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七日之久,重新推开那扇破旧的院门,看着凌乱的院落,花时轻叹了口气。
这下院子全空了……
一场丧事,因连着死了三人,丧事的阵仗有些大,连着七日,接连都有人跑到花家的祠堂观望。
花庭敬帮了她不少忙,从第一天的入棺开始,到出殡,都一直跟着,忙前忙后的出力。
说是从钱银上帮不上她,就在旁的地方多出出力,能帮则帮了。
抬棺人和哭丧的人,也全是花庭敬给找来的。起先那些人,都是卖花庭敬面子,不情不愿地来,以为花家的大人全死完了,定拿不出几个钱,这一趟来帮几天,沾了晦气不说,还拿不到钱,这样的事,换谁来都不乐意。
花时原本身上就存了近三十两的银子,自然不会让人白忙活一场,钱也没少给,轮着派发下去,三十两银子,也没用多少。
至于李书翠说的什么,办了场丧事后,家底都掏光了,根本不存在的事……
她虽没有细数,但银子应当也只花了不到十两,若是这数量,换到普通人家,还真不算是个小数目。
花时思量着,踩着院中厚厚的积雪,走了进去。
院子的雪,好几天没清扫,积满了厚厚的一层……
花晓噔噔地小跑进屋,推开房门,仰着头,看了眼房梁上方,又跑出来,小声地对着花时说道:“前两天,咱睡的那屋,房顶又被雪压塌了……”
原先塌的地方,只有一个小的窟窿,这几天没来得及补救,雪越积越多,压塌了好大一片。
她方才仰头看过去,都能看到灰蒙蒙的天,屋后竹林里的竹子,摇曳间的影子。
花时跟着也走了进去,抬头看了眼。
屋顶破的地方,恰好正对着炕床的位置,炕床上的被褥和席子,沾了不少的碎雪。
地上也积了一摊雪,没来得及扫去……
花时沉吟片刻,便说道:“我看看爹那屋,收拾收拾,这几天你们就睡他那屋好了。”
她说着,朝着堂屋走去,推开了对边虚掩着的房门。
花辞远睡的屋,是整个院内,空间最大的一间屋,屋内除了一张炕床,还有两个高高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手抄书,窗台前,摆放着一张老旧的书桌和椅子。
书桌面上,还摊着张发黄的纸,上面凌乱地涂抹着黑色的墨迹,原本写在上边的几个大字,被胡乱涂下的笔画,给遮掩了去,叫人看不清。
墨台的里墨和毛笔尖都风干了,硬茬茬地黏在一块,笔架上摆了一排的笔,大大小小的毛笔头,笼统数下来,有十来支。但很多的毛笔头上的毛,磨得没几根了,可以看得出,使用它的人,经常换着来用。
“哇……好多的书!”
身后紧跟着进来的花离,瞪着眼睛,感叹了声。
这算是他第一次,踏进这间陌生的房屋。
平日里,花辞远从不让他们进他的屋里,从前,除了李氏和花时,旁的人,都不让进。
花时倒是来过几次,就坐在案几前,捧着一本诗书,装模作样的看了几回,都是为了敷衍一开始紧盯着她的李氏。
花离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好奇地左右张望着:“这些都是什么书?”
他走到书架前,仰着头,看着那摆放整齐的书本,眨了眨眼。
花时的视线也跟着看了过去,她见过花辞远的字迹,认得出,上面很多的书名,大多都是重复的,一排的架子上,只有一本是原版书,剩下的全是花辞远对着手抄的书。
她想,花辞远确实有些才华在身上,他也确实有用功在读书,十年如一日地温习书上的内容,他能考上举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至于为什么,他三十几年来一直没能考上,连个秀才名头也是小半年前得来的,这或许是跟李氏脱不了干系……
而一旦打破了那个界限,花辞远就好像一下子找到了自信心,扬眉吐气起来,只可惜……
花时回神,看向一旁明显要小一圈的炕床。
这显然是一张双人炕,四个人睡的话,有些睡不下……
“小小,你晚上过来和我一块睡,剩下的三个就先睡这吧。”
花时说着,走到那张炕床前,将那一床大红色的被褥,折了起来,放到一旁的边上。
这一床被褥应当是花辞远成婚的时候,找绣娘绣的,两面都绣了两个大大的喜字,旁边还有些红红绿绿的花草,面料被角都有些磨损了,好些地方有缝补过的痕迹,盖了有好些年了吧。
花时准备将这些东西都整理一番,能用的就洗洗用,用不上的,全搬到外边扔了。
她转身又让花晓和花离将自己屋的那几床被褥搬来,给铺了上去。
这屋里还有炭盆,晚上可以烧些炭,暖和暖和了再睡。
花晓和花离两人显然是情绪缓和了不少,跟在花时屁股后边,眼巴巴地看着,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十分听话。
拾掇了一番炕床,屋里旁的东西,花时暂时都没有去碰。
敞开的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哎?大闺女?是你们回来了吧?我给你把人送回来咯!”
花二婶熟悉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
三人走了出去。
小花影被花二婶拉着,站在院子里。
“行,谢谢二婶。”
花时上前迎了过去,伸手将花影拉了过来。
花二婶摆了摆手,寒暄着说道:“不用谢,我方才在自家院子,就听到这边有动静,一猜就知道是你们回来了,嗐,你们也别太伤心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嘛。”
许是觉得气氛有些低落,花二婶笑呵呵地安慰了两句,便告辞了。
花时将人送出了门。
花二婶是隔壁的邻里,挨得近,邻里邻外的也住了几十年了,但很少会上门唠嗑。
李氏生前性子强势,又阴晴不定,也从不喜欢与邻里打交道,平日里连话都乐意同邻里间说,更别提什么交情了。
这七日里,顾着守灵,小影没人带着,又不能时时带到祠堂那边,花时便找上了隔壁的花二婶。
没什么交情,起先花二婶一家子都不乐意接看,后边花时说照看一天,给五文钱,人才点头答应,又不用管吃管喝,还能白拿五文钱,谁会跟银子过意不去啊。
等花时再走回院子里,刚进门的小花影,便走上前来,抬手拽了拽她的衣角,小声地喊了句:“…饿了。”
平时这个时候,花晓和花离会在家里做好饭菜,接他回家吃,然后再送到祠堂给她和花遇。
一天两顿,几日下来,便都是这样解决的。
花时估摸着时辰,说道:“我现在去做,你去那边坐着乖乖等着。”
她屋里还有些面粉,米应该是没了,这几天下来,没这么省着,几张嘴,几斤的米,都还不怎么够吃。
花时从屋里翻出一袋面粉,朝着厨房走了进去。
一旁的花晓视线眼巴巴地追着她的背影看了两眼,小表情似乎犹豫了下,提步追了过去。
“你要来帮忙?”花时扭头,看着站定在厨房门口的小丫头,问道。
花晓点了点头。
花时便让她坐在灶台前,烧柴生火。
没一会儿,花离也领着小花影,凑了过来,缩在门框外,眼巴巴地朝着里边看……
花时揉面的功夫,院外又传来一阵些微的脚步声,是花遇回来了。
少年看着空落落的院子,听到小厨房的方向,传出声响,拐向堂屋的步子一转,定在原地,朝着声音的来源,转头看了过去。
“二哥你回来了。”
花离见人走到了屋檐下站定了后,才出声喊了句。
“嗯。”花遇低应了声。
听到回应,花离提着的心,一下子缓了下来,发现二哥一直看着厨房的方向,语气有些高扬地解释道:“我们在做面,一会儿就要下锅了。”
虽已经吃过了好几次花时亲手揉的面,味道虽清淡寡味,但弹劲的口感,配着热腾腾的汤水,他还是能吃上两大碗……
一直到汤面要出锅了,花时才发现花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屋外回来了,此时,正悄无声息地站在屋檐下,正对着小厨房的方向,黑黝黝的眼睛,似乎看着她。
四目相对。
花时好不容易淡下来的思绪,又活跃了上来。
说实话,她自己也没想好,该怎么去面对花遇……
尤其是,她恍惚间回味过来,花遇竟将自己的计划,分毫不差地透露给了她,像是完全不担心她会说出去……
“你们俩去把院子里的木桌,搬到堂屋去。”
花时低声对花晓和花离说道,扭回过,便自顾自地拿碗装起面来。
仿佛方才那遥遥相对的一眼,是个错觉。
一顿晚饭,吃得没滋没味,围坐在一块的五人,埋着头,吃着碗里的面汤,谁也没看谁,谁也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气氛静默得又诡异……
迟钝的花晓和花离,发觉了不对劲,埋着头,没敢吭声。
一直到晚饭结束,也没人吭声。
收拾了一番后,花时领着三人,擦了把脸,洗了洗脚,便带着花晓回了自己的屋,等房门关上,隔绝了外边后,花时才吐了口气。
她也不是没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尤其是花遇时不时投来的,若有似无的目光,她完全没有要和他交涉的意思,看得出花遇的心思有些活络……
花晓有些担忧地朝她看了两眼,惴惴不安的神色,写满在小脸上。
“快睡吧。”花时回过神来,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先躺炕上去,自己则蹲下身,往炕底下塞了好几把煤炭,用木棍和火折子点燃。
一番折腾下来,天色已然暗沉。
屋里静悄悄的,甚至能听见自己呼吸的气声。
白狐黑猫和小白狗都不在屋里,她早些时候也同三只说过了,这几天都不回来。
估计是她这几天没回来,这三只便没有像之前那样准时回来,晚些时候,应该会回来……
花时想着,合衣钻进了被窝里,缩躺在里边的花晓,估计是有些不习惯,时不时便转头看她。
花晓确实有些不习惯,炕底下源源不断传来的暖意,以及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听着身旁传来的轻慢的呼吸声,都让她不自觉心跳加速和脸颊发热。
她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但是她不讨厌就是了……
…
日出东山,暖澄澄的太阳线,穿过厚厚的云层,散落在白雪苍茫的人间……
山脉、密林、屋舍……在清晨朝露里,组成一副美如画卷的景色。
花晓天朦朦胧胧亮时,从暖和的被窝里醒来,睁开眼,看着陌生的房屋陈设,茫然了一瞬,后知后觉地才恍惚回神。
对了,她昨晚和花时一起睡的,差点忘了……
再一转头,便看到花时整个人埋进被窝里,平缓的呼吸声,从被窝里传来。
花晓轻吐了口气,翻身坐起,小心翼翼地穿好衣裳,穿好鞋,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等关门的声音传来,一直躲在房后门外边的白狐,探头探脑地拱开稻草帘子,朝着炕床上的方向看了过去。
“啾啾……?”
一声低低的狐狸叫声传来。
“喵……”
“汪!”
紧接着,黑猫领着小白狗,也紧随其后,拱进了房里。
白狐渡步在窄小的房屋内,左右嗅了嗅鼻子,有些神气地扬了扬脑袋:“啾啾啾……”
‘还好有我在,不然我们都要暴露了!’
黑猫不屑地叫了两声:“喵喵……”
‘暴露的是你,我们可没有暴露。’
它们三只里,只有白十一见不得人,花时每次叮嘱的也是它,谁让它是只狐狸,见不得人。
它和小白都能见人,没有暴露这种说法。
“汪汪……?”
小白狗最后走进来,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黑猫和白狐斗嘴的模样。
不知是不是它年纪最小,灵识也开得慢,虽然勉强能听懂花时的话,但对于另外一猫一狐狸的叽里咕噜说的话,它大多数时候都听不太懂。
不过,昨晚回来的时候,它们三明显闻到了一股陌生的气味,那显然不是花时身上的气味。
它们想起花时之前叮嘱过的话,没有她的允许,不准它们出现在除了她意外的人的面前。
耳濡目染下,在发觉屋里存在第二个人后,它们三便果断地缩在了屋外,硬是在雪地里躺了一晚,等到人离开了,才回来。
没办法,万一它们暴露了,花时不要它们了怎么办……
“你们三个,一大早都就在那嘀嘀咕咕什么呢?”
花时刚睡醒的声音,从三只头顶上方传来。
她揉了揉眼睛,发觉花晓已经起来出去了,转而便听到一猫一狐狸一狗,围坐在地上,你叫一句,我叫一句的,像是在讨论什么。
“啾啾啾……!”
白狐一听见花时的声音,立马蹿了过来,跳到炕上,一整只趴在她身上,兴奋地叫了两声。
花时挨个揉了揉它们的毛发,才从床上下来。
她没听懂白狐邀功的叫声,也没听懂黑猫吐槽的叫声。
至于她敢把花晓带回屋里,自然也不怕她发现白狐的存在。
她看得出花晓和花离对她产生了信赖和依赖,换个说法就是,已经信任她了。
即便是两人知道了白狐的存在,他们也不会往外说,即便是说了,估计也没几个人会信。
之前,最主要的还是防着李氏,不想让李氏知道。更何况,她之前也不想和李氏发生正面冲突。自己养了一只山中狐狸的事,李氏知道了,对她一点益处也没有,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瞒着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咚咚。”
房门被敲响了两下。
“吃饭了,二哥煮了粥,让我来喊你起来。”
花晓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花时回过神来,表情愣了下,有些疑惑。
花遇煮了粥,喊她起来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