唯一的乾元子嗣,她心中再不满,也得装出个亲近的样子。
侍人?告退,继而脚步声响起,不多时就?见?满身酒气?、衣袍凌乱的许正明连走带跑地冲进来,来不及行礼就?喊道:“六殿下,我今儿?可看见?一个好东西。”
他表情有一种故作高?深的可笑,显得十分滑稽。
盛献音看了他一眼,又垂眼掩去嫌弃情绪,再抬眼时,还是那个温良恭俭让的六殿下。
“哦?思晟今儿?是去哪里了?”盛献音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
她称呼的思晟,是许正明的字。
听?见?六殿下记得自己的字,语气?还十分亲昵,许正明不由有些欣喜,连忙上前几步,雀跃回道:“赌坊!”
盛献音表情一滞,彻底没能装得下去,只能强撑着平易近人?的笑容,疑惑道:“赌坊?”
许正明不知想起什么,又忍不住诉起苦,不满道:“殿下你也该和我母亲说一说,平日不要总拦着我,我读了那么多书,心里肯定?是有分寸的,不会像那些个赌徒一般,把什么东西都输进去,若不是我在赌坊里,又怎么能遇到?这东西。”
盛献音有些不耐烦,心中多了些后悔,早知就?该找个由头将人?赶走,现在倒好,她堂堂一个六皇女,竟在这儿?陪一个小儿?胡闹。
她扯了扯嘴,敷衍道:“是,你早已长大,心中肯定?是有数的。”
若是旁人?,早已听?出对方的敷衍,可许正明还兴头上,还觉得六皇女在为自己说话,心情大好下,往怀里一掏,便将之前的玉质小章拿出,献宝似的往前递。”殿下您看,这是什么?”许正明还很是贴心地补充:“我在赌坊里头时,意外撞见?一人?将此物拿出,作为赌注。”
“我老远就?瞧出这是殿下的私章,费尽心思忽悠了半天,这才和她赢来。”
盛献音本来不以为然,却在看见?许正明手中物件后,一下子僵硬住,冷汗瞬间冒出。
可许正明却还没有察觉,自顾自地得意:“若不是我在赌坊里,这章子不知会落在谁手里,要是旁人?拿去,也不知会做些什么,若是做了坏事?,玷污了殿下的名声是小,连累殿下就?大不妙了。”
她为显自己的功劳,故意将此事?的问题放大。
而效果十分明显,盛献音听?得浑身僵硬,冷汗从脊背滑落,指尖发凉,眼睛紧紧盯着那章子,既惊慌又不可置信。
许正明现在所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会信,这章子有多重要,她心里最是清楚,自那夜后,她一直派人?百般寻找,那人?却像人?间蒸发一般,没有丝毫线索泄出。
她心中很是忐忑,没一日能睡好,生怕有朝一日,那人?拿着章子和账本走在朝廷之中,将自己当?场揭发。
冷汗浸透衣衫,耳边泛起鸣声,盛献音强撑着镇定?,却压不住指尖的颤抖。
而许正明还在得意洋洋,将章子往桌面一放,体贴道:“是不是殿下身边的侍人?贪财,偷偷取了不起眼的章子去贩卖?”
他居然露出一副很有经?验的劝告模样,说:“我知殿下宽厚,但也不能太放任身边人?,以免酿成大错,你看今日,若不是我发现,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他只想再一次强调他的功劳,可听?者却多想,不禁思索起她言下之意。
莫非暗室之中的人?是许家人??
偷藏了那么久,为什么现在才拿出来,是想警告自己什么吗?
身边人??
难道在斥责自己这些日子的疏远?有意敲打?自己?
盛献音想到?此处,心里不由生出寒意,觉得这许家家主果真心机深沉,居然能忍到?现在,才拿出这东西威胁她。
什么赌坊,借口罢了!
幸好她没有在明面上做出太过分的事?,否则……
她额头的汗珠晶莹,密密麻麻冒出一片,顺着脸颊滑落往下。
那许正明还在嚷嚷,一直在努力给自己讨点?功劳,又道:“这次若不是有我,殿下可就?麻烦了。”
“是……”盛献音艰难开口,声音有些颤抖。
可不就?是个大麻烦吗?
许正明说:“你可要在我母亲,多为我说几句好话,省的她天天骂我。”
是想警告她,除去印章外,还有账本在她们手中,要多亲近许家吗?
被威胁的愤怒涌上头,盛献音咬牙切齿道:“当?然。”
“思晟在此多谢殿下了,”许正明顿时笑起,而后又说道:“这小章,还请殿下收好,可千万不要再丢了。”
许正明将小章放在桌面上。
盛献音低头看着那玉章,从牙缝中挤出字句:“好。”
这是在威胁她?
这时才注意到?六殿下的不对劲,很是疑惑道:“殿下你这是……”
他皱着眉头猜测:“生病了?怎么面色那么差。”
他甚至弯腰凑近,想要细看。
盛献音则突然抓住旁边的砚台,鼓起青筋都在表明她的克制。
“殿下你这……”
盛献音突然暴起,在恐惧与?愤怒交织下,直接将砚台高?高?举起,用力往对方脑袋上一拍。
许正明猝不及防间,连躲闪都来不及,直接被砸破脑袋,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又是一砚台砸下。
嘭、嘭、嘭!
一次接着一次,血水四溅,染上锦袍,盛献音气?红了眼,完全失去了理智,发疯似的将砚台一次次高?举落下。
窗外的鸟儿?似有察觉,惊得蹬枝飞起,只剩下摇摇晃晃的树枝,无力逃走。
桌面的血水汇聚流淌,顺着边缘滴落往下,发出滴答滴答声音。
等盛献音清醒过来,书房已是一片狼藉,而砚台下的人?,脑袋凹陷,眼眸睁大,面目狰狞,竟被她活活打?死了。
盛献音一愣,脱力间,砚台掉落在地,而她则整个人?都跌进木椅中,自顾自道:“完了、完了。”
她脑子一片空白,脸颊还有残留的血迹,嘴唇颤动,心中无比清楚,许家对许正明有多看重,她与?许家怕是不能轻易善了。
她手有些抖,出神地看着被放在桌面的印章,若是账本在许家,那出了这事?后,她们肯定?会把账本交于陛下,不顾一切将自己拖下水,那到?时候可就?……
“不行!”她甩了甩脑袋,努力支撑着自己站起,脚步虚晃却往前,朝门外大喊道:“来人?,请淮南王过来。”
声音落下,远处的侍人?闻声,连忙向不远处的院落走去。
当?年之事?后,陛下对淮南王生出嫌恶,就?连她京中的府邸都收回,所以这些日子,淮南王都是跟随孙女住在六王府中。
不多时就?见?她走来,刚刚踏入书房,便瞧见?瘫坐在地上的盛献音,还有书桌上的惨样。
她面露诧异,又惊又疑惑道:“这……”
盛献音染血的眉眼尽是狠厉,面对淮南王的疑问,却道:“你的兵马何?时能到?汴京?”
这是答应造反的意思?见?多日没有答复的问题终于迎来转机,淮南王也顾不得其他,直接回答道:“七天。”
“七天就?可抵达汴京郊外。”
盛献音却冷脸,直接道:“最多五日。”
“我会告知许家人?,许正明怕母亲责怪,又输光了钱财,只能躲到?我这儿?来,我会帮许家家主劝劝他,让他早日戒赌,回归正道,等过几日再亲自将他送回许家。”
“这事?最多只能瞒五日,”盛献音抬眼看着淮南王,满是血丝的眼眸很是骇人?。
“五日后,我要你和你的兵马与?我一起闯入宫中……”
“弑母夺位。”
淮南王神色变化,最后居然大笑出声,说:“我果真没有看错人?!五日之后,我的人?手必会出现在皇宫之中!”
“好!”
趴伏在书桌的尸体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幕,惊恐的面容还在诉说自己之前遭受的一切,可他无法?再回到?母亲膝下,将所受委屈一一控诉,他只能沉默,沉默地看着这一场即将改变汴京格局的对话。
第108章
当盛拾月等人听见造反的消息时, 已是三日?后的清早。
两人方才初醒,连月的奔波使盛拾月劳累极了,挣扎了好一会都没能起身,眼皮一落便要睡着, 可下一秒就被惊醒, 再一次想强撑着起来,紧接着又睡着, 一连好几?次。
坐在床边宁清歌看得心疼, 便伸手蒙住盛拾月的眼, 轻声哄道:“今儿事不?多,殿下小歇一会,等我收拾完再来唤你?。”
听到这话,盛拾月像被点了睡穴, 一下子就没了挣扎,呼吸绵长。
宁清歌没挪开手,知道一旦松开, 这人便会又醒来,索性就蒙在那?儿, 为盛拾月遮掩光亮。
眼睫垂落, 视线下移,不?由?落在盛拾月脸颊。
如水眼眸有波光缱绻, 之后又化?作一声叹息。
向?来娇惯的人在扬州吃了不?少苦, 她知事情重大, 也不?曾喊过苦, 可虎口生出?的茧、脚后磨出?的水泡, 宁清歌无一不?放在心中。
或许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受洪涝最严重的地方, 甚至连官兵都无处可睡,只能找了些干草铺着,勉强为床,更别?说其他人,宁清歌、盛拾月两人目前的待遇,已是这扬州中最好的。
可宁清歌总是心疼她的。
指节下的睫毛发?颤,挠出?些许酥痒,清晨的寒雾随着缝隙挤入,随着脚踝往上攀爬。
宁清歌还未动弹,便听见急促且重的脚步声从外头?传来,人刚至门前,来不?及缓口气就连忙喊道:“大人,殿下!”
宁清歌面上闪过一丝不?悦,只低声回应了一句,想叫对方停下,有什么事稍后再说,可那?人却已先开口,急匆匆喊道:“六殿下造反了!”
宁清歌听到此话,眼帘一抬,不?悦之色被凝重代替,还没有开口,掌下那?人就被惊醒,一下子抓住宁清歌的手腕,往下拉扯后,扭头?往门那?边看。
门外那?人因之前跑得气喘,只能粗声再道:“三日?前,六殿下突然入宫,继而宫外人便听见兵戈喊杀之声,等了好久后才知,是六皇女殿下伙同淮南王造反,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将淮南王府的精兵安插在宫中。”
“六殿下本想请见陛下,陛下却因心情烦闷,不?肯召见六殿下,她三请而不?得后,便突然唤人动手。”
话音落下,再看床榻之中的两人皆肃穆,哪里还有半分?困倦之色?就连盛拾月都起身,倾身往外,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字眼。
听到此处,她虽然不?懂六皇姐为何突然这样做,但也能大致猜出?她想做什么。
不?过是想自己先将陛下擒住,再使手下人围住宫殿,护住自个,她一切都安排妥当,却没想到陛下今日?却不?想见她,无奈之下,只能抛弃原来计划,冒险动手。
想到此处,盛拾月顿时松了口气。
门外人不?知她们的表情,只是再一次开口道:“幸好有御林军拼死保护陛下,而武安君又在此刻带人赶回。”
“什么?!我小姨回到汴京了?”盛拾月直接脱口而出?。
她们之前就已得知叶危止平安归来的消息,只是扬州事多,各处驿站又因洪涝的缘故,损坏大半,实在难以私自传递消息。
于是,盛拾月只能知晓叶危止平安归来,将和之前驻扎在南疆的军队一起赶回,按理说,他们起码要拖到夏初才会抵京,如今却那?么快。
盛拾月察觉到些许不?对,微微皱眉。
“是,”门外人回应了声,又道:“只是武安君带人赶到时,六殿下已带人包围摘星楼。”
“如今宫中形式是,孟大人领着御林军死守在摘星楼中,保护陛下,六殿下领人包围摘星楼,想冲入其中,又顾忌围在更外面的武安君及其兵马,武安君担忧逼得六殿下等人狗急跳墙,贸然伤了陛下,无法动手。”
“三方人马互相忌惮,便一直僵持着。”
盛拾月与?宁清歌都松了口气,若是让盛献音侥幸得逞,那?可就真?完了。
那?人说完之后,又道:“武安君大人派人传来口信,让殿下早些回京,不?要耽搁。”
盛拾月一愣,而后才理解,随即答应一声。
母皇的身子本就不?好,全靠寒食散强撑,如今被六皇女这样一吓,不?知还能不?能再坚持下去,她必须早些回去,做好准备。
盛拾月思绪变化?,转头?回身时,却瞧见宁清歌沉静的面容,像是早有预料,所以比盛拾月镇定许多。
她不?由?诧异,出?声道:“宁望舒你?是不?是……”
她话未说完,但尾音残留的疑惑便足以让宁清歌明了。
宁清歌回过神,便温声解释:“确实猜到一些,但没想到六殿下会如此匆忙鲁莽。”
盛拾月不?说话,就狐疑地看着她,不?明白这人都和自己赶来扬州了,怎么还能猜出?汴京的事。”
那?人就解释道:“殿下可还记得那?个玉章?”
盛拾月不?明所以,却也答道:“六皇姐的那?个?不?是被你?要去了吗?”
这事说来久远,之前从长生观中离开后,盛拾月听见宁清歌要重新调查孩童被拐卖一事,便将当时所发?生的事情全部告知,并将玉章这些物件一并交给宁清歌。
如今宁清歌提起这事……
她眉头?一皱。
宁清歌见她思索起来,便低声解答:“我离京时,命人挑选个合适时机将这玉章送到许知明手中。”
“许知明?”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诸多,盛拾月都快想不?起这人是谁了,停顿片刻后才回忆起来,却更加疑惑:“此事与?六皇姐造反有关联吗?”
宁清歌有意教导,自然不?会避开不?语,将此事揉碎了,讲给盛拾月听。
她说:“六殿下看似温厚,实际性情偏执、心胸狭隘,之前陛下身弱,八殿下失势,她一人占据优势,便早早将皇位视为囊中之物。”
“可如今陛下借寒食散,恢复以往精力,不?仅重新把?握朝政,更极力打压六、八皇女几?月有余,看似到嘴的皇位离自己越来越远,六皇女心中焦虑,又有野心勃勃的淮南王在侧……”
提到淮南王,盛拾月突然出?声打断,说:“淮南王?”
宁清歌只道:“淮南王心高气傲又野心勃勃,当年在皇嗣之争中落败,一直不?肯甘心,如今又插手皇位之争,自然想将之前失败弥补。”
“所以你?猜想,她一定会想方设法撺掇六皇姐夺取皇位?”盛拾月露出?恍然表情。
另一位点了点头?,再说:“而北镇抚司又一直在调查孩儿被拐卖一事,若当真?查到她身上,必然掀起轩然大波,越发?影响她。”
“再说许家,她因之前的事,对许家心怀芥蒂,自然不?肯将许家看做自己助力,就觉得自己只是表面风光,实际与?八皇女境地差不?多,心中不?免焦虑。”
“再加上宫里传出?陛下再有皇嗣的消息,打破了她们对陛下在强撑的幻想,武安君大人又平安归来……”宁清歌看了盛拾月一眼。
那?人眉眼乖训,如同好学生一般回道:“小姨最是疼我,看我有意争储,必然会出?手帮我,这样看来,六皇姐离皇位更远。”
宁清歌牵住盛拾月的手,捏了捏表示鼓励。
那?人就笑,像只给块骨头?就摇尾巴的大狗,若不?是在说正事,这会已经粘在宁清歌身上讨吻了。
宁清歌挪开停留视线,接道:“这玉章便是压垮六殿下的最后一根稻草。”
盛拾月点了点头?,见宁清歌已经上完课,终于凑近,偏头?吻在她唇边,就笑:“孤有宁先生,胜过六皇姐、八皇姐麾下全部幕僚。”
盛拾月这些日?子总是这样,每当宁清歌坦诚告知,她便冒出?各种甜腻的话语,像哄小孩似的,乖巧一次就奖励一颗糖。
年长那?位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只是配合着年纪小的那?位,之前凝重的眉眼舒展,宁清歌低头?,碰了碰盛拾月的嘴唇,表示应和。
可看出?来归看出?来,但盛拾月愿意说这些,宁清歌心里也是欢喜的。
“我们明日?就启程回京?”盛拾月问。
此刻距离江口县一事,已过去一月,魏莹母女已被掩埋在太?女庙外,盛拾月本想派人重修太?女庙,思来想去又止住,将此事暂时搁置。
至于杜庭轩等人,早早就被锦衣卫处置完,抄家所得财物全部用?于赈灾,也多亏了这笔钱,能让柯熙有了足够资金,召集人手重修堤坝。
不?过因江口县破坏严重的缘故,这堤坝只能重新选址,一通操劳下,据说要忙上几?年。
盛拾月两人相信柯熙为人,完全将此事交付于她。
再说如今扬州上下官吏都被换了一遍,全是锦衣卫挑选的能干可靠之人,即便有时会有些小心思,但也比之前的杜庭轩之流好得多。
故而宁清歌、盛拾月没有太?多顾虑。
宁清歌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下一秒,盛拾月又突然想起什么,突然坐起,表情一肃,快速道:“孟四儿的母可是执掌御林军的执金吾,自从她离家出?走后,她母亲就将几?个女儿都安排进?御林军,你?说孟家会不?会有事?!”
她话音刚落,外面就突然响起脚步声,孟清心敲门大喊:“盛九,我要回京!”
———
次日?,盛拾月等人丢弃马车,轻装骑马,匆匆赶回汴京。
扬州百姓得知消息,连夜守在府衙门外,夹道相送,急行十几?里,仍有人跪地高喊,感谢宁大人与?九殿下。
向?来被喊做纨绔,受尽鄙夷的盛拾月头?一回有这样的待遇,从耳朵红到脖颈,一路没敢扭头?,直到没有百姓的地方,才敢停留片刻,转身看了一眼只剩下城墙轮廓的扬州城。
谁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只是定定瞧了许久,而后毫不?留恋地打马离开。
第109章
大梁, 汴京。
城中气氛焦灼,往日的繁华不再,上至世家贵族,下至商贾平民, 皆龟缩在家中, 只偶然推开窗户缝隙,担忧又恐惧地看正中央的皇宫。
威严的宫墙染上血水, 午门半开着, 时?不时?就有?身穿盔甲的士兵穿梭而过, 手?一直握在刀柄上,行色匆匆。
再往里看?,一连几日,宫中形式依旧未有改变, 以摘星楼为中心,御林军死守于阁楼之中,几乎个个负伤, 面色苍白地紧紧盯着外头。
被夹在中间的盛献音等人,丝毫不敢休息, 尤其是为首的盛献音和淮南王, 眼睛都熬得全是血丝,紧绷着神经, 极力寻找一线生机。
而最外头的军队虽严阵以待, 却比里头两?方人马轻松得多。
那?身穿银甲的叶危止放下千里镜, 往腰间一别, 随即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甚至有?种百无?聊赖的感觉。
另一边的亲兵在此刻递上茶水,压低声音就道:“大人您喝点茶醒一醒神, 再怎么样,咱们也得装一装,别给?里头人瞧见了。”
叶危止很是不耐,将茶盏接过,又捏着茶盖敲了敲,这恶劣的举动,竟有?有?些像盛拾月之前的纨绔作风,也不知是谁学谁。
茶水还未被端起?,身后突然有?人快步赶来,叶流云挥手?赶走旁边两?人,再半步上前,侧身附耳就道:“大人,殿下与夫人还有?一日就可抵达京城。”
听到?盛拾月的消息,叶危止面色一喜,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又突然板着脸,斥道:“什么夫人?我还没同意?呢,以后都叫她宁大人。”
叶流云随即后退半步,拉远两?人的距离,也不反驳,就是规规矩矩又喊了一声:“夫人。”
叶危止斜眼觑着她。
当真是出息了,以前对自个还恭恭敬敬的家伙,打了几场仗,挣了点军功就敢违抗她的话?了。
叶流云就那?么让她瞪着,不卑不亢道:“六皇女那?边又派人来要水了,我们还要给?吗?”
此事说来无?赖,盛献音等人蓄意?造反,自然不会随身携带干粮和水,能强撑到?现在,全靠叶危止派人送进去的水、粮。
不是故意?投敌,是不得不送,毕竟陛下还在摘星楼里头,中间堵着盛献音等人,若不给?盛献音水、粮,那?么摘星楼里的人也得不到?补给?,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陛下饿死在里头吧?
最无?奈的是你还不能给?太?少太?差,若是两?份水、粮不同,那?盛献音不仅会让人扣下些许,甚至会将两?份补给?调换。
因此,他?们不仅不能动什么歪心思,还得眼睁睁看?着盛献音一伙吃饱喝足了,才能将食物送到?摘星楼中。
如此下来,外头军队难免生出怒气,可领头的叶危止却悠哉悠哉的,甚至有?一种乐于维持现状的感觉。
听到?叶流云问?出这话?,她又取出千里镜,抵在左眼上一看?,只见摘星楼顶层人影杂乱,有?人只披件宽袍,面容狰狞,姿态狂放疯癫,像在大声嚷嚷着什么,周围侍人围绕在身边,藏不住的担忧恐惧之色。
叶危止勾了勾唇角,竟露出一丝解恨的肆意?。
她不知皇帝服用了寒食散,摘星楼中的人也不敢借着要水、粮的机会,偷偷讨要寒食散,生怕此事泄露。
且不说叶危止等人知道会如何,要是被盛献音得知,恐怕真的会死死守在门外,只等盛黎书毒///瘾爆发而死,让自己顺利继承皇位,于是,她们只能让陛下硬挨着。
可这寒食散向来折磨人,毒发时?,浑身上下都冒起?炙热温度,连衣服都穿不住,只有?泡在冷水中才会稍舒服一点,但眼下哪里有?冷水让陛下浸泡?只有?硬挨罢了!
所以这几日,叶危止只要一拿起?千里镜,就能瞧见盛黎书在里头痛苦挣扎的模样,没有?片刻缓和。
叶流云不知她为何又高兴起?来,只注意?到?又有?人快步赶来,对她抱拳喊道:“大人,摘星楼那?边派人传话?,要我们打几桶冷水进来,陛下要沐浴。”
盛黎书终于挨不住了?
闻言,叶危止挑了挑眉,不仅不同意?,还摇头拒绝道:“不可不可,此刻正是最严峻的时?刻,陛下怎么还在意?这些身外享受?”
“你让人告诉他?们,代我向陛下告罪,不是我不肯给?,是我怕叛军扣下水桶,到?时?候不再依赖我们送食,也不肯让我们给?摘星楼送东西,那?岂不是要活活渴死里头的人,”虽然她嘴上说的是请罪,可唇边的戏谑却不减。
那?人看?不懂叶危止的心思,但也觉得她说的对,此刻情况危机,陛下却还要做出如此不合时?宜之事,实在不该,故而,对那?边派来的侍人一点好脸色都没有?,直接冷着脸就拒绝。
那?侍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气离开。
话?又说回叶危止这边,只见她露出几分惋惜之色,啧啧几声就开始自言自语道:“小九怎么就要回来了?早知道就不催她了,我还想再看?她痛苦几日。”
话?到?此处,她又想起?旁边的叶流云,招了招手?让她上前,继而低头就道:“等会让人往晚上的吃食里加些泻药。“
叶流云一听这话?,又震惊又诧异道:“泻药?万一被六皇女调换……”
话?还没有?说完,还被盛黎书打断,直接道:“两?份都加。”
“什么?!”叶流云瞪大眼,忙道:“若是陛下吃到?……”
“我们这也是救陛下心切,不得已而为之,”叶危止很是无?赖。
叶流云犹豫不定,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最好的办法,只是摘星楼里头的人又要多受点罪。
可叶危止哪里会在乎这些,她巴不得那?人再被折磨得惨些,说不定前几日就想到?这个法子,只是一直拖到?现在,直到?听见盛拾月要回来的消息,这才不得已实行。
叶流云思来想去,也只能抱拳称是。
时?间流逝,转眼便到?夜色浓重、圆月高高挂起?之时?。
盛献音瘫坐在地,几日的精神紧绷让她疲倦极了,待疯狂散去,心中隐隐多了几分悔意?,早知就不该如此冲动,可她既失手?打死了许正明,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否则……
她可能连搏一搏的机会都没有?了。
藏在衣襟里的玉章随着动作,时?常撞向她的胸口,无?数次提醒她,当时?发生了什么。
她还没有?来得及再想,腹痛就突然席卷而来,她一下子弯下腰,双手?抱住肚子,疼得脸都皱成?一团,看?起?来十?分痛苦
怎么回事?!
盛献音努力抬起?头想要叫人,却瞧见周围人都像她一般,个个抱着肚子,空气中弥漫出一股难言的恶臭。
被下毒了?
她猛的反应过来,想要挣扎,可肚子却又传出一阵绞痛,叫她动弹不得。
而外头看?似已经休息的军队,突然点燃火把,骑马执刀,大喊着冲来。
盛献音眼前一白?,心知再也无?力回天,最后看?见的画面是,眉眼冷厉的武安君一脚向她踹来。
剧痛之下,她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直接就晕了过去。
———
待盛拾月等人赶回时?,已是次日傍晚,宫变早已结束,汴京城中终于恢复几分人气,但也不敢太?过走动,只采买些必需品就匆忙赶回家。
城中巡逻的士兵也变多,时?不时?就有?人结队走过,面色极其严肃,稍有?风吹草动都会停下查看?。
盛拾月本想找人询问?,可那?些个行人无?一不露出惧怕之色,犹如惊弓之鸟一般,不敢有?丝毫停留,一喊就拔腿跑开,别说什么话?了。
无?奈之下,她与孟清心只能暂时?分开,分别赶回府邸。
盛府门外早有?人在等候,站在台阶之下的叶流云、叶赤灵看?见远处人马,急急忙忙就跑上前,直接大喊一声:“殿下!”
盛拾月眼眸一酸,一句话?也不多说,立马翻身下马,几步冲到?两?人面前,手?搭在两?人肩膀,一时?无?言,只能定定看?着两?人。
叶流云、叶赤灵两?人同样眼含热泪,嘴唇碾磨。
虽然分别不过半年,可这已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三人,有?史以来分别的最长时?间,更别说这半年内发生了诸多事,如今相见,居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盛拾月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能重复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叶流云相对克制些,紧紧盯着盛拾月,好半天才说了句:“殿下这些日子长大不少。”
叶赤灵要哭不哭的,声音颤抖道:“殿下瘦了好多。”
黄昏的余光落在三人身上,衣衫还有?连日忙碌的褶皱,当年一并在草场肆意?玩闹,骑马扬杆挥起?彩球的少女各自经历风雨长大,变作成?熟模样。
停在远处的宁清歌收回视线,稍转头看?向另一边,与盛拾月有?四分相像的人将双臂抱在胸前,懒懒靠在木柱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宁清歌。
宁清歌不曾退让,如墨玉般的眼眸矜雅清冷,沉静与之对视。
不同于那?边久别重逢的感动,这两?人之间似有?火药味升起?,大有?针锋相对之势。
风掀起?宁清歌衣袍,扬起?叶危止额边碎发。
最后叶危止扯了扯嘴角,抬手?比了个手?势,不等宁清歌答应,那?人就突然高声喊道:“哟,我当这是谁回来了,原来是我们的九殿下啊!一声小姨都不喊,是不是将我给?忘了?”
盛拾月这才扭头看?去,顾不得叶危止声音里的酸味,又惊又喜地大喊了一声:“小姨!”
叶危止最是疼盛拾月,瞧见她这副模样,哪里还记得吃醋,手?臂向两?边展开,一把接住冲过来的盛拾月,如同小时?候用力将她举起?,哈哈大笑道:“我家小九回来了!”
即便盛拾月如今已经长得和她一般高,却也被叶危止轻松举起?。
只是这画面确实滑稽,哪有?那?么大个人还被当做小孩对待,可叶危止却做得自然,甚至故意?颠了颠,才将盛拾月放下。
之前的冷厉散去,除了脸上那?道骇人的刀疤外,哪里还能看?出这人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武安君大人,不过是个无?比宠爱侄女的长辈罢了。
盛拾月刚落地,就忍不住出声抱怨:“你这人也真是的,一点消息都没有?,平白?让我担忧那?么长时?间。”
提到?这事,叶危止讪笑一声,居然露出些许心虚,敷衍解释道:“那?时?身在南诏,确实不便。”
“那?你也可以提前和我说一声,”盛拾月不是个好敷衍的。
叶危止牵着盛拾月的手?,边将人往里头带,边讪讪继续:“那?不是情况紧急。”
“有?多急?连派人支唤一声的时?间都没有??”盛拾月竖起?眉稍,大有?秋后算账之势。
“哎呀祖宗,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你管那?么多干嘛?!”叶危止直接破罐破摔,扯着盛拾月就要踏入门中。
可这人却扬声骂道:“什么叫做管那?么多?你还不满?!”
她话?音刚刚止住,又转头看?向后面,声音一软就喊道:“流云、赤灵你们两?个快带夫人进来。”
柔和还没有?半秒,她转头又一脚蹬在叶危止小腿,骂骂咧咧地继续道:“若你不是我小姨,我会管你?!”
叶危止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余光瞥见宁清歌带笑的眼尾,面容扭曲道:“我又不是会死在那?里,你气什么?”
盛拾月越说越气,手?一放居然要朝叶危止打过去,叶危止抱头就跑,姿态十?分熟练,也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多少回。
冷清许久的盛府,在吵吵闹闹声中,终于恢复了以往的人气。
又是夜晚,敲门的扣扣声响起?。
宁清歌踏入叶危止房间之中。
第110章
“哟, 宁大人怎么深夜不睡,跑到我这个小小寒舍里来了?”
阴阳怪气的话语从房间中传来,穿得闲适的武安君歪坐在木榻,手臂曲折搭在矮桌上, 手杵着脸, 翘着个二郎腿,似笑非笑地往门外看。
宁清歌刚踏入门?槛, 如墨玉般的眼眸平静无波, 只深深看向对方一眼, 而后才道:“难道不是武安君大人邀我前来吗?”
叶危止冷哼一声,就道:“让你来你就来?”
“大人是殿下如今最?重?要的血脉亲人,我作为她的妻子,理应同她一般尊敬大人, 大人既然叫我戌时赶来,我自然不敢耽误半分?。”
面对叶危止夹枪带炮的话语,宁清歌不见丝毫慌乱, 既抬了武安君一句,又?强调了自己?与盛拾月的关系, 回答得巧妙。
而所?谓的戌时赶来, 便与之前在府邸门?外?的手势有关。
再瞧那叶危止,果真被这话取悦, 但?下一秒又?抬手握拳, 抵在唇边, 假咳几声作为遮掩, 只用眼神示意旁边, 心不甘情不愿地冒出一个字:“坐。”
宁清歌不曾推辞,坐在矮桌另一边后, 随即伸手提起茶壶,为叶危止斟茶。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叶危止抵在舌尖的话转了个弯,愣是没说出口,再斜眼看看那茶杯,又?觉得那话堵在嗓子眼,实在喝不下半点茶水。
再看对面的宁清歌,放下茶杯之后便坐正身子,摆出一副低眉垂眼的模样,若不是叶危止熟悉她,恐怕早就被她这幅面容给蒙骗。
叶危止磨了磨后槽牙,她虽长期不在朝中,可安排在京中的暗桩却不少,朝中发生的大大小小事情,她恐怕比住在汴京的人还先?知晓熟悉,包括这一直处于舆论中心的宁清歌。
盛拾月年纪小,往日又?不肯理会朝政,自然不知道她这个如清风朗月的枕边人,私底下是个如何心狠手辣的人物。
但?她叶危止却知道清清楚楚。
在宁清歌未当上巡抚使前,就已是这番模样,只是当时有所?遮掩,而如今却彻底不装罢了。
叶危止想到这些,方才动摇的态度一下子又?冷硬起来,将茶杯用力往桌面一放,扯着嘴角就道:“宁大人倒是厉害,三两下就将我家小九拐走。”
她这回吸取了教训,不等宁清歌开口,她就冷嘲热讽道:“倒是你母亲一模一样。”
作为皇贵妃的妹妹,叶危止自然知晓之前所?发生的事,甚至可以说是亲历者之一,只是她这人偏心得厉害,没觉得自己?姐姐有半点错,反倒将全部事情都怪罪在姜时宜身上,甚至连带着看宁清歌都不顺眼。
想到这里,她语气更重?,直言道:“我不管你母亲给你灌输了什么,对小九是何心思?……”
她眼神一扫,落在宁清歌腕间的翡翠镯子上,表情顿时更差,愤愤道:“你们母女就是一个德行,尽祸害我们老叶家的人。”
她对当年之事仍耿耿于怀。
她话风一转,又?道:“小九懵懂,不清楚你和?盛黎书是什么德行,但?我却清楚,若非你许了她什么,她怎么可能让你那么轻易就坑骗了小九……”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突然听见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叶危止、宁清歌表情一肃,齐刷刷往门?口看去。
人刚至门?口,就扬声嚷嚷道:“小姨,你睡了吗?”
面对千军万马而不露怯的叶危止,竟在此刻瞬间慌张起来,扭头看向宁清歌。
宁清歌动作更快,直接起身就往旁边屏风躲。
——咿呀!
木轴转动,发出尖锐声响,盛拾月大刺刺就往里头走,管她什么规矩,在自家小姨面前是半点没有。
倒是叶危止,因为过?分?紧张,居然无意识站了起来。
惹得盛拾月诧异,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嘀咕道:“小姨你这是做什么?”
那人才发现自己?的生硬,连忙转动了下手腕,努力解释道:“我就是站久了,起来活动活动。”
盛拾月“哦”了声,没大在意这个,反倒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直接往木榻上一坐,不等叶危止开口,她就劈头盖脸一顿斥责:“你怎么还欺负流云、赤灵?”
“方才我都听她们说了,自你入南诏后,便设法控制住了南诏朝廷,去年南诏的战役全由你掌控。”
她横眉竖眼,很是不痛快:“你这老不休的,不给我传个消息也就罢了,还把?我派去寻你的流云、赤灵逗得团团转。”
见她提起这事,叶危止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辩解道:“我这不是想着教教她们吗?”
“教?你那是教?!”
盛拾月越听越气,直接一拍桌子,惊得茶杯摇晃,溅出不少茶水,斥道:“我看你那是遛狗才对,一会命人将流云引入树林中,将她拽下马绑在树干上。”
“我这是教她不要恋战,免得落入敌人陷阱,”叶危止理很直气不壮。
“赤灵说你往她衣袍里塞雪。”
叶危止当即就答:“那不是她傻乎乎被人勾下马,都到这种地步了,也不知避开,还在那边傻乎乎的硬抗,我若不给她点教训,她怎么记得住?”
盛拾月捏着拳头,气鼓鼓再道:“你要教就好好教,三两下哄她们赢,一下子又?给她们来一场大败,差点把?昆城丢了,惹得母皇责怪。”
提起这事,盛拾月更气,一脚踹到叶危止小腿,斥道:“你知不知道,当时我听到这个消息,几夜都不曾睡好,梦里全是流云、赤灵缺胳膊断腿的画面。”
叶危止常年练武,体态修长而健硕,甚至觉得盛拾月踹得轻飘飘的,一点不觉得疼,只心虚嘀咕:“我那不是在锻炼她们的心态吗?”
“也不知道盛黎书什么脑子,竟敢派出三个新兵蛋子来南疆,若不是遇上我,她们早被人设计围剿了。”
盛拾月见她还不改,直接抬眼瞪她。
叶危止下意识想服软,又?想起躲在屏风后面的宁清歌,嘴一硬,强撑道:“你瞧她们现在,不个个都有独当一面的实力了?”
盛拾月气不见消,眼珠子一落,恰好看见摆在叶危止面前的茶杯,毫不客气地伸手一抓,抬手仰头就一口闷。
对面叶危止顿时哽住。
宁清歌低头讨好的茶水,转了一圈又?落入盛拾月肚子里。
她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表情复杂,憋屈得很。
盛拾月却不懂,茶杯用力往桌面一砸,又?恶狠狠道:“你不喜欢宁望舒?”
对面那人莫名?挺直腰杆,打着哈哈道:“你这是在胡说什么……”
“你别给我装,”盛拾月才不吃她这一套,凶巴巴地开始给自己?妻子找场子,说:“从一早回来,你就对宁望舒没有半点好脸色,别以为我没看出来。”
“我告诉你,宁望舒是我夫人,你侄女媳妇,你不给见面礼就算了,还敢摆脸色。”
她又?是一踹。
叶危止这下是真疼了,但?也不是腿疼,只是心里拔凉拔凉的,她辛辛苦苦养大的白菜,现在心都长到宁清歌身上了,她没有好脸色,宁清歌不也没理她?
原来为叶流云、叶赤灵出气是假的,为她夫人出气才是真。
她偏头看了眼敞开的窗户,恰好有风拂来,将薄雾吹开,露出半轮明月,一如往日莹白皎洁,可再好看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人拐去了。
盛拾月才不管什么月亮,愤愤不平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她接道:“当时我不是问过?你了,是你说宁清歌可信。”
听到这事,叶危止顿时哎哎两声,忙道:“我可没说她可信!”
“我只是说她不会伤害你,要是她百分?之百可信,我会给你准备一把?贴身匕首?我这不是让你小心提防着她吗?”
“你倒好,防都没防,直愣愣就往人家网里跳,”叶危止气得心绞痛,眼尾余光瞥向屏风,又?悄然收回。
盛拾月理不直气也壮,嚷嚷道:“既然她不会伤害我,那我提防她做什么?”
虽然两人气质迥然,但?耍起无赖来,却一等一地相像,原本只有四分?相似的眉眼,都添作六分?,恍惚间还以为是同一个人。
“反正我不管,无论之前发生了什么,她现在都是我夫人,你往后对她好些,不准再板着个脸。”
叶危止又?看了眼屏风,只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脸都丢这了,原本该是她劈头盖脸对着宁清歌一顿骂,威胁她离小九远点,这下好了,该被骂的人躲到旁边看热闹了,她被侄女拽住,横眉怒目地斥了半天。
叶危止深吸一口气,心知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盛拾月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姜时宜的女儿,和?她那蠢姐姐一样,只要遇到姜时宜就走不动道,怎么骂都没用!
在军营里说一不二的叶大将军,愣是拿自己?的侄女没有半点办法。
最?后,她提起茶壶,给盛拾月倒了杯茶,扯着嘴陪笑:“好了好了,就这点小事也气成这样。”
她心里憋屈归心里憋屈,脑袋一抬,还是得哄她家这位祖宗。
被倒茶的人又?变成倒茶的人,盛拾月不知她家小姨这回丢了多大脸,随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然后又?呸呸吐出来,嫌弃道:“好苦。”
叶危止嘴角抽搐。
得,同一壶茶,宁清歌倒的茶不苦,她倒的茶就难以下咽,连一口都喝不下去。
她心里堵得慌,又?不能说,余光再看屏风,觉得宁清歌肯定躲在里头偷笑。
她堂堂大梁武安君,怎么就那么憋屈。
她不想再说这些,气得心绞痛,若是再说下去,恐怕晚上都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能转移话题,提起其他,说:“明日陛下应会召你入宫。”
说到这儿,她又?忍不住打量盛拾月,怕她还想以前一般抵触入宫,甚至宽慰了句:“这一次,应是要给你些好处的。”
可盛拾月却早已不在意,只道:“那就去呗。”
叶危止见状,悄悄松了口气,不由勾起唇角笑起,说:“怎么不问问是什么好处?”
盛拾月有些提不起兴趣,懒洋洋道:“封王?”
“她拖延了那么久,早该封了。”
说起这事,便想起这几日京中所?发生的事情。
那夜,淮南王、盛献音双双被擒,已被送入北镇抚司中拷打审讯,跟随造反的叛军皆就地斩杀,六皇党一系皆被牵连,无论有没有参与其中,都被停职严查,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生怕与六皇女沾染上半点关系。
至于八皇女盛凌云,简直不能用一个惨字来形容,恰好那几日,她被陛下罚至午门?,与寻常官兵一并巡逻。
盛献音与她争斗已久,心中记恨下,在造反时,偷偷遣人绕到午门?,拉弓以射,企图将她射杀。
幸好关键时刻,有一护卫拼死?相救,可盛凌云还是伤到一条腿,据太医说,八殿下往后连站起来都难,恐怕这一辈子都只能坐在轮椅上了。
这结果谁也没想到,原本激烈至极的皇位之争,现在就只剩下盛拾月一个乾元皇嗣,她都不需要做什么,皇位就落在她怀里,直叫旁人张目结舌,暗暗感?慨盛拾月的好福气。
至于盛黎书,她本就因苍老而病弱,完全靠寒食散激发精力。
如今在摘星楼中受尽折腾,便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以极快速度消瘦下去,现在连独自下床都难,更别说处理朝政,这几日已有流言传出,说陛下恐怕时日无多了。
盛拾月表情索然,提起这些还不如说旁的,她突然想起一事,便突然问道:“流云说南诏女王与你颇为亲近,你离开时,她还骑马百里相送。”
盛拾月揶揄笑起,说:“那南诏女王不会喜欢小姨吧?”
叶危止唇边笑意一缓,却说:“别听流云那家伙胡说,她自个的感?情都一团糟,还来想我的?”
“那南诏女王是被我扶持上位的,我若离开,她必地位不稳,自然舍不得我走。”
盛拾月恍然,又?忍不住担忧起来:“那南诏岂不要乱?”
“一盘散沙,不足为惧,”叶危止摇了摇头。
两人又?说了几句后才停,盛拾月再一次警告,要叶危止对自己?夫人好些,不许再板着个脸,而后才快步离开。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叶危止揉了揉眉头,不由叹气。
躲在屏风里的人这才走出,神色一如之前,好像没有听到两人对话一般。
叶危止现在已经心累至极,只恹恹说出一句:“有些事情,你最?好提早告诉小九,不然……”
宁清歌点了点头,不知是答应还是拒绝,只道:“小九回房之后,必要寻我,我便不再与大人多聊了。”
叶危止一听这话,顿时又?老了十岁,只挥了挥手,将人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