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沈星听到响箭爆开之前。
她已经偷偷离开行辕大营,乘舟渡江,和徐芳一行二十多人徒步进了山了。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喊累,会娇气,事实上她没有,这个看着娇弱的小少女一直表现得很坚韧。
后半夜的时候,他们抵达第一个藏身地,数人值守,其余人合衣休寐。
山林并不平静,高低起伏的虫鸣,西索鸟兽走动,远处狼嚎猛兽咆哮,秋风过林刷刷响动。
把沈星带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她梦见大姐、二姐、景昌,爹爹,前世种种,又再度翻涌。
裴玄素那张艳丽凌厉又带几分阴柔苍白的面庞,这个人又强势入侵她的梦境。
那人快步走进太初宫,如入无人之境,一室金黄石青的垂帷摆设,一刹成了这抹殷红颀长身姿的背景。
他轻描淡写,告诉她朝堂的决定。
不容反驳,大权在握。
沈星认为不合适的,据理力争,面红耳赤,但这人不动如风,绝大部分时候,还是得按他的想法来。
他稍退的时候,只是因为他愿意。
他不愿意的时候,谁也奈何不了他。
那时候,沈星仰仗他很多,气得她大吵特吵,在朝中私下动作,甚至把以前种种事情和救过他大事小事都拿出来吵了。
两人很熟,但也没那么熟,再加上她的太后身份,吵得最厉害的时候,他气得把她的桌上摆设全部摔碎。
但有一天,那是个午后,金色的阳光越过大开的槛窗落在室内大片的荼薇花上,他突然来了。
并且在那一天,他突然开口,要求她兑现过去的承诺。
他简直疯了!
挣扎,扭打,从小圆桌到窗畔铺就锦褥的美人榻,香炉杯盏摆设扫落,一地凌乱,大片大片的荼薇被压得七零八落,淡淡的花香那一刻簇拥着她变得异常的浓郁。
满目都是那艳红绣金的衣襟和铺开的曳撒。
那东西像个凿子,一下下捣在她身体最柔软的深处,难受极了,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不适感如影随形。
她有忍耐不过,让他换个小一些的,但顷刻触及他最敏感的地方,他勃然色变,最终以两人不愉快分开告终。
他最后还是得手了。
此后,两人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关系,一直到大决战伊始前的那几天。
——昨天裴玄素扣她的手腕,对她阴影很大,几乎是一刹那,前世那个他和眼前人立马就重合一起。
不怪沈星大反应,因为每一次他想强迫她就范,掐的就是她手腕。
不管是不是榻上的事情。
一扭一带,她无论如何也摆脱不得。
他的手和铁钳子似的。
她没受伤,但那种心理上禁脔和愤怒让人难以忍受。
要说唯一一次淤青,大概就是太初宫首次发生.关系那次吧。
沈星直至今日,他也没想清楚他为什么要强迫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其实对于沈星来说,时间过去不过短短两个月。
决战前几天,两人才亲热过。
他像是要将一辈子的力气都使在她身上,让她难受不适了一夜。
天明披衣离开,他最后回头看她一眼,昏暗的晨光,他蟒袍金丝微闪,阴影里那双锐利丹凤目的眼神,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沉光。
但他很快转身了,快到她来不及问问他。
他害怕吗?
肯定不会。
但究竟是什么,这辈子已经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一辈子,不爱也不算恨,但纠缠实在太过深刻,深刻到沈星始终无法释怀。
风吹过林,刷刷作响。
快天亮的时候,她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紧紧攒着拳,慢慢摊开双手,整齐各四个月牙印子。
风一吹,眼角濡湿,竟是在梦中哭了。
她心里难受。
她承认,其实她是很害怕裴玄素的,他昨日一拧她的腕子,记忆回笼半宿长梦,醒来历历在目。
重生后地道找大夫那段短暂时光,仿佛一下子就离去,距她很遥远。
梦境倾辄动魄惊心,她好半晌才慢慢回过神来,面前小草叶脉沾着露珠,滚下来,她伸手触碰,冷冰冰的。
她不禁抱紧自己。
这样挺好的。
回忆裴玄素含恨的眼神,她咬了一下唇,仰起脸,林木索索晨风冷,深深呼吸了一下。
两人怒骂,算计,对打。
他会冰冷,钳制,胁迫她就范。
软的,硬的,肢体,局势,外甥,她恼过怒过,斗不过他。
他安静下来,站在那处,阴沉的眼神,就让人心头发怵。
上辈子,裴玄素阴柔霸道又喜怒无常,谁也不知道他想什么,让无数人闻风丧胆。
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不高兴?但他一旦不悦,很多时候就会见血。
静静抱膝,被未明穿林的深秋冷风吹了一会儿,沈星彻底回归现实了。
见识过他的过去,她感觉找到了他往后喜怒无常残酷阴冷的根,这怪他吗?很难去怪他。
她心头多少释然了些。
但若是最终他还是变成那样,沈星是绝对不愿意重蹈覆辙的。
她真的不想、不要、不愿意和他在一起了,更甭提发生那种让人难以启齿的关系,让她战栗不适难受了小半辈子。
上辈子沈星活得短,没的时候还是花样年华,小半辈子也就短短几年罢了。
但她觉得自己经历得够多了。
平静下来,她觉得这样就很好。
就此别过,成了曾有点交情的途人。
自己的路终归要自己走的。
如果将来真有所求,他愿意帮她一把,那很好;不愿也算了,就当偿他城破当日送她走的情吧。
自此山高水长,他自踩着刀刃去走他的独木桥;她则在另一个不知名地方,努力去走她的路。
走通了,就活;走不通,也无憾。
毕竟她毕生所求,也不过风浪平息后,和家人回归市井罢了。
惊涛骇浪不适合她。
沈星这么一想,心胸通畅了很多,她用力甩甩头,将裴玄素这个人甩出她的脑海。
她站起来,用力往前迈出一步,抿唇笑了下,林间清晨空气,她深深吸一口气,清新侵肺。
就觉得真的过去了。
这时候,西北方向的崇山之间,“彭”一朵赤红焰火陡然炸开!
所有人一跃翻身而起。
飞鸽扑簌簌直扑而下。
沈星神经马上绷紧了。
“快走!马上动身,卯正必须到位——”
……
这支队伍带队的是徐妙仪的心腹徐延和徐芳,以及一个第一次来的沈星。
一行人迅速沿着路线往规划好的指定地点赶去,沿途不断有飞鸽落下,林中地形复杂,手绘地图打开,一边端详一边飞速一动。
他们的目的是拦截沈景昌小队,拖慢后者的速度,要不着痕迹,但尽可能地减轻他在这些涉及非常多皇家秘辛的事的参与度。
最后,就是滂江侧的火药埋伏。沈景昌小队不能不到,但最好赶在最后一刻过了才到。暗阁倾巢而出,往往代表不惜一切代价,这种熟知彼此的血拼中,很容易一起被炸飞的。
徐延一来就见过小小姐了,大家都知道沈星,但让徐延徐芳等人惊讶,沈星还会看舆图。
“小小姐真不愧是主公血脉。”晨光梳漏,徐延惊喜地说。
其实,这还是上辈子跟在裴玄素身边时学会的,后来大战三年,她连军事舆图都会看了。
沈星抿唇笑了一下。
须臾敛了。
她用力甩甩头,说好不再想起那人的。
今天之前,龙江南岸山区被朝廷平叛军及两宫钦差严密监视,他们都没能实地考察,这是第一次进来就要动真格,大家且行且对,但好在在场大多都是昔年徐家卫出身,舆图辨认滚瓜烂熟,非常正确沿着原定线路疾速前行。
很快,他们在进山三十余里之后,就迎面和沈景昌小队的暗阁成员碰上。
两边黑衣蒙脸,谁也看不出谁,沈景昌那边初时以为是女帝方的人,但一交手之后,沈景昌立即就把徐延等认出来了。
他目光微闪,不动声色,继续交锋。
暗阁成员非常厉害,但幸好徐延他们也有几个高手,并且准备充分,金丝渔网截勾等利器先后使出,战了足有一刻钟左右。
沈星隐伏在林间的灌木丛里,紧张举着袖箭,对准暗阁那边的人。
她准头很好,眼睛特别好使,二姐从小就让她练袖箭和短镖。
二姐一定要她学,她天赋一般,就每个路数重点学一两个招式。攀、爬、捅、劈、捶、避,另外重点就是袖箭和短镖,二姐千辛万苦偷渡东西进来督促她练,一遍一遍重复,学不好打屁股。二姐家变时十一岁,英姿飒爽,一杆红缨枪舞得虎虎生风。
这些东西,想起来让人心口发胀眼眶发热,沈星深吸一口气,眼睛不敢眨盯住前面。
“咻”她发出一支袖箭,和徐芳的凌厉长剑配合,正中一位暗阁成员的肩胛。
很快就见血了,暗阁小队人虽少,但每一个都是当世顶尖的高手,沈星紧张得不行,她没见过当年暗阁的风采,但这样的身手绝对可以裴玄素身边的韩勃邓呈讳相媲美。
破开金丝渔网之后,暗阁很快就占据上风了,已经拖了一刻钟有多,徐延徐芳等二十多人大半见血之后,迅速后撤了。
暗阁无心恋战。
沈景昌深深看了他们一眼,下令:“别追了,赶紧走!”
沈星一行人在树林里上药包扎之后,迅速找到背来的包袱,换了一身样式略有差别的黑色劲装,这次分成两队,徐延说:“下一个,目标地点下游二十里,滂水东岸,走!”
舆图一点,大家都看明白了,立即就动身。
徐芳低声问:“小小姐,我背你。”
沈星坚定摇头:“不用,我能走,遇上不好走的地方,芳叔你们拽我一下就行。”
她是略感吃力,但她还行的,她是来一起行动的,她不是来当小姐的。
一行人砍杂木扎筏,以最快速度渡河,往目标地赶了过去。
……
再说裴玄素那边,一支响箭升空,不管原来计划部署如何,寇承婴和两仪宫那边又是谁占据上风。
他强势入局,硬把节奏生生控住了。
黑黝黝的水牢之中,蹚渡腥臭陈腐的黑水而过,寇承婴杀掉最后一个夷兵,劈开牢门,一把将那两名刺客擒在掌中,单手持剑,拖着往外走。
至天光初露的地方,扒开刺客衣裳,他锐利目光一审视,顷刻发现:“这俩是假的!”
手腕镣铐下大大小小刑伤竟是新的!
——夷人前仆后继,惊怒、拦截、转移、毒箭,身后整个水牢血腥一片,寇承婴几乎杀尽了水牢内夷兵,方才抵达水牢深处把两名刺客夺到手中。
奢蔼为了族计生存,拼尽一切,逼真到了极点。
一时之间,无论是寇承婴韩勃一行,还是隐伏在水牢外的两仪宫哨探——后者严密监视水牢动静,伏击杀人灭口一条龙首尾呼应严谨至极,已经到位多时。
突然就落空了。
寇承婴大怒,把手中那名黑衣人往地上一掼,明暗双方错愕到了极点!
这时候,天空突然爆开一朵赤红的焰花!
这是西提辖司的紧急联络信号,至高级别,十万火急,立即来援!!
现在这个关口,除了那两个刺客,还有什么称得上十万火急的?
几乎一瞬间,不管水牢门外的,还是丛林草石隐伏的,两宫人马抬头,应声而起,以最快速度往焰火发出的方向狂奔而去。
刷刷草丛,横生枝丫疾刀劈断,露水浸湿腰部以下没人在意,踩踏蛇虫而过,寇承婴韩勃一行全速而过,冲出了茂密树林,一跃上了山头。
只见前方有个衣襟凌乱长发半披的蓝布身影,正带着几个人往前穷追不舍,同时他们也看见了在前方一晃入林那两道黑衣狼狈身影,那身法与速度,毫不怀疑,这就是那两名真龙江刺客!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心情大起大落。
裴玄素闻声倏地刹住,回头,他喘息着:“快!那两名刺客就在前面——”
秋风猎猎,他凌散长发和脏污蓝衣在风中翻飞,裴玄素瘦削了很多,在凛冽的风中呈一种羸弱但勉力支撑之态。
韩勃不由大喝一声:“做得好!”
从发现不对到重新锁定刺客行踪,时间不过短短两刻,但熬人焦急到了极点,在发现刺客和功臣裴玄素一刻,所有人大喜过望,纷纷出口:“是裴玄素!”
“是裴玄素!”
不是回去了吗?
但裴玄素的境况他们都知道,人家不情愿挣扎想加入,非常能理解。
一刹大家对裴玄素好感大增啊!
这回真幸好有他啊。
寇承婴一发现是裴玄素,那唇就抿成线,但他没说什么,身畔一瞬惊喜夸赞如潮,他厉声冷喝:“追!兵分三路,快——”
狂冲中大队伍迅速分成三路,往前急冲而去,转瞬冲入密林,很快响起叮叮当当的厮杀声中。
裴玄素顺利成章,终于汇入了追击队伍。
他们和两仪宫的人马很快就短兵相接了,刺客被潮水的两边骇得大惊失色,伤势不轻的两人很快被追上了,拚命一般的抵挡,两仪宫和太初宫厮杀也白热化到了极点。
两仪宫一方为首有十三名黑衣人,看身手和训练有素的队伍明显就是暗阁逃脱的成员,是这次灭口被囚俩刺客行动的核心主力之一,而寇承婴苦练多年,身手了得也不逊那对方为首的那名黑衣人。
两人厮杀短促,黑衣人抢先扣住刺客的手腕,往己方一拖!寇承婴厉喝一声,手中湛卢剑一震,配合着韩勃裴玄素等身边的一众好手,他暴起,“刷刷刷”连续三剑,挑断了扣人刺客的右手手筋,长剑落地,那敌方只觉环跳、三阴、合谷等穴道一麻,全身失力,扣着的人就掉在地上,有同伴拼着鲜血喷溅,扑上去抢过。
但太初宫这边实在太掣肘了,他们要抢人,并且保证活口,对方不惜一切代价只需要杀人灭口,咻咻的毒箭毒镖在不断往核心圈激射而来,无差别攻击。
逼得寇承婴暴喝:“放——”
早在混战一开始,两仪宫这边就有人去抢占了上风位,得令迅速解开包袱,把里面的大量粉末一扬,腥甜刺鼻的黄色粉末立时覆盖全场,几乎在场每一个人都被迫吸了进去很多,霎时开始头晕、手足发软。
太初宫这边真的拼了命,要是哪一方来了援兵,恐怕立马就能所有人都杀光了。
太初宫这边很多人都中了毒镖,包括寇承婴裴玄素韩勃,但他们毫不犹豫,回剑就往伤口狠狠一剜,血流如注,深深一个坑挖出来。
两仪宫那边死死扣着刺客,后者拚命挣扎反抗,太初宫穷追不舍,叮叮当当,手足发软还在竭力而战,两仪宫这边一时无法腾出手把刺客杀死,只得拖着不断往前走。
裴玄素喘息着,“往东,滂江三十余里,有个石林!”
寇承婴韩勃一听秒懂,这时候也顾不上其他,寇承婴立即下令,必须把人驱逐着往石林去。
对方也不是省油的人,双方很快逼近石林,先后冲了进去,交错凌乱的大大小小石林石柱,很快就将大队人马分割开了,交战声混乱零星,远远又近。
龙江一带的石林位于宣慰城和旧寨之间,地形复杂,曾是龙江府重点关注对象,裴玄素当年看过详细地图,他不断指挥大家,迅速挪移。
“往东,往西,这边——”
这真是一场拼体力拚命硬的血战,两者缺一不可,裴玄素浑身浴血,他一度扑倒一名被囚刺客,韩勃厉喝一声,竭尽全力撞飞抢攻过来的敌人,一名太监军扑在韩勃身上,替他挡了一刀。
裴玄素韩勃和该刺客翻滚在地,裴玄素心中终于大喜,只是翻过手里那刺客一看,只见那人面巾垂落,紧闭双目,面色泛青,喉骨已经被掐得凹进去了。
这人还有一点气,但绝对撑不到回东都的。
裴玄素和韩勃对视一眼,两人心一沉,几乎马上翻身而起,直扑战圈核心最后一名被囚刺客。
寇承婴等人见状心一坠。
韩勃将所有希望放在最后一名被囚刺客身上,祈祷这人千万别这样,所有人拚命急攻,鲜血爆溅。
激战之中,裴玄素的目光,却放在敌方其中几名暗阁成员身上。
在场黑衣人很多,包括刚才被他们错开的楚淳风一列人,也是身着黑蓝劲装的。
但暗阁成员身手之高绝,并不难分辨,裴玄素有心留意之下,已经发现其中有几人一直若有似无被同伴拱护着。
寇承嗣等人以为这是头领,这么以为也没错,他们确实是头领,只不过……
混战之中,裴玄素厉喝一声,他一震长剑,杀了上去,肉搏之中,他最终伸手撕开其中一个目标暗阁头领的衣襟,暗袋中有一枚玉牌飞出,裴玄素一个翻滚压住,伸手一按,药物毒丸通关文书及王印拓片洒了一地。
那张折叠得极小极薄的纸片在当中,就是最贴近玉牌内壁位置的那张,殷红的印鉴自纸背清晰透出。
裴玄素一把捻起那张,抖开,几乎是同时,他厉喝:“这几个人,必是宗室子!”
“锦江王之子?东极王之子?坪山王之子?……”
裴玄素将宗室中仍然□□的、目前簇拥皇帝身边重要的宗室王们一个个尽数数出,手一举,那一张制作极其精良又极薄的空白纸笺扬开,左下角鲜红的绥成王王印醒目至极。
几乎是马上,全场面色大变!为首那暗阁成员还真是就坪山王之子,他身后有一个是他的庶弟,有一个东江王之子,还有一个是越王之子。
这四个人和可那俩被囚刺客不一样,他们出身宗室,父王是宗室王重要组成成员,实封实权,他们参与了龙江刺杀,并自夷寨脱身,但却绝对不能像俩刺客一样被灭口杀死的。
连在场的皇帝的股肱淮安侯郑御都脸色大变。
至此,事态又再度翻转。
坪山王之子几人面色丕变,几乎是马上,他们掉头疾速遁离,连手上的刺客都往地上一掼不管了。
寇承婴长剑一挥,抢先拉过刺客,一看,也是仅剩一口气,他把人往身后一甩,厉喝:“快追!”
一前一后,先冲出石林,又冲进宣慰城,自城中而出,又进入莽莽山林,龙江江水奔腾不息,两边的人减员都非常厉害,药物作用渐渐消褪了,但高强度战斗追击让所有人的喘着粗气。
积年的腐叶一脚深陷脚踝,拨开横生的枝丫不断往前走,人不少,但除去身侧的甚至不知道不远处那一拨究竟是敌是友。
唯一全神贯注着追逐前方那鲜血晕染的坪山王之子几人。
——既然裴玄素什么都不知道,那他就直接推翻原来的一切,让大家从头来过。
用他掌握的信息,竭力去掌控这件事情的节奏。
他咬紧牙关,一直提着剑奔走在最前一线。
冯维四人侥幸都没大事,几人紧紧跟在裴玄素身后,为他捏一把汗。
裴玄素少年游历南北,事也遇过不少,但最凶险这次,一无所有,背水一战,败,就死,甚至比死更凄惨。
但所有人都拼出去了,悲愤憋着成一口气,死就死吧,他们不怕死!
他们跟着裴玄素一步一步前行,横生枝杈刮过脸颊伤口,一阵一阵刺痛。
冯维他们还很担心主子的身体撑不住,只能祈求,那截老参能支持得久一点。
血色湮红,蓝衣深浅一片渲染,裴玄素持剑一步步前行,就像悬崖的孤身。
……
命运和情感,终究还是把沈星和裴玄素牵连在一起。
两宫人马的人不择路狂奔追逐,坪山王之子几人几度要脱身,都被死死咬住。
裴玄素他们途径滂水一侧,甚至见到顺流而下的木筏,只见断口簇新,显然刚扎的,于是他们勾住木筏,跳上去直冲对岸,扑通扑通下饺子其余人全部一头扎下水。
河上河下,又是一场撕扯混战。
裴玄素留意到木筏边缘一侧有一处簇新的袖箭刮痕,他当即就想到了沈星,沈星就是用袖箭的,她每天都会紧张又认真地检查两手的袖箭和包袱的短镖,他见过好几次。
上岸后,越过一处高坡时,裴玄素鼻子抽了抽,他忽嗅到一股很淡的硫磺和硝石的味道。
沛州辖地的山中有硫铁矿,因而还有个火药厂。火药厂朝廷直辖,但他对这种味道非常熟悉。
他眼利,立即就瞥到坡底大石边有一道处理后残留的脚印,非常深,似是力工背着沉重的背篓走过的,并且看清晰程度,过去也有很久了。
他大约明白这是什么了。
但裴玄素扫一眼即掠过,他深深喘息着,顾不上其他,只全速往前急掠。
双方的人完全不顾自身伤势,疾速遁离和追击,前方人越来越少,仅剩坪山王之子几人带着七八个人全速急奔。
裴玄素瞥一眼溪流水位,一跃而过——从悬崖底下他就注意到水位,过了滂水之后,水位偏低越来越明显。
他浑身热血上涌,一阵冷一阵炙流窜而过,他要功,就必得首功!
坪山王之子几人必须到手至少一个!
背水一战,他亦不知前方生死,但他竭尽所能。
最终,在他全力的暗中控导之下,兜兜转转,坪山王之子一行此刻终于还是来到了夷山水坝不远的位置。
夷山水坝是前朝为了恩抚两夷建造的,泽及几个宣慰府数十万的夷民汉民。
不过现在汉民早就跑光了,两夷也退进旧寨,陈旧的大水坝孤零零留在原来的堰塞区之上。
孙传廷无声重新汇回追击小队,他冲裴玄素无声点头,裴玄素判断得一点都没错,奢蔼确实拦截了大坝水流,原来估计是要给朝廷进山的平叛军重重一击,宁可两败俱伤的。
但现在奢蔼改变主意了,和裴玄素交易后,三分之二的族人准备撤离,包括他自己,只留下三分之一精勇夷兵和平叛军决一死战,为族人争取时间和空间。
孙传廷刚才去看了,奢蔼已亲自带人抵达水坝,待神武大炮一响,他将立即会点燃大坝上的火药引线。
但孙传廷迟疑了一下,“但数量有点不对。”
孙传廷也在沛州很长时间,裴玄素熟悉硫磺硝石的味道,他跟随左右自然也熟悉。
但一路绕路过去,他感觉曾经在这一带运输而过的火药有很多,远超奢蔼所拥有并布置在水坝的。
这时候,前后几拨人已经距离水坝很近,不足两里地。裴玄素刚才抢先说话,引导小队绕另一边追击,把另一条近路有意无意让给楚淳风郑御等几拨人。
后者立即抄近路,冲上去,此刻正立在东边的高坡上,一旦水坝爆破,重水一泄千里,将会顷刻将他们那边的人全部拦截在另一边。
届时西边这一片,只会剩下坪山王之子这十数个人,以及寇承婴韩勃裴玄素这一队的数十人。
前者伤痕累累,裴玄素能设法将其擒获的可能性也将大大增加。
他殚精竭虑,甚至有可能被大水一并冲走。
所有人都喘息着,绷到了极致。
也包括了他。
辰时终于到了。
“轰——”
神武大炮第一声轰鸣,平叛之战打响,连续轰鸣的炮声霎时响彻了整个龙江区域。
轰隆轰隆炮弹落在山巅和地丘,震耳欲聋,脚下的地面在颤动着。
就在这个时候,“轰——”一声巨响。
两宫追逐双方突然闻听前方一声爆破的巨大声动!紧接着,一道巨大的银白水流如银河倾斜,汹涌澎湃,摧枯拉朽,席卷而至!
郑御楚淳风他们非常幸运,高坡正好在水龙边缘,一行人大惊失色,疾冲退后,赶紧冲上后方的参天古树。
裴玄素这边在平地,水流狂涌卷过大腿,所有人面色大变,被冲着往下游峡谷夹裹一段,一瞬间迅速和郑御那头拉开距离。并且如裴玄素所预料的,水龙在十数里外因为高山阻挡,水流顷刻变缓。
坪山王之子七八人先被冲下的,他们在这里先后上岸。
太初宫这边一见,立即挣扎往那边泅过去。
裴玄素面色却变了,因为方才大水一刹,他清晰望见,高坡上的楚淳风面色大变。
——楚淳风原来一直想脱身去顾沈景昌那边的事的,奈何这边变化翻天覆地,他根本走不脱。
一见大水,他面露惊惧,刹那之间,连遮掩都顾不上,厉声喊心腹赶紧放信鸽。
一个立即撤的牌子挂上信鸽脚踝,信鸽冲天飞起,往下游疾速飞去。
楚淳风的蒙面巾早掉了,裴玄素认得他,沈星的姐夫。
裴玄素本人也是一个上位者,他太清楚若是寻常手下人遇险,楚淳风不至于这样喜怒大形于色的。
只有一个可能,沈星正在水龙下游。
“扑簌簌”白鸽振翅,落在距离裴玄素上水的黑森林再一里多的下游,银色水龙咆哮,霎时往那头席卷而下。
裴玄素脸色变了,孙传廷也发现了,他急道:“沈姑娘会不会在那边?”
那么急的水,若冲个正着,人没的几率很大的。
裴玄素全身湿透,殷红渲染蓝衣,血液在脉管冲涌,他的情绪也一个样。
他最终咬紧牙关:“先下去看看!!”
命运奔流,如浪冲涌,他终究是不能看着沈星有生命危险和死去。
裴玄素上水后,一口气顾不上歇,带着冯维几个往下游疾速而去!
第22章
大水咆哮如银龙,在所有人猝不及防之际席卷而下。
“什么声音?”
最耳聪目明的徐延徐芳几人在平叛军隆隆的炮声中忽竖起耳朵,徐延身侧有一一棵大树,他一跃纵身而上,至顶端树梢,一看,霎时色变。
“撤!撤!快撤啊——”
他怒吼着,拚命挥手,直接从树梢一冲而下。
但人快不过奔腾的流水,一行二十多人闻声赶紧往东没命狂奔,那银龙呼啸而至,在他们即将冲上高坡的时候一个浪头扑过来,将所有人卷冲了出去。
所有人成了一个黑点点,在水中拚命挣扎,万幸他们已经奔出了水流正中,但一浪接着一浪从高泻下的高速水流依然十分厉害,他们竭力往岸上游,但效果根本不大。
“小小姐,小小姐——”
徐芳徐喜几个拚命大声喊道,但下一瞬被一个浪头打断声音,徐延喝道:“别慌,别挣扎,往左边去——”他也急忙举目寻找沈星,但骤见被水流夹裹的一同伴撞向一颗大树,他赶紧一扑过去,竭力拉住。
沈星在最上游的地方,一开始还能踩到地,但下一瞬一个浪头扑下来,人就不知到哪里去了。
奔腾的流水在一个转弯的凹位形成一条湍急的河流,她在水里载沉载浮,竭力仰头蹬水,被浑浊流水夹裹。
她一瞬被浪头拍得晕眩,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只是她来不及做些什么,有几条人影自上游黑森林方向追至,沈星有些错愕,因为她见到裴玄素!
下一瞬,裴玄素自上方一跃扑下,“噗通”一声纵身湍急流水,很快游过来,一把就拽住她的衣领。
他的力气比她大太多了,一手拨开水流夹裹迎面冲来的一截浮木,没多久就拽住一根老藤,拖着她往高坡岸上走。
沈星一开始灌了好几口水,憋着一口气终于上岸,蹚过哗哗的水流,她趴在坡上拚命咳嗽,急忙抬头看身边的人。
平叛军隆隆的炮声已经停了,水师开始登岸,隐隐的沉沉战声和肃杀风声,晴朗的天气随着战事已经消失无踪,阴云覆顶,和神武大炮的硝烟混合,流动盘旋。
深秋的风呼呼刮过,侵体生寒。
裴玄素也喘着气,但他很快停下来了,蓝色布袍被鲜血渲,水流冲洗,变成一种铁锈褐红。
沈星仰着头,天光下她双环髻湿透刘海凌乱,贴在白皙的额头上,她那双有一点点狐狸翘的杏仁圆眼大睁,愣愣看着他。
“你为什么回来?你不忙吗?”
她嗓音天生有种软乎,细细的,咳嗽后微哑,心有余悸,神情惊愕复杂。
裴玄素垂眸看她,风猎猎而过,眼前人全须全尾,他撇开视线,看着已变得奔腾广阔的水流。
他想,就当还恩好了。
风猎猎而过,他的声音比先前好了很多,有几分日后的低醇华丽,淡淡的沙哑,风带来那个人声音,他说:“从今往后,不拖不欠了。”
裴玄素低头看了她一眼,移开视线,他哑声说:“如果你觉得还欠,再来找我。只要我未死,一概奉还。”
到底撇不下绝境中的那份情,种种复杂的情感难以言喻,裴玄素喉结滚动几下,他蓦地转身离去。
“裴玄素!”
沈星忍不住喊了一声,她爬起来,“你……你的事情还顺利吗?”
她的心和外表一样乱,突然被大水冲了惊魂未定,已经决定和裴玄素分道扬镳或许此生不再相见,突然他又出现。
裴玄素于她太熟悉了,多年纠缠,数年耳鬓厮磨,这个人侵略性和他的存在感都非常强烈,她此刻的眼睛一下又被他占据,她没办法忽略他。
他抛下了两句话转身就走了,她心里一下子复杂难言,她其实也没觉得自己做了多要紧的事情,当然这对裴玄素来说很重要。
她纷纷乱乱,默了一会,仰看他背影离去,猎猎的罡风拂动他的衣摆扬起,冯维几个顺手拖了两个人上来,跑向这边,裴玄素疾速下坡,汇合后,匆匆往来的方向而去。
他快要抵达坡底之际,沈星忍不住爬起追了几步,问了一句。
一个人在坡顶,一个人在坡底,裴玄素侧身瞥了她一眼,他转目望向黑森林的方向,而黑森林再远些的前方,就是夷族旧寨和炮区。
“如果我是坪山王之子,我会去炮区。”
活命和脱身的几率大多了,就算不幸一炮轰死了,也能拖着身后一大群追兵去死。
那才是划算。
这一去,谁也不知他能否得手,是死是活,裴玄素是去拚命,他可不敢保证。
沈星这个问题,真的难让人回答。
他勾唇自嘲一笑:“倘若我死了,你若觉得还欠,那也没有办法了。”
一切只发生在短暂的时间,从裴玄素出现到现下,不过短短数十息,他话罢转身,一行人迅速离开,猎猎背景很快变小,消失不见。
……
沈星站在高岗上,愣愣看了好一会,直至再也看不见人影,她才慢慢回过神来。
大家都是身手矫健的汉子,陆续上水,有被大树拦腰撞到或被水流卷去的,附近的人急忙挣游过去救助。
徐芳四人最先上岸的,匆匆来到沈星身边,五人急忙去拉同伴上水。
一共二十二人,先后上水了,最严重撞折腿的,其他基本没大事。
徐延考虑了一下,让人把腿折的同伴背起来,“你找个安全的地方,再把大黑放下。”
他举目眺望,一场突如起来的大水扰乱了他们的计划:“不过小公子他们的路也被截断了,他们绕路去标点的话,起码得多费一个多时辰。”
沈景昌他们也可能有援助岐山王之子的任务,但这些不归沈星他们小队管,他们的任务是滂水边的火药堆。
沈景昌的去路也被截断后,徐延他们的时间变得宽裕很多,徐延说:“我们往上游去,绕过上面的水坝过去。”
一行人且停且行,先给大黑固定了腿骨伤口,背着他往上游去,沿途经过黑森林,因裴玄素的出现和视线,他们特地避开了。
沈星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远远的,经年生长的参天古树已呈墨绿色,隐天蔽日,看着黑乎乎的。深秋未见变色,冷风呼呼地吹,天空阴云越压越低,秋雨迟来终至。
今天天黑得很早,申时刚至,天已经泛暗,徐延徐芳沈星一行摘下大叶编织了临时蓑衣,徐芳给牢牢编了好几层,再把雨披和草帽戴在沈星的头顶。
细细的雨丝飘下来的时候,突然一声炮响!
“轰——”
突然远远传来一声炮轰。
众人不禁奇怪,毕竟平叛军炮轰持续了三轮后,已经停下来有大半个时辰了,现在估计步兵正在登岸徒步往夷族旧寨开拔,不会再开炮的。
所以这突如其来的炮响突兀且孤零零,“轰,轰轰”一连三下后,就停了,并且不是打在夷寨附近的,而是在炮区较外围的方向。
——“如果我是坪山王之子,我会去炮区。”
突如起来的炮声惊动了所有人,徐延望一眼炮弹打出来的方位,道:“这是太初宫大船打出来的炮弹,估计寇承嗣得手放信号箭了,英国公给他放炮解围断尾。”
一路飞鸽扑簌簌不断,队长徐延对明面上的情况了如指掌。
沈星惊惶站起来!
那裴玄素呢?
什么,寇承婴得手,那裴玄素呢?!
她清清楚楚记得,上辈子龙江案里面,寇承婴是被裴玄素杀死的。
冰封三尺绝非一点冬寒,什么环境下他才被迫非得去杀寇承婴这个女帝亲侄?
可现在寇承婴没事,那裴玄素呢?!
有种恐惧搠获她的心脏,她惊惶跑到徐延身边:“延叔,你能不能放信鸽问问,黑森林怎么了?裴玄素怎么样了?”
徐延上水后,第一时间就把看见裴玄素和黑森林的消息发回去了,姐夫肯定派人赶去了的。
现在怎么样了?
知道吗?有消息吗?怎么会这样?裴玄素不会出事了吧?
……
时间回溯。
裴玄素瘦削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黑森林,带着冯维几个,很快找到了大部队。
寇承婴韩勃一行已经基本上水了,正第一时间侦查岐山王之子等人的踪迹。
大家都很狼狈,但没人顾得上。
寇承婴单手持剑,审视目光巡睃黑乎乎的参天老林,一转眼,就望见裴玄素几个。
他冷冷盯着裴玄素:“去哪了?”
裴玄素垂眸:“被大水冲开了,刚上水。”
一个玄黑劲装、玄金冠束发,宝剑黑沉锋利,居高临下冷冷审视;另一个最普通的内监蓝袍,发乌的血色浸染墨蓝色的细棉布,手持最普通的宦营制式剑。
裴玄素垂下眼睫,遮住眸中所有神色,看起来沉默恭谦。
良久,寇承婴冷哼一声:“还不滚去侦查!”
裴玄素带着人去了。
边上正忙着包扎伤员的武官问:“裴玄素,你伤包扎了吗?”
说着抛过来一瓶金创药和两丸内服丹。
“我给你包吧。”
另一个统领忙好手上那个,索性站起身,带着几个人跑过去,和裴玄素他们一起往那边侦查去了。
索索的步声,很快没入森林中。
寇承婴冷眼看着,暗哼了一声,他对手下心腹说:“明明看着快死的样子,”说的是登岸找水牢的时候,那是裴玄素的状态明明很糟糕,“一回头又挺起来了,他哪来的灵丹妙药?”
西提辖司的伤药这么好使吗?
手下心腹说:“这不挺好的吗?”
裴玄素的本事大家看在眼里,不愧是智计无双,他劝寇承婴:“主子,如今朝中这局势,陛下多一个有真才能的人效力不是更好?”
寇承婴不悦,他的手下居然替裴玄素说起情,这人真真了不起啊。
区区一天的时间,折服多少人心?
他冷笑:“这姓裴的脑后有反骨,他爹妈死得这么惨,我敢断言,他绝对不会死心塌地地安分给陛下效力的!”
哼。
寇承婴斩钉截铁,他心里不悦达到顶峰,冷冷盯着裴玄素过去的方向,他眯眼。
这一路上裴玄素光彩夺目,迅速打入大部队,如今怕是没有人能够湮灭他的功劳了。
寇承婴心里总是不忿,并且,他始终存着猜疑。
刚裴玄素去下游的时候,带的是冯维和邓呈讳,孙传廷则找回赵关山派来那五人,在黑森林等裴玄素。
裴玄素回来后,后者忙赶着跟上去。
但被寇承婴使人拉住一个,寇承婴上前,眯眼问:“裴玄素是怎么发现那两名被囚夷族的刺客的?你们那一段时间,还去哪了?”
那人已经被孙传廷反覆叮嘱过,不过不用叮嘱,能派过来的都是赵关山心腹一拨,并且他们心理上已趋向裴玄素:“就在山里找,我们也不知裴公子怎么判断的,就跟着一路疾行,走走停停,就找到了。”
来来去去,都是这套说辞。
寇承婴眯眼打量半晌,阴着脸挥手让放了。
很快有人找到了岐山王之子几人上岸的踪迹了,信号一发,所有人立即抬头,往那边急追而去。
裴玄素照旧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
黑森林横跨数十里地,内外各有山川河流,水文地理非常复杂,他们和岐山王之子等人都是夺路狂奔,往往一个抄近路或熟悉水文情况,对重新找回后者踪迹和缩短距离非常重要。
精绘的羊皮地图摊开,裴玄素不断睃巡附近的地势和河流情况,言简意赅,异常精准到位,昔日理政手腕可窥一斑。
追击之中,大家喘息越来越重,不少人已经出现力竭趋势,失血不少加上失温疲惫,不管是逃的还是追的,速度都开始放缓。
裴玄素感觉一阵冷一阵热,晕眩、乏力,他勉力撑着速度,脚下越发感觉沉重,长长一截老参的功效,由巅峰开始回落了。
然而祸不单行。
岐山王之子几人咬牙撑着,冲出黑森林越过河流,终于抵达了炮区边缘。
入目一片凌乱,溪水倒流瀑布坍塌,龙江山区石质泛白疏脆,重袍轰击之下,山崖坍塌倒蔽,地面歪斜,树木连根倒下,连很多夷族建在底下建筑都露出来了。
仓、牢、溶洞、地道,现场石头、木栅栏,折断败落深坑飞起,七零八落。
在经过一处改道溪流时,寇承婴无意瞥见水位线,只见新、旧水线交错,苔藓湿痕,他心念如电,一下子刹住了目光。
这人也是相当敏锐的,龙江惊变,女帝遇刺当时,唯独他追截到刺客,打断沉江,成功打捞到兵刃为物证。
寇承婴虽极年轻,出身高贵,未曾外放为官实务过,但他非常聪明。
本身能和裴玄素蜚声并驾齐驱,他本人也相当有天赋。
盯着那水位线一瞬,他很快吩咐,把手下曾经外放过、熟悉水文情况的人叫了一个过来了。
他问平原山中,河水枯涨情况。
那人一愣,忙说:“汛期枯水期,河床溪流水位当然区别很大的。像龙江这样的山,水源头丰沛,夏汛又长,入冬之前,水位都会很高。”
那人回忆一下:“宣慰大坝观其坝崩水势,必然已经拦水多时,所以先前水位会明显比正常年份低。”
得到肯定的答案,寇承婴冷冷笑了起来了,“果然啊,”他冷笑一收:“咱们怕是被设计当那姓裴的陪衬了!”
想得真美!
想得真好啊!
寇承婴呵呵冷笑。
左近心腹闻言惊疑不定,回禀那人对裴玄素很折服,说:“说不定是没留意,我也没留意。”
寇承婴笑了笑,“不,他肯定留意了。”
他笑容一收,挥手让这人闭嘴退下去。
这时候,已经追抵炮区了。
这时候,万炮轰鸣的声动早已停下来了多时,水陆二师挺进山林。而夷远处指挥战船上,副总指挥陈臣江举着千里镜巡睃夷族旧寨这一带,一旦发现树摇索动,判断有一定规模敌人快速穿梭的迹象,他会立即下令补点炮轰。
而经过一连串的追逐交锋后,岐山王之子身边只剩下两人,连他自己三个,三人不同程度负伤,强弩之末,毫不停歇冲进了炮区,在树梢顶部大力穿行。
寇承婴一行人数十个,刚抵达边缘,前方“轰——”一枚炮弹落地,整个地皮震颤,硝烟尘石飞溅喷扬。
所有人不由刹了一下脚步。
“接下来怎么办?”
分队,化整为零,还是派敢死队负责开路?
寇承婴挥手让那人闭嘴下去后,他勾唇冷笑起来了,几个箭步上前。
所有人看向他,他是总指挥。
寇承婴一把抓住裴玄素衣领,冷笑道:“让他去!押着他去!”
他厉喝:“是你对不对?”
电光石火,两双漂亮又凌厉的眼眸对视,其中一双火花迸溅冷笑讥诮,洞悉对方的阴谋;裴玄素心一沉,丹凤目沉沉暗黑,沉着看不出任何情绪。
“侯爷,您这是做什么?”裴玄素沉声问。
韩勃破口大骂:“寇承婴,你这是什么意思?胡说八道些什么?!”
寇承婴上来之前,韩勃正在和裴玄素说话,疾速追踪之间,他瞥一眼裴玄素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皱了下眉,“坚持住。”
千万别最后掉队。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脸色不怎么好看,但还是扔给裴玄素。
两人关系也就那样,昔年互嘲打架无数次,韩勃还被裴玄素写诗嘲讽,被气得死去活来。
韩勃撇撇嘴,还是把剩下的药抛给裴玄素。
裴玄素自己知自己的事,强行提精固神的药,主要无非人参帝皇苁蓉之类的药物,但他自己先前已直接一大截老参嚼服下去了。
他把药瓶的药丸全部倒出吞下,果然效果不大。
这时炮轰截停,寇承婴就上来了。
韩勃勃然大怒,他是队副,他和寇承婴一个桀骜一个倨傲,本也不和,不过大事当前,韩勃没出过声,前后奔波,绝对服从,同心协力。
这还是第一次呛声。
“你他娘的没事找事是吧?!”
韩勃伸出刀鞘格开寇承婴的手,却被寇承婴另一手一扬挡住。
寇承婴冷冷瞥了韩勃一眼,转头盯着裴玄素的眼睛,他一手拽紧裴玄素的衣领,“得人心是吧?没人能抹掉你的功劳是吧?前提是你那点蝇营狗苟没暴露!”
他凑得很近,压低声音,冷笑,满满讥讽。
寇承婴挥手,吩咐组建敢死队,后方顷刻动了起来,他讥笑:“你不是很能吗?那就上啊!”
他不会让裴玄素活着回去的。
寇承婴挑眉端详,两人距离只有一拳,裴玄素线条浓深又瑰丽的五官线条,尤其是眉梢眼角,斜飞入鬓丹凤目逼人瑰丽,俊美得惊心动魄,即使那张洁白润腻的面庞皮肤擦伤污渍处处,长发半披凌乱,都依然不改其夺目的容貌。
裴玄素眉目沉沉,依然没有露出半点破绽。
只是寇承婴冷笑挑眉:“可惜了,我不需要证据的。”
韩勃沉下脸,劈手过来,寇承婴却取出一枚金色令牌,怼到韩勃面前,后者陡然刹住。
寇承婴冷冷侧头,淬冰般的目光扫过韩勃及其身后一众刚剑拔弩张的太监军。
这些令人厌恶的阉宦。
寇承婴举着的是一枚金牌,龙纹环铸,上书赫然四个纂体,“如朕亲临”!
——这是女帝给的钦差令牌,必要时可便宜行事先斩后奏,原在寇承嗣手里的,出发前,寇承嗣给了弟弟。
霎时所有人停住,雅雀无声。
很快,敢死队就组建好了。
寇承嗣一挥手,让人钳制裴玄素走在最前面,他刚才已经嗅到裴玄素嘴里味道,“药效快过了吧。”
他用金牌拍拍裴玄素的脸,“居然还能找到几百年的老参,真了不起。”
但是,没用。
……
深秋冷风劲吹,硝烟捣动阴云,一层层压下,如同傍晚,即将暴雨倾盆。
裴玄素喘息着,他头一阵阵晕眩,老参药效下降得很快,他已经有支撑不住之感了。
他头脑飞速转动着,可惜运气非常不好,被押着走了不足一里地,岐山王之子被发现了行踪。
这是一次真正的短兵相接,复杂的地理条件拖住岐山王之子三人遁逃的脚步,包围圈终于形成,激烈的厮杀之后,最终一死二重伤,生擒岐山王之子和东江王世子。
雨云翻滚盘旋,冷冽的秋风劲吹,寇承婴哈哈大笑!
笑声过后,他陡然一收,一挥手直接带着他自己的心腹冲出血腥一地的战圈。
“放金色信号箭!”
寇承婴回头望了一眼,裴玄素可能真的支撑不住了,他倒在十数丈外的大石边,捂着胸口抬头往向这边。
寇承婴口型:来生再见。
手下一惊:“现在就放?”
寇承婴眉目一厉:“对就在这里放!”
——这金色信号箭同样是寇承嗣给胞弟和几个领队的,人手各一支,一旦刺客成功得手而两仪宫那边穷追不舍,情况极危殆的时候,就放出这支信号箭就表示需要炮轰来断尾支援。
寇承婴的人是都带出来了,但太监军那边还没有,手下迟疑了一下,寇承婴瞄一眼韩勃身处的位置,后者大概没事,他果断:“放!”
韩勃没事就行,那些阉奴,死了就死了。
“咻——”
一支金色的令箭陡然升空!
钦差大船一支严密关注着两夷深山的上空,多艘大船已经沿着各个支流深入了。
主船上,寇承嗣赵关山一直用千里眼关注着莽莽丛林和半空,讯兵来往断断续续登船下船,气氛非常紧绷。
金色焰火在半空一爆开,寇承嗣心一紧,一指,暴喝:“那边!赶紧开炮!!”
船头火速移动,炮管对准焰火起的位置,炮兵伸出拇指估算一下,果断点火!
“嘶嘶——”
“轰隆,轰隆,轰隆——”
连续三发重炮轰击,彭彭彭落地轰炸开,裴玄素一见寇承婴的眼神,他心知不好,立即撑着站起。
然而,炮弹落地。
轰隆轰炸天翻地覆,巨大的冲击波直冲裴玄素背心,脚下陡然一空,他坠落四尺高一个孔洞,兜头铺天盖地的石块树木横飞倒插,他“噗”一口鲜血喷出。
眼前一黑,人事不省。
……
沈星心脏突突狂跳,她不断回头望向那黑色硝烟云升起的地方。
飞鸽传书消息来得很快——楚淳风得讯后,命人冒险渡过水龙过对岸,有一人成功上岸。
这人追了一路,刚刚赶到,也不敢上前。
炮弹在不远处先后落地,震得他心脏颤动趴在地上。
他只有一个人,谨慎悄悄上前观察,只见轰炸过后,残肢断臂一地,满目疮痍,有人痛呼有人爬起。
那人观察了一会儿,没见裴玄素,最终用炭笔写下讯报,“裴玄素正在炮轰范围内,生死不知。”
白鸽展翅扑簌簌,在濛濛冷雨中盘旋两圈,振翅落下。
蜡丸捏碎,沈星拿着那张字迹凌乱的纸,心头“轰”一声,一阵天旋地转。
炭笔粗描的字迹很快模糊在雨中,她拿着那张纸,追上徐延。
“延叔!延叔!”
徐延刹停脚步,沈星抓着他的手臂:“我想去找裴玄素,我要去找裴玄素——”
第23章
横风携纷飞细雨,在这个阴云滚滚的长空山林中,铺天盖地覆盖。
带着草帽叶衣的少女浇湿半张脸,冷得发青,暮色中,风中雨中,她急声说道。
徐延却是眉头一拧:“不行,我们还得赶去滂水东岸!”
那一刻,他愤怒油然而生,厉喝:“是小公子重要,还是那个姓裴的重要!”
这对于在场曾经所有的徐家卫而言,答案不言自喻,就连徐芳徐喜徐守徐容四人,脸上都带上了不赞同。
“可是,可是不是多了一个多时辰吗?我会赶回来的!”
沈星跑上来的时候,已经想过了。她紧紧捏着拳,一来一回,她只要快一点,她赶得及的!
乱哄哄震颤又焦急的心情,此一刻难以言喻,徐延是她祖父的亲卫副统领,徐妙仪特地安排徐延带她的,她理解徐延等人焦灼的心情,她也很焦急景昌的,但是,裴玄素……
不知不觉,两行眼泪哽咽而下,她说:“我们速度放缓了这么多,回去大概要半个时辰,我就看看……再折回来,能赶得上的!”
她说着说着眼泪哗哗下来,徐延是个真正严肃又忠耿的徐家老人,年纪比她爹还大,上辈子她没有机会和他多接触,他就死了,为徐家而死,死得惨烈。
对于这个为徐家殚精竭虑卖心卖命一辈子的严肃男人,沈星又敬又服又怕,她真的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就要和他发生争执。
但她执拗看着他,那张稚嫩小小的脸庞含着泪,却咬牙坚定。
她说:“我自己去。”
她咬唇,转头看徐芳:“芳叔,你们要去吗?”她哽咽:“你们不去,我自己去,二姐都教过我了,我会小心的。”
冷雨中,她挥泪,等了一会,等不到徐延的回答,她握着拳,自个低头一转身就走了。
褐色厚底短靴踩在水洼里,溅起一朵泥和水的花,轰隆隆的雷声,一道闪电劈过长空,一刹照亮山林,照亮那个娇小又决然的身影。
徐延恨恨一拍树干,气死他了!他瞥徐芳四个,徐芳几个已经转身了,“延哥,我们去一趟!”
他们赶紧掉头,跟着沈星飞奔出去了。
……
雨越下越大,浇得整个山林泥泞一片。
沈星上辈子跟着行军的时候也走过山路,但那时是裴玄素命人背着她的。
她第一次在雨中山岭飞奔,却没想到能跑这么快。她有摔倒过,但她马上就爬起来了,枝杈长草刮走了她的草帽,勾破烂雨披,她浑身被雨水浇透,她索性把最后一点雨披也扯下来扔了。
眼前又清又模糊,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噩耗陡然而至到现在,她才清晰地知道——她并不想裴玄素死!
纵然,他有很多坏的地方,他欺负她,他强迫她,两人各想各的分道扬镳过,交易过合作过,他冷厉强势说一不二越来越咄咄逼人,她真的太不喜面对这男人恼怒又有心无力感觉,和越来越似禁脔一般的关系。
命运奔流,两人纠缠太多,她真的不想再延续了。
只是,她却从未想过要他死。
再多的不好,他也保护了她,她在他的羽翼下,一起后,他没让别人动她一根手指头。
直到上辈子他死了。
恼过恨过,斗不过他,可这人最后又让人送她走,让她遁离战场,从此去过隐性埋名的平静日子。
他坏吗?他坏;可他也曾有过好的地方。
在今生他可能会死的这一刹,过望种种飞逝掠过:午后静谧,他斜靠在美人榻上,在宫室内看窗畔的她作画一下午;两人有时候也没做,在床帐内她微恼,两人近乎嬉闹一般的撕打,他乌发长披,慵懒的姿态,虽然很少;等她真的愤怒失控甩了他一记耳光,他脸色一刹骇人得可怕,已经权倾朝野,,她那时真的害怕了,色厉内荏,但他最终拂袖而去,没有打回来。
裴玄素应当也忍让过她的。
好的,坏的,命运如洪洪流水,他坏比好多,但两人纠缠实在太深了,深到沈星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在她生命中留下太多浓墨重彩的笔画。
不管如何,她没想过他死。
她的心是肉,不是铁。
沈星一路跌跌撞撞飞奔,以她最快的速度,冲回水位大降的水坝。半滑半冲下去,找到他们刚来是筏子,原路折返,越过黑森林,终于来到了炮轰的地方。
雨淅沥地下,天已经黑透了,只见满目疮痍,树木碎折东倒西歪,地面一个个大坑,焦黑的泥土炮灰遍地,露出很多夷民挖掘的地仓地槽,木料已经炸飞坍塌,龙江一点岩土疏脆,轰炸后坍塌非常之多,瀑布已经改道哗哗往西边的坑淌。
空气中血腥和硝烟的味道非常浓郁,雨水都浇不熄。
在即将抵达炮轰区的时候,丛林有几个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他们这边放了几箭,徐芳等人拔刀打落,很快短促战了起来。
沈星滚地避过,她爬起,独自往炮区跑去,深一脚浅一脚,连爬带跑。
她听见一两声隐约痛吟,似乎有人拚命翻找同伴,她往那边跑过去,只见三五个伤员躺在平整的草丛,她小心窥视,有两张熟面孔,她冲了出去,“裴玄素呢?你们见过裴玄素吗?他有没有事?”
雨夜,落汤鸡一样的少女,鬓发湿透散乱,眼睛哭得通红,有人认得她,他也哭着的,往东边一指沙声:“不知道,当时他是东边那块大石头附近。”
沈星赶紧往那边一看,可哪有什么大石头?只有深深一刻炮弹炸开的大坑,淅沥沥的冷雨,正打在坑里往黑黢黢的坑底汇去。
沈星脑海轰一声,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过去了,跌了好几跤,她见有一个人也在坑里在找人,两人连爬带滚,一点点捡起带着残肢血肉的布片,去辨认衣物。
要是平时,沈星该呕吐难受的,但她现在已经全忘了,急忙一点点从左到右去分辨。
裴玄素外袍是内监服,但里衣是沈爹的,沈爹的衣服大多都是沈星亲手做的,料子是大姐姐夫捎进来,柞棉不名贵不起眼但吸汗舒适很实用,这是宫里官服都不用的。
她瞪大眼睛,一点点碎片分辨,没有发现裴玄素的。
只是这个坑没有,不代表裴玄素没事。
沈星爬上坑边,站在大坑最便见,只见四周碎石残树黑土,一整大片茫茫起伏,残肢碎衣若隐若显。
她跑起来了,双手附嘴喊:“裴玄素!裴玄素!你听见我喊你吗?你在哪里啊!你听见你就应我一声!”
她跑过凹凸不平的地面,被绊摔倒过,浑身脏污泥泞,她赶紧爬起来,大声喊,胡乱翻找。
她几乎把这个坑附近一带都跑了一遍,终于跑到西边的时候,她大声:“裴玄素!裴玄素你应我一声!你是不是说不了话,你动动,你动一下给点声——”
她话音刚落,西边石砾的位置,似乎有人奋力推了一下,发出“嘎嗒”一声。
她一惊,急忙往那个位置跑过去!
那是一个被炸飞树木残枝纷纷覆盖的地方,土石已经重重压陷下去了,几乎不可能活人,所以沈星一开始并没往那边去。
但她跑到有声的地方,扒开繁茂的纸条往缝隙里一看,却发现里面有个四五尺高的孔窟,已坍塌了一半,剩下一半被夷民建地仓的残存木料顶住了。
她看了一眼,登时欣喜若狂,里面那个人,真的化了灰她都认识啊。
“裴玄素,裴玄素!”
她拚命扒着,碎石木砾哗哗往外扒,她大声喊:“你快醒醒,你快醒醒!你怎么了?”
黑黢黢,只隐约看见裴玄素栽坐在坑底,模糊间有一抹浓稠的鲜红覆盖他的额面,他那双丹凤眼阖上的,紧紧蹙着双眉,神色痛苦,似乎还没意识,只一只手在无力胡乱抓着。
“裴玄素——”
……
似有暮鼓晨钟,黢黑中“嗡”一声撞响了,黑白的画面,与那勾魂丧钟重叠了,轰然大作,无声浮游,听不到天地间其余声息。
裴玄素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从此魂归地府,孤身走过黄泉路奈何桥。
爆破一刹的冲击波,他背部陡然重击,胸口一甜,“噗”重重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耳朵很长时间都听不见东西,不知失去意识有多久。
模糊中,胸口剧痛,仿佛溺在痛的苦海,他挣扎着,四肢百骸到头发丝,贯穿他整个人的痛楚。
他的头重重磕在坑底,他挣扎着,根本爬不起来,死死用手指抓着泥土。
他不知什么时候,隐约有了一丝意识,费力睁了睁眼皮子,一丝天光和夜雨漏下,滴落在他的脸上。
裴玄素喉头一片腥甜干涸,他从来没有感觉死亡和自己这么接近过,他的脚被死死卡在碎木和石块缝隙,耳朵流血,雨声人声遥远隐约,他费力想动,可身体一动不动。
他头顶的石块横木,岌岌可危随时掉下来将他掩埋,可他根本一动都不能动。
痛苦,哀恸,身体的疼痛,意志的消弭,在这个很可能生命的最后一刻,模糊中记忆翻滚,父亲、母亲、兄长,仇人,他恨的所有一切,在眼前翻涌而过,他痛苦极了,
如洪钟巨柱,在他的意识心脏碾过,轰隆隆,他死去活来。
他是至死都无法复仇吗?
他要死了。
迷糊又轰隆的意识海,他不甘,他在拚命挣扎,就在他要溺毙绝望之际,遥远的意识海边,传来一声带着哭音的呼唤,“裴玄素——”
“裴玄素!”“裴玄素!”“裴玄素——”
一声又一声,悲伤又遥远,锲而不舍,执拗地喊着他。
他突然就挣扎起来了,从那片要将他溺毙的深海中,拚命挣动了起来。
他突然想起来,他不能死!
他的父亲死了,他的母亲死了,他哥哥还在宫里等着他!
他不能死的。
他要起来!
他无论如何,也必须要重新站起来!!
心里凭生一股恶狠狠的劲,他挣扎着,睁开了眼睛,雨水淅沥沥从越扒越大一些的空隙漏下来,裴玄素用力一抽他的腿,从卡死中抽出,火辣辣的疼痛。
但他已经不觉痛。
他身上的伤很多,但随着他的清醒,他慢慢感受到似乎没有致命的重伤,他扶着湿漉漉的土壁,瘸拐地站了起来,他仰头,混乱黑暗的土窟之上,他看见一张通红狼狈的女孩小脸。
黑黢黢,冷雨湿透,她双眼哭得红肿,那张光洁的小脸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满脸的泥污血污,脸上两道带血的擦痕,她无知无觉,她又哭又笑,拚命挖着,那双细瘦洁白的纤手,挖得鲜血淋漓,他清晰地看到,甚至有一个指甲整块掀了起来,血红肉糊糊脏兮兮一块。
有股气陡然直冲心口,他大声喊:“沈星!”
“你回来干什么?!”
话是厉声喝的,但一刹双眼灼热上冲,泪水充盈眼眶。
她挖出了一个小小的孔洞,这个不大的窟窿里,雨水和夜光落在裴玄素的脸上,他还是那么艳丽凌厉,有一种战损的美丽,又凌厉骇人得可怖。
从这个小小的洞窟里,沈星趴着,她慢慢把手伸下去,碰触了一下他那张凌然绝艳的面庞。
“我不想你死。”
她喃喃的,倏地大滴泪水掉了下来。
一刹那,她分不清今夕何夕,前世今生重叠,她恍惚回到上辈子,那个硝烟滚滚的城头。
他去世的时候,是怎么样的?
乱刀分尸?利箭穿心?有大片大片血泊和尸体,他艳红的披风会被血浸满吗?他那张阴柔凌厉的面庞,会失血变得死白吗?
沈星失声痛哭,他有很多很多的坏,但他也有他的好,她至今都依然无法释怀他强迫她,和他其种种胁迫和不好不谐的地方,但太多太多的纠缠,她也不想他死!
真的真的没想过。
她不承认有,那也不是爱,但感情真切有存在。
她是人,她的心是肉做的,不是铁石。
沈星泪水滚滚而下,掉落在裴玄素的脸上。
她的悲,她的喜,她的难受和此刻的翻涌的情感,他感受到了。
在这个炮轰抛弃后的残痍之地,难以形容裴玄素心中此刻的动容,像有什么紧紧包裹着他的心,裴玄素也哽咽落泪了。
穷途末路,在所有人以为他死了,他一无所有只剩一条残尸,还有人雨中奔波抛下一切,来挖他,说不想他死。
“我没死。”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说:“我想要死的人还没死,我不会死的!”
一上一下,两人红着眼对视。
“嗯,嗯。”
沈星回神了,她赶紧抽出手,抹了脸上眼泪,“怎么样?你有没有受伤?这里有条横木堵死了,我扒不开!”
残破的木栅栏堵死了窟窿,保护了裴玄素,但此刻也成了障碍。
“我去那边抽一下试试!”
裴玄素试了两下,栅栏卡得死死的,从底下无法推开,沈星左右看看,说了一声就跑开了。
“星星!小心一点,这里坍陷很多!”
裴玄素心里焦急,大声喊她,沈姑娘这种陌生距离的称呼再也不适合了,星星破口而出。
“嗯!……这里可以抽动一点,你等我一下。”
她使劲了吃奶的力气,用脚抵住地面,坐在凹陷的位置,拚命拉。
她喊了芳叔喜叔,但徐芳那边遇到点麻烦,没有声息回应她,她拚命自己拉。
十指死死扒着,指甲扣着滑几次,很疼很疼的,但沈星根本感觉不到痛,整个窟窿上方的土石哗隆坍了一次,吓得她心惊胆战,拚命喊裴玄素。
裴玄素大声回应她:“没事,你别怕!用力一点,往外抽!”
他在下面使劲。
沈星感到窟窿那头一阵大力,她用尽全力一拔,那根粗实的旧木柱终于松脱,被一下拉了出去。
“哗啦拉”土木碎石往下急涌,裴玄素一掌全力一推,把剩下那根木栅和枝杈推翻,手一扣坑沿,赶在被掩埋之前,翻了出来。
两人一身狼狈,雨水淅沥沥,劫后余生一刹那,两人大力拥抱。
——这一刻,无关男女,无关情爱,只为此刻激动和动容。
一个雨中飞奔跌撞一路,真好,他没死,这一瞬仿佛前世的遗憾和难过被填补住了,她哭得稀里哗啦。
她也不会形容,难受又汹涌哽咽,泪如泉涌。
一个伸手抓住她的两只手,看着雨水中纤细脏兮兮又血肉模糊的十根手指头,他喉头急速滚动,哽咽,大力拥抱她,汲取力量和世界上的温暖。
非这个用尽一切力量的动作,不足以宣泄此刻的情感。
人声雨声,在一刹都成了背景色。
……
很久很久,直到沈星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她渐渐止住声,用手抹红肿得痛的眼睛,才发现裴玄素已经平复下来了。
但他松松环着她,没有惊动她。
垂眸看着她,他脸抹干净了,缓和的神色重新回到他的脸上。
他独立于风中,目中睃视过附近,寻找冯维他们的踪迹,脸色泛青并不好看,浑身湿透,鲜血又染红了肩膀和左足。
他见沈星回神,慢一些松开手,确定她站稳。
“你要怎么办?”
她想起他现况,心里难过,“人是不是被寇承婴夺走了。”
冷雨夜中,裴玄素单手持剑,闻言,不禁冷笑了一声:“他做梦!”
第24章
裴玄素转身,带着沈星从边缘回到中央。
霏霏夜雨,黢黑夜色,满目疮痍树倒地陷被浇透,硝烟和血腥的味道充斥浓郁。
还活着被震晕的人陆续转醒,痛吟此起彼伏,但更多已经成为残肢狼藉。
裴玄素很快找到冯维几人,幸运的炮弹落下的位置稍偏了点,他们急跑很快,九个人负伤不轻,但都活着。冯维昏迷着,邓呈讳左脚鲜血淋漓不大能走,裴玄素遂吩咐邓呈讳和五人中叫房伍的伤势最轻的留下来寻找并照顾伤员,他只带走孙传廷。
这一切只在很短暂的时间结束,裴玄素站在炮坑的边缘,他转身,很准确面向方才已瞄见的韩勃。
韩勃一身狼狈,浑身湿透黑灰,他倒是毫发无损,带着身边几个心腹在疯狂刨人,那边地上已经躺了一排的尸首,很多残缺的。
裴玄素望向他的时候,这个十七八岁的宦官少年赐服脏污不堪,跪在地上疯狂刨着,那细眉细眼几分桀骜的面庞呈一片通红悲癫。
裴玄素站在韩勃七八丈远的地方,他说:“韩勃,我俩去杀了寇承婴如何?”
平平道来,杀意森然。
韩勃霍地停住了,他一下子站起了身,雨丝落在他的脸上,黯黑的夜色中,他凌乱的鬓发下眉眼一片凌厉,两人一瞬不瞬对视。
韩勃重呼吸,一字一句:“你敢杀,义父就能斡旋!!”
恨声迸发。
寇承婴居高临下冷冷俯视这些阉人,除了韩勃顾忌赵关山,其余不过视之为猪狗,轰了就轰了,他出身高贵,没有兜不住的。
可韩勃九岁没为阉奴,和这些大小太监同病相怜,感情特殊和外人不一样。
这些人未必都是心腹,但全都在西提辖司及宦营跟随他多年。
“好,”裴玄素勾了下唇,“你带你的人,必须是心腹!”
韩勃双目通红,立即掉头去了。
裴玄素也迅速转身,寻到沈星。
沈星已经准备离去了,徐芳他们遇到点小麻烦,已经解决,提着染血的剑飞奔回来,和沈星在炮坑边缘汇合。
“我要走了,我还要赶去滂水边。”她焦急,又担心,生怕来不及。
裴玄素一下拉住沈星的手,“我和你一起去。你身上还有老参吗?”
炮轰重震了一下,感觉激发他身体的机能,他状态反而比之前有了明显的提升,但他还感觉还是有点不够。
他不放心沈星自己去,他已经猜到暗阁那边怎么回事了。
沈星:“你……这个不能多吃的!”
裴玄素说:“我有分寸,”他顿了顿,“我还有很多事没做,我会保重我自己的。”
黢黑雨中,他乌发濡湿,脸额脏污,那双丹凤目长翘乌亮的眼睫挡住细密雨丝,满是濛濛水珠。
他把手递过来,沈星就掏出来塞给他了,裴玄素一看,一条老参分开两截,全都给他了。
他嚼服,拉住沈星快步往炮区边缘行去,“那边有条小岔河,可以直通滂水。”
他非常熟悉这一带的地形情况,抄近路可以节省大半的时间。
沈星被他拽着,走得有些跄踉,她急忙小跑跟上,“你……不赶紧去那边吗?”
她的心忽乱哄哄的,裴玄素那边是他的生死大劫至关重要的事啊。
裴玄素说:“早去不了。”
途径韩勃,他站定:“从这边东去三里左右,有条小河,延下游一直走,大约十里左右往南,走七八里地穿过一条山涧,是一个大盆地。你先过去,我去去就回来。”
老参苦涩味道弥漫口腔,覆盖喉头的血腥味,裴玄素尽可能嚼细再咽下去,他叮嘱韩勃:“过了山涧之后,一定要注意前方动静,千万不能随意靠近,等听到连续竹哨声,你再过去。”
到那个时候,他大概也到了。
他心算,这个罅隙勉强够他和沈星走一趟。
她年纪小,经验缺乏,自己去,他根本不放心。
她雨夜狂奔,投桃报李,他岂能放任她一个人可能一去不归。
时间很紧凑,说着说着跑起来了,孙传廷徐芳等闻言已经先行冲向小河方向,寻找适合的木材扎筏了。
韩勃骂了一句,吩咐手下改变发型装束,蒙上脸,已经掉头去了。
炮区适合扎筏的残木非常多,搬运木料的过程中,沈星抱着老藤深一脚浅一脚跟着裴玄素走,前方这个男人,太阳穴往上额顶还往下淌着血,浑身湿透脏污顾不上擦一把,她踩空一脚他一把拽住他,回头,那斜飞剑眉丹凤目不见旧日熟悉的凌然冷厉,透着关心。
“小心。”
他甚至比先前东都的时候还有更暖更缓和一些。
她蓦眼眶发热,有泪上涌,努力睁大眼睛忍住,用力点头。
两人负责搬运合适木料竹柈,很快就将两个厚厚的筏子扎起来了,一行人迅速跳上去,秋涨大水一冲,竹篙撑着,很快顺水而下,抵达滂水目标位置一带。
……
一场酝酿已久的高手大混战已经在滂水之侧展开多时,厮杀之中,终究抵达了那目标位置。
沈景昌上辈子在龙江大爆炸断了一只手,伤好回来,沈星见到换成了一只精钢铁手。
他还孩子气显摆,笑着哄她说,很好用很神气。
那个午后,窄小的屋子里,窗畔两小个,大侄子已比她高一头但犹带稚气的少年面庞。
经年后多少次回忆起,沈星心脏疼得难以忍受。
她急得不行,裴玄素直接把她甩上背背着一路疾掠,她想起他的伤,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
那双手,抓紧了他肩膀上的衣裳。
裴玄素徐芳一行速度提升到了巅峰,一路狂赶急掠,来得不迟也不早,刚刚好。
血腥遍地,零星尸首倒伏,远远嗅到顺风来的硫磺硝石味道,裴玄素鼻子特别灵敏,他就知道到地方了。
他们刚从黢黑的丛林中冲出,听见小山岗顶端一声暴喝:“夜枭!灵鹰!即刻上绺子——”
叮叮当当急促的兵刃交击,混战白热化,竭尽全力,勉强归拢到可以收网的位置。
上绺子,是暗号,即“点引线”。
灵鹰是沈景昌的暗阁代号。
徐延等人一再拦截了沈景昌小队,后者最终来迟,正在坡底激战,但上方掌阁目如鹰隼看得清底下有谁,一声疾令,暴喝而下。
底下不止沈景昌一个人,沈景昌和夜枭避无可避,只得一咬牙抽出火折飞跃而上。
就在这个至关重要的关头,一支袖箭在丛林中激射而出!沈景昌人在半空,一个扭身硬生生避过,但已经慢了半拍,夜枭上去了。
“嗤嗤……”
引线点燃了,所有知情者和已察觉不妙归属太初宫那边的暗阁成员,在疾速往外急纵飞掠而下。
“轰隆——”
一声惊天大爆炸,整个小山岗被炸成粉碎,火光黑烟土石冲天而起。
沈景昌看见一张熟悉得不行的小脸,他急得往那方向一扑,沈星也冲向去,姑侄两人抱住对方全力往荆棘树后扑过去重重翻滚。
落地一刻,沈星抓住沈景昌的左手,完好无损,她喜极而泣。
沈景昌搂着她,拍拍安慰。
现场却是不适宜交谈久留的,沈景昌立即撕下一截衣摆蒙住沈星的脸,现场尘土非常硝烟滚滚,荆棘树丛后只有沈景昌的几个心腹和不远处裴玄素一行。
沈景昌起身,看向已赶到沈星身后的裴玄素徐芳,他看着裴玄素。
眼前这个年轻男子,形相艳丽绝美,乌发几绺散碎下,眉目冰冷,如初冬的河水一样凉无温度。
沈景昌原不喜他阉人,但转念一想二姑和二姑父,遂放下了这点。
他端详半晌,“好好照顾她。”
他捏了沈星的手一把,匆匆就要和她们分开。
沈星心里着急,一把拉住沈景昌,她目不转睛仰头看他,面露急色,一时间却不知要说什么。
沈景昌和往日完全不一样,没有孩子气,眉梢眼额神情间,甚至和裴玄素有些相似。
她突然落泪了,原来他早就被磨砺成熟了,却小心保护着她的纯真。
她突然不后悔,一点都不后悔上辈子任何决定,哪怕和裴玄素纠缠半生进退两难,被他脱了.衣裳在榻上百般玩.弄。
都是值得的。
沈景昌当然不想托裴玄素照顾沈星。
但他身边太危险了。
也不能有外人。
他说了个府邸:“那是我明面的身份,有事你来找我。但不到万不得已,最好先悄悄传信大姑。”
沈星急忙说:“有什么,你一定要叫我做,我现在在外面了!”
沈景昌笑着点头。
“大姐也叫!”
“嗯!”
沈景昌带着几个心腹快步离去了,漫天的粉尘烟火里,他转过荆棘丛后,脸上笑意便敛下来了。
他握了握拳,这双手沾满血腥,他干过太多见不得人的事情,他连碰触都不敢多碰触他的亲人,尤其局外的沈星和沈爹。
烟尘滚滚,那个夏柳般长挑劲瘦的黑色身影渐行渐不见,沈星看得心里难受,沈景昌出身和天赋,年纪轻轻身手佼佼,他本应做过傲战长关的少将军。
同理,还有她身边的裴玄素,裴玄素文韬武略,他原应该随父亲,走文治晋身的路子。
惊才绝艳,晋身朝堂,文定天下,哪怕由文转武控兵部,他亦毫不逊色。
只可惜啊。
裴玄素沉沉看着沈景昌的背景,他心中所想,何尝不与沈星几分异曲同工。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裴玄素心情很复杂,眼前这个是徐家人,为了沈星和后事,他勉强按捺住了自己,他神色冰冷,眸光幽暗,说:“唯有崛起。”
不管哪一条路,多荆棘多坎坷,他也非憋着一口气走到最后不可!
停下,唯有他死。
……
仰天长呼,烟尘阴云盘旋,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裴玄素一刻不停,“走!”
他要背沈星,沈星思及他的伤,没有同意,让徐芳背着了。
徐芳四人伤了两个,但伤势不重,叮嘱两句徐芳徐容跟着沈星走,徐喜两人先找地方包扎伤口。
徐芳最后回头,沈景昌背影已经看不见了,他毅然转身背着沈星往裴玄素方向疾奔赶去。
裴玄素时间算计精准,他们赶到大盆地的时候,奢蔼带着他手下的驭蛇夷民刚刚结束行动。
韩勃带人到得略早一些,一进大盘地里的深山老林,嘶嘶毒蛇爬行的声音,让所有人鸡皮疙瘩都出来了,登时刹住脚步,直到听见竹哨的连续婉转吹鸣,他们才谨慎里行去。
毒蛇窟的毒蛇全部带了出来,已经完工一条条游回肚大脖子小的老竹篓里,交缠成一团满篓嘶嘶游动,被一群驭蛇者各自背起在背上。
暗黑的老林中,毒蛇爬行过的痕迹成千上万,幽幽泛着一种隐有黏液冷光,温度都仿佛往下坠了几个幽冷点。
奢蔼换了一身普通夷民装束,一见人来,问:“裴玄素呢?”
另一边的山林进口,传来分枝拂叶的西索微动,几条黑黢黢的身影出现在那边。
为首一个高大颀长,阴影下,侧脸鼻梁如刀刻挺直,下颚轮廓清晰骨相完美。
奢蔼一见转过身来,“人基本都在这里了,那个领头的很厉害,带着几个人,和他们挟持的那两个刺客,跑了。”
奢蔼以逸待劳,炸开水坝立即赶往这边来了,毒蛇阵几乎一网打尽。
唯独寇承婴相当厉害,在心腹手下的人盾阻挡和襄助之后,硬生生和几个心腹带着坪山王之子和东江王世子逃了出去。
刚刚遁出去的。
奢蔼说:“不过他瞎了。”
被毒蛇昂头喷溅的毒液迸射双目,那蛇毒液奢蔼清楚,肯定是瞎了。
至于有没有被咬到,奢蔼不清楚。
那两个被钳制的刺客奢蔼倒是按和裴玄素协议的,不能损伤。
“我已经尽力了。”
奢蔼说:“你该兑现你的承诺了。”
他随即命手下奉上纸笔,身侧夷民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个扁长匣子,打开后,又揭开油纸,才取出那纸裴玄素先前写的荐书。
跑过去到裴玄素面前。
裴玄素没有废话,顷刻提笔,在后半截加了两句,“奢蔼一族夷民与我有大恩,兄若尝报,可忖度而待之。”
他私印不在了,直接捺上自己的指印。
“龙江东郊佛印寺,我父亲常赁的禅房抽屉,还有个鱼钩形信物,你想要可以去瞧瞧还在不在。”
裴玄素人称智计无双,他怎么可能没有料到寇承婴过桥抽板?
只是没料到这么狠绝,众目睽睽,直接开炮轰炸。
只不过,寇承婴开完炮之后,与裴玄素达成协议的奢蔼已经带着驭蛇夷民,在最好走的必经之道上等着了。
寇承婴果然走了那条路。
他短促冷笑,扫视湿漉的幽黑丛林,“往哪边跑的?”
裴玄素韩勃拔剑出鞘,这寇承婴果然是个狠角色,这都能带着人遁逃出去。
“往这边,除刺客合共七个。”
奢蔼小心接过信笺,再三看过,仔细折叠收回匣内妥善放进怀里,往一个方向一指,带着背着蛇篓的夷民快速转身离去。
交易至此两清,各自奔上不知前情的去路。
奢蔼走得迅速,夷民黑暗越林如履平地,裴玄素一行也不慢,顷刻掉头往黑黢黢的杂树草丛冲了进去。
老林隐天蔽日,湿漉漉的深一脚浅一脚,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寇承婴及他那六名心腹必须死!
岐山王之子和东江王之子也必须活着夺回来。
夷民把那些中毒落网的人牢牢捆着扔在一边,韩勃留下一个人处理掉,他和裴玄素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沈星和徐芳徐容紧随其后。
大量毒蛇游过的土面草树让人心理不适,但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人在意这个了。
双方人数,区别其实不是很大。
走到这一步,哪怕是韩勃,寇承婴不死就是他们死。
黑黢黢的丛林的,寇承婴目眦尽裂,恨意盈天,他眼睛一点看不见,手掌死死钳捂着岐山王之子的脖颈和嘴巴,后者已经被卸下臂关节并灌了足量软筋散,一动不动被押在杂乱黑潮的草丛里,只死死睁大两只眼睛。
黑暗,雨夜,参天老树茂密丛林,无边无际,这样找其实不亚于大海捞针,只要寇承婴一行隐伏不动逃过第一波搜寻,就有很大几率遁逃成功了。
他瞎了,但他的手下还没有。
一步一步在湿漉黑暗的老林行走,韩勃心内焦急,寇承婴必定就在附近,可寸寸巡睃,只听见己方的轻微的脚步声和积雨滴落的声音。
“那个奢蔼,肯定是故意的!”韩勃低骂,防备裴玄素不兑现承诺,拿了手书才说出最后的方向。
裴玄素眉峰不动,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他身边一丛疏竹,伸手摘下一片竹叶,以竹叶就唇,斜斜向下,一缕散发垂下,艳美眼睫微微下拢,轻轻吹了几下。
嘶嘶索索,沙沙作响,如群蛇在草丛中悄然游动。
沈星紧张举着袖箭,不断左右移动,一下子想起方才所见,打了一个寒颤。
几乎是竹哨声响起的刹那,左斜前方大约一百来步的一个灌木丛“唰”地大动了一下。
韩勃“哈”一声,与裴玄素已经一马当先,飞掠杀了过去。
裴玄素与韩勃的速度比没有稍慢半分,韩勃几年后成长起来,可是当世最顶尖的高手,裴玄素手下的心腹大杀器。沈星记得韩勃曾有一次无意说起,如果不是……裴玄素的天赋不下于他。
沈星不知道裴玄素身上发生过什么,也顾不上去想,所有人以最快的速度往那边冲!
快到的时候,沈星刹停,举起袖箭对准敌人,瞅准机会再射击过去。
但她几乎没什么机会下手,这是一场高手之间的巅峰混战,人人从开始撑到现在,人人歇斯底里拼尽一切,暗黑的灌木丛中人影刀光剑影急促掠动,骤分骤合,拼了一切厮杀!
这场大战从老林一路杀到河边,淙淙的水流声,那是沈星他们上岸的地方,韩勃和裴玄素一个一边,各自对上擒着东江王之子的寇承婴几个及擒住岐山王之子其心腹高手。
沈星负责补刀,总之谁也不能趁机遁走脱身。
混战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开始出现负伤,寇承婴那边倒地两个,开始陷入下风。
但寇承婴此人,确实是非常强悍的。
作为他手下最器重的那些个心腹亦随其主。
他们一直往河边退,厮杀两败俱伤,裴玄素这边当然看出他们的意图,立即遏制敌方退河的速度。
寇承婴双目发黑,口腔溢血,目中有种疯狂不顾一切的凌厉杀意,疯狂得连围攻他的裴玄素和孙传廷徐喜都不得不避他们几个的锋芒。
最后避无可避,那边与韩勃血战的心腹陡然厉喝一声,一剑捅进岐山王之子的心窝,再一跃而起,提起后者狠狠一掼,横扫一切枝杈草木,直掼裴玄素方向而来!
他和那边的几个人,顺势狠狠向韩勃几个扑上去,不顾性命抱着韩勃等人骨碌碌滚下山坡。
声势雷霆,所有人喘息沉重,裴玄素立即侧身一步,避过重重撞过来的人形暗器。
岐山王之子摔在地上,沈星赶紧扑上去一看,死了。
她赶紧抬头,然而让所有人震愕的事情发生了!
寇承婴死死扣着东江王之子的咽喉,用来挡刀,裴玄素侧身一步刹那,本有徐容孙传廷两人牢牢卡住下水的位置的,谁料寇承婴这人是真的狠,他竟反手一抠,抠出自己两只血淋淋的眼珠子,往孙传廷方向狠狠一掷!
——谁也没料到寇承婴这人竟狠成这样,就算眼睛中毒,像寇承婴这样身份的人,肯定会想着回去解毒的。
现在的孙传廷,还不是日后见识无数黑暗和大风大浪的那个他,初初从光明处走下来,两只血淋淋的眼珠往脸上一甩,他瞪大眼睛,不可遏制顿了一下。
寇承婴往后重重一仰,带着东江王之子“彭”一声坠入滚滚的河水之中。
裴玄素当即暴怒,反手一掷长剑,直掷寇承婴面门,寇承婴听见风声,敏捷把头一歪,长剑在鬓边擦过,发丝飞坠纷散,他半脸鲜血,如同恶鬼,一沉瞬间顺着河水被带走了。
裴玄素疾冲而出,一跃跳了下去。
“彭”一声,水花飞溅!
他的兵器没在手,寇承婴绝境之下战力飙升到顶点,他行事紧急之下就这么追下去了。
“裴玄素!”
沈星赶紧抓起一柄剑,她跑到河边,递给他第一次没成功,余光望见他们上岸的木筏,她一扑扑上木筏,木筏冲了出去,直冲河中心,第二次递终于递成功了。
木筏,四个人,在黑暗中很快被河流冲了下去了。
第25章
韩勃一剑封喉解决了那几个人,带着心腹一跃冲回上坡,狂奔到河边。
黢黑的夜里,冷风扑面,黄浊破坝大水汇入各个山溪支流后,河水暴涨汹涌,携带无数枯枝杂物卷着激浪往前急速奔涌而去,就这一会功夫,竹筏和四个人只能看见一点起伏黑影,一转弯彻底不见了。
韩勃心里焦急,寇承婴这人特别狠,裴玄素浑身是伤一路没喘过气,不过用药强提精力神,拼起命来,难说。
“快追!快追——”
徐芳徐容已经拔腿追上去了,韩勃急忙俯身检查确保每一个人都死透,翻到岐山王之子的时候,他心还是不可自抑沉了沉。
妈的!
韩勃匆匆追了上去,一行人沿着河岸急追了几里地,遇上山峦阻挡已经没路了,黢黑波涛,茫茫空山,不管是韩勃还是徐芳徐容,在岸上河面都没见到任何踪迹。
他们急得破口大骂,攀山太慢了,一行人几乎没有停顿,扑通扑通一扑跳进水中,顺流而下追去。
……
事实上,裴玄素和沈星并不知自己冲出多远,也根本没有人在意这个。
湍急奔涌的水流,沈星把剑递给裴玄素之后,裴玄素一手接剑一手紧勾住木筏,沈星急忙想去拉他,但还没用力,竹筏另一头骤然一沉,寇承婴攀住了木筏那边。
这个木筏用的都是炸崩的大木料,浮力足够,时间仓促扎得不大,激流奔涌之下一倾斜,沈星险些被倒了下去,她不得不放开裴玄素的手赶紧趴下稳住自己。
寇承婴一手扣住木筏,东江王之子被他接回一条手臂,后者虽服软筋散,但竭力搂住木筏横木。
木筏载沉载浮,险象横生,窄小的木筏之下河中两人却在血拼,寇承婴听声辨位,一手勾住木筏狠狠一剑,裴玄素侧身避过,反手刺了回去。
寇承婴狠狠一压木筏,这时候木筏已经到了最湍急的拐弯位,哗哗水声大作,木筏急速旋转着,狠狠往河岸一侧的山壁撞过去!
裴玄素运气不好,转到山壁那一边,寇承婴狠狠发力往前重推!裴玄素竭力一避,但湍急水流起伏之中,他重重撞在山壁之上,背后山壁,面前木筏,他全力一推,才尽可能卸下前胸的部分巨力。
“彭——”
饶是如此,裴玄素重重撞上那一刻,前胸后背钝痛整个五脏六腑都炸开一般,剧痛。
他先前刚被炮弹炸开的冲击波轰过,一时之间,疼得眼前发黑,连木筏都险些脱手松开。
木筏一触山壁,旋即急速往下游涌去,裴玄素紧紧蹙眉一时连动作都停了,寇承婴想提剑攀过来,裴玄素勉力一腾臂往后一退。
沈星不知哪来的勇气,冲上去就蹬了寇承婴一脚,寇承婴眼睛看不见,险些脱手松开了木筏。
她惊慌退后,一个趔趄倒在木筏上,她连爬带滚,横着滚过去死死拽住裴玄素的手。
裴玄素终于缓过了一些,这时候河床到了一处倾斜度颇大暗礁起伏很多的地方,木筏急速颠簸着,裴玄素反手扣住沈星的手腕,大喝:“星星,趴稳!”
沈星险些被颠得飞了出去,在这里飞出去就完蛋了,不管是谁,都顷刻停下动作,死死扣住木筏。
沈星累得都快脱力了,这一日两夜跑来,其实早就超越了她体能上限,只是心中有股执念顶着,让她穿越了这个极点坚持下来。
此时此刻,惊急、惧怕,四肢一阵阵麻痒乏力,她用尽全力死死扣住木筏,她的脸和裴玄素的脸靠得非常近,急促涌起的河水一浪紧过一浪拍在他们的脸上头顶,发丝湿透黏在彼此的脸上。
沈星用力仰起头避水,裴玄素低声说:“星星抓稳,一定要坚持住。”
他持剑的手往前伸,扣住她左手手腕,紧紧攒住。
剑柄硌得她生疼,他的手心剑茧因为过分用力,触感异常的清晰。
在这个奔涌起伏的激流中,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起伏间,他的唇不时碰触到她的脸额眼睛。
他牙齿磕得她眼睛疼,一刹间她眼眶有些热。
裴玄素死死抓着她,好几次沈星险些被甩脱手,都被他扯回来。
终于,渡过这处险滩之后,他们搁浅了。
茂盛黝黑的树林,有野兽跑跳的声音,哗啦啦湍急的水流,木筏被重重冲撞一处浅浅河沙的浅滩。
几乎是一触到地,木筏两头的人都知道决一生死的时刻到了。
寇承婴恨到了极点,如果河流重出龙江,他的生还胜利的几率就要大出很多。
裴玄素怎么可能允许?
一见到浅滩,他几乎用尽全力狠狠一蹬身侧的礁石,将木筏往那个方向推过去。
木筏急速颠簸,最终被水流冲向了浅滩。
所有人上水了。
寇承婴急速喘息着,单手扣回东江王之子的咽喉,死死锁着,单手持剑,听风辩位,尖锐宝剑刃尖对准裴玄素的方向。
裴玄素喘息也很重,他立即淌水上岸了。
寇承婴身手可不逊韩勃裴玄素,甚至因为年龄,还要稍胜二人一筹,这里所有人之中,他体力保存得最好,外伤致使的失血也几乎没有,除了眼睛看不见。
寇承婴眼皮耷拉下,往外渗血的双目可怖,披头散发,眉目狰狞的狠绝。
他说:“徐家的小丫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答应你,只要有我一日,我保徐家完好无事。”
寇承婴倏地一剑,闪电一般,直奔裴玄素面门咽喉心脏三路。
裴玄素厉喝:“星星,别信他!”
沈星从地上爬起来了,紧张举着袖箭盯着那边,细细急促喘着,现在两边分开距离,她就好放箭多了。
沈星赶紧一扳机括,“咻咻咻”三连发袖箭直奔寇承婴的心口。
她大声:“你骗我的!我不信你,我信他——”
说着说着,眼泪喷涌而出,是的没错,到了此情此景,她相信裴玄素,却不信别人。
裴玄素有再多的不好,就是没骗过她。
裴玄素一个闪身,避过寇承婴剑锋,铛铛叮叮,急促尖锐的剑鸣,两人刹那之间已经交手几个回合。
寇承婴倏地往后,被沈星的袖箭擦伤手臂,因为沈星射出袖箭之前还说了句“我射他左边。”但其实是右边。
寇承婴没信,他往左偏身了,干脆利落避开,之所以被擦伤,是因为与裴玄素的交锋限制。
急速的短暂交锋之后,两人又再度分开,寇承婴一直用东江王之子挡着,裴玄素投鼠忌器,他们喘息声越来越重。
皮肉撕开的痛楚在这一刻异常的清晰,寇承婴冷笑对裴玄素道:“你这姘头和你一样会骗人啊。”
从裴玄素声名蜚起之初,他就看这个假惺惺的君子不顺眼。
他阴恻恻地说:“徐辉盛的女儿是吧?我早晚将你们父女的皮剥下来,骨头一根根敲碎!”
寇承婴外层的深黑色劲装已经卸开,露出银海蓝的御赐蟒袍,银丝湛亮异常的华丽,沾满血迹,有敌人的有心腹的,还有他两只眼睛淌下来的。
他那双凹陷下去的眼窝持续往外渗血,两行殷红血流至下颌,惨白的皮肤,阴恻恻语调,沈星牙关咯咯作响,是冷,又怵寒,那声音如附骨之疽从她的皮肤蜿蜒攀上,她一刹不禁联想到他说那个恐惧情景。
裴玄素喝了一声:“别怕,星星!”
“他要死了。”
裴玄素冷冷盯着寇承婴,他必须死,绝对不可能活着离开。
寇承婴呵呵冷笑起来。
他神色陡然一厉,好!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死,他倒要看看,裴玄素究竟还能撑多久?!
……
“唰”一声,长剑一振,双方血战在一起。
东江王之子一直睁着眼睛,被推拉着急速前挪后移,趁着两人血战又分开的短暂一瞬,他挣扎着从腰带扣上抠下一颗蓝色的饰珠——他所有东西都被搜走了,唯独剩下这三颗珠子。
他不想死。
几番辗转颠簸之后,求生之意前所未有的强烈迸发,“放了我,我可以当你的眼睛。”
寇承婴冷笑不语。
东江王之子只得退而求其次,裴玄素和寇承婴之间,显然一个瞎子事后脱身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他果断将蓝珠递给寇承婴,“这颗珠子捏碎,粉末扔中他眼睛,他同样会瞎。”
东江王之子勉强恢复了一丝的力气,挣扎着软软站住,抠下剩下两颗珠子,一颗给寇承婴服下,另外一颗捻在手里。
“往左!”
“退剑!犀牛望月刺他面门——”
“下三路!!”
东江王之子是当世一等一的顶尖高手,他和寇承婴二合一,局势陡然一变,顷刻占据了上风。
寇承婴又时不时用前者挡剑,裴玄素投鼠忌器,很快双方都见伤了,裴玄素伤得更多。
鲜血滴滴答答,裴玄素牙关紧咬。
现场就剩下他和沈星两人,沈星不断放袖箭,咬着唇游走在沙滩边,袖箭用完她掏短镖,甚至掷石块,裴玄素几次险险擦过指向要害杀着。
双方混战之激烈,河滩之上,如狂风过境,一度突然卷向沈星所在的方向,沈星被撞倒在地,她连爬带滚,勉强避过锋锐的剑锋,滚进一丛荆棘之后。
杂草丛中,生死血战,裴玄素一剑斜刺,绝地之中,终于迎来的转机。
“嘶啦”一声,他剑刃撕开东江王之子的衣襟,原意不中寇承嗣,他反手一削,意欲削掉东江王捏着那颗珠子的两根手指。
不知这个是什么有害东西。
东江王之子一缩手,寇承婴把他一带,剑刃挑破他前襟,露出大半精壮的胸膛,左腹部位置,有一个巴掌大褐色胎记,胎记侧边还有一颗红豆大小的褐痣。
这么有鲜明个人特色的胎记一露出来——东江王只有一子,是世子,非常有名的风流倜傥眠花宿柳,青楼红粉知己无数,连沛州的裴玄素都有所耳闻。
电光石火,就在这一刹那!
——这东江王之子不用活的了!
裴玄素心中闪电一般刹时转变策略,几乎是这一瞬间,他不退反进,不再忌讳,反手一剑,重重捅进东江王之子的心脏!
这一刹变化,简直骤不及防,寇承婴一怔,霎时露出破绽。
裴玄素头耳嗡嗡作响,已届强弩之末,一刹心神大振,欺身横剑重扫。
登时鲜血喷溅,寇承婴蹬蹬连退七八步,胸口打横被割开一个深深的口子,鲜血喷涌。
他刚好就站在沈星荆棘丛的旁边,沈星短镖袋子也摸空了,她不得不两手矮身掏出靴筒的乌鞘匕,紧紧握着。
寇承婴和裴玄素浑身浴血,两人一左一右站着,裴玄素震剑冲上来,他的状态其实没有比寇承婴好上太多,但这是沈星瞅准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一声冲了出去,一头撞在寇承婴的腰部!
轰隆一声雷响,闪电划过长空。
她披散着长发,衣衫靴子七零八落,惊魂未定,不顾一切撞出来,将寇承婴重重撞翻在地。
——寇承婴不死,就是她和裴玄素死,甚至姐姐爹爹他们都得死。
裴玄素目光冷电,这一剑雷霆万钧,一剑割断寇承婴的咽喉。
后者血花喷溅,睁大那双空洞洞的血窟窿,呵呵死死瞪着裴玄素的方向。
他捂着咽喉,一手指着裴玄素,直到死,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裴玄素会杀了东江王之子。
这人是不想翻身了吗?
但这个答案已经没人回答他了。
寇承婴呵呵良久,那只手,终究无力垂下。
他死了。
沈星也摔倒在地上,她一刻不停爬起来,举着那把乌鞘匕,拚命地往寇承婴胸膛扎。
——她这把乌匕,正是蒋无涯所赠那把,吹毛断发,异常锋利。
插了没多久,寇承婴彻底没动静了。
可她还不知道,害怕、惊惧,你死我活的混战,她好不容易才刺中,拚命扎着,脸上身上溅满了血,那双十根指头都包扎的双手,也已经被血肉染得殷红模糊。
“星星,星星。”
裴玄素扔下剑,他也几乎脱力,半跪在寇承婴的尸身侧边,他两掌握住沈星的双手,“他死了,星星,他已经死了。”
奔腾的流水,滚滚的雷声,黑黢黢的深夜,山林浅滩,沈星猝然一战栗,这才停了下来。
两人深深喘息着,心里一松懈,脱力一般,沈星匕首落地,人往前栽,裴玄素顷刻上前,将她接抱住。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慢慢站起身,淌过及踝河水的草滩,深一脚浅一脚上到沙滩,倚着崖壁跄踉坐下来。
两人手一直拉着,沈星的手在抖,不知是脱力还是过分激动或冷,她浑身都在抖。
裴玄素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别怕,别怕,他已经死了,我会处理好的,他什么也说不出去。”
强弩之末,血战之后,他也是力竭,是说给沈星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沈星一双手,血淋淋的,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小姑娘拼尽一切,扑下木筏随他一起下来,要不是有她,鹿死谁手尚有变数。
这个寒夜里,他也战栗,终于达成了他竭尽一切想要完成的目标,很冷,又浑身血液沸腾,冷热交加上涌的情绪,他守着寇承婴的尸身,有一瞬暴虐想剥了对方的皮。
但因为沈星,这股暴虐的情绪最终被他压下去了。
他抚着她的背,一下接着一下,过去种种一帧帧在眼前翻涌,他也想落泪。
他竭力忍着。
沈星在流泪,她哭了起来,战栗之中,裴玄素将她拥进怀里带着站起来,那熟悉的带了微微冷香的胸膛,异常熟悉的体温的怀抱,这样熟悉的姿势,让她一下子眼泪决堤。
她抬头仰望这个人,披发潮湿,美、妖冶,凌厉,他垂眸看她,那双丹凤目压抑着翻滚的情绪,流露一丝关切和温柔。
“有没有受伤?”他轻身问。
嗓音沙哑,但他喉咙已经好了差不多,沙哑得中透着低醇的华丽。
这个熟悉凌厉神色,这个熟悉华丽嗓音,沈星战栗着,她一时之间,过去与现在交错,让她情绪翻涌难以言喻。
她恍惚想起,其实两人也有过同舟共济的时光,只是后来随着因为小皇帝产生种种矛盾,过往种种无声湮灭,不和谐冲突变得鲜明尖锐。
裴玄素握住她受伤十指的那双手,修长、苍白、骨节分明,美感和力量感一如记忆。
这双手曾经紧紧钳制着她,在榻上百般玩.弄她,在她身上发生无数难以启齿的事情。
她不知道别人做是怎么样的,大约他没了那物,玩弄得特别久特别狠,战栗又难受,无数次她难受得落泪,生理上,心理上的。
正是这种入骨髓的难受和各种矛盾,以至于她都快忘记了两人之间曾有过的同舟共济。
那时候年轻的他嘲讽冷厉,她总是好脾气笑笑不介意,他受伤她编藤架子拖过他、背过他,他也背过她,两人牵着手从陵墓深山一路走出来,直到找到各自的手下。
她仰脸,慢慢摇了摇头,“没伤。”
她说:“我真的没有骗你,也没有害你的心,对不起,你能不能原谅我?”
她说着说着,眼泪下来了,“要是徐家没有做很过分的事情,你能不能原谅我们?”
太多太多的复杂,太多太多的纠缠,时至今日,已经辨不清了。眼前这个男人给她生命留下一个太深的烙印,恨恨不起来,爱也不是,但终究人非草木,是有感情的,她不想他死,更无法看着他死。
她想,留在他身边吧,她到底经历过一遍,虽前期知道不多,但到底有蛛丝马迹。
是帮他,也是帮自己。
她可能很笨,但应该多少能帮上一些忙吧?
余生,希望两人都能好好的。
“嗯,”裴玄素点点头,他相信沈星,至于后一句,他沉默半晌:“让我想想,再回答你好吗?”
“好!”
沈星眼泪一下子下来了,他说愿意想想,通常代表他愿意退一步。
她有点晕眩,被裴玄素带着,她也没有挣扎靠在他肩膀,她偎依在这个异常熟悉的怀抱,哽咽难言。
她喃喃说:“那我们以后,就当真正的义兄妹好不好?”
上辈子,她和裴玄素就是义兄妹。
只是这个义兄妹,不过遮羞布,遮不住,变了味,也成了别人私下耻笑的欲盖弥彰。
寇承婴“姘头”两字,和过去一样,深深伤害了她。
外甥心知隐晦的眼神,天下蜚声,她成为裴玄素声名的附庸。
她并不愿意出宫,因为总会不经意听见市井的桃色绯闻。
这天底下最堵不住的,不是洪水,而是天底下人的嘴。
各种隐晦的嘿笑臆想,明面上谁也不敢,但私底下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裴玄素越权势熏天,就越让人八卦。
跟个太监得怎么做?嘿嘿你怕是没上过秦楼楚馆见识过,多的能玩的,哇,只要权势够大,哪怕是个阉人,皇后太后都能睡啊。
种种生理上心理上的难受,让她暗自落泪,第一次听见,她难以承受,病了一场。
裴玄素知晓后勃然大怒,杀了一批,可这哪里是能杀清的?
她不愿意牵涉无辜,自病榻爬起急忙制止了他。
她只能说,她不在乎。
但其实她很在乎,父母,若在天有灵看她,该有多难堪;她他日若与父母亲人黄泉相见,她又该有多难堪。
个中种种,在心内翻涌,沈星哭得稀里哗啦,她贴着裴玄素的锁骨,眼泪几乎要把他那一块皮肤烫化,他急道:“好,好。”
你说的都好,别哭了。
沈星伤心得让他手忙脚乱,不知所措,连心头那些悲愤冷热交加的情绪都不觉淡了几分。
他从来未敢想过,这般落魄生死如草芥的境地,还有人愿意和他在一起,愿意不顾一切拯救他。
裴玄素学艺精湛,曾经多少次一蹴而就提笔成词成诗,偏偏这一刻无法用言语形容心中的感激和动容。
连徐家他都愿意退一步考虑,足可见之。
“如果你不嫌疑,我护你一辈子。”他认真说,他有能力的话。
到了今时今日,他终于有了一点底气说这句话。
裴玄素直起身给她擦眼泪,一动垂眸,这才发现沈星腿侧细沙染红了一片,荆棘丛之前,她连撞带刺寇承婴几次,这是某一次留下的。
情绪太激动,她自己都没感觉到痛,血汩汩沿着大腿淌了一地。
裴玄素当即骂了一句,赶紧撕下内衣衣摆,给她止血包扎伤口。
他情急之下是双膝着地跪在沙地上的,沈星看着俯身就着她大腿伤口忙碌的裴玄素,她盯着他的发顶,半晌,仰头望天,乌云盘旋,她掩面眼泪哗哗。
好的吧,这辈子,但愿两人有一个新的开始,一个好的结束。
……
【明天更新延迟至,晚上22点】
第26章
沈星低头看着裴玄素跑去寇承婴的尸体那边,搜了半晌摸出七八个药瓶和油纸包,又三步并作两步,给她裹伤包扎。
她仰头看天,泪如泉涌。
沈星狠狠哭了一场,把前世今生所有因他而受过的委屈、好的、坏的,都哭了出来。
哭过之后,她终于释然了,虽仍没想明白当年的裴玄素为什么一反常态那样对她,但她已经决定将那些恩怨纠缠放下。
“这辈子你不要欺负我好不好?”她带着哭腔说。
裴玄素没听懂,但他立即说:“好。”
“我不会欺负你的,只要我活着,我有能力,我也绝不允许别人欺负你。”
他这般应诺。
裴玄素抬头,无论她说什么,他都说好。
沈星又哭又笑,她用手胡乱抹着眼泪,用力点头,嗯,她听见了。
就让他们这辈子当一对真正的义兄妹,陪他走过风霜雨雪,经历太多,她也没什么再嫁人的心思。
他不嫌弃她,愿意疼她,那就让他们一起在这个残酷的世道抱团活下去吧。
忘掉前尘往事,好好待她的裴玄素,也挺好的。
裴玄素不解抬头望她,她抹掉眼泪后,那双大眼睛澄澈如雨后初晴一碧如洗,她冲他露出一个笑脸。
又哭又笑,伤心是真伤心,笑也是真开心,真是个没经历世事的小女孩。
但他的心很难不柔软。
裴玄素仔细给她包扎好伤口之后,收拾一下,站了起身,她低头打量了一下伤口。
能抿唇狂奔,敢扑上木筏,安静坐下来,小小一团,安宁恬静。
她抱膝坐着,鸦黑湿漉的鬓发,好像回到最初相识时,她抱膝守在他病榻边的那个样子。
裴玄素赞她:“你准头真好,林里竹筏上做得一点没错,真勇敢,真厉害。”
紧张但一点都没出错。
沈星看了一眼伤口,包扎得很细密很好,她也扶着山壁站起身了,闻言抿唇笑,有些不好意思。
和他比差得远了。
被一个很厉害的人夸厉害,她都有些窘迫。
其实不是的,她哪能第一次就做到这样,上辈子跌跌撞撞学出来的,她懵懂了好久,撞得头破血流。
说起来,还是他,最开始虽冷厉钳制讥诮打击,却教会了她很多东西,同样刻骨铭心的一段经历。
她真不该忘记它。
沈星说:“你脱了衣服,我给看看伤口。”
地上还有用剩下的伤药和绷带,两人分辨着服下几颗药丸子,沈星感觉舒服了一点,她便对他说。
裴玄素负的伤比她多很多,蓝衣濡红半身,已经看不出还有没有在淌血了。
他说:“没事,都是皮肉伤。”
黢黑的山壁旁,他脱去上衣,露出精健的身躯。
从前襕袍缓行君子之姿,他很高,穿衣显瘦,但其实不是,他一卸了衣,呈倒三角型精健男性躯体,宽肩窄腰,紧实流畅,没有一丝赘肉。
这具身躯,沈星无比熟悉,又有些不同,但这是同一个人的。
她第一次,没有厌烦,没有恼怒,认真端详,仔细给他包扎。
药和绷带都不多,但万幸的是裴玄素的伤确实没有要害伤,最深的肩胛一处,重重一刺裴玄素及时后撤,寇承婴剑锋一扫,留下一个掌长最深处寸许的伤口。
沈星把绷带都用到较深的伤口,其余的撒上伤药就罢,很快就收拾好了。
裴玄素说:“我们走。”
裴玄素抬头望了望天很阴,沙滩的痕迹一场暴雨就没了,他迅速清理了荆棘草丛和血迹,把木筏拖回来,然后把两具尸体都扛上去。
此地不宜久留,他们还得赶紧去寻韩勃汇合,处理后续事宜。
河流有岔道,这边这条支流横向湍急如果不是打斗不会岔进来的,韩勃等人大概率追往另一条岔流去了。
裴玄素略略思索地形,迅速决定顺游而下寻韩勃等人。
沈星有些脱力,干不了太多重活,裴玄素也不用她,自己一个人就弄好了。
他还要背她,想到他身体,沈星死活不愿意。
最后两人把木筏推出沙滩,雨已经下来了,不过两人把寇承婴包绷带的油布撕了,绑在有包扎的伤口上面,一时倒没什么妨碍。
雨下来最好不过,可以解决很多痕迹问题。
一撑木篙,木筏汇入湍急的水流中,两人一起划船。
木筏随着波涛起伏,两人一个在筏头,一个在筏尾,裴玄素回首看沈星,女孩正一边帮着左右划船,一边顾着船上两具尸身怕栽下河麻烦就大了,手忙脚乱。
裴玄素不禁笑了一下。
浅浅的笑,但心内柔软一片。
苦海渡舟,有人愿意陪伴他。
他仰头望天,又回头大力掌着木篙,尽力稳住木筏,从入狱到父母去逝至今,长达将近半年的时间,这还是他第一次露出真正的笑容。
裴玄素也没想过会这么快。
但此刻浪头颠簸,雨水打面,心内却有种紧绷极致后难得的宁静,心潮起伏,又有种逶迤如一江春水的柔软,难以言喻。
他终究微笑了一下。
仰头,长长吐了一口气。
……
沈星忙忙碌碌,雨水打在有些热胀不适的眼眶上,一片冰凉舒服,她一下子就振奋起来了。
手撑着捡的木柴作桨,她奋力左挥右挥,抬头望着前头那个仰头望天的人,她忽有种冲动,喊了一声:“裴玄素——”
裴玄素“哎”应了一声,霍地回首望她,身姿颀长如珪,粗衣不掩其风华,如荼艳丽的面庞一片沉着,撑篙在起伏筏头,稳稳而立,面露询问。
沈星摇了摇头,她问:“还有多久能赶上韩勃芳叔他们吗?”
“应该很快。”
裴玄素说:“韩勃追一段没追上,他会兵分两路掉头的。到时候,你好好歇一歇。”
沈星胡乱问的,不想他只让自己歇,她急忙说:“那你呢?”
说到这里,裴玄素垂眸瞥了木筏上两具仰面向天的尸首,他说:“我还有点事要做。”
九十九步他已经走了,现在就差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这时候,木筏颠簸又厉害起来了,他一返身用木篙抵住礁石,一撑,木筏一跃往下冲。两人没顾得上继续说,沈星也就不问了,裴玄素显然对后续的事情已经有了腹稿,她笃信他处事能力。
两人操纵木筏,穿过两段暗礁极多的激流,很快在下游和韩勃一行人成功汇合了。
一行人迅速把两具尸体拖上岸。
韩勃还在沉吟,裴玄素一上岸就道:“我去去就来,大约两三天。”
韩勃转念一想,就明白过来了,撇撇嘴:“你去吧。”
他知道裴玄素是去坐实功劳了。
“两天,回来之后,你直接回龙江南岸的钦差大船。”
收拾后续的首尾,伪造痕迹,他最多帮他拖两天,没法更多了。
韩勃知道裴玄素处境,两人虽不怎么和谐,但也没打算和对方争这个。
他一掀东江王之子衣襟见到胎记,就知道裴玄素想去做什么。
裴玄素立即转身,简单收拾一些必要东西马上动身。
沈星急忙帮忙打包,她小声说:“韩勃人挺好的。”
裴玄素撇撇嘴。
沈星:“……”
最后也不知咋好上的这两人,现在就是前世冤家。
不过想起前世冤家这词,她憋了下嘴巴,说来前世冤家,她才是那个前世冤家。
沈星想坐实名分,她就喊了声:“哥哥,你小心。”
裴玄素“嗯”了声,他已经匆匆把路引身份证明西提辖司铜牌等各备一份,连银票也揣了,以防路上若用不得驿马时,他悉数准备好了,快步上木筏,“你喊我二哥。”
他神色沉着,步伐很快矫健,边跳上木筏,回头说。
沈星开心笑了起来了。
她忍不住偷偷想,如果那个上辈子总在榻上欺负她的裴玄素知道了,不知是何感想。
不过她很快想,不能这么想了,要认认真真当兄妹的!
很有些不适应,但她会努力。
裴玄素也不知她开心什么,但这种拥有小秘密的她,很可爱,他心内软和,也露出一抹笑。
转头看奔腾流水,他深深吸了口气,转头快速叮嘱沈星几句让她跟着韩勃,又扬声和韩勃说了一声,韩勃没好气:“赶紧滚吧。”
裴玄素懒理韩勃,和徐芳徐容点了点头,一撑木篙,木筏顺着湍急的水流,一冲出去,很快就消失在黑夜之中了。
……
裴玄素本应很疲惫的,但此刻从心底深处迸发出一股劲,让他疲惫过后,精神奕奕。
他撑着木筏顺水而下,在山中拐了七八个大弯,最后在上游远离战场的水域汇入龙江。
此处已经距离封禁江段的边缘很近了,一筏木舟无声无息渡过雾霭弥漫的大江,在来时遇见过的涵州码头弃筏上水,之后直奔驿站,用西提辖司铜牌征了快马,替换衣物后,取到往西,直奔东江州。
抵达东江州进城,他稍稍打听,直奔花街柳巷。东江王世子相好无数,几乎每个花楼画舫都有,并且不止一个,西提辖司的铜牌一出,妓子吓得瘫软在地,“是啊,是啊,世子却是有褐色蝴蝶状胎记和红痣,怎么了?”
裴玄素淡淡一笑,笑意不达眼底:“没什么,东江王世子乃龙江刺驾案中的首犯,已在两夷山中当场擒获,特来确认一下罢了。”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有人惊叫:“你谁啊?!”
站在阁楼花魁闺房外长廊的颀长青衣男子缓缓侧头,靡靡红纱垂下,他一张苍白而勾魂夺魄般俊美的面庞在轻纱后现出,他道:“前龙江府伊之子、沛州刺史,裴玄素。”
裴玄素也相当有名,尤其风流学林之中,三元及第、本朝第一人,可惜龙江一案被褫革功名官职打入大狱判处宫刑,一时沸沸扬扬,还未平息。
当然同样出名的,还有这位状元郎的俊美姿容和君子之风。
甚至有人说,这裴二郎君怕是卫玠潘安再世。
裴玄素这张脸就是标识,哪怕不认识他的,也下意识信了五分。
眼前这个落拓苍白的瑰丽年轻男子,直接喝了一声,将那花魁征作证人,言道前往龙江后再发回。
他擒着那花魁,快步出了花楼,一连去了七八处,攒了一车。
裴玄素人离开东江州,这件事情却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播开去了。
两天后,裴玄素返回龙江府北岸,带着几名花女登上大船。
很快,就辨认出了东江王世子的尸首。
裴玄素慢慢的,把属于东江王世子的那块腰牌放下来,放在其尸首身上。
其余的腰牌,他忖度了一下,并没当众交出。
东江王世子等人刻意之下,这些年一直在藩地,东都见过的人基本没有,能做的文章多,矢口否认。
可是这胎记红痣,隐蔽特有,翻云.覆雨耳边厮磨,见过的妓子不在少数,根本没法掩嘴,一下子砸实他的身份。
有时候,死了的人比活着的还好用,还省了刑讯审问和对方咬死不认的变数。
裴玄素是沛州刺史,沛州毗邻岐山,距东江州也比东都近些,他早年听说过这位东江王世子的风流盛名。
几乎是望见胎记和红痣那刹那,裴玄素闪电般有了后续的新计划了。
相信等回到东都的时候,这大江南北,他裴玄素宦营而出,惊艳立下龙江首功一事,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
猎猎的江风,两边大船,泾渭分明。
两仪宫那边,沉沉紧绷,气急败坏,已经有飞马赶赴东都了。
太初宫这边,也不是全是好的,一边不少人面露松懈交头接耳,另一边巨量的冰块半船缟素,寇承婴的尸身已经找出来了,表面是死于夷族截击的蛇毒的。
平叛军水师船哪边也没理,蒋无涯陈臣江正忙着入山战事收尾。
奢蔼有没有顺利带着一半族人遁离,裴玄素已经无心理会。
他抬了抬眼睑,和韩勃对视一眼。
裴玄素两宿两日没阖眼,一路奔波不歇,他斟酌着太初宫目前处境,只取出了一枚腰牌,剩下的都在怀里揣着。
撑着完成了种种事宜,包括问讯山中情况,重点是放炮之后的,还有妓子们的安置,飞马东都报讯及紧急遣人往东江州等等。
又撑了一个上午,中午时分,才从搁置了满满冰块阴冷的舱厅出来。
雨已经停了,深秋呼呼的江风猎猎拂动衣袂。
裴玄素跟着赵关山一起出来的,他从怀中取出先前隐下的其余腰牌,要上呈赵关山。
赵关山一把按住他的手,“你先拿着,到时,你亲自上呈给陛下。”
他叹了口气,看着单膝下跪一脸疲倦憔悴的裴玄素,他拍了拍这孩子的肩:“你放心,该是你的功劳,谁也夺不走。”
裴玄素刹那抬头,眼前朱红飞鱼赐服身罩黑披风,宦官独有的黑纱描金善冠两条朱绳垂在他耳边,赵关山那比旧时苍老了不少面庞。
其实两人从前不算熟悉,他年少时也多有失礼之处,可眼前老人眼神始终带着温和怜悯,拍在他肩膀的手力道也很轻缓。
裴玄素心里霎时涌起一些不知名的情绪,翻涌,酸涩,不知所措。
末了,他点了点头,“谢义父。”
赵关山也点了点头,裴玄素这么大人了,都及冠成年了,独当一面,不是小孩子,他也不多说什么了。
他拍拍裴玄素的肩,将裴玄素拉起来,呼呼的江风掩盖了两人的声音,赵关山压低声:“寇承婴之死,陛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会有很多心力处理这件事。”
“只要证据全部消灭,会很快过去的。”
裴玄素:“我知道。”
他身在国朝多年,很清楚现今的局势。
赵关山点点头,他拍拍裴玄素的肩,“好了,赶紧去歇歇,把药上了,我们应该今天就会回东都。”
他也很忙,吩咐小太监先把裴玄素送回房间,匆匆就走了
……
忙碌了这么久,终于有一刻空间可以歇息上药。
裴玄素把斗笠摘下,先去看了冯维等人,还有徐芳及韩勃负伤的手下等。
最后才是上药。
赵关山已经把他们的房间提上第二第三层舱,有单独的房间。
最后走到裴玄素的舱房时,就剩下沉星和他,两人一路说过来都挺好的。
就是到了最后上药的时候,很有些尴尬。
冯维邓呈讳刚从山里出来,冯维大约有些脑震荡,就那么一会儿躺床抱着痰盂呕了几次,但好在没有其他伤势,太医说歇几天就能好;邓呈讳腿崴了,孙传廷身上也有伤。裴玄素遂吩咐他们好生休养。
他们都以为裴玄素会有小太监帮忙上药。
但裴玄素哪里能让小太监帮忙?
这个秘密哪怕是冯维几个要透露,他也得和沈星商量过后再找个机会再说。
徐芳等人也在养伤,没养伤的偷偷溜出去传信了。
屋里就剩裴玄素和沈星。
这上药的人没有别的合适人选了。
进了房门之后,掩上,方桌上就放着伤药包袱,两人对视了一眼,赶紧撇开视线。
沈星站了一会儿,“呃,这……”她赶紧去把门窗都拴紧并仔细检查了一次。
屏风后,裴玄素慢慢倒了点温水兑在床边的铜盆里,他洗了手脸,换了一盆,站了一会儿,涨红脸,脱下了裤子。
整理了一下下.身,他抱着被子,趴躺在床上。
“好了吗?”
屏风后西西索索的声音停了,上榻的声音,等一会,沈星问,里头闷在被子里瓮声瓮气,裴玄素低声说:“嗯,好了。”
沈星一直挪开视线,直到他说好了。
她拿着包袱饶进屏风后,两条笔直遒劲的长腿,上半截深红一片。
她匆匆望一眼轮廓,哪怕前生,裴玄素都很少去下衣,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不过她很快眼观鼻鼻观心专注起伤口来了。
望见皮肤,她忍不住小声说:“回到东都之后,像须根仪容这些,你要注意起来了。”
“嗯,我知道,到时你教我。”
冰冰凉凉的伤药覆在他的臀后大腿,一直到根部,他忍不住绷紧了。
裴玄素握紧拳,不行了,他说:“星星,要不咱们尽快把蚕房的事情告诉冯维他们吧?”
不能再等了!
沈星本也有些尴尬的,但她对裴玄素的身体很熟悉,尴尬也不会太多,专心涂药去了。
她忍不住笑起来了,咭咭轻笑女孩笑弯了眼睛,裴玄素霍回过头来,他胀红脸连眼皮子额头脖子都是红了,对上了沈星的笑脸,窘迫得霍转过头回去。
他还不敢动,生怕一动,就把某些整理好勉强遮掩住的地方露出来。
他白,连后脖子根那很快红了。
沈星惊奇地看着这个羞窘的裴玄素,他以前竟然是这样的吗?她回来后第一次这么大笑,笑得肩膀耸动不可自抑。
沈星匆匆把大块薄纱布盖在他的臀后,药瓶扔给他,哈哈笑这跑出去了,“我给打饭。”
门“咿呀”一声,又在外面细细勾栓上,她笑着跑了。
裴玄素:“……”
他这么大了,都成年大男人了,一时之间,一拳锤在被子上,两只手捂住自己的脸。
尴尬了很久,松开手,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了。
这么一闹,他心舒服了很多很多。
长久的郁恨的胸臆,难得舒展开来。
“娘的!”
他赶紧一跃跳起,把裤子套回来。
第27章
裴玄素今年才刚二十,还很年轻。
沈星轻笑跑出长廊,在尽头停下来,放缓脚步往底舱的厨房行去。
色色番役差官服饰的人在船上匆匆而过,天光洒在甲板上,她握着手沿着木梯走下来时候,清晰意识到这一点,她颇有些感慨。
感慨过后,她又开始担心,觉得自己刚才表现是不是太不矜持了。
主要她从小在蚕房帮忙,涉及关键部位不给她碰,但大环境影响还是有的。最重要一个,她上辈子对裴玄素的赤身过分熟悉。
她熟,但他不熟啊。
会不会觉得她太豪放?不像未婚少女?
沈星带着这点担心,去厨房提了食篮子回二楼,勾开门栓进房的时候,发现裴玄素已经把下衣穿好了,原样趴在榻上。
厨房有专门的伤号饭,饭团、肉菜蛋饺之类,趴着正好一口一个,她用布巾垫了,把碗碟放在枕头上,自己也一份在床头小几吃。
她偷眼瞧他,裴玄素面色平常用筷子夹菜饺送进嘴里,没什么异常,她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松快了,专心吃饭,吃完饭和裴玄素说两句,提着篮子放在门外,她也回去房间休息了。
实在是累,脚疼,躺进柔软的被窝才感觉四肢百骸一阵阵乏软,船上床就在窗户侧没有帐子,有些刺眼,本来她以为自己得蒙着被子好一会儿才睡着的。
但事实上,她几乎是一躺下去,就阖眼睡着了。
裴玄素侧耳倾听,隔壁房间细碎的脚步声停在床边,清浅的呼吸声很快变绵长,他才轻轻吐了口气。
沈星偷看他,他当然察觉了,但他只能装不知道了。
脸皮残存的热意褪却了,他趴在枕头上,盯着隔壁房间的舱板,轻轻叹了口气。
可惜啊,他从前意气风发的时候,没能遇上她。
不过话又说回来,从前认识更不好,会将她拖进这样的地狱。
想起他的母亲,同时还有父亲,心口一拧,一阵难以抑止的绞痛,难受得他一瞬间喘不过气来。
……
裴玄素带着人证物证返回的当天,果然如赵关山所言,不管什么都得后退一射之地,午后刚过,大船拔锚启航,返回东都。
同样是一天半的时间,抵达东都三十里外的容川道大码头,换舟登车,车轮快速滚过黄土驰道的中央,往西城门飞驰而去。
裴玄素沈星坐在赵关山之后的一辆马车上,韩勃也在,后者胳膊负了伤,银蓝赐服剪裁贴身,他就没穿,但远远望见东都城廓之后,他和裴玄素都开始穿戴整理好衣饰。
长长的车队在羽林卫宦营及西提辖司番役的拱卫之下,一路疾驰往城门方向而去,等裴玄素韩勃穿戴妥当之后,已经抵达了东都西城门下了。
裴玄素挑起车帘,他和沈星抬头,巍峨古朴又威肃的城墙下三个朱红大字,“永兴门”。
两人对视了一眼,裴玄素眸光已经暗沉下来了。
所有人神情都变得严肃。
沈星也很紧张。
车队沿着中央大街一路飞驰直奔皇城,在朱雀门下马下车,护军撤下,以寇承嗣赵关山等人为首的一众大小将军及有功番吏抵达懿阳宫高高的汉白玉须弥座台基下,九十九级天阶上的朱红色巍峨宫殿,映着日光抬头往让人眼晕又胆战。
很快就被宣上去了。
寇承嗣和赵关山等领头人从正面台阶被引上去,其余的人则分别被内侍带领着从几条适合各人身份的阶道登上懿阳宫的台基。
韩勃也和他们分开了,临分开的时候,韩勃和裴玄素互相对视了一眼。
一级一级登上须弥座,抵达懿阳宫的朱红色大殿门,宝蓝色的秋门帘已被高高打起,众人鱼贯而入。
在这里,已经可以望见殷红绘彩的地毯和鎏金方正的大鼎,龙涎香馥郁无声。
裴玄素沈星对视一眼,两人都深深吸了一口气。
跟着众人而入。
两人身份不高,走在后面,但很快被引到最前排赵关山身后跪见,裴玄素还要更前一点,比韩勃还略前,只比赵关山稍后半个身位的位置。
龙江案勘察的核心人员都在前面那一撮了。
沈星则在后一点的位置,她抬头小心往上头望了一眼,神熙女帝脸色比先前好了一些,神情也称得上愉悦,御座两侧分别站了几名身穿金黄、玉白颜色的持刀佩剑女将女官,她们拱护在御座两侧共七八个人。
都是监察司的女官,矫健长挑,赐服合身,英姿飒爽。
沈星不禁羡慕地望了她们一眼。
监察司原来是司礼监下辖的,宦官走上前台之后,女帝遂用女官替代之,如今监察司是女官机构,监察各司,直达天听,人数不多,但却是个重要部门。
沈星从小就很艳羡这些英姿飒爽行走如风的品阶女官姐姐。
也不知她今日有没有机会能当上?
答案是能的。
虽然沈星的年龄和外表非常不让人满意,但衔这回加上去了。
懿阳宫,御案后。
女帝一身明黄团龙常服龙袍,御案上放着寇承嗣赵关山等刚刚呈上的龙江案陈条,具体的关键信报早已在这几天飞马送返,女帝知情,但她还是把整个案件的总结看了一遍。
大殿内人多,也肃穆,但那种柳暗花明艰苦卓绝后终于成功的激奋氛围掩不住。
女帝向来严肃,这次也赞了一声:“好,做得很好!”
这个结果女帝陛下非常满意。
她把陈条搁在一边,当殿就道:“按陈条拟的,有功者全部原位上擢三级!”
几乎这一刹,大家按捺不住大喜,再度伏跪:“叩谢陛下圣恩!我等原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很好,都起来罢!”
女帝最后将目光移到沈星身上,沈星原本没有品阶身份,连擢三级说不上。赵关山特地把她写上陈条,就是看在裴玄素的份上想给她一个出身,可以名正言顺待在外头,但由于没品阶,单独列出来了。
沈星也确实算有些功劳的。
女帝看向沈星,沈星紧张:“陛下……我想当女官可不可以?”
之前她已经说过了。
女帝虽不大认为沈星有多少功劳,青稚娇弱一脸紧张的小姑娘,但赵关山的面子她给了,她也得找个位置把沈星安置下来。
“那行,你日后就在赵青册下吧。”
赵青负责西提辖司和十二宦营,日常长驻监察。
女帝知道赵关山的意思,都是这次大功臣,小事一桩就遂遂愿。
女帝瞥了眼左手边倒数第二个着玉白色圆领赐服的配刀长挑女官,后者二十出头年纪,立即出列,拱手:“赵青领命。”
女帝点点头。
女官赵青回列,和身边同伴对视,瞄了眼跪在红地毯上一脸雀跃兴奋的小女孩儿,无语,这么个女孩儿怎么派活?行吧,陛下也不是让来她干活的。
沈星也知道自己有点被人嫌弃了,但当女官,她两辈子的心愿,她就很高兴。
她眼睛弯弯的,抿唇笑:“谢陛下隆恩。”
女帝颔首,“好了,除寇承嗣赵关山裴玄素等人,都退下罢。”
随去龙江案的核心人员,余者都跪退,有序鱼贯朝殿门外退了出去。
沈星刚高兴了一会,心立马提起来了。
她跟着大家站起,低头往殿外退出去,即将过大铜鼎的时候,她忍不住望了裴玄素一眼。
裴玄素还静静跪在御案前的第一排左后位。
很明显,接下来才是动真格的。
寇承婴的死没有提及,裴玄素怀里的腰牌也没有取出来,众人一动身退出,神色晦暗一直沉默不语立在女帝右下手的寇承嗣倏地抬眼,狠盯向赵关山身后的韩勃和裴玄素。
——寇承嗣走中央台阶,比沈星裴玄素进大殿更早一些,他臂上缠的白纱不能戴进宫已经解了,但泣血的状告肯定也先一步说了。
另外他肯定先传信回东都了。
四天时间,女帝知悉寇承婴死信至少三天。这一天多的船程了,船上风起云涌多少复杂,裴玄素被叫去顶层问讯了好几次。
还有,裴玄素最终能不能得偿所愿?
沈星这两天其实挺高兴的,裴玄素回来之后,紧张的情绪去了,她想起景昌成功被保住的左手,她就很开心,为自己真的成功了改变这一件事而雀跃,证明徐家未来并非不可改变的,现在一小步,但一小步一小步总会努力凑成一大步。
刚才又算正式做了女官。
她都很高兴。
替裴玄素高兴,替自己高兴。
但这种高兴,随着女帝的吩咐,一下子变得惴惴。
她偷偷回头看了好几次,裴玄素一动不动在御案前,韩勃陪跪;女帝方才那种龙颜大悦的神色收敛了,变得沉肃;寇承嗣双目凌厉得像淬了毒一般。
她的心一下紧了,哪怕前世裴玄素也杀了寇承婴后成功晋身,但经历了这么多,她亲临其境,就没法不惴惴不安,一点点不同就能改变所有了。
沈星跟着大家一起退出殿门,但殿下宫廊是不允许他们停留的,只能跟着引路的内侍一路往外走,一直下了汉白玉台基,在台基外的长廊上,她才能站一下等。
沈星焦急探头,但什么也看不见,深秋的艳阳映着金瓦红墙明晃晃的,刺得人眼晕。
……
激动满怀的大小官将差吏都下去了,这些都是为女帝抛头颅洒热血立功的亲近官营部属的人员,女帝自不吝亲自召见并展颜夸赞和奖赏,以资鼓励。
但随着绝大部分人的退去,女帝神色一敛,偌大的殿宇内,气氛登时变得沉肃。
裴玄素从怀里取出用匣子装好的七八个腰牌,还有他自己写的陈条,“此乃自岐山王之子等暗阁刺客身上摘下的腰牌,另还有两个,是普通腰牌。”
梁恩下来,用托盘将匣子接过,问明打开方法,检查一番,呈上御览,无声退回一边。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寇承嗣一个箭步站出来,“啪”一声跪倒在御案:“陛下!承婴死得很可疑啊,他很可能是被人暗杀的!”
这也是个三十多岁的高健武将勋贵,高居庙堂一人之下已多年,积威日久,但此刻思及胞弟,双目倏地通红泛泪,哽咽出声,死死跪趴在地仰头望着姑母,形象全然不顾,“我和承婴约定,得手之后若被追截,放信号箭以炮支援!人肯定已经在他手里了,怎会遇夷民?最后这人怎么又会在裴玄素的手中!”
他痛哭流涕:“陛下!承婴是您的亲侄儿啊,您要为他做主啊——”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胞弟冤死白死,看这些人踩着他弟弟的尸骨立功上位!
寇承婴是女帝的亲侄,从小女帝看着长大的,骄傲不是毛病,寇承婴有骄傲的资本。而这孩子非常能干,又聪敏,女帝多年斟酌帝位继承人时候,甚至也曾过考虑过他。
女帝惊愕心痛吗,当然,不亚于为这次紧绷如弦终于破局的振奋添上不和谐的锥骨一箭。
种种情绪,旁人难以揣测,女帝倏地抬眼,冷电般的目光射向裴玄素:“这是真的吗?”
赵关山早一个箭步抢上前,急得嗓音又尖又锐,他急促道:“陛下!陛下!您明察啊,闫江侯这是遇上驭蛇夷民了,身边的人中毒而亡啊,若不是裴玄素和韩勃撑着赶上去,人和证物就要被夺走了!他们绝对没有杀死闫江侯夺功啊——”
“朕没问你,让他们说。”
赵关山只得闭嘴退下,焦急等着。
女帝先问的韩勃,韩勃为她效忠多年了,正如寇承婴不会杀韩勃,韩勃也不会对寇承婴动手。
韩勃早就和裴玄素商量过口供了,他避重就轻,把炮弹专门打裴玄素隐去不说,其他都处理好确保万无一失了,“……下臣被震晕一段时间,醒来后,追击的敌人大多都被轰死了,当然我们的人也伤亡很多,下臣醒了之后,匆忙归拢醒了的人,赶紧去追闫江侯汇合,后来这裴玄素也醒过来赶上了。”
“……不料,追过山涧之后,闻得群蛇嘶嘶的声音,我们不敢上前,等毒蛇退去之后,一地尸首,闫江侯等七人已经不见了。”
“我们先追夷民,恶斗一番,没见闫江侯等,当机立断掉头,陆续发现了恶斗痕迹及闫江侯一行的尸首,我们追上去,岐山王之子已然被杀死了,东江王之子亦然,好在晃眼卑下发现东极王之子的胎记,河涌恶斗抢回尸首,这才力挽狂澜成功!”
“请陛下明察!!”
“闫江侯累于蛇毒,死于敌人之手,与卑下绝无干系!”
“请陛下明察之!”
韩勃裴玄素轮流说,又叫了几个手下进来补充说明,大家急得不行,把详情都反覆说清楚了。
实在是裴玄素脸色失血白得纸一样,连颜面也擦伤多处,伤痕累累,韩勃也伤口不少,包括他们的手下人,很明显个个都是拼了命的。
女帝看不出喜怒,淡淡问另一侧的司礼监提督梁默笙、襄城侯羽林卫指挥使窦世安,这两人一个没去,一个有去,“你们怎么看?”
两人对视一眼,问了几个问题,又斟酌了一下,最终两人道:“夷民是真的,蛇毒也是真的,已然地毯搜索过了,痕迹不作伪。臣以为,闫江侯大约是为朝捐躯了。”
两人低身安慰寇承嗣,“国公,我知道你为闫江侯神伤痛悲,但……总不能寒了功臣的心啊!凡事得有理有据。”
“咱家也说是啊,……”
主要,没人知道寇承婴开炮要轰的是裴玄素,连寇承嗣也渐渐沉默起来了。
女帝静静听着,一直没有言语,她审视盯了裴玄素片刻,垂眸慢慢翻阅匣子内的腰牌。
渐渐,就没人说话了。
大殿落针可闻,只有腰牌碰撞的零星响声。
裴玄素猜得一点都不错,哪怕是去年,寇承婴之死都必是一件震动东都的大事,但现在,它真不是。
女帝这里,可有着比前者重要太多的事情了。
她是一个帝皇。
女帝慢慢翻着玉牌,抬眼盯住裴玄素,锐利双目神光湛然,“裴玄素,抬起头来。”
裴玄素抬起头,露出他那张擦伤累累的瑰俊白皙的年轻面庞。
女帝眯眼打量他。
裴玄素聪明敏锐,可以说是女帝肚子里的蛔虫,不管是传言沸沸扬扬自东江州流往大江南北,将两仪宫皇帝的遮羞布直接给揭下,为女帝一举正名,更为女帝下一动作铺垫上完美步阶。
都是那么地恰到好处。
甚至乎,他没有把所有腰牌拿出去,而是只给了一个。船上的那个腰牌已经跟着大理寺少卿虞荣和刑部左侍郎石涛,直奔三司去了。
其余腰牌放在匣子里,私下呈于女帝。
因为裴玄素太清楚国朝的局势,更清楚目前太初宫在其中处以一个怎么样的微妙高度,洞悉女帝处境,做得刚刚好,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可以说非常精准切中女帝的内心。
帝皇之心不可揣测,裴玄素这么做,必然会让女帝审视和忌惮。
但他要么不做,要做就做一把最锋利的刀,让主人最趁手最好用。
才能上位上得最高,才能让女帝忽略寇承婴那点怀疑,权衡后把他这把刀拿起来,磨尖利!
女帝其人,敢于废子登基,君临天下,这些年的手腕和施政一直大胆而敢作敢为,爱憎分明。
裴玄素微垂眼睑,他盯着御案上一截明黄的衣摆,团龙云海张牙舞爪分毫毕现,他清晰地感到女帝审视的目光落在他头顶上。
但有点出乎意料的是,女帝蓦地站起来了,裴玄素眼睫一动,女帝负手站在龙椅之前,冷电般的目光静静盯着他,有种晦涩的审视,似直透他的骨髓。
他心里不由生了点异样。
不过这点异样转瞬即逝,女帝久久审视,最终发话:“都下去,等候谕旨。”
大家都是久经宦场御前行走多时的人,不管是裴玄素还是韩勃赵关山,心里登时一松。
“是!”
遂起身,鱼贯退出。
……
等诸人退下之后,唯独剩司礼监提督梁默笙、羽林卫指挥使窦世安,寇承嗣也留下来了,还有原来就在殿内的梁恩赵青等。
女帝把匣子扔给梁恩,“先收起来。”
她呵呵冷笑两声,敛住:“这个裴玄素。”
她没有再说。
神熙女帝把大部分证据都压下了,因为两宫对峙的局面,不是凭证据可解决的。
不以实力将两仪宫击倒,把所有证据扔出去反而不上不下。
权力游戏从来都不讲道理。
若把所有证据都扔出去,太初宫神熙女帝反而折了面子,朝里那些老东西也被迫得没了权衡的余地了。
几具宗室子刺客的尸体,一个腰牌,已经恰到好处。
梁恩捧着匣子,面露不解,又不敢问。
神熙女帝余光瞥见,她盯着大敞的朱红槛窗,整个皇城及大片东都民居的瓦顶尽收眼底。
皇宫中轴宫殿修筑极高,一伸手便可触碰湛蓝的天幕的凛然豪迈油然而生。
神熙女帝冷冷盯着这一整个东都城,“因为这是楚家天下啊。”
冷冷的,从齿缝而出。
无疑,她手腕过人雷厉风行,这些年帝位稳固九五之尊。如果她醒着,绝无皇帝登基的可能。
偏偏她重伤昏迷垂危,然后皇帝就登基了。
神熙女帝及太.祖虽你死我活,但这对夫妻这些年都有在做同一件事,就是或软或硬,各种借口和手段,不断削弱和铲除前朝归降的大门阀及其党羽势力,巩固皇权。
神熙女帝登基后,还添了一个宗室及前太.祖遗留的臣将势力。
削削了很多,但还有不少坚.挺着。
加上太.祖朝留下的那些老功臣,文臣的,武将的,那些也是昔年神熙女帝麾下的功臣,夫妻俩很多互相交集的地方。
杀是不可能杀完的,总种种原因和斡旋,剩下不少老东西作中流砥柱。
这些人也是臣于神熙女帝的。
只是,始终在他们心目中,这是楚家天下啊!
皇帝为什么能上位?
除了宗室等明暗力量,还有前者。
国不可一日无君,可她还没死啊,换了别的楚姓皇帝,他们会吗?中立派最终会默认吗?
神熙女帝一醒过来,这些人又默然下去,是两边都没偏帮,但神熙女帝一想到这些人心理上的根本原因,她就怒不可遏。
不过,神熙女帝是帝皇。
她怒归怒,头脑却非常的冷静清醒。
走一步,已经看三步。
龙江案一旦有了重大突破,刺客尸体全部拉进大理寺,她面色一沉:“传旨给虞荣和石涛,三司会审即刻进行,两天之内必须出结果。”
两天之后,正是初九。
逢九大朝。
神熙女帝道:“传旨下去,初九大朝,就在朝天门。”
已经很久没有大朝常朝了。
自神熙女帝清醒过来之后,上朝就变得很尴尬,大家不知前往太初宫还是两仪宫。
神熙女帝和皇帝也没发声,一直就这么僵持着。
现在,局势将马上随龙江结案出现变化。
朝天门位于两仪宫与太初宫之间,算得上一个折中的地点。
二圣并立。
行。
那就二圣临朝。
神熙女帝神色如冰,既然尊她为太上皇,那皇帝就老实待在她阶下去。
“另外,传口谕,擢裴玄素为西提辖司副提督,兼第三团营掌军督司,即刻上任!赐青织金妆花麒麟过肩罗、赐宅,财帛什物拟赐,钦此。”
神熙女帝思绪转了片刻,最终冷哼一声下令。
好一个裴玄素,希望你真的锐利无匹大放异彩,不要让朕失望。
否则,朕能让你上天堂,也能让你下地狱!
“去。”
……
裴玄素被带到等候谕旨的偏殿,坐了约莫一刻钟,他双手放在膝上脊梁挺直,盯着猎猎秋风和艳阳下的太初宫大广场。
终于,皂靴落地的纷踏声而至。
旨意宣过之后,裴玄素俯首谢恩,接了口谕和那本红绫暗花的任命告身。
他霍地站了起来。
一步踏出朱红逼狭的殿室,猎猎的风迎面扑过来。
他双拳捏得死紧,仰头,被夺目的秋阳刺得闭上双目,也掩去一刹心血上涌至双目鼻端的热潮。
底下被赵关山叮嘱过一直在等着他的韩勃登上台阶,“好了,快走吧,先出宫安置去。”
裴玄素睁开眼睛。
他先去和沈星汇合,沈星还不知道他已经出了懿阳宫去前面的侯旨偏殿,一直抻着脑袋等着,踱来踱去。
裴玄素一把攥住她的手,把红绫告身递给她,“我们走,先出宫。”
沈星惊喜:“真的?”
她手忙脚乱看告身,仰头望他。
裴玄素重重地点下头。
是真的。
他终于熬过来了,熬过这段最痛苦最艰难的时光了。
第28章
深秋的艳阳自天际倾泻而下,整个山川城廓皇城笼罩在一片灿金之下,如今总算有一抹属于他们。
裴玄素先跟着韩勃去西提辖司和第三宦营处理了一些必要琐事,之后和沈星打马沿着城坊大街,往西城的德毓坊行去。
一路高大门户和大大小小的府邸,德毓坊一带毗邻皇城,是权宦聚居之地,沿途看门守户的家丁渐渐变成一个个大小太监,偶有宫婢出没,赭黑府门高高的青砖院墙,门前骨碌碌迎风而动的司礼监和宦营规制的褐黄色大灯笼。
这边是朝廷官员勋贵一贯少来往的地方,年轻一辈更避之如蛇蝎,裴玄素曾经亦然,但他今日打马沿着长街缓行一路,慨然,复杂,说不清心里究竟什么感觉。
短短半天的时间,府邸、仆侍,一切俱已停当。裴玄素和沈星才刚刚下马,一个微胖的身影就越过前庭等候的一众家人内侍,冲出了府门,秋阳金灿灿的,裴明恭咧嘴露出大大的笑脸,大声喊:“弟弟!”
裴玄素得到明旨告身之后,赵关山第一时间命人去司礼监签发的手令,把裴明恭要出来了。
难以形容此刻裴玄素的心情,他一个箭步冲过门槛,兄弟俩重重抱在一起。
他终于露出了一个喜极的笑,那双艳丽的丹凤目弯着,眼角沁出泪光。
哪怕为了哥哥,一切都是值得的!
门槛后,一身蓝衣的颀长身影站着,揽着裴明恭,裴明恭又蹦又跳,高兴得不得了,搂着裴玄素的胳膊。
沈爹把他养得很好,蜡黄褪去了,皮包骨也没有了,两腮鼓回一些,微胖微胖的。
赐服的太监已到了有一会了,天子仪仗,身后分列四内侍各捧着一托盘,上面是赤红鲜艳的缂丝麒麟赐服和犀带绣金纱冠皂履披风等物。
裴玄素捏了捏裴明恭的手,深吸一口气,心甘情愿俯身下跪,领受了赐服。
赐服的太监热情恭贺后,便离开了。
裴玄素站在前厅的台阶上,众人俯身跪见,很多人都很激动,因为是裴玄素写了名单,才刚把人从牢狱和宫籍提出来的,有的已经流放,房伍带着孙传廷已经去追了。
这些都是裴家大房的人,有昔年跟着他父亲的,有跟着他的,主薄文书仆役厨娘府卫等等。
没了好些,走了好些,剩下的基本都在这里了,或判监禁或没入宫籍,裴玄素一朝势起,便将他们全部都提回来了。
剩下的一半,除了西提辖司和宦营的番役和宦兵,还有司礼监按例拨过来伺候的内侍宫人。前者是跟着他一同自西提辖司和第三宦营打马过街随扈而回的,已第一时间往府邸两侧沿着走一圈,各就各位戍守当值了。
后者则和裴家旧家人一起在前庭迎候。
裴玄素站在庭前的台阶上,他环视一张张他未必叫得上名字却脸熟的面孔,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都起来,辛苦你们了,日后断不会再让你们担惊受怕。”
安抚一番,还喊了几个认得的说了几句,不少人哭了起来。
前庭有点乱哄哄的,裴玄素视线越过宽敞的青石板庭院,沈星带着徐芳几个站在那边门房内侧,正笑着看着这边。
阳光下,个子小小,乖乖巧巧,眉眼弯弯,笑得特别开心。
替裴玄素高兴,自己也开心。
裴玄素去报到的时候,她替他去光顺门接的裴明恭,沈爹送裴明恭出来的。现在这个形势父女俩现在也不敢交谈亲近,但眼睛不眨瞅着对方,沈爹趁送裴明恭出宫门的时候给沈星塞了一张小纸条。
沈星离开光顺门后偷偷打开来看,小小的纸条,慈爱开怀的口吻,“星星,要好好过。”
沈星有女官衔了,沈爹应当知道消息,他知道小姑娘从小的艳羡憧憬的女官姐姐们,裴玄素熬出头了,她也跟着水涨船高。
他该很高兴,怀揣着挂念闺女的心情、希冀,写下这张小纸条藏在手心里。
沈星有点泪目,又笑,她把纸条捂在心口,“嗯嗯”,用力应了两声。
阳光下,视线穿过有点吵杂的前庭,对上小姑娘的笑靥,裴玄素赶紧冲她招招手。
她就一溜烟跑过来了。
……
华灯初上,一家人一起吃了晚饭之后,沈星裴明恭一人一个托盘,捧着赐服进了裴玄素沐浴的房间。
裴明恭见到这么漂亮鲜艳的缂丝赐服,好奇想伸手去摸,沈星赶紧拍拍他的手,“不能玩的。”
头一天就抓坏麻烦就大了。
裴明恭忙“哦”一声,乖乖捧金蛋似的,和沈星把赐服送进房里。
裴玄素在隔间澡房里听见两人吱吱喳喳,跑来跑去,把四个托盘都捧了进来,他不由露出一点温柔的微笑。
裴玄素很快就洗好了,把里衣里裤穿好,头发擦干梳好,整理妥善之后,这才抽开隔间的门栓和挪开无声拦在门后的条案。
他走出来,开始试穿这身赐服。
妆花云锦,雪白纱绢中衣,大红织金底色圆领外袍,青蓝栩栩如生的虬螭绣纹,云中穿梭,张牙舞爪,麒麟鳞纹自玉带之下一路精绣至曳撒底端。
烛光下,金光粼粼,殷红如火,极具侵略性的服饰,裴玄素一件件披上,最后系上玉带套上玄黑皂靴,整个人都明显凌厉摄人了好几分。
裴明恭不会形容,瞪大眼捧着脸哇哇。
沈星坐在墩子上,安静托腮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实话说,他浓艳锋锐的五官非常适合这种瑰靡的色彩,如火如荼,浓烈侵略。
四色赐服,上辈子他全部穿过,赤红麒麟、黄金斗牛、苍蓝香红飞鱼服、朱红玉白赤金蟒袍。
越高等级,服色越多越隆重夺目,他从最开始的赤红麒麟服,最后又穿回了大红绣金的四爪蟒袍。
裴玄素则心情复杂,站在铜镜前,静静打量这么有些陌生的自己。
他说:“我早该换身衣服了。”
他说的,大约是换下从前顾盼神飞的那身刺史官服和君子襕袍。
代表与过去割裂。
听得沈星心里有点闷,她急忙小声说:“咱们不是说过吗,以后还出去。”那天在莲花海说的,等事情都结束后,就不再当宦官了。
裴玄素笑了下,没再说什么,他并不想影响她和裴明恭的情绪,于是点点头,微笑转过身。
沈星已经将脂粉准备好了,三人把门窗都关锁上,裴玄素拿起东西瞧了瞧,一窍不通,“星星,你教教我。”
最多迟一个月,裴玄素就得把脸面收拾起来了。
“须根必须遮住了,不能见青的,一点都不行,这是带了妆粉的脂膏,这个色差不多了,均匀抹上去。回头再添一点点杜仲胶,遇水不搓也不易掉。……”
沈星拿起最细号的狼毫,开笔后,在小碟子添上一点碾碎的眉黛和淡红胭脂,调好,分别在他眼尾稍稍向上描两笔。
还有其他脂粉的用法,沈星一一仔细讲解,很多很细,这个没有,还能换一种调配补上,裴玄素一一认真记下,并自己试了几下,他疑惑:“星星,你怎么这么会?”
永巷有这个条件吗?
沈星赶紧说:“永巷哪里有?我大姐送进来的。”
也确实有,甚至蒋无涯都送过一次。
不过说很会,还是上辈子当皇后时期的事儿。
裴玄素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那你继续说。”
沈星一边画一边说,裴玄素学得很认真,等画好之后,他盯了镜中那个自己一会,“这就真的像个阉人了,”他心情复杂,不过没表现出来,“不过就是一开始太浓了,不合适,得慢慢来。”
“嗯。”
沈星笑了一下,她退后一步,真的一摸一样,仿佛上辈子那个人就站在她面前。
她心脏拧了一下,须臾才慢慢放松下来,长长呼了一口气,抿唇露出一个笑脸。
裴玄素打量镜中半晌,天衣无缝,他有些稀奇:“你这妆配得真好。”
沈星早就想好了,眨眨眼睛:“我看多了嘛。”
她从小在永巷长大,见太监比见普通男人多得太多了,这么说也正常。
裴玄素自己洗了一遍脸,学了一遍,端详良久又擦了,末了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目前除了须根遮掩暂时不用其他东西。
两人收拾东西,裴明恭也跑来跑去帮忙,裴玄素把脸洗了,赐服脱下,随手将赤红明艳的赐服挂在木桁上,他突然想起一事,侧耳倾听片刻 ,想了想,对沈星低声说:“白日在懿阳宫,我总觉得有点儿异样。”
他披上青竹色的广袖外袍,沈星不解:“什么意思?”
裴玄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他这人六感向来敏锐,他总觉,今日在懿阳宫女帝的居高临下审视过于长久,尤其是最后晦涩的感觉有点异样,他猜不透。
裴玄素微微皱眉,低声说了一遍,但沈星一听立时紧张起来了,她原来还想着该怎么和裴玄素提一下呢?
龙江案之后的下一次大转折,就是第一次宫变了。
那时候她还在内宫永巷,太多事情不知道。
但宫变不是说变就变的,必然有什么早早已在悄然酝酿,风起青萍之末,不知丝丝在何方?
甚至有可能眼下,就已经有什么悄然而起,而他们并不能知悉。
她赶紧问裴玄素:“你说,最后会宫变吗?”
裴玄素思索片刻:“目前来看应当不会,两宫都是名正言顺登位的,应当会从明面削弱对方势力继而击垮,”提及两仪宫皇帝,他脸色就阴了阴,他继续说,“宫变,乃非常手段,非一般情况可以用合适用的。”
沈星问:“那你说,龙江案会不会还有其他内情?”
案情内情应该是没有了吧,但其他皇家秘辛呢?女帝的眼神会不会因为这个原因。
她小小声问:“二哥,你认识明太子吗?”
明太子,最后被裴玄素在死后剥皮鞭尸,后者最后连太祖陵都掘毁焚烧了,沈星永远忘不了他当天那个泛赤可怖的眼神,剥皮和鞭尸,都是他亲自动手的。
什么仇什么怨,会到这个地步?
里头肯定有很多内情。
但问题是现在裴玄素完全没有这么趋向啊,是龙江案还有什么内情吗?也许没有,也许是后来才结的梁子。
这个沈星不得而知了,她已经经历过一次,着急也不会很着急,更多是不解疑惑,想他更好,所以无论如何她得先紧着提醒一下裴玄素,好让他留神。
一盏三烛灯,烛火微烁,映着裴玄素瑰丽俊美的侧颜上,他肤白如玉,染上一层晕黄暖光。
淡化了他眉眼的锐利,他此刻的神色也极温缓。
沈星想,就这样吧,这样也挺好的,如果他不嫌弃她的话,她把他当一辈子的亲哥哥。
反正她也没了嫁人的想法了,将来回归市井也好,他不嫌弃继续在他府邸待着也罢,都好,都行。
反正该说的也说开了。
她除了徐家的事,也没什么瞒着他的了。
她又喊了一声:“二哥。”
裴玄素“嗯”了一声,他正思索沈星说的,摇了摇头:“我不认识。”
“明太子是太.祖皇帝与女帝陛下的嫡幼子,二次废立前幽居宫殿叫明居,故人称明太子。太初宫登基之初为了稳定朝局封他为太子,后来黜了,被幽禁在宾州秦岭行宫,距东都七百多里路,已经十几年了,从未得出,我怎么认识的他?”
“这样啊?”沈星想想也是。
裴玄素说:“不管这些了,走着再说罢。”
多想无益。
他垂了垂眸,复又抬起,反正强大自身必不可少,他会竭尽全力,不懈怠哪怕半分!
还在他身边的人,他必须保住了。
他要复的仇,不强大起来一个都难复!
裴玄素抬眼看着好奇趴在桌上倾听他俩说话的裴明恭,一脸我知道了在说小秘密悄悄话的表情包,他敲了一下他脑袋,“不许给别人说,半句都不行,知道不?”
还有偎依在桌旁,坐他身旁的沈星,明眸酷齿,一脸青稚,小少女一脸思索。
“我当然知道!”裴明恭捂着脑门,一绷三尺高,“你是弟弟,你怎么能打我。”
裴玄素倒放心,他哥哥虽长不大,但嘴巴很密的。
“好了,你俩该回屋休息了。”
赐服和妆粉用具都收好了,后者打了小包袱先放沈星的屋里,清理好并摸索清楚这宅子前,裴玄素不会往自己房间放这些东西。
他起身,催促两人去睡觉,裴明恭一开门哒哒跑出去了,裴玄素扶着门扉,回头等沈星跨出门槛。
裴明恭又跑回来了,他也扶着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骨碌碌瞅瞅这个看看那个,突然哈哈笑了两声,神秘兮兮说:“我知道了,你喜欢阿玄对不对?”
他冲新小伙伴沈星挤眉弄眼。
这个妹妹又是喜欢阿玄的,他知道了!
不过这一次,阿玄没有皱眉烦哦,是不是这回阿玄也喜欢这个妹妹呢?
沈星:“……”
她惊愕得睁大眼睛。
裴玄素:“……”
裴玄素眼疾手快,一手把他哥拉开,他赶紧对沈星说:“他胡说八道的,别理他,他很八卦的!”
裴玄素小孩子得意洋洋狡黠,裴玄素骂道:“别乱说!再瞎说我揍你屁股!”
裴明恭反射性捂住屁股,风一样赶紧跑路,“我是哥哥,你是弟弟,你不能打我!”
裴玄素没好气,一把将他拽回来,耳提面命,“这是妹妹,喊你大哥,喊我二哥的。”
“以后不许再乱说,听见没?”
裴明恭疑惑:“可爹娘没生妹妹啊?”
“义妹!也一样。”
“真不是阿玄媳妇?”
“不是!!!”裴玄素瞪他。
裴明恭大失所望:“那好吧。”
他拉着新妹妹的手:“妹妹,那我们一起玩把!”
裴玄素瞪眉怒目,沈星看得噗嗤一笑,兄弟俩真有爱,她上辈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裴玄素呢。
裴玄素还想和沈星说话,但裴明恭已经拉着她的手跑了,她甜美纯真的笑靥,回头冲他挥手。
裴玄素也不禁露出一抹笑。
裴明恭和沈星手拉手跑了。
……
迎着夜风在大宅子里跑了两圈,心情感觉飞起来一般,笑着将气喘吁吁的裴明恭送回裴玄素住的三进院里,她开开心心,回了一墙之隔的隔壁院子。
沐浴盥洗,她一身家居服趴在柔软的被褥上,火盆已经升起来了,屋里暖烘烘的,炭火的红光和明黄的烛光映着她弯弯柔美的眉眼。
这样真的挺好的,她今晚很开心。
她想了想赶紧爬起来,趴在小书桌上研墨铺纸,她要自己知道的东西掐头去尾记下来,以免忘记或漏了。
前期不多,宗室案期间,就二姐的娘家人被牵涉其中遭殃哦了,她要想办法把这件事阻止下来。
说起二姐,她打算托赵关山打听,可比她和徐芳他们摸索直接有效多了。
沈星虽然打定主意抱大腿了。
能赶上的。
徐家和裴玄素势起的时间。
但经过今天,她也跃跃欲试很想做些什么。
也不知她女官能不能做好?
她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缺字少句方式把自己知道都写纸上了,最后咬着笔头,心里满腔雀跃情感。
她突然想起,她还没去看喜叔容哥哥他们安置得怎么样呢?
秋风飒飒,自窗棂缝隙灌进来,沈星抿唇笑,“啊”一声,把纸张折叠一下塞进怀里,她一阵风开门跑出去,“芳叔,我还没看你们安置得如何呢?”
夜风里,徐芳的声音远远传来,“不用看,都好着呢,天冷,您快快睡觉呐,……”
夜风随人动,渐行渐听不见,没在九月的霜色里
……
裴玄素目送裴明恭沈星跑出院门,两人手拉手转过甬道旁的荆花丛
一直到咚咚咚的脚步声听不见了。
秋宵风起,掠过他的衣襟,他才敛了脸上的微笑。
裴玄素转身,进了正院的大书房。
既然出来了,很多事情就该提上日程。
裴玄素一封封写信,联系,旧年他父亲恩恤帮助过很多人,官员皂吏,从政从商,漕帮绿林,他从小跟着,这些年独当一面,也有心培养了不少人脉。
裴家遭遇巨变,他沦落成阉宦,深涉两宫斗争,不知那些人会如何,但能联络的他要全都重联上。
写着写着,他顿了顿,不禁讽刺一笑,他真的年纪不大,做的东西不少。
心机深沉之辈。
裴玄素垂眸继续写信,一直奋笔疾书到深夜,才大致把今晚想写的写得差不多。
他把信一推,吩咐冯维,“收拾好,找个合适时间寄出去。”
期间冯维也递上了一大摞书信,是他方才出门特地去他们原来租赁的那屋子取回来了。
裴玄素并非无人惦记,他想写信的一批人,有将近一半写信送到镖局问他。裴玄素查阅过后,给这些人一一写了回信。
另外,冯维和躺在床上的邓呈讳也抓耳挠腮,把自己认识的兄弟们都给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
有枣没枣,打三竿子。
冯维有点不好意思把小摞信呈上,先把事禀了裴玄素,挠头,“都是些小人物。”
裴玄素不禁笑了一下,心中感慨万千。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用处。”
信还没上封,裴玄素抽出一张看了两眼,“写得很好,蜡封罢。”
冯维挠头笑了一下,忙给信封都用蜡用印。
这时候,隔扇门“咯哒”响了一下,裴明恭伸出半张脸,他在隔壁房间玩到现在还没睡,准备睡了,听见裴玄素那边起身对话的声音,他披着被子跑过来,伸头:“阿玄?”
“真不是小媳妇?”
“不是!”
裴玄素作势打他,裴明恭一溜烟跑了。
“辟啪”两声隔壁关上房门,小孩子般哒哒跑到床边,甩到鞋子,卷着被子,没一会就传来微微鼾声,睡着了,七岁顽童般无忧无虑。
裴玄素和冯维一起,把信封蜡封用印,之后冯维抱着一大包袱的信出去了,出门下意识上下瞄瞄,这才出去了,也没去别的地方,邓呈讳躺着养脚伤,他把信都给邓呈讳十二个时辰有人看着。
冯维脚步声渐行渐远,裴玄素没让其他人进大书房和他寝卧的进院,门外没有人声,只有秋风吹开没拴住的槛窗,一阵阵夜风灌进来。
院外隐约人声脚步声,银白霜月落满地,吹熄了一只烛,半映在窗台和地板上。
裴玄素独自一人坐在阔大的书案上,笔架砚台,棉纸书册,残墨点点,他独自坐在那张太师椅上。
曾经无数次熟悉的场景,他就这么坐在大书案之后,物是人非。
裴玄素提笔蘸墨,静静在棉纸上绘了两张小像。
一个中正儒贤,圆领襕袍,捋须而立;另一个吊梢眉,丹凤眼,美艳凌厉不拘言笑。
裴玄素工笔造诣很高,没一会,惟妙惟肖。
他静静看着纸上的两个人,他的父亲和母亲,许久,喉结动了动,靠在椅背哽忿倏闭上双目。
——他的父亲母亲,他目前甚至连给双亲收尸都做不到!
热闹过后,高兴过后,安置好沈星和胞兄,忙碌过去,他独自一人,舔舐此刻,一遍遍回味人皮稻草人和消巍坡草席卷的尸身。
他呼吸很重,搁置在桌面的那只手,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紧紧握住,青筋暴突。
许久,裴玄素不禁又想起沈星,和隔壁有节奏打着小呼噜的兄长。
和护卫和线人是不一样的。
他无法想像,如果连他俩都没有,自己孤身一人,是要如何从蚕房死去活来熬到这里来的。
如果他能活着到这里的话!
大约半人半鬼,如同地狱鬼魂吧。
……
裴玄素起身,先去隔壁房间,开了房门,无声看了看裴明恭,又给他盖好被子,才掩上房门出去。
之后又去了隔壁远,和准备去角房睡下的徐芳问了一下,得知沈星今天很高兴。
他笑了一下。
“辛苦你们几个了。”
徐芳不同意:“我们应该做的。”
裴玄素没有争辩这个,笑了笑,侧耳聆听屋里清浅绵长的呼吸声半晌,他转身回了隔壁。
坐回那张太师椅之后,他不免想着裴明恭晚上偷偷溜过来又问一遍的话。
裴玄素不禁双手捂住脸搓了搓。
沈星啊。
不管是冯维几个还是裴明恭,已经说过好几次,沈星喜欢他了。
其实沈星的言行有一些矛盾的。
滂水支流,杀寇承婴之后,倚在崖壁,她当时的神情,破碎神殇,盈盈泪目,仿佛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偎依在裴玄素怀里动作仿佛千百遍,贴在他锁骨淌下的眼泪,似要将他那一块皮肤都烫化了。
但说想做义兄妹,神情也很认真。
不知为什么会有矛盾,但她这样,要说她才第一次知道他,裴玄素是不信的。
冯维说得多了,裴玄素虽喝止了,但他其实也忘这方面想过。
毕竟陌生男女,无缘无故。
裴玄素文韬武略才貌惊艳无人能出其右,自小无数暗恋爱慕者,他不胜其烦。
裴玄素最初谨慎绝不与女子有任何肢体皮肤甚至发丝衣角的接触,不是因为君子之风,而至源自于此
但这样的人存在,他也习惯了。
裴玄素也心里也是认为沈星是喜欢他的。
那他对沈星呢?
这样的绝境拉手、雨夜偎依,一个青稚漂亮的小少女给了他一段这么刻骨动容的经历,她的笑靥让他心内柔软,她的眼泪在那个雨夜让他动魄惊心。
要说裴玄素一点涟漪都没有,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但,裴玄素长长吐了口气。
他根本没有谈情爱的资格,也不敢承担这种真情,他怕辜负她,怕他死去戛然而止,伤心死去活来,怕把她拖进深渊。
裴玄素眼光很高,二十年来从未喜欢过人。
一朝真遇上一个他有感觉的。
可时过境迁。
裴玄素垂眸,盯着自己那双新疤斑驳的手,手是那双手,但也不是了。
他没有资格。
……
一刻钟之后,冯维回来了。
长靴落地的脚步声,裴玄素打开房门,吩咐冯维过去裴明恭的房间睡,睡榻睡床都行,别睡脚踏地板。
他进了里间,脱了外衣,将两张小像收进窗前柜屉里,平躺在床上睡下。
可能睡前想得太多了。
当夜,他做了一梦。
漆黑的夜里,无边无际,浓稠犹有实感,他仿佛成了另一个人,“他”满心焚毁一切的孤恨,摸索着爬着走过来。
他隐约望见莲花海,隐约望见懿阳宫,隐约在龙江南岸经过,厮杀血色,腥甜黏在脸上化不开。
梦里的那个“他”,殇十倍百倍,残缺似鬼,悲恸孤绝,满心满眼只剩下仇恨。
“他”也躺在这张床上,但他整夜整夜睡不着,梦魇似生与死碾压在胸臆间,有只手如影随影抓住他的心脏,死去活来,生不如死。
那种可怖的窒息感,通了他七窍般的残缺悲恸孤绝,在心头翻滚,裴玄素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甚至抓住胸口的衣襟,挣扎想将那窒息般抓他的心脏的手撕出来。
“彭彭彭——”
连冯维都惊动了,跑过来用力拍门,僭越一脚踹开外间,冲进来。
裴玄素惊醒了,满头满脸的大汗,他紧紧蹙眉躬身压住胸口,“……没事,冯维,魇住了。”
“回去吧。”
他喘息着,如溺水的鱼,勉力和冯维说了几句,冯维退下之后,他一扑踉跄下床,打开窗边抽屉,取出那两张小像,压在胸口,滑坐下来。
这个梦境沉浸度太深了,梦中那种感觉依然搠住他的心脏感官,难受得他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裴玄素几乎本能一般,扑过去取出那两张小像,竭尽全力压在胸口上。
……
但今夜,似乎注定是个被奇怪梦境所占据的晚上。
裴玄素缓了好一会,才感觉好受了一些,他喘着气拉开门栓出了外间,倒了一盏冷茶灌下去。
深秋水寒,咽喉到肚肠,这才舒服了许多。
他坐了小半刻,这才回里间,重新检查过门窗,重新如睡。
快天亮时,他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他”拿着一根碧绿硬实的东西,伸出前臂,殷红精绣的缂丝纹路,五指苍白、修长、骨节分明、又具有力量感,旋转插入一处嫣粉色的所在。
视野迅速上移,这竟是一个光.身的年轻女子,一大片纤细光洁的粉嫩肌理,乌发长长如瀑,自美人榻头垂泻而下。她闷哼一声骤后仰,“他”欺身而上,视野看见一截小巧精致的下颚。
裴玄素直接惊醒了!
他大喘气。
这回没有汗,他翻身踩在地上,天已经快亮了,窗纱透出濛濛鱼肚白的光线。
墙角脸盆架子有冷水毛巾,他直接俯身连浇了七八下,才把惊愕之下上冲的血液浇回冷却。
他站在喘气,不可置信,什么乱七八糟的!
年轻男性,晨有苏发,他一时之间,大为光火,父母尸骨未寒,自己竟然做这些乱七八糟的梦!
他气得,直接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第29章
裴玄素的整理时间是一天,连上旨下的当天,勉强算两天。
两天时间一晃而过,到了第三天的清晨,裴明恭还在呼呼大睡,裴玄素和沈星已经起身穿戴齐整,今天要前往西提辖司正式上值。
裴玄素一身赤红妆花云锦麒麟赐服,披了黑披风,站在正院大门前的台阶上,沈星小跑着往这边走过来。
夜色犹在,两边院门的褐黄色大灯笼照亮了荆花树旁的石子甬道,她头戴小巧的黑色三山帽,身穿玉白色的鱼龙补子监察司女官服,脚踏簇新小皂靴子,黑色腰带在盈盈一握的腰间一束,愈发显得尺寸小。
沈星跑到他面前,抬头往了眼红衣黑披的人,响亮叫了声:“二哥!”
“嗯。”
沈星年纪小,身材也娇小,个头仅到他肩膀往上一点,一脸稚气穿上崭新的官服,越发衬得年少,但她明显很高兴,眉眼弯弯,黑白分明的大眼瞳仁珵亮,在灯下黄光闪闪发光似的。
“好了,先吃早饭,用过早饭就出门。”
沈星跟着裴玄素进了正院,饭已经摆好了,两人用不慢的速度解决了早饭,接着登车前往位于紧邻皇城的赞善坊的飞鱼巷西提辖司衙门。
以往裴玄素出门多骑马,他年轻,春风得意马蹄疾,不管风霜雨雪,君子人如玉,纵马踱步而过永远比闷在车轿里敞亮。
但从今之后,他就坐车了。
宦官出门,除非紧急任务,否则基本都是坐车,华丽大车。
一辆青帷黄金螭虎纹双驾大马车停在大敞的府门之外,提着灯笼的番役很多,雅雀无声,大马车轮辕很高,崭新的朱红车漆,绣纹精致华丽非常,两匹白马英姿神俊,轻轻踱着四蹄。
——西提辖司作为东都乃至整个大燕的阉宦特权暴力执法部分,出行一向都是这么与众不同及高调的。
裴玄素在台阶上停了一下,他静静盯了那辆华丽大车半晌,深呼吸一口气,率先登上大车,“我们走吧。”
冯维也跳上车辕,驾车宦役一扬鞭,马车在一众翻身上马的番役宦卫拱护之下,往赞善坊飞速而去。
一路上裴玄素都没怎么说过话,他撩起一点车帘,看着番役车旁策马随扈,灯笼黄光飞速挪移,街上门户店铺街景不断往后掠去。
出了德毓坊,走在外头正常的长街上,裴玄素又看了一会儿,他长长呼了口气,放下车帘,回头对沈星说:“能这样已经不错了。”
他笑了下,“不是吗?”
沈星“嗯”点了一下头,两人对视一眼 ,对彼此笑了下。
心情复杂肯定有的,但裴玄素很快打起精神了,德毓坊和赞善坊距离并不遥远,车马行进很快,一刻钟多一些,便到了。
沈星跟着裴玄素下了车,登上台阶,进了西提辖司两扇朱红大门。
赵关山昨儿熬了个大夜,本应在值房补一下眠的,不过他没有,用过早饭就在前衙正堂等着了。
韩勃也在,低声嘟囔,让赵关山去休息,他等不就行了。
被赵关山敲了一下脑袋,消停了。
赵关山亲自迎出来,身后银蓝金黄玉白华丽赐服合共八、九个人,是西提辖司的头号官、掌班、领班、司房、把总等人。西提辖司副提督共四位,韩勃亦是副提督,另外两人一个陈英顺一个梁彻。
都是赵关山的积年心腹老人了。
西提辖司的头层人物都在这里了,两拨人在前庭汇合,赵关山亲自一一给裴玄素引见介绍。赵关山用心良苦裴玄素自是知晓,他谦逊低头,不管官职是否在他之下,俱先拜见。赵关山义子,就是自己人,大家也很热情,一时气氛融洽。
裴玄素顺利在西提辖司扎下根。
之后赵关山亲自交了一个樟木大匣给他,这里头有第三团营掌军的令牌、印鉴;西提辖司的铜印、金令、大小私印及凭纸等都在里面了。
再之后领着裴玄素去了司内小校场,内里乌泱泱都是人头,列队整肃,都是如今属于裴玄素的人,他们在领头掌队的带领下齐刷刷下跪,“见过督主!”
起身,重新朝裴玄素下跪,“见过副提督大人!”
清晨将明未明的天,其声震天。
赵关山把属于第三团营和副提督的官印等物和人马都亲自交给裴玄素。
“来了,就安心待下,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别急,别乱。”
赵关山让梁彻等人各自忙去,他就带着韩勃,小校场几个掌队则起身跟裴玄素,一行人缓缓往里走,赵关山给介绍各人值房的位置,最后来到裴玄素值房,里面已修葺洒扫一新,赵关山带着裴玄素跨入门槛,语重心长。
他拍了拍裴玄素的肩膀。
裴玄素点了点头,他抬头看赵关山,轻声:“请义父就坐。”
他并非不知好歹的人。
请赵关山在明堂上首坐下之后,他略略整理衣襟,提起下摆,双膝着地,轻声说:“玄素在下,谢义父照应。”
他端正磕了三个头,之后直起身,转头看沈星,“她是我义妹,腆颜也劳义父照应了。”
沈星今后也在西提辖司衙门上值了,虽然他心知赵青估计就把她搁着当个吉祥物。
大家看过来时,沈星心一动,也撩起玉色官袍跪在地上,和裴玄素并排一起,她俏生生又认真磕头下去,喊了一声,“义父。”
这她也算拜赵关山当义父了吧?不正好砸实和裴玄素的新关系和情分?
以免他将来还要欺负她不管她。
她上辈子对裴玄素喜怒无常和无征兆翻脸可太深有体会了。
虽然他现在完全没看出有这个毛病,可能并不会了,但沈星还是悄悄想,我要防范于未然。
沈星这一拜,她自己觉得没什么,可把赵关山惊得,他慌忙起身,急忙去扶,“使不得,使不得!徐大元帅的孙女,岂能拜阉人为父?不敢当,不敢当啊。”
“丫头你快快起来,快快起来!”
大家反应都很大的,沈星不由有点伤感,她低头说:“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她抿唇笑了下,看裴玄素,“要是他以后欺负我,义父替我做主!”
这辈子,肯定不能再给他越界欺负她的!
裴玄素不知她想啥,闻言不禁笑了一下,“我什么时候欺负的你?”
上辈子!
沈星坚持,第二次喊的义父,也没肯起来,赵关山扶了几次扶不起来,最后只得应了,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
他义子连徒孙不少,但俏生生的女儿还是破天荒头一个,他赶紧摘下腰间压袍的金坠子,“改天再给个好的。”他指着韩勃裴玄素两个虚点了点,“这两小子谁敢欺负你,只管告诉咱家给你做主!”
手下人机灵,已经冲出门口叫人端茶来,一共两盏,递给韩勃。韩勃只好当了那捧盘童子,裴玄素端了一盏,补全最开始仓促的礼仪,沈星也端了一盏。
赵关山笑着接过茶,都喝了大半杯。
乐呵呵把两人都叫起来。
赵关山笑着问沈星:“女儿,你和义父一起住,还是继续和他?”
大家分座坐下,赵关山含笑瞄了眼裴玄素。
沈星也看了裴玄素一眼,小声:“……义父,还是和他吧,我住挺好的,还有明哥也在。”
除去众多客观原因,裴玄素能给她安全感,待在他身边她确实会安心。
赵关山看了这对年轻男女一眼,哈哈大笑:“好,好。”
大家不约而同,露出心知肚明的嘿笑声。
弄得沈星有点紧张,怕裴玄素误会,赶紧看了他一眼。
小姑娘坐在窗畔的靠背椅上,阳光落她半身,她小脸白皙涨红,很紧张瞅过来。
裴玄素心里不是滋味,刹那不知为何又闪过前天那个梦,他一眨眼赶紧甩出,狠狠暗骂自己一句,连忙凝神,拒绝胡乱联想。
他场面功夫早练出来了,面上并不看出端倪,平心静气,给了沈星一个温柔不失关怀的点头微笑。
他好像平时一样的语气说:“你爱住多久就住多久。”
沈星心下一松,笑脸一下子灿烂起来,“嗯!好。”
……
沈星今天还有一件事要做,就是去找上司赵青报到。
监察司监察各部,像西提辖司和十二宦营这样的特殊禁卫军和执法衙门,日常遣人长驻,由都察使赵青负责,监察司在西提辖司有一个小院当日常值房的。
气氛很好大家说了一阵子,就各忙各的去了,龙江案的后续四大王府,明天大朝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赵关山事情不少,还得抓紧补眠;韩勃也跟着走了;裴玄素则要以最快速度熟悉手上权限和麾下人马的初步磨合,收拢人心,都很忙。
最闲就是沈星了,裴玄素率几个掌队往小校场去了,之后又飞马去了宦营,她自己一个人在他值房待着,等到差不多时间,整理一下,往监察司小院行去。
结果一点没出裴玄素预料。
就挺让人失望的。
一身黄金色鱼龙补子圆领袍的赵青坐在值房的书案后,面前一排人,男女都有,她肃声吩咐一番,后者纷纷领命迅速出房而去。
沈星进房报到。
她这个上司背景可不简单,应该说被委以监察西提辖司和十二宦营的重任没点背景可不行,赵青是常青侯嫡长女,母亲楚氏,没错就是皇家宗室那个楚,女帝和太.祖生有嫡出的三子一女,女儿封长安公主,可惜二十来岁就去世了。
赵青是神熙女帝的外孙女,端靖郡主。
她揭开案上厚厚的卷宗,抬头瞄了沈星一眼,后者紧张又雀跃,盯着自己,“赵监使,我要做什么?有什么任务分配给我的吗?”
赵青叹了口气,西提辖司十数年间数次扩张,人多地狭,甚至已经在十二团营设了分部才安置得下了。监察司这个小院也一样拥挤,正常上值的人和案牍室都快放不下了,哪怕有闲地方给沈星浪费。
这个年纪很小的小少女,肤白鸦发,双眼澄澈明亮,一副涉世未深的样子。
不过女帝给沈星一个女官衔的原因她也是知道的。
赵青拿起笔,蘸了点墨,奋笔疾书:“行了,你就负责监察新上任的副提督裴玄素吧,每隔十天汇报一次,你在那边上值即可。”
“行了,去吧,有什么缺的直接去文备房领。”
沈星:“……”
……
沈星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前两天的跃跃欲试被这兜头冷水一浇,一下子掉了一大半。中午去饭堂吃饭的时候,年纪大的主厨宦官大叔和各个大小宦卫番役都让着小姑娘,主厨宦官大叔还满疼爱的给她浇上一大勺肥羊肉,说她太瘦了,吃点好的多补补。
沈星只好打起精神:“潘叔我不用的,大哥叔叔们辛苦,你多给他们吧。”
“没事没事,他们也有。”
“妹子你吃,来来这边坐。”
大家都很热情,她在饭堂当了一把团宠小妹妹,更丧,她舍不得浪费吃得都有点撑了,在外面走了好久才消了食,往裴玄素值房行去。
裴玄素外头的事情处理好,已经回来了,只见值房正一大堆文牍横七竖八,冯维三人已经入藉西提辖司和宦营,先前一起在龙江回来五人除了房伍都在,正辅助裴玄素翻寻文书,以便他快速了解西提辖司及龙江案四大王府的更详细前情。
裴玄素说一个,后者快速巡寻找到呈上,裴玄素迅速翻阅,之后说个分类,递给冯维。
他看起来很忙,但沈星一回来,他还是立即察觉到她脸色不对了,吩咐几句让冯维他们匆匆下去。
他问她:“怎么了?”
裴玄素微笑,内间大书案的太师椅上,他把东西都阖上,还给沈星倒了一盏茶顺气。
沈星拉个小墩子过来,趴在书桌上,“你都猜到了?”
裴玄素有什么猜不到的,赵青肯定把沈星当白吃俸禄的关系户了。
裴玄素把茶递给她,坐回太师椅上,他说:“你先想想,你出来的目的是什么?”
沈星一下子想起,她的目的是和家人一起回归田园市井啊,做不好女官也没什么的!
她一下开心起来,“对啊,能挂个衔过个瘾就挺好的了!”
不过说是这么说,她还是感觉很遗憾,就有种失落的感觉。毕竟她从小艳羡行走如风的女官们,早两天她还跃跃欲试呢,现在发现偶像只是把她当吉祥物搁着,落差就挺大的。
沈星支吾一下,她一时也组织不好语言形容她的感受,裴玄素鼓励看着她,她想了一下,慢慢说:“可是,我不想这么一天天闲着。”
回归田园,抱大腿应该可以达成。她大腿已经抱上了,也和裴玄素有了一个崭新的开始和关系,她是挺高兴的,但她为什么还会失落呢?
“你们都很惊险,很忙,我会很着急,我也很想做些什么?”
上辈子沈星其实有遗憾的,那是一种成长的遗憾,连她也不会说,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
——上辈子的她,犹如羊入虎群,来不及寻找方向,就被迫成长,被夹裹着不辨东南西北拚命往前赶,怎么也够不着。幸运遇上一个裴玄素,这人坏,但也足够如狼似虎的合作者,不然结局还真很难说。
“那你擅长什么?”
裴玄素放轻声音,很温柔地和她说。
她趴在书桌上,下巴枕在两只叠起的隔壁上,小姑娘白皙漂亮瞳仁点漆澄澈,似在苦思些什么。
屋外皂靴落地声不绝于耳,西提辖司今天其实很忙氛围很紧张,但裴玄素还是给予了最大的耐心,圈起一小截午后静谧,来了解她,引导她。
沈星眼睫颤了颤,像被戳了一下小鹿,戳正了某个位置,一下子跳了起来,她一下子直起身,侧头仰脸看裴玄素:“我啊,我擅长看文牍,”她本想说邸报的,但她这会不可能看到邸报,于是用文牍代替。
“我很会看账册、文牍、图纸之类的,核算推演,分析记档。什么图纸都会,我制兵图纸都会看,我甚至自己想了一种新的淬钢法!比现在王恭厂用的还好!但我没有试验过,……但我演算过,真的会更好的!”
其实这些都是前世后面几年时光里,她最爱做的事情。裴玄素很多事情不告诉她,朝堂也隔了一层,徐芳几个也忙得不可开交,她就学会了看邸报分析局势,都挺对的。很多裴玄素没和她说的东西,她自己分析出来了,并教会了小皇帝。
账册也是。
至于图纸,是她的个人兴趣,裴玄素给她找了琴棋书画的名师,她不爱学,反而自己摸索自学些杂七杂八的,小到银匠做的玲珑球,大到王恭厂淬钢法各式船舶结构图。
前世于沈星,简直是揠苗助长,她其实很聪明,但她根本来不及思考什么,也来不及去学些什么和有个擅长的本事以作安身立命之本。她一直拚命往前赶,身边一众如狼似虎的猛人,让她自嫌形怯,非常不自信。
偏偏她聪明,其实上辈子的后期,虽没思考为什么,但她下意识就拒绝了四艺老师,却摸索去学自己感兴趣又擅长的东西,是她不爱琴棋书画阳春白雪吗?不是,只是源于她一路的欠缺和不自信。
她自己都没懂,但裴玄素看懂了,所以他直接把四艺老师给撤了,并令人和亲自在藏书库挑选了很多有趣并有技的书籍给她,并让王恭厂工作匠户部等大作大匠经常进宫请安。
两辈子的同一个人,一沉默,一温柔,都在无声引导着沈星,填补她的遗憾。
沈星说着急了起来,都顾不上锻钢法是她上辈子想的,拉过宣纸和笔,就要写给他看。
裴玄素给自己也倒了一盏茶,单手端起灌了半杯,随手用丝帕擦手,他的手即便有新疤,都依然极漂亮,修长、苍白,骨节分明,起动有一种韵律的美,又极具有力量感。
他立即放下茶盏,垫着丝帕,按住她急匆的手——裴玄素不爱与女子碰触其实源于美貌和麻烦,但沈星例外,他拿丝帕垫着,主要因为他心中那点心思。
“我知道,我信你,你别着急。”真是个傻丫头啊。
沈星扬起头,他微笑冲她点头,“二哥还能不信你吗?”她也就觉得自己挺傻的,也不好意思笑起来了。
裴玄素笑着说:“那边用不上你有什么关系?来帮二哥的忙,二哥这边事儿多着呢。”
这里什么时候都有沈星的位置。
他说:“二哥从前的主薄和文书要么养伤要么走了,现在一个没在,如今司里和宦营虽有,但总归有些不一样。”初来乍到,磨合观察和信任都需要一段时间。
裴玄素和他父亲家里官衙的人回来了好些,但各种原因离弃的,已经没了的,更多。
“你正好帮二哥干这个?好不好?”
沈星一下子高兴起来了,真正喜上眉梢,脆生生应道:“好!”
……
两人在值房说得开心,沈星这就加入了整阅文书的行列,她果然很会,一开始不熟练,但到傍晚的时候,就快了很多了,自己能专门管一块地方。
韩勃推门进来,把一摞用牛皮封装着的密资扔到裴玄素的大案桌面,“啪”一声。
他也看到蹲在书案一侧,守着一大排文牍,碎发都掖都耳后的沈星。
韩勃今早就想说了,他嫌弃:“你带这丫头来干嘛?”
沈星十分生气,“我怎么你了?”她瞪了他一眼,“女帝陛下都用女官了,你还敢嫌弃女的不成?!”
韩勃冷不丁被扣上一顶大帽子,他当然不敢说是,噎了半晌,吐槽:“乱七八糟,胸无大志!”
他指指点点,哼哼:“这些都是我的文书先生干的,少干一点,饭都不给他吃!”
沈星运气:“你又知道我胸无大志了!”又不吃你老韩家的饭!急啥,她也哼了一声。
宦官扎堆的地方,其实很荤,没了把儿不代表不说女人,韩勃突然想到了那个“胸无大痣”,平时耍嘴皮子他也很行的,史无前例有个俏生生的小姑娘怒目圆瞪站在他面前,他一下子涨红脸,赶紧同手同脚走了。
沈星:“……”
莫名其妙。
裴玄素坐在大书案后的太师椅上,双手撑桌,他当然知道这个梗,心里咒骂韩勃这混球一声,微笑:“没什么,他肚子疼。”
不过不一会儿,赵关山提着韩勃的耳朵进来了,“好了,收拾一下,全部休息,寅时进宫。”
沈星眨眨眼睛,稀奇:“咦,你不是肚子疼吗?”
韩勃:“……”
他望裴玄素,两人对视一眼。
韩勃心里咒骂,只好糊弄过去,“……现在不疼了。”
沈星:“???”
这人多少有点毛病吧?难怪和裴玄素合不来。
她现在渐渐适应,脑海里逐步能把前世今生分开,下意识觉得裴玄素是个好的,把他和韩勃从前不和的原因,归咎到韩勃身上。
她摇头晃脑,不管韩勃了,俯身把散开的卷宗文牍归置一下,喊徐容进来帮她装箱。
气氛很好。
赵关山看精神很多似斗鸡吃瘪的韩勃,又看沉默坐在书案后的裴玄素,还有认真澄澈的少女。
他笑了下,笑罢,心里又默默长吁了一口气,但愿经年常乐,想复仇、有愿望的人也能得偿所愿。
以后还高高兴兴坐一块。
……
赵关山催促大家赶紧去用膳休息,一起吃饭的时候,难以避免说起明早大朝正事的话题,沈星现听不算很懂,但她安静侧耳旁听,不懂先记下,打算回头再问裴玄素。
不然问韩勃也行。
用不慢的速度吃罢晚膳,坐着继续谈了一会,把明日朝天门大朝的安排都说了个清楚明白。
这时候赵关山的神色已经很严肃了。
同桌的裴玄素几个与其他桌的副提督大小掌班司房等亦然。
今晚谁也没有回家,都在司里值房歇下。沈星睡在裴玄素值房斜对面的小房间,他去看过她之后,回了自己的值房里间的长榻躺下。
今夜晴夜天清,九月的清冷月光无声滤过窗纱落在榻上和他的身上。
裴玄素静静望着那片冷白色的窗棂,许久,闭上了眼睛。
发冠解了下来,乌长如绸的发丝拢在眉额脸畔,那双剑眉和斜飞的丹凤目被衬得更艳美和凌厉几分。
寅时初刻。
整个西提辖司都清醒过来,包括裴玄素沈星在内的所有人以最快速度梳洗整理完毕。
硬底皂靴落地的沓沓声,随赵关山沿着长长的甬道自中堂奔出,飞鱼巷快马大车已经全部就位。
猎猎的风,黑披飞扬,裴玄素奔出正堂之际,他在纷踏的脚步声中翻飞的披风中蓦抬头望了一下天。
孤月无声,藏蓝苍穹,在黑夜中幽冷洒着光辉,落地只寒凉孤冷,不觉半点温度。
他们现在要赶赴的正是朝天门,天要变了,不知变往何方。
裴玄素停顿了很小一下,他蓦地收回视线,毫不犹豫往前奔了出去。
第30章
泠月寒星,遥遥照着前方青石板大道的路。
沈星也在抬头仰望,朱门大户和各司衙署的高墙翘檐交错间,远处宏伟的宫城在黢黑中成了一个个巍峨暗影,熟悉又陌生,两仪宫和太初宫的宫殿群遥遥相对一东一西。
她遥望两宫的方向,也不知大姐姐夫、景昌和爹爹怎么样了?
她整理一下午的文牍,连赵关山都赞她做得好,遥望宫城除了慨然,还有那种连她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满溢,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很想立即分享给她最亲近的亲人知道。
“星星。”
裴玄素喊了她一声。
车轮滚滚,马上就要转弯,裴玄素喊了她一声,沈星连忙低下头,专门控缰。
今晚很多人都没有乘车,前面的赵关山、韩勃,裴玄素沈星也是。
车队呼哨转过一个九十度的大弯,冲出坊门,沿着两坊交夹的长街往西一路疾驰而去。
这三天时间里,赵关山忙是真忙,连裴玄素迁居都没空过来,只因目前涉案的四大王府已被围封住了,不许进不许出,西城几近半壁戒严。
两宫轮番召见心腹重臣,通宵达旦,除此之外还在争取中立派的老臣重臣,后者只得称病避召,等待三日后的朝天门大朝方出。
朝堂上下皆清楚,整个东都和朝堂紧绷氛围僵持了大半年时间后,终于要在马上到来的九月大朝迎来重大转折了。
西提辖司夤夜而出,裴玄素等人抵达宫城之际,日华门外已经挨挨挤挤都是身穿朝服的大小官员在等候入朝了。
逢九大朝,东都六品以上的文武官员除戍守城禁宫禁的当值将领,余者俱需赴大朝。
原来是四品的,但女帝登基后第三年就改成六品,有资格具奏上折上达天听的内外官员也由三品改为五品,硬性规定每月至少一次,并且得言之有物。
客观来说,女帝有雷霆血腥手段,但确实非常勤政。
日华门外,有人低头思索,有人忧心忡忡,有人交头接耳,但很快被一轮奔雷般的跑马声打断了,众官员引首望去。
只见漆黑夜色中,春运坊与赞善坊交界的都水监大街中奔出汹汹一队奔马大车,矫健的奔马,华丽的赐服和大车,一色数百深蓝色朱黑西提辖司及宦营的番役宦卫拱卫。
日华门一侧的西侧门承运门打开,隆隆奔马车架直驱而入,不少人或忿忿或撇嘴,甚至呸了一声。
一群以佞伺主的鹰犬走狗阉宦。
寅时正。
大朝钟声沉沉敲响,日华门缓缓被拉开,一众文武朝臣按照各自等级,列队进入朱红色的大宫门,往朝天门和其后的朝天大殿而去。
今日朝天门外的守卫非常复杂,有正常当值的禁军,亦有两仪宫掌控的左右武卫及金吾左卫的精英,还有就是太初宫这边羽林卫骁果卫的健儿。
最后,就是让整个东都都闻风丧胆的西提辖司赵关山韩勃裴玄素这一群人了。
黑斗篷已经卸了,赵关山裴玄素等正侍立在朝天大殿殿门外的朱红宫廊下,殿内济济一堂文武重臣,超过二品就站不下了,从殿门的围廊一路站下台阶,满满当当站满了朝天门内外大广场。
晨曦初露,静鞭响,东西两边銮驾几乎同时而至,最终皇帝稍停一步,按礼制让太上女帝的御驾先行一步。
九层玉阶之上,髹金九龙大椅皇座在上,再往左下手稍下两阶的位置,设置另一张相同规格的九龙宝座。
这是昨日太初宫过来布置的,两仪宫的人也在,但名分在此,最终也无法争执。
銮驾一到,众臣各卫齐刷刷伏跪,山呼万岁,威严整肃,皇家气象毕露。
不论如何,天家威严和掌管天下生杀仍高高在上,丝毫不更改。
不管是太初宫一派还是两仪宫一派抑或中立派,皆悉数伏跪叩见两副銮驾。
静鞭声越来越近,明黄色玉辂御驾于御道登上台阶直抵朝天殿大殿殿门之外,“咯”“咯”两声轻微降下,精绣九龙腾云纹的帘子一层层掀开,沈星跪的地方距离大殿殿门近,她偷偷抬眼,先后见到两拨滚边明黄行龙纹黑底帝皇大朝服的下摆在内侍宫人御前禁军的簇拥下进入大殿。
皇帝心情并不怎么美好,但面上看不出来,微微拱手,“皇嫂。”
神熙女帝目光如冷电,心中冷哼,这叔嫂二人视线触了一下,女帝假笑点头,信步登上玉阶。
皇帝亦然。
山呼万岁,众卿请起之后。
今天大朝也没有废话,一上来就是高潮真章!
女帝示意大理寺卿徐闻舟及监察御史卢凯之,后两者顷刻出列,将持续近一年时间的龙江刺驾案及这三天的审讯结果当朝呈上,朗声上禀二圣。
“岐山王、东江王、常山王及越王世子及王子刺杀帝皇御驾证据确凿!四王府其心可诛!尚存隐患!请陛下即刻降下圣旨,彻查到底,从严处置,以儆效尤——”
“请二圣降旨,羁押四王,严查此案!”
徐闻舟战力过人,卢凯之老头也不遑多让,太初宫一派纷纷出列,辟啪跪了一地。
当即满朝哗然,知道是一回事,确切于大朝亲见又是一回事!
被点名的四王面沉如水,赶紧转头往玉阶上望。
女帝倏地抬眼,望向左下首:“皇帝以为如何?”
皇帝脸色沉沉,并未说话。
女帝一拍髹金龙椅扶手,厉喝:“准奏!来人,立即将此四贼羁押入诏狱,严加审讯!”
整个大朝的大高潮来了,真正内情究竟是什么,大殿内的高阶官员没有不知道的。
于殿外等候已久的西提辖司诸人顷刻转身跨进殿门,夺目华丽的赐服,赵关山为首,韩勃裴玄素紧随其后,御赐雁翎刀疾冲而入,虎狼汹汹之势,殿内哗然,裴玄素反手一扣,就掐住了其中之一的越王脖颈,将其一翻踩压在地上。
他心中恨极,差点把越王踩吐血。
“不可,不可啊!”
中立派终于还是动了,现在这样的局面,这些老臣功勋们并没有偏倚哪一边,但一旦四王落入诏狱和阉宦之手,不但是实情,恐怕女帝想要什么都得屈打成招!
两宫斗争无法避免,但绝对不能这样的。
两仪宫一方的武将和彪悍的文官已经冲上来和西提辖司抢人,甚至发生肢体冲突。
梁彻韩勃毫不留情,一脚将几个人踹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住手!”
首辅文仲寅暴怒,喝了一声西提辖司的人,“这里是朝堂!!”
一时群情汹涌,“你们这些阉狗,不但登堂入朝,还敢打人!!”
唾骂者不计其数,甚至吐唾沫的。
不管哪一党哪一派偏哪边的,这些年西提辖司和宦营行雷霆血腥手段罗织罪名之事太多,恶名昭著,人人对阉狗那是唾骂憎恨排斥。
平时最多私下唾弃,但这一下爆发冲突,很多人直接破口大骂:“你们这些罗织罪名的西司走狗!”
韩勃大怒:“谁是走狗!老东西你骂谁?!”
赵关山神色一厉,狠狠剐了他一眼,韩勃偷眼望一下上首无声俯视的女帝,这才闭上嘴巴。
朝堂大人们吵架,是常有的事,激动起来打架也不罕见,但西提辖司不能,没有资格。
裴玄素第一次以宦官鹰犬进入朝堂,一步迈进,感受只有他自己知道。
本以为官场纵横半生,宰辅入阁,结果却‘去势’进了西提辖司和宦营,
穿上这一身赐服,一下子官居二品。
但他必定高兴不起来。
过去,要么显贵老功臣要么阉宦走狗头目,才有资格穿上赐服,前者少,后者如过江之鲗,清流官场皆鄙夷之。
他的出现,他的老师、他的师兄弟,大殿内外昔日相交熟人无数,很多隐晦复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有不少已变成怒其不争陌生鄙视痛恨的。
大约他们认为,君子毋宁死,要头一颗要命一条,岂可成阉宦走狗。
裴玄素的手掐得很紧,他甚至不用演,一张苍白没有血色的过分艳美摄人的面庞,本身成年阉割对身形外貌影响不会太大,加上凌厉的神色,就非常像阉宦。
他的老师是内阁次辅宋濂,才华横溢纵横官场半生的耿固老头,曾经裴玄素是他最得意的门生。
一朝骤然再见,他恨道:“裴玄素,你给我放手!”
裴玄素没有动,他没有侧身,也没有放手。
宋濂又喝了几声,裴玄素漂亮丹凤目眼睫微垂,抿着唇塑像般一动不动 。
宋濂痛恨至极:“收你做弟子,是老夫此生最后悔的事!”
沈星忍不住往殿内走了半步,她在殿门边缘,她穿的是监察司女官服,众目睽睽不能一起上前的。
裴玄素微微冲她摇了摇头。
今日进宫,该面对的他早已想过。
他不想死,不甘心死,鄙骂唾弃所有的一切,他都有心理准备!
裴玄素喉结上下滚动两下,他依然咬着牙关没有出声,除了女帝的令和赵关山的动作,他也不会松手。
这一场争执很快就平息下来了,左平章政事张守仁叹了口气,拱手上禀:“陛下,臣以为四王下诏狱不妥。”
“一为宗室,尚未定罪,不得折辱;二则诏狱恶名昭著,唯恐案平不能服众,有损二圣圣名。不如先选个人,负责看管四王,让其不能外联沟通,以待结案?”
意思就是,找个大家都心服口服的人,负责把四王看管起来。
其他的,等结案再说吧。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刺杀皇帝肯定要撤查到底没说的,至于后续两宫交锋如何,当臣下的也管不着控制不住了。
这样折中的办法,两党都能接受,静了一下,互相对视一眼,众臣要么附议,要么默认。
最后大家讨论了一下,建议由护国大将军蒋绍池负责在彻查期间看管四王。
女帝脸色沉沉,皇帝亦然。
女帝淡淡:“皇帝以为如何?”
“可。”
皇帝垂了垂眸复抬起,和他预料的结果差不多。
龙江案前情一失,朝天门大朝会发生什么大家心中有数,皇帝面沉如水。
“好!”
女帝霍地站起:“由蒋绍池负责看管四贼!朕谕旨,即日起,西提辖司彻底四大王府刺驾一案,务必查清前情内因,不得有误!”
赵关山裴玄素等人放开越王等,“啪”一声下跪领旨!
女帝冷冷:“退朝。赵关山等人往太初宫一趟。”
女帝拂袖而去。
皇帝面色阴沉,也随即起驾离去。
……
赵关山带着裴玄素韩勃梁彻二十余人出了朝天殿,沿着宫廊下了汉白玉台基,往太初宫方向奔去。
秋日的朝阳已经出来了,不晒,但朝天殿内剑拔弩张走一遭,人人都见了薄汗。
一出来,韩勃忿忿:“说得好像我愿意罗织罪名似的,你死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过去和寇承婴两看生厌,他也没想弄死对方。
赵关山喝道:“好了,别说了!”
他瞪了韩勃一眼,“在宫里也敢胡说八道?”
韩勃只好忿忿闭嘴。
赵关山深吸一口气:“这是天恩,陛下给阉人的活路。”
“你想想,没有陛下和提辖司,你现在该在哪里?刷马桶还是当脚凳?”
韩勃这回彻底没话说了。
沈星有点担心,忍不住拉了一下裴玄素的衣袖。
她知道刚才骂他的是他老师,刚才朝会大约有好些他的师兄弟同僚和故交。
朝阳金红,她仰着头,小脸有点担忧。
裴玄素赤红麒麟袍的领口背心也被湿了一片,他微微冲沈星摇了摇头。
他看着还好,沈星就放下心,这时赵关山和韩勃的对话也结束了,沈星的注意力回到这里,其实她也有点忿忿不平,也不用很多,深入接触一两天后,她和西提辖司的宦官叔伯大哥们都处得挺好的。
他们并不像外面传言的那样眉目狰狞如同修罗,也不像上辈子奉命于裴玄素那样冷硬严肃,深入内部,站在他们的立场,她深切体会到宦营的不易。
她忍不住小小声:“你们也不想的。”
韩勃之前拜义父的时候,还给沈星撇嘴,这下子对小姑娘好感大增。
他偷眼望一下义父,小声附和:“就是。”
裴玄素瞥了韩勃一眼,后者撇撇嘴,不再说话。
裴玄素低声:“以后不许再说了,尤其和你那上峰。”他叮嘱沈星。
沈星“哦”了一声,皱皱鼻子,“我知道。”
当然知道啦,又不是傻子。
她和韩勃偷偷对视一眼,一高一矮两少年男女,露出一个差不多的撇嘴表情。
奔跑在阳光下,驱走了朝天殿高大阔旷久不启用的阴冷,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气氛又很快恢复过来了。
不过快要接近太初宫的时候,大家都闭上嘴巴,神色严肃起来了。
女帝很快把他们召进去。
女帝已经把大朝服换下来了,穿一身天青色团龙常服,她站在槛窗内侧,看着梁恩带着宫人内侍撤去十二扇金丝楠大屏风,小心挂起收拾木桁上的冕冠和一件件制式繁复的帝皇朝服。
良久,女帝方转身,仰望窗外金红朝阳及高远的天空。
她这仗打了二十多年,倾尽寇氏一切,才助太.祖平定天下,凭什么被人铲除和接收一切呢?
忆起昔日良婿枕边人,她眼中闪过一抹痛恨到极点之色。
女帝冷哼一声。
她必须赢!
也好,危也机也,大家都是疾风高浪走过来的,她正好藉此把这些宗室势力一网打尽!
赵关山带着裴玄素韩勃梁彻等人进殿跪见的时候,女帝仍站在窗侧,缓了些时日她身体舒坦了不少,长挑健美的身形仍可见昔日开国女将风姿。
身后站着刚刚召来的司礼监提督梁默笙,梁默笙见了赵关山,默默转到赵关山身侧,和赵关山同排跪下以待谕训。
女帝朝天殿那愤怒神色已经尽褪了,神情威肃冷然,她转身叫起。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朕与两仪宫只能存一。”
女帝在窗畔的短榻坐下,她道:“这次是很好的机会,你们断不可让朕失望。”
“是!”
女帝道:“你们有你们存在的道理,他们有他们的定位,不必理会,不必介怀。”
女帝垂眸看着跪在最前方的梁默笙赵关山梁彻及陈英顺,韩勃跪在赵关山稍后,女帝抬眼:“裴玄素也上来。”
裴玄素应“是”,起身跪到最前排。
“梁默笙带着你的人,负责岐山王府;赵关山负责东江王府;梁彻及陈英顺负责越王府,至于裴玄素韩勃则负责常山王府。”
谁负责哪个王府,女帝已经细细斟酌过,裴玄素曾任沛州刺史,沛州距常山州非常近——所以裴玄素最开始在冰川下把直接就常山王世子认出来了,他和韩勃被分到常山王府。
“全力以赴,这次必须要有确切的真凭实据!”
西提辖司有时会罗织编造罪名,这个女帝心知肚明,但她的目的是稳固皇权和铲除威胁她帝位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这次不行,这次每一环都必须要有过硬的铁证。
“内阁和刑部会遣人和你们一起前去。”作为监督。
“要注意关联曹州疟疾,与两仪宫必有关联。”这个是皇帝登基的原因。
女帝霍地站起,环视她面前的二十多人,这些都是她一手提拔和发掘出来的权阉,西提辖司的顶阶力量,她厉声:“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听见了没?!”
“他日论功行赏,封爵封侯,擢升加官,乃至出朝为官,都不在话下!”
“奴婢/卑下/臣领旨!”
梁默笙赵关山裴玄素等人厉声应是。
沈星得承认,女帝确实和以后的裴玄素一样,有一种让人心脏为之战栗的触觉,眼前恩威并施,让人浑身血液都上涌一般。
女帝瞥一眼沈星,自称臣的就她一个,她跪在后面,女帝也没管她,踱了两步,来到裴玄素的面前。
一双簇新的明黄黑底缎面行龙纹的硬底靴停在裴玄素面前的地毯上,女帝的声音低醇微苍极具威严,居高临下,道:“好好干,不要让朕失望。”
“只要你做好了,你父母脱罪,兄弟脱宫籍也不是不可以。”
所有的一切加官进爵、出朝外放,都及不上这一句。
先前在朝天殿,裴玄素不是没有难受,但这些难受一下子被这句话抚平,一下子变得无足轻重。
裴玄素忍不住捏拳,他额头贴在地面,“是!”
从咽喉里挤出这一个字。
“好了,汝等立即动身。”
“是!”
众人一俯身,立即就起,走了几步,往殿门方向疾冲而出。
一路快步冲过大广场,在承运门外,西提辖司和宦营人马齐备等待已久,很快就分成四队。
裴玄素已经披上披风,猎猎狂风落过承运门内玉露殿高高的台基上,黑色披风在翻飞狂舞。
他仰头望天,日光大胜刺目,他终于要开始复仇了!
坚持了这么久,这一日终于要开始了。
他血液在脉管中奔涌,甚至想大喝呐喊出声。
久久才勉强平息下来。
裴玄素转头,看向一直安静站在他后方,正转头张望的沈星。
“星星。”
他和韩勃并肩走了两步,他突然停下来,沈星差点没刹住,撞到他后背去了。
“你和徐家不一样。”
龙江之后,他早就将两者分开看了,他今天将一个决定告诉她。
裴玄素顿了半晌,轻声:“只要徐家没有深入参与我爹的事,我愿意原谅徐家。”
沈星一下子站住了,她脚下石板有点裂硌,她本来低头看了一下的,猛地抬起头。
炙炽的艳阳下,背着光,他的那双丹凤眼有暗涌隐忍,他一动不动站着。
她眼眶忽有些热,“好!”
“谢谢你。”
只有亲身陪伴他经历过一切,见识过他以后的疯狂,才深切地知晓这件事对他的伤害有多大。
沈星那一天情绪激动之下那么恳求了,过后却没有再提起问过,她会感觉自己过分了。
他说想,就真在想,不知想了几个夜晚,才终于给了她这个答案。
“我是不是很过分?”
沈星这人最受不得别人对她好,手足无措,突然泪目,她急忙说:“姐夫人很好的,他就曾惋惜过你爹爹,他和我姐还捞了好些被无辜牵连的人!……”
裴玄素点头,他仰头一下,轻声说:“我能抱你一下吗?”
不知他出于什么目的。
此刻沈星也不会去思考了,她连连点头,泪珠子都甩出来了,赶紧伸手抹了,又努力笑,她忙上前一步。
裴玄素展臂,轻轻地拥抱了她一下。
温暖,有些瘦了,触碰到她那一刻,他的心脏都不禁战栗起来了。
他不禁,深深地吸吐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