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转瞬来到次日, 出乎叶危止意料的是,陛下并未召见盛拾月,或者说她不是不想召见盛拾月,而是因为病弱无?力, 无?法召见。

    于是, 只能派出陆鹤传召,封盛拾月为太女?, 代行皇权, 进行监国?。

    此?事?一出, 众人皆哗然,暗自将此事与盛黎书登基作对比,便觉得两?者极为相像。

    皆是前期隐而不发,等其余皇嗣互相争斗、残杀后, 再夺得储君之位,一样是有叶、宁两?姓相助。

    坊间不免冒出许多传闻,说陛下实际早就属意盛拾月, 只?是见她顽劣,便故意将宁相安排在她身边, 督促她弃恶从善, 继而再以她上?位的方式,扶持九殿下为太女?, 否则这?一切, 怎会如?此?相像?

    盛拾月对此?也有所耳闻, 只?当一则笑料, 不曾放在心上?, 毕竟她自个都忙得像个陀螺似的。

    因陛下病弱,她的册封之礼被拖延往后, 但所要承担的职责却一个不落。

    即便盛拾月十分聪慧,也极难适应一整个国?家的重担,全压在自己身上?,幸好有宁清歌、叶危止从旁协助,再加之她一月未回府,夜夜宿在宫中的勤奋,这?才逐渐得心应手。

    除去公?事?外,盛拾月也有几件私事?烦心。

    一事?是关于孟清心,孟家因六皇女?造反一事?死伤惨重,排在孟清心前头的三个姐姐,两?死一伤,就连孟大人自个也落了极严重的病根。

    曾经?嗜赚钱如?命的少女?,一夜长大,砍断了曾经?形影不离的金算盘,改去了往日懒惰,如?今天天跟在母亲身后习武带兵,或许过几年就能承袭执金吾,掌管御林军。

    此?事?盛拾月无?法劝告,只?能让孟清心不要逼自己太紧,可那人怎会听?将过错全部揽在自己身上?,盛拾月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却又无?可奈何。

    另外一事?则是关于萧景,她与方画影的婚事?拖延许久,本打?算等萧景科举高中之后,她们再成亲。

    可如?今明眼人都能瞧出陛下命不久矣,大梁有律法,自陛下驾崩之日起,半年丧期内,全国?上?下皆不允娶嫁作乐,在新帝登基第二?年后,才能举办科考。

    眼看这?婚事?要被一拖再拖,萧、方两?家自然焦急,急忙将婚期定下,不日就要成亲。

    盛拾月为此?思索许久,琢磨着应送给萧景什么礼物。

    也是在这?一段时间内,潘玄这?一伙昔日的纨绔好友们,也都陆陆续续成了亲。

    盛拾月忙中偷闲,一个不落地参加完,次次都要拉着宁清歌感慨,谁能想到她们这?群整日斗鸡看戏的纨绔,竟也会老老实实成家念书?,变成踏实又可靠的模样。

    而且如?此?巨大的转变,居然只?相差了一年时间。

    三则是关于宁清歌,自从查出六皇女?与拐卖幼儿案有关,再以之前的账本与私章作为证据,顺藤摸瓜下,参与其中的人全被捕获,按律严惩。

    这?本是好事?一桩,可耐不住坊间的风言风语,毕竟在百姓眼中,自宁清歌成为巡抚使之后,先?是诛杀屈家九族,又在扬州屠城,如?今再带着锦衣卫四处抓人,如?此?雷厉风行的狠厉作风,难免让人生畏。

    以至于现在,锦衣卫的凶名传遍内外,已到了随口一提就能让小儿止哭的地步,更别说掌管锦衣卫的宁清歌。

    盛拾月有心为宁清歌辩解,可这?畏惧之风却越演越烈。

    前几日,叶危止还从边远地区寻到一副宁清歌的画像,那画像可笑得很,不仅把?宁清歌画得面目狰狞,还比寻常人多了一双手臂、一只?眼,身后还有烈火燃起,说是那些人听闻宁清歌的事?例,专门请画师描绘的画像。

    乐得叶危止笑了好一会,直到盛拾月气恼下,将画全部撕碎,她才收敛笑意,板起脸,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不管她两?态度如?何,作为当事?人的宁清歌却十分平静,不曾因此?掀起任何情绪,甚至对坊间的谣言都无?动于衷,一副听之任之的随意模样,还劝盛拾月不必再在意。

    盛拾月劝说无?果,只?能偷偷派人去澄清,可不仅没有半点?效果,那谣言越发厉害,气得她好几夜没睡好。

    又过半年,偌大的大梁没有随着统治者的年老而发生混乱,反倒在新储君的治理下,越发井然有条,大有欣欣向荣之势。

    之前的怀疑都烟消云散,夸赞之声从扬州散开,直至全国?,曾经?的纨绔名声被彻底掩盖,甚至无?人再提起,好像从未有过。

    “太女?殿下,您这?边请,”

    毕恭毕敬的声音传来。

    盛拾月从回忆中清醒,偏头看向旁边低头弯腰的侍人,微微颔首,表示明白。

    只?是一个点?头,都让侍人露出雀跃神色,态度越发谄媚,几乎是讨好一般往前迎路。

    可不管她有多努力,这?段路也不多短短一截,三两?下就抵达宫殿门口,只?能留下遗憾的叹息,恨这?条路不能再长些,好让自己在太女?殿下面前多表现一下。

    见盛拾月走来,两?旁护卫纷纷曲膝行礼,等候在旁的陆鹤几步上?前,低头轻声道:“殿下,陛下已经?等你很久了。”

    面对这?人,盛拾月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只?道:“今儿政事?繁忙,耽搁些时候。”

    她又低声询问:“母皇这?几日可好些了?”

    陆鹤摇了摇头,又叹息:“太医日日赶来把?脉,就连温养的药方都换了七八副,依旧没什么变化。”

    盛拾月没有再说,跟着她往更里头走。

    许是体内残留的寒食散的原因,盛黎书?越发难以入睡,哪怕是些许风吹草动之色,都能惹得她惊醒大怒。

    于是侍人、护卫都只?敢守在大门外,只?有寥寥几个、极得陛下信任的侍人能踏入其中。

    宫殿空旷,来往行人稀少,那么大个宫殿,竟出现几分萧瑟之感,看起来十分冷清。

    盛拾月目不斜视,径直往前。

    说来可笑,这?还是她被册封为太女?后,第一次被母皇召见。

    盛拾月没有太多欣喜,故意磨蹭了许久才赶来,很是抵触。

    幸好陆鹤识趣,并没有问多,只?一路引着盛拾月往里。

    木轴转动,紧闭的房间涌出一股难言的味道,像是沉闷腐朽的木头与苦涩药味交杂在一块,还掺杂着一丝人过分苍老的垂暮味道。

    这?让盛拾月想到死亡两?个字,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盛拾月每次看见死亡两?字,鼻尖都会涌出这?样的味道,拉扯着她无?数次回到如?今场景。

    盛拾月独自踏入其中,雕花的木床一如?往昔昂贵华丽,将枯瘦如?骨的老人包裹在里头。

    盛拾月高声行礼,不再像之前那样需要跪趴在地,脊背曲折片刻又挺得笔直。

    里头的声响迟缓,不再是故意责罚,而是因病弱而沉滞,好半天才挤出一道沙哑声音,说:“你来了。”

    这?让盛拾月生出一种很莫名的念头,觉得盛黎书?是为了见她,所以才一整日昏睡,将剩下的精力积攒在此?刻。

    可转念一想,盛拾月又觉得可笑,盛黎书?怎会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于是她只?是缓声道:“小九听闻母皇召见,急忙赶来,不知母皇有何时吩咐?”

    话说到此?处,又显得冷硬了些,盛拾月慢吞吞地在后面补充了句:“今日政务繁多,小九怕处理不完。”

    里头的人似沉默了下,而后才道:“你将床帘打?开,让朕透透气。”

    盛拾月微微皱眉,却大步上?前。

    她今儿穿了身杏黄太女?长袍,衣袍上?用金线绣出五爪游龙,发丝以玉冠全束起,露出精致轮廓,之前的稚嫩已全部淡去,连妩媚都削弱,换做长期处于上?位者的矜贵与威严。

    她将垂落的纱帘束起,眼尾余光无?意落下,窥见一张极其苍老的面容。

    盛拾月差点?没能认出对方,之前的盛黎书?虽然年老,可因保养得当的缘故,面容与四十几的人无?异,可如?今就好像鼓起的气球一下子瘪下去,瞬间枯瘦得不成样子。

    “母、母皇,”不知怎的,盛拾月突然开口喊道。

    她在看盛黎书?,盛黎书?也在打?量着她。

    她已记不清自己上?一次清醒是什么时候了,自上?次从摘星楼中被抬出后,她就一直昏昏沉沉的,有时浑身冒起热汗,有时又突然发冷,有时甚至连骨头缝都叫嚣着疼痛,让她蜷缩着身子,

    太医说她眼下的身子,已经?完全挨不住寒食散的药力,服之必死。

    盛黎书?还不想死,即便她已经?比大梁的大部分皇帝都长寿了,可她还是不想死,所以她硬挨着,不肯再服用寒食散,各地送来的珍贵药材都被熬煮,一碗接着一碗都送入她的口中,吊着她如?残烛一般摇摇欲坠的命。

    在此?之前,盛黎书?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她是皇帝,是九五之尊,只?要她想活,谁又敢劝她放弃?

    可现在看见盛拾月,却有些索然。

    已皱得失去大致轮廓的丹凤眼缓慢眨动,盛黎书?扯了扯唇,说:“陆鹤应要送药过来了。”

    盛拾月不知这?么答,情绪复杂之下,只?回了句:“好。”

    哪怕是毫无?关系,寻常人见到病弱之人也会出言关切几句,可落到盛黎书?和盛拾月这?儿,便再剩下沉默。

    “坐,”盛黎书?又说。

    盛拾月寻了个木凳,坐在床边,双手搭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地坐着。

    气氛一时沉默,穿过纸窗的光被削弱,只?余下一束淡淡的白芒,映出飘忽扬起的灰。

    盛黎书?闭眼歇息了一会,又强打?着精神道:“政务繁琐,你处理得可还顺手?”

    这?个迟到许久的关切让盛拾月有些疑惑,但仍规规矩矩回答:“虽繁琐,但是事?关百姓与大梁根基,小九自当竭尽全力,若有棘手之处,必当询问诸位大臣,细细探讨后再行决定。”

    如?此?规矩客套的话语,竟也会从盛拾月嘴里说出。

    盛黎书?艰难抬眼瞥了她一眼,突然呵了声,冒出一句:“恐怕多靠你小姨和宁清歌吧。”

    盛拾月面色不变,只?道:“小姨与望舒见识广而博学,小九自然要多向她们请教。”

    话到此?处,盛黎书?表情一冷,可当她转头看向盛拾月面容时,又骤然平静下来,有些怀念地开口:“朕初为储君时,也是同样的无?措,幸好有你阿娘,夜夜陪着我挑灯苦熬,才叫那些个逆臣都闭嘴。”

    盛拾月只?听着,不曾搭话。

    盛黎书?也没有停下,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她这?些日子醒来,总是回想以前的事?,就连梦中,也是翻来覆去的回忆,可这?些事?情没办法和别人说,她也不肯屈尊纡贵讲给别人听。

    唯有眼前人,她与皇贵妃唯一的血脉,有资格听她讲一讲当年的事?。

    她看着盛拾月那张与皇贵妃相似的面容,轻轻叹了口气,说:“你阿娘离世前,再三恳求我,一定要让你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

    “可是如?今,我却将你带到这?个位置,不知日后,我见到你阿娘,该如?何解释。”

    盛拾月微微皱了下眉,又很快松开,心里烦躁极了,不大喜欢听盛黎书?说这?些,又不得不坐在这?里。

    可另一人却浑然不知,或者说她察觉到也不会在意,她现在只?需要个能听她述说的人,不管那个人听不听。

    “你阿娘最是疼你,绝对见不得你那么辛苦,可是这?是你必须要抗下的。”

    “你是我和你阿娘唯一的血脉,这?皇位必须是属于你的。”

    盛拾月手指抬了抬,依旧不说话。

    盛黎书?自顾自道:“母皇只?能替你将所有荆棘都砍去,交给你一个完全受你掌控,没有任何威胁的皇位。”

    此?话刚落,盛拾月顿时诧异,一脸不解地看着盛黎书?,好像在问她,她到底在说什么?

    可那人却没有半点?停顿,只?道:“朕知道,当一个被人随意拿捏的皇帝有多难,朕当年费尽心思才将皇权握在手中。”

    “可你不用、母皇已为你铺好了一切,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做,你就可以安安稳稳的、不用花任何心思的……”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盛拾月终于忍不住,消声喝道:“你在乱说些什么?”

    她实际不该那么浮躁,这?半年的打?磨,也让她学会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可当盛黎书?一次又一次地提起阿娘后,她还是忍不住生出恼意。

    这?一切她早已知晓清楚,她盛黎书?凭什么还在这?边装模作样,想当什么好人?!

    盛拾月的手紧握成拳,手背在极力忍耐下,青筋鼓起。

    若是以往的盛黎书?早就怒不可遏,想着如?何惩罚她,可现在的她却无?动于衷,只?道:“你以为你现在的一切是你自己争取来的?”

    “小九,我以为你长大了,但没想到你还是那么天真。”

    不等盛拾月询问,突然响起一声木轴转动的咿呀声,两?人随之看去,原来是陆鹤端来汤药。

    他像是看不出里头的气氛紧张而焦灼一般,端着木盘的手平稳,步伐不紧不慢,直至两?人面前,屈膝道:“陛下,该服药了。”

    盛拾月反应过来,强压住怒气,将无?意识前倾的身子收了回去,垂眼看向地面。

    可盛黎书?却不依不饶,直接看着盛拾月道:“扶我起来。”

    “喂朕喝药。”

    房间内一时无?言,陆鹤双膝跪在地上?,双手还高举着木盘,盘中的白瓷小碗盛着褐色汤药,倒映着房间顶上?的繁琐花纹。

    盛黎书?紧紧盯着她,浑浊的眼眸看不出神色,却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盛拾月沉默不语,衣袍下的拳头紧紧握住。

    第112章

    高举着汤药的手发颤, 褐色汤药掀起涟漪。

    盛拾月沉默地坐在木椅上,望着碗面的倒影。

    回忆的怅然散去,浑浊不清的眼眸如同威胁,盛黎书冷冷看着她, 像苍老的毒蛇盘踞在王座上, 有一下没一下的吐着蛇信子。

    她确实是老了,但她仍然是那个说一不二的帝王, 没有人敢在此刻忤逆她, 就好像人们不会真正惹恼一只年老的虎, 因为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扑上来,竭尽全力?咬在你的脖颈,做出临死前的搏命一击。

    盛拾月沉默片刻,最后端起白瓷小碗, 碗勺碰撞间,陆鹤无声起身,缓缓往门?外退。

    房门?又被关?上, 这一次没有脚步声响起,想来是陆鹤守到了门?口。

    盛拾月收敛神色, 面无表情的面容学得宁清歌的三分冷寂, 生硬地抬起汤勺,递至盛黎书唇边。

    盛黎书已半坐起, 身后垫着软垫, 一手杵着自己, 艰难地偏身向盛拾月, 略带审视地看着她。

    盛拾月不大会喂药, 手法很是生硬,时常碰到对方的唇齿, 甚至会有汤药粘在唇边。

    若是寻常侍人,恐怕早被拉下去责罚。

    可盛黎书此刻却?有一种得意?的感受,就好像她还是之前那个说?一不二的帝王,所有人都要为她折腰屈膝,哪怕是她选中的储君,如今代她监国的太?女殿下。

    风掀起床帘,将?悬挂在侧的黄铜熏香球摇晃,散出的香气浓郁,直叫人脑袋发晕。

    外头的日光越发明亮,将?地板晒得发烫,斜插在窄口瓶里的花有些恹,花瓣都萎缩起来。

    盛拾月思?绪偏移一瞬,恍然发觉夏日又要过去了。

    汤药很快就见了底,若是平常,盛黎书早已偏头拒绝,不肯再喝。

    可在此刻,她却?恨不得让这药再多些,最好让所有人都看见,这位被百姓交口称赞、颇具能力?的未来皇帝,在此刻,也只能乖乖听她的指令,

    枯瘦如树枝的手指拽住被褥,扯得上头花纹杂乱且扭曲。

    事到如今,盛黎书仍是不甘,要是自己还能多活几年、要是还能继续服用寒食散……

    她直勾勾地看着盛拾月,咽下最后一口苦药,随着吞咽,被枯黄皮囊包裹的喉管滑动,隐隐能瞧见旁边凸起的脉搏,有一下没一下地微弱跳动着。

    她说?:“传位诏书朕已派人拟好。”

    盛拾月一愣,不知对方为何突然提起此事,无意?识捏着手中的空碗。

    盛黎书一直在打量着她,看见她现?在的表情,忍不住戏谑笑?起,好像在说?谁能抵抗住权利的魅力??

    即便是曾经的肆意?妄为的纨绔,当?了半年太?女后就割舍不下手中的权利了。

    她继续扯着沙哑的嗓子,说?:“诏书一共有两份,一份写着你的名字,另一份……”

    她笑?起来,满脸的褶皱都堆积成一块,反问道:“你猜一猜上头写着谁的名字?”

    “是朕那瘸了一条腿的倒霉老八,还是关?在牢房中等待秋后问斩的老六?”

    盛拾月呼吸一滞,既震惊又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盛黎书,完全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荒唐话语,难不成这半年的病痛让对方伤到了脑子?竟能说?出这样的胡话,还是……

    盛拾月看着她狰狞得有些癫狂的面容。

    脑子骤然冒出两个字:疯了。

    “你猜猜她们会放过你吗?朕的太?女殿下,”盛黎书拖长语调,往后靠在柔软垫子上,居然露出几分悠然。

    心脏急促跳动,盛拾月指尖发凉,明知对方在威胁自己,却?不敢有所动作,嘴唇碾磨,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想让我做什么?”

    盛黎书哈哈大笑?,心里畅快极了,管她年轻、意?气风发又如何?只要这权利还握在她的手中,她想让谁笑?,谁就得笑?,她让谁跪,谁就得跪。

    她笑?得颤抖,悬挂的铜制熏香球也跟着晃得更厉害,香味越发浓郁。

    光影攀爬,穿过床帘落在盛黎书身上,坐在外头的盛拾月反倒陷入阴影里。

    盛黎书笑?得停不住,边笑?边道:“杀了宁清歌。”

    她语气轻松随意?,好像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嘭!

    随着话语落下的是手中的空碗,摔落在地,四分五裂的瓷片溅开,上头还有褐色汁液残留,将?地面弄得一片狼藉。

    盛拾月慌慌张张抬起头,声音几乎颤抖,却?还要强撑,好像又一下子回到幼时,她被皇姐抱在怀里的时候。

    “不、不行,”她面色苍白,如同那天抬头看向盛黎书举起弓箭,用力?拉扯着往这边瞄准。

    “不要、不要……”

    她用力?抱着皇姐的脖颈,却?被皇姐硬扯着放下,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世界一下子颠倒,她大声哭喊着说?着:母皇不要、母皇不要杀皇姐!”

    可盛黎书没有丝毫停顿,羽箭破风而来,贯穿最疼爱她的皇姐的胸膛。

    深埋的恐惧从骨头缝隙中挤出,如雾气扩散般,弥漫至全身,盛拾月突然察觉,自己还没有忘记,将?那日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是皇姐垂死前的那一声娘亲。

    盛拾月面色骤然苍白。

    可盛黎书却?施施然地开口,声音里,甚至有一种长辈关?切晚辈的语重心长,她说?:“如今朝中内外,无一人不惧怕宁清歌。”

    “百姓说?她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大臣当?她是悬在脑袋上的刀,无时无刻不想将?她拉下去,”盛黎书冷笑?一声,是一种意?料之中的轻蔑。

    “你怎么会知道?!”盛拾月又惊又疑惑,直接脱口而出。

    明明这半年时间中,盛黎书一直卧病在床,甚至大部分时间的在昏睡,清醒时刻少且短暂,怎么可能抽空询问外头的事?

    除非……

    盛黎书没有回答,自顾自道:“只要你现?在将?宁清歌除去,朝中内外的人心都可一举收拢,到时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轻松坐稳皇位。”

    她转头看向盛拾月,眼神中居然闪过一丝艳羡,道:“这是母皇送给你的、一个完全受你掌控,没有任何威胁的皇位,到时候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再能阻拦你,扯着那些所谓大道理威胁你。”

    “我……”盛拾月慌张摇头,满脸惶恐和抵触,话都无法说?出,只能凭着本能拒绝。

    可盛黎书却?丝毫没有心疼,将?盛拾月最不愿意?思?考的真相?,随意?揭露。

    她说?:“宁清歌此刻应在府邸中等待你赐下的毒酒了吧?”

    她轻慢地笑?起,嘲讽道:“若非她是把?合适又听话的刀,你以为她一个掖庭出生的贱奴,能那么轻易就嫁给你?”

    她微微前倾,靠向盛拾月,半边身子都探入床边的阴影里,只剩下一层皮包骨的面容骇人,一字一句道:“你知不知道她的母亲根本就不在意?宁相?。”

    她好像在说?什么惊天大秘密一般,压低声音揭露:“姜时宜觊觎你阿娘不成,又逼着她的女儿要得到你。”

    盛拾月心中一慌,竟突然摔落在地,摇晃木椅砸向地面,发出剧烈的“嘭”的一声。

    她无力?爬起,只能瘫软在地,分明此刻还是夏日,她却?如同掉入冰窖一般发冷。

    不是因为盛黎书此刻的话语,那些她早已知晓,是她终于想明白一直被她逃避、不愿细想的问题。

    跌落的剧痛被忽略,盛拾月嘴唇颤抖,眼神灰暗,这段时间的努力?终究是毫无用处,她又变成了当?年那个瘫坐在皇姐尸体前,只能无力?哭喊的废物小孩。

    一切都是假的。

    宁清歌从一开始就在欺骗她。

    “姜时宜当?真是给你养了条好狗,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一心一意?为你铺路,”盛黎书冷笑?。

    她眼前闪过当?年,她为了继续把?控朝廷,将?宁清歌代入掖庭,排除异议,一举将?她推上丞相?之位。

    所以在明面上,宁清歌是她最信赖的宠臣,她亲手培养扶持的大梁丞相?。

    可在暗处,她们相?互提防,互相?厌弃。

    她恨宁清歌是姜时宜培养出来的优秀女儿,厌恶那个曾经觊觎自己的皇贵妃、与自己妻子并称为汴京双珠的姜时宜,她一个小小坤泽,也配觊觎自己的皇贵妃?

    可她又不得不依靠宁清歌,若不是她,她的朝廷早就被野心勃勃的老六、老八瓜分,让她成为一个毫无权利、完全被架空的傀儡皇帝。

    所以她一边想尽方法折辱宁清歌,一边派人将?她的身世传得人尽皆知、让她跪在炙热酷暑的台阶前、在她身上留下代表奴隶身份的刺青。

    在那日,她察觉到宁清歌对盛拾月存在情意?时,她当?真觉得可笑?极了,一条狗也敢肖想她的女儿?

    她承认,她确实因皇贵妃郁结于心而久病撒手离去一事,对小九有所迁怒。

    区区一个叶家罢了,她不是还留了叶危止一命吗?

    叶青梧既嫁给了自己,就该一心一意?都是她,叶家居功自傲,与宁家一块架空她的皇权,叶青梧难道不知?

    她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只能设计将?叶、宁两家除去,夺回她应有的权利,她有什么错?

    她是一个皇帝,又不是一个牵线木偶!

    再说?了,盛春生又不是她叶青梧的血脉,只不过养在她膝下几年而已,盛春生还是她亲手带大的亲生女儿。她难道不心疼吗?

    可是新帝未老,储君却?已锋芒毕露,一个朝廷怎么可以有两个话事人?她也是被逼得无可奈何。

    叶青梧凭什么来怪她,甚至要用自己的死来报复自己,丢下她和小九。

    小九也不懂事,只知道听信旁人谗言,一味地远离自己的母皇,她又气又恼下,便再也不肯再理盛拾月。

    可她也没有做什么啊?

    小九不是健健康康长到现?在了吗?

    若无她庇佑、纵容,小九能在京中肆意?玩闹,养成这幅桀骜不羁的纨绔样子?

    而且她不也在为小九布局,让她顺顺利利登上皇位吗?

    沉重的呼吸一下又一下地落下,在空旷宫殿里回响。

    盛拾月瘫坐在地,全身力?气都被掏空,无法站起,也无力?站起。

    耳畔突然想起那日在猎场入口,两人躲在车厢之中的对话。

    宁清歌问:“殿下,若树中蛀虫遍布,咬食绿叶、掏空枝干、吸干根茎、藏身与层层木屑之中,我们该如何处理?”

    宁清歌说?:“我闻南疆苗人有养蛊之术,是将?众多毒虫放进一坛中,起初毒虫互相?忌惮,各自占据坛中一隅,苗人见状,就会驱赶其中一虫,激怒各方,于是大虫吃小虫,小虫吃更小的虫,互相?残杀后,即可得到最后的蛊毒,苗人便能驱使蛊毒为己用。”

    这大梁,不就是一棵从里到外都是蛀虫的树吗?

    她盛拾月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她说?她要使蛀虫互相?残杀,再杀剩下的蛀虫。

    于是,宁清歌成了北镇抚司的巡抚使,她杀了那些残害百姓、贪赃枉法的蛀虫,这下又要将?刀口对准自己,让盛拾月借她的性?命,顺顺利利地登上皇位。

    盛拾月扯了扯嘴角,突然笑?起,笑?却?不及眼底,像有水雾在眼尾凝聚,瞬间就凝聚成珠,顺着脸颊滑落。

    宁清歌问:“蛀虫死呢?树木该如何?”

    盛拾月答:“除去枯根,刮去腐肉,将?残叶铺于树干周围,作为养分,再对症施以药,如此便可使残木再生新枝,重获新生。”

    宁清歌回:“善。”

    善……

    善吗?

    时间溜走,日光逐渐退出房间,暗冷潮湿的阴影涌来,将?床上、床下的两个人都笼罩住。

    盛拾月突然明白,那日的宁清歌并没有笑?,她分明、分明是躲在自己怀里哭啊。

    她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知道,她是心甘情愿成为盛黎书的刀,任她驱使、侮辱,只为有朝一日,亲手将?她的月亮带上那个位置。

    盛拾月闭上眼,却?压制不住的全身颤抖,突然有一股浓郁的铁锈味从喉管涌上来,遍布四肢百骸,心脏被人高高举起又掐住。

    盛黎书却?在这个时候开口,道:“你去杀了她,陆鹤会将?写有盛拾月的诏书给你,只要朕一死,你便是大梁的皇帝。”

    “叶危止虽然手握重权,但对你忠心耿耿,你不会像我当?年一样受尽桎梏,等有机会你再慢慢把?她手中的兵权夺……唔!”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见盛拾月突然暴起,也不知道哪里冒出的力?气,竟直接将?盛黎书压倒在床,同时扯过旁边被褥,死死压在盛黎书口鼻之上。

    “唔!”

    “唔!”

    盛黎书眼眸圆瞪,既惊恐又不可置信,曲折的腿不断蹬往后,企图借力?挣扎,缺氧下的脸庞涨红,伸手抓住盛拾月手臂,掐入肉中,极力?抵抗。

    事到如今,盛拾月冷静得不可思?议,眼尾滑落一滴又一滴的泪水,不断往下掉落,可手上动作却?没有丝毫放缓,甚至全身力?气都压在双手上,拼命往下捂住。

    盛黎书本就病弱,哪里能抵抗得了她?

    只见她的挣扎不断放缓,眼眸中的神采散去……

    之前因木床晃动,而剧烈摇晃的铜制熏香球慢慢放缓,浓郁香气将?整个房间淹没,掩盖住房间里原本的腐朽味道。

    方才耀武扬威的人,逐渐在盛拾月手底下没了呼吸,掐着盛拾月的手臂的手无力?垂落,砸在绣有龙纹的被褥之中。

    盛拾月有些迟缓,又捂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将?被褥拉下,泛蓝眼眸倒映出一张极其可怕的面容。

    那是她的亲生母亲。

    她死了。

    盛拾月表情木木的,好半天才开口:“是你逼我的。”

    盛黎书彻底无声,再也无法用高高在上的姿态,反驳、斥责,甚至惩罚盛拾月。

    ——咿呀!

    不管方才的房间内如何吵闹,守在外头的陆鹤,直到这个时候才推开房门?,向里头走来,抬眼见一片混乱场景,没有丝毫紧张慌乱,一如之前的平静。

    他说?:“殿下先?回去吧,等到夜幕降临时,小人再将?陛下驾崩的消息传出。”

    “传位诏书放在寝宫书架上,等会小人就去取来。”

    “你……”许是之前的大起大落让脑子变得迟钝,盛拾月有些茫然,不知陆鹤在说?些什么。

    他不是皇帝的贴身近侍吗?

    陆鹤好像看出她的疑惑,只说?:“小人十六岁那年,失手砸烂了陛下赠予皇贵妃的茶盏,陛下怒声责罚,是皇贵妃为小人向陛下求情,救下小人这条贱命。”

    所有的声音消散,站在檐角的鸟儿拍翅飞走,只剩下摇摇晃晃的铜铃,发出悦耳声响,丁零当?啷的,响个没完。

    第113章

    疾行的马车刚停在府邸门口, 衣袍有些杂乱的盛拾月,直接忽略了凑近要搀扶的小厮,从车架跳下后,没有丝毫停顿地往里赶。

    这行色匆匆的焦急模样?, 惹得?周围人的诧异不已, 想出声询问却?又不敢,只能看着盛拾月大步走进自己的小院。

    正往外走出的南园瞧见她, 先是行了个礼, 而后就笑道:“殿下也回来了?”

    “今儿真是巧了, 大人也提早处理完北镇抚司的事,如今正在房里等着殿下呢。”

    她以为盛拾月会露出欣喜神色,可那人却?沉着脸,几步踏上台阶, 直接推门而入

    ——嘭!

    房门撞到旁边,又是一声巨响,惊得?树梢的鸟儿都拍翅飞走。

    跽坐于木榻之上, 安静等待的宁清歌回过?神,便扭头往门外看, 神色先是诧异而后又舒展开, 温柔笑道:“殿下。”

    她穿着朴素,身着青底宽袖长袍, 半点纹绣, 发丝只用木簪束起, 唯有左手手腕戴着个翡翠镯子, 衬得?纤细手腕越发白?皙细瘦。

    盛拾月脚步一顿, 像被定在门口一般。

    此时无声,愤怒、惶恐、不安的情绪交织在一块, 又如同飘起棉絮落地,沉甸甸地落在急促跳动的心脏上,盛拾月缓缓放下搭在木门的手,直到此刻才发觉,手心全是细汗。

    “宁清歌,”她喊道,声音中没有了以往亲昵,不再刻意拖长和某个人无意识的撒娇,更像是在和旁人说?话,只有压制不住的颤抖尾音,才能辨认些许不同。

    宁清歌回应了一声,看向盛拾月的眼眸一如往日柔和,好像盛拾月对?她做什么都可以,她会无限的包容,只因为她是盛拾月。

    盛拾月深吸一口气,闭眼逃避和宁清歌的对?视。

    木门被合上,将外头光线隔绝,只有些许印在纸窗的橙色余晖,能瞧出此刻已是黄昏时刻。

    盛拾月慢吞吞拖着脚步向她走过?来,像之前无数次一样?,坐在宁清歌身边。

    “宁清歌,”她又喊了一遍。

    “我在这里,”宁清歌的声音很?温和,带着些许叹息,像是在寒冷冬日泡进暖泉之中,就连骨头都被泡酥,这叫人生出懒意,不肯动弹。

    “哭了?”宁清歌偏头看向她眼角,察觉到不寻常的红。

    “怎么哭了啊,”她有些无奈,抬手用指腹抚过?她眼尾,嗔道:“都当了太女了,还在外头哭。”

    盛拾月偏头躲开,不肯让她看,只闷闷冒出一句:“没有。”

    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底气说?这样?的话。

    宁清歌笑了下,随即放下手,说?:“衣服怎么也乱了?像是和谁打架输了一样?。”

    盛拾月瘪了瘪嘴,外头那个足以让人依赖,受人信赖的太女殿下,在宁清歌这儿,总是要小个几岁,摆脱不掉的孩子气,娇得?很?。

    “一不小心摔了一跤,”盛拾月说?。

    宁清歌眉头微微皱了下,便道:“下次注意些,别?老是分神想其他?,等会让南园把徐大夫叫回来,让她给你看看,有没有伤到哪里?”

    不知?道是不是不好意思,盛拾月摇头就否认:“不疼。”

    “还是得?让徐大夫看看,”宁清歌不大赞同,她就是这样?,伤在自己身上是无关紧要,伤在盛拾月身上,哪怕是只是个指甲盖大的伤口,也会皱眉不展。

    盛拾月没有答应,只是摇了摇头,看着她说?:“宁清歌你在等什么?”

    身后的木窗紧闭,散落的光斑落在两人身上,她们还是像往常那般亲密,时常粘在一块,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有时说?棘手的政务,有时聊湖泊里的荷花开了,没有什么主题,就是想和对?方说?说?话。

    可是现在不一样?。

    宁清歌沉默了下,只道:“能在此刻见到殿下,我很?开心。”

    她的声音很?轻,好像怕惊扰了这个小小的美梦。

    盛拾月突然有些、不知?该怎么办,在赶回来的路上,她一边惶恐,怕宁清歌自我了断,一边愤怒,方才踏阶而上时,她差点想一脚踹开房门,大吼宁清歌一声。

    可她什么都没有做,自踏入房间里,便有一种悲寂的感受,像是水银从心脏流淌,灌入每条血脉中,像是掉入湖泊,不断往下坠,涌来的冰凉水流捂住她的眼耳口鼻,像是跌进无尽的泥泞,无法挣扎,只能任由烂泥将她包裹住。

    一点办法也没有,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盛拾月张了张嘴,话还没有说?出,眼眶就先红成一圈。

    她说?:“宁清歌,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她突然放弃了挣扎,眉眼都塌下去?,瘦弱脊背弯曲,像个打架输了的小猫,连尾巴都摇不起来,如同脱力般的虚弱。

    “宁清歌,我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她又一次开口。

    另一人不像往日机敏,好一会才回答:“我知?道。”

    她补充道:“殿下、殿下一直很?努力。”

    盛拾月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

    又陷入沉默,她们往日也会陷入安静中,两个人都不说?话,就粘在一块,不会觉得?尴尬、无法忍受,可此刻不一样?,这种寂静如同蚂蚁,顺着盛拾月脚腕往上爬,咬在骨缝间,像要将她骨髓吸出。

    盛拾月握近拳头,她有一些乱,脑子被搅碎,混成一摊白?浆糊,只要不逼着自个想事情,就会陷入发愣的空白?中,耳畔空鸣阵阵。

    她现在就想走掉,把自己往外头湖泊里一丢,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面?对?。

    可她心里清楚,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可以肆意嬉笑怒骂的太女,今日之后,她会更加忙碌,肩膀上扛着更多更沉的责任。

    没有人能帮她,这一切都是她该承受。

    恍惚间,她还能感受到掌心下跳动的脉搏,是她掐在盛黎书脖颈时,感受到缓慢跳动。

    她扯了扯嘴皮,又一遍重复喊:“宁清歌,我什么方法都试过?了。”

    好像在告诉自己,她已经尽力了。

    宁清歌温声回答:“我知?道。”

    盛拾月突然觉得?有点可笑,或许她们从来没有契合过?,像两块破石头,即便怎么做,都无法拼在一块。

    明明她在说?其他?,可宁清歌却?一心求死,好像为她牺牲是什么无比值得?的事情,从来没有想过?自己。

    就好像真的像静幽道长担忧的、盛黎书所说?的那样?,宁清歌她已经被姜时宜洗脑了,灌输了只能是盛拾月的执念。

    盛拾月钻进了死胡同。

    像生气又发不出脾气,指尖在掌心留下月牙凹坑,却?没有感觉到疼。

    她咬着牙,硬邦邦道:“你把手镯还我。”

    那人停顿了下,少见的犹豫,垂落的眼帘,在眼睑留下浅灰色的影,与瓷白?肤色相?衬,看起来有些可怜。

    可她可怜什么呢?!

    她盛拾月才是那个被蒙在鼓里,被人当做傻子,推着往前的提线木偶!

    盛拾月咬紧后槽牙,看着宁清歌慢慢摘下镯子。

    老人常说?玉养人,人也养玉,许是戴久了,之前被锁在柜子里变得?灰扑扑的翡翠镯子,现在润泽如一汪碧水,泛着淡淡暖意,大梁虽不喜翡翠,但如此品质的镯子,也无人能拒绝。

    宁清歌将手镯递给她,没有任何一句话,疑问、抵触、央求都没有,无比顺从。

    气恼之下,盛拾月直接扯过?玉镯,苍白?指尖拂过?翡翠,上头还残留着宁清歌的体温,却?在下一秒彻底远离她。

    宁清歌僵硬了下,而后才缓缓将手放下。

    盛拾月死死盯着她,紧捏着镯子的手,几乎将那手镯压断、碾成粉。

    可宁清歌仍没有说?话。

    盛拾月几乎绝望,闭上眼遮住全部情绪,不愿再看宁清歌。

    她说?:“宁清歌你走吧。”

    她停顿了下,又一字一顿道:“我们和离。”

    “等晚一些,我会让流云将和离书带给你。”

    宁清歌身体明显僵硬住,想抬手又止住,如墨玉般的眼眸终于出现了一丝破碎。

    盛拾月掀开眼帘,曾经的肆意妄为早已消散不见,只剩下不容置疑的威仪。

    她语气沉静道:“晚些时候,宫里便会传出陛下驾崩的消息。”

    宁清歌终于忍不住出声,疑惑问道:“发生了什么?”

    盛拾月定定看了她一眼,言简意赅道:“我杀了她。”

    话音刚落,宁清歌像是一下子怔住,脸上露出焦急担忧的神色,忙道:“是不是她对?你做什么了?你可有事?有没有被吓到?”

    向来镇定的人,突然一连三个提问,可见她有多慌张。

    可却?盛拾月不为所动,只道:“本宫不是好端端在这吗?”

    主语被换,距离被刻意拉远,宁清歌面?色突然苍白?得?毫无血色,想说?些什么,却?只能挤出一句:“小九……”

    窗外无声,红日被拉扯往下,坠入山峦之间,将最?后的余晖收回,鸟儿扑扇而归,小儿被母亲揪着耳朵回家,路上行人匆匆,想念着家里热腾腾的饭菜。

    在这样?的喧闹里,两人间却?弥漫着无法化开的死寂。

    盛拾月站起身,抬手拂去?衣袍上的褶皱,好像没有看见宁清歌脸上的凄然,自顾自道:“今日天?色已晚,恐怕来不及再叫人收拾行李了,我、本宫晚些时候要入宫,宁大人请自便。”

    话毕,她转身就走。

    黑暗侵蚀而来,将屋里人笼罩,看不清神色,只知?她一动不动地僵在那边,好长时间没有动弹,任由黑暗包裹。

    元凤四十七年八月,帝崩,谥号为戾,世?称梁戾帝,太女即皇帝位,守孝七日后,大赦天?下,改年号为景阳,明年为景阳元年。

    第114章

    景阳元年, 年初。

    新帝登基,大梁新气象,坊间热闹,处处都是议论谈笑之声, 且看一酒楼中, 一群人围在酒桌前。

    一人端着酒杯,大声道:“若我今年高中, 必请诸位去樊楼二楼吃酒, 好酒好肉连着上, 不吃个肚皮圆鼓,绝不许出门!”

    如此豪言下,众人齐声大笑着高喊:“好!”

    可?下一秒就?有人提出疑惑,诧异道:“今年高中?我朝不是服丧一年, 不允民间喜丧,举办科考武举吗?”

    旁边一人扯着他的袍子,忙道:“你怎么这?都不知道?!都是?前几日传出的消息了!”

    “哦?”

    “前朝屈家京债一案、三皇女造反一事牵扯众多官员, 如今朝中官员短缺,就?连早朝都站不满人, 陛下便与诸位大臣商议, 暂时摒弃旧俗,先开科举选纳贤才。”

    那人这?才恍然, 连连行礼弯腰道:“原是?如此, 感谢兄台为我解惑, 不然可?真是?误了大事。”

    那人不大在意地摆了摆手, 又带着几分看热闹的神?色开口:“之前与陛下一起在坊间厮混, 同称为纨绔的几家女儿,好像也要一齐参加这?次科考。”

    那人又疑惑了, 诧异道:“她们改邪归正还没有多久吧?就?算这?国子监再厉害,也不能让她们在短短一年内高中吧?”

    “谁知道呢?”那人挑了挑眉,压低声音道:“我看啊,还得是?她们厉害,早就?看出先帝属意九皇女,书也不读了武也不学了,天?天?陪九皇女吃喝玩闹,如今随便念念书,就?算乱写一通,那些官员就?得看在陛下的份上,给?她们全部送入殿试。”

    那人若有所?思地点头?,又为难道:“我看陛下也不是?会徇私之人吧?”

    那人闻言冷笑,说:“你没瞧见之前跟随陛下的叶流云、叶赤灵两人?之前的贱奴,现?在官拜三品,陛下还为叶流云赐了婚,明年年初就?要成亲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人插话,不满道:“你这?是?说什么话?叶流云、叶赤灵两人军功卓越,先帝在时就?许诺,等她们回京之后一定要大大封赏她们,只是?可?惜,等她们赶回时,陛下已卧病不起,只能将此事一拖再拖。”

    话音刚落,之前那人就?嚷嚷道:“她们军功虽多,可?也不过是?个副帅,那钟千帆,不仅是?武状元出身,还是?抵抗南蛮的主?帅,如今却和叶流云、叶赤灵两人封赏一样!”

    “这?不是?偏袒自己人是?什么?!”这?人加大声音喊道。

    另一人又忍不住争辩,说:“钟千帆虽为主?帅,可?哪里比得上叶流云、叶赤灵两人?好几次昆城即将失守,都是?她们二人带兵力缆狂澜。”

    “出生低贱的武夫罢了,若无钟千帆忍让,他们懂什么?!”

    两人说着说着,声音更大,争得面红耳赤,好像随时要打起来。

    众人终于察觉不对?,连忙将人扯开,忙道:“不提这?个了,我们说些旁的。”

    “对?啊,何必因此事生怒,没必要。”

    众人纷纷劝道。

    两人这?才愤愤闭嘴,可?眼神?依旧瞪在对?方身上,旁边一人见势不对?,急忙提起别的:“你们可?知陛下要撤销北镇抚司。”

    “什么?!”

    此言一出,众人果真被吸引,齐刷刷往这?边看。

    那人便道:“武安君上奏,说北镇抚司权柄过大,远超掌管刑法审讯的大理寺,如此下去,恐大理寺沦为北镇抚司附属,而朝中官员也因此,人人自危,行事畏手畏脚。”

    众人皆点头?,虽然北镇抚司惩戒了不少贪官污吏,可?因做法狠厉严苛的缘故,在朝中内外的风评极差。

    “那陛下同意了?”

    “陛下允了,”这?人点头?。

    众人震惊又不可?思议,没想到盛拾月能有如此魄力,说实?际些,那北镇抚司就?是?完全服务于皇权、只受皇帝驱使的刀,若是?寻常人,哪里舍得丢弃,偏她盛拾月如此果断,说撤销就?撤销。

    说到此处,众人不免想起那位北镇抚司的巡抚使,声音不由压低,小声道:“陛下当真与那位和离了?”

    “那还有假?没听说早朝时有不长眼的家伙请奏立后,陛下当场黑了脸,差点拂袖离去的事吗?”

    有人急忙插话,说:“如今宁大人已搬回原府,这?都半年了,也没见宁大人入宫过一回,恐怕真……”

    这?人欲言又止。

    众人沉默一瞬,又有人咂舌道:“陛下这?也、太过无情了吧,宁大人好歹也为她费尽心思过,怎么一登基就?抛弃发妻。”

    就?连上酒的小厮都忍不住停下,多说一句:“最是?无情帝王家,先帝都……别说她了。”

    “是?啊,先帝起码还装了几年,她……”

    话到此处,众人都面露遗憾、感慨之色,个个说话都卡顿。

    谁能想到呢?曾经被百姓爱戴、一心为民,被百姓称赞为大梁皎月的宁清歌,在短短一年时间中,先是?被革去丞相之位后,而后又改为北镇抚司的巡抚使,成为人人畏惧的存在,现?在又被一手扶持的帝王抛弃。

    “她这?也是?该,”突然有人冒出一句话,眉眼间是?掩盖不住的幸灾乐祸,嘲讽道:“谁让她不给?自己留点后路。”

    “我看陛下对?她根本没有半点感情,只是?想借她爬上皇位……若她选中的是?六、八皇女,那两位当年对?宁清歌如何情深,怎么舍得这?样对?宁清歌,她偏选……唔!”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人冲上钱捂住她的嘴,暗骂道:“你这?是?在胡说什么?六皇女一系叛臣还关在牢房中等待秋后问斩,你此刻说这?些,若被有心人听见,打上同党的标签,岂不是?要将我们都害死!”

    周围人面色惊恐,也忙劝道:“对?啊对?啊,这?话哪能乱说。”

    那人终于闭嘴,可?表情却依旧不甘,念念叨叨道:“本来就?是?这?样。”

    “那也不能说,”

    酒楼突然传来一连串的马蹄声响起,声音极大,将房屋都震得作响,这?些人也顾不得之前在说什么,齐刷刷往木栏处跑,低着头?往下看。

    为首那人身穿宫中服饰,身后是?穿着轻甲的御林军,正行色匆匆一处赶。

    有人眼尖,瞧见为首那人怀里的匣子,直接点出:“这?是?陛下有旨啊?”

    其余人连忙点头?,心里疑惑得很,不知是?什么旨意,竟摆出那么大的排场,连御林军都跟着一起赶来。

    好奇之下,众人皆掏出银两,央求站在酒楼旁边的闲人赶去打探,不一会,那人就?赶回来,大声喊道:“陛下又封宁清歌当丞相了!”

    “啊?!”

    众人瞪大眼,连手中酒碗都摔落在地,四分五裂。

    ———

    景阳元年,四月。

    宫中樱花正盛,浅粉色花瓣被风一吹,便如雨洒落往下,落在驻足不前的女人鬓角。

    她看起来消瘦了不少,本就?精致的五官轮廓越发清丽,身穿的紫色仙鹤圆领官袍宽大,腰间的十三跨金玉带也往下坠,只有凉薄矜雅的气质不减,虽立于初春,却若翠枝积雪,冽而惹人怜。

    又是?一阵风吹过,掀起衣角,鬓间的花瓣也随之摇晃,几欲往下坠,正当它再也坚持不住时,女人抬起手,宽袖下的手细瘦苍白?,就?连腕间的青色脉络都能清晰瞧见,更别说薄皮包裹着的莹白?骨节。

    指尖捻住花瓣,带起的青丝起又落。

    宁清歌低垂眼帘,如墨玉的眼眸定定凝视着那细碎花瓣,不曾落泪,也没有其他言语,却觉悲伤清寂。

    不知停留了多久,宁清歌终于松开手,在下一次春风拂过时,将樱花放走。

    她这?些日子常借着公?务入宫,故意绕路,在此逗留。

    也是?奇怪,她当年日日在宫中时,天?天?都在想方设法地逃离这?儿,如今却贪恋不肯离去。

    宁清歌试图勾起唇角,可?没有一瞬又抿紧,终究难以假装下去。

    自那日和离后,她便搬回宁府,小九初登基,很是?忙碌,天?天?脚不沾地,寝宫中的烛火,常常至天?将明时才熄灭,而她也不得闲,身处要职,总得竭力为君分忧,日日埋首案牍间。

    若不是?有人突然提起宫中的樱花开了,她都不知春季已来。

    思绪落到这?儿,宁清歌轻轻吐出一口气,想到还没有处理完的公?务,便打算转身离开。

    可?正当此时,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宁清歌身子一僵,身体比脑子更快,直接快步躲闪到一边。

    而来人却没有察觉,仍如常往里走。

    她声音有些不耐,像是?在压着火气,极力平稳中又透露一丝无奈,说:“小姨你就?别担心了,朕的身子有太医院盯着呢,日日补药没见停。”

    她话音一转,又道:“朕真没有半点心思与你闲逛,书房里那群人还在等着,太女一案本就?有疑,为何要因先帝名声而遮掩,朕想派人查明又有何错?”

    提到这?事,她更是?气恼,斥道:“朕只是?想派人重修太女庙罢了,废得了多少银钱?大不了从朕的库房里出,他们凭什么拦朕?”

    旁边的叶危止终于开口,却没有回应盛拾月,反而道:“我让你陪我出来走走,你怎么那么多话?”

    “怎么,你当了个皇帝就?看不起小姨了?当年你闹着去勾栏的时候,我可?半句话没说,直接就?带你去了。”

    叶危止声音无赖,盛拾月也毫无办法,只能道:“今日事情繁多,要不改日,改日朕再陪小姨好好逛逛?”

    “繁多繁多,这?半年你天?天?说这?话,我从秋天?等到冬天?,雪都化?了也没等到你有时间。”

    盛拾月无奈,又不好与之争辩,只好跟着往前,心里还在盘算着政事,一刻也不曾停歇。

    叶危止斜眼一看,当即就?打断道:“难得出门走走一趟,你就?别想那些东西了。”

    “小姨……”盛拾月重重叹了口气,不知何时皱起的眉头?,已多了一道凹下去的竖痕,很是?明显。

    叶危止看得心烦,扯着她的袖子就?道:“你闲一会又如何?又不是?什么事情都要靠你解决,否则你养那么多官做什么?”

    她本是?想劝盛拾月休息片刻,可?那人却被最后一句话吸引,又喃喃自语道:“对?,如今朝中多个岗位空缺,得快些科考,招纳人才。”

    “说起来,那国子监的张云山倒是?有些能力,上次朕将她和萧景唤来,替朕处理……”

    “盛小九!”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叶危止打断,如此放肆的举动,吓得后面跟随的侍连连跪下。

    可?叶危止却没有恐惧,如今在大梁,也就?她能这?样和盛拾月说话了。

    她加重声音,喝道:“你就?不能把你的那堆公?务先放一放?”

    盛拾月站在原地,脸上闪过无可?奈何的挣扎之色,最后还是?重重叹了口气,挥了挥袖子,道:“你们先下去,朕和武安君在这?园中闲逛一会。”

    侍人连忙称是?。

    叶危止终于露出些许满意之色。

    而躲在树后的人偏了偏身,将衣角藏得更加严实?。

    第115章

    宫中这片樱花林已有百年, 据说是大?梁的那位开国皇帝,为讨皇后欢喜,特地让人从远方运来,小心?养了好些年, 才换得如今的茂密。

    只是先帝不喜樱花, 旁人为附和她,也鲜少往这?边来, 以至于往年只有侍人偷闲赏樱。

    盛拾月仰头望去, 便是一片粉色的海洋, 随着?春风吹过,掀起层层波涛,落入浅蓝色的眼眸中。

    既然已经答应了叶危止,盛拾月不再想起旁的, 肩膀微松,终于有了几分懒散的感觉。

    旁边人收回落在旁边的视线,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又很快就收回,只对着?盛拾月道:“若不是问了侍人, 我还不知宫中竟有这?样的地方。”

    盛拾月倒不觉得疑惑, 只说:“此处偏远,我也只有小时候来过几回、”

    话到此处, 盛拾月突然一顿, 倒想起些细碎的回忆。

    好像有一年, 她曾在这?儿遇见过宁清歌, 不过幼年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 她甚至想不起自个为什么跑到此处,只记得有一个人给了她块糕点, 说皇贵妃寻不到她,派人四处找寻,让她快些回去。

    舌尖抵住上颌,触碰到节节起伏。

    如今回想起来,才知那人是宁清歌。

    她眼?神一暗,又自嘲似的勾了勾嘴角,暗笑道:果真,宁清歌从小就知道该如何拿捏她。

    若是其他人找来,她必然贪玩不肯离去,最后要逼得阿娘都?来寻她,揪着?她的耳朵,才能拽回寝宫。

    可宁清歌只寻三言两语,还有一个小小糕点,就能让她心?甘情愿地往回跑。

    想到此处,盛拾月又忍不住想起今日早朝时,宁清歌上奏所提议之?事,其实她已安排妥当?,甚至连细微之?处都?有考虑,可她心?里憋着?一口气,明明可以直接答应,却?要故意压一压。

    她也不知憋了什么气,反正就是看见宁清歌就气得慌。

    按理来说,盛拾月甚至得感?激一下?宁清歌,若非她尽心?尽力辅佐,减轻了盛拾月的大?半负担,不然盛拾月恐怕连觉都?不得睡,脑袋沾一下?枕头就得起身,继续处理公务。

    盛拾月突然“哼”了声,莫名其妙就冒出一句:“宁清歌还是最适合做丞相。”

    旁边的叶危止不觉奇怪,甚至有一种习以为然的嫌弃,在这?两人分开半年中,盛拾月可没少这?样,和个会定时响的西洋钟一样。

    吃个饭会突然停住,喃喃道:“这?东西太甜了,宁清歌一定不喜欢。”

    瞧个衣服也闲不住,自顾自道:“这?颜色不大?适合宁清歌。”

    就连批个奏折,也得念叨一下?,说这?人的字没有宁清歌的字写得好。

    简直处处都?是宁清歌。

    叶危止起初还会气恼,盛拾月提一次她骂一次,后头又屈服,劝盛拾月放不下?就去寻宁清歌,到如今都?已经麻木,连半点反应都?没有,只是斜眼?瞥了一眼?。

    盛拾月没有半点心?虚,被人说多了,怎么也改不了,索性双手一摊,无所谓了,反正宁清歌又不知道,旁人也不敢告诉她。

    叶危止看了眼?旁边,又突然哎哟一声,冒出两句:“累了,懒得往前面走了。”

    话毕,竟一屁股坐到凸起的树根上,很是无赖道:“我们在这?儿歇一会。”

    盛拾月无奈,又拿她没办法,只得跟着?坐下?,不过她骨子里娇气难改,就算在扬州水患时,她也得找块垫子坐在地上,更别说此刻。

    她瞧了半天,最后才慢吞吞找了个干净位置,很是矜持地坐下?。

    叶危止瞧着?好笑,就乐呵呵地看着?,一点没帮忙。

    惹得盛拾月刚坐下?,就冒出一句:“你还是朕的小姨呢,怎么一点也没有宁清歌的贴心?。”

    得,又来了。

    叶危止揉了揉眉头,不由又往另一边看了一眼?,语气幽怨道:“宁清歌宁清歌,你天天就是宁清歌,若是真喜欢,你现在就去写道圣旨,自己?给自己?赐婚。”

    话到这?里,盛拾月又不出声了,像往日那般沉默,直接变成?锯嘴葫芦。

    叶危止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能忍住,气道:“你们就是个和离,又不是中间隔着?血海深仇,绝对不能在一块,你到底在想什么?”

    话到此处,盛拾月依旧不说话,就用浅蓝色的眼?眸看着?她。

    她身上还穿着?花纹繁琐又庄重的龙袍,发丝以玉冠全束起,脱离稚气的五官轮廓愈发明艳,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仪。

    按理来说,叶危止不该觉得她很可怜,可莫名的,她又想起小时被她抱在怀里的盛拾月,可怜巴巴地搂住她的脖颈,一声声喊着?小姨。

    总是心?软,没办法不心?软。

    她叹了口气,只道:“前几日又有朝中官员寻我,说你如今虽在丧期,但也能纳些妃子,以免宫中太过冷清,只剩下?你一人……”

    “他们挺闲的,”盛拾月言简意赅地评价。

    叶危止有点不甘心?,憋出一句:“他们也是真心?为你考虑过,那张家的坤泽生得容貌艳丽,前年宴会上的一场惊鸿舞,惹得京中多少乾元折腰?”

    盛拾月“哦”了声,磨磨蹭蹭地靠近树干,斜身那边靠。

    树皮干枯硌人,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最后还是懒惰战胜了挑剔,靠在原处不肯起来。

    叶危止又看了眼?旁边,再说:“赵家那坤泽也不错,打得一手好马球,可以喊进宫陪你玩。”

    盛拾月很是索然,闷闷道:“我现在连斗蛐蛐的时间都?没有,你还让我找个人一起打马球?”

    叶危止咳咳两声,还没有来得及收回的余光窥见一抹紫衣,心?中终于定了几分。

    她再接再厉道:“齐家有一个女儿,骑马狩猎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这?一次连话都?没有说完,盛拾月就出声打断道:“要不让朕把京里的坤泽全召进宫来,往草场中一丢,打马球的打马球,跳舞的跳舞,引吭高?歌的高?歌,朕再把桌子一摆,边批折子边看她们玩闹?”

    听到前头时,叶危止还想拍手叫好,直到后面越听越不对劲,讪笑一声道:“那也不必如此。”

    许是今日日光恰好,又有樱花雨落,让盛拾月莫名生出几分倦意,声音懒懒地回:“那就让小姨来,朕封你做乐府乐正,让你日日跳舞、骑马射箭、打马球给我看。”

    这?话就说得离谱了,她堂堂正一品武安君,现在居然沦为一个九品的小官,仍谁听见不冒一身冷汗。

    叶危止翻了个白?眼?,就说:“你现在倒是厉害,当?了皇帝就可以随意戏耍你小姨了。”

    盛拾月也不说话,就笑了下?,漫天花瓣落在她发梢、衣袍,固执不肯离去。

    旁边的人又开始絮絮叨叨,说了好笑,她在边境领兵的时候,最是冷厉话少,可被这?汴京的水一泡,就变成?了她盛拾月的老妈子,这?个也要说,那个也劝着?,完全变了一个样。

    盛拾月偶尔回应一两句,大?多数都?只是含笑听着?,不知让曾经骂她的让瞧见,心?中会不会感?慨,曾经嬉笑怒骂的少女,终究还是长大?了。

    春风又拂来,掀起不远处的衣袍,那人背靠着?樱花树,垂落的眼?帘分不清神色,只瞧见一片花瓣作?乱,故意落在她唇间。

    宁清歌没有将它丢弃,薄唇一抿,竟将花瓣含住,碾压在齿尖,先是浅淡的樱花香气缠绕,而后是过分苦涩的味道在舌尖弥漫。

    眼?帘颤动,开合的薄唇添了湿痕,将浅淡清雅的人拉扯,沾染一丝红尘的艳。

    在零零碎碎的对话里,身后的人脑袋一偏,竟倚着?树干、合上眼?,呼吸逐渐绵长。

    叶危止看了她一眼?,还没有说完的话语止于唇齿,不再提起。

    此时更静了,好像能听见花瓣落在地上的声音,偶尔有远处的侍人交谈声传来,片刻之?后又散开。

    不知过了多久,大?抵是叶危止觉得盛拾月睡熟了,她向远处开口,说:“你还要在那儿躲多久?”

    宁清歌一顿,却?没有露出诧异之?色,只是转身从那边走出,脚步缓缓,道:“武安君大?人。”

    叶危止抬眼?瞧了她一眼?,继而突然“呵”笑了一声,也不接话,自顾自起身就走,只留下?一句:“一炷香后,我再回来。”

    宁清歌停在原地,风掀起她的衣角,起起落落间,如墨玉般的眼?眸倒映着?那边倚树浅眠的人。

    虽能日日相见,但始终君臣有别,早朝时,盛拾月居于高?台龙椅之?上,她于殿下?恭敬垂首,唯有议事时,才能匆匆望向一眼?,而寻常时刻,也隔着?不远距离。

    或许应该庆幸,起码她宁清歌还是个丞相,能站在离陛下?最近的位置,无需隔着?人海。

    可能是树皮粗糙的缘故,盛拾月睡得不大?舒坦,脑袋蹭了蹭,又偏向别处,试图寻找一个相对舒服的地方,可挪了半天,也没有半点好转,差点就将自己?脑袋挪落下?。

    幸好有人及时走来,抬手撑住盛拾月的脑袋。

    熟悉的温凉,是午好最适宜的感?受。

    盛拾月无意识蹭了蹭对方掌心?,像只穿龙袍的狮子猫,再威风凛凛,也是主人的娇气小猫。

    莫名的酸涩从指尖弥漫,泛滥至全身,直叫她身子发酸。

    其实在和离之?后,宁清歌并没有大?哭大?闹过,甚至有一种莫名的平静,就好像即将坠入奈河,又被人拽起,没有死里逃生的庆幸,而是一种麻木的死寂。

    盛拾月要她活着?,她就活着?。

    盛拾月让她和离、离开府邸,她便叫人收拾东西。

    盛拾月让她当?丞相,她便尽心?尽力,做好一个臣子。

    好像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时常睡不着?而已,但这?样也好,可以多处理些公务,多为小九做些事。

    樱花的苦涩又在舌尖弥漫,好像将她从迷茫恍惚中拉扯出一点。

    宁清歌沉默了下?,动作?缓慢地坐在盛拾月旁边,那人惯会找位置,三两下?就挪到对方肩膀。

    宁清歌微微偏身,让她睡得更舒服些。

    缓而慢的呼吸吹起发丝,盛拾月像是睡得极沉的模样。

    宁清歌没有动弹,不想吵醒她,想起之?前时候,小九最是娇气,但凡房间里头有一点不满意,她都?辗转反侧,一点都?睡不着?。

    如今……

    宁清歌偏头看向她眼?底的青黑,轻轻叹了口气。

    远处天空蔚蓝,万里无云,山峦轮廓连续不断,依稀能瞧见城墙轮廓,坊间一如往常热闹,笑语不断。

    樱花花瓣落在宁清歌鼻梁,又滑落往下?,滑过盛拾月的唇角,继而掉落在衣领之?中。

    发丝无声交缠,紫衣搭在明黄衣袍,让人觉得恍惚,好像那些满是隔阂的时间就这?样被冲散,她们又变回之?前亲密无间的模样。

    宁清歌低了低头,吻过盛拾月的发丝,这?是个非常浅淡的吻,甚至不可以叫做吻,只是发丝划过薄唇,停留一瞬就分开,若非宁清歌眼?眸晦涩,都?难以分辨这?是故意还是无意。

    一切无声,唯有其中人明了发生了什么。

    一炷香后,叶危止走回,宁清歌小心?起身,只压低声音喊了句:“武安君大?人。”

    叶危止似笑非笑地瞧了她一眼?,又看向那边依旧闭眼?浅眠的盛拾月,不知想了什么,啧了声后又摇头。

    宁清歌面色沉静,只道:“春季寒重,大?人与陛下?回去时,记得让御膳房准备些驱寒的热汤,以免染上风寒。”

    叶危止答应一声,宁清歌便快步离去。

    几个呼吸间,那抹紫色身影就已消失于樱花林间,好像从来没有来过。

    叶危止收回视线,只觉得这?事棘手得很,让她头疼不已,可正当?她想往前,走去盛拾月身边时,却?发觉那人早已睁开眼?,眼?眸中一片清明。

    “这?……”她一愣。

    盛拾月却?面色坦然,站起身后,就大?步往她这?儿走。

    “你……”叶危止欲言又止。

    “走吧,耽搁太长时间了,”盛拾月语气一如既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若是旁人,或许就会这?样被她敷衍过去,可叶危止是个刨根问底的主,几步追到盛拾月身上,当?即就问:“你早就醒了?”

    “你和她说了什么吗?”

    盛拾月不怎么想开口,只说出一句:“那边还有人在等?着?,朕耽搁了许久……”

    叶危止眉毛一挑,高?声喝道:“盛小九!”

    盛拾月脚步一顿,只得无奈冒出一句:“她好几次深夜入宫,当?真以为我不知道?”

    话到此处,盛拾月又轻声说了句:“她怎么瘦了那么多。”

    话音被风吹散,彻底消失无痕,樱花落于泥泞之?中。

    第116章

    景阳二年, 初秋。

    先帝丧期刚过,上奏劝盛拾月纳妃的折子便如春笋般冒出,也不知负责审阅奏折的丞相大人,到底有没有尽心, 竟让盛拾月的案牍堆满了这类折子。

    气得?盛拾月一想起就闷得?慌, 连着好几日早朝都?板着个脸,只要?听到纳妃两字就开始皱眉。

    可文武百官依旧不肯退步, 嚷嚷着陛下的家事就是国事, 陛下不单要?顾着前朝, 还得?考虑后宫。

    局面就此僵持住,直到南诏女王千里入京,恳请签订契书,百世向大梁进贡, 以大梁为首后,才有所缓解。

    南诏骚扰大梁边境许久,使昆城虽有良田, 却荒废、不敢栽种,百姓整日惶恐, 游商畏惧, 好好一座城池,却始终发展不起来。

    就算有叶危止带来的停战议书, 也不见明显好转。

    可如今情况却不同, 若南诏成了?大梁的附属国, 那?就得?事事都?听大梁的, 不仅要?上供, 还得?协助大梁维护边境的治理,如此必能让百姓安心。

    盛拾月听闻此事, 几日的烦闷一扫而空,便?允了?朝臣提出的宫中设秋宴一事。

    她暗想,大梁自?从先帝年老之后,就很?少再?举办大规模的宫宴,连带着整个朝廷都?跟着压抑得?很?,索性趁款待南诏女王的机会,也让宫里热闹一回,扫去沉闷之气。

    于是便?令诸大臣不必拘束,尽管带家中妻眷入宫,连衣着都?让他们随意,无需顾虑太多。

    可她目的虽好,但其他大臣却不这样想,还惦记着纳妃一事,恨不得?将整个汴京的适龄坤泽都?带入宴席。

    盛拾月听闻此事时,都?已乘轿至半路,再?转回已不行,气恼之下竟命人停轿,打算拖延些时间再?过去,敲打一下那?些个臣子。

    叶流云、叶赤灵两人趁此机会,早早就入宫寻她,于是三人趁着此刻秋意凉爽,边走边闲谈。

    “……萧景向来聪慧,又?一直在国子监中念书,前半年几乎将自?己锁在书房中,日日苦读,此次科靠能居榜前也是意料之中。”

    盛拾月话风一转,又?笑道?:“可惜萧、方两家着急,早早就催着她和画影成亲,否则朕必封她个探花。”

    这大梁的探花,可比状元抢手,既要?求才华横溢,又?得?容貌姣好,并且还得?是未婚。

    每回一揭榜,那?探花不是被皇帝赐婚,娶公主当驸马,就是被各高官世家争抢,与家中适龄坤泽定下婚约。

    盛拾月露出一丝遗憾,又?道?:“若能让朕为新?晋探花与方少卿赐婚,后世提起也是美事一桩。”

    因北镇抚司被撤销,所属的锦衣卫也被转移至其他部门,比如方画影与曲黎,如今便?暂居大理寺少卿一职。

    说起这暂居,就不得?不提前些时候的早朝,盛拾月有意提拔,可其余官员却不肯,大理寺少卿并非寻常职位,仅居三公九卿之下,方画影、曲黎两人虽然有能力、政绩,但仍不足以担此重任。

    盛拾月与他们争论?许久,最后扯出朝中官职空缺,暂时先让方画影、曲黎二人填补的由头,这才让其余人松口。

    不过旁人也知道?,虽说是暂替,但只要?陛下属意,过几年就能将这暂替两字去掉。

    叶流云摇了?摇头,接道?:“前几日臣打马路过西坊,正巧遇到萧小姐与方少卿牵手闲逛,许是两人将小厮赶走,萧小姐提了?一手的东西,累得?额间都?是汗。”

    听到这事,盛拾月眼尾带笑,忍不住揶揄:“她好歹也是个乾元,怎么那?么虚?当年朕也带宁清歌往西坊跑……”

    她突然止住话语,抬手握拳抵在唇边,假咳几声遮掩,而后又?露出一丝怀念道?:“朕已好久没出过宫了?。”

    其间偶尔几次,皆是来去匆匆,小时觉得?寻常的场景,如今只能隔着车帘望,匆匆一眼后就挪开。

    叶赤灵终于出声,说:“陛下确实劳累许久,要?不改日出宫转转?偶尔放松一日也无妨……”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见盛拾月挥了?挥手阻止,只道?:“朕哪有那?么多闲功夫?”

    她眉眼间怅然还未淡去,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女也被束在这宫墙中,折断羽翅。

    盛拾月不想再?提此事,主动道?:“朱六儿那?几个家伙好生没用,居然连会试都?没过,还不如寒门出身、不能时刻念书的张云山。”

    “不知等会见到她们,她们会多埋怨朕,”盛拾月竟然有些得?意。

    坊间的流言她早有听闻,朱六儿几人入宫时还抱怨过,说这下好了?,若是她们高中,那?必然会被认为是盛拾月授意,若是不中,那?就得?骂盛拾月无情无义,抛弃宁清歌不说,就连从小厮混在一块的好友都?不理会。

    朱六儿几个都?不知如何是好,跑过来询问盛拾月该如何。

    盛拾月让她们无需担忧,过几日后便?让人四处宣扬,往后科考的卷子都?要?用纸糊住姓名,打乱之后再?进行批改审阅,如此,便?可堵住外头的风言风语。

    只是苦了?朱六儿一系世家子女,往日还能在此中取些巧,毕竟考官与家中长辈同朝为官,必然会有所关照,可打乱之后,谁还知道?谁是谁?

    朱六儿等人虽然不想依靠盛拾月,但互相关照之事从开国就有,大家都?是如此,如今偏她们几个享受不到,心里必然会不平衡,肯定得?抱怨盛拾月几句。

    不过抱怨归抱怨,倒也不伤什?么感情,盛拾月没有半点担忧,自?顾自?笑了?一会,又?看向流云道?:“如今丧期已过,你?与金夫人的婚期也该定下了?。”

    叶流云羞郝,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其余的话一概说不出来。

    但盛拾月眼尖,窥见她衣领下的红色印子,顿时暗笑,转头揶揄起叶赤灵,说:“流云都?要?成亲了?,你?与钟千帆呢?”

    也不知那?钟千帆如何惹得?她,让叶赤灵一下子垮了?脸,硬邦邦冒出一句:“她与臣没有半点干系。”

    “哦……”盛拾月挑了?挑眉,偏头向叶流云,想让她解惑。

    叶流云欲言又?止,最后只压低声音说了?句:“昨日有人约了?钟大人去倚翠楼吃酒。”

    盛拾月顿时恍然,想说些什?么又?止住,觉得?任她们两人自?个发展更好,其余人都?是添乱。

    话语一句接着一句,脚步越来越慢,直到已为执金吾的孟清心赶来催促,这闲谈才告一段落。

    ———

    秋宴特地选在宫中一处枫叶层叠处,放眼望去,灯笼照明,湖景与秋木相衬,姣姣圆月下的各式华冠丽服夺目,觥筹交错间,笑语不断。

    宁清歌早些时候就赶到,只是嫌上前敬酒恭维的人太多,便?独自?避到别处。

    可没想都?这样了?,还能被人寻到,拉着她聊了?好一会有的没的,直至现?在才脱身。

    她抬眼望去,陛下早已落坐于首席,周围莺莺燕燕不少,个个都?在往前凑,就连最靠近陛下、应属于的宁清歌左手边位置,都?被那?南诏女王占去,有意无意地往盛拾月那?边靠。

    宁清歌眼眸中有暗色闪过,终于明了?那?人为何要?拉着自?己,拖延了?那?么长时间。

    是怕她宁清歌在侧,碍到其余坤泽接近陛下。

    有意无意的视线从远处投来,落在宁清歌身上,似打量又?好像带着些许轻蔑。

    再?看盛拾月,那?人在前些日子就放出话来,让诸大臣及其家眷在秋宴中都?随意一些,无需太过在意君臣之别,本是彰显自?个亲民,眼下却坑了?自?个,总不能在此刻摆出皇帝架子,挥手赶走别人,于是只能无奈受着。

    “笨。”

    宁清歌轻轻冒出一字,不知在说自?个,还是盛拾月。

    在阵阵丝竹之声中,盛拾月偏头向另一坤泽,好似在听她说话,眼神却漫不经心,一手曲折杵着桌面,掌心抵着脸,一手捏着玛瑙酒杯,无意识摇晃间,束在腕间的翡翠镯子滑落往下,衬得?她肤色越发白净。

    她似不经意地扫过宁清歌一眼,而后又?很?快离开。

    宁清歌不曾动弹,还停留在枫树之后,整个人都?隐没于漆黑中,金线云纹的宽袖白袍被风扬起,系在腰间的玉石宫绦摇晃。

    “陛下可曾听闻……”有一坤泽笑着开口,清丽面容即便?有些谄媚,也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盛拾月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余光瞥向别处又?收回。

    她今儿未穿龙袍,反倒挑选了?件绯色衣裙,华丽金簪挽出繁琐发髻,宝石镶嵌的耳坠晃眼,妆容明艳妩媚,又?不失威仪。

    旁边那?人愣了?下神,竟突然卡了?词,忘记剩下的话语。

    惹盛拾月疑惑,眼波流转睨向她。

    “陛下、陛……”那?人结结巴巴,耳朵都?红透。

    盛拾月却露出无聊之色,懒懒扭头望向另一边,随意道?:“朕久闻南疆与中原习俗相差极大,但都?只是在书中了?解,如今得?见南诏女王,终于有机会细细询问,望女王殿下多为朕解惑。”

    左手边那?人笑得?妖媚,直接伸手压在盛拾月的桌面,极具异域风情的衣裙勾勒姣好身材,直接往盛拾月怀里贴

    盛拾月不曾阻拦,只是偏身拉远距离,余光往宁清歌那?儿一瞥,又?一次收回。

    南诏女王不气反笑,越发灵动娇柔,拖长声调道?:“南疆确实与中原相差极大,比如这宴席,我们南诏人都?喜饮酒高歌,喝到尽兴时,便?一齐起身跳舞。”

    “哦?”盛拾月挑了?挑眉,露出饶有趣味的表情。

    这人见状,连忙再?补充:“不管地位尊卑,只有舞艺绝妙者才又?资格站着人群中间。”

    被盛拾月忽略的坤泽,只能露出愤愤不平神色,趁着南诏女王停顿,急急忙忙插话道?:“我闻南诏有一种好酒,需用百种果子酿造。”

    众人视线纷纷移向她,可盛拾月却依旧看着南诏女王,说:“你?会跳你?们南诏的舞吗?”

    她露出怀念之色,补充道?:“朕的阿娘也喜南诏舞蹈,朕幼时跟着她学会不少。”

    南诏女王精明,当即就抓住机会,直接开口道?:“小女想邀陛下同舞。”

    话音刚落,她就补充道?:“南诏谁人不晓得?皇贵妃舞艺艳绝,小女幼时就常听长辈提起,仰慕皇贵妃却无法?得?见,如今知晓陛下得?皇贵妃亲自?传授,便?想……”

    她没有将话说完,只是满是期待地看向盛拾月。

    这些伎俩对盛拾月无用,唯独在听见南诏女王仰慕阿娘后,有些意动。

    而且周围的莺莺燕燕实在烦人,若是能在一舞后,借劳累的由头离席……

    盛拾月揉了?揉眉心,只觉得?今日心神不宁,莫名烦躁,哪怕一点小事都?能让她心生不悦,如此还是早些离席得?好。

    于是她松口答应,南诏女王面露喜色,连声叩谢。

    须臾,其余乐声皆停,唯有琴声响起。

    立于宴席中央的盛拾月余光一瞥,抚琴者不知何时换成了?一道?白袍身影。

    盛拾月勾了?勾唇角,便?抬手起舞。

    第117章

    夜色弥漫, 月光皎洁,悬挂的烛灯点亮枫树林,使湖面掀起一尾尾银色的温柔水波。

    之前还十分热闹的宴席,突然就安静下来, 众人纷纷仰头看向中间圆形的木质高台。

    之前的舞姬与乐师都已退下, 只剩下一袭绯裙的盛拾月和南诏女王。

    纤长手指抚过银弦,悦耳琴声?随着响起。

    盛拾月随性抬手, 束在手腕的翡翠镯子随着小臂滑落, 裙摆摇曳, 耳坠反着烛火,波光流转间,上挑的眼尾妩媚。

    南诏女王紧追不放,与对方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不堪一握的腰肢扭动,系在身上的银铃响动,如?水蛇般妖艳。

    两人本不大相配, 无论南诏女王如?何谄媚,盛拾月都只是?礼貌相对, 像是?隔了层透明结界, 哪怕贴得再近,也能感到两人之前的陌生。

    可如?今, 在高台之上、舞蹈之中, 盛拾月不曾退后, 甚至有?意配合对方, 南诏人向来随性大胆, 南诏女王也是?如?此,野性也不失艳丽的舞姿, 竭尽所能,恨不得贴在盛拾月唇角,又在极近的距离停下。

    盛拾月轻笑回应,像是?应允。

    于是?绯裙与搭配银饰的木槿色长?裙相撞,片刻之后又分离。

    指尖骤然掠过琴弦,乐声?突然扬急促高昂,舞步踩着琴声?不见停歇。

    盛拾月突然笑起,不曾遮掩的漫不经心,像是?蝴蝶掠过花瓣,扑扇者无心,却?撩得群花盛开。

    台下人无声?,皆仰头张着嘴看着这一幕,自前朝皇贵妃离世后,就无人见过盛拾月跳舞,如?今终于想起,这人的舞可是?由皇贵妃亲自教授,在之前无数次宴席中,被先?帝及朝臣拍手夸赞过的。

    本以为是?先?帝宠幼女,群臣附和,却?没想到那些坊间传出的夸奖,竟半点不夸张。

    垂落的发丝如?绸缎,就连细嫩的指尖都像在点着音节。

    另一处的武安君不说话,只是?握紧了手中的酒杯,本应该停留在侄女身上的视线,却?偏移向另一个人。

    乐声?越大,也不知是?古琴的功劳,还是?奏琴者技艺高超,总觉得那琴声?比往常更清亮动听。

    有?人挣扎着,极力将目光挪开一丝,落在旁边树木林立处,那面容清雅、气质冷然的人再次挥手拨动琴弦。

    琴师竟是?宁大人?!

    突然反应过来的人吓出一身冷汗,再回头看时,无论陛下与南诏女王的舞姿再如?何艳绝,也难以让人压下心中的恐惧,完全沉浸在难得的舞蹈之中。

    宁大人这是?……

    这人被吓得一抖,这才察觉到琴声?中的冷然。

    怪不得她会觉得奇怪,分明那琴师琴艺精湛,却?几次弹不稳,甚至在每次陛下与南诏女王贴近时,骤然加快,恨不得一下子就弹完这一段。

    她自以为察觉到真相,低头暗喜时,周围人却?往那边看,露出同样的惶恐之色。

    思绪杂乱间,无人注意到淡淡香气也跟着弥漫开。

    另一处的叶危止手紧了又紧,几乎将白瓷杯捏碎,太阳穴的青筋鼓起,晦涩眼眸积压着无数情绪,像是?极生气的模样,吓得周围侍人都不敢靠近。

    可台上的南诏女王却?过分,居然对叶危止露出挑衅得意的神?色。

    盛拾月未曾察觉,只是?觉得莫名口渴,眼神?窥向旁边的琴师,又挪向摆在桌面的酒,若是?能喝一口……

    她眼神?偏离,再一次挪开视线。

    白衣琴师的手微微放缓,像是?被哄好?的小狗,突然不再龇牙。

    夜色更浓,宫中热闹,宫外也不见停歇,热闹的西?坊依旧嘈杂,汴京百姓都挤在一条街上,熙熙攘攘地挪向前。

    风吹过枫树,突然掀起一股樱香。

    南诏女王不曾察觉不对,结过契的坤泽在这方面总是?迟钝,很难再嗅到别?人的信香,只是?觉得盛拾月更热烈了些,眼眸有?一股莫名的侵占感。

    她心中稍慌,虽然眉眼间的肆意不减,身体却?偷偷退后,拉远距离,偷偷看向另一边的武安君。

    那人刚好?低头喝酒,烈酒呛喉,她却?一口闷下。

    南疆女王勾起唇角,有?一种报复成功的得意,两年时间积累的怨念在此刻终于消散些许,正她分神?时,盛拾月却?突然伸手,拽住她手腕。

    南诏女王一愣,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抬眼看向对方。

    只见盛拾月眼眸涣散、看不出焦距,只短短一舞,竟让额头冒出薄汗,汗珠随着鬓发流淌,划过细长?脖颈,不可侵犯的威仪也出现裂缝,上位者露出娇弱之色,最为勾人。

    即便南疆女王是?个已结契的坤泽,也不禁一愣。

    可盛拾月却?挣扎,清醒与恍惚在眼中交替,她松开扣着南疆女王的手,乾元突然连退三步,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后颈。

    再看其他地方,因朝中臣子暗怀鬼胎的原因,秋宴中大部分都是?未结契的坤泽,而盛拾月等级虽不如?宁清歌,但也极高,便使这些坤泽受到极大影响,而乾元也因此露出烦躁、被人压住的感觉,剩余的中庸地位较低,也不敢轻举妄动。

    正当僵持之时,琴师突然一挥手,将琴弦拨出巨大声?响,甚至有?些刺耳,震得树叶落下,周围人也因此音,换得些许清明。

    不知是?谁冒出一句:“陛下易感期到了?”

    众人皆恍然,继而便露出算计之色,他们百般劝谏却?不得,陛下的后宫到如?今都是?空无一人,若是?今日……

    众人心思动摇,反正乾元在易感期时,受本能影响,总是?神?智混乱,少有?清明时刻,只要将坤泽送到陛下身边,必然会……

    脚步挪动,就连坤泽都忍不住意动,如?今后位空悬,若他们能够抓住机会,说不定?真能坐上哪个位置。

    众人向中间靠近,有?人甚至露出迫不及待之色,居然向舞台中央跑去。

    正当这时,侧边突然出一声?利刃出鞘,寒鸣震人,吓得众人慌张往那边看。

    只见宁清歌突然站起,几步走到旁边侍卫身边,单手拔出对方腰间佩刀,眉眼有?寒气凝聚,结成薄薄一层冰,冷冷扫过众人。

    向前的脚步骤然僵住。

    侍卫是?不敢将他们如?何,可之前连抄屈家、许家,甚至屠扬州一的宁清歌可不会管那么多,就算她不再是?北镇抚司的巡抚使,也是?大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虽过去一年多了,但他们依旧拿不准陛下对宁清歌的态度,可陛下重用?宁清歌这事做不了假。

    只是?杀他们其中一人,就能震慑全部,想来陛下也不会将宁清歌怎样。

    众人咽了咽干涸嗓子,冒出些许胆怯之色,后宫之位虽然重要,可留得自己的小命才是?最重要的。

    在他们考虑之时,盛拾月却?连退三步,差点脚步摇晃往地上跌。

    宁清歌眼眸一动,带着警告的视线冷冷扫过众人,继而提刀大步往高台上跨。

    白袍衣角被掀起,烛火落在刀刃上,滑落在刀尖,寒茫刺眼。

    快步赶来的宁清歌,直接略过南诏女王,连眼尾余光都不曾给予,直接抬手揽住盛拾月的腰,眉眼舒展些许,就连声?音都温和起来,略微焦急地喊道:“陛下。”

    盛拾月没有?一丝防备,一下子就瘫软在宁清歌怀里。

    熟悉的樱花香气涌来,将人包裹在其中。

    宁清歌突然沉默了下,手臂收紧,越发抱紧怀里人,好?像生怕别?人抢走一般。

    她偏头看向后面,声?音又变得冷硬,满是?威胁之感,几乎可以说是?喝声?道:“陛下身子突感不适,我先?带陛下离开休息,诸大臣请自便。”

    众人刚想说话,她手中的长?刀突然落地,发出清脆响声?,刚刚冒出的胆子就这样消失殆尽,众人缩着脖子,只能不甘。

    而宁清歌却?不在乎她们,直接将人打?横抱起,大步往寝宫中。

    白袍飘然,绯裙垂落,带着翡翠镯子的手勾住对方脖颈,无意识地埋在对方怀里。

    “宁清歌……”

    “臣在。”

    沉稳的声?音让人卸下防备,强撑的人突然一松,宁清歌脚步依旧,不曾有?丝毫摇晃,直直向前头走去。

    身后压低的不甘声?响起,众人还没有?来得及多说什么,就见一直隐在远处的武安君突然站起,踏上高台,拽住南诏女王的手臂,居然摆出和宁清歌一样的说辞。

    “南诏女王也忽然身子不适,本官先?带她下去休息。”

    她话音一转,眉眼间的冷冽与刀疤相衬,莫名多了几分煞气,警告道:“今日宴席到此为止,你们的那些小心思都给本官收好?,不然……”

    “北镇抚司虽被撤销,但我武安君还在。”

    她冷呵一声?,拽着南诏女王的手臂就走。

    再看寝宫之中,樱花香气更浓,柜子被拉开,清虚丹却?散落一地,长?颈瓷瓶摇晃滚向远处。

    木床旁边,绯色衣裙的人拽住白袍人,便往柔软床铺里倒,整个人都陷入里头,呼吸渐乱。

    荔枝香气被勾得泛滥开,与樱香勾在一块,交缠交融。

    理智的弦崩开,宁清歌往她身上倒,偏头要吻住对方脖颈,却?被人压住肩,抵在若即若离的距离。

    “陛下……”低哑的声?音携着情欲,凉薄清冷染上绯色,不知是?盛拾月的衣袍褪了色,还是?旁的。

    底下那人掀开眼帘,不知被情潮席卷的人是?谁,反倒是?盛拾月更清醒,即便被坤泽压在怀里,也能出声?询问:“你是?谁?”

    她并?非看不清,泛蓝的眼眸清楚倒映着对方的身影。

    可她却?一字一句问道:“你是?谁?”

    对方一愣,忽而明白盛拾月在问什么。

    她张了张嘴挤出一句:“陛下……”

    第118章

    “你是谁……”

    “你是什么人?, 敢爬上朕的龙床?”

    勾在脖颈的手若即若离,指尖划过骨节,像是把玩一块绝佳的玉料,金簪微松, 发丝垂下一缕, 上?挑的眼尾添染绯色,与泛蓝的眼眸相衬, 明明是质问, 却一字一句带着撩人意味。

    可被询问者却谨慎, 知道眼前这个喜怒不定的皇帝,随时可以将自己踢下床。

    外头还有?一堆蠢蠢欲动、时刻等待传唤的坤泽。

    “陛下……”宁清歌扯了扯嘴角,冒出生硬的称呼。

    那人?抬眼,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宁清歌骤然停住, 杵在旁边的手微微发颤。

    谁能想?到平日在朝廷之中,智周万物?、运筹帷幄的宁望舒,也会露出这样的犹豫神色, 生怕自己答错。

    她们已经分开一年半了,宁清歌突然想?到这件事, 莫名的酸涩又席卷而来, 如同往日一般将她包裹,像是枝叶都长着小刺的藤蔓, 将四肢躯体都缠绕, 不断收紧, 掐着心脏不准跳动。

    宁清歌薄唇发颤, 舌尖还残留着樱花的香气, 好半天才冒出一句:“我、我是陛下的臣子。”

    指尖压在脖颈圆骨,用一点点惩罚来证明盛拾月的不满意。

    她拧着眉头, 冒出一句:“错。”

    “小……陛下,”话到嘴边又绕了个弯。

    “我是、”宁清歌指节回缩,无?意识揪紧床单,停顿片刻后才接道:“仰慕陛下的人?。”

    盛拾月突然“呵”了声,不必出言否认就已表明态度。

    太过紧张一个人?就是这样,哪怕是再聪明的人?也会几次碰壁,找寻不到正确答案,总是惶恐不安,生怕有?错。

    汗水从掌心冒出,那樱花的香气不减反浓,难以分辨盛拾月的心思,自从盛拾月登基后,心思越发难猜,总是遮掩、不愿外人?知晓。

    屋外夜色更浓,漆黑将万物?笼罩,包括之前还存在的月亮。

    宁清歌抿紧嘴角,她不是个胆怯的人?,前提是不在盛拾月的面前。

    她深吸一口气,还没?有?开口的话被突然的声音打断。

    盛拾月忽然开口,问:“你想?好了吗,宁清歌。”

    “朕已经等你很久了,一年半的时间足以认识很多人?,让后宫变得满当。

    宁清歌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盛拾月没?有?停下,继续道:“宁清歌我已经等你很久了,一年半的时间,若你再不明白,我就要?走了。”

    她说的轻描淡写,却一字字坚决。

    让人?联想?到同样做过这样抉择的叶青梧。

    宁清歌表情一慌,忙道:“我是宁清歌。”

    话说出口后,一切都变得顺畅,她再一次重复,喃喃道:“我是我自己。”

    盛拾月面色一缓,压在脖颈的手微微用力,便把人?往自己怀里?按,她说:“宁清歌你真的想?清楚了吗?我不要?什么为我尽心尽力的死士,也不要?为我忠心尽责的臣子,我要?我的妻。”

    她停顿一瞬,再道:“我要?一个完完整整的宁清歌。”

    横在两?人?中间的问题,终于被摆在明面。

    或许宁清歌早就明了,毕竟她不是个极其愚笨的人?,哪怕当时心乱,无?法仔细思考,可过了那么久,也该想?明白了。

    只?是她不愿面对罢了。

    或者说她们两?人?都没?有?错,心心念念的都是对方。

    但?横在中间的问题却无?法避免,往日盛拾月不去想?,只?当自己努力就可以改变,可宁清歌却站在原地,不肯迈步,自顾自地为盛拾月做出牺牲,直到最后的和离。

    “我要?的是能和我一起牵手前行的妻子,而不是事事为我考虑,随时可以为我牺牲的死士,这样的人?可以有?很多,但?是唯独不该是你。”

    称谓不知何时又发生了改变,终究还是盛拾月低头,或许也不叫低头,是等待已久后的最后妥协。

    自盛拾月登基为帝后,再难有?这种?时刻,多数是旁人?为她低头,反复讨论该如何让她同意。

    盛拾月声音有?些哽咽,居然带出一丝哭腔:“宁清歌,你有?没?有?想?过我会害怕。”

    “如果你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宁清歌身?体一僵,那藤蔓绞得更紧,根根小刺似乎扎着心脏,使劲往里?挤。

    “小九……”她声音有?些哑,喊完称呼又卡住,不知该如何说。

    盛拾月仰头看她,无?法压抑住声音里?的颤抖,一字一句问道:“你要?我怎么办?”

    “一个人?孤零零的在皇位上?坐着吗?”

    “你有?没?有?想?过,你拼命塞给我的东西?,我根本就不想?要?。”

    泛蓝的眼眸覆上?一层水雾,明明是万人?之上?的帝王,却也会被人?压在身?下,露出无?比脆弱的模样。

    “宁清歌,我并非是贪慕权力的人?,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我所?求的无?法只?有?你们平安。”

    “你、小姨、赤灵、流云、孟清心、萧景你们在我心里?才是最重要?的,我无?数次在梦里?梦见我未坐上?皇位,你被母皇杀死,小姨消失在南疆,流云、赤灵……”

    眼尾的水雾凝聚,几乎要?落下。

    盛拾月又一次强调:“我先要?护住你们,而后才是这大?梁百姓的帝王。”

    “宁清歌,虽然这有?些自私,但?是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小九,”宁清歌终于开口,温凉指尖抵在盛拾月唇上?,漆黑润泽的眼眸如玉,只?倒映着对方身?影。

    盛拾月启唇咬住她的指尖,力度不重,不像咬更像是吮吸,指尖能感受到潮湿热气,她再一次问:“你是谁,你想?好了吗?”

    “机会只?有?一次,宁清歌。”

    开合的唇与齿尖滑过指尖,酥麻掩盖住疼痛。

    宁清歌眼眸微暗,总会陷入名叫盛拾月的陷阱里?,难以脱身?。

    “小九……”

    指尖往下滑落,带着潮湿水痕往下,点过最脆弱的喉管。

    盛拾月没?有?阻拦,相对于其他易感期的乾元,她冷静得异常,好像没?有?任何烦躁的情绪,理智地拉扯着对方,询求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明白了小九,”宁清歌这样说,往下拢的手微微收紧,不需要?怎样努力,就能轻易箍住。

    脉搏在掌心跳动,往日高坐于龙椅之上?的帝王,现在甘愿将致命处放在她的掌心,任由她掌控。

    她不需要?死士,如今只?要?她随口一句,就有?无?数人?为她前仆后继地送死,她只?需要?有?人?能与她并肩,知道她不会因为所?谓的牺牲,将自己抛下,她要?她要?一直在,年年岁岁,日日月月。

    盛拾月抬手按住她肩膀,翻身?压过来。

    布料摩擦声响起,上?位者换做盛拾月,那些压抑、克制的欲///念,毫无?暴露地冒出。

    “宁清歌,我易感期了,”盛拾月附身?吻住她唇角。

    “臣、我知道,”宁清歌抬手勾住她的脖颈,仰头回应。

    盛拾月咬住她的唇,呼吸散乱间连语气都变得黏糊:“我不想?吃清虚丹了,好苦。”

    “那就不吃,”宁清歌一如往常纵容,抬起腰配合着对方拉扯衣袍的手。

    白袍落在地上?,里?衣歪斜,露出平直锁骨,上?头已有?一个浅红色的牙印,有?人?埋首往下,声音闷闷,像是被堵住道:“陪我几天。”

    纤长指尖穿过发丝,将繁琐金簪摘去,耳畔的宝石坠子摇晃,宁清歌仰了仰头,方便对方的胡闹,声音微哑道:“好。”

    “小九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是这样说的。

    细腰被掐住,被迫弯成小桥,虎口掐窝处,指尖触碰到脊骨凹处,留下深色印记。

    所?有?的累赘都被丢弃,床下堆成小山,就连被褥都被踹开,神智散乱,信香将房屋淹没?,将人?拽入无?尽的海。

    发丝交缠在一块,脖颈多了绯色痕迹,继而被更浓的色彩覆盖。

    易感期的乾元总是毫无?章法,更何况是生疏了一年半的盛拾月,宁望舒扯着她的手腕往下,抬腿勾住对方的腰,将自己往对方手中送。

    “小九……”

    夜色浓重,一切混乱都被隐藏在漆黑里?,被风一卷就消失不见,远处的山峦瞧不清轮廓,只?能看见模糊的城墙。

    宫中宴席早已结束,侍人?搬着东西?,低声聊着几日的趣事,说她们的帝王被丞相横腰抱住,娇弱得不像个乾元,气得那些大?臣脸色青紫、原地跳脚,恨不得上?前拦住,又更害怕丞相大?人?的长刀。

    他们不懂前朝之事,只?觉得那几个趾高气扬的大?臣吃了大?亏,拿来笑个没?完。

    宫外也传出流言,说陛下与丞相大?人?旧情重燃,直接推翻了之前陛下与丞相只?是互相利用的谣言。

    不管旁人?如何讨论,寝宫依旧,樱花香气与荔枝甜香融成一块,化作更甜腻的味道,几乎要?凝成汁液,从屋檐滴落。

    细长腿脚弯折,竟有?些许发颤,想?要?脱离又被拽住脚踝往下,绷紧的腰腹露出些许线条,在抬高时,连肋骨都清晰可见,瘦得惊人?。

    只?可惜这样的薄弱没?有?换得旁人?的心疼,反而是更过分的掐压。

    宁清歌意识散乱,失重的感觉让一片空白的脑子根本想?不到别的,只?会无?意识呢喃着对方的名字。

    像是被一下又一下钉死在床上?,无?法逃离。

    但?她也不想?逃离,甘之如饴地承受。

    后颈被咬住,齿尖划破腺体,甜腻的香气涌入其中。

    伸出揪住枕角的手又被拽回,挤入指间,与之十指紧扣。

    宁清歌想?要?翻身?,与对方面对面,却被恶劣的人?压住腰,又一次。

    屋外传来脚步声,好像有?人?在说些什么,屋里?却没?有?人?理会,完全忽略。

    那人?又喊了几声,最后只?能无?奈离开。

    树影摇曳,月亮又从浓云中冒出,洒落朦胧光亮,枯叶落在地上?,碎成无?数片。

    据宫中记载,景阳二年,陛下与丞相七日不曾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