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朝阳喷薄,宫城金红一片,裴玄素只是轻轻拥了一下就松开了,两人转身慢韩勃一拍快步往台基下走。
“裴玄素,你真好。”
沈星侧头望了他两次,忍不住小声说。
她见识过前情和他日后的疯狂,最知道他这个决定下得有多么艰难多么不容易。
沈星一时,真的动容了。
她望着这个侧颜苍白凌厉,年轻很多,眉梢眼角下颌线弧度却仍隐能看出几分从前的君子清俊的面庞。
这辈子的裴玄素,仍有柔软的裴玄素,真好啊。
她感动,就突然很想守护这份好和此刻仍有柔软的他。
沈星回转头,又侧头看他,撑起一个大大的笑脸。
还偷偷摸了一下眼角。
两人已经在下阶梯了,裴玄素没偏头,但他看见了。
他轻轻呼了一口气,心底不是没有一点涩楚的,但又觉着这个决定很值得。
最终后者将前者覆盖了。
他也侧头,冲她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快走吧。”
韩勃已经到底下了,正回头催促他们。
“哦哦。”
沈星忙点头应了,三步并作两步,也尾随裴玄素跑到韩勃身边。
梁默笙和赵关山随后也下来了,两个当前宦官的领头人物边在边走边说,长话短说,举着旌旗牌子牵着马匹的大队伍很快分成四拨,梁默笙赵关山旋即住嘴。
各人领着各人的队伍,拨转马头这就出发了。
临行前,赵关山看一眼裴玄素韩勃这边的队伍,又从自己队伍指了几个人拨过来。
赵关山一拍裴玄素的肩膀,低声道:“注意安全,保重自身,别急了,就算这次不行还有下次。”
现在谁也不知道四大王府什么情况,能查到什么程度,他担心裴玄素过分执着反被坑。
裴玄素点头:“我知道的,义父请放心。”
渐渐的,他这声义父也叫得情真意切。
赵关山听得出,他笑了下,想起裴玄素的父亲,心里感慨想说两句的,但又不欲影响裴玄素心情,话到嘴边咽了下来。
他没说什么,拍了拍裴玄素的肩膀,回头望一眼正认真在整理马鞍的沈星,笑道:“也护好你这小丫头。”
赵关山本想说两句什么,但想想为时尚早,一笑也就没说了。
裴玄素脸一热,他有种被人看透的尴尬窘迫,“不,义父……”
不过不等他说完,赵关山捏了下他手臂,转身:“好了,赶紧动身吧!”
“是!”
裴玄素神色一肃,两人迅速分开,他和韩勃沈星及身后的头号官掌班司房等及普通番役宦卫纷纷上马,裴玄素韩勃一扯马缰,率先掉头,往位于东都的常山王府快马而出。
秋风飒飒,披风马蹄卷起浮尘,直冲出了宫门。
……
相较于太初宫的有条不紊势在必得,两仪宫这边的氛围可就要差太多了。
应该说自从龙江一案失手之后,这边的氛围就没好过。
沈景昌作为当值暗卫,正和两个手下贴着粱枋无声蹲在偏殿的房梁顶上。
正殿传来“辟啪”一声瓷器砸碎的声音,沈景昌和两个同伴对视一眼,大家都没敢吭声。
粱枋总比不上底下洁净,秋阳透过气窗投射在面前朱粱上,浮尘在光柱静静起舞纷扬,沈景昌侧耳倾听一会儿,回神,他无声盯着浮尘,不禁深深吸吐了一口气。
暗阁清理行动其实算成功,可惜牺牲极多的同伴,他非常幸运避过去了,除了一点擦伤,并无大碍。
只是同行数年,一朝血肉模糊,还是死在旧日自己人之手,他很难没感触不动魄惊心啊。
黯静独坐,沈景昌不禁有些茫然,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他真的能熬到徐家顺利复爵离开暗阁吗?
……
偏殿的人心情迷茫,正殿内可不。
“皇伯父!您说如今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皇帝率一众人刚刚自朝天殿折返,端起茶盏没喝上一口,直接气得掼在地上了。
地上碎瓷犹在,说话的是常山王次子,一时也顾不上僭越,急忙就围着皇帝等人追问。
他的几个兄弟、东江王两个儿子、越王世子带着知情弟弟,另还有乐运王楚褚旭平阴王楚杨岳等十几名宗室王侯,后者并未抢着前者的位置,但也紧随其后眉心紧蹙。
基本上,皇帝把宗室可团结的所有力量都团结了,楚氏宗室拚死一搏,宗室是皇帝势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不管象征还是实际意义,绝对不能轻忽。
乐运王他们当然紧张,东江王四人牵连过广,必会拉出他们,并且最重要宗室同仇敌忾唇亡齿寒。
乐运王面色阴沉,恨道:“那个贱妇!”
“好了,别废话了。”皇帝打断道:“就按先前议定的做,淳风郑御照堪你们几个,立即跟着范先生出宫和姚先生汇合,并把消息带过去。”
皇帝麾下的首席幕僚是个满头白发的范亚夫,皇帝登基后安排他入了阁,老头很快站稳脚跟,已经成为两仪宫的文官魁首了。
范亚夫虽满头白发,却非常厉害,龙江之变的计策,正是他提议并负责安排布置的,算无遗策,一举成功。
另外皇帝策划上位的曹州疟疾一事也是他亲赴曹州煽动的,非常牛批。
连楚淳风郑御等青年一辈在范亚夫面前都是听命的份。
范亚夫已经请了病假,另外请病假的还有皇帝手下另一个重要幕僚姚文信,目前出任吏部侍郎。
郑御楚淳风等人立即跪地领旨,范亚夫也站起俯身,不过被皇帝扶起了。
范亚夫没有废话,直接转向常山王次子等人,鹰目鹞鼻的他看起来十分严厉,沉声道:“在此之前,你们需想清楚了,你们王府的事情都说明白了吗?没有遗漏的?”
消息一传回京,东江王等人立马被请进了大理寺,沟通不方便了,王府详情信息是和王子们了解。
不正面了解四王府私底下有什么,还干过什么,说什么都白搭。
几个王子世子对视一眼,他们也知道厉害,朝天殿大朝后心里最后一点侥幸去了,常山王次子立马变得支支吾吾起来了。
皇帝厉喝:“赶紧说啊!”
他和范亚夫对视一眼,之所以再问一次,是知道他们先前必然多少有所隐瞒的。
范亚夫沉声:“你们父王这次怕是难了,刺驾脱不掉,但!王府还在,保住王府,就是保住你们,继承王位之后损失就能减到最低。不然,哼……”
他们的目标,是把事情圈在四王自个身上。宗室和其他不一样,只要两仪宫实力没有大损伤,斡旋保留王爵继承还是没问题的。
哪怕降爵一等,以后找机会升回来就是。
女帝比皇帝大八岁,垂暮之年又重伤鬼门关走一遭,哪怕一直平手,看谁熬过谁,毕竟皇帝已经登基名分大位已定了。
道理已经反覆掰碎揉烂说过,东江王等王子们支吾一下,很快就竹筒倒豆子般说了。
皇帝和范亚夫等人皱眉听着,其实诸王府私下有他们不知道的布置和经营,这实在太正常了,毕竟大家都是宗室王侯,最后决定推举簇拥皇帝,是因为皇帝乃太祖亲弟,血缘最近,呼声最高,实力也最强。
皇帝也有宗室们不知道的势力和经营,甚至楚淳风也有,谁也不可能把老底都坦荡出来的。
楚淳风虽年轻,但现在也算宗室王。
不过和他相比,东江王等开国就封王的宗室王们,经营可比他复杂深厚太多了。
先前已经说了大半了,如今支支吾吾,把剩下的老底也交代了,其他人倒还好,就是轮到常山王次子的时候,他和几个兄弟吞吞吐吐一番,最后范亚夫不悦:“到现在这个时候了,还不赶紧说了!”
常山王次子这才吐口:“……我们藩地有金矿,在北陵群山之中,已,已开采是二十余年,冶淬、炼厂全都有,就在金矿隔壁,……”
这一语出,满座皆惊。
连皇帝,所有人都霍地站起来了,连其他王子都惊了,整个正殿雅雀无声。
范亚夫屏息:“那,金矿炼出来后,黄金几何?流往何方?”
常山王次子吭哧:“具体几何我不知道,但挺多的,”连在皇帝面前都说多,那想来是很多很多了,他小声,“有些用于封地和附近州府流官府尹的交往,有些汇通经商,”洗白一部分的黄金。
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小心觊着皇帝范亚夫的脸色:“……还有,北陵群山里有些私兵;还有部分,流入了鹰扬府和军中了。”
后面这个军,就是正经大燕军队了。
私兵和官方军队中的私下经营,自女帝对宗室举起屠刀之后,常山王就对金矿加大开采,日夜淬炼,养了足足两万的私兵,还有军队经营,正是想着万一将来被迫得无路可走,他就举兵奋起一搏!
也不能说常山王想得不对,谁也不想死。
“匡当”一声,把在场的人砸得眼前发黑,胆子小如其他王子,心脏已经咄咄狂跳起来了。
常山王次子很小声补充:“父王和其他三位皇叔,也有些相关联系,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牵扯黄金。”
皇帝气得反手一个耳光,咬牙切齿,“你糊涂啊,你怎么不早说!!”
皇帝顷刻转向范亚夫,计划立马就改变了,“范先生,辛苦你了!你立即带着这几个小子,马上持常山王令,即刻下北陵群山,把这私兵处理掉!金矿痕迹尽量抹清——”
范亚夫一句废话都顾不上说,立即点了郑御几人一起动身,常山王次子捂着脸不敢吭声,赶紧带着弟弟们也追上去了。
皇帝喷了一口气,叮嘱楚淳风,“你去,和姚先生汇合,把这里的事情告知他,一定要尽力拖延,最好把黄金的事捂在东都,不要让西提辖司的人这么快南下常山。”
楚淳风眉心也皱得很紧,他赶紧起身带人去了。
连连下令,两仪宫正殿很快清空了,外殿的宫人近卫虽不知内情,但凭着先后多拨人急匆的步伐就能感觉到事态的严峻。
氛围一下子更加紧绷,整个两仪宫内,除了正殿,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东极王等三府王子瑟瑟站在阶下,神色惊惶,皇帝见他们就气得不打一处来。
最终重重把御案的东西都扫了落地。
皇帝面沉如水,勉强换了一身玄黑的燕居窄袍,这人也是个能耐人,这么多年作为女帝的铲除重点他一直坚.挺着,最后还暗度陈仓完成了龙江惊变的策划。
他亲自经手的大事小事,几乎没有失败的,但这次作为一个皇帝,他不能亲自去了。
皇帝没有考虑太久,招来心腹近卫:“传令下去,范亚夫姚文信及我们所有的暗桩,这次不论东都还是常山等地,便宜行事,必要时可调用一切的人手和暗桩。”
“若有万一,”他神色一厉,“必须把事情按死在四大王府之上。”
……
裴玄素韩勃并沈星率一众西提辖司宦营的番子宦卫已疾驰在去往常山王府所在的长兴坊。
马蹄沓沓急促如鼓点,黑披迎风猎猎而飞,位于队伍之中,确实非常让人心血鼓噪的。
沈星心脏怦怦快跳,驰过长兴坊石牌坊门的时候,她忍不住抬头望了一下“长兴坊”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传说这是太.祖亲笔的。
她又低回头望着前方裴玄素的背影,他与韩勃并驾齐驱策马飞驰,身量要比韩勃颀长一些,殷红夺目的麒麟袍,深黑披风压不下那如火如荼的色彩。
他肃容快马的身姿,摄人美丽得动魄惊心。
坊市两边茶楼酒肆二楼已经有很多人望过来了,特别是女子,又怕又望,捧着心口探身趴出来。
她这人有个好处,就是心真挚,既决定和裴玄素好好相处了,她也有真在努力把他当兄长,现在还很好的裴玄素,她心里不由有点农妇家的大白菜式的那种小骄傲。
当然,更多的是澎湃。
她很有些激动,上辈子由于她出来太晚,很多前事都不可靠考了。但升官封爵却还是会留档的。她翻阅过神熙十三年及太康年间仅只有一年的记档,裴玄素在这一年封了伯,再封侯,神熙女帝重启东提辖司,他出任第一任提督。
他从常山王府一路查到常山州藩地,查到北陵群山,最后一把扯出十六鹰扬府,把太.祖留下来最大的一个军底子掀了个底朝天。
不管是能力昭著,还是恶名远扬,反正惊艳的手腕和手段,让他扬名天下。
宗室案是裴玄素储力起势的重要阶段,承前启后,没有之一。
臣服麾下人心,他起家的根本。
沈星昔日看这段简单的数十字记档的时候,可以想像到当时的惊心动魄波澜起伏,她没告诉过别人,但她心底其实有过羡慕的,他能做这么多东西。
有这个时间,和恰逢其会的空间,去做这么多东西。
沈星知道自己是比不得裴玄素惊才绝艳叱吒风云的能力,但她连机会都没有,就这么急匆匆跑过来了,连四周,都无暇多顾,更甭提什么沿途风景了。
现在重来一回,她发现自己居然能加入这段过去,你说她能不激动吗?
快马御风而驰,很快就绕过长街,抵达了东都常山王府。
十丈高低的青砖高墙,朱红大门金漆门钉,七层阶梯方上到高阔的王府门房,重檐飞脊,庄严威肃,上书“敕造常山王府”。
太.祖昔年对这些宗室兄弟确实相当好,东都最好的府邸有他们的一份,三四十年间频频修葺细整,一砖一瓦皆见皇家宗室恢宏气象。
只不过,如今这座占地广阔气势恢宏的常山王府,已经被宦营及神策卫禁军团团围住了。
后者和护国大将军蒋绍池负责看管四王一样意义,不过现在神策军可以撤了,剩下神策卫做代表的指挥都事傅骁作代表,带着几个手下和刑部大理寺等在朝天殿奉旨作监察的官员,一起跟着进去,无声站在一边旁观。
不管裴玄素还是韩勃,都没有管他们,持刀率众疾步而入。
正厅前的大前庭,乌泱泱人挤人头,以常山王妃及一众侧妃姬妾和少年幼年王子为首的王眷带着满府的属官下人已经全部都在这里了。
很多人惶惶不安,抽泣不断。
两张太师椅搬到正门后的阶梯上首,裴玄素和韩勃挑了十来个属官和王府大管事开始审问。
审了小半个时辰,没人吐口。
裴玄素又随手指了几个中低等的仆役,结果和前者一样。
他毫不留情手一划,“拉下去,打!”
严刑拷打,西提辖司常用的手段,韩勃等人见怪不怪,面色如常,立即有番役宦卫应声,裴玄素手一划就是数百人中的一半,全部拖出去重刑,惊恐哭声马上就起了。
裴玄素心中却升起一股暴虐的快意。
曾经他时刻提醒自己做好公正贤明着四个字,因为他很小的时候,他父亲就教导过去滴水覆蚁的道理,为任一方父母官,一个小得不行决策,很可能会影响一个老百姓全家的命运。
现在他转身成为不分青红皂白的施暴者。
但裴玄素不为所动。
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眼前这座朱墙碧瓦王府的辉煌,是坐落在包括他家的无数骨血上的。
这里每一个人,都是受益者。
裴玄素不会有半点怜悯,站在这块土地上,他心中升起无数暴虐。
他伸手,阳光落在他雪白的手心,修长,漂亮,却新疤斑驳,小人物只能被主宰命运,他不想被人主宰唯有强大起来主宰别人!
裴玄素突然前所未有地清晰这一点。
“呐!”
韩勃突然扔过来一个扳指,他瞄到裴玄素站在台阶边缘伸手低头,另一手正摩挲着自己大拇指一圈丑陋疤痕,看那疤的颜色和微凹凸程度,可见曾经是多么深可见骨。
他这大拇指没废还真侥幸。
韩勃撇撇嘴,谁身上还没点疤痕了?
不过嫌弃归嫌弃的,裴玄素弄成这样他看着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在自己手上摸了两把,摘下拇指上套的墨玉扳指扔过去,“给你吧。”
裴玄素随手接住抛开的扳指,侧头瞄韩勃,后者瞪了他一眼,他也嫌弃撇撇嘴。
但拿着那个扳指半晌,他本来不想要的,但韩勃心里正后悔别扭,见状瞪眼:“你敢丢了试试?”
裴玄素嫌弃一阵,但最终勉强往拇指上一套,十分膈应瞄了眼。
韩勃见裴玄素戴了,他也不大高兴,哼了一声,半晌疾步追上来,低声道:“刚刚的消息,姓范那老头带着一群小的出两仪宫之后没多久,跟丢了;至于郑御楚淳风那些人,去安陆王府不知从哪里地道跑了。”
西提辖司的眼线一直盯着两仪宫。范亚夫带人出来后,在自己府邸、后门、酒楼、食肆等地方转一圈,探子突然察觉不对,追上去正面一看,人已经换了。
西提辖司和昔日绥成王府这范老头打交道也好些年了,“这老头最是狡猾。”
至于楚淳风等宗室王,大多没有具体职务,有御旨在前人家东都内外来往自由,明知安陆王府大约有地道啥的,上门也没啥意义。
“所以我们一定要快。”
裴玄素眯眼,他认识常山王,对方是个有些城府的人,他一点都不认为对方没点什么秘密。
只有挖掘出来,才有做文章的空间。
“提审王妃卢氏罢。”
裴玄素扫一一圈,目光很快落在王妃卢氏的身上,下巴一台,冯维和房伍等人一得令,立即冲向面露惊恐的王府妃妾,尖叫声皱起,几个人一把拖出面色平静没有吭声的卢王妃,一直拖到大房间里。
这种审问,要么从前面的幕僚大管事先下手,要么常山王的重要妃妾开始。
裴玄素在太师椅上坐起,他黑披没有解,光滑丝绸垂下,露出大片鲜红的麒麟艳色。
裴玄素现在学着韩勃,已经学得很像,脸苍白,眉目凌厉摄人,有一丝淡淡的阴柔影子,但不多。
他也没废话,王妃卢氏面色平静,垂眸跪着,常山王既然能把她带上东都并放在王府后院里,就能保证她不会胡乱说话的,卢王妃娘家必然和常山王府深度捆绑在一起。
裴玄素俯身,微凉华丽的嗓音很低声,“你若招供,我便将常山王世子的尸身还给你。”
卢王妃几乎是蓦地抬起头,一直平静无波死水一潭的眼睛波澜骤兴,呼吸瞬间就粗重起来了。
裴玄素微笑淡然,他的母亲是不爱他,但爱哥哥,他从小看着,他太知道一个母亲能有多么疼爱她的骨肉。
常山王府王子嫡庶十几个,但卢氏所生的只有一个,就是死在龙江的常山王世子楚祥。
他靠回太师椅,不紧不慢道:“只要你说了,我可以将你娘家剔出来,甚至可以帮你剪除有可能潜在的钳制,让你们回归市井,如何?”
卢王妃一下子扑上来,枯木逢春一般眼泪哗哗,“我没有娘家,你不用管他们!只要你愿意把祥儿还我,我什么都能答应你!”
卢王妃娘家普通,世子就是为了给她挣地位,才毫不迟疑豁出去练武当刺客的。
卢王妃什么都不求,只要能把儿子尸身还给她入土为安,她就算马上死,她也愿意。
“说!”
卢王妃使劲抹了泪,“我知道的其实不多,我娘家普通,他什么都不告诉我的。”
但到底掌管王府后宅这么多年,王妃吐露出一个重要线索:“就在你们动身前往龙江前的那几天,九月初一晚,戌时上下,府里从侧门抬进来二十几个沉重的红漆大箱。”
很重很重,“得七八个人一箱,用滑轮拉进来的。但至于拉去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前些年我不知道,但这五六年间,不管以前在常山王府,还是今年在东都,经常有这样的重箱出入,有时候一年得有十几二十次。”
楚祥习武天赋展露,被选中为刺客领队备用之一,卢王妃在后院才渐渐有了体面,紧握中馈,但她知道的就这五六年,多的就不知道了。
其余其他的,什么人员进出,都没有这条线索有价值,裴玄素和韩勃对视一眼,裴玄素吩咐冯维和房伍记录卢王妃的口供和处理后续,他立即起身,率先往隔壁大院行过去了。
隔壁大院满满对着账册文书,常山王府内所有账目都在这里了。
沈星也在里面。
她正坐在书案后在认真翻看账目,一本账册看到尾巴,她皱眉在思索什么,一见裴玄素,连忙站起身迎上来,“二哥。”
“嗯。”
一听见她的声音,裴玄素心情总会好转,屋里一大堆账房算工,埋头辟里啪啦,徐芳他们在检查巡视,别看徐芳几个五大三粗汉子,实际心思细腻,算账也会。
徐喜也回来了,伤势不重,他自己在家闲不住,还带来家里的消息。
“明哥好着呢,能吃能睡,就是抱怨无聊想出门玩耍,李管事不给他出去。”
她跑过来,用很轻快雀跃的声音说着。
方才染过的鲜血和心中阴霾仿佛被一下子拂拭去了。
裴玄素不禁笑了一下。
一个她,一个裴明恭,他心中仅有柔软的地方。
从她嘴里说起裴明恭,他不禁微笑了起来。
“他是这样的,见天儿淘气。”
裴玄素问她:“今早可有什么收获吗?”
他在屋里走了一下,在放置画像图册的大缸站定。
沈星亦步亦趋,她很努力很有干劲的,也觉得发现了一个问题,裴玄素微笑看她,鼓励道:“你说,说错了二哥也不会取笑你的。”
于是沈星就说了:“唔,”她环视了这屋里一圈,“我觉得,这些账目应该没用的,大概已经被常山王清理过的。”
前头宦卫们的前期工作做得很好,屋里账目分门别类,一堆一堆按种类时间日期拜访整整齐齐,前院后院,采买、人情来往,公帐私账。
沈星大致看了一下,她发现私账很少,基本没什么有用的东西;她又抽了几本其他公帐,自己打算盘算了一下,发现这账目是正常的,原始本,陈旧涂改都有,有些管事的贪墨痕迹在,汇算完全没有问题,不是藏头账目那种。
她有点忐忑看裴玄素,所以她判断,常山王真正的私账不在这里的,这屋子是没有用的东西。
裴玄素在屋里走了一圈,翻捡了私账和几本公帐,他抬头,夸赞笑道:“星星说得不错。”
沈星握着手在紧张等着,一得到裴玄素赞同,她高兴得不得了,连脸都胀红了。
“真的吗二哥,真的吗?”
“真的。”
实话说,裴玄素有点惊讶的,沈星在文牍和账册方面确实很熟稔很敏感很有天赋。
“你怎么会的?你看过很多账册吗?”他好奇问,顺手抽出自己刚选出的一卷墨绿色卷轴,这是王府建筑布局图。
每个王府都有,工部绘图监建或修葺,完工以后,一份交予王府,另一份留在工部存档。
刚才韩勃已经让人飞马去取工部那份了。
沈星抿唇笑:“我不告诉你。”
小姑娘腮边一点小梨涡,笑起来娇憨又可爱,她瞄了裴玄素一眼,有点得意闭上嘴巴。
裴玄素轻轻笑了两声。
这么长的时间,工部那副图已经取回来了,是韩勃接过亲自飞跑过来的。
也抽出来打开。
裴玄素一目十行,扫视过后,两份对比,没有差异,他立即道:“马上让人丈量王府实际建筑数据,尤其是主殿正院等常山王日常出入的重点地方。”
得了卢王妃的线索之后,裴玄素韩勃几乎马上就能判断,这常山王府有暗库。
至于为什么不是明库?因为常山王府的明库已经全部打开检视过了,没什么大问题。
这图是常山王府应有的建筑规制,要知道皇宫王府这类的地方,屋顶该怎么建?庭院该有多大?乃至每一个宫殿有多大每一堵墙有多厚都是有建制的。
找出有私下改建的地方,暗库就离他们不远了。
“你来,你看你能不能看懂?”
裴玄素展开两幅舆图,招手让沈星蹬蹬跑过来,对于沈星,虽时间有限,但他展现出极大的耐心来教导她。
“我能!”
沈星举手,她还真会啊,上辈子的常山等王府烧成白地之后,她经常取这些舆图出来怀缅,看得简直滚瓜烂熟。
中轴线宫殿的实地勘察数据回来之后,她甚至和裴玄素同时看出有异的地方。
“是这里!”
两人异口同声,手指同时点在银鞍殿后殿的一个暖阁和角房交夹的墙上。
一个身量颀长,直接一点,另一个得踮脚努力够。
裴玄素惊喜看她,“这座王府,是我外祖父监制的,我少时曾在外祖家住了大半年,当时建的正好是这常山王府。”
沈星真的惊讶了,“难道……你外祖父是曹副监司?我外祖也是!”
裴玄素这人太聪明,福至心灵,“你,外祖是闵监司?”
沈老爹文不成武不就当年,徐祖父也没有给他讨高门贵女,他自己对闵氏一见钟情。
闵家匠藉出身,凭手艺和人情世故去到五品,已经职涯尽头了。
工部老匠家飞出金凤凰,嫁进国公府高门。
闵监司曹副监司当年正是一对搭档,两人一起监造的常山王府。
两人都又惊又喜,看着对方,没想到彼此之间,还有这样的渊源。
“既然找到了,那还等什么?”
韩勃拿着舆图左看右看,他看不懂,不过知道结论就好。
韩勃抄起图,一行人往银鞍殿疾奔而去。
头号管掌班领队等人闻讯也呼啦啦带着人来了。
机括裴玄素会一点,他也不用叫人,自己端详一番试了几次,很快就把机关门打开了。
这时候擅长勘探的宦卫已经到位了,抽出长刀,沿着阶梯慢慢往下,韩勃也拔出雁翎刀下去了。
裴玄素:“小心点,别急。”
因为沈星,裴玄素等了等,等过半的人下阶梯后都没事了,他才带着沈星往下走去。
经过这一番本事,把沈星当小妹妹人少了,没人抢先,护着她和裴玄素下去了。
后面走得快些,举着火把幽幽黄光,长长的一条地道,小小步跑着,沈星是兴奋的。
她抬头看着火把左侧的裴玄素,闪烁火光卫他的侧颜勾勒出一个瑰俊的轮廓,她心潮起伏,上辈子她为什么得看图怀缅,正是因为裴玄素这家伙一把火将这些王府都烧成白地了。
那时候她思念爹爹姐姐景昌,还有只有模糊记忆的母亲,情寄相思,寻找外祖的痕迹是她寄托母亲思念的方式。
裴玄素把它们尽数焚毁了,她崩溃了,她破口大骂,两人大吵一架。
但今天她才知道,裴玄素不会无缘无故做这些事,大约这些个王府和他的过往有什么关联了。
她瘪嘴,他为什么啥都不告诉她?!
如果上辈子的她知道了,大约就不会生气了,她也是讲道理的。
思及此,她突然说:“二哥,以后要是有什么,你一定要告诉我原因,咱们不要吵架。”
幽暗长长的地道里,有回声,她突然小小声说,裴玄素回头,见晕黄火光下,小姑娘抿着唇,有点点委屈。
他不解,但仍立即温声答应:“嗯,我知了,不吵架。”
她一下子就笑起来了,露出两个小虎牙和小梨涡,笑容甜甜的。
沈星跟着他跑,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忙小声问:“二哥,你说我要不要上禀赵监使啊?”
她差点忘了还有个正经上司呢。
裴玄素不禁笑了,终于想起来啦,他挑眉,“你说呢?”
火光下,她咬着唇,一脸纠结,却不自禁信赖看着自己,这个神态和她此刻的眼神,裴玄素心里有根弦被扯了一下,心跳声忽就重起来,怦怦怦又急又快。
沈星想了想:“要!”
她见裴玄素没反对,忙叫了徐喜过来,小声吩咐两句,徐喜掉头去了,她又转头讨奖励般看过来,抿唇笑,有一种得意和小矜傲,亭亭玉立。
是啊,她长大了,十六岁了,都可以嫁人了。
裴玄素伸手摸了摸胸口,他瞄她一眼也笑,一刹那目不转睛,半晌怕人发现,才强自转开视线,须臾又回头看她一眼。
他想,这就是心动的感觉吧。
眼光孤高,单了二十年,过去总想寻一满意绝色,才配得上自己。
但在这个狭长的地道,他突然有感,什么绝色不绝色都是不相干的,怦然心动才是最重要的。
他心越跳越快,偏偏沈星还拽他披风,他忍了好一会,拉了拉披风的系绳,“别扯这么紧,想勒死二哥啊?”
沈星“哦哦”手忙脚乱放开。
他唇角却是翘起来了。
……
很快奔到地道尽头,但他们却发现,他们绕了一圈从另一个出口出来了。
这是王府花园。
废了这么大周章建这么一条长长一条地道,就是为了必要时跑路去花园?
那还不如冒险建到府外呢。
无疑这是障眼法了。
他们仔细勘探花园附近和重新折返地道勘探,很快就发现端倪了。
在地道中部拐弯,最宽敞的一处地方,发现了大量使用滚木挪移重物后留下的擦痕。
擦痕颇新,应就是这一两年的。
这是一堵后山墙,裴玄素定睛一看,就皱起好看的剑眉,韩勃看不明白,“怎么了?”
“这是后山墙,大型机括的一种,一旦拆毁不对,整个地道都会坍塌,甚至内里空间的底下可能还建有空仓,开启不对,不但地道会坍塌,里面也会,直接陷到地底下去。”
“多深?”
“不知道,东西有多重要,大约就有多深。”
现在整个常山王府被他们掌控,出去等坍塌再来挖不是不行,但谁知道得挖多久呢?
重砖重石窄井很难挖的,万一挖了五六天。
慢一天先机就失一分啊。
黄花菜都凉了。
想起匆匆出宫不见影踪的范亚夫一行,裴玄素韩勃对视一眼,都不用商量,肯定不能硬锤强开。
“那怎么办?正常开怎么开?”
裴玄素细细看了一圈,没发现机关,他道:“需用墨斗墨线,用堪舆的方式量算经纬,交点就是承重点,这堵墙最薄弱的地方。用少量火药,引线牵出去再引燃。”
裴玄素道:“最稳妥,最万无一失之法。”
韩勃听得一脸懵逼,但他知道有方法就行了。
两人本来打算立即飞马去工部叫人的,但裴玄素说话间,余光见到他一口就说出这面后山墙的破开关键的时候,角落有一个赭衣皂靴黑披宦卫眸光动了动,这人站在最后,他趁着黑暗,不着痕迹往后退。
“站住!”
裴玄素厉喝一声,一掷长刀,直接将这已经悄悄后退了一半的人打倒在地。
大家回头一看,韩勃等人出奇愤怒了,西提辖司、甚至是他们的直属的麾下,竟然出现的叛徒暗作?!
站得最近的掌班朱郢暴喝一声,尖利的嗓音到了刺耳的地步,他拔刀冲上去,“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贱人,你想死!!!”
裴玄素立即回头,看来里面的东西非常重要啊!
但他们一时打消了去工部摇人的念头,裴玄素问:“我们司里有会堪舆的吗?”
堪舆太偏了,他学的东西太多,涉猎一点,但远远不够。
韩勃正要摇头,边上一个女声:“……我会。”
沈星又惊又喜,她急忙举手,大家齐刷刷看着她,“我会一点,不,我会很多!”
小姑娘也顾不上谦逊了,她确实会的。
居然也有她独当一面的用武之地吗?
沈星简直激动到不知如何是好。
裴玄素信她,他知道沈星不是很有把握,小姑娘不会说她很会的。
“马上准备墨斗墨笔和罗盘板笔。”他立马让出位置,“星星你来。”
接下来就很顺利了。
工具以最快速度取了回来,沈星指挥人帮她丈量长高,裴玄素韩勃还亲自出手。
她蹲在草纸上演算良久,一脸严肃,最后用金盘走了两圈,趴在地上,找准距地面一尺五寸的位置,开始悬墨线。
她半跪在地上吭哧吭哧,差点和裴玄素脑门撞上,她说:“……你凑那么近干嘛?”
裴玄素会一些的,但关注着关注着,他不禁看上她侧脸,她严肃的小脸漂亮极了,说是男人认真工作最英俊,其实女性亦然。
这是一种不一样的魅力。
放在沈星身上,就添了青稚可爱。
她的脸颊白皙嫩润可以看见细小的绒毛,额头有薄汗,眼睛很大很漂亮,眼睫乌黑一根根上翘,有汗她眨眨眼睛,蝴蝶般展翅一下,美丽到极点。
裴玄素原来渐渐冷静下来,独自品尝怦然心动之后,却又闷闷懊恼,他明知不应该的,心里的情感却好像迈进了另一个阶梯,情不自禁目光追逐她。
看她爬上蹲下脸上蹭了不少灰黑尘土,看她汗津津,看她认真演算抬头顾盼,差不多大功告成的鼓噪欢喜又保持认真,看她近距离的侧颜。
渐渐看得入迷,他微微垂眸,那光洁白皙的下颌轻隽的弧度,精绣如意纹的艳红衣领衬得他侧颜脖颈有一种禁欲的美丽。
然后看着看着,两人的脑袋就小磕了一下。
裴玄素赶紧站起来,“没什么,怕你弄错了。”
认真的工作的人最讨厌别人否定了,裴玄素也不行,聚精会神干了半个时辰,沈星听了就郁闷了,她不高兴说:“可你刚才不是盯着吗,我都算七八遍了,咋上墙还会错呢?”
脾气她还是有的。
裴玄素有点急慌,他刚想道歉,边上一直抱臂亦步亦趋的韩勃却也嘀咕蹲下瞅过来,左瞄右瞄,“嗨嗨,小丫头,态度要认真……这真没错?”
他还扯了一下她的帽子。
沈星一下子被韩勃吸引了注意力,她生气了,一把推他的脑袋,“你才弄错!边儿去,别挡我光了!”
她使劲还手,把韩勃脑袋推到一边去。
对比起来,还是裴玄素好点啊。
沈星想着,侧头冲他露出一个笑脸。
裴玄素不由也笑起来了。
韩勃:“你们笑够没有?引线放这里对吧?老子要点火了。”
本来沈星眉眼弯弯抿唇笑的,被韩勃一喊赶紧跑了,“你点了赶紧跑出来啊!”
韩勃:“老子当然知道!”你个小丫头片子以为老子傻么?
沈星惦记着和韩勃斗嘴,斗着斗着露出一个比刚才还灿烂的笑脸,都没惦记看他一眼。
裴玄素面无表情从蹲的地上站起来,走的时候还不小心踢了韩勃一脚。
这个姓韩的,从小碍眼八字不合。
韩勃怒骂:“你瞎啊,走路不带眼睛啊!”
韩勃骂骂咧咧,小心把火药包安上去,把引线拉长到两丈远的地方,再回望一眼,迅速点燃引线,丢下线香,一点脚尖,飞掠到外面去。
韩勃刚刚落地,“轰隆”一声巨响。
地道没塌,他们等了一会,立即率人重返地道。
刚刚冲进去的第一眼。
沈星“哇”一声。
她捂住脸。
好多黄金啊!
地道内漫天尘土,只见火把闪烁的黄光照射之下,后山墙之后整整一大排金砖崭露真容,后山墙有多长,它就有多长,足足十几丈,墙高。
全部都是黄金啊。
映着火光,黄澄澄快闪瞎人眼了。
沈星身后有个番役,喃喃:“我的老天爷啊!”
几乎所有人,全部目瞪口呆。
……
裴玄素问人都不用,电光石火,他眉目陡然锐利:“硫矿极易生金,常山州有金矿!”
之前说过,沛州有硫矿和火药厂,沛州常州毗邻,两者是同一片区域的山。
一语出,满座皆惊。
韩勃:“真的?!”
裴玄素转身快步往外走:“十有八九。”但他语气笃定,几乎百分之百的判断。
他从前给治下断案,到了这一阶段几乎水落石出,直觉和判断之精准,从未纰漏过一次。
一行人迅速出了漫天尘土的地道,半壁明月高悬天际,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入夜了。
沈星像个花面猫似的,白皙小脸一道道没顾得上擦,又扑了一头一身的灰尘,她正一边用手揉眼睛,一边目不转睛听着他和韩勃的对话。
裴玄素站住脚,他没忘侧头夸她:“做得很好,真厉害,后山墙开得刚刚好,里面的东西一点没损,地基也没动。”
他就那么一眼,就看出来了,可以直接让人进去勘察和搬运。
沈星擦眼睛的手一顿,她一时激动得脸颊泛红:“真的吗?”
裴玄素笑道:“真的。”
他用很肯定的口吻说。
沈星的眼睛一下弯了起来了,啊啊她突然很开心很开心了。
第32章
为防万无一失,还是先使人下去勘探一下。
但这个勘探过程非常快,尘土稍稍消褪之后,韩勃亲自带人提着灯进去了。
暗库并没有其他,但那一面黄金墙的价值已经重大得远超所有的了。
不用废话,裴玄素韩勃当即决定南下常山。
裴玄素在外面已经调配好人手,一个掌队叫史鸣的带着二十来人留下,其余已经全部汇合于大门上马完毕。
韩勃率人快步冲出,一翻身上马:“除了黄金没其他东西看,走!”
有两乘快马和大队伍分开,飞驰上禀女帝和赵关山,疾疾马蹄滚滚黄尘,裴玄素韩勃率众西提辖司及宦营数百人已经连夜叫开东都外城门,直奔常山方向了。
消息传至两宫。
女帝正伏案批阅奏章,她一掷笔,抬首:“做得好!加紧追查。”
而两仪宫的反应要大多了。
皇帝脸色顷刻就变了,竟然这么快?!
……
那些纷纷扰扰明里暗里的事,裴玄素韩勃一行已离开东都疾驰在前往常山的路上,大部分都不得而知。
氛围当然有紧张,膘马被鞭策提速到最高,但也没有那么如悬一线,毕竟内里很多事情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出来被寒浸浸的夜风一吹,鼓噪的心情和脉管里奔涌的血液缓下来不少,头脑也冷静了。
大家开始商量,要怎么轮班休息?毕竟西去常山州四百余里路,快马也得一天多,不过到底比坐船快点。
后续大部队坐船,他们先头的快马。
韩勃骂道:“歇什么歇?皮痒是吧?刚出来就想歇,老子抽死你们信不信?到了常山再歇!”
围着的头号官掌队和一圈宦卫边策马边大笑。
裴玄素没和他们起哄,他提缰靠近疾驰中的第一辆马车,沈星正趴在车窗边,起哄声叱骂声不绝于耳,她抿唇笑着看。
这次西去常州,除了骑马的番役宦卫,他们还带着可能用得上的工具及账房文书等人,拉了十几辆大车。
裴玄素就腾出半辆,好让沈星能在里头睡觉休息。
她安安静静趴在车窗上看着,很高兴又有点腼腆,双眼亮晶晶的。
裴玄素早几天就发现了,沈星似乎总是很不自信。
他驱马走过来,柔声说:“尘很大,不把帘子放下来吗?”
沈星见他过来就坐直了,闻言忙拉下一半的车帘,扯到在下巴处蒙住,露出一个脑袋,唇角弯弯瞅着他。
裴玄素也不禁笑了一下。
他有点着迷,现在怎么看,他就怎么觉得她迷人和娇俏。
长大了的小少女,小荷初绽,会渐渐成熟,但此刻仍是青稚。
夜色中疾驰的飞马和快车,他声调和缓,华丽低醇的声线犹如午夜轻轻拉响的马头琴,他夸她:“这次你做得真好,大概你那上司都得刮目相看了。”
第二次被夸了,沈星还是一下子就激动起来,她脸红扑扑的,咬唇开心笑了一下。
她说:“真有这么好吗?你们去工部找人也能开的呀。”
“如今可是瞬息必争,再说了,工部的人怎么能一样?”
跑去找人,下值了还得逐个拍门,去拍门前还是先找工部的自己人了解谁技术过硬,谁能放心用,这得多长时间过去了?
大概得至少下半夜至天明才能出结果,而且未必能做得这么好。
最重要的是,这又飞马又找人,暴露他们勘查进度的可能性非常大的。
对宗室案的后续影响未可知,就说当前的,万一那后山墙底下还有什么古怪,他们还有可能折损人。
裴玄素放柔声问她:“你怎么就老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好不够呢?”
他给沈星信心,马鞭一指身后的冯维,笑道:“你怕是不知道,他第一次出门办事,不但中了别人圈套,还掉进粪坑里了!”
那时候冯维还年少,初出茅庐,让人无语。
提起以前的糗事,冯维嘿嘿笑了起来了,边上的孙传廷和邓呈讳哈哈大笑。
冯维笑骂:“你俩不过占了年纪大的便宜,还敢笑我!”
他挥马鞭,三人抽打哄笑成一团。
“真的呀?”
冯维快活地笑,“当然啦,我那时和星姑娘差不多大吧,你强多了!”
年纪小的时候,谁没出糗磕巴过,都是历练出来的。
裴玄素敲敲车窗:“别多想,快睡吧,抓紧时间歇息一下,到了常州还有得忙。”
沈星应了,唰一声拉上帘子,又唰拉开,她问:“那你呢,你要休息吗?”
她望了眼他腰臀位置,他身上还有伤的。
裴玄素摇头:“不用,好得差不多了。”经历过都知道,外伤最难熬是头那六七天,没重到卧床不起的,熬过头这六七天就大见起色,他臀腿的伤已经见粉肉了,“冯维几个都没劝我坐车,你就知道了。”
沈星一想也是,冯维几个比她还担心裴玄素呢。
于是她高高兴兴拉上车窗帘子,坐了一会儿,一头扑在窄榻上,拥着棉被打了个滚儿。
盯着黑暗里颠簸的车厢顶壁,她真开心得无以复加,从前真的没想过,自己除了一些先知先见,还能在搭乘裴玄素事业这辆滚滚向前的大车同时,以其他方式给增砖添瓦,出自己一份力。
其实沈星对于蹭光这种事,一直不是那么心安理得的,所以她总是努力对裴玄素好,去填补她潜意识那点不心安和自惭自疚。
但这回,她终于确信,她不光是来抱大腿的,她以自己的本事给予帮助。
这剂自信心上的强心针,一下子将沈星前世的遗憾和欠缺填补起来了,她突然红了眼眶,不知怎么地忽想起上辈子匆急奔命和自嫌形怯的时光。
以前怎么忙乱或尊荣处优,心里都总有一个角落空落落,现在突然被填补起来了。
胀胀的。
她胡乱抹了一下眼睛,又开心地笑,马车抛起了一下,她滚到一边,一撑又滚了回来。
她开心拉上被子,蒙上半个脑袋,闭上眼睛,睡觉。
……
事业上的成长,带给人的变化是巨大的,车马一刹停在常山州刺史衙门前,众人纷纷下马的时候,沈星也一撑跳下了车。
她抬头挺胸,昂首顾盼,天刚刚亮不久,番役宦卫大哥们伸展腰腿手臂左右顾盼,晨曦落在府衙前的青石板大街上,她立在己方队伍中,望了望府衙,望了望远处交头接耳的百姓摊贩,总有种不一样了的感觉。
她还对常山王案多一种主人翁感觉,对提辖司多了一种自己人的感觉。
裴玄素凌厉丹凤目一抬,冷电般的目光扫过府衙匾额以及出迎的常山州刺史府衙一众人员,刺史袁国增、及其身后所率丞薄曹椽捕头衙役等大小几十人。
韩勃出示西提辖司铜牌及调查宗室案的朝天殿圣旨,两宫玉玺加盖鲜红大印,明晃晃的明黄飞龙,袁国增迎上来慌忙跪下迎接两宫圣旨,并给各位特使见礼。
“少废话,把你们衙役都叫上来,要土著,要熟悉常山州,并了解一带的山势情况的。”
韩勃鞭子拍在掌心“啪啪”响,他落地第一时间先叫来心腹,领着这些衙役,又遣人去最近的卫所鹰扬府去借调兵士,另外还命去找山中村镇的土著,以最快速度先去了解常山州的附近的山川情况,寻找金矿所在位置。
常山王敢私采金矿,简直胆大包天,可以想像由金矿会牵扯出多少藤瓜网蔓。
韩勃犹如一条嗅到浓郁血腥味的大白鲨,十七八岁少年一身银蓝遒劲赐服,冷笑嗜血而志在必得。
等衙役跟着掌队和宦卫离去之后,裴玄素瞥一眼刺史袁国增,下令:“来人,去将常山州附近的七州二十八县的州刺史、县令,及其所辖的县丞、椽吏、捕头等一应官吏,包括衙役,除去必要留守衙门者,全部逮捕至常山州刺史衙门羁押受审!”
常山州刺史袁国增大惊失色之下口不择言:“裴刺史,你……”
裴玄素不为所动,艳美摄人的眉目淡淡扑描过,让他此刻面相看起来凌厉中添了一分阴柔。
他抬手,身后房伍朱郢等掌班番头当即应了一声,掉头点人翻身上马分别疾冲而出。
常山州地名带山,山可是很多,半包围式环拥,一面临水开阔,交通不缺便利,但山也确实连绵不绝。
也是,若是小山包,可出了不了金矿,更不可能被常山王隐匿多年还藏了两万私兵都无人发现。
这种情况下,若要靠土著和衙役带路去找到这个金矿,不知得猴年马月去。
最快最便捷的方式,还是审讯。
裴玄素虽没有听到常山王次子的招认,但他直接就能判断,常山州环绕一带州县官吏,肯定绝大部分被常山王喂饱了。
能喂的喂,不能喂的譬如从前的裴玄素那样的,就保持交好或谨慎的态度。
附近一带的官吏、常山王府的属官和管事宫人太监、这个常山刺史府的上上下下,第一梯队,重审。
韩勃等十几队人快马飞驰离去之后,他对裴玄素说:“你先去歇,醒了换我。”
剩下的番役和宦卫训练有素,迅速涌进刺史衙门,将惊慌的袁国增等人羁押之后,又分成两批,一批迅速布置公堂、值守巡防,另一批把马都拉到一个院子放好豆草,然后抓紧时间休息回血。
裴玄素点点头,还未说话,沈星快步走过来:“我认识安丰州刺史云吕儒,他是我二姐的亲舅舅,要不我去安丰州一趟吧!”
上辈子,前事知道不多,但家人的亲眷她肯定有特地去了解过的。
沈星二姐沈云卿的外祖家姓云,鄣州不大不小的一个士绅家族,可惜二姐的亲舅云吕儒当年宗室案中的常山王府案被牵扯进去了,罪名是收受逆王贿金并纵容手下一并收取,被判斩刑,全家及冠男丁同罪同处,余者流放西北边陲。
但云家几个孩子年纪不大,不等判罪,已经没了,云舅母直接病死大狱,姐夫楚淳风和大姐想办法给她找了大夫入狱治疗,但治不了心病,没多久也一命呜呼。
这是沈星先前掐头去尾写在小本本上的,她这个阶段要拯救的亲眷。
但现在她把两件事都结合在一起了。
不分裴玄素的事、宗室案,也不单独把自己的事分开了。
不管云吕儒是被冤枉也好,是真的贪婪收了黄金贿赂也好,反正既然有这样的判决,他肯定多少知道一些线索的!
韩勃不由打量了她一眼:“你行不行?”
韩勃这人,两辈子说话都特别欠揍,这种十分嫌弃的质疑语气听得人想锤他几拳。
沈星杏眼一瞪:“少废话,派不派人跟我去,不派我自个带芳叔他们去。”
她气得举举拳头。
韩勃切了一声,这个小粉拳,还想打他?不过他还是撇撇嘴,转头点了一个掌队叫韩含及几个心腹宦卫来,让跟沈星去安丰州。
“盯着点儿,别让着小丫头把油皮蹭破了,回头给我爹告状说我欺负了她。”
那凉凉的语气,韩含几个窃笑,气得沈星又想打他。
裴玄素微笑不语,等韩勃消停了,他才叮嘱两句:“小心点儿,安全最重要。”
沈星回头笑,还是裴玄素说话中听,她握拳举了举手臂,表示她会努力的。
裴玄素含笑点头,点了邓呈讳和最开始赵关山给他五人之一的叫贾平的给她。
邓呈讳是他身边身手最好的,可以和他本人及韩勃相媲美,贾平也是近段时间他观察,五人中综合能力最强的。
韩勃也知道,不禁撇撇嘴,用不用这么大阵仗啊。
沈星也不管,人多人少对她来说差别也没多大,说好之后,她牵着马往外走出大门,冲裴玄素韩勃挥挥手,又冲韩勃皱皱鼻子哼了一声,抓住马鞍一翻身上马,扬鞭走了。
气得韩勃想冲出去抓她回来揍一顿。
……
沈星可没想他了,安丰州距常山州七十里地左右,毗邻常山东边的山峦,如果后者从东边山路出去,必定要经过安丰州的。
那会不会金矿在东边的山?
这就不知道了,而且东边的山那么多,就算是,谁知在哪里。
沈星甩甩头,把这个猜测甩出脑海,开始专心琢磨该怎么样才最快让云舅舅开口呢?
万一对方是个很坏的大贪官,她又该怎么办呢?
好在事情并没这么糟。
沈星带着徐芳他们一行快二十人,当天半上午就赶到的安丰州,前头掌队带着宦卫早他们一步刚刚处理完毕,刺史府乱哄哄的,掌队征用了在册民夫,正要理顺捕头衙役之后押解上车。
刺史云吕儒是个四旬上下的中年人,宦海浮沉辗转也有二十多年,此刻沉默就地枯坐在公堂正中央的地上,身边是州丞曹椽等人,夫人曾氏牵着几个孩子哭着跑到前衙,被看守的宦卫喝截止。
现场哭声一片,和外面混乱交杂在一起,人心惶惶,几个州丞曹椽也哭了,宗室案啊,两宫交锋的刀尖,他们完蛋了!
云吕儒眼泪也下来了。
就在这时,外面一阵快马勒停的嘶鸣,紧接着有纷杂急促的脚步声,那阉人掌队的惊奇声:“星姑娘?”
不知交谈什么,一会儿,似乎有个女声。
很快脚步声就进来了,为首是一个身穿玉白鱼龙补服头戴三山帽的小姑娘,对方一进来就喊了声:“云舅舅。”
云吕儒惊讶了,喊他舅舅?
他不禁探起身,连曾氏的哭声也停了,云吕儒惊讶问:“你是……”
沈星说:“云舅舅,我是徐妙鸾。”
“我现在出宫了,在西提辖司的监察司当差,上司是端靖郡主赵青。”
沈星心知自己年级小,很难快速让人笃信,来的路上都忖度好了,一来就先把还在常山州的上司赵青抛出来。
她小心端详云吕儒,发现对方黑发黑须,容貌儒雅端正,眼神也不是贪婪猥琐那种。
她不由松了口气,忽然想起她应该对她的祖父眼光有信心,如果云家是那种为祸一方的家族、云家父子是那些愚蠢贪婪的人,徐家肯定不会和云家结亲的。
三婶嫁国公府也是上嫁,如果云家没有让祖父可取的欣赏之处,祖父应断不会随意结亲的。
她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了,不用纠结云舅舅若是大贪官坏官她又该怎么办这个让人为难的问题了。
她赶紧伸手去扶云吕儒,云吕儒也连忙站起来,门外的曾夫人和几个孩子也是。
沈星打了个招呼,把云吕儒一家带到隔壁偏房,徐容和韩含带人把在门外。
沈星忙压低声:“云舅舅,你赶紧告诉我,常山王金矿怎么回事?你收守贿金又是怎么回事?”
她说:“我义父是西提辖司提督赵关山,我两个义兄是副提督裴玄素和韩勃。”
“你赶紧说,你知道的,戴罪立功,运作得好最多贬官或者罚俸平调。”
朝中有人,到底还是会好办事的。
云吕儒当然知道沈星的存在,事实上,他去年和之前还一直和外甥女徐妙卿私下有联系。
云吕儒也当然知晓赵关山是何许人物,西提辖司,闻风丧胆,赵关山韩勃一干阉宦更是唾弃惧怕到闻风色变的地步。
千百个问题疑惑,听到中间那句,云吕儒一急:“三娘你怎么会和提辖司的人扯上关系?!那些人……”
曾氏和几个孩子一时紧紧看着沈星,一时又赶紧侧头看云吕儒,曾氏赶紧掐了丈夫一下:“你这个人!你先说正事啊!”
她急得: “闲聊啥时候不行啊,这个回头再说好不好?”
曾氏是个炮仗性子,一把掐腰云吕儒险些惨叫一声,不过看夫妻两人直接上手的动作,和几个孩子紧紧偎依着曾氏显然都是嫡出,一家就一夫一妻,没有侍妾之类的。
沈星就觉得挺好的,她不禁弯了弯眉,会心一笑。
沈星忙说:“云舅舅你别担心,义父和哥哥都对我很好的。”
她赶紧接话:“对,你赶紧说。”
说到这个,云吕儒惊了:“金矿,什么金矿?!”
“我确实收了常山王府的礼金了,”说到这里,云吕儒羞惭,他连忙又说,“但我不知道什么金矿?”
云吕儒已经大概想明白西提辖司来查什么,又为什么会拷问附近州县了。
“这里七州二十八县,前前后后这么多年,基本没有不收常山王府的礼。”
偶尔有不收,但少,像前沛州刺史裴玄素这样的。沛州距常山州较远,沛州刺史的主责除去本州之外还有镇水路枢纽和监备曲州鹰扬府。行政区划和这边是分开的,监视常山州藩王府主责是常山州刺史府,安丰州等六州辅之。
且这裴玄素出身不错,声名更盛,为陛下所看重并大力栽培,亲自放安排外放到沛州来,在御前挂了名的人。
常山王府倒是不敢去碰触。
其他的官员,不管哪一朝哪一代,官场行走总有官场的一套规则,很多人也不是贪,但也总需和光同尘,象征性收一些冰敬炭敬,才能走下去。
云吕儒有家底,不缺钱,一向也是这么做。
但来到常州之后,却撞铁板了。
常山王在这边经营多年,流官最多一个个来换的,新来的,先观察,再试探,被拒绝之后还可以设套。
然后云吕儒就被套进去了。
本来有侥幸之心,又以为这只是藩王为了自身安稳安全,不教附近州县写折上东都于皇帝面前弹劾他,引起女帝屠刀的注意。
——常山王府主要私下有经商,看进出规模生意可不小,藩王经商外地可是不被朝廷允许的,尤其女帝这些年对宗室王及其严苛,动辄夺爵抄家赐自尽。
常山王这样做,也属正常。
谁料现在竟然出了个金矿?!
云吕儒心惊胆战,弄不好全家完蛋甚至累及姻亲和鄣州云氏一族。
说到重点了,沈星赶紧催促:“云舅舅你快想想,常山王在封地的山中有一个大金矿,产量应该惊人的,你赶紧想想有什么蛛丝马迹线索没有?”
“蛛丝马迹,线索?”
云吕儒凝神细思,他久经宦场也是个能吏,很快就想到一条线索了,“金矿采出来要炼,要么运出去炼;要么在附近搭建炼金厂,练好成金再往外运。”
金矿石和炼好的金锭金条相比,前者可要重太多,露馅风险大增,况且哪里建炼金厂能有常山王本人封地地盘安全啊!
“但炼金需要佐以芒硝和硼砂,并需要大量的石炭!”所谓石炭,就是煤炭。
云吕儒突然说:“从雁江往东,常山王的船队每年至少会拉好几次吃水很深的货物!”
说是铜啊锡啊,冬炭,原木啊之类的生意。
云吕儒被迫收取贿赂之后,其实也很关注过常山王府那一边的,但查过没发现什么金矿相关端倪,只有经商。
云吕儒立即站起来:“报关!常山王府这些重船走的是雁水!必定会在平阴钞关停船开检,平阴府刺史虞世安必定常山王勾连很深,他很可能是常山王的心腹!”
顺利得到准确线索了!
沈星露出笑脸,她也一下子站起来,“好!”
“云舅舅,你整理一下,赶紧跟我们回常山!”
……
常山州繁庶,往东河流网密布,单单钞关就有三座,并且不在常山州这一圈的七州二八县范围内。
要查三大钞关,还得等宦营大部队到了才能有人手,所以裴玄素韩勃不是没想过煤炭问题,只是局限于客观条件,把三大钞关的往后排了。
沈星当天午后就带回了准确的线索。
韩勃刚从审讯出来,一身血腥味,闻言抬头惊讶:“你这小丫头还真有两把刷子!”
沈星得意洋洋给他一个眼神。
她让徐芳跟着云吕儒,去给韩勃交代前后,又让亲自带着曾氏娘几个去安置,之后还徐容给帮一下忙。
她自己和曾氏娘几个告别之后,问一下裴玄素休息的房间,匆匆就往那里跑去了。
她越走越快,最后兴奋的跑起来了。
沈星向韩勃炫耀完毕,可没忘记裴玄素,说来这些可都是裴玄素教她的。
前世今生,她突然发现,自己也可以成为一个很有用的人。
不用别人拉她,大家一起同心协力一起往前跑。
她力气是不够别人大,更比不上裴玄素能耐,他将来会的手掌乾坤叱吒风云。
可她总是有的,甚至以后会眼下更厉害些。
那种兴奋劲儿,那种曾经她和裴玄素有过的前情纠葛和今生的新关系,让她下意识就想第一个告诉他。
她跑到裴玄素的门前,有宦卫和番子在院落守卫,但她向来进出自如的。
门窗紧闭,这是裴玄素现在的习惯,冯维持刀亲自在房门外守卫,邓呈讳刚也回来了一同守在门口。
不过两人拦谁也不会拦她。
深秋里,她香汗淋漓,刚快马跑了一百多里的路,脸红扑扑的,一推开门进去。
她听到裴玄素起床的声音,“裴玄素我回来了!”于是放心绕过屏风进了内间。
谁料一露脸,却看见仅穿一条绸裤正在擦拭赤的上身的裴玄素。
倒三角型颀长结实的年轻男性.身躯,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流畅,疤痕斑驳,有一种异样遒劲男性美感。
当然,最显眼并不是他的上半身,因为种种原因,沈星也对他上半身见怪不怪了。
裴玄素一听见她脚步声就把毛巾甩了,七手八脚套外穿的黑色夹绒裤,套是套上去了,他甚至赶紧侧过身,但就这么惊鸿一瞥,沈星看清了夹裤那一块,她这人从小眼神特好,就是看见了。
沈星:“……”
热血往脸上冲,“轰”一声能煎鸡蛋了,她慌忙往后退,“对不起”。
慌乱中绊了一下屏风,整面六扇曲屏风被她绊倒了,她也趔趄了一下,屏风往她身上倒,裴玄素眼疾手快,赶紧一个箭步,一脚踹开屏风,另一只手抱住她。
两人一上一下,脸色爆红,对视那一刻,裴玄素白皙脸面上红潮飞速蔓延至脖颈耳后根,耳珠红得快滴血了。
天啊,这叫什么事儿?
第33章
裴玄素平时也不这样的,毕竟都大中午了。
但他早上合衣假寐的时候,又做那个该死的梦了。
梦里那个满腔懑悲阴暗的男性在黢黑中独身行走,暗影幢幢光怪陆离,厮杀呐喊奔走在身旁而过,整体都环境是黑的、模糊的,黏稠压抑如影随形。
第一个梦境很短,没多久终于出现亮光,画面陡然一变,又进入第二个梦境。在一个美丽的花园里,和煦阳光苒苒,“他”又在和那个年轻女子在欢和好。书房的大案上,一桌卷宗被拂落,香风拂动;长廊里,朱柱侧;傍晚荷塘的小舟上;更多是在床榻上。
室内的、室外的,百般的狎缠,温热肌肤摩挲,那女子的闷哼和轻呻如影随影,有时是短促尖叫和哭泣,受不了时,水光自紧蹙眉头下那双闭阖的漂亮眼睫溢了出来。
这个梦境时清时糊,但比第一个好多了,他仿佛是一个局外人在围观,但仿佛又不是,五感六识牵连仿佛人真在梦中。
裴玄素睡这一觉,其实也就三个时辰上下,但他仿佛经历了长长的时光,忽意识自己得摆脱梦境之后,挣扎了几下,他就醒了。
中午的秋阳落在紧闭窗牖的厚纱上,屋里似昏似明,他拥被独卧,那梦代入感太强烈,而他终究是个正值盛龄的年轻男性,神魂还残留的那两个浓烈梦境的痕迹,黑暗辗轧惊心动魄,春.潮起伏血脉贲.张,他一下子醒了,惊悸,入魂,又懊恼,还一身狼狈。
感觉下衣黏稠湿滑,他懊恼,生气咒骂那个该死的垃圾梦,这都第二次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梦,并且代入感异常强烈,有一段时间他辨不清自己在做梦,他仿佛就是那个人似的。
但这些侵入感极强的情绪,在发现裤的问题之后,他立马就回神,沉浸的情绪马上抽离回归现实,他赶紧一掀被翻身坐起,脱下外裤检查一下,发现没沾湿也没味道,这才大松一口气。
裴玄素不想要水以防走漏风声,这可是一个致命秘密,匆匆掀起地毯抽出火折就地烧掉旧裤,把灰塞进一个角落的抽屉里,开衣柜找了条新的打底裤套上,内间麝香味浓郁,他打算就着冷水擦擦之后,再开一点窗缝通风。
裴玄素原本速度很快的,绸裤处理好之后,他的心也定下来了,正顺手拧着棉巾抹抹上身的汗渍,谁料这个时候沈星就回来了。
大中午的,他也很尴尬。
裴玄素单手抄着她后背,两人是一俯一仰的姿势,沈星被一扶就站稳了,然后她也嗅到味道了。
她没闻过,但上辈子猪跑也见识一半,她愣了半晌就明了。
她控制不住,下意识瞄了裴玄素下三路一眼,又赶紧环视室内,她也嗅到烧灰微焦味道了。
裴玄素万分尴尬,赶紧松手,自己往后一退侧身。
可不等两人说话,院门外的甬道再度传来急促的奔跑声,裴玄素一惊,顾不上废话,赶紧套上上衣系上系带,赐服一披,俯身连抄几下冷水扑在自己脸上褪去潮红,一冲出了里间往大门走去,赶在冯维孙传廷拦截之前,“匡当”一声拉开房门。
来人是韩勃,已经整装待发,他说:“我这就带人去平阴钞关,你盯紧这边。”
裴玄素整理赐服盘扣,面色如常,言简意赅:“你去吧。”
韩勃匆匆就去了,点齐刚刚休息好的一半人手,当天午后就快马出了常山州,直扑平阴钞关而去。
临时安置的院子里,沈星屏息,听韩勃脚步声掉头远去了,她这才踮脚小心把后窗也推开一点缝,好散掉屋里的味道。
她走出来,“你去吧,我在屋里待着就行。”事急从权,她留下来,等味道散完再走。
裴玄素回身,虚阖上门,两人对视,尴尬还是有的,但沈星更多的是担心。
她很小声说:“这样也不是办法?”
裴玄素年轻气盛,中午睡个觉都成这样,长久下去怎么办?露馅的风险有些大啊。
裴玄素当然知道,这确实是个大问题,说到这里他连尴尬都顾不上,好看剑眉一下紧蹙:“我知道。”
可正常身体问题谁也没办法,他总不能把自己切了。
沈星想了一会儿:“我给你做个小裤子吧?”
这会谁也顾不上难为情,她估摸了一下,沈星会针线的,这种东西本来不应该她做,但现在顾不上了,只能她做了,“很快就能好。”
“小裤子?”
“就是亵裤,做小一点,做厚一点,前面垫上夹棉的厚垫,就算……”沈星有些尴尬,但她还是比划,“再遇上今天,有人突然要进来,也不怕了。”
总会遇上冯维他们也不好阻挡乃至无法阻拦的人。
厚棉垫子是个很好的东西,能锁味,以防万一再放点冰片樟丸皂角碾成的粉末,就应能万无一失了。
就算裴玄素得立即起身出门,最多就触感难受点,不会再露馅的风险如影随形。
裴玄素也随着她说想像思索,发现这种事还真得会针线的女孩来设计,还真实用,可以,问题应能迎刃而解了。
裴玄素也没废话,他偷眼瞄了她一下,舔了下唇,低声说:“辛苦你了。”
脸皮还是有些微热,和她讨论这个不自在肯定有的,但小少女思考起来一脸认认真真,时不时动手比划,他赶紧把那些杂念甩走,让自己认真起来。
午后秋阳和煦,落在窗纱上,映得沈星的脸膛亮亮的,她立在门前,小声说:“不辛苦的,”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们才辛苦。”
她不由有些感慨,两辈子都是这样,很多相对的安逸都是有他们在外面打拼掌控。
沈星不禁轻轻吐了口气,哪怕想起了上辈子的裴玄素,她也不禁生出很多复杂难言的情绪。
她甩甩头,冲裴玄素露笑了下。
沈星安静的时候,总有一种恬静的感觉,有时还有点腼腆,抿唇笑的时候,让裴玄素心头温暖。
他也不禁回了一个笑,“那我去了?”
不管裴玄素心里尴尬局促还是柔情渐生,怎么一个起伏上下百转千回,这人历练得多养气功夫过关,面上都看不出来的,赤红麒麟服已经收拾齐整,黑披系上,颀长身姿如松,一派从容凌然行止若定。
看着很像一回事。
任谁也看不出来他刚做过一轮尴尬又懊恼的颜色梦。
沈星摆手:“你去吧,就几针很快的,今晚就能好。”
裴玄素嗯了一声,赶紧转身就去了。
裴玄素呼啦啦带走一大批人,正好给沈星腾了空间,她借口收拾房间,房伍贾平几个和裴沈二人最熟络的掌队,不禁露出心知肚明的嘿笑对视一眼。
裴玄素懒得理他们,他御下很有手段,深知张弛有道,这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利于收心和拉进他们的关系,因此也并不制止。
人都走光了,沈星皱皱鼻子,把窗户推开多一点,多推几个好散味,她自己则打开原主人的橱子和衣箱,翻找了一下,找到一张九成新的冬缎夹棉褥子。
捏捏缎面,很厚,杏色遇水没深色显眼,与时下人普遍用的淡色亵衣裤颜色也一样,这个就很合适了。
上辈子让她给他做这个,那是做梦,只是这辈子关系变得不一样了,要命的时候,小嘀咕就不重要。
沈星在院子的下房找了找,很快找到针线篓子,其实做起来真的很容易,裴玄素赐服下来第二天有修改调整过,当时她和裴明恭都在,她听到裴玄素的尺寸,稍稍缩一点,裆和部整体平面略放,加了一整层的暗袋。
然后裁剪垫子,拉松棉絮一层层铺厚,上下垫布,缝巴缝巴,就几针的功夫,连上小裤子,很快就好了。
前后也就大半个时辰,她做了四条和四个垫子,把裁过的布头全部剪碎烂,连褥子一起塞回下房,沈星用包袱皮把几条小裤子打成一个很小的包。
她跑到正厅院外,冲冯维招手,冯维很低调跑过来,沈星把包袱塞进给,“给二哥试穿一下。”
应该差不多的。
冯维得裴玄素叮嘱过,他知道,心领神会收起,找个地方把里面的东西展平,塞进怀里贴身藏着,不然不能放心。
但等晚上裴玄素试穿的时候,问题就来了。
想是想的挺好的,设计也对,虽当时脸皮有些热,但还是赶紧解决这个迫在眉睫的问题重要。
可等冯维鬼鬼祟祟趁他下半夜假寐一下塞过来,外面孙传廷邓呈讳守着门户,裴玄素立马取出细看。
很贴身剪裁的一条亵裤,虽走针匆忙,但来回几层很结实,只是他在灯火下举起一看,裆和部类似现代三角裤一样的走线设计,他不免立即就联想起,她的纤纤十指捻着布,拿着针,在这里一点点缝过。
这条小裤子,没有一处她没摸过的。
当即,某个地方就不受控制弹跳了一下。
他僵着手看着一会儿,厕间外冯维一直小声问行不行,他勉强定了定神,去了下衣套上试穿。
很合适,很紧,布料厚,加上棉垫,即便在外面真有什么,也绝对箍着看不出来了。
只是这种紧紧相拥桎梏,绵软布料贴身几乎无处不在,他一下子绷住了,勉强穿戴妥当出去走了一圈,但那种随着步履摩挲,他浑身血液往一处涌,上厅下牢血腥遍地,铁枝一样没疲软下来过。
裴玄素受不了了,他找个借口,直接快步从地牢下冲上来。
深夜的冷风一吹,他这才喘了口气,赶紧往方才试穿的偏房厕间行去,照例命孙邓二人守着,他领着冯维快步掩门进去。
冯维小声:“怎么了主子,不合适吗?”勒着疼?
裴玄素两三下把裤子脱下来,套回绸裤夹裤,他把小裤子往冯维那边一丢,冯维赶紧接住。
他说:“没有,很合适,你照着这个样子,原样做几条。”
至于原来这几条,他顿了下,狠狠心,“把原来的烧了,记得弄干净点。”
冯维:“???”
他捧着刚接到的裤子,一脸懵逼,主子啊,我不会啊。
但裴玄素已经龙卷风般卷出去了,他赶紧把裤子揣怀里,追了出去。
……
算算时间,韩勃拿人该回来了,地牢审问零碎得到不少消息,但那些刺史县令并没有云吕儒般心细又心理负担大,会花了很长时间去观察查访,得出的线索都远不如云吕儒。
至于常山王府的属官管事,龙江案之前已经被常山王犁过一遍,杂七八杂欺男霸女的腌臜事审出来不少,但金矿消息基本没有。
不过常山王府是常山王的大本营,彻底撇清不可能,裴玄素心知只要花点时间扩大审讯范围,他早晚能找到合用线索的。
但如今时间比黄金还贵重,裴玄素并不欲多等一息,审问半夜他得出这个结论之后,直接披风一甩,上马直奔城外迎韩勃去了。
马蹄猎猎,疾奔出常山王府大门,迎面深夜的冷风一吹,裴玄素心里那点情感上的旖恋尽数被冷风吹走,夜幕黑蓝无边,枯黄落叶在风中盘旋剧转,他重重扬鞭一抽马鞧,有种嗜血的凌厉之意几乎喷涌而出。
——常山王府,这个倾覆他一家害他父母死绝哥哥净身他落到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之一,一进这个常山王多年久居之地,他情绪就变得阴鸷起来。
策马狂奔,出城二十余里后,很快和韩勃一行迎面遇上。
宦营的大部队得了出京谕旨,也乘船抵达常山码头了,足五千宦兵。
连夜刑讯平阴刺史虞世安及钞关一众大小监督吏军,很快得到重大突破!这个虞世安及钞关监督果然知道煤炭和金矿的消息。
裴玄素韩勃提着这批人,一刻不歇直奔雁水以东的巢河,很快在虞世安的指路之下,抵达了煤炭上水和金矿出货的隐蔽码头。
这个堤岸不规则的原石和黄土夯筑,长满茂盛的芦苇杂草乱树,唯独码头因着要承重太大,用巨大的青条石筑建的,码头一侧的河床挖得很深,秋冬芦苇长草枯黄衰败,码头左侧河水墨绿一片犹如一片深潭。
虞世安血葫芦似的,西提辖司的大刑他熬了十七道,终究熬不住了,吐口一溃如山倒,他被韩勃仍在地上,痛哭流涕:“我知道的都说了,我最多只来到这里,再里面的就不知道了呜呜呜……”
裴玄素命人携皮尺下水,没多久便测出河床潜挖的深度,他在踱步打量码头,还有码头外一道一道新旧又重又深的车辙和脚印。
他心算不过片刻:“没错,这个码头能承受千石黄金和石炭的上落卸转!”
所有人精神大振,当下裴玄素韩勃毫不迟疑,前者作先头部队立即领着人开始深入查勘,韩勃则提着那个虞世安作中路尾随其后。
大部队宦兵一船一船抵达,分成三部分,一部分急追他们的新掌军裴玄素而去,中路则跟着韩勃稳妥为主,剩下一千宦兵负责布防码头和撒开警戒。
已时至中午,今天天有点阴,山风沁寒上数分,凛冽呼啸迎面刮来。
裴玄素血脉贲张的戾意在这一刻推到顶点,犹如一支利箭,速度极快往前推了进去!
……
西提辖司快舟及宦营红漆大船的先后抵达,几乎是出现在河口那一刻,就惊动深山中兵营。
范亚夫连续这两三天都在处理常山王藏匿那两万私兵的事,常山王摊子铺开得的大,私兵营方方面面都有千丝万缕的勾连,让一行人甚至连金矿都顾不上了。
范亚夫第一眼看见这个兵营,眼前差点一黑,再破开常山王主营里的密室看第二眼,这个鹤发童颜的老头再也忍不住,反手一个耳光甩在常山王次子的脸上!
他怒吼:“怎么不早点说!怎么不早点说!!”
范亚夫怒发冲冠,郑御楚淳风等人也是心沉沉下坠,他们甚至竟发现了常山王与鹰扬府的勾连和经营,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大冷天的,个个一头一后脊急出来的冷汗。
范亚夫二话不说,立即吩咐郑御等人,马上带着常山王次子去解散外面的私兵,尽一切的可能全部打散让所有私兵离开常山区域。
不管什么办法,化整为零好给银解散好,反正必须马上让这支兵员愈两万的私兵原地消失!
范亚夫快速翻看常山王的最机密文牍,老头必须了解常山王干了什么,后续发生什么事,他才能去应对。
一群人简直焦头烂额,最终也没能全部看完,没那么重要的琐碎的,直接不看了。
范亚夫刚下令将密室内所有文牍全部焚毁,火才刚烧起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飞掠声,众人倏地回头望去!
那是特地放在河口和码头望风的人,来人人未到,已经疾声:“不好了!西提辖司已经抵达巢水码头,宦营的船也来了!正直奔金矿——”
范亚夫熬了两夜,双眼满满血丝,面色丕变:“你说什么?!”
竟然来得这么快?!
所有人都脸色大变,现在金矿已经暴露并且他们也顾不上了,范亚夫:“私兵走到哪里了?!”
郑御面沉如水:“化整为零,各自散去,衣裳已经换了,但至少一天才能出山!”
那就至少两天时间,才能勉强汇入各城镇码头,囫囵消匿成民了!
有常山王的心腹私军将领,正站在常山王次子身后。这几个人还是原鹰扬府的将领出身,被常山王花费重金接触下来才辞职出来为常山王效命的,他们的旧档甚至鹰扬府还有留存,祖宗三辈族戚都记得清楚明白,一旦被人发现,一旦被揭露就是一死全部亲眷的重罪。
现在私兵没出山不说,身后这一大片明显经营多年的私兵营房校场等怎么办?
有人急切道:“放一把火烧了!”
郑御楚淳风面色一变:“不行!秋干物燥,山火就完了!”
这秋高山燥,放火绝对控制不住的,北陵的山,山连山一直连接关州凤州等地愈千里,一旦发生超级大山火那可就成了超级大灾难。
另外的闻人举苏玉等人皇帝旧日幕僚现任六部朝官也断言拒绝!他们是争权夺利,参与党争,逐波冒险,但他们绝对没有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
而且一把大火放下去,众矢之的,滚滚浓烟,这不是吸引着西提辖司的人直奔这边来吗?是不是傻?
范亚夫脸色阴沉,放火确实不行,他厉叱:“必须把这批人杀了!”
“是谁?!”
手下忙禀:“是裴玄素!属下离开码头之前,这人已经识破了常山王布置的障眼法,从西路直奔金矿,预计入夜之前就能到!”
“裴玄素!又是这个裴玄素!!”
范亚夫勃然大怒,没有这么裴玄素,龙江的事怎么样还两说呢!
他立即转身:“仇掌阁,你亲自去!必须杀了他——”
范亚夫眉目阴沉,恨不能生撕了这个姓裴的。
这次去往常山州,皇帝把新任暗阁督司仇焰和几名没怎么见过的暗卫都给了范亚夫。仇焰是皇帝还是藩王的时候的暗卫统领,后面几个一直负责贴身保护皇帝本人的人身安全的,绝对可信任的,都给拨了过来了。
仇焰面沉如水,拱手应了一声,立即就要转身离去。
这时常山王次子急忙说:“炼金厂有消息室!可以用消息室!”
所谓消息室,即是控制机括的总枢纽室。常山王在炼金厂暗设有机械的金属机括,就是为了这么用的,以防有意外闯入需要灭口。
他描述一下,果然设计精良,并且融合进了炼金厂日常设备之中,非常防不胜防。
范亚夫恼:“那你父王可真能干!”
是能干啊,不能干他现在也不用这么烦恼。
“去,把这小子带上一起去!”
范亚夫给了仇焰一个凌厉眼色,必要时所有人都可以死!但必须杀死裴玄素一行,把西提辖司的步伐拖慢至少一日!
“快去!”
……
裴玄素于申时抵达金矿和炼金厂!
绕过一重重的木制大门,眼前豁然开朗,一个露天开采的超级大金矿。
裴玄素捡起一块金矿石,掌中金矿石纯度非常高,微微露头的夕阳下,肉眼都可见隐隐的金沙色泽。
又转过一个弯,大金矿另一个庞大的炼金厂建筑群尽收眼底。
有人忍不住发出惊呼声。
这个大金矿和炼金厂都不知存在了多长时间,金矿挖成一个超级大锅状,长宽起码长达数里;炼金厂同样也是,大青石和不规则状巨石混合夯土堆砌的墙壁非常高,起码三层楼高,一间间巨大的厂房互相连接,形成了一个规模十分宏大的厂区,烟囱、煤棚、推车、履带,裴玄素甚至还见到各可容纳数百人的食堂区和养殖区。
简直比沛州那国有的硫矿和火药厂还要大。
房伍和邓呈讳分别率人前往厂区勘察,裴玄素已经沿着金矿快速走了一圈,空空如也,没人,但勘采痕迹很新,显然是今日才调走了矿工离开的。
房伍邓呈讳飞速折返:“主子/大人,厂房也没人,一个都没有,但几天前应该还有的。”
裴玄素看过金矿,立即掉头前往厂区。
整个炼金厂都静悄悄的,他站在门外抬头打量一会,慢慢伸手推门。
裴玄素的手苍白、修长、骨节分明又漂亮,有疤,他做这种动作,总有一种异常韵律的美感。
门很大,他一伸手,房伍贾平等人立即上来推开。
“格嘎嘎”大铁门推开的声音,裴玄素挑眉望去,只见这是一个偌大的、一间间全部打穿墙壁互相连接,形成一个长达一里多地、高大十数丈的巨大厂房空间。
如今的炼金厂提炼金矿,主要分四个步骤:第一筛选含金量高的金矿石,这个在金矿就进行了;第二不则是用榫将金矿石砸成指头大小的碎块,用木榫铁榫都行;到了第三步,即是用石磨将碎块磨成面,再利用一个类似履带织布机一样的机械辅以流水,沙尘随水流冲走,留下的就是金砂。
然后最后一步,就是金砂用坩埚烧红成液体,加入硼砂和芒硝除杂,倒模成型,就成了金砖或金锭。
这个静悄悄的炼金厂,经过足足二三十年的扩建和发展,不但占地极大,并且内里已经全部摆脱的木质原始设备,石磨是超级大石磨,从暗河引水水力带动,非常有力且快,连人力畜力都不需要。其他很多需要动力的位置,都是巨大的水力代替的。
设备全部都是黝黑钢铁的,一条条履带传输,一条条飞索横竖有序密密麻麻在头顶,还有一个个黑铁吊臂和悬钩,在两头和底下可以操控。
甚至连坩埚都用吊索的,一个个巨大炉膛还有残红火星,显然顾不上其他,紧急撤退。
非常大的坩埚和炼金炉,残热连刚进门口不远的裴玄素一行都感觉得到,旁边还有巨大的冷却池,里面也是引来的暗河水。
汩汩的水流声,沿途经过的水池都能听得见,这些都是活水。
冯维等人持刀警戒,不断勘察,又目瞪口呆。
裴玄素淡淡说:“这个常山王,当藩王浪费人才了,他该去王恭厂。”
他环视这个庞大的炼金厂:“这么多金矿石和成金,你说,常山王哪来那么多人力。”
他淡淡垂眸,在水池的活水扫了眼,还有这个非常先进几乎可以建在暗河水上的炼金厂,绝非一日之功数十人之力啊。
——裴玄素还不知道私兵,但他已经非常敏锐地嗅到关键了。
裴玄素率人一步步往前走,不断睃视检察,终于一行人来到吊臂悬索最密集的坩炉区域前。
他一步踏进去。
消息室内。
仇焰等人屏息,常山王次子将声音压至最低,“那个就是裴玄素!只要他们再往前十来步,必中!”
一步,两步,三步,……十步,十一步,十二步,……
越来越屏息,仇焰的手一直放在最中央的铁杆子上,还差几步,他就用力一扳!
其余人已经握紧兵刃,预备随时一跃而出,补刀收割。
可就在这最后!
炼金厂后面进来的大门方向,突然传来奔跑飞掠的破空声,韩勃和沈星的声音疾呼:“有机关——”
“这顶上有金属机括的!小心——”
裴玄素一行倏地刹住脚步,有人立即回头,只见尽头敞开的大门,三三两两一大队人飞速自金矿方向飞奔而来。
最前方,远远将众人抛在身后是韩勃背着沈星,沈星手中举着一张青面白里的丝帛舆图,拚命高喊摇晃!
……
时间回溯到午前。
裴玄素韩勃率大队人马离开之后,沈星也没闲着,她先和账房文书们算了小半个时辰账目和看文书,没多久发现和东都常山王府一样的情况,遂丢开手。
她带着人找了一段时间,还是没找到常山州王府的建筑图,但测绘的数据已经陆续汇集了。
原来西提辖司还有几个会绘图的老文书,但大家很快发现沈星更快,于是都交给她,变成老文书帮着打下手。
整个临时大书房忙忙碌碌,以沈星为核心,徐芳徐喜几个奔跑帮忙之余,不禁对视一眼,露出欣然笑容。
——他们徐家的小小姐,果然是随父辈和祖父,就算不擅武,也有其他出类拔萃的天赋。
沈星认真记录、演算,从建筑合理性来推敲,最终在午后的时候发现王府建筑的一处问题!
她带着人一起试探,最终打开了常山王的暗书房,发现了金矿账册和炼金厂布局设计图。
“咦?”
这是什么。
沈星敲墙,又发现一个暗格,废了点力气研究打开之后,发现内里放着一个个卷轴,有新有旧。
她一卷卷打开来看,很快发现这应当炼金厂的布局设计图。
观图,这炼金厂就在金矿隔壁。
从小到大,就老到新,一次次扩建翻新,最后成了一卷六尺长一尺宽的超级大型厂房舆图,雪白的丝绢上工笔细描,横竖圆弧极工整精密。
还有几个大箭头,是厂区通往山外的,她看不懂。
但沈星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上面!
她先是好奇看了看大箭头,又专心细看厂内的设计,看了没多久,突然发现了坩炉区域上空有一个明显加上了阴影的机括部分,连接这斜上方一个小房子。
她见了账册和图,先是大喜过望,而后疑惑,紧接着大惊失色!
这机关图的部分她看得懂,明显就是用来灭口的杀着。
裴玄素韩勃几次说过,他们分秒必争,他们在明,而范亚夫等人必在暗。
她心咄咄狂跳,抓住地图发飞奔冲出,“守大哥你赶紧帮我去报赵监察使!”
“芳叔喜叔容大哥!快,我们得赶紧去找裴玄素和韩勃啊!”
徐守匆匆一听,飞奔冲进前厅找监察司的人,他找到赵青,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匆匆掉头飞奔追上去了。
赵青也熬得两眼通红,她一拍大案:“快!赶紧召集所有人,一起进山!”
监察司的人一半随裴玄素韩勃进山,一边留在常山州,赵青熬了几个大夜没去,刚睡了一会匆匆爬起,“快快快!”
她飞速抄起长剑,徐守的身影已经冲出院门了,赵青望了一眼,“没想到啊,这徐家的小姑娘居然不是一无是处!”
“快快,马上走——”
赵青等人感到码头的时候,沈星一行的船已经走了。
从码头上水,一路徐芳背着沈星全速疾行,等追上了提着虞世安的韩勃,韩勃一把将虞世安扔了,“不会吧!”
他赶紧接过沈星手里的丝帛图看,他不大会看这种复杂的建筑大图,横看竖看,但上面阴影加深的大规模机械臂和吊索还是能辨认出来的。
况且沈星害谁,也不会害了裴玄素。
此刻沈星一脸的焦急,“快点快点快点!”
韩勃把虞世安交给韩含保管,“全部人!随我,全速前进!快——”
韩勃蹲下身:“快上来!”
韩勃轻身功夫比徐芳他们还要优秀,沈星赶紧抓回丝帛图,一跳跳上韩勃的背。
韩勃背着她,一个纵掠全速前进。
山风呼呼吹得,他说:“星星,你也挺厉害的嘛,回头让裴玄素和我爹多给你挑点儿人在身边使。”
裴玄素也厉害,才来多长时间,手下的人很快归心。
当然,后面这一点韩勃是不会说出口的,他看见裴玄素就嫌弃。
沈星一下笑了,哪怕心里很焦急,也不禁露出一个笑,前世她和韩勃就是冤家对头,互相不喜看不顺眼。
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这样的关系,他还夸了她。
她小小“嗯”了一声,“还行啦。”
她笑起来小梨涡,特别甜,韩勃看不见,他说:“真不害臊。”
“你才不害臊!”
沈星也小声夸他:“三哥,其实你也真厉害,这么年轻,身手……”
“那是……喂喂喂,我怎么就三哥了!”
“你别这样,明哥也很好的。”
“再好!我也不能给个傻子当弟弟!!”
“你再说,我就把你丢下去!”
“喂,喂喂,哼……快点!”
“很快了,再快你来吧!”
……
两人说了几句,到底还是心急,一路狂奔风声呼呼,终于望见炼金厂大门。
人未进去,高呼出声。
裴玄素心口一突,几乎是闪电一般往后急掠,“退!!”
“呼啦”“咯嘎嘎”令人牙酸的突兀响动,头顶的悬索和大小机械臂好像活了一样,横勾竖切,兜头左右覆盖而至。
裴玄素厉喝一声,陡然一翻飞跃振臂,“沙啦”刺耳的长剑与金属悬索相刮的声音,火星四溅。
番子和宦卫立即倒下七八个人,有被悬索勾起掉上半空扔往坩炉,精铁的吊臂一下子把人直接打吐血,混乱一片。
韩勃速度极快,已经掠到中路,沈星大声喊:“吊臂曲臂最多只能七分,要注意它们甩头前会停顿,往后甩的幅度越大,停顿得越猛!”
“悬索的基点也可以旋转移动的,但旋转之前,只能一直左右摇晃!”
“消息室在那边!坩炉区尽头的斜上角——”
基本上大家都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机械陷阱,几乎不知道怎么去躲避,沈星这么一喊,勉强找到章法。
裴玄素倏地抬头,扫视斜前方,他目光一定,在最黑的地方找到了一个三尺大小不反光的水晶镜。
消息室。
“头儿!解决那个女的!!”
有人眼尖,已经望见沈星怀里的丝帛图了,仇焰已经掉头去拉后面的扳杆!试了几个,成功找到!
数条铁臂突然大动,横向斜竖携千钧之时直扫韩勃而来!
韩勃躲了几下,也顾不上里面,先掉头飞奔去门口放下沉星,刚掠出十数丈,一条重臂重重砸下!他迫不得已抛起沈星,一个旋身擦着腹部避开,正要伸手接回沈星,斜楞里突然伸出一条悬索,刷地勾住沈星的后衣领!
一下子将沈星勾上半空。
沈星害怕吗?她没顾得上,前面见血很多人倒地不知死活,她在韩勃的背上急着翻看丝帛图,对上实物后,她很快大声:“这些机械臂,原来是用来生产用的,底下各自的操作台应该能强行关掉的!……”
人忽然悬空,她“啊”惊呼一声。
消息室和沈星,哪怕是这里所有人和沈星比,整个金矿和沈星相比,都及不上沈星要紧!
几乎是发现中部吊臂悬索也突兀动起来之后,裴玄素倏地就回头望去。
沈星被悬索勾起,他咒骂韩勃这个没用的家伙一声,人一跃而起!他突破重重封锁,竟一跃掠上了机括层再往上的真空顶层,强行一俯身,生生抄住了沈星,把她被勾住的后背的衣服都撕开一大片,把人强行拉回来。
他人在半空,全凭一条悬索做力,两人飞起,一直飞到最高的,底下就是巨大的冷却池。
沈星正面重重撞进裴玄素的胸腹,脸狠狠砸在他的心口,这还好,但心口位置也重重砸在他的胯.骨位置上。
这么一砸,沈星还好,她害怕,她就觉得很痛,而电光火石的紧张关头,裴玄素感觉那一处稚鸟般柔软之地,俩团儿,重重砸在他身上。
秋季衣物不算厚实,他甚至清晰感觉它们的距离和位置。
当场脑海“轰”一声,险些把沈星脱手而出。
沈星尖叫:“裴玄素啊——”
你干嘛松手啊!
连平时努力适应的二哥都丢在脑后了。
裴玄素赶紧一抄,重新把着她后领提在手上,但沈星后领子早被勾没了,他抓了一手润腻,但这回说什么也不敢松开,紧紧钳住她的后脖子。
悬索抛到最高点,裴玄素的手也已经硬生生滑拉到悬索的最末端,火辣辣的掌心,他也顾不上了,一松手,“彭”一声水花飞溅,两人避过坩炉,坠落在巨大黑乎乎的冷却池中去了。
第34章
这些冷却池很大很深,需容下左右两边各一排直径逾一丈高四尺多的超大重铁模具板能同时浸入去冷却,黑黢黢的池壁和底部是天然石凿出的,这是暗河汇聚而出的最末端,水量也是最丰沛最急的。
裴玄素沈星往这巨大的冷却池重重一坠,激起惊天浪花,冰凉的地下暗河水冷让人体一个激灵,毛孔顷刻收缩,两个人疾速直插池底。
裴玄素在上,沈星在下,眼见沈星的后脑勺直磕池壁参差黝黑石面,裴玄素想也不想,把两只手交叠垫在她的后脑勺底下。
他双腿曲起重重一蹬池壁,重震双腿发麻,两人反弹,她磕得不重应没什么大事,但突如起来的反震让沈星仓促憋住的那口气一岔,她抑制不住咳了一声,水呛进去,咕噜咕噜大小水泡汩汩,她咳呛厉害肚里那口气憋不住快窒息了。
暗河水流湍急,一下子夹裹着两人冲进了黑暗,后方冷却池残存的天光,沈星三山帽被冲走了,乌黑亮泽的长发在黢在水流中纷飞涌动,被这些长长秀发环绕包裹的白皙小脸,有了几丝平日并没有的妩媚,晃眼成熟了不少。
但沈星痛苦得不行,呛得难受,肺里快炸了,她连手脚都挣扎起来了。
裴玄素屏息顿了一下,他没有多犹豫,俯脸凑上了她的唇,赶紧渡了一口气给她。
双唇接触的时候,冰冰凉凉的水,柔软温润的唇辨,裴玄素脑海里“轰”了一下,心脏狂跳得快要鼓出胸腔。
而沈星快要眼冒金星了,快窒息中察觉空气,她惊慌混乱中最自然的反应,下意识反凑回去,吮了两下。
裴玄素四肢百骸一阵酥软战栗,他简直冰火两重天,一方面全神贯注留神这湍急暗河,思绪冷静到极点,暗无天日的前方让他死死压着焦灼;另一边传感神经带来的大脑至心脏的战栗直贯全身,四肢百骸,紧紧揽着她的那只手的皮肤存在感无限清晰。
好在,这样一半天堂一半地狱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不然两人就得抱着一起死了。裴玄素很快就发现,暗河头顶的石壁出现缝隙,有大有小,有点还有光。
裴玄素奋力仰脸露出水面,在水面和顶壁的缝隙勉强换了一次气,又给沈星渡了几口气,前方终于出现一处一丈左右的间隙,有光,他立即伸手扣住边缘,一撑一跃,两人成功上水离开暗河。
前后其实不久,也就三四分钟的事情,但在鬼门关走一圈的的人感觉却异常漫长。
这是一个普通的溶洞,很高,有七八丈高,十来丈的纵深。里面还长了不少植物,有的苍绿有的入秋枯黄,大大小小的缝隙洞口漏进天光,最大的得有三丈高一丈宽,能直接望见外头溪流山坡和天空,直接出去就行了。
但裴玄素却顾不上这些,第一口震呛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沈星一直努力控制,可很难控制得住,她断断续续的呛咳喝水,上水的时候,已经昏迷过去了。
“星星,星星!”裴玄素一上水将她放下,赶紧俯身捧她的脸,轻拍,“你怎么样?快醒醒!”
沈星毫无反应,紧闭双目躺在不平的灰黑岩砾地面上,脸色苍白,湿透的长发海藻一半散在尽是沙土杂蕨的地上。
裴玄素急得不行,见沈星腹部微鼓,他也知道她喝了很多水,赶紧先按压她的腹部。
按了一轮,又把她倒转腹部枕着他的大腿拍背,沈星吐出不少水,但依然昏迷不醒。
裴玄素涉猎很广,他知道溺水之人有可能会出现喉头痉挛导致心脉骤停的,他情急之下,顾不上忌讳,直接俯身侧耳虚贴着她的心脏位置细听。
她心跳细弱,很紊乱的感觉,但不至于没有。
裴玄素直起身,他天人交战了两秒,到底是担忧沈星的心急占据上风,他顿了一下,最后果断伸手按压她的心脏位置。
触手柔软一团,裴玄素竭力忽略,他双手交叠开始重重往下按压。
这个方法果然非常有用,按到七八下的时候,沈星闷哼一声,突然就醒了,他也一下子感觉她的呼吸和心跳突然有力了起来。
就是很尴尬,沈星忽然一醒,睁开眼睛,对上的就是裴玄素湿漉漉放大的脸,他整个人倾身在她之上,两手交叠压着她的心脏位置。
两人对视了一眼,裴玄素立即松手的同时,两人热血上涌颜面爆红,沈星赶紧一撑坐了起来了,往后挪了一点,手足无措捂了一下心口。
沈星杏眼瞪得溜圆看他,赶紧挪开视线,上辈子裴玄素摸过无数遍,但这辈子没有过。眼前人也不知道,半新的人,带来异样的触感,他突然这样,她心跳快蹦出来,心慌意乱,夹杂羞涩。她还记得渡气,但跟按心一比都不是事了!
裴玄素也羞臊,焦急一松,掌心那柔软的感觉仍清晰得不行,感官无限放大,他忍不住握了一下手。
他轻咳一声,转过头,一脸严肃:“你刚才呛水昏迷,心跳和呼吸都很弱,溺水有可能引发心经骤止而毙命的。”
“我很担心,情急之下冒犯了。”
裴玄素这人久经宦场,仪态又到位,他认真解释起来,很能唬人给人信心的。
最起码沈星的心一下松了很多,她回神,在想自己是不是太大惊小怪了。
从前她天天在蚕房做小工,跟那些男人物件就一条薄布相隔,观念和外面女孩有差异,有必要的情况下容易接受多了。
这么一想,她肩膀一垮,人也露笑脸了,她忙说:“谢谢你了。”
她想起炼金厂的惊险,一时心有余悸,幸好裴玄素及时赶到。
裴玄素不禁一笑,他温声说:“你喊我二哥,谢什么?”
太见外了。
这句话说得真心,他神色温和,薄唇微勾,丹凤目和那剑眉都露出淡淡和熙的笑。
一下子软化了这几天砭骨的凌厉。
沈星心一下软和下来了,她看了他的脸一下,小声问:“你有带妆粉吗?”
裴玄素让冯维几个给家里采购药物及日常的同时夹带了杜仲胶,沈星帮他把妆粉之类都调过,入水微妆没掉,但有条件还是把脸抹干重新描一下。
裴玄素点头,他随身携带的,掏出一荷包,内里七八个很小的瓷瓶、短笔和小块铜镜和棉巾。
两人怕前面有人找过来撞见,赶紧起身避到洞窟角落的一棵矮树后面,裴玄素把脸抹干净了,沈星拿硬毛短笔,沾了一点胭红和粉白,在掌心划两下微调,小心给他眼尾描去。
裴玄素的丹凤目特别漂亮,线条极精致,风韵之余又凌厉摄人,浸水后近距离去逼近看,冲击感非常强烈。
沈星心理上的不自在虽去了大半,但到底还有些的,前世她被这人抚触狎弄无数次,但这辈子毫无心理准备下还是第一次,并且和从前的都不一样。
她不自在,也还有些羞慌,他那双漂亮又有力的掌心带来触感仍在,那片皮肤还怪怪的。
她描绘的时候,偷眼看他,裴玄素一脸正经,面上仍有几分歉意,察觉她瞄他,他还带歉微微点头,向她抱歉。
于是沈星心里最后那点不自在也丢去了,那块皮肤感觉似乎也好了些,她就想,好了不要别扭了。
她一下子高兴起来,心里忽然有种感觉,裴玄素真不一样了,是他,也不是他。
她突然觉得,真好。
“好了,换那边了,你把脸侧过来,……下巴的遮瑕膏子你自己抹吧,算了,镜子这么小,我帮你吧!”
裴玄素装得似模似样,一本正经,看沈星一下子放松,开心起来,像只小蜜蜂般忙碌着,他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微微低头,摩挲了一下掌心,那种清晰的柔软触感是渐渐没了,但却印进他的心。
他心跳还没缓回来,他微闭着眼睛,却敏感又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存在,
沈星手指灵巧描画着,最后指尖挑了一点白色膏子,细细在他下巴唇上抹开,裴玄素险些呻.吟出声,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战栗堵在胸腔间的心脏。
指尖柔软,骚动连城,裴玄素得刻意并且尽全力去想金矿和常山王这群仇人的种种事迹,才能遏止住一阵阵潮红蔓延上脸颈的皮肤。
简直就是这人世间最折磨人的刑罚,在炼金厂还不是冰火两重天,现在才是。
好不容易沈星收手,“好了。”
她低头收拾瓷瓶和短笔,裴玄素如释重负站起来,偷眼看她,心头像孙悟空翻筋斗云,一下子轻松了,但又有种莫名的强烈失落感。
还想她继续抚触。
他忍不住在她没注意的时候,佯装不经意抬手,轻轻碰触了一下下巴,她摸过的地方。
这短短一刻钟,简直像踩在云里,明知发生了但偏又好像没发生,腾云驾雾心如擂鼓。
唯一可惜的就是,这段意外时光实在太过短暂了。
沈星才刚跑到暗河边把短笔洗干净,裴玄素担心有什么不知名东西连忙跟上去,笔才刚刚放进水里,裴玄素耳尖,就听见有人大喊:“大人!裴大人!副督主——”
——紧随韩勃沈星之后赶到的第一批人不太多,但正好全程目睹飞索和两人坠落冷却池。
韩勃和底下的人眼见裴玄素沈星好一会没从冷却池上水,心知不好,赶紧大喝让沿着那水去看。
第一批人慌忙分成两拨,一拨赶紧冲进去支援,另一拨绕过厂房外墙一路跑到尽头,见厂房尽头贴着山,他们又绕着山寻找大声呼喊。
很快找到这一片来了。
沈星赶紧使劲搓了几下笔毛,在身上擦了几擦,递给裴玄素,裴玄素迅速扯紧小荷包的系带,往怀里暗袋一揣扣上纽扣。
两人立即站起。
裴玄素思绪一清,神色已经肃容和恢复先前的凌厉,他低声说:“好了,我们走吧!”
沈星连忙应了一声,裴玄素略等她,遂转身,她紧随裴玄素之后,跑出溶洞,和他们的人汇合。
……
其他纷杂的念头,出来之后皆悉数暂时搁到一边去了。
裴玄素迅速带人折返炼金厂。
沈星最后的判断和提示非常有用,韩勃带着没有倒地的人迅速设法靠近操作台,没多久就成功强行关停了第一个铁臂。
裴玄素赶回去的时候,刚刚好赶上一场血战!
他回头厉叱沈星:“别进去!退后最好藏进山里,等结束了再出来!”
他抬头望徐芳四个:“护好她。”
徐芳四人无声一抱拳。
沈星被带着出了厂区,钻进炼金厂外空地边缘的矮树杂林里。
这时候暗红余晖占据西边小半边天,天色已经开始发暗了,徐芳徐喜他们找了一个安全隐蔽的地方给沈星蹲着,沈星焦急探头,四人又和沈星稍稍商量,最后决定徐喜徐守留着保护小主子,徐芳带着徐容去炼金厂。
徐芳四人因为沈星,如今阴差阳错也算和西提辖司编外人员,徐芳是有正经军职的,现在也因为行动方便,被裴玄素通过赵关山借调挂在宦营了。
四人经过这段时间的私下观察和考量,最近也在积极融入这个集体。
“嗯,芳叔容大哥,你们也要小心!”
徐芳徐容迅速越过高墙,重新折返炼金厂。
炼金厂内正发生了一场血战,持续了大约有大半个时辰,里面的吊臂和悬索断断续续被强行关停,到了关停有十七八处的时候,裴玄素韩勃这边终于不再处于被动的场面了,两人厉叱一声,震剑往斜上方那个水晶镜方向直奔而去。
韩勃路上被沈星举着图叮嘱过,知道消息室的门在哪里,他早就告诉裴玄素了,两人疾如闪电,配合默契,一冲而入,后面韩含冯维邓呈讳徐芳等人紧随其后,消息室的操控很快被打断了,进入一场血战。
杀死裴玄素并拖慢西提辖司行动的计划到这里其实已经失败了。拖延的时间并不长,只不足两个时辰。最后眼见西提辖司及宦营后续大部队抵达的越来越多,弓箭手都到位了,仇焰为首的暗阁顶尖成员且战且退到山峦边缘,同伴的尸身也顾不上了,仇焰浑身浴血,一把提起常山王次子的衣领,和剩下的几个暗卫成员一跃掉头入林遁去。
他连连轻踩急纵,在树梢枝杈一扭身轻灵而过,轻身功夫如夜林穿燕,优美轻盈而迅捷到极致,动着杀着如雷霆万钧,遁撤如飞鸟过林,仇焰这几人三十来岁正值成熟的巅峰期,与这几个人相比较,天纵之才如裴玄素韩勃,身手都稍嫌稚嫩了些。
不过裴玄素的脑子可并不稚嫩,他年纪虽轻,对诱谋的局势判断却精准老练得可怕。
一行人西提辖司的高手打热血腾腾,下意识要追,被裴玄素一举手就拦住了,他喝:“停!都不许追。”
裴玄素冷笑一声,他心中已经意识到什么了。
仇焰这些黑衣人是诱他们追啊,他对那边黢黑的山林毫无兴趣,瞥了一眼,旋即转身迅速环视。
一轮冷月自东山升起,晚空下深山鸟兽奔名若远若近,崇山峻岭在夜色中无声环抱着这处幽深的金矿和炼金厂。
裴玄素厉喝一声:“快!马上搜山!!五十人一组,互相联系,分发信号箭,一旦发现不妥,马上放出信号!”
裴玄素招手:“舆图!”
背着舆图的宦卫立即冲上前,单膝下跪,旋即抽出青色布袋,拉开一卷长长的七州联合常山州的地域图。
沈星忙碌勘察密室,老文书们也没闲着,已经把七州的山势舆图都补全并拼合在一起。
这里稍值得一说是云吕儒,他是个很有官场嗅觉的人,要么不做要么就全力做了,马失前蹄就一次,他到了常山州之后积极将功补过,这图还是他积极参与后才能这么快拼好的,并且他知道的一些本地常用多用的水路二道,山中通往什么方向,什么地方有悬崖拦着山民基本不能通行,悉数备注在大图底下,一目了然。
裴玄素一扫舆图,心里立时大致有数,他沉声下令:“雁水往西有大小三个岔水道,每个分五十人,乘快舟而上,马上出发!巢水支流有两处,同样各分五十人;另外,遣二百人跟着一起去,环整个北陵山群给我巡一边!”
究竟是什么,要仇焰此等身手的人亲身赶赴消息室,亲自以身冒险诱遁,来拖延时间呢?
很多人已经因为裴玄素的喝停,渐渐想明白过来了,沉肃紧绷的氛围中,隐隐压着一丝兴奋。
最后,一直举着那张丝帛图的沈星终于等到裴玄素发号司令完毕了,她赶紧挤上前去,对他和韩勃说:“二哥、三哥,你们看这里!”
她指着丝帛图最上方,也就是炼金厂北边山林的方向——她昨天就看到的,但没看懂,也顾不上,那几个厂区通往另一边深山的几个黑色大箭头。
裴玄素一看,挑眉:“剩下的所有人,整队,跟我走!”
他直觉,他想要的东西,恐怕就在这方向前去不远了。
……
这一刻的裴玄素,整个人气势的都变了,他勾唇露出一抹冷笑,笑意完全不达眼底,那双艳美的丹凤目酝着暗黑潮潮,泛着一种砭骨的凌厉。
九月深秋的山林很冷,他却给人一种毛骨悚然之意。
沈星站在他身侧,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垂在身边的手紧紧握着拳头,望了他一会,也赶紧抬头往那个方向望过去。
——这时候溶洞里的小意外,全都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队伍很快集结完毕,只留下几十人看守和监视这个金矿和炼金厂,裴玄素韩勃连夜带着大部队沿着几个黑箭头所指的方位行去。
在选择具体方位的时候,裴玄素顿了一下,精准无误往最西边那条走过去。
韩勃单手持剑,走在最前面与裴玄素并肩而行。
那山路走了没太久,很快就现出端倪了,每年都会派人栽种撒种的山林草丛渐渐消退,现出一条长期有人车行走的山间土道。
大队伍行进的速度迅速提升,在下半夜的时候,抵达的常山王藏匿在深山多年,已经砍伐整平建设起密密麻麻营房的庞大私兵营。
天上的星光月光幽幽洒在这处大山坳,静悄悄的,兵营人去楼空。
踹开闭锁的辕门,裴玄素第一时间转向左路的伙房和五谷轮回的大片旱厕方向。
一脚踹开其中一件伙房的大门,整整齐齐的一大排灶锅,凳翻锅掉异常匆忙,他俯身一看灶膛之内,草木灰细腻蓬松,明显这两日才刚刚用过。
他连续深扒,中部的灶灰同样如是,裴玄素霍地站起身:“立即放响箭,放信鸽!这批私兵刚刚离开不足两日,马上追——”
韩勃“彭”一声踹开灶间大门:“裴玄素!主营烧了一间屋子,必是密室,里面焚毁了很多纸灰!”
“先不管它!”
裴玄素快步往门外走,一把勾住韩勃的肩膀,走着走着跑了起来,“快追!这些私兵至少逾两万,即便化整为零徒步而出,这会儿也还没全部出山!我们必须追上去——”
该烧的早烧完了,追上私兵可重要太多了!
一声尖锐呼哨,信鸽振翅,信号箭飞上半空“彭彭彭”橙红焰火连续炸开!
裴玄素甚至没有再攀山,他直接掉头,沿着来路直奔雁水码头,登上快舟直冲安丰州一带的外围群山而去。
……
范亚夫等人就在兵营不远处的山林里。
那焰火映红半边天,黢黑山林中的一行人脸色比锅底还黑。
仇焰低头:“范先生,是我无能……”
范亚夫抬手止住,鹤发童颜眉心深深攒成一个川字,现在情况要糟了,就是不知道会糟到什么程度?
“我们要做的是,竭力不能让事态失控。”
范亚夫盯着山下火把潮水般涌回的方向,他沉声:“跟上去。”
转身之际,望见身侧瑟瑟发抖的常山王次子几兄弟,范亚夫恨得简直不打一处来,狠狠踹一脚:“该死的东西!”拂袖而去。
郑御楚淳风等人沉着脸立即跟上,仇焰和几个手下捏着鼻子把着该死的常山王次子兄弟提上了,迅速遁火龙方向而去。
……
裴玄素是次日天明后抵达安丰州外围的群山的。
路上他甚至已经接到前头派出队伍放的信号箭。
把这些临时被下令原地解散迅速离山混入地方城镇的私兵吓了一个心胆俱裂。
这些私兵征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们也知道自己藏在山里当的私兵,抓到要杀头的。
惊慌奔走,但如撒豆子般一片一片,撒开搂都搂到了很多。
整个西提辖司和五千宦营兵抓得那是一个畅快淋漓,两万私兵啊,这次怎么也立大功了吧。
不断有人冲上来,给裴玄素和韩勃大声禀告,哪里哪里又抓到多少。
裴玄素韩勃俱一一颔首嘉奖。
但事实上,两人率人亲自追上第一波零散私兵之后,没多久,就有一封加急上表和密折快马送往六百多里外的东都了。
一群私兵被打得七滚八爬,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再不敢跑,全部都是平民便装装束了。
裴玄素盯了那些私兵良久,踱步上前,半晌,他突然俯身从一个私兵的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
他拿着那把匕首,举着面前细细端详。
然就在裴玄素俯身抽匕首的那一刻,举着千里眼望着这边的范亚夫,心中一突,忽然生出了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
裴玄素看了那柄匕首一会,突然下令要找这些私兵的铠甲和他们的兵刃。
韩勃皱眉了:“找这些东西干什么?派人慢慢巡睃,早晚会找到的。”
这眼下多少超级大东西啊?金矿、炼金厂、足足两万私兵,其中种种无限多的上下勾连,整个西提辖司大小人马犹如掉进瓜田的猹,个个都兴奋得不行。
什么不能查?哪样不比这个重要?!偏裴玄素要废大力气去大海捞针找什么铠甲和兵刃——私兵已经说了,统一缴上去后不知道了,找个人审都审不了。
韩勃想不明白。
裴玄素瞥了韩勃叉腰不耐烦的动作一眼,“你错了,这里头,恰恰是这条小线索最重要的,比两万私兵和四大王府的覆灭都还要重要!”
呵?!
裴玄素垂眸抛了抛手上的匕首:“常山王封地只有炼金厂没有铸铁厂,况且,打造兵刃和铠甲,非极优工匠不能造也。”
韩勃政治敏感度比裴玄素差了一些。
也很少人的政治敏感度能及得上裴玄素,几乎一刹那,他已经想到了后续的种种可能和变化,思绪敏锐直指十六鹰扬府。
如今手艺人都是一代传一代,父传子,精湛出众一些的技术往往是一代一代人传承给儿孙辈吃饭的本领。大燕的平民户籍,甚至有分匠藉的,这是官府都承认并允许藏私传承。
而造铠甲和打造能上战场的大量兵刃,一得好铁,二得有好工匠,但最顶尖的工匠全都在兵部工部名下挂着,一代一代人住在兵营或兵部下辖的王恭厂附近聚集成镇甸,不往外流的。
沈星也气喘吁吁跑过来了,安静仰头听着。
裴玄素抛了抛手上的兵刃,“常山王有了金矿,他还能有个铁矿?我不信;要么其他王府有铁矿,并且分享给彼此。但就可能性我认为不大。”
每个王府都有这么多私兵,还用搞一个龙江刺杀吗?而且一个常山王还能说瞻前顾后胆子不够大,这么多王府如果都有养私兵的人,他们还都会臣服于皇帝吗?
而且裴玄素相信,以女帝的情报系统以及这么多年对诸藩王府的虎视眈眈,如果真是这样,不可能这么多年一点风声都不透的。
出一个常山王就不容易了。
“兵刃,铠甲,常山王往哪里打?还有大大小小的将领,总要有几个真正知兵的,谁替他训兵?!”
后者先不说,前者这个匕首,最有可能的是往真正的军队伸手,或贿赂或安插,像安丰州云吕儒这样的盯准了之后使出百般计策诱住套住。
韩勃也很聪明,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裴玄素道:“这些私兵的兵刃和铠甲,很可能是真正的王恭厂出品。”
王恭厂,是朝廷官方的兵工厂的统称。
朝阳喷薄,一缕缕晨曦越过原野山川,透露在山脚之下,雾霭、晨露,有种幽幽的沁寒,和金色晨曦在这一刻交集。
裴玄素清冷华丽的嗓音如同着山野的寒露,“韩勃,你要明白,陛下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金矿吗?
私兵罪名?
掀翻案中的四大王府?
全都不是!
神熙女帝想要的,当然是铲除所谓的保皇党和这些太.祖一朝留下因种种原因仍然存在的人和势力!
她命西提辖司查龙江案、查宗室案,透过表象看本质,这也才是终极目的。
太.祖留下来的这些或保皇或中立的军政中坚力量,才是神熙女帝的真正心腹大患之一。
只要尽数削除打垮,两仪宫和二圣问题也就自然迎刃而解了。
如今的大燕,两种兵制并行,一种正是以十六鹰扬府为首的授田府兵制度;另一种是先.帝后期才开始试行,后来直接在神熙女帝手中发扬光大,几乎已占据过半兵制的民役募兵制。
这十六鹰扬府最开始是昔年追随太.祖南征备战的亲领大军组成的,后来开国就组建成十六鹰扬府,绝大部分分布在大江以北各州,首尾呼应,共计四十万的兵力。
当然,这是朝廷的兵力,太.祖已经驾崩很久了。
神熙女帝想对十六鹰扬府动手很久了,改制、汰换将领,各种各种的手段,但始终都没能真正大动。
裴玄素将匕首抛给韩勃,后者立即接过。
裴玄素眉目凌厉,脑子快速转动,常山附近的鹰扬府有曲州蕖州瀛洲三个,只要利用宗室案成功咬住鹰扬府,他百分百可以肯定,自身位置会有质的飞跃!
他一时热血翻滚,忆起当初父亲剥皮楦草和母亲死不瞑目的惨状,恨意几乎喷涌而出。
他甚至一瞬间,已经联想起本是鹰扬府将领出身的、从前者晋身到东都兵部和吏部去的宣平伯府裴家人!
“那还等人什么?!”
韩勃二话不说,把匕首一收,“我们这就分配人手!”
两人快步转身。
猎猎寒风刮起裴玄素的玄黑披风,翻飞舞动,露出殷红夺目的绣金麒麟服,龙首鱼身张牙舞爪,江崖海水纹的曳撒在朝阳下粼粼刺目。
他低声叮嘱沈星两句,沈星连忙点头,他大步去了。
花了十一天的时间,最终由裴玄素所率的大队伍自雁江码头以北七十余里的位置,成功打捞了沉江的大批兵刃和新旧军铠。
在捞上第一批兵刃上水一刻,裴玄素俯身捡起一个普通兵刃使用的矛头,长矛的杆子已经卸下了,他翻了一下,锐利目光落在矛头与木杆镶嵌的底座位置,只见半旧的红缨之上,有一小块铲去划花很多年的刮痕,裴玄素非常熟悉鹰扬府,鹰扬府王恭厂的名字也很长“敕造十六鹰扬府 某州鹰扬卫下辖 第几王恭厂 第几铸造局”。
独一无一,全大燕就鹰扬府的王恭厂铸名这么长的。
裴玄素数了一下,长度和空格,不多不少,那划痕刚好和上述那行字的长度对上。
“辟啪”一声,矛头扔回船上,裴玄素目光凌然:“好了,可以具折上奏了!请示陛下下旨查察三大鹰扬府了!”
语气森然,轻飘飘一句话,连一直在旁监察见过无数大世面的监察使端靖郡主赵青都不禁心血上涌,胸腔那颗心,鼓噪彭彭彭重跳,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
这封明折以及密报,韩勃都没和裴玄素争着写。
这宦官少年虽脾气不咋地,日常不喜裴玄素,但这事功劳裴玄素比他大多了,他是不会去抢的。
他只以自己的所见,平铺直叙,把这次裴玄素的判断和大家的寻找,按自己的身份所需写了一封汇报折子,一起送往东都去。
整个朝堂内外,关注宗室案进展的人非常多,从上而下,牵动无数人的心神。
裴玄素韩勃在常山州王府内外的所作所为,几乎是实时在东都转播。
弹劾的折子雪花一般转往内阁,甚至连好几个阁臣都亲自写了,认为裴玄素韩勃羁拿七州二十八县刺史县衙上下的行为简直太过了,搞到民心惊疑议论纷纷。
两仪宫正被架着,很多事情没法发难,就这件事在小朝上冷脸说过几句,俱被神熙女帝不咸不淡打回来了。
朝堂东都的暗流涌动,最终被西提辖司一封私兵回禀及要追索兵刃的上表彻底捣乱了。
裴玄素放弃所有人,只抓着这一条隐晦牵涉鹰扬府且表面不怎么样的线穷追猛打!最终避过种种陷阱,成功在九月二十七打捞到常山王私兵所使的兵刃。
前后三天打捞,已经捞上来超过一万件。
而早在第一天,上呈朝廷和太初宫的明暗折子已经飞马直奔东都了。
长达十一天,很多人提起心等着,匡当一声,砸得人头晕目眩!
……
两仪宫一派心如何坠入谷底,脸色如何阴沉如雨这都不必提。
单单说朝堂和内阁。
那封已经开启了火漆的折子,一式两封,就这么摆放在黑漆楠木大方案之上。
梁恩连日来已经在此等候了多时,太初宫一派的中坚之一、阁臣宋显祖立即拿起其中一封,道:“梁内相,请随老夫来,我等一起前往太初宫觐见女帝陛下!”
外面一大群人等着,宋显祖带着两个人和梁恩出门,呼啦啦往太初宫方向去了。
范亚夫请病假不在,吏部侍郎陈瑞恩沉默拱手,也取了另一封奏折,急匆匆往两仪宫方向去了。
两边脚步声渐渐远去,偌大的政事堂沉寂一片,只听见呼呼风声。
有不少人都生了不祥预感,竟事涉十六鹰扬府了,女帝对鹰扬府虎视眈眈多少年。
保皇党恨极:“这些个阉贼!这个姓裴的阉狗,他这是是要毁了太.祖根基!毁楚氏皇朝国本的!!”
消息插了翅膀般飞速传出,甚至有太.祖朝留下的激进老臣当场失态,“牝鸡司晨,寇氏窃国,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啊——”
泪洒衣襟。
学生同僚赶紧捂住他的嘴巴,把他拖走了。
……
太初宫的女帝得讯,简直勃然大怒。
“哗啦”一声,整个御案所有东西全部被暴怒的她全部扫落在地!辟里啪啊碎了一地,所有太监宫人噤若寒蝉,股肱臣属都不由低下头去。
大家都知道,这几句话真的戳了神熙女帝的心窝子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神熙女帝一身明黄团龙龙袍,下摆被墨汁泼洒,但此刻没有人去理会它。
神熙女帝怒得脸色都变了。
她这一生,纵横过战场,当过皇后,夫妻翻过脸,被丈夫背刺过,入过冷宫,最终他死了,她的敌人都死了。
她登上这九五之尊!
她并非非得传位给姓寇的。
只是她姓寇,国姓就是寇!
她活着一日,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这万里江山就是她的!
“来人,着人去西提辖司,立即将胆敢犯上的这老贼拿了,夺官去爵,五马分尸!全家打入大狱待罪!去,马上去——”
神熙女帝出奇愤怒,她已经登基十三年,勤政不怠,肯真正臣服于她的她亦不吝提拔奖赏,帝皇心术手段和仁政也不缺。
为什么就有这么所谓老臣或文人固执地认为,这是楚氏皇朝?!
这些所谓的保皇党和昔年也共同跟过她和太.祖的中立派,依然都这么冥顽不灵?
神熙女帝愤怒到了极点,她这一生,生平最大的耻辱,当年她和太.祖真心相爱,并且她信了,她曾一心辅助他打江山,想和他携手天下,当他的皇后。
怒极之下,神熙女帝反迸发出无穷斗志。
“好,很好!”
来战!
神熙女帝依然是当年那个不甘不驯战意无穷的她,她很快就冷静下来了。
“传旨,封裴玄素为永城伯,赐府赐帛赐帑金,赏黄金妆花斗牛通袖罗;重启东提辖司,裴玄素任提督,带着他的人都过去,韩勃梁彻一并跟过去,平调为副提督。”
东提辖司,和西提辖司一般编制高度和权柄,不过早年间因朝臣激烈抗议和上折,加上提督赵明诚罪犯欺君入罪判斩,最终被暂关停裁撤。
神熙女帝直接将东提辖司重启,并将裴玄素委任为新的第一任提督。
一下子将裴玄素提上一个新的高度。
“梁恩,你亲自去宣旨,告诉裴玄素,只要他给到朕满意的结果,朕封他永城侯。”比宣平伯府裴家的爵位还高了。
“他的父母脱罪,他的兄弟脱宫籍。”
神熙女帝坐回龙椅,明黄玄黑御案之后,她神色凌厉,“他想要的,朕都可以给他。”
当年丰州的稳婆找到了,内卫查过,神熙女帝也看过裴玄素之母曹氏的画像,与裴玄素本人非常的神似,基本可以确定,裴玄素就是曹氏亲生的。
既然如此,神熙女帝毫不迟疑,裴玄素能干、好用,她不吝封赏,把人尽数给用起来。
重赏重赐之下必有勇夫,神熙女帝非常清楚裴玄素想要什么。
她全部给他!
包括此次前方常山州的人、裴玄素麾下的人,尽数大肆封赏,一个不漏。
“事成之后,还有重赏,都给朕竭尽全力!”
神熙女帝侧头望向西边的半敞的槛窗,两仪宫的金色琉璃瓦庑殿顶在夕阳之下非常清晰,她一瞬想起那个曾经两仪宫的旧主人,切齿痛恨之色一闪而逝,她冷冷哼一声。
神熙女帝目视前方,俯瞰整个前朝和远方的黑瓦民居,倏地收回视线,“梁彻把手头的事立即交给赵关山陈英顺,这就动身,一并前往常山州。”
神熙女帝本想让赵关山陈英顺一并西去的,但想想三大王府未必没有其他,于是打住。
“去,立即就是!”
“奴婢领旨!”
第35章
裴玄素的官阶及权力迎来了一次质的大跃升,前任提督大太监赵明诚被入罪判刑之后,神熙女帝当时也觉得两司联合搅动权力之炽有些过了,另安抚朝臣,东提辖司被暂裁撤关停有七年之久。
这七年来多少人觊觎过这一前权宦机构,连司礼监提督梁默笙也曾为他的义子谋求过,但神熙女帝最后都没有同意。
时也运也,挟两宫剑拔弩张越演越烈,正中女帝深切所需一把扯出十六鹰扬府,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之后,东提辖司应声重启,这个司主提督之位最终花落最近声势夺人的裴玄素的手上。
封爵、赐宅、赐帛赐金、赐第三品妆花斗牛通袖罗,即黄金斗牛服,裴玄素一跃成为与赵关山梁默笙平起平坐三大宦官头目。
爵位稍逊,品阶与赵关山齐,比梁默笙稍逊一级。
旨下当时,赵关山紧急叮嘱了梁彻,又让他给裴玄素韩勃带了好些嘱咐的话,梁彻当天就匆匆点齐麾下人马及划拨到裴玄素手下的人马,紧赶慢赶跟着宣旨队伍一并快马出东都西下了。
走的是六百里加急的军驿通道,次日下午就抵达了安丰州了。
当时裴玄素沈星韩勃三人正在雁水堤岸。
青绿江水如镜流动,两岸芦花零星飞絮,红叶黄杏染秋的霜色,三人且说且徐行。韩勃手多,用马鞭抽打高壮的芦杆,芦花飞了沈星一脸,她说了两次他还不改,她生气了,两人又吵吵斗了一轮嘴,裴玄素肯定帮沈星的,把韩勃气得要命。
不等韩勃撸起袖子来大干三百回合,这人和沈星沾边总变得格外幼稚,仿佛一下找回童心,吵吵嚷嚷,有点空又凑过去撩拨她,又吵又闹还笑,彻查和一大批人加官进爵调任等及不同程度的赏赐的圣旨到了。
先宣旨。
之后,寒暄裴玄素当然不在话下,言简意赅说完,梁彻带着人上前重新拜见,有能者居之,裴玄素还是赵关山义子,梁彻咋舌但也服气,这人也光棍,笑着带人上前利落一个单膝下跪见礼了。
裴玄素亲自扶起,一轮拜见鼓舞士气收拢人心就不具体说了,裴玄素让梁彻带人去融合大部队稍事休息去了。
韩勃拿着调任文书看了好大一会,撇嘴,他不可置信,居然要跟裴玄素混。
但圣谕无质询余地,他垂头丧气又很不高兴地走了。
裴玄素没搭理他,好像他很愿意似的。
秋风飒飒,即将入冬了,好在今天出了太阳,河面粼粼倒映着波光,裴玄素垂眸翻了两下手上的新告身,拿着负手而立。
权力位置鸟枪换炮,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当这个新告身拿到手里的时候,代表着他离复仇又近了一步。
裴玄素情绪起伏大吗?那是必然的。
他无声盯着碧色粼粼的河水,沈星安静站在边上,时不时望他一眼,秋风中裴玄素鼻梁笔挺轮廓深邃,沉默无声,少了几分瑰艳俊美,平添冷寂凄恨,几番轮变。
沈星看不到他的眸色,但能感觉到他的情绪。
她觉得,现在并不适宜开口说话,于是就安静站在他身边陪伴他,也转眼去望那纷飞的芦花和绿水堤岸,心里也想了自己的家人。
裴玄素已经传令整队了,后方人奔马鸣夹杂吆喝,东西提辖司精锐缇骑番役宦卫正迅速集结,牵马翻身而上,他站了大概有一刻钟,直到后方整队声音渐少,已经差不多完成了。
裴玄素蓦转过头来,他对沈星说:“很快,我马上就能能让第一批人付出代价了!”
他说话的时候,喉结上下滚动良久,声音低哑,压抑的隐忍,神色凌厉,眸中有隐泪。
呼呼河风掠过,让这句话变得凛冽起来。
……
这件事换了别人,只怕还真很难办。
但裴玄素不一样,昔日他出任沛州刺史,主责就是监察曲州鹰扬府。他和常山王不熟,也不敢熟,仅仅一次被邀请随大流去王府参加常山王的寿宴,这一带的州刺史都邀请了不请裴玄素不合适,也此地无银,裴玄素亦是随大流赴宴。
常山王全程憨憨地笑,裴玄素踩开席线来结束线走,没滋没味吃一顿,走了大家都松口气。
藩王府不是他适合关注的,他卸任之前都得避嫌连打听讨论都不应当,但距沛州八十余里的曲州鹰扬府却是他必须监备的。
曲州鹰扬府太近,常山王不敢伸手,但裴玄素却对鹰扬府的一切编制留档甚至操演时辰兵卒伙食等等都非常非常谙熟。
大燕军规很严,十六鹰扬府辖下各卫的规章流程都是一个样的。
这个任务简直为裴玄素量身定做一般,东西提辖司绝对不会有人比他做得更好更出类拔萃。
几乎是发现裴玄素垂眸用大拇指摩挲矛头上那一个小小长条划痕的刹那,范亚夫目眦尽裂,放下千里眼,再无一丝侥幸之心,老头倏地回头,双眼迸射狠色。
范亚夫当即下令,当场斩杀常山王的所有私兵将领,不拘大小。
并且,出身自鹰扬府辞退下来被常山王暗度陈仓的共有十一人!范亚夫下令立即仇焰,立即分队率人直奔他们的家乡,必须赶在裴玄素之前将他们鹰扬府军册上留档的三代亲眷全部斩杀。
一个都不能留。
为今之计,只能竭尽一切之力,死无对证了。
……
要杀人,得先查看军部存档。
不管裴玄素还是范亚夫,两边都在第一时间核查军部存档,并以最快速度召集麾下人马分成小队。
“快!快快——”
红日沉沦山巅,暮色四合,风一下子就大起来了,韩勃/梁彻各自厉喝,率自己麾下的人往曲州/蕖州鹰扬卫方向全速狂奔,一路上跑死了多匹马,扑进驿站怼出令牌扯了存马就飞上走,全程没停下过哪怕一秒,水都没顾上喝一口水。
而裴玄素则亲自率人赶赴瀛洲鹰扬卫。
过江涉水,沿着官道狂奔,早先奉裴玄素之命已提前奔往三个方向的宦卫接到飞鸽传书之后,在各官道驿站严格卡着不明身份策马狂奔的人,尤其是中青男性身手矫健者。
恨得仇焰等直咬牙,但没办法只能绕小道远道或者走一段避一段,被严重拖慢了速度。
裴玄素韩勃梁彻先后抵达目标的曲州/蕖州/瀛洲,一句废话都不说了,直接取出圣旨和金令,冲进辕门,直奔留档室的方向。
军营存档室非常重要,全石堆砌的单独院落,非看管和直系上官不得入内,内里分隔很多小间,以防失火,而裴玄素已经提前飞鸽传书给该卫主将说清楚这事了,后者不管是否心中有鬼或不想鹰扬府牵扯进宗室案之中,在接续接了多封飞鸽传书之后,这个责任也归他了。
不得不全神贯注去处理。
先后逮住了若干放火的人,蕖州鹰扬卫被从气窗射进了火箭,还烧了小个书柜的文档,好在扑救得及时,没受太大影响。
裴玄素一身金黄斗牛赐服,华丽的妆花云锦与他夺目容貌相得益彰,冰冷神色愈发凌厉,他快步往里走,沉声:“把放火的人核交动提辖司!贾平裴裕孙传廷你们亲自去办,还有七日之内来过存档室的人,不拘是谁,全部先行拿下严密看押。
瀛洲鹰扬卫都指挥使赵兴宗面露愠色,这些阉宦鹰犬来势汹汹如入无人之境盛气凌人,着实过分,但有圣旨在,谁也没法发发声,只得点点头让副官去办。
裴玄素并不理会这些鹰扬卫将领有什么感想,他长驱直入,立即喝令:“立即把这二十年间伤病各种事辞退的大小将领士官的存档取出!”
他凌厉丹凤目一扫,森然至极,管理存档室的兵士吓得屁滚尿流,连爬带滚跑去取了。因为早有耳闻人早就查清了名册也备好了,很快就取了出来摞在门口的方桌上。
沈星并两个文书马背狂奔一路,沈星年轻也练过还好点,两个中年文书简直颠断气连路走不了,被宦卫背着跑进来的,进来后也不敢耽误,赶紧一瘸一拐跑进去。
和沈星合共三人,一个翻阅察看名册,另外两者对著名册在跑进里面的书架寻找对照,察看存放是否摆放整齐顺序确保无误,还有方桌上刚摞好的存档,扯开封线抽出纸笺,仔细眼看这些纸张和墨迹是否符合它的年龄,有无伪造。
匆匆忙忙大约半盏茶,所有人名册和纸张都字迹都一一验看过了,最后沈星做代表,她细细喘着气对望过来的裴玄素点头,“应该无假无错。”
“很好!”
裴玄素已经接在三人后面翻阅过纸张,并迅速按册上人数分了队伍,他亲自抄起一摞,“按照原定计划,先飞鸽传书各地州县主官,立即赶赴当地将这些人的家眷邻里全部带回来!”
这一趟,仇焰那边的难度可比裴玄素这边的大太多了,常山王父子留下来的摊子太烂,毕竟不仅仅是亲眷,就算左右熟络的邻里,能证明该将领辞退的这些年间并未回乡或和亲眷一起生活即可。
一个是偶然,但若同时有多个这样的将领存在,那亦足可以间接说明问题。
那查核十六鹰扬卫的圣旨就可以下了。
一共有十九人,曲州没有,蕖州鹰扬卫二十年间有七个,瀛洲鹰扬卫有十二个。
初冬悄然而至,凛冽的北风呼啸猎猎,十九名中低将领的至亲家眷南北都有,最远的去到一千多里外的西北牧城和东北旻州里县。
一路疾驰急赶,大家大腿内侧被马鞍磨得通红破皮,裴玄素也不例外,他从小会骑马,短途飞马不在话下,但这样的长途鏖驰还是生平第一次。
没人吭一声,哪怕疼得龇牙咧嘴,水尽量少喝,干粮都在马背上解决的,裴玄素神色冷冽连连扬鞭,骏马飞驰额而过,一行人提辖司宦营好手狂奔紧随其后,终于在第三天傍晚赶到了目的地。
这是一个黄土坡坳下的小村庄,夕阳残红,哭声喊声呼救声,但此地人烟甚疏,被淹没在呼啸的北风中。
裴玄素一行猎猎的马蹄声,赶到之际,四五名黑衣蒙脸的男人正提着长刀收割性命,二十来户的小村庄大半门户洞开,惊慌奔走的乡民,有人直接被砍翻倒在井床上,颈血淌了一地。
裴玄素眉目一厉:“上——”
一行数十人当即弃马,疾冲而上,那黑衣人为首者身手很高,裴玄素一跃迎上,现场很快叮叮当当厮杀成一片,现场的乡民也不知道什么阉宦不阉宦提辖司不提辖司,狂奔着往明显是官府打扮方向那边连爬带滚冲去。
裴玄素十二人中随意挑的一个,他对上的不是仇焰本人,那名暗阁成员没多久就处于下风。这时候村民已经全部逃到另一边了,那几人要追杀过去,被拦截下来。
很快本地官府也带着衙役赶过来了,空下来的宦卫退后一半,迅速取下悬挂在马鞍上的弓.弩,扣上精铁短箭。
裴玄素一剑横扫,倏地一点地:“退!放——”
一弩三发,上百支激射的精铁短箭激射而出,那几个人不得不回剑格挡躲避。
一轮抢攻一轮短箭,训练有素的攻击和武器精良的优势顷刻体现,这几个人很快见红了,不得不喝了一声“撤”,背着受伤的同伴遁撤。
裴玄素没怎么追,他的目的并不是杀这几个奉命行事的杀手,须臾折返,立即下令核对村民身份点过人数,询问两句得到满意答案,已经没了的命本地官府原地安葬。
至于被他们及时救下的这批,裴玄素淡淡:“这是洪大巍给你们惹的祸事。”
他压着嗓子,声音阴柔而微带一分尖,那双绘了一点红眼线的丹凤目瑰丽摄人,风尘仆仆而阴柔凌然至极。
“你们不走的话,后续还有杀手来。全部人随我南下,如实作证之后,本督安排人给你们重新择地落藉。”
另外他随手点了几个当地官府的差役,一同南下出公差做人证。
现场哭声震天,乡民忙不迭答应。但没多久安排的马车陆续赶到,迅速分配登车,乡民背着小包袱随着一众衣裳华丽浓深的提辖司缇骑宦卫以最快速度南下。
陆陆续续,抵达瀛洲。
十月十六,连最远奔赴西北牧城韩勃也赶回来了,风沙满身,连银蓝赐服都覆盖上一层灰黄色,他特地撸了几把头发,好让自己形象不比裴玄素差太远。
裴玄素率人快步迎出,在大门前相遇,韩勃翻身下马,一甩金银丝错织的马鞭,身后十七八辆尘土扑扑的大车,他下巴往后面傲然一抬:“喏,刘陵的族人和邻居,都在这里了。”
“很好。”
确实很好,非常好。
二十年间各种事宜辞退的高中低层非老迈将领合共十九人,其中八人回乡或其余经营没有问题的,十一个人家眷乡族遭遇屠戮。
裴玄素韩勃等人的千里奔援下,挽救了六处,并都有数量不下三人的活口家眷邻人。
另外五个,梁彻韩含等人没有就此离去,而是在当地寻查走访,又找到了其中两人的远方亲戚或相熟不在册但能证实此人没有回乡或干脆“还在从军”的。
另外三队,非常不幸运正面遇上仇焰等为首者,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不敢奢求其他。
裴玄素安抚了他们,肯定了他们功劳,并且表示会同等记功录册上表,牺牲的手下加倍待遇并照拂家人。
大家又激动又痛,嗷嗷叫,裴玄素叮嘱大夫不吝好药,这才离去。
至此,可以具折上表了。
很多地方都已经下雪了,瀛洲也是。
连夜朔风呼啸,天地一片苍茫,零星的细雪于今晨飘飘当当而下。
裴玄素伫立在龙江南岸,行辕地势很高,他可以俯瞰浩浩汤汤江水,大半个瀛洲城,以及瀛洲鹰扬卫,远方黛色茫茫群山,往东望,他甚至能够望见通往龙江府的方向。
他亲笔所书、那封沉若千钧又沉淀着隐忍肃杀的折子,刚刚已经走六百里加急通道送呈东都了。
快马就不久前在他眼皮子底下经过的。
裴玄素胸臆间奔涌情绪难以言喻,他望着这浩渺烟波和远山黑水。
十六鹰扬卫已经被牵咬进来了!
岐山王府、东江王府、越王府、常山王府已经彻底完蛋了。
第一笔血债讨回来了。
唯一的可惜的是,他不能亲自手刃仇人。
第36章
裴玄素这人相当有领导魅力,算无遗策的畅快淋漓,领导太强,底下人那就只剩仰望;他带领队伍得到的利益强而直接,再加上这过程中他的种种姿态和精准号令、合适的态度体恤下情,人心归附的速度空前。
大家都很振奋,很服气。
他自江边高坡走回来,大门、回廊、伤员养伤的东路诸院,又登上西路的西侧的三层阁楼,一路行来所过之处,不管头号官掌队领班抑或普通的番子宦卫,人人大声见礼俯身。
裴玄素颔首叫起,言简意赅,沉肃而微带温缓,得他夸奖的大家都很兴奋。
之后裴玄素去看了新的最后这批伤员,处理好其余的公事,在等待东都圣旨的空隙里,他终于难得有了一些空闲休憩的私人时间。
命冯维去准备一坛酒,几盘祭肉果品,装在篮子里,他独自提上西楼,寂静的顶层,他挑了一个向东能望见龙江的房间,拉过一张黑漆长条案在窗畔,他揭开篮子,把几碟祭肉果品放在长条案上,黑釉酒坛就放在长案边上。
还有几个黑釉瓦底的碗,他把三个碗并排放在祭肉果品内侧,最后一个放在酒坛边,他提起酒坛先给头三个碗添上酒,最后是边上那个碗也倒上。
酒坛放回去,他望着简单的长案和外面无垠滔滔的长天江河远山,轻声说:“爹,娘,儿子来祭奠你们了。还有各位族人属亲。”
“四大王府这些该死的人,儿子让他们下地狱了。还有宣平伯府,……”两仪宫那皇帝在唇齿过,他没有说出声,“还有许多许多人,淮安侯郑御、吏部尚书高子文,秦王楚治等等,这些这些,很多,儿子也早晚让他们下去的。”
他轻轻端起长案前的黑釉碗,将碗里的酒水洒在地上一半,一个接着一个撒完,他最后端起酒坛旁边的那只碗,举了举,慢慢喝了下去。
很久没有尝酒,烈酒穿喉而过,火辣辣的感觉从口腔直入腹中,裴玄素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畅快宁静。
他抱膝坐在方案一侧陪伴父母良久,一直大概有小半个时辰,他才站起身,把祭肉果品酒坛都收回篮子里,条案拉回去,窗户阖上。
裴玄素出了门,把篮子递给冯维:“星星呢?”
冯维忙道:“先头备东西的时候见星姑娘往那边藏书楼去了。”
裴玄素顺着所指抬头望去,不远处还有一座高楼,翘檐飞脊,是这府邸的藏书楼。
冯维说:“星姑娘好像有点心事,看徐芳徐喜嘀嘀咕咕和她在抱厦前说了一阵,星姑娘好像答应了,徐芳两个就匆匆去了,但沈姑娘有点闷闷的样子。”
这样吗?
冯维催促:“主子,你赶紧去瞧瞧呗!”
裴玄素睨了冯维一眼,冯维嘿嘿笑,但裴玄素也确实记挂沈星得很,一听说一颗心就恨不能飞过去了,立马就转身,步履匆匆下楼往藏书楼方向去了。
冯维邓呈讳对视一眼,嘿嘿笑了两声,邓呈讳赶紧跟上去了,冯维则留下来,看房间里面需不需扫尾和处理好篮子里的东西。
冯维进了房间,掩上房门,他忍不住冲酒水撒过的窗牖方向合十,认真拜了几拜。
“二公子从前眼角高,不曾喜欢过哪个姑娘,如今遭逢大难,难得有个这么好的他倾心。”
“大老爷,大夫人,您两位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他顺顺遂遂,情路上好歹勿要再坎坷了。”
冯维鞠躬到平腰,好认真祈祷完毕,多拜了好几拜,这才直起身看看有没有需要清理的痕迹。
……
裴玄素抬头眺望,在楼下就发现了沈星了。
小少女穿着玉白色的鱼龙补服,三山帽没戴,露出鸦青鬓发,正坐在三楼栏凳的边角,围栏竖杆子镂空的样式,她就把两只脚丫伸出来,脸冲外趴在栏杆顶上坐着,望着远方的雾霭笼罩的江水远山和府外檐瓦。
风吹起玉白补服的下摆,她两只穿着小巧黑靴的脚丫荡阿荡的,是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
裴玄素不禁一笑,他快步登上三楼,放缓,出了三层书阁的外门,走到露台外。
“二哥。”
小少女听见脚步声,回头喊了他一声。
“嗯。”
裴玄素走她的身边,提下摆挨着她,和她一起坐着,两手也搁在栏杆上,他侧头,柔声问她:“咱们星星怎么了?有心事了?和二哥说说。”
沈星确实有心事,她支吾了一下,还是趴回栏杆上,侧头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说了,“呃,是芳叔和我说,让我写信,然后让守大哥亲自送到常山州给云舅舅。”
写什么呢,无非就是常山王一案的进展,要给云吕儒非常关心他的感觉,体恤,安抚。并且徐芳让沈星再向裴玄素韩勃打听打听为云吕儒斡旋的进展,后续再给云吕儒一封信,有序地展现她的关切,有目的性的笼络云吕儒的心,将后者进一步拉近。
鄣州云氏虽不算大族,但书香官宦多代,也有很多族人在各地为官;而云吕儒本人长袖善舞,同年同僚上峰旧下属这么多年下来经营人脉势力也很不差的。
单看云吕儒当年被亲家魏国公府徐氏牵连,这十来年这么快就又起来做回州刺史的位置,他能力就可窥一般。
最妙的还是云吕儒人品过关,不是那等知恩不报不心存感激的人。
而云吕儒这边,本来就是一支徐家的旧势力。
沈星的成长,徐芳徐喜几个看在眼里,惊喜又欣慰,他们非常赞同沈星在西提辖司的发展,还有她在文牍绘图等方面的继续成长。
只是他们同样认为,依附裴玄素赵关山等人的同时,也必须做好两手准备。
自己的势力也要私下发展起来了。
——其实,这也隐晦地流露出一个意思,那就是要防着裴玄素这边。
绝不能全身心信任。
徐芳徐喜是心腹是自己人,沈星是不愿意说他们不好的地方的。但她和裴玄素多年打交道的前世经验告诉她,裴玄素这个人太敏锐了,最好不要去尝试欺瞒他。
有些小问题一开始袒露出来,就是小事,但若留到了最后,很容易攒成大疙瘩的。
为了徐芳徐喜他们和自己好,其实她也有点过不了自己那关,在裴玄素温和鼓励的目光中,她支吾了一阵,终于还是说了。
“芳叔他们还让我向你和韩勃打听,必须要尽全力保住云舅舅,说这是咱自己的人,这是个大好机会,……”
沈星说得脸皮发燥,有点抬不起头了。
她相信,她的意思,裴玄素肯定是听懂了。
但这辈子到目前来说,裴玄素真的对她很好,虽然她还总想起前世的他,但在对方尽心尽意为自己打算的情况下,让她背后做动作去防范他,沈星心里本就有点过不去。
别人对沈星好,沈星只会对别人更好,她是个心软真挚的女孩。
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找到合适发展方向和定位了,连日都很高兴,偏偏徐芳他们说不够。
这也是沈星闷闷不乐的原因。
但她说不过徐芳他们,已经写了信,徐芳让徐守去送了。
并且徐芳还叮嘱她向裴玄素韩勃打听,旁敲侧击,央求,让两人帮着斡旋尽力,让云吕儒最好只是罚俸平调。
沈星心里就更别扭了,毕竟裴玄素韩勃对她都很好啊,后者可以说得上小心机和利用了。
上辈子她对裴玄素有过小心机,但都是被迫的,她本以为这辈子是个崭新的开始,一切都稳中向好,她不用再被胁迫着耍各种小心机和手段了,那样的生活其实她是不喜欢的,她最后都活成了自己很不喜欢的样子了。
原先沈星只是别扭的,但说着说着她想起了上辈子的那个自己,上辈子都没觉委屈,但有着这辈子的被人疼爱、连裴玄素都这样的纵容她关爱她,她忆起上辈子,却突然生出一种极多的委屈来,说着说着,她居然哭了,眼泪突然溢出来。
她赶紧伸手抹掉,努力忍住,怎么突然这样?她抹掉了又有。
“是我同意的,信是我写的,……”她睁大眼睛,黑白分明的漂亮杏眼有红血丝,泪花没抹干净储满,鼻头一下子就红了。
裴玄素啼笑皆非,赶紧伸手给她抹眼泪,昔日斯文白净柔软的指腹如今已微见粗糙,他抹了两下,赶紧掏出丝帕给她。
沈星赶紧接过丝帕,捂着脸呜呜哭着一阵,心里那股突如其来的委屈好歹消散了,她很不好意思用丝帕蒙住脸,拿两只眼睛不好意思瞅裴玄素。
明明是来坦白的,怎么无端端变成这样?
裴玄素一点都没生气的样子,含笑看着自己,靡荼艳美的丹凤目和惊瑰轮廓褪去平日的摄人凌厉之色,只剩一片如轻风拂过花瓣的柔和。
他听完了,没生气,还笑,沈星心里就一松,手上的丝帕都不禁往下挪了一点。
裴玄素轻笑起来,他的嗓音低醇华丽,犹如马头胡琴轻轻拉弦,钻进人的耳朵,钻进人的心,难怪过去他有那么多的年轻姑娘当爱慕者迷恋他。
实在他并非刻意,但天生的外形和后天种种姿仪,确实异常地触动人春心。
沈星上辈子已经尝够他了,对裴玄素这人可以说自认免疫了,但这一刻被年轻恣意的他这么一个轻笑,都不禁有些脸红心跳。
她不高兴了,瞪了他一眼,嗔道:“你到底说不说话嘛!”
“我休息的时间快过了,我要走了。”她说起就要起身。
裴玄素赶紧伸手把她拉住,隔着她玉白补服的厚缎束袖,拉住她的腕子,把这个有点恼羞成怒的小姑娘拉回来。
“来,过来坐好,二哥和你说。”
裴玄素轻咳两声,调转身来,和沈星背对着外面,并肩靠坐在栏凳上。
说到正经的,他神色也认真起来了,“你芳叔说得对,做的也对!”
他看沈星一下子瞪大的眼睛,刚哭过的漂亮眼眸如天青烟雨一碧如洗,澄澈又美丽,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漂亮,他有点着迷看着她,这个美好得让人心醉的姑娘诶。
裴玄素认真地说:“你怎么能完全信任一个人呢,我这么复杂,韩勃也是,我们才认识了这么短的时间。”
她还内疚呢。
说到这里,他严厉起来,“这次就算了,以后再认识的人,可不能这样!”
“徐芳这么教你是对的,你大姐给你选的这几个人很好。”有勇有谋,能力又强,裴玄素这段时间也在观察徐芳等人,心腹不得力很容易会拖累她出大事的,观察结果,非常不错,他很满意。
沈星被他一喝,不禁直起腰板,大力应了一声。
不过她马上露出笑脸了,“二哥,你也觉得芳叔他们是对的吗?”
她眉眼弯弯,又惊又喜,心理压力一下子没了。
“那当然,既然出来了,就要自己能立起来,二哥会护着你,但万一有力有不逮的时候呢。”
裴玄素现在连自己将来会怎么样都不敢保证,他固然想竭尽全力护沈星一辈子,但不确定的担忧肯定一直存在。
徐芳等人靠谱,是个意外惊喜,说真的,让他一下子放心了很多。
他耐心教导她:“譬如像这次,你二姐的娘母家,已经放在明面上并最重要你碰触过了。”
“伸手拉这一把,就是香火情,加上云吕儒本身就是徐氏旧势力的一支,日后,他基本就是你的人了。”
“你让我和韩勃出手,甚至还能写信给义父,大胆些,大家都这样,没人会笑话你嫌你。这次你不是要写上表文书的?”
沈星在这次常山王金矿案一直都牵扯出鹰扬府,都有重要且不可抹去的作用功勋,沈星是要写总结陈词的,写两份,一分给监察司的上司赵青,另一份写给裴玄素。
因为她已经为东西提辖司这边出了力,做了提辖司这边的活了,所以多加一份。
“写文书的时候,到云吕儒或以后你想要拉拢脱罪的人时,先将这人将功赎罪的功劳记在最前头,而后再写前情其他。一般你立了功,上峰都会抬手,事就成了。”
这是最稳妥最自然成事的,其他复杂的裴玄素暂时不教,这些官场的套路和收拢人心的手段,没人教怕得摸索个十年八载才自己领悟到。
“如此,云吕儒,还连带一系列涉此案的被你拉回来的认,最重要的是以及云吕儒这边徐氏一派的旧人,就顺利成章都以云吕儒为纽带,拉过来成了你的人了。”
“最后者,有名有姓的,你可以事后写信询问云吕儒,让他写信作引,一起去信给他们。”
沈星是名正言顺的徐家小小姐,身份本身就是一个标杆,只要那些人心存旧主,就会顺利成章归拢,并且可信度和人心归附要比外人高很多。
裴玄素教沈星该怎么写信,该用什么措辞,怎么样点到即止,对方的回信该怎么解读。还有她平时说话的语气,神态,怎么当好一个上位者。
这些都是没人教过沈星的,上辈子她自己摸索,有对了,有不对,但她上辈子更多其实是靠感情和父祖派系遗泽。
要靠利益拉拢的那些,芳叔喜叔他们帮她做了很多,忙起来经常不见人影。
教是有教过,但一来疲于奔命没空,二来徐芳等人位置不对,用的手段也不一样,教起来始终是不一样的。
譬如神态举止这些,徐芳他们就根本教不了的。
第一次有人站在上位者的身份,仔细给她剖析各种方式手段仪容行至表面的做法、背后的深意。
她渐渐听得入迷,不时还有疑问,裴玄素俱一一详细为她解答,分析得透彻又彻底。
裴玄素还再三夸她,说她做得很好,很厉害,给足她鼓舞和动力。
“真的吗?”
她一高兴,露出小梨涡,上辈子裴玄素太强大了,她在他面前不自禁就把自己当小,没有心里压力,露怯出丑都不怕,甜甜的,显得几分憨稚,三月草长莺飞的灿烂青春飞扬。
“真的。”
裴玄素倚在靠凳栏杆,侧头微笑看着她。
沈星就很开心,她忍不住生出一点希冀,这辈子自己真的能站起来吗?成为一个像大姐这样的人吗。
她笑着笑着,忽然看到更漏,惊呼:“哎呀不好了,我的休息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了!”
文书还有工作,一班一班轮换休息的,她没回去,怕别人不好走了。
裴玄素既然一点都不在意,还非常肯定教导她,沈星心病全去,一下子恢复正常,她惊呼着跳起来,急急忙忙抓回凳子上的三山帽戴回头上,往外跑两步,回头冲裴玄素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二哥,我走啦!”
她蹬蹬蹬跑下去了。
裴玄素笑:“慢点走,今晚早点回来吃饭。”
他含笑的声音,登登登楼梯声,沈星没一会儿就下楼跑远了。
……
今天真是一个愉快的午后。
说着说着,不经不觉快一个时辰过去了,午后露出一点冬阳,雪后初霁,灰黑苍色的江水远山和热闹的重檐民居染上一层薄薄黄晕。
没什么比太阳光更容易让人心情开朗。
当然对于裴玄素而言,那要添上一个,那就是沈星。
初冬午后微阳,露台背风,寂静中有一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惬意感觉。
裴玄素心情难得的好。
一来第一批仇人解决了,他刚祭告了父母;二来,和沈星一起不管做什么,这样在背着人的阁楼露台和她独处,那种满溢的愉悦难以言喻。
他探头,目送沈星蹬蹬蹬跑远,一直跑向文书聚集工作的大前院偏厅方向,娇小的身影消失在回廊上,半晌,他才依依不舍收回视线。
裴玄素忍不住用手轻触他身侧的黑漆凳面,噙着柔和的浅笑,从凳面一直到沈星刚才靠的栏凳角柱,还有着她的暖热的体温呢。
他忍不住做了一个动作,轻轻蹭过去,坐在她的位置上,用脸轻轻贴住她方才倚靠过那柱子的位置。
这在从前不可思议的动作,此刻偷偷做来,却有一种异样的甜蜜。
她的体温从微糙柱子透出来,贴入他的脸颊上。
裴玄素忍不住闭上眼眸,那张瑰丽俊美得动魄惊心的年轻面庞,露出一抹令人心折的浅笑。
他微微张开眼睫,伸出右手,白皙修长有疤的掌心,他忆起当初龙江船上她给他臀涂药的窘迫,还有那天按压过她胸脯的就是这只手,红晕很快爬上他白皙如玉的脸颊和脖颈上,连耳根都红透了。
他细细回味一会儿,丹凤眼露出一抹星辰般闪淬的笑意,赶紧收回手,不敢再想了。
好一会儿,感觉脸上的潮热渐渐褪了,裴玄素深深吐了一口气,伸开双臂放在栏杆上,仰头往后靠,仰出栏杆,可以望见头顶阁楼翘起的檐角挂的铜铃折射出闪耀的日光。
他用手遮住眼睛,唇角却往上翘,细细想着沈星的一颦一笑。
沈星温柔恬静又勇敢,还很可爱娇俏,害羞但不扭捏,这样的下午,这样两人独处恬静聊天,她就像长在他心上的一块肉,无处不熨帖不喜爱。
在这个午后,裴玄素忍不住想……如果事情都结束了之后,他是不是可以离开,和星星开始呢?
谈恋爱,成亲,市井田园,远离东都,不拘哪里,他经商,偏远些的乡镇庄园定居,他绝对不会让她吃苦的。
他带着哥哥,徐家人当邻居,她随时回娘家,有两个家,她肯定很高兴。
裴玄素不禁笑了起来。
——他从来没有遇上过这样的一个姑娘,为他挖得双手血淋淋。
刚才他暗自留意过,她翻掉的手指甲伤口已经好了,但只是指甲还不知会不会再长出来,只剩下一团粉嫩的圆肉,还有疤,她的手漂亮,不细看不留意的,但那个秃秃的手指头仿佛戳在他心口一样。
裴玄素想着想着,眼睛有些发热。
他父母其实是一对怨偶,因为他的存在,但偏偏他遇上了这样好的一个沈星。
裴玄素鼻端酸胀,他忍不住吸了一下鼻子。
美人哽咽,同样美丽。
但裴玄素心中情感无人能知,当初父母的死实在太动魄惊心,悲怆绝望难以用言语来表述,沈星于他,他当时不是没有动容,只是前面的情感已经占据全部心神,他无心无暇品尝其他。
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他终于缓过来一些,慢慢回忆她的一举一止风雨同舟,寸寸入心。
如今他回忆那段经历,悲恸恨绝仍在,亦难过伤心,但这种情感当中,却夹杂有一丝甜,慢慢沁润他的心肺,和他整个人在一起,和他的怦然心动结合在一起,成为一种难以言喻的爱意和情感。
在这个私聊后的午后,他忍不住去想去期待,两人的未来。
只是很可惜,这种期待很快就被韩勃打破了。
……
韩勃一直在园子尽头的廊道倚柱站着,他经过,无意中一抬头,发现了坐在远处藏书阁三楼露台的裴玄素和沈星。
他一下子站住了。
韩勃甚至打消了原来的打算,把身边的人都挥退了,自己一个人倚在廊柱等着。
裴玄素和沈星聊了多久,韩勃就站了多久。
一直都沈星跑下楼笑着走了,他才举步往藏书楼行去。
藏书楼不大不小,黑漆的楼梯及书架慢慢当当都是新旧书籍,这征用的是一处外地为官的世代书香官宦的别院,藏书楼幽静干燥,藏书很多,有种浓郁的书香和墨香。
韩勃不大喜欢这种味道,他从小就不大爱读书,但赵关山总说读会了书是出路,后来他进了宦藉又成了读书才会谋略,不管做什么,这是以后安身立命的根本,催着他甚至打他命他读书。
这样吵吵闹闹读到十三岁,总算将赵关山说必读的那十来部书读完,勉强过关,进西提辖司当差去了。
这地方不是他喜欢的,裴玄素这人他也还多少嫌弃,换一趟他绝对不会上半步的。
但为了那个人喊他三哥的丫头,韩勃还是来了,并且很认真很严肃,一步步登上三楼的露台,找到了裴玄素。
裴玄素的已经坐正,他面上的表情已经看不出什么了,瞥了韩勃一眼,他早有瞄见韩勃在回廊那里站着了,一点不意外。
“什么事?”
韩勃提了提下摆,大刀阔马在栏凳坐下,靠在身后的黑漆靠背上,他刚才已经命人守着藏书楼了,这里高,因此也不怕外人听见。
韩勃说:“你不会真那么喜欢星星,想和她在一起吧?”
他离得远,有些模糊,但裴玄素当时微微垂首,一笑一挑眉间的互动神态,那种隐隐的情感流泻他在那边看得真真的。
他不悦:“你别害了她!”
别看韩勃天天和沈星吵嘴,但两人又笑又闹,沈星喊他三哥,也拜了赵关山当义父,韩勃从前没有妹妹,他喜欢这个妹妹,也认了这个妹妹。
他就不能允许裴玄素害她!
“你一个阉人,你配吗?”他忍不住嘲讽。
裴玄素脸色自然是变了,他相当不悦,他是不是阉人,用不着韩勃质询,反正他绝对能给星星兴福。
裴玄素冷哼一声:“用不着你管,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罢。”
他蓦地起身要走。
韩勃一出现,霎时这阁楼上的所有温馨愉悦消失无踪,风也变得冷硬冷硬的,韩勃说这些害不害配不配的,真有些触到他逆鳞了。
韩勃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刚才没忍住嘲讽一句,他认真起来,“你回来,我说真的,不是和你开玩笑。”
裴玄素蹙眉回头。
“坐。”
裴玄素站了片刻,最终坐了回来,冷冷道:“最多给你半盏茶。”
但他的心中忽有中不祥预感,犹如阴霾笼罩晴空,方才旖旎和缱绻期盼顷刻不见了,阴沉沉的。
他感觉,接下来的东西肯定不是他愿意听的。
但裴玄素再不愿意听,韩勃也要说。
“你知道,咱义父年轻时,曾有个喜欢的人吗?”韩勃淡淡道。
声音不高,却似一箭,重重戳在在裴玄素心中那抹不祥的预感上!
他霍地侧头,死死盯着韩勃。
韩勃淡淡道:“后来她死了。”
短短五个字,平平淡淡道来,犹如洪钟,裴玄素脑海骤然轰一声!
心脏忽咄咄狂跳,他沉默半晌,不禁压着嗓子追问:“怎么死的?为什么就死了。”
和他有什么关系?!
韩勃扯了下唇,他想笑下表示轻松,但最后笑不出来,因为那个女人是他的生母。
“武德二十八年,那是太.祖驾崩的前两年,”那时候,太.祖和神熙女帝之间的帝后相斗简直是你死我活,而这批阉人,一直都是神熙女帝启用,效忠于神熙女帝的。
韩勃轻声说:“被太祖赐死的。”
那时候两宫斗得如火如荼,仪鸾司——也就是东西提辖司的前身,在与太.祖斗争和女复出夺位中扮演者重要的角色,“甚至少帝都是仪鸾阁负责押送到青阳宫幽禁的,明太子昔年东宫时,也是仪鸾阁缇骑负责看守宫禁的。”
总而言之,宦官就是身处各种宫变和帝后相争中第一线。
赵关山有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女孩比他小六岁,从小寄居在他家,却喜欢上他,并且勇敢表白。
只可惜后来赵家家变,赵关山沦为阉宦,最后挣出头效忠于神熙女帝。
他的小青梅被家人嫁了三次,此志未改,之后夫家和她龃龉要休弃她,她索性收拾了包袱带着嫁妆,打听着进京去寻他,嫁给他。
三十妇人,解散了发髻,犹如当年少女披散,向他哭着飞奔而来。
张氏是韩勃的母亲,韩勃是他生父的遗腹子,不过一出生后不久就跟着他母亲一起嫁入赵家。
“她和你母亲曹夫人是表姐。”
裴玄素不禁皱眉,韩勃不由笑了一下,淡淡自嘲:“没听说过是吧,因为她早就被族中除名了。”
没有一个人支持她,甚至大家都骂她是不是疯了,毕竟当时宦官的处境比现在还不如太多,没封爵,没外官,就是一群没根的走狗,人人不齿,曹夫人早就和张氏断绝关系,裴玄素当然没听说过。后来张氏已去世,裴文阮怕惹赵关山和韩勃伤心,也没有提。
说来裴文阮和赵关山最初的友情,就是裴文阮怜悯张氏,不同意曹夫人这么做,张氏走投无路向裴文阮求助,裴文阮赁了院子遣了心腹下人照顾她到生产,问明她的心意和坚决,最后遣人雇船护送她帮助她上京的。
不然张氏带着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孩,不知道赵关山更具体信息,怕是很难平安抵达东都与赵关山团聚。
裴玄素有点震撼了,他半晌无言,竟有这样的一段过去,“……那后来呢?”
六亲不认,义无反顾,为什么就死了?
裴玄素很聪明,其实他已经猜到了,他甚至猜到韩勃为什么来找他说这些,为什么说让他不要害了沈星。
韩勃用力眨了眨眼睛,把泪意忍回去,“还能有什么后来,阉人有妻室有挚爱,那就是要害,是靶子!”
太.祖直接把张氏赐死了,赵关山骤闻噩耗情绪一度失控,险些坏了女帝的大事。
造成的影响之大,险些让神熙女帝和后来的帝位失之交臂,女帝当时暴怒。
赵关山一生谨慎,明里暗里走过来多少风风雨雨,那是他唯一的一次失误。
“你来得晚,时候也不长,最近事太多了,有个规矩没告诉你。”
韩勃终于说到今日的重点了,“这是东西提辖司的铁规。”包括宦营的掌军中,是阉宦的。
因为他们由此到终,东西提辖司及宦营,尤其前者,是女帝建立起来的一把尖刀,是不允许有要害的。
“她被赐死后不久,陛下亲自下了口谕,如今铁牌还在西提辖司的第一存档房里,就立在门口,人人上藉入职第一眼就能看到它!”
裴玄素是个例外,特殊情况,没有亲自去入藉,故而没有看见。
“西提辖司不允许成婚,不允许置有室外宅,”所谓有室,即成家立室的室,召妓、玩乐、暧昧,短暂放松没人管你,但绝对不能真走心,实际就是不允许有爱人有心上人,不能有软肋!
“你发现了没有,东西提辖司内,掌队以上的,除了你以外,基本连亲眷都没有。”
就算有,也不敢联系,保持闹僵老死不相外来天各一方的状态。
也就裴玄素来的原因特殊,沈星懵懂,又姓除,才得以糊里糊涂以这个原因出来了。
“十六鹰扬府当前,你还有用,可这案子以后呢?”
入冬,初雪之后,风带来一种浸骨的寒意,微阳的温度一点都感受不到了,心仿佛被按进了冰水之中,一寸寸变凉,连骨子血肉都冷了起来。
韩勃侧头看裴玄素,后者一动不动,犹如蒙上一层冰沙,“实话说,我从前很不喜欢你,拽得不可一世,让人讨厌。”他抿了抿唇,“但你家遭了大难,我也没高兴。”
“你所求,不仅于此吧?东西提辖司一进来就出不去的,随着你步步高升,惊艳势起,沈星就该危险了。”
要么,裴玄素被神熙女帝弃用。
那他肯定不能甘心情愿的。
但没有其他可能了。
要么,他就能力强悍到神熙女帝都不愿释手。
那沈星就该步张氏的后尘了。
毕竟神熙女帝的谕旨铸成铁牌,一直摆放在东西提辖司的中心,明知故犯,这不是找死吗?
午后,风冷,遍体生寒。
韩勃说:“你们没有未来的。”
“她已经很难了,徐家这个情况。”韩勃裴玄素有件事还没告诉沈星的,赵关山已经打听了她二姐沈云卿的消息,出的是秘密任务,不好深入询问,但沈云卿夫妻大概率可能死了。
徐家的难处不易,韩勃和沈星好上之后,闲暇也有思量过,想必裴玄素只有比他更清楚。
韩勃说:“放手吧,趁着她不知道。”
他旁观着,沈星应该没这个意思,裴玄素剃头担子一头热,还没挑明。
韩勃最后说了一句:“她也没喜欢你,人家有未婚夫的。”
“匡当”一声,最后这一句,犹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重重一击,裴玄素心彻底沉了下去,沉坠坠的,坠入深不见底的谷底深渊。
第37章
阁楼上的风特别大,呼呼在身畔不远的栏凳外掠过。
韩勃的声音近在迟尺,又好像远在天边,两人一站一坐,韩勃最后说:“你之前,四个副提督还有一个叫邓全锳,在西提辖司十二年的老人了,去年调到内宫惜薪司了,和你犯一个毛病,到底露了苗头。”
惜薪司,管皇城炭火,倒也当个司主,但这有什么用,这辈子都不可能出来了。
“你已经有一个裴明恭了。”很幸运了,特殊情况破了一例,绝无第二次的可能。
“我想你也不想进内廷伺候人吧?”
韩勃长长呼了一口气,说完这最后一句,起身走了。
蹬蹬蹬的楼梯声一下接一下,和来时一样并不快,只是却多了沉甸甸的感觉。
脚步声渐渐也听不见了,这座高高藏书楼的三层露台仿佛与世隔绝,一点杂音都没有,只有呼呼朔风过,四角铜铃被吹得不停摇晃,叮叮不断。
一刻钟前温馨旖旎消褪得无影无踪,裴玄素只觉一阵冷一阵热在他的身体流窜,心脏像被一只手攒得死紧,他用尽了所有力气抵抗这一刻的窒息的感觉,才没有难受得躬下身体。
裴玄素不知道自己一个人站了多久,久到冯维都回来了,孙传廷找过来和邓呈讳换了班,冯维觉得有点不对劲,轻轻脚步声上来探头望了一眼:“主子?”
见裴玄素侧身站在阁楼看着外面,没事,他才松了一口气。
裴玄素转身,快步下了木楼梯,蹬蹬蹬的楼梯声仿佛魔音贯耳,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走回来的。
沿途依稀青松花木回廊砖壁,不断有站岗和巡值的宦卫番役响亮见礼,他勉强撑着,颔首叫起。
一路走回裴玄素下榻的正院第二进,他临时休憩起居的内房,番役宦卫无召不入内,身后只跟着冯维孙传廷两人。
冯维的声音带着轻松和欢快,他是差不多和裴玄素一起长大的伴读伴武,私下说话不需顾忌,一进了二进院踏上台阶,他就急不迫待八卦:“主子主子,你和星姑娘说什么呢?说这么久呀。”
沈星和韩勃都与裴玄素在藏书楼露台单独相处说过话,但冯维显然更关注沈星。
沈星和他们一起,一家住在一起之后,冯维他们的称呼也从沈姑娘变成了亲近极多的星姑娘。
裴玄素其实早就该定婚了,但由于家中的原因,到了婚龄裴明恭成了裴母曹氏的一块大心病,过往对次子的怨愤愈炽,硬说长幼有序,非得先给裴明恭定婚以后,才轮到裴玄素。裴文阮和她吵了多少次,可这样的情况下定婚人姑娘进门怕是要吃大亏,于是不得不僵持耽搁了。
而裴玄素眼角高,非得要寻一绝色佳丽,方方面面配得上自己,自己又看得上的,才肯婚配。
并且他也愿意让哥哥先定亲,并也非常愿意更多时间曹氏能给哥哥挑个门第过得去,并且不嫌弃他哥哥,愿意和他哥哥夫妻扶持疼哥哥好好和哥哥过日子的。
他甚至自己也私下探听过曹氏留意的对象,一个接一个,不厌其烦。
吵吵闹闹,纷扰耽搁,裴玄素的婚事便一直这么搁置下来了。
种种前情,再加上龙江变故,冯维仨比他本人还着急,老是旁敲侧击煽风点火和卖力给裴玄素沈星两人制造机会。
这不,冯维和邓呈讳对视一眼,两人眉开眼笑一番,冯维又巴巴凑上来了。
——先前在阁楼韩勃还没来的时候,裴玄素想起冯维两个反应。
有这么明显吗?
他还轻笑。
但彼时有多么闲适惬意,此刻就有多么的难受的。
裴玄素在房门前刹停,穿堂冷风呼呼吹着,屋里炭火一直没有停过,暖烘烘的,门里门外,冰火两重天。
他的手像冻僵了一样,伸手推了两次门,没有推得开,他注定停留在冰冷的这一边。
“以后不要再说这些话了。”
裴玄素站了片刻,喉结剧烈滚动,他最终回头:“东西提辖司有块明旨铁牌,掌队以上不得成婚,不得置有室外宅,可玩,可亵,但绝不得有牵动心神之人。”
最后一句,他给补全了。
他终于说了一句很长的话,人后,他终究绷不住了,沙哑到哽咽又竭力遏制的话,喑得几乎在颤抖。
微晴又阴,乌云刹那将这个本来初霁万里的阔大院落笼罩住,突然死寂。
冯维邓呈讳眉开眼笑的面庞刹那失色:“……怎么会这样?!”
……
是啊,怎么会这样?
裴玄素一句话罢,“匡当”一声推开房门,他太过用力,两扇厚纱黑漆隔扇门重重撞在墙壁上,又大力甩了回来。
这个陌生的房间很空旷,被主人家临时洒扫悬挂上簇新青帷蓝帐子,大红地毯铺地,鎏金香炉黄铜炭盆,布置得格调又华贵。
裴玄素第一脚踏回这个不过睡了几晚的房间,香息袅袅,暖烘烘的,石青蓝绿大红地毯,他进房第一眼望的,却是身侧黄杨木衣橱侧的那个超大的落地黄铜镜。
他望着铜镜里面那个自己,轮廓深邃五官靡艳,那双摄人的丹凤目眼尾添了一笔浅浅的晕红,下巴一点须根都看不见,面庞皮肤得有点病态苍白,凌厉中又几分瘦削阴柔,波光流转,沉沉阴翳。
他身上金黄色的妆花云锦斗牛赐服华丽夺目,不过初冬,肩上已披上与他身份相配的黑狐轻裘,名贵的薄裘黑色毛绒衬得他的面庞更加白皙阴柔。
裴玄素学阉人,眼神动作容貌,惟妙惟肖。
这是他的救命稻草,同时也是他的枷锁。
他没有别的路走了,仅仅这一条拚命挣扎才闯出来的路。
胸臆间的情绪在翻滚,有什么奔涌着往上冲,裴玄素哽咽得难受,他重重一拳,狠狠地砸在铜镜之上!
“彭”了一声,指关节拳面剧痛,但再如何的疼痛,也不及此刻他心中的巨痛。
旧日家中因他婚事产生矛盾的琐碎画面在眼前过,还有沈星微笑娇俏的面庞,到了今时今日,裴玄素才前所未有那样深切意识到。
——龙江惊变的那场大变故,带走的不仅是他的家,和那个意气风发二十年的自己,甚至还隔绝了他仅剩的温柔和眷恋的获得可能。
他连情爱都不配有啊!
他恨老天爷!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他恨宣平伯府,恨两仪宫,恨那所有害他和他家变成这样的人!
前所未有。
比先前还有更加更加恨得痛彻心扉!
心口像被抓着一样,难受得不得了,裴玄素狠狠地砸镜子,两拳手上就见了血,冯维孙传廷闻声冲进来惊慌拉他,裴玄素慢慢栽坐在铜镜旁,他抱住头,哑声:“出去。”
“我不会再打,你们出去,出去,让我安静一下。”
屋里纷杂了一会儿,冯维孙传廷迟疑片刻,声音和脚步声最终出去了,把房门虚掩上。
裴玄素一个人抱头坐着,双拳死死攒着,那双修长漂亮的手关节用力得发白,青筋暴现。
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用力到最后,他难受,最终还是哽咽落泪了。
……
一个人独坐了不知多久,时间好像停滞了一样,直到夜幕笼罩大地,大院一进的侧门方向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沈星探头细声问:“邓大哥,饭好了没有呀?”
歇晌过后来换冯维班的邓呈讳刚从饭厅经过,“还没好呢,食篮子都还没提过来。”
“那我先回去一下再来。”她和徐芳几人的小声说话声,小皂靴落地的轻快步履声掉头往隔壁院子,沈星先去洗洗换个衣服再吃饭。
冯维不得不轻轻敲了几下门扉,小声:“主子,主子,星姑娘要过来了。”
“我听到了。”
裴玄素被惊动了,他迅速一抹眼尾站起身,他声音有些暗哑,他快步走到小圆桌前倒了杯冷茶,喝下去一片冰凉,再开口感觉好多了。
他回到铜镜前,投冷水拧棉巾敷了敷眼睛,抹干净脸,重新取出小荷包描了描脸,赐服也换了另外一身新的。
“做蟹粉豆腐,豆腐稍稍多煎一会;蒸粉丸也上一个,清淡些,放笋干冬菇剁碎多放些,白鱼也要,一斤左右就够了,其他的看着上。”
沈星在永巷长大,她喜欢些家常的菜,不用很多花样的做法,豆腐她喜欢多煎久一下的,肉丸子喜欢有冬菇笋干碎末的。
她没特地说过,但平时裴玄素看她吃饭,早就留意到了。
冯维听得心里难受极了,但裴玄素声音淡淡貌似平静了,他也竭力装作平常的样子,应了一声,掉头退出去了。
出到去,和守门的孙传廷对视一眼,冯维眼睛红了,孙传廷看着也难受,两人悄悄侧头抹一下眼睛,不敢对话,冯维低头匆匆去了。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细细端详铜镜里的自己,没有破绽了,他扯唇露出一抹笑,看起来似乎和平常一样了,才整整领子快步转身。
裴玄素回到一进的书房,继续看东提辖司新建的黄册名单,思索人员的调整调配。
枝形连盏烛台全部点亮,灯火通明,好像他本来就在这里一下午一样。
小皂靴落地的轻快奔跑声,没一会儿,沈星推开一点门缝偷瞄了一下,发现就裴玄素一个,她抿唇笑起来,“二哥,我饿啦。”
“饿就吃饭,就等你了。”
裴玄素笑了一下,把根本没写什么东西的笔搁回笔山上,阖上名册站起身。
两人沿着回廊走到东厢的饭厅,里面暖光融融,炭笼子也正旺,饭菜篮子也已经提上来了,一见沈星裴玄素,宦卫忙解开罩住竹篮的棉套子,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出来摆好。
裴玄素压着情绪,强颜欢笑,和沈星在圆桌前坐下,他把豆腐肉丸子和鱼都挪近她一点,把两双筷子分开,递一双给她。
沈星接过筷子,抿唇冲他一笑:“谢谢二哥。”
她闲时恬静,笑起来眉眼弯弯,还有一个小梨涡,不是浓烈那种,但用心感受静静相处,却沁人的甜,她很甜很甜。
笑容甜,人也窝心贴肝般的甜。
裴玄素心口拧了一下,难受得差点露馅,他的第一次恋爱,她偷偷喜欢他,他也暗暗恋慕她,悄然无息,待他发现时却有一种入肉如骨的感觉。
只可惜。
不过,可能心境不一样了,今天的饭桌,他突然发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多吃点儿。”
裴玄素不管想什么,他养气功夫过硬,他要装,表面是看不出端倪的。
他照例给沈星夹菜,把她平时喜欢吃的,夹了好几筷子放进她面前的小碟子里。
“嗯,二哥也吃。”
礼尚往来,沈星也给他夹,除了他爱吃的时蔬等,还夹了些补血营养的牛肉、大肉炖淮山、蹄筋肉蛋等。
——他上辈子身体吃过亏,后面花了大心思去调整,但还是多少留下点老毛病。
沈星是知道的,她给他多夹补血补营养的,他还年轻,血气足营养够百病消,现在补上了,可比日后拖时间长旧患出来了才去治好多了。
她虽不打算再有上辈子这样的关系,但她也希望裴玄素能更好。
况且,他这辈子对她那么好。
她更真心实意。
沈星抬头望了裴玄素一眼,他现在的妆后的样子,真的已经有了后世的雏形,不过性格好了很多的样子。
也不知是不是有了哥哥,或者多了她的陪伴——后面一个,她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脸皮太厚了。
不过她抿唇笑,轻声叮嘱:“二哥有空找个大夫呗,给你看一看旧伤,看能不能……”
裴玄素却出神盯着她手上的筷子,他今天突然发现,有公筷的时候,她总会换上公筷才给他夹菜的!
——一家人或许亲近程度高的人,通常都不会这样的,像裴玄素不管给裴明恭还是沈星,他都是直接用自己的筷子就给她夹菜的。
但这几天终于有了条件,沈星会认认真真放下自筷,拿起公筷才给他夹菜。
不,从龙江回来刚刚入驻新家那两天在家吃,她也是这样的!
裴玄素记忆力惊人,霎时他就想起来了。
他一怔,然后他发现,两人虽是挨着一起坐的,但落座的时候,沈星似乎看了看凳子,调整了一下,她似乎总是自然而然流露亲近熟悉之余,总会和他保持一点点的距离。
这个发现突如起来,裴玄素脑海里“轰”一声,犹如冷水浇头!
她真的喜欢自己吗?
韩勃那句“她也没有喜欢你”,霎时填充脑海,他愕然的,一时竟有些发晕。
……
乱哄哄的一顿饭吃完,裴玄素甚至顾不上陪伴沈星,他找了个借口,匆匆就让她先回自己院子了。
裴玄素也没有出去,他在庭院站着吹了好一会儿冷风,匆匆回房,掩上房门,胡乱洗漱了一下,他在屏风旁站了一会儿,忽然把灯吹了,一扯赐服,钻进被窝里。
本来他满腔的慨愤和不甘的,今晚的发现就像被十二月的井水兜头泼了一下,又惊又凉,整个人都醒过来了。
沈星喜欢他吗?
裴玄素一直以为是的。
毕竟若无恋慕之情,她怎么可能这么不顾一切寻他救他?
但今天突然发现,沈星似乎有在认真和他保持一点点的距离。
也不对,这可能是女孩子的矜持?
星星并不是那等不知廉耻觊觎他色相就拚命想揩油想往他身上钻的轻浮女子。
她矜持是对的,也很正常。
但星星有流露过倾慕他,想和他在一起的念头吗?
也没有。
可她都做到这份上了呀。
那她是不是害羞,在等他的告白?
裴玄素想过很多很多,甚至连过往杀了寇承婴后的那个沙滩雨夜,她哀哀落泪、真情流露,破碎神殇得仿佛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那个偎依的动作犹如曾千百遍过,和实际他和沈星初识才不久真正关系的其实很矛盾的这个点他都回忆到了。
想了很多很多,不知不觉更深露重,清冷的月光滤过窗纱落在绸帐上,落在他的身上手上,淡淡幽银一片。
他却突然寂下来了。
裴玄素静静躺下在床上,一动不动,昏暗幽光里,他忽然苦笑了一声。
奔腾喷涌的情绪大半天,他不是个轻易甘心的,愤慨恨意几乎破体而出。
但被晚饭的冷水一浇。
那些愤慨的情绪一滞,在这个月光幽幽的寒夜,他一遍遍想着沈星,思绪百般疑惑急挖不解过后,突然就真正平静下来了。
他掀被起身,慢慢来到那面凹进去一点的铜镜前,里面那个年轻男子连晚上睡觉,妆容都不敢卸全。
须根还是一点都看不见,皮肤带着一点苍白,眼尾微微挑出一点红晕,阴柔。
他呵呵,低哑地苦笑起来了。
——其实韩勃说得对。
幸好有韩勃。
不然他怕是真的要控制不住脱轨了。
他眷恋得那一点温柔,他人生仅有的一点点光亮,他舍不得,他追逐,他倾心恋慕。
那种甘甜的味道,竟让他忘记了他最开始的初衷。
——裴玄素一开始就知道,他不配!
或许沈星是喜欢他的,可是他配吗?
谁知道他最后会去向何方?他原来盼着,结束以后归隐田园;或者尝试努力离开提辖司,到朝上去——入朝外放的宦官正常娶妻过继子嗣的。
但他真的能做到吗?
他在刀尖仞海中颠簸,随时粉身碎骨。他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谈情说爱的资格,他怎么承担一份真情?不怕辜负她?不怕他死去戛然而止,爱人伤心得死去活来?不怕把她拖进深渊万劫不复?
愤慨悲恨过,刀绞油煎般的难受,其实此刻也是,但一片凄凉,裴玄素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
他闭眼,掩面,根本就不行的。
而且,他想起韩勃那句,“人家是有未婚夫的”。
他呵呵苦笑,他都差点忘了,沈星是有一个很优秀很优秀,正途年轻有为,并且难得的有情有义,更重要的是和他走的这条路是两个极端的未婚夫。
人家是护国大将军之子,开国勋贵高门,将来还会承爵。
沈星,本来会有光明的未来。
徐家也会因他更好。
自己真的要为了一己之私拖她下水到这条黑色深渊里去吗?
裴玄素呵呵笑了两声,他静静在镜前站了良久,无声回到床边,盯了那片暗沉的幽银,他慢慢躺了回去。
……
裴玄素下半夜有没有睡着不知道。
但次日起来,冯维他们几个知道内情的,总觉得自家主子瘦削了一些错觉。
裴玄素依旧挺拔凌厉,几分摄人阴柔,他就好像平时一样,思索人员调配,安排考核和对打,观察他手下的人,还从宦营调了几个人进东提辖司。
在等待东都的圣谕和朝廷的明令的这段时间里,他迅速将整个东提辖司和宦营调整完毕,人心归附,拥戴服从他这个新督主,秩序井然,情绪高涨。
裴玄素确实是个超级能人。
到了十月二十,停驻在瀛洲西郊与瀛洲鹰扬卫遥遥相对的东提辖司及第三第九宦营,迎来一乘飞骑。
裴玄素收到女帝一封密谕。
……
朝廷这两天沸反盈天,鹰扬府被东西提辖司拿正了证据,神熙女帝雷霆大怒,捉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天赐良机表示要将此案一查到底。
谁都知道,到了这个境地,神熙女帝已经剑指十六鹰扬府了!
恨鹰扬府内部问题的有,但不管怎么样,现在当务之急并不是这个。
两仪宫皇帝脸色一片铁青颜色。
而大半个朝堂都坐不住了,折子纷纷如雨,连续多名高官老臣,甚至好几个太.祖朝的告老不出的老将勋贵都出来去太初宫求见了,昨日十九大朝,整个朝天殿内外一直吵到下午唾沫横飞。
神熙女帝要查鹰扬府,没人能够阻止了,但除去太初宫一派,其余即便是中立派,也不能同意只让东西提辖司和宦营去查。
整个朝堂最后汇聚成一个声音,那就查的话,必须要朝廷派出钦差团队去一起查,进行监察。
毕竟东西提辖司罗织罪名是很有名的。
绝对不能这样。
朝廷要遣派的这个钦差阵容非常强大,包含内阁、大理寺、六部、宗室、开国勋贵代表,文官代表,武将代表,两仪宫的,太初宫的,中立派的。
朝堂和各部就这些人选又进行了一番激烈的辩论,不过在神熙女帝的强势之下,并没能旷日持久,很快就讨论出大致轮廓出来了。
神熙女帝的这封密谕,写的正是钦差监察团人选的事。
——时至今日,女帝的密谕,裴玄素有资格接了。
他上迁掌权的速度,惊艳得连司礼监提辖司宦营这些历来非常规的地方,都让人叹为观止。
虽然,他本人的情绪沉沉的。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正厅前庭之中,裴玄素直接在院中就垂眸察看的火漆外封,确定真伪完好,将其打开。
女帝口谕言简意赅,十排人名,每排两至三个,最多四个的候选人。
神熙女帝早就料想这样的结果,就连最后会吵出什么大致哪一小撮人选,她也早有预料。
来来去去,能让各方都心服口服并信其公正及能力的,人选其实也并不多。
这次天赐良机,神熙女帝务必要将十六鹰扬府拆分或改制,至少来一次大换血,让这个始终代表着太.祖遗留的一大军事势力名成实亡。
这才是对两仪宫皇帝最沉重的打击啊!
后续操作得好,顺势一举除去两仪宫几率也不小。
所以太初宫在大朝之后立即往瀛洲发了密谕,让裴玄素去圈人,他认为哪一些人选会更适合更方便他操作的,就先圈出来。
十排,各部都有,内阁,大理寺,裴玄素略略斟酌,很快在每一排圈了一个人名。
最后他的视线划过最后一排,这里头都是中立武将,有中年,有青年,都是能得到中立派和开国勋贵们信任的中正人选。
韩勃和梁彻一左一右就在他身边,新自掌队和头号官由裴玄素亲自方提拔上来的新副提督何舟和顾敏衡,两人见前者在,裴玄素也并未示意退走,于是也靠拢过来了。
两人站得外一点,刚好望见下半截的名单,只见雪白玉泉宫笺上,最后一排,有四个小楷写的职位和人名。
“中军左都督范怀化;左军都督佥事陈旁;神策卫指挥使蒋无涯;左骁卫指挥使余守仁。”
裴玄素的笔尖顿了一阵,他静静盯着那四个人名,时间略久,何舟和顾敏衡都不禁抬头望他。
裴玄素微微垂眸,长翘浓密的乌黑眼睫遮住了他的眸光,良久,他最终抬笔圈了第三个。
“蒋无涯吧。”
韩勃不禁抬头看他,裴玄素淡淡道来,他那双瞳仁黝黑如有星辰大海的漂亮又凌厉丹凤眼,暗沉沉的,好像一下子沉下去了。
——裴玄素从前的这双眼,盛满天地毓秀光华神采,即便他再怎么成长沉着,学会内敛,韩勃都总能从他眼中看到一种讨人厌的飞扬神采和自矜自傲。
这大约就是天敌的眼神。
家变之后,裴玄素的眼眸依然黑亮美丽有神,但韩勃却察觉他眼中那种飞扬神采一下子消失了大半。
整个人都沉下去了。
但仍剩一些,尤其近来,他转目看向沈星的时候,有时会闪烁出一种温柔的亮光,把他那双眼睛点回亮一些。
韩勃太熟悉他了,所以他才能在徐芳他们都不确定的情况下,一下子就察觉到裴玄素的暗藏情感。
也不长的时间,就一夜吧,裴玄素的眸光彻底暗沉下去,似彻底坠进深渊,飞扬一丝都不见了。
韩勃心里不是滋味。
但,这不是更好吗?
让她跟着没有未来的阉人,他将来必会后悔的。
就好像他爹。
赵关山从来没说过,甚至养他很多时候都乐呵的,但做儿子的知道,他肯定后悔。
入骨悔恨。
悔不当初。
第38章
诸事整备完成,谕使亦走了,偷得浮生半日闲。
晚膳后,夕阳映红了半边天,裴玄素和沈星沿着河堤消食,且行且停,在一处石渚上坐下来。
这地方有石级通往江边,一大片天然黄褐泛白的天然细沙滩,这是大江拐弯的缓和处。远处江水平缓滩涂长长,长满芦苇水声植物枯黄,沙滩上大人小孩垂钓嬉戏,石渚这边人少,长满了一丛丛紫色还茂盛的不知名多肉植物,闹中有静,夕阳余晖,江风一徐一徐吹拂。
冬阳照了一天,也不很冷。
两人坐在石渚看了一会,沈星想起一事,忙掏出怀里写好的信,“二哥,你瞧瞧我这么写对不对?”
得裴玄素指导之后,恰好云吕儒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后者直接被征召到瀛洲来了,一来就郑重拜谢,这些不多说,沈星直接和云吕儒私谈的,后者打听二姐消息,算死心塌地跟着沈星这头了。
沈星有上辈子经验,裴玄素说的她很容易就听懂了,自己揣摩调整,也表现得很不错,最起码徐芳四个私下是连连夸赞的。
沈星和云吕儒沟通之后,由后者深入介绍了十几个昔年徐家一派的旧人,如今混得还行、也惦记旧主、一直和云吕儒都有沟通并大多算以他为首的,联系紧密的。
云吕儒已经和她详说过每一个人的情况,但书信这个还是得沈星自己的写,她回去后认认真真斟酌了两天,把自己想像成大姐,利用晚上和午休的时间把信都给写好了。
但这是第一次,她信写完了有点不自信,就揣着路上就说要给裴玄素帮她看看了。
两人找了个干净避风的地方,沙滩不远孩童嬉戏的笑闹声,钓鱼佬的欢呼声,余晖映着两人脸膛身上的都红红的,裴玄素低头抽出那叠信,都一一认真看过了。
“写得不错。”
看一封,折叠回装信封,再看下一封,最后一封看完了,把封口折好,一摞信还回给沈星。
她竖膝安静坐在身畔,期待看着这边,一听见他这么说,立即抿唇露出一个笑脸。
她笑起来特别甜,眉眼弯弯,小梨涡,恬静又开心,夕阳下粲然,让人有种望之解忧的感觉。
不管经历多少事情,她总还是那般美好,也把别人的好放在心上,恬静斯文的外表下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难怪徐家的人都那般疼爱她,只希望能呵护住她纯真甜美的笑靥。
倘若他也有这么一个妹妹,想必他亦然。
暮色四合,夕阳余晖笼映,一徐一徐的江风拂动她半披的长发,沈星今天洗了头,没戴三山帽,穿着便服头发松松一束半披着出来的,袄裙上的丝绦和她乌黑柔软的几绺长发翻飞纠缠在一起,挡着她的脸上,她用手拨开了,低头小心把信都装回绒布囊里。
裴玄素静静看着她,一瞬不瞬,自然而然倾泻的温柔喜爱如诗,夹杂一种难以言喻的伤感。
经过两天的时间缓和,裴玄素此刻比获讯和决定的那天要更冷静了,他真正平静去内化和思考。
为了她,也是为了自己啊。
自己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做,谈什么感情?
快别耽误人家了。
裴玄素怔怔看了一阵,无言苦笑,他侧转头,抱膝,长长吁了一口气。
穿赐服出来会瞩目惊吓旁人,裴玄素也换了一身青色襕衫,帕头的襕巾和宽大袖口迎风翻飞,裴玄素虽伤感难受,但此刻伴着江风和她,他想他的心是平静的,延续日前的决定他想也是自然而然的。
“那你呢?”
沈星整理好信,小心收回怀里揣着,她边塞边抬头望裴玄素,夕阳笼照裴玄素的侧脸面庞,他微微垂着眼睫,有一种她看不懂的伤感情绪。
她不由得出声喊他。
裴玄素呢?
裴玄素也联络了他的旧部下了吗 ?
沈星知道也不很多,但上辈子到底一起那么多年,她隐约知道裴玄素少年时已经很厉害,交游广阔,精力旺盛折腾的花样又多,军中有朋友有施恩,朝中外地也有,甚至他还搞过几个商队镖局。
反正天生魅力又美丽的人,他所过之处,都有一番的折腾,从上层到底层从官场到商民都有涉猎和交往。
这些人遇事失联割袍断义的人应很多,但仍然经得住考验的也有不少,在裴玄素后来操纵下为他一路血腥上位可发挥不小的作用
“我?”
裴玄素回神,他笑了一下,更是感慨万千,“信当然写了。”
早就写了,甚至回信都收了不少封了。
“但这些不过基础的罢了。”
他抿唇,有些东西他不会和任何外人透露,唯独沈星和裴明恭除外,但裴明恭听不懂,于是仅剩下一个沈星,“我肯定不愿意一直当一把刀。”
被人御下,牢牢抓握着,刀钝了会被刀,就算没钝,时过境迁用途不合适也会被弃。
裴玄素哪怕仅本能,就没甘愿过一直当一把刀。
“所以我不能只用这些循规蹈矩的方式。”
至于具体他会怎么做,他亦不能知道,等机会来临才能设法去抓。
看着滔滔江水粼粼夕阳,裴玄素也不知道自己最终会走向何方。
所以,何必去拖她下水呢?
万一万劫不复,那她怎么办?和他一起死无葬身之地吗?
裴玄素肯定不愿的。
所以,他圈了蒋无涯。
还是蒋无涯好啊,有着可以立足光明的身份,和他身边截然相反。裴玄素很不愿意但也得承认,蒋无涯无论个人能力还是出身,都是遍数东都内外都能数得上的青年才俊。
年轻有为,已独掌一军,并且可不仅仅带的和平军,人家上过多次战场的,可圈可点惊才绝艳,最近的,龙江两夷平叛就是他率军打的。神策军指挥使这位置蒋无涯是凭军功上去的,而非家世。
当年他虽不熟蒋无涯,但科考文路有他,武则是蒋无涯,两个同辈佼佼者可谓各领风骚。
他心里苦涩,但面上平静,晚风徐徐夕阳映照,他侧头轻声和她说:“我接了密谕,这次鹰扬府的事,蒋无涯大概也会来,你们正好见见面。”
发展一下感情。
沈星一愣,她平时也没有刻意隐瞒些什么,提到永巷妆粉那些,她也提过蒋无涯,还有其他平时聊天也侧面提及过,所以这段婚约,裴玄素知晓也正常。
只是突然听他正面说起,并且让她和蒋无涯见见面发展感情,她心里难免有种荒谬的感觉。
不过裴玄素一脸平和,她一下就回神了,对啊,她说了要和裴玄素做义兄妹的,所以现在他是把自己当义妹,关心她的婚嫁也很正常。
她心里十分别扭,毕竟前世她和裴玄素的那种关系在前,和眼前人讨论她和蒋无涯太奇怪了,攒了一下手,但沈星还是认认真真和他说:“我没想这么多。你不嫌弃我,我就在你身边待着,一直到家里人都出来都没事了,就回归市井也好田园也罢,当个普通老百姓就很好了。”
她侧头看裴玄素,心里自觉过桥抽板很不好,他现在对她很好的,于是小声补充:“我不打算住很远,有时候就住二哥家,或者接明哥过来玩儿。”
最后她沉默半晌,“我不想成婚了,嫁人也没什么好的。”
经历太多了,童年少年憧憬就会变淡,妙龄少女对姻缘的期待感她也没有了。
就像历尽千帆后的人会觉得平平淡淡的生活才是真的好。
沈星虽不至于历尽千帆,但她现在真的没有想其他,她希望徐家顺顺利利,自己好,裴玄素也好,大家都好好的。
“我就想待在家里。”能一辈子待在疼爱自己的家人亲人身边,那才是真的好。
沈星抱膝说。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裴玄素一下子惊讶了,他霍地侧身,有些震惊地看着她。
一个女孩儿,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这样的思想?他立即道:“这不行,我不同意,你家里人也不会同意的。”
裴玄素的思想和今人一样,一个女孩不嫁人孤独终老,那是条件很差或者命运很坎坷的苦命人才会有的。男的娶妻生子,女孩嫁幸良人,夫妻举案齐眉儿孙满堂,经历生老病死,始终有血亲关怀照顾,去后归宿祖陵,那才是五福俱全的人生。
他有点严肃,小姑娘蓦地直起身,有点紧张看着他,裴玄素转念一想,有些心疼。
星星从小家遇变故,贬入宫籍在永巷这种地方长大,见太监宫女不见正常家庭,再加上徐家如今仍在泥沼,她会生怯,会想着不成婚是正常的。
这般一想,他不生气了,语气立即软和,“你还小,见的正常家庭少,或许我爹娘的事情你听了,也记住了。”
“其实不是这样的,这世上确实有些固执耿介的人,有怨偶,但大多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平凡的富贵的,互相扶持互相照顾。”
“你看这些高门官宦,纳妾姬女的很多,但洁身自好只有一妻的也不少。”
“只要选中好的人,成家立室,养儿育女,这是一个崭新的、好的人生阶段和体验。”
“你会喜欢的。”
裴玄素少时拜读过不少大儒的诗书杂文,琴瑟和鸣鸳鸯眷侣的也有不少,一诗半句,杂文抱怨或浅描,那种隐约的逶迤幸福感自文字间铺面至至。
他父母是一对怨偶,因为他。所以少年的裴玄素,眼光很高,却极期待自己将来的另一半。
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思了。
裴玄素压下心中酸涩苦意,浅浅道来,循循善诱开解,他自己不好了,但他真的衷心盼着沈星能好,这一刻忽有种热意上涌眼眶鼻端,但他竭力忍住了,保持和刚才一样平缓的语气,直至热意被压了下去。
夕阳下,他轻声给沈星说:“蒋无涯就不错,他母亲去世了,即便家中有父妾,也奈何不得你,你嫁入蒋家轻松自在。”
“蒋家多年坚守婚诺,可见家风不错,而蒋无涯青年俊杰,长大后没有抗拒这个婚约还亲自送物入宫照应你家,人品过关,待你也好,你和他在一起,肯定能过得好的。”
“你祖父眼光不错,儿孙亲家选的都是好人家。”
“蒋无涯正好要来,他大约会像上回一样来找你,你们正好处一处。”
他甚至侧头,冲她笑了笑。
夕阳慢慢沉没,已经接近地平线了,天边火红火红的,山黑远暗江面沙滩纁红,跳动的孩子欢呼指着那轮红日,他那张瑰丽俊艳的面庞一片膛红红亮,褪去了平日那种摄人和凌厉,眉目一片柔和。
他像个大哥哥似的,温馨关怀,眼神到神态语言。
沈星有些怔忪,从他劝说她说蒋无涯的好处开始,她就愣愣看着他。
——她真的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裴玄素会劝她接受蒋无涯,循循善诱她嫁给蒋无涯。
这一刻她甚至有点分不清前世今生,今夕何夕,荒谬的感觉充斥心头脑海。
慢慢转为动容。
裴玄素说完之后,侧头盯向她的眼睛,那一瞬她甚至是慌乱的,立马佯装掖发侧转身看向前方。
她抱膝,抬睑往了那天空,但身侧的人存在感是那样的强烈。
沈星终于又有一种感觉,经历不同,没有去势,哥哥也还在,他……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他”上辈子念念不忘,兵临城下最后一刻和她说的,可见脐下三寸,确实真的对他很重要很重要。
裴玄素有了它,有了兄长,或许再添一点她,他真的变得很不一样了。
不过自己代入一下,沈星也不是没有经历的,她稍稍代入一下,也确实是的。
裴玄素还是裴玄素。
但有所差异的生命轨迹,渐渐走出了两条线。
不是两个人,却又真正成了一个新的他。
前世种种翻涌,那人的阴翳冷戾、喜怒无常,他的性情总是阴晴不定行事作风总是冷戾心狠手辣,连沈星都经常受不了他。
现在这样,沈星该大松一口气的,毕竟一定程度上,他上辈子最后那句对话,确实算如愿了。
而她也会轻松快乐很多。
不用再对着那个喜怒无常阴晴难辨的他。
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又突然很难过。
有点想哭。
——可能是正如龙江时意识到的,太过浓墨重彩,不管恨不恨,有没有爱,到底相处太久了,占据了她后半辈子整个人生,到底是有感情的。
这么一个猎猎侵占强势过人浓墨重彩的男人,突然意识那个他成为了过去式,他重重击过她的心头,往后却只永远停留在她那褪色的旧记忆里。
突然鼻酸眼热,一刹泪如泉涌的冲动。
沈星都不敢坐,她赶紧站起来,趁着声音还没变,“我们下去走走吧。”
……
不过,这样该是很好的。
肯定不能像上辈子那样蹚过最阴暗才是好的,如果裴玄素能选,傻子也选这辈子。
崭新的人生,希望大家都有一个如愿而更好的未来吧。
忍过最开始那股飙泪的冲动,沈星被拧紧的心脏就松回来了。
酸紧的感觉仍在,但她深深呼吸几口气,渐渐释然了,心胸变得舒畅。
她迎着风,藉着起身时拨发,抹掉眼泪,一路奔着长长的沙滩跑出去,经过嬉闹打跳的小孩,经过滩涂上挖泥鱼沙蚬的人。
她最后想了一下上辈子那人清晰的面庞。
她也要开始新生活了,告别前生。
嗯,要加油,要好好的。
回来后到现在,不就是很好吗?她有人,也找到新定位了。
她用力甩甩头,给自己鼓劲。
“我们去那边瞧瞧!”
她一路小跑,乌黑柔软的长发迎风轻飞,夕阳下沙滩和她一身纁红,她回头笑了下,风中传回她三月草长莺飞般轻细的大声。
沈星跑起来,江风拂面,水波粼粼,看别人钓鱼,钓上大鱼欢喊,她也停下惊呼;又跑开,跑到小码头看江水,一只只乌篷渔船停泊在码头两边,渔民在夕阳下挑着半满的鱼篓下船,活蹦乱跳的鱼,岸上鱼市等着的人,远方尽头一排排渔民居住的吊脚楼。
沈星是个很能感恩生活感知美好的人,她不由想,自己从小吃喝无忧,已经很幸运啦。
一路跑过来,又感受了市井的美好,她就觉得自己已经平复了。
“好了,该回去了,起风了。”
夕阳沉下大半,天一下子暗了很多,余晖残红,风一下子大了也冷了,沙滩上的人开始回去,裴玄素也垫着束袖拉她的手腕,不让她继续往前去,解下外袍,披在她的肩上,他说。
沈星本想说不要,但都披上了,只有拢了拢,两人并肩往回走。
沿着河堤,鱼市人声喧嚣仍在,沙滩芦苇堤岸半暗半纁红,她轻声说:“我想想。”
有点没头没脑,但两人都知道,是回答蒋无涯那个话题的。
裴玄素还想说些什么,但沈星侧头露出一个笑脸,顷刻敛了,她忍不住说:“接下来,你一定要小心。”
裴玄素成了一个崭新的裴玄素,但他的路还没变,从龙江案到宗室案,到鹰扬府,到第一次宫变,往后种种。
前情沈星知道得不是很清楚,更不知属于裴玄素核心的绝密事情,但他经历一次比一次凶险,每一次都是蹚过刀山血海,却不详问也知道的真真的,几年内权倾朝野,哪有那么容易?
“嗯,我知道。”
裴玄素点点头。
他也没说什么别担心,那都是废话,“我会的。”
裴玄素当然知道,到了鹰扬府,接下来可就不仅仅是小小的宗室案了。
风起云涌,两宫剧烈碰撞,神熙女帝蓄势十三年对太.祖朝遗留势力的剪除。
这次有了两仪宫做魁首,双方将会是短促时间内厮杀到顶点。
目前谁也不敢说最后结果会如何。
但无数人粉身碎骨那是必然的。
到底有些觉冷,沈星拢了拢外袍,她说:“我还要和你们一起的。”
“那当然。”
裴玄素说:“赵青又训斥你了?”
沈星瘪了下嘴:“嗯,等会还得再过去一趟呢。”
沈星自从表现出一些本事,并且确实立了功之后,赵青反而抓耳挠腮起来,总体就是无奈,发现沈星意外能干活,但偏又不是监察司的活。
赵青惜才,不知不觉心里把沈星纳进来,想用,偏又没法用,而监察的话,沈星肯定不会给她告裴玄素和东西提辖司的密。
赵青先前想过给她两个人手,来替代沈星的近距离监察,但沈星一听明白毫不犹豫拒绝了。
赵青撇撇嘴,不过没有强硬坚持。
反正目前就是这么个状态,赵青很想把沈星安排起来,但又无从下手的样子。
于是天天把她叫过去,如此这般问一番,又教导一番。
走着走着就到别院侧门了,当值的守门宦卫立即俯身无声见礼,裴玄素颔首,沈星则忙侧身避了避,而后笑着和他们互相打招呼。
进门以后,沈星瘪嘴,把外套还给裴玄素,裴玄素说:“你别管她。”
是不管的,但该被念叨还是得被念叨,“好了,我该走了。”
她叹了口气,又去报道了。
沈星跺跺脚,把鞋底的泥擦了,见时候不早了,赶紧往东院轻跑出去。
她沿着青石板路,一路跑到回廊,上了台阶,一路跑到尽头的假山旁。
夕阳已经彻底沉下去了,暮色四合,朔风呼呼一下大起来,沈星突然心有所感,回头往了一眼。
昏暗暮色,远处人影成了黢黑一团,裴玄素站在原地,往这边一直目送她。
他见她回头,点了点头,转身往另一边行去。
沈星也忙举手挥了挥,她见他转身走了,于是转回头继续往前去。
她转回头后,裴玄素才猛地刹住脚步,佯装出的寻常目送的姿态消失。
他就那么一瞬不瞬站在昏暗的墙边,遥望望着她的背影,一直到她彻底走远不见了。
穿堂风呼啸冰冷,他伫立在原地很久很久,才慢慢转过身,离开。
……
入冬了。
相交起瀛洲冬日平静,东都的第一场大雪已经下来了。
无论是天时还是人心朝堂,以此为中心,都在急促动荡剧烈变化。
各方风气云动。
偌大的皇城和太初宫。
大朝会终于把前往瀛洲的庞大钦差团名单定下来了,圣旨下,马上就出发。
名单结果神熙女帝勉强满意。
她把梁默笙赵关山召了过来,令二人抛下手头上的一切事情,立即率麾下的人和钦差团一并赶赴瀛洲,增援裴玄素。
懿阳宫。
馥郁的龙涎香和厚厚的大红猩猩毯一如既往,梁默笙赵关山伏跪在地上,肃容聆听。
神熙女帝下朝之后,连十二章玄赤冕冠衮衣大朝服都没有换下来,微微俯身端坐于髹金九龙大椅之上。
所有人都屏退了,除了寇承嗣侍立在龙椅左侧之外。
——寇承嗣是女帝继承人选之一,将来继承她基业的可能性不小,摧毁鹰扬府的这种事情,他是绝不能沾手的,所以他没有被安排去。
神熙女帝侧头,寇承嗣把一个匣子亲自递给赵关山梁默笙二人,上面还有女帝亲自撰写的匣中内容总结下谕。
旁人来写,她都担心写不准确。
“十三年了,朕也等够了。”
神熙女帝眯眼,神色凌厉如冰,她不止一次想对十六鹰扬府动手,再三饮恨并未成功。
太.祖的旧势力有部分始终如磐石老树,难以挪削;还是各个前朝归降延续下来继续盘踞新朝的大门阀们。
后者暂且不说。
几次尝试对鹰扬府动手都失败了之后,神熙女帝没有再有动静。
——递到赵梁二人手上的这个匣内,除了一份名单,还有多年来与鹰扬府相关的密折,包括这些年在鹰扬府蚕食的人员将领,被拿住的大小把柄,女帝一直拿在手里隐而未发的。
等的就是今日。
神熙女帝示意匣子交到两人手里,赵关山梁默笙立即双手小心接过,牢牢握在掌中。
神熙女帝端坐上首,垂眸俯视面前的两人。
她淡淡道:“赵关山,这些年你要养着韩勃,韩牍案后他净身没入宫籍,你又要亲自带着护着他进西提辖司手把手教他养他,朕也随着你了。还有那裴玄素。”
“还有梁默笙,你的爹你的叔叔侄儿们,你偷偷安置他们,在容县买地置宅蓄田,朕也不是不知道。”
梁默笙冷汗一下子下来了,慌忙叩首:“陛下恕罪!陛下……”
赵关山也默默低下头。
“停!”
女帝抬起手,止住梁默笙的话,她淡淡道:“朕和你们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追究你们。”
“你二人为朕效命多年,这些小事,朕也不是不能宽恕一二。”
“但前提是,你们得为朕尽心尽力办事。”
神熙女帝面色陡然一变,霍地站起,十二章帝冕冠的五色帝珠在剧烈晃动,她神色凌然,厉声:“这次事关重大!东西给你二人,无论如何,这一次,一定要把十六鹰扬府拿下来!可听清楚了?!”
雷霆霹雳,帝皇之谕降下。
赵关山梁默笙心弦一绷,刹那两人齐声:“奴婢领旨!请陛下放心!!倘若不能,提头来见——”
轻飘飘的匣子重若千钧,赵关山梁默笙几乎牙根咬出了血。
神熙女帝一拂袖,坐回髹金九龙大椅上。
“去罢!”
“是!!”
……
西皇城,两仪宫。
纷飞的大雪连续下了数天停了,厚厚积雪覆盖红墙金瓦。
两仪宫内的人不少,只是相较起太初宫雷霆凌厉,两仪宫的氛围却沉甸甸的。
在座的人很多,包括御案后的皇帝,个个都有不同程度担心,实在局势对己方是不利的,。
长话短说,钦差团马上就要在外朝集合出发了,在场有明里是钦差团成员的,有暗地里马上就会飞马西下,还有正准备传讯给已经在瀛洲的范亚夫等人。
皇帝最后道:“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遏制事态,保住十六鹰扬府!”
该暴怒骂常山王的,早就已经骂过了,再骂也没什么意思。皇帝语气沉沉神色凌厉,心里却止不住的涩,此前一十三年,女帝是光明正大的帝皇,他在女帝高压之下暗中发展可相当不容易啊。
如今一旦女帝身体状态好转,重新稳住节奏,她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
但无论如何,眼前这些人上来了就和两仪宫共存亡,皇帝能成功上位也不是省油的灯。
皇帝霍地站起:“好了,去罢,传信范亚夫,可动用一切资源,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使用一切手段皆可!把暗阁也带着去。”
“好了,去罢!”
以大皇子楚治为首的一众皇室宗室勋贵朝臣文武,一俯身铿声跪下,咬着后槽牙:“儿/臣领旨!!”
所有人立即起身,除了几个不去的,侍立于皇帝身后,余者立即倒退几步,飞奔而出。
沓沓沓的厚靴落地的脚步声渐渐去远,雪色折射日光金瓦红墙,刺目得厉害。
皇帝眉目凌厉。
他既然上来了,就绝对不能败!
……
东都的纷杂大动,可以想像得到。
即便想像不到的细节,飞鸽传书今天也到了。
瀛洲东郊的一处温泉庄园内。这庄园很小,但胜在有温泉,是楚淳风得知徐妙仪南下的讯息之后,紧急好不容易才寻到的。
小小的屋子,一盏暖灯。
带着雪气的北风也渐渐到了瀛洲了,但这处小小的庄园主屋暖融融的,夫妻俩一坐一立,一拨灯一伏案写东西,宁静而温馨。
孩子知道父母有正事,母亲旅途后也要休息,懂事早早就回房了。
屋里就夫妻两人,各自的护卫守在屋外院墙外,偶尔听见清微踩石板的巡逻声,风刮落叶微动。
徐妙仪正在给沈星写信,在东都她都不敢写,只敢外围打听,出了来加有正事,她才给小妹写上一封短信。
开头问了起居身体,简短两句,语气随即郑重起来了,她叮嘱沈星不要担心皇帝这边的处境,也就是他们一家和景昌的处境,要冷静,只管放手全力,毕竟两仪宫和太初宫早晚有一边都是会垮的。
沈星可千万别瞻前顾后,否则只会让自己处境变糟糕。
徐妙仪协助楚淳风的这些年,可从来没有因为二妹徐妙卿夫妻而对女帝那边留手过,反之徐妙卿亦然。
姐妹俩不用沟通,相当有默契的。
除非事涉亲人安危,否则绝对不能搞小动作或手软。
一不小心又写长了,徐妙仪只好又裁重新写过,尽量简单把上面的意思表达明白。
最后她还给了沈星一份名单,是鹰扬府的徐氏旧人,有些把握的,让沈星能捞则捞,捞到就放自己手下,不能捞千万勿要勉强。
如此这般,写了老长两张纸,徐妙仪无奈,但也没法缩了,裁下来折小压薄,装进一个小匕首的空心匕柄里,小心封了,叫徐延进来,叮嘱他小心传过去给沈星。
徐延领命去了。
“你说这次鹰扬府能稳住吗?”
徐妙仪目送徐延出了小院,掩上窗缝,回头对楚淳风说。
楚淳风也飞快写了几封信,开门交给陈平让传出去,他叹了口气,“谁知道呢。”
正事做完了,方才徐妙仪写信他不敢打断,怕损耗她的心血,只在旁边守着挑灯。
她终于写完了,楚淳风恨恨道:“让你别来,你非要来,你就不能为我和儿子想想!”
他心里酸涩,妻子为了徐家,他知道,徐家这个境况他也不好多说多阻拦。但他总是希望,她能多陪伴父子二人更多的时光。
楚淳风都不敢想像她去世的情景。
他上前拥住妻子,还不敢太用力,伸脚把火盆勾过来一点,让她更暖和些。
徐妙仪脸色苍白,她一到冬天,脸上就毫无血色可言,嘴唇也微微泛紫,不过涂了一点口脂,看不出来,楚淳风气得用帕子把她的口脂抹了。
但嘴上说得狠,手上同样不敢大力,“这没用的东西大夫不是让你少搽吗?”
主要唇色能一定程度观察到她的病情变化。
“就今天搽了一点,不是想着见你么?”
徐妙仪忙说:“我感觉没事,才来的,”她低头,“天天待在屋里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带着儿子出来走走。”
其实真相是,待在屋里病也未必就好了。
不如带着儿子西下,还能多陪陪他,一家团聚,她和他多见面。
楚淳风心口一涩,酸楚难忍,用力抱住她,在她看不见的位置眨去泪光。
“你会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不可能,徐妙仪心里清楚。
她只盼着多陪伴陪伴他,和去世前保住徐家,那她就无憾了。
但她嘴里,“嗯”,侧脸贴着他肩膀,闭目,说着大家都知道是谎言的话。
……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所有人不知道,也绝意料不到的地方。
东都西去七百余里,宾州,秦岭行宫。
白墙黑瓦芭蕉树,积雪轻轻覆盖一层,这处行宫一角十分清幽雅致。
有个白衣青色外袍的瘦削男子慢慢扶着檐柱,自轮椅上站了起来,走了几步,缓慢渐稳,他淡淡一笑:“我们也该动身了。”
声音如珠玉落盘,偏偏又一丝微微暗哑尾音,让这名男子的嗓音听起来非常特别。
如同春发芭蕉,清朗而润泽,最后发现根部曾被火撩过,留下一些痕迹。
他带着几个人,无声离开行宫。
半个时辰后,一排渔筏自山间河流而下,披着蓑衣斗笠的几个人,如寻常渔家一般,无声离开苍茫黑白的山麓。
……
钦差团当天就在东都三十里外的容川道大码头登船,声势浩大,如滚滚春流,昼夜不停,于两天之后抵达瀛洲。
不管是裴玄素所率的东西提辖司和宦营,抑或强颜欢笑也笑不起来的瀛洲鹰扬府的一众高阶将领,还是事不关己尽量缩小自己存在感的瀛洲刺史府的人,都齐聚码头相迎。
这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暮色笼罩大地,昨日一场大雪,整个瀛洲和龙江两岸都一边黑山白水黑檐白瓦。
灯笼和火把把整个瀛洲大码头照得明黄通亮。
岸上岸下,两边都声势浩大。
这次特地从水师调拨,一共借调了七十多艘楼船,除了宦营和西提辖司梁默笙麾下七千多人之外,还来了隶属于各个钦差团武将原麾下、现在暂时冠上钦差护军之名供钦差团调遣的一万三千禁军和京营精兵。
浩浩荡荡,几乎望不见尽头。
非常的声势惊人。
沿河不少民居酒店瓦肆都有人在窗口围观,见状喧哗交谈声已经全部为之一噤了。
后面的大船还没拐过河道大弯,但前头第一艘大船上的钦差团主成员已经下船了。
双方见面,赵关山梁默笙和这边和钦差团不是一路的,锦披猎猎已经带着麾下的司房副提督掌队头号官等人旋身掉头来到裴玄素这头一边了。
双方一个照面,不少中立的重臣武将都对东西提辖司和司礼监眉目冰充满敌意。
——毕竟这些人基本都是开国或太.祖过来的,也认女帝当人主,但这回提辖司和司礼监御马监要动的十六鹰扬府,这可是太.祖留下的势力根基之一,他们苦心孤诣明里暗里和女帝斡旋多年才得以好好保下来的,怒目而至深恶痛绝那是必然的。
裴玄素昔日恩师内阁次辅宋濂,裴玄素这人不管站那都是人群瞩目焦点,那金黄赐服艳丽摄人的容颜,一眼就望见了他,宋濂痛恨到极点:“果然子类其父!老夫……”
连裴玄素去世的父亲的骂了,简直悖逆了高士名流西提辖司修养,愤怒得脸红脖子粗,可见真的气狠了。
裴玄素一下子攒紧了拳。
他慢慢抬起眼睑。
沈星听着心里就生气,刚想出来说什么。
但被蒋无涯先一步,蒋无涯正紧随宋濂等人在西边舷梯下来的正站在码头,闻言不禁眉头一皱,他上前制止道:“好了,宋阁老,事已至此,请不要多说了。”
他以不适合挑起双方混战为由,唇枪舌战还是真的全武行都都不行。
而第一天要没控住,后面就麻烦了。
以目前的火药味还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蒋无涯言简意赅:“前龙江府尹已经伏法处刑,这件事情和本案无关,就别提了。”
也就蒋无涯和他在东都的亲爹护国大将军蒋绍池面子够大,不然旁人还能未必能够让宋濂闭嘴,后者冷冷哼了一声。
阁臣范亚夫、安陆王楚淳风、平章政事淮安侯郑御、新吏部尚书高子文等等人,先前称病告假暗中西下的他们这次也以明面身份出现了,与大皇子秦王楚治一行自另一艘大船下来。
太初宫这边的,大理寺卿徐闻舟瞥了这边一眼,嗤笑一声道:“哟,范阁老你们都病好了呀,真是可喜可贺啊!”
“小病罢了,已经痊愈。”
范亚夫没有开口,高子文掸了掸衣袖,不咸不淡回道。
不断有人下船,中间剑拔弩张有,阴阳怪气有,各种各样,很是吵杂。
不参与这些唇枪舌剑的人当然更多,沈星就没出声过了,她安静站在裴玄素和赵青身后的这边。
这边火把没中间多,但楚淳风还是很快望见了她,两人对视一眼,他状似不经意借动作往这边点了点头,微笑了下,赞沈星厉害,沈星笑了下,但不敢多交流。
两人很快若无其事移开视线了。
沈星很开心,出来以后,她都是比较顺利的,她就情绪一直都很不错,此刻见了姐夫,忍不住期待一家人都好好的。
若姐姐好好的,她家和姐夫定然不会走到像前世那样的。
她忍不住暗暗祈祷了一下。
一家平安,大姐能活得长长。
当然,她还望见了蒋无涯。
沈星和楚淳风稍微交流之后,一挪开视线,就对上蒋无涯的眼睛。
对比起楚淳风,蒋无涯虽也不好偏颇亲近哪一边,但总是前者要好一些的,所以他动作也更大,一对上沈星的眼睛,他先是微笑,左右瞄了下,对她眨了下眼点点头。
沈星也笑笑点头回应。
……
蒋无涯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连方才一直肃容微皱的眉头都舒展开来。
当天夜里,他就来寻沈星相叙说话了。
这么晚了,等所有楼船靠岸并安扎营辕完成,起码得到明早天亮估计才能完成。
今天是没法干什么了,一切等明早再说。
蒋无涯也不闲,忙忙碌碌到亥时才停下来,不过他心里惦记着码头见到的娇俏面庞,她玉白鱼龙补服和小皂靴子一穿,掌宽黑腰带一束,看起来颇有几分长大了的感觉,亭亭玉立又有几分英姿飒爽。
蒋无涯才刚从龙江两夷打扫战场完毕,回京覆命,没两天又马不停蹄南下了。
今晚好不容易闲下来后,他也没休息,换了一身深蓝布的普通武士服,吩咐近卫两句,就自己一个人悄然出去了。
……
夜色很深了,雪没下,月色昏昏,不怎么明亮照着江边的提辖司宦营临驻别院。
风沙沙,房前屋后的常青树婆娑,雪沫子不断从屋顶瓦檐被扑簌簌吹落。
明明有那么多的杂音,但裴玄素心里始终存着那个人,他隐隐约约,忽听到一些疑似脚步踩雪和低声交谈的声音,从隔壁院的后院墙方向传来的。
他几乎马上,一推窗就跃出去了。
蒋无涯身手极好,也没什么特殊意图,就来找个人,并未惊动巡守的宦卫,鹞子轻落,找到了徐喜所在的这个院子。
他一跃翻进去了,轻敲了几下后窗,马上惊动了徐喜,后者立即转身看过来。
蒋无涯扯下脸上棉巾,微笑点点头,“星星呢?我带她出去走走。”
两人交谈几句,徐芳也闻声过来了,又聊了一会,后者就去前面禀告沈星。
沈星有点惊讶,但也不是很意外,上次蒋无涯见她就来找她了。
她想了一下,点点头,“好吧。”
她换了便装,披了一件白色狐裘,鸦黑的鬓发,雪白的面庞,她穿着小靴子,一路轻快步到了后院。
蒋无涯正倚在墙下,抱臂等着她。
一见她,俊朗面庞微微露笑。
就像以前在前朝的时候,十八九岁可以说少年也可以说青年的年轻男子,他伸出手,冲躲在大水缸后的双丫髻小宫女招手,她赶紧跑过去,两人手拉手跑走,躲在大水缸后面或少有人走动的窄小宫巷。
坐在一起说话聊天,展示送给对方的物品。
这个画面让沈星有点恍惚,一下子想起了那些尘封已久的画面。
“星星!”
“无涯哥哥。”
她轻喊了一声,也跑了过去。故人相见,上次是不合适,她情绪也乱糟糟,这次她心境稳了很多,也不是很晚,出去逛逛,聊聊天也不错。
穿着雪白狐裘的女孩在雪色中像一个精灵,跑向那个倚墙而立的俊朗青年。
后者拉着她的手轻轻一托,带着她跃上墙头。
隔壁大院的一棵虬枝茂密的大松树,风吹枝叶不断摇晃,墙角和大松树的始终笼罩着一处黑黑的人阴影。
裴玄素没有披披风,一身金黄色的赐服并未换下,他静静站在二楼边角的这个阴影里,黑暗笼罩着他,他无声无息站着,连徐芳等在院子内也没发现。
沈星当然没有察觉。
唯独蒋无涯六感敏锐,他感觉到了注视的感觉,回头往那边望了一眼,挑了下眉。
不过他也没出声说什么,很快转过头,带着沈星也没下地,直接自墙头一跃纵上树梢,掠了出去。
这种冬雪凛风中凌空飞掠而过的感觉,有点太刺激,沈星不禁惊喘一声又笑,“你穿着黑衣服,往树上跑,不怕被人发现吗?”
她忍不住笑道。
蒋无涯笑:“那不是有你吗?你有令牌啊。”
两人惊喘轻笑,那个高大俊朗的黑色身影带着那个雪白玲珑两鬓鸦青的女孩子,轻盈上树,再几个飞纵轻跃,就消失在视线里了。
裴玄素静静站着,看着,他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一直到遍体生凉,风吹脱撑棍,窗扇彭一声拍在他的额面上,他才猝然回过神来。
很难形容此刻心中的感受,他这才发现,自己紧紧攒着双拳,掌心四个深深的月牙白。
他闭上眼睛。
他和自己说,这是好的,这不是你期愿的吗?
可心脏在这一刻被什么抓住了,真的难受极了。
他不禁紧紧蹙着眉。
第39章
被冷风吹了半盏茶时间,裴玄素总算自觉平静下来了。
他伸手,轻轻把这黑褐色的隔扇窗关了起来。
黢黑里,外面透着雪光,眼前的隔扇窗因为房子很久没人住了,边角的地方保养不到位,这窗纱很旧,一个个霉开的小口子,在北风天簌簌吹得颤动,他站在窗前,看得分外清晰。
他用手轻触了触,自己就像这些千疮百孔的旧窗纱,已经烂成这样子。
这些天,他反覆告诉自己,何苦连累人?
真爱上她,就别碰她。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地往外走。
他还有正事儿要做,今夜他和赵关山等人已经开过一次碰头会了,他刚刚才回别院不久的。
裴玄素把他这边掌握的信息都和赵关山二人交流过,开的是私密的三人小会——现在的裴玄素,在职权上已经和两人平起平坐了。
但赵关山却提前和梁默笙达成一致,赵关山并没有把手上女帝给匣子内容信息透露给裴玄素。
裴玄素大概知晓赵关山的想法。
但他回来之后,一直在琢磨赵关山梁默笙手里究竟掌握什么与鹰扬府相关的漏洞和信息?
他端坐在大书案后的太师椅上,静静沉思,全神贯注的想着。
但思绪不受控制,自动分出了一支小枝杈,在另一边小小翻滚涌动。
——她和蒋无涯在做什么?
他们将江畔同行吗?还是并肩坐在堤围上?
这么冷的天,蒋无涯会脱了外衣披在她的肩膀上吗?
她会对他笑?
……他们会亲吻吗?
冯维轻轻推开房门,送了一盏茶,又给炭盆添上新炭,见裴玄素静静沉思没有示意,才轻手轻脚退出去。
“咿呀”一声门响,风被挡住了,裴玄素慢慢端起茶盏,他垂眸用碗盖刮了几下,把茶盏送到唇边。
今天的茶特别涩。
裴玄素心里涩然想,幸好自己没有乱来,蒋无涯一来她就出去了,可见她还是有些喜欢他的。
他扯了扯唇,露出一抹笑,心道,现在这进展就很好,自己的妄念慢慢就断了,不是很好吗?
他把茶盏搁回在桌面上,起身走到脸盆架上,掬冷水用力浇了几下脸。
他就感觉平静很多了。
……
说回沈星。
其实裴玄素想得有点多了,沈星并不是因为喜欢蒋无涯才他一叫就出去的。
另外有原因,她想出去走一走,但不想徐芳他们跟着的。
她被裴玄素弄得心里有点乱,倒不关他的事,只是那天河堤她突然意识与前生的裴玄素永别了。
说是平复了,但到底还有涟漪,那天她回来以后,一个人呆坐了很久,也不知自己想了什么,前世今生,“他”和裴玄素,乱哄哄地想了一大堆。
沈星想自己大约是个恋旧的人,虽然不爱他,但到底相识相处多年——甚至有过肌肤之亲,他存在感侵占感是那么强烈,很难让人忘记他,这么多年相处,到底是有感情的。
她忽意识到,他消失了。
她心里突然难受。
他坏,强势,钳制,她想起他就恼怒的多,惆怅也不少,就是没太多特别开心的;但到底同舟共济过,最后几年那么不愉快,可到底在他羽翼下,他保护了她。
最后,决战之前,他还让冯维送她离开。
前世种种片段,这个人侵占强烈存在感鲜明,几乎不用怎么回忆,思绪稍开闸门,一桢桢色泽明艳的记忆画面就倏地翻涌而冲出。
还越想越难过,她也不知自己咋回事,心肝像被拧着似的。
她都忍不住吐槽自己,干什么呢,裴玄素好好在这待着呢,天天能见面。
沈星也没有真的把前世今生的裴玄素分得很开,毕竟是一个人,只是两个轨迹而已。
这么一想,又舒服了很多。
反正这两天,就是在时不时想这个东西,她其实老早就想自己出去逛逛的,散散心。
这时候蒋无涯就来了。
瞌睡来了送枕头,她稍想一下就答应了。
很多情景似曾相识,能一下唤醒人的记忆,譬如蒋无涯年轻许多的面庞,倚着墙壁抱臂等她。
沈星当时真的一愣,她忽就想起那她十一岁那两年,绑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和那个身穿戎装身姿笔挺的年轻人,某个回首画面。
“无涯哥哥”脱口而出,就像那两三年里,每一次小姑娘兴冲冲稚嫩喊声。
“抓稳了。”
蒋无涯微微含笑的声音,一跃而起,凛风和雪沫子在耳边呼啸而过,扑身扑面,沈星一下子惊喘起来,什么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两人在宅子里躲躲藏藏,有点刺激,翻出院墙之外,蒋无涯单手箍着她的腰,直接提速,脚尖一点地纵越上堤上树,迎着江边呼啸而上。
从大堤最高点一纵而下的时候,沈星终于憋不住,惊呼尖叫起来了,蒋无涯放声朗笑,她也惊叫夹杂着笑声起来了。
蒋无涯勾唇笑了。
两人一路疾奔,又经过江水崖边拍岸的险峻地方,他带着她一路纵身而上,去了很多沈星平时自己到不了地方,一路走出很远很远,狐裘裹着也不冷,一路跑到把瀛洲城抛在身后的地方。
一处很开阔的沙滩,水清沙幼,人迹却少的江水上游,黑夜里的雪色素白,沙滩宁静,星星在头顶闪烁。
沈星不用跑,却也出了一身薄汗,脸颊都红红的,所有心事都被一通肆意的飞跃给抛在身后,她的心境和眼前的沙滩一样舒畅开阔起来,她惊喜左顾右盼:“这里是哪里?好漂亮啊。”
“我也不知道。”
蒋无涯和她并肩而坐,两人坐在沙滩的细沙上,前面一丈就是不断温柔抚上沙滩的江水,整个江面非常开阔,很浑然又精细宁静的夜的美丽。
他笑道:“不过东都远郊也有几个和这里差不多的地方,我郊游和率兵夜练的时候发现的,以后带你去?”
不得不说,蒋无涯是个观察力很敏锐,又很会拉近关系的青年人。
上次在龙江他就发现了,沈星和他生疏了很多,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并不想和沈星疏远,沈星在他心里有一个很特殊很重要的位置,他专门细心思考了一下,怎么重新拉近两人的关系?
效果很好。
沈星先前因为重生,要挽救家人沉甸甸坠在心坎,还有裴玄素这个浓墨重彩的复杂纠缠,那时状态其实并不是正常状态。
现在她的心稳了很多,情绪也渐渐恢复回来了,蒋无涯那个倚墙而立的不经意画面,此刻并肩而坐窃窃私语,还有一路的飞纵放肆大笑。
她渐渐回忆起很多少女时光,那些已经埋藏在陈年尘埃里的十岁十一岁的稚嫩记忆突然哗哗翻开,变得鲜明起来了,上辈子后期的蒋无涯的冷硬铁血褪去。
她伸出五指,手指纤细,指头粉嫩圆滚滚的,还有一个秃了指甲,一团粉色的肉看着也可爱。
她现在是十六岁呢。
身边的蒋无涯也很年轻,他今年二十四岁。
脱去军甲戎装,他身上杀伐果断的指挥使气场少了,一身八成新的深蓝棉布衫,是个俊朗内敛的青年形象。
“怎么样?”
蒋无涯摸了摸身上的衣裳,“我特地挑的最新一身穿来的,不会很差吧?”
沈星噗呲一笑。
蒋家出身军旅,和徐家一样小门小户而起家,蒋伯伯从戎半生,家里虽开国公爵之勋门第很高,但实际生活也颇俭朴,兼家里常年练武从军,棉布吸汗,蒋无涯私下的便装,基本都是普通棉布衫。
沈星笑了,蒋无涯也笑,两人这么相视一笑,气氛一下子轻快了很多。
多年未见的陌生感一下子就淡了。
沈星刚开始被逗笑一下,笑着笑着,她眼睛看前面眼前人星光下年轻的面庞,陌生又熟悉,她忽百感交集。
沈星突然发现自己一个问题,她人回来了,但心境总像没回全。
很多人和事和自己心态,总像待在前世。
啊,不能这样!
她转头望着江河沙滩和水,忍不住站了起来,这里是神熙十三年的星光、山水。
她已经回到了神熙十三年了。
她不能让前世一直困锁着自己啊!
“星星。”
蒋无涯立即跟着站起来,有点讶异她突兀的动作,正准备往腰侧掏的手放下来了。
沈星回身看他,年轻的蒋无涯,她小时候趴在大水缸后偷看被他逮住的无涯哥哥。
她小声说:“谢谢你,无涯哥哥。”
如果不是他今晚突然来找她,她大概意识不到这个问题呢。
不等蒋无涯问,她忙补充一句:“谢谢你带我出来玩了,我正好想散心,还不想带芳叔他们。”
她心说了,谢谢你,无涯哥哥,我忽然很想做回十六岁的自己。
有前世记忆,但是真正十六岁的那个我。
沈星自从重生以来,前世今生交杂冲击,她心里总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混乱感觉压着,裴玄素为她解决了两桩——担心家里人后事的,还有龙江她释然两人过去,舒畅了一大块。
最后一块,她自己也不知道,更说不出来,时间和空间混乱错置,她一会儿好像十六岁,一会儿又像二十四岁,好像总找不准自己的位置。
今天蒋无涯来找她,她突然就像拨开迷雾,突然知道了,一下子也想明白了。
心里剩下的那块一下突然舒畅了,在这个无垠星光广阔沙滩江水和远山的寂夜里,江风呼呼迎面而来,她忽然感觉到心里很轻快,整个人都很轻快。
这一瞬好像能迎风飞起来一样。
她笑着,松开拉近狐裘的手,甩甩头,张开双臂迎着眼前的风,双手放在唇边“啊——”了一声。
喊完之后有点不好意思,赶紧回头看蒋无涯。
蒋无涯很高,站在她身前能把她的风挡掉很多,她有点不愿意,往侧边退了退,把挡风的他避开了。
蒋无涯不禁笑了下,但他严肃道:“你不能这么做,今晚除外,你平时不管去哪,都得带着徐芳他们。”
“听见了没有?”
沈星可不是他手下的兵,蒋无涯说到一半就担心自己太严肃了,最后一句放得很缓很缓,但他更担心沈星年纪小淘气,非要她答应不可。
“我知道的。”
沈星当然知道啦,她又不是不知轻重的人。
她看着星光,想像着十六岁时候的自己,代入那时候的心境,就像逶迤流水,轻轻进去。
自己那个时候,年初才收到蒋无涯送来的东西,大包小包,大到银子衣料父女俩日常家用的东西,小到给她一双银星样式的很小的小耳坠、蛐蛐篓子、胭脂铺的六角盒子。
她很开心,怀着少女的甜蜜和对婚姻的憧憬。
反正,她肯定不会对蒋无涯太生疏的。
沈星问:“无涯哥哥,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呀?”
蒋无涯:“没事不能来?”
他特地来看她的。
他说:“你是我未婚妻啊。”
他褪去严肃的样子,含笑说的。
沈星被他噎一下,和他大眼瞪小眼一会儿,蒋无涯冲她挑了下眉,她眨眨眼睛,有点结巴,“……呃,我也没说不让你来啊。”
是啊,两人还有未婚夫妻的关系,虽然不合法,但两家一直互相承认的。
沈星当然没忘,但就像上面说的,她对这个关系总下意识用从前的心态。
现在她是十六岁,十六岁的沈星和蒋无涯有婚约的,两人都还不知道以后会发生的事,不知道会分歧,不知道会分道扬镳呢。
沈星十六岁时,两人的关系还很不错的。
奔波劳碌的好几天,他大概一闲下来,就来看她。
说着,蒋无涯从腰侧摘下一个东西,是个墨绿色的绒布囊,递给沈星,他笑道:“送给你的。”
沈星慢了半拍,伸手接过,布囊里面似乎是软软的布料,她打开来一看,一双粉杏色绸面兔皮手套,有一条长绳连着两边手套,手套套口一圈白蓬蓬的兔绒毛,很漂亮很可爱。
非常衬从前的沈星,不,现在也衬,只要不穿鱼龙补服的话。
沈星襦裙狐裘,苍蓝丝绦和狐裘系带迎风翻飞,手里捧着那双杏粉色兔毛手举起看,夜色苍山微见积雪的细沙滩,夜风掠过雪草地,就像一幅画,她是画中人。
蒋无涯不禁微笑起来。
半晌,他放柔声音:“好了,夜了,明早事儿还多,我送你回去吧,好吗?”
沈星都领职了啊,才数月不见罢了,蒋无涯其实很想和她聊聊天,问下领职出宫的事,但沈星年少,总让人有种她工作上不会很游刃有余的感觉,都这么晚了,在沙滩上跑了一会,蒋无涯不敢多耽搁。
“嗯。”
沈星忙应了一声,赶紧收起手套,把墨绿色的布囊在手里拿着。她小的时候,收过蒋无涯很多类似的小礼物,现在说不要就矫情了,她就收起来了。
她抬起头,深蓝武士服青年下摆翻飞,他站姿笔挺英武,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年轻。
沈星有点点不适应,对比起小时候,她的无涯哥哥长大了。
但对比起后来的成熟铁血冷硬的外形,此刻又年轻太多。
介乎于两者之间吧。
但其实这段时期的蒋无涯,她上辈子并未接触过。
重来一回,一些事情真的改变了很多呀。
……
两人在沙滩待了一刻多钟,蒋无涯将她送回了别院,和徐芳几人打过招呼之后,就悄然回去了。
沈星挑亮房里的灯,把手套放在妆台侧,她脱下狐裘和外衣,把头发解了。
吹了灯,躺在床上,帐子垂下来没合拢,她还望见妆台上属于墨绿囊袋子的那黑乎乎一团。
她叹了口气,说来真可惜,家里人一直很期待她嫁给蒋无涯的,年少的她也心动情动,少女心中憧憬的全是那个挺拔硬朗但会想方设法哄她开心的青年。
她前世今生,唯一喜欢过、期待嫁幸的大概就只有一个蒋无涯了。
可惜最后有缘无分。
沈星揉揉脸,好了不想了,她侧脸搂着枕头,蹭了蹭轻吁了一口气。
说来这么走一趟,她心里确实舒服了很多。
豁然开朗之后,她心尖那种拧着感觉释然了,再回忆起那个鲜红热烈摄人凌厉又喜怒难料的人,她心里想的都是他的好处。
有伤感,但她也决定要释然了,眼角有滴泪无声滑落软枕,她在黑暗里轻声说:“再见了,裴玄素。”
你这辈子能比上辈子好,那就好。
自己也替他开心的。
他已经有了不一样的变化。
那她也要新的开始了!
沈星暗暗握拳,她决定收拾好心情,让那些过去的过去,今晚最后想他一次,以后就不轻易再想他了。
希望能做得到。
她用手指轻轻揩了几下眼角,深呼吸几下,闭上眼睛,睡醒又是崭新的一天了。
……
这个长夜里,有人酣然入梦,有人辗转反侧,但更多人是一宿都没碰过床榻。
瀛州城内外,暗地里密锣紧鼓忙碌的不少,明面上储势待发的更多,在神熙女帝的强势之下,钦差团两天就成团并当天南下,加上前者四天多抵达瀛洲,第五天清晨就开始正式彻查瀛洲、蕖州、曲州三地鹰扬卫。
裴玄素一宿没合眼,到了子初时分蒋无涯把沈星送回来了,看着衣着神态什么都正常,除了个大概是小礼物的墨绿布囊并无其他东西。
她回来了,睡下了,裴玄素后半夜真正全身贯注了起来,韩勃也过来了一趟,两人私聊了很长时间,快天亮时韩勃才走的。
韩勃走了之后,裴玄素将两人方才随手在案上写划的纸张团起扔进火盘里烧了,起身换了身衣服,洗把脸就拉开书房大门了。
天未亮透,朔风冷硬,他抬眸盯一眼瀛洲鹰扬卫的方向,神色未变但眉眼有种摄人的凛厉。
今天在内外行走的番役宦卫,基本上人人都是这个神态的。
早饭刚摆好,沈星就过来了,一个一个院子吃饭有点单,自从和裴明恭三个人一起吃过饭开始,两人就一直一起吃的,除非是出任务。
裴玄素见了沈星,他下意识就高兴,发现她今天戴了一双杏粉色的手套子——西提辖司没人用这种全包围厚棉手套,赵青监察司那边也没有,但冬天真的挺冻手的,特别是一大清早,稍候还会去远郊,沈星就把新手套用起来了。
裴玄素这才想起,“我都忘了命人给你备手套。”
宦卫把食篮子的盘碗都端出来,俯身,提着篮子退下了,裴玄素微微颔首,又侧头和沈星说。
沈星说:“不用了,已经有了,”再多就浪费,“这是昨天无涯哥哥送的。”
沈星从小在永巷长大,不管吃的用的,从来都不爱浪费。哪怕她当皇后、太后的时期。会穿适配身份的,吃的也是,穿好的她没意见,差的她也照样穿不在意,但反正碗碟不多,不会铺张拿来摆不吃的。
这么一想,其实她也有很多地方没变过的。
沈星心里也高兴起来了。
说到蒋无涯,她忍不住抬眼瞄了身侧的人一眼。
裴玄素面色如常,她也不知是怅然若失还是松了一口气,不过她已经决定不想了,沈星呼了口气,抿唇给自己露出一个笑脸。
裴玄素貌似若无其事,但他忍不住瞥了那边的手套一眼。
眼睛心口像被什么膈应那样,但他努力告诉自己,这是好的,应该支持鼓励她。
裴玄素给她夹了几个牛眼包子,才抬起眼,他笑了笑,用平柔的语调说:“那不错,还记得给你带礼物。”
说出来之后,他觉得心里舒服了一些。
他想,这大概需要过过程,等事情已成定局之后,他接受现实应该就不会再这样了。
他还想,他这辈子大概也不会再喜欢上第二个人,他能活多久,他就守护着她多久。
她开心,他大约也会觉得幸福。
……
这般反覆告诉自己,裴玄素自觉心里纠着的感觉似乎也舒服了一些。
沈星坐在他身边低头吃早饭,乖乖巧巧的样子,让他短暂不想去看那碍眼的手套,就和她一起专心吃饭,聊聊今天会发生的事情。
“我们先去瀛洲王恭厂的铸造局吗?”
这两天沈星虽然有心事,但该知道的也她很清楚,虽然没有得到明旨,但裴玄素在离开瀛洲去追抢辞退将领的家眷邻人的当天,就已经命提辖司的番子宦卫去在瀛洲鹰扬卫和王恭厂那一带负责监视。
等他成功带着人折返瀛洲之后,进一步加派人手,之后随着各路陆续返回人手充裕,又连续增派几次。
瀛洲鹰扬卫知道吗?
当然知道,要是平时估计已全部以觊觎军事重地的罪名把人拿下了,但现在只能就这么干看着。
鹰扬卫内也挺人心惶惶的,不管心中有鬼还是没鬼的,这阵仗真太吓人,据消息,指挥使寥兴宗整肃了好几次才好了些。
昨天明旨和钦差团抵达,裴玄素赵关山梁默笙第一时间下令,已经正式把瀛洲蕖州曲州三地的鹰扬卫及王恭厂先围了,不许进不许出。
说到正事,裴玄素神情也严肃起来了,“对,先看瀛洲,”他思索已久,“问题很可能出在瀛洲,要么蕖州,大概率在这两个州。”
“我们先看了这两个州的王恭府。”
“必须先把案件拓展开,用铁证砸实了鹰扬卫的有问题,”而后,就再看赵关山梁默笙手头上有什么。
后面一句,裴玄素没说,他道:“短短七天时间,铜铁又是沉重东西,两仪宫和范亚夫那边扫尾绝对没有这么快。”
雁水打捞的兵刃上来有小部分是很新的,再加上私兵口供,前年和去年常山王才新增招了大量私兵,达到两万——大概是为了龙江惊变做两手准备的。
再加上偷盗或偷买军方铸造局兵刃这种事情肯定不能大批大批的进行,所以裴玄素判断,鹰扬卫这边贩卖私兵是长时间、小份量、一直持续进行的。
说话期间,梁彻韩勃何舟顾敏衡及赵信贾平房伍等大小小东提辖司头领和宦营的军官,除去在外整备人马的,也陆续到裴玄素的院子了,人人整装配刀,神情肃容。
裴玄素把刚才的话再一次给他们说了一遍,“这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是!”
众人齐声应是!
冯维抱来了黑狐皮披风,金色系扣扣上,外面的风很大,裴玄素一步踏出厅门,黑色狐毛披风迎风翻飞,他沉声下令:“走!”
沈星也赶紧披上监察司新发的狐裘,带着徐芳他们小跑着跟出去。
大门外,赵青等人已经骑在马上了,一群女官大长腿黑皂靴英姿飒爽。
沈星先向上司赵青见礼,后者颔首,顺带还有同僚们打了招呼,也赶紧翻身上马。
她个子小小的,年纪又少,身边什么时候都紧紧跟着四个身手矫健的军汉充当护卫,骑在马上和同僚们相比形象区别还是很大的,但同僚现在已经知道她也是有本事的,虽然不是监察司的本事,但监察司向来看能力说话,一时也没有以前那种吃白饭吉祥物感觉,大家都纷纷点头回礼。
马蹄如鼓点,裴玄素率人绕河堤而下,很快就和其他行辕以及大片的扎营地汇合。
人非常多,大家一身正装,骑马的坐轿子的,脸色各异,太初宫这边半点也不耽搁,赵关山梁默笙也是天未亮就整装整人,大踏步而出,和裴玄素这边迎面遇上。
三人一汇合,再等半盏茶,重要的人物都到齐了,立即下令,快马直奔瀛洲王恭府铸造局。
蒋无涯也属必会到场的重要人物,没有最早,也不迟,听见外面马蹄声,他就提着马鞭出来了。
一身武甲常服,英姿勃发,但神情沉肃。
视线一转,就和骑马站在监察司女官和裴玄素一行人中间的沈星徐芳等人对上,他微微笑了下,不动声色冲她点了点头。
沈星也回以一笑,冲他颔首还礼。
裴玄素薄唇紧抿,他望着河堤的方向,不知有没有注意到。
……
对瀛蕖曲三州鹰扬卫的稽查,自十月二十二开始的。
一大清早,天未亮透,马蹄轮毂隆隆飞驰直奔位于瀛洲北城门外八十里瀛洲恭王府铸造局。
氛围紧绷得,连整个瀛洲城内的戏乐都自发停了,城里城外,官吏百姓都屏住呼吸等待这个稽查结果。
但这个结果,来得比想像中还要快多了!
钦差团和护军人非常之多,但稽查肯定不能这样多的人全部进去的,于是在附近扎了营帐,绝大部分的人都留在这里。领了皇命监察和稽查的大人可以带几个人进去,但不能随意乱动里面的东西,必须保持安静。
军部的王恭厂通常都非常大,占地方圆十数里以上,高高的围墙和护军,犹如一座座围城,由于占地和生产运输的原因,瀛洲王恭厂和鹰扬卫并不是贴在一起的。
鹰扬府距瀛洲城并不太远,就在近郊,而王恭厂建在江边不远的山下,一整片山都圈下来属于王恭厂地界,上货卸货、露天存放大量的生铁生铜灯金属,还有竹子仓库、羽毛仓库、皮革仓库等等,在江边半路的崖肩上,还建了一个非常巨大的精铁吊臂,专门用来给码头卸重铁的。
铸造局匠的所有人,包括杂役有藉管事和将官都已经被按著名册一一点出来,全都站在大空地上,正在一批批接受审问。
外面很喧闹,厂房和仓城里面却很安静,只不时听见低声吆喝搬运和辟里啪啦打算盘的声音。
——这样的海审,裴玄素赵关山梁默笙等人并不指望能审出什么。
还是自己搜,自己查,先挖地三尺,找出具体线索再说再审再查。
这条重要线索是沈星查出来的!
当天早上就查出来了。
有些幸运,但也绝对仅仅是运气。
沈星在成品仓库工作。
成品仓库是东西提辖司和司礼监御马监核查的重点区域之一,他们一来,就立即锁定了铸造局的成品仓城。
核查账册和实物的足足有一百多个账房先生,有的在里面有的在外面,辟里啪啦不断打算盘子的声音。
沈星和云吕儒——后者被裴玄素韩勃等上表是以查案所需为由,东都已提前定罪判下了,罚俸圣斥平调、不过由于鹰扬卫案的原因,暂留在原位并借调瀛洲,听候上差调遣,全力配合。
两人领着自己一批幕僚文书账房,整个过程十分严谨,兵刃都会从地上或架子按编号取下来,一件件过称,而后核对账册的记录。
另外有人已经去原料库房,核查铸造这件兵刃过程中所使用的铜铁羽毛皮革等物是否对账,是否合理。
这样做的最重要缘由,是防备偷铜偷铁!
——昨夜已经连夜商讨过,这是倒卖私兵最有可能采取的方式。
因为王恭厂乃至其下辖的铸造局,所有原材料和成品管理都是非常非常严格的,有一套严谨的监管和审查流程,层层要记账,不同部门过手,兵部工部和东都的总王恭厂还会时不时派人下来,大块弄走操作难度很大。
最有可能的就是,每一件省一点就剩出来了,然后多铸兵刃,把多铸的、“报废”的,藏起来积攒到一定程度,再设法弄走。
报废仓赵关山在那边。
梁默笙则负责整个铸造厂的审问和挖地三尺。
裴玄素特地派了贾平带着小队宦卫来帮她这边,一件件对着编号把兵刃搬下来,上称,沈星和云吕儒亲自蹲在称前——这把称已经被钦差团的工部匠人、提辖司内部的匠人反覆检查两次,确保没有问题才用的。
“这件也对。”
越称,两人眉头就皱得越紧,生铜生铁入炉是有损耗的。所以成品兵刃的重量有一定浮动的允许,比方沈星云吕儒正称着这个矛头,标准是五斤,允许上下各浮动各十二钱。
也就是说四斤十五两四钱~五斤十二钱的标准内都算没问题的。
但他们连续称,已经发现了一点小端倪,云吕儒经年坐堂断案,还曾被贬过当吏,他历事非常之丰富,几乎已经可以断言:“这里肯定有问题的!”
他们已经连续称了一百多个矛头了,这一百多个矛头里头,重量几乎全部都是四斤十五两四钱~五斤的范围,也就是说全部都在五斤以下的,很少有上浮五斤多一点的。
这就不对!
毕竟火耗,肯定有多有少的,不可能只偏一边的。
两人说话的时候,不少人已经闻声围拢过来了,包括过来这边交流信息的赵关山,裴玄素、韩勃、梁彻,还有面上看不出丝毫端倪的郑御高子文,后者站在一边旁观不出声。
还有宋濂赵青、左平章政事张守仁,还有蒋无涯等人。
蒋无涯一直有关注沈星这边,一见人聚拢就立即走过来这边。
裴玄素剑眉微蹙:“你这边是第三个发现这个问题的。”
还有另一边的长刀刀刃、戟头也先后发现了这个问题。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些成品兵刃齐重量都在下浮标准内呢?
偷铁偷铜,偷这么少吗?
还是锻造出来以后,上浮的重铸,下浮的才正常入库?那这样的话,就是锻造房管事和安排锻造任务数量的将官有问题看了。
另外,仓城管理账册的,和至少一部分的负责搬运的杂役队长也有问题。
先锻造出来,过五斤的假装入册,等“入册入库”之后,再搬出来,扔进熔炼炉,让工匠重新锻造。
不同的线索,指的方向会不一样,被涉及嫌疑的人亦截然不同。
差异的是整个稽查审问的方向。
众人对话着,云吕儒和沈星低声交谈两句,前者回头望交谈的人,沈星却皱眉盯着面前那把恒星称。
电光石火,她突然喊了一声:“这把称有问题!”
她蓦地站起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千层浪,大家的注意力立即转过来了!嗡嗡谈话声一寂,更加大的嗡嗡声响起。
一个工部老头跑过来,这是自己人,“不可能吧,方才已经仔细检查过了。”
他趴下来看了一阵,还是刚才的样子,他又取出铁砣方向上面,拨动衡量杆子,“没问题啊!”
“这有什么问题!”
——身心突兀一声,甚至连被安插收买的细作都凸现出来了。
裴玄素见沈星面露急色,想说话又一时组织不了语言,被老头抢白,急得小脸都涨红了。
他一脚踹开那个老头,“星星,你说,你发现了什么?”
所有人都看过来。
沈星心脏怦怦重跳,她也很紧张,因为她突然想起来了,上辈子在工部、东提辖司都各放有的一部“同心称”。
王恭厂和铸造局的称,和外面的称不一样的,因为要称铜称铁,非常巨大精密,有点像后世的地磅,叫恒星称。
外面的称也称不了这么巨大重量的东西。
当然,也不允许有这么巨大量的铜铁在外头私人流通的。
这个恒星称全部都是工部和东都王恭厂专门制造的,东都有个铁称厂,就是专门做这个的。
为了防止称有问题,不管是太初宫、两仪宫,还是中立派,包括东西提辖司和司礼监御马监,都有带可信的人来验称。
就算两仪宫那边、范亚夫郑御楚淳风等人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收买这些的全部人的。
所以经过多轮检查这称磅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但偏偏沈星突然想起“同心称”,里面挖空一小块,填上软铅,严丝合缝,没有一线空隙可以窥见,可以说是造假官称的登峰造极之作。
制作之精妙,连工部和裴玄素的提辖司都各留一把下来,以作纪念。
沈星上辈子就听说过同心称的大名,也看过图纸,她想研究下实物,但这玩意太久不用铁锈很多,裴玄素没许,让人清理干净铁锈上了油后再拿来给她。
然后结果还没弄好,掘陵勤王就事发了,于是她最终也没有看成。
——这“同心称”能留在提辖司,那肯定和裴玄素有相关!要么给他个印象深刻的大绊子,要么就是他的彪炳战绩之一。
沈星心脏怦怦急跳起来了,她看过同心称的图纸的。
“快,翻转来。”
韩勃已经一手擒住那个工部老头,命心腹捆住看紧了,绝对不许死了。
沈星说了一声,裴玄素率先动手,韩勃梁彻也是;赵关山都亲自动手;工部不少人不明所以,还是赶紧靠拢过来抬称;蒋无涯也是,他直接蹲下身就扣住称沿底部;连赵青也是,神熙女帝是她亲外祖母,监察司应女帝而生,女官都是因神熙女帝委任而步入前朝的,她不可能帮别人。
大家一使力就把大铁称整个翻转。
沈星按照记忆,半跪在地上,在称心的附近摸索察看起来了。
她压力很大,同心称的铅心不是同一个位置的,要看需要造假的重量安置。
她赶紧叫云吕儒把手上账册和刚才的称重结果给她,还有纸笔墨。
沈星摸索一阵,认真验算,鼻尖出了汗,灯盏火把都举到这边,热了不少,她眼睫和脸额都有点湿漉漉的,但微微闪烁的黄光下,已经开始抽条的小少女半跪着,妍丽的眉目有一种异常的熠熠生辉。
看得人移不开眼睛。
包括裴玄素。
也包括蒋无涯。
两人全神贯注盯着验算的笔锋和注意身边的人事,但又情不自禁将她收入眼底。
裴玄素就不说了,几乎目不转睛。
蒋无涯心跳有点快,明明很紧绷的氛围,却心生一点欢喜,她是所有人的中心,全部人给他当背景,一种由衷欢喜和骄傲油然而生,翘唇。
蒋无涯和裴玄素一左一右,各半蹲在称的一边,蒋无涯的细微表情和眼神,裴玄素看见了,他唇角不禁抿成一条直线。
蒋无涯抬头,和裴玄素对视了一眼。
裴玄素花了很多力气,告诉自己这是星星良人,他替她盘算把关过的。
他保持平静的眼神,淡淡点了点头。
蒋无涯当然知道裴玄素,沈星的义兄,据说沈星还拜了赵关山为义父,和韩勃也兄妹相称,但他不在意这些。
蒋无涯也无声回了一个点头。
裴玄素有些僵硬,他冷着脸慢慢挪动脖颈,移开了视线。
很快!
欢呼声就起来了。
大冬天的沈星后背都出汗了,男人的眉眼官司她全都不知道,专注一路验算下去,把纸笔扔下,她跪在称上,小心翼翼按照自己算计得出的位置,把手指放在称心缝隙里,扣了一阵,终于,“啪嗒”一声轻响。
这个看起来没有一点缝隙的秤心杆子,突然从侧面最边缘掉下一块,露出里面是白澄澄的软铅。
沈星把软铅抠出来,随手抓了快差不多大的铁块,啪嗒装上去,甚至还没填满,大称重新翻转,再去称那个矛头,已经变成四斤七两一钱了!
霎时之间,欢声雷动。
闻讯而来站在门边的范亚夫、郑御等人目不转睛看着,面色阴沉如水。
中立派的左平章政事张守仁、蒋无涯等人对视一眼,心里无声叹了口气。
韩勃大声喊:“还不快!赶紧把称拉过来,让你们星,沈监察看看,给老子快点——”
“快快!”
“来。”
……
哗啦啦忙乱了大半个时辰,其实大称不用每把自己都看,沈星把关窍告诉工部的人,大家很快都有条不紊了。
但消息一出,整个王恭厂、外面的钦差帐乃至数十里外的瀛洲鹰扬卫都掀起轩然大波。
这些就不必提。
裴玄素已经立即令人去梁默笙那边提看管称磅的人了。
这人肯定有问题。
提审赵关山梁默笙都自去了,裴玄素也没争,他正指挥人迅速重新称量兵刃,以快速速度,把库存成品兵刃相差的重量核算出来。
他一身金黄赐服,眉目凌然,威势逼人,就伫立在大门不远的位置盯视。
沈星立了大功,很开心被安排吃午饭去了。
她把午饭吃了,小咪了一阵子,徐喜回来了,塞给她一把匕首,那匕柄可以旋开的。
这是徐妙仪给她信终于辗转到了。
沈星赶紧拆开来看,阅信的过程就不提了,因为徐妙仪总是很为小妹妹操心,哪怕她现在有点出息,在大姐姐的眼里她还是需要事事叮咛的小妹。
最后是有关那张名单的,徐妙仪在第一张信纸末端写了,如果沈星认为需要人帮忙,告知蒋无涯和裴玄素也行。
蒋无涯的话,直接给他看就行;至于裴玄素,则慎重,徐妙仪圈出几个人名,说就算给,先去掉这几个人,重抄一份。
这就让沈星有点犯难了,裴玄素这人很敏锐的,哪怕不是“他”,但他也是“他”,重抄一份,她的笔迹徐芳他们的笔迹裴玄素都认得,他肯定猜出来了。
况且,她现在和裴玄素的关系,和大姐以为的有点差异的。
裴玄素不会卖她名单上这几个人,或许利用他们谋取什么利益的。
所以沈星想来想起,想了一路,最后还是决定,要给就给原张吧。
正好大姐圈的几个圈,说明她的坦诚的。
……
裴玄素一见,果然了然。
他心情这些天罕见的愉悦起开。
“行,我记住了。”
他带着沈星快步出了仓城大门,找个空旷些的地方才展开信纸。
他都不知道,他语气此刻的愉快,有种柔和,难以言喻。
手指刮了两下其中一个红圈,他轻笑了一声,“就这么信二哥吗?”
说到这一点,沈星还真是信的,裴玄素对于自己人,从来没有出尔反尔过的。
她也抿唇笑起来,用力“嗯”点点头。
裴玄素正想说些什么,却忽然想起一事,一个问题脱口而出,“蒋无涯看过了吗?”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个,但他就是非常想要知道!他甚至屏住呼吸盯着沈星。
沈星没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但她还是老实说:“看过了。”
主要她在犹豫该不该按大姐说的做,还是原件直接给裴玄素,就先去找了蒋无涯。
蒋无涯一叫就立即出来,于是就给他先看了,蒋无涯把名单记住了,说有需要有机会就伸手,并且通知她,两人还约定了一个和徐芳他们联络的新方式。
两人也不好多聊,背着人说了一会儿就赶紧散了。
原因是这样的。
但落在裴玄素耳中,一颗愉悦的心却突然坠地。
他心里突然很不舒服。
比亲自劝说沈星那一刻还要难受太多了。
像被人突然被什么硌住了心肝蒂儿似的。
他一下子笑不出来了,扯着的唇僵着,手上那张信纸,突然扎眼到了极点。
第40章
入冬昼短日长,不到申正太阳西斜到山巅,夕晖黄红山川屋脊残雪。
裴玄素从充斥哭嚎厉喝血腥味儿的大间刑房出来,掌班朱郢奉上一壶鼻烟,他独自站在廊柱边上,小小的烟壶凑在鼻端,深吸一口。
浓郁的冲鼻辛辣直冲鼻腔肺部,霎时驱走血腥味和疲惫,裴玄素深深闭上眼睛。
这段时间的夜晚,特地是和韩勃在阁楼谈话过后,他几乎晚晚都做梦,梦境中,那个阴翳的“他”和那个女子在一起做了很多事情,那段并肩的时光他逐渐被她的柔软美好所触动、慰藉、吸引,但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人突兀分离,分分合合,最终关系渐行渐远。
那个“他”不甘心,焚心灼肺的不甘,最终在一个午后,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他”与她撕扯挣动,将她压在朱红槛窗侧的美人榻上。
裴玄素深深闭眼,脑海一瞬闪了下那朦胧梦境的画面,他不禁皱眉,用力甩头,“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没有这个心情去吐槽那么莫名奇妙偏又每次做都像碾压在心的梦境,只觉得烦躁。
透气的间隙,他把那梦境画面甩出去之后,静静站在廊下,夕照黄红一片照,高墙吊臂和大小延绵的山峦的残雪朔风中。
他想着沈星,温柔的、狼狈的、勇敢的,哭得眼鼻通红双手血淋淋的,笑的、恬静抱膝的,时光逶迤,一桢帧画面翻迁,蹁跹倩影一颦一笑,从未改变。
他扯了扯唇,露出一抹辛涩温柔的笑。
不管怎么样,他盼着她好。
所有情绪到了最后,这个最终硬是压过所有一头,他确实极盼着她好,他已经不好了,但他希冀她能好。
如此,才不辜负她蚕房相救携手父母龙江攀山涉水狂奔在雨中挖他的情谊。
裴玄素眼眶发热,他深吸一口气,压了下来,闭眼整理情绪,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感觉自己平静下来了,低头小心地把沈星买给他并帮他改过,用来装一支备用短笔的压袍囊袋抚正,沈星就拿着账册往这边跑过来了。
她身边还有赵青,后面云吕儒高子文等领着人称重算账十七八个人。
裴玄素神色一正,两步迎上去,沈星把账册卷到最后一页,“已经算出来了,合共四千一百二十六斤六两四钱!”
里面还在称核第二次,但估计不会有多少差别了。
裴玄素不禁挑眉:“这么多?”
这还仅仅只是目前的库存称量的,铸造局出库入库,但仓城储存普遍相当于最近两个月的铸造量。
裴玄素:“偷了这么多生铁和铜,恐怕不仅只有兵刃啊。”
但铸造局铸造的,众目睽睽,就只会是兵刃不会有其他。
严刑拷打和称重核算是同时进行的,今天中午撬开第一个人的嘴巴后,接下来进程就很快了。
从库管到铸造工匠,从沟通三地鹰扬府再上报东都确定铸造数量篡改的管事和负责将官,再到负责搬运偷渡目标兵刃出库,开门的、引开巡守兵卒的,趁机拉出去,一路往西沿着山拉到数十里外的一个洞窟暂时储存的。
到傍晚时,整个流程都拷问了一个清楚明白。
“我们只负责拉到那里,接下来就不知道了。不过!那个洞窟很大,我们去的时候经常会看见前几次拉过来的货还原样堆着……大约是攒够一批再出仓。”
杂役鬼哭狼狈,血葫芦在邢架上,拿钱的时候痛快,打的时候血肉模糊,咬牙扛了没多久,就陆续有人顶不住开始招供了。
“我们也不知道具体是哪里。”
“我们每次都是跟着那边的人走的,用黑纱蒙了眼睛,只模糊分辨是土路和山间的草坡,上上下下,但肯定是向西!”
“那人用司南,我听见走针的声音,先是往东北辰亢的方向走了大概三四里,绕出我们铸造局后的这山,然后应该往亥壁和辛奎的方向,……”
“不是亥壁,是亥堂,……”
“我听见响了三下,应该转到丙张去了,……”
这些杂役大字不识,但基本都是几代人隶属王恭厂的杂役,很多分配到铸造局一干多年的,多多少少也了解上一些。
很快确定一件事,就是杂役拉着车那些用麻袋装的兵刃私下离开铸造局,往西边去的。
暂时存放在一个中转仓之中,该仓是天然洞窟。
——铸造厂往西就是瀛洲与邕州的交界,有沼泽有龙江几条支流,山也不少,大体丘陵地带,地形复杂,确实是用来作为暂存私仓的好地点。
去的杂役都很确定,那是一个山麓丘陵带,杂草丛生,从土道拐进去还要走一里多的路,私仓洞窟是在一个山壁,茅草很长掩盖住了洞口。不过秋冬,大概会露出一部分。
按照这些杂役的口供绘图,前面三十里左右大概一致,后面分开四五个枝杈,都有可能的路线。
东西提辖司和司礼监御马监当即点齐了人马火把,现在正好是晚上,把这些杂役从刑架上解下来押上,一半用薄黑纱蒙上眼睛,另一半不蒙,当即就出了铸造局大门,汹汹往西而去。
只是他们一直找到天亮,把那四五条路线都寻过了,连带附近一带数里都撒开人手仔细翻找过。
本来已经稳操胜券的私仓洞窟却不见踪影。
现在时间就是金钱,兵刃一打捞上水鹰扬府被彻底扯进宗室案,对方肯定会在暗地里紧急调人清掉这个私仓,而后砍断所有的尾巴。
裴玄素先前已经考虑过这一点了,命人在瀛洲、曲州这两个三州共用的王恭厂一带,以及飞骑知会这一带的州县,命手下提辖司的掌队掌班联合宦营兵甲,以最快速度去汇合本地州县去明里暗里设卡监视,巡视鹰扬卫和王恭厂附近的一带。
对方转移肯定没法大动作,只能佯装车柴车草之类的普通农夫货郎,一点点挑、藏去零星转移。
这需要时间。
但算算杂役口供的量,也不会太久。
毕竟从上表到朝廷下派钦差团抵达,也已经七天时间了,连上今天八天了。
很多钦差团也熬了一个大夜跟着,武将或年青的还好,老臣文臣很多脸色青暗目泛血丝,到了这里个个沉默不语。
有些人见提辖司这边陷入瓶颈,不由松了口气。
天快亮了,野外的风很大很寒,呼呼吹着残草和积雪薄雾飞起,裴玄素的黑狐披风迎着朔风猎猎翻拂。
沈星跑过来了,她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司南盘——这些司南盘刚刚工部和己方的匠人已经仔细检查过了,并且经过前头秤磅的事,还硬生生撬烂了二三十个,确定是没有问题的。
“司南盘没有问题,那,那会不会是路上的问题!”
沈星举着司南盘说。
她不是专门管匠造的匠人,昔日她对这方面感兴趣,她连很多盘古化天地山川变出司南的神话传说都看过很多,她突然想起来偶然在某一本旧书看过,天公地母,山川河域中会偶见一些神秘之地,在那里,司南车的指针会发乱转的现象,又或者经过那地司南就会固定偏向一个方向,而不是指向正确南边。
不知不觉,会让大军走偏。
沈星连指带划,很快赵关山梁默笙也被人叫往这边大步走来了。
沈星举一反三:“如果他们在路上设置了大块的磁石,伪装成山石,那也是能人为造成司南盘指针偏移的!”
裴玄素一瞬就想透了,这些杂役听到的指针转动声音,必是那些人让他们故意听到的!
错误的认知和方位。
万一事发,查摸困惑或大肆这错误的方向撒开人手去扩搜,已经足够背后转移斩断首尾扬长而去了!
沈星说:“只要我们找到了这个让司南偏移的地方,或者这些伪装成山石的大岩石,那这个私库就不远了!”
她真的很聪明,一想到司南盘受影响,已经瞬间想连贯后面了。
破晓的天鱼肚白,雪光微微,她冻了一晚上脸有些白,此时泛起红晕,双眼晶亮,雪沫纷飞,她就像一个飞扬青葱的精灵仙子。
“对!”
裴玄素不吝夸赞,他双目陡亮锐利,垂眸又露出淡淡笑影,如同一个上峰那样的口吻,“沈星,你拿着司南盘,有信心找到这个地方吗?!”
“我有!”
沈星声音褪去平时的柔软,清脆响亮,这样的口吻和上峰的角色,让她心潮一下上涌,变得激动兴奋起来。
裴玄素勾唇:“那还等什么?走!”
他侧头和赵关山梁默笙对视一眼,后二者肃容颔首,那还等什么,马上走!
“快快!马上整队,立即折返铸造局大门——”
火把纷踏,急匆的脚步声马蹄声和信号箭,撒开的人手立即往这边急速涌过来。
裴玄素赵关山这边已经翻身上马,往来路疾驰而去,风卷起披风,剧烈翻飞。
黢黑中,纷踏凌乱中,火把没怎么照射到的丘陵侧畔,范亚夫等人无声隐没在黑暗里。
在望见沈星抱着司南盘跑向裴玄素方向的时候,范亚夫就知不好了。
后续,果然!
两三下甩脱了盯梢的提辖司的人,替身在上马,范亚夫已经来到一里外的镇子某民房之中。
黎明的时分,镇子已经苏醒过来了,贩夫走卒力工,早饭摊子炊烟哗忽,淅索吃面,早茶的茶楼也已经搬开门板准备做生意。
屋里正匆匆要转递进展密信的人,忙直接呈上。
范亚夫展开一看,脸色当即阴沉下来了。
“这个丫头不能留了。”
范亚夫从牙缝里蹦出这句话,当机立断,“吩咐下去,再加快速度!”
只差一天左右,那个私仓就清空,首尾斩断清干净了。
这次他们连自己的人都接上去了。
连日在收拾常山王的烂摊子的范亚夫非常恼怒,他有时不禁皱眉,难道真的有天命?
每当胜利在望,龙江刺杀明明非常成功,偏偏最后一剑被个倒地内侍突然爬起撞偏了一下剑刃,女帝没死重伤,之后又顽强活过来,弄成这样局面。
龙江案查探明明他们占据上风,偏偏杀出一个裴玄素,弄成现在这样局面。
铸造局私库障眼法亦非常优异,连会些堪舆的工部的人他们都私下设法拖下来了,偏偏又出来一个这丫头。
不过范亚夫这人是不信命的,他很快冷哼一声,目露寒光。
几乎是当机立断,招手让心腹附耳过来,快速耳语一阵,后者领命,立马转身。
楚淳风面色顷刻就变了,方才他在土丘就隐有所感,见状大急,“不行!”
他一把拽住那个人,范亚夫等人倏地看过来,楚淳风后背顷刻出汗了,安陆王妃徐氏他们都知道,楚淳风是沈星的姐夫。
楚淳风也知道自己这动作的突兀和不妥,沈星是女帝的人,噤若寒蝉的话题,但由不得他不说啊。
楚淳风说:“那就是个小女孩儿罢了,刚刚出永巷,不过姓徐,搁起来以后或许能用上罢了。”
“但景昌和元娘还在,她哪有什么用?”
“不过凑巧会了这个,其他的她都不会,让人拿下她,我保证以后看紧她再也不会让她出现。”
“范先生,请您给她一次机会,我保证!”
楚淳风咬着牙说。
他拽住的那个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焦急看向范亚夫。
郑御也在,皱眉望一眼楚淳风,又看范亚夫,围着一张粗陋的木桌,所有人都看向楚淳风,又看坐着的范亚夫。
范亚夫慢慢撩起眼睑,盯住楚淳风:“能作号召之用,不管大用小用,她死不冤。”
范亚夫缓缓说:“淳风,你素来能干尽心尽力,今天的话我当没听过,但!你不要再让我听到第二遍。”
他厉喝一声:“还不快去——”
那心腹立即一挣,冲出门去。
楚淳风目眦尽裂,“范先生,范先生——”他追出去,但被房门外听到全程的粗布衣暗卫挡住了,仇焰盯了他一眼,转身快步跟了上去。
很快走远了。
这件事情也尘埃落定了,紧急布置已经进行当中了。
楚淳风没有参与接下来的讨论,他气急败坏重重锤了一下一进院的厅门门框,思绪急速转动,一边想着连自己埋在范亚夫卫队中的暗子都要启动了,一边立即掉头,往范亚夫所在后院冲回去。
他还想再争取,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内巡的岗哨从他身边过,擦身而过的时候,塞给他一掌很小的纸条。
纸条是刚刚写,刚刚裁下来的,笔锋清瘦,字迹雅逸,笔锋起转点捺又有几分遒劲的一行字。
——“不要再争论了。”
淡淡一句话,熟悉的笔迹,犹如那人在他面前。
楚淳风心有所感,立即侧头往斜前方的大门望去。
那人和仇焰先后闪身出门之后,门板“啪”阖上,又弹开一些,门后的守卫正在关,但还没关上,一条掌宽的门缝。
这个哨点临街,一条两丈宽的黄土乡镇巷道,毗邻街市,算热闹,巷道对面是一个早茶馆子,半旧的布幡和招牌,临巷两面墙的一排大窗上的灰布帘已经撑起来,可以望见大半个早茶馆子。
人进人出中,有一个一身素衣,头戴半旧竹篱笠的瘦削男子,身后两桌各坐一个护卫。
素衣男子静静独坐,竹篱笠遮挡住了他半张脸,伸出一截白皙瘦削的手,如同竹林穿雨,微微抬起头,盯了门内的楚淳风一眼。
那双清冷如星的雅致眼眸淡淡一眼,一下子把楚淳风定住了。
……
门后守卫把大门阖上了,惊鸿一瞥,早茶馆子那人被挡门板之外。
楚淳风不由攒紧手里那张字条,他不能再去阻挠范亚夫之令了,低头,但想了想,终究还是快步走了两脚,藉着屋角遮掩拉过心腹陈平耳语一句。
让他赶紧给妻子传信!
……
将明未明的天光,晨风徐徐,檐瓦窗台的雪沫子纷飞细细如雾如绒。
不多时,就有个挑夫打扮的汉子进了早茶馆子,低声禀道:“殿下,陈平放鸽子了,并且盯着确保没有被射下来才走。”
楚淳风为了方便和他传讯和日常叙话,自己亲自从小训的鸽子,一大半拿去龙江给徐妙仪用了,这鸽子体小能蜷缩在竹筒里好几天,楚淳风随行带着本备紧急联系之用,结果现在又先紧着给徐家那边传了信。
他纸笺之意,让楚淳风不许阻拦以免横生枝节,楚淳风还是私下急急给徐妙仪传了信。
“他大了,有自己想法。”
几笼早点和清茶端上,那竹篱笠素衣的瘦削青年男子一身粗简,但独坐和探手取筷的轻缓动作间,却有一种细雪落林的清净雅致。
竹篱笠素手青年,“算了,让他放吧。”
……
整个两仪宫这一边的暗线都动起来了。
暗阁这次也跟着一同南下,但一直没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在镇东头的一个小院子安静待命。
仇焰快速闪身而入,很快整个小院所有人都齐聚了,仇焰扫了所有人一眼,快步进了后进院,让个小队轮流过去,快速分配小队任务。
这次发下一共八个任务,有的小队任务重,联合去了几个小队,但大多都是轻任务,一队一个,或一队分成几队,各领一个任务的也有。
沈景昌是后者,领的是去曲州勘察的轻任务,当然他此刻也不太愿意领重任务,他惦记着也在瀛洲的沈星,不知道她怎么样呢?听说她现在当上女官了,估计开心得很。
心里想着沈星天真清澈的笑靥,小小的黑屋子窗前回望,他也不自禁露出一点会心笑意。
仇焰回来,笑容一敛,赶紧带人前去待命。
领了任务之后,沈景昌其实也不很愿意跑曲州这么远,想着赶紧快去快回,结果刚刚越过郊野找了条渡船跳上去,他一个心腹手下狂奔改方向过来找他。
是大姑姑徐妙仪给他的紧急暗信。
沈景昌打开一看,登时脸色大变。
现场的都是他的心腹手下,他几乎马上就说:“下船,找地方改装,我们去铸造局西边!”
……
浸冷的破晓寒风过后,晨曦喷薄,太阳露头以后,气温就渐渐攀升上来了。
有点冷,但不寒了,一路快马疾奔情绪上涌的裴玄素沈星等人还有些热,把狐裘厚毛斗篷都脱了。
阳光积雪下,赐服华丽鲜艳,就连沈星赵青等一众英姿飒爽的女官服饰也极亮眼,一众提辖司宦营司礼、御马二监快马如奔雷。
这次的事情,说意外,其实也不算很意外。
范亚夫想动手把沈星这个祸头子解决了,但众目睽睽,小半个东都的要紧的宗室勋贵高官都在这里,乌泱泱的宦军和护军,箭雨不是开玩笑的,并不适合明目张胆刺杀破坏游戏规则。
好在他们知晓私仓的真实路径和位置。
这路也不是一直都适合这么多人走的,他们紧急布置了障眼法,还找个合适的位置布上陷阱,准备一网打尽。
再拖延上大半日的时间的足够了。
——没错,目标已经从沈星变成十几个人了。沈星这人有个好处,不是敌人,她不吝藏私的,也不揽功,那些会一些堪舆被各种原因耽搁下来工部匠人官员已经被重新快马载回来了,沈星把自己知道的说了一遍,大家一理通百理用,互相拿着司南盘在边谈论边往前行。
前头七八里路是正确的,但走到第一个岔道的时候,他们就发现司南盘真的不对劲了,不管怎么转圈,金针指的变成的东南方。
往回跑了十几丈,又变正常,他们找了一圈,很快找到一块巨大天然磁矿石,就像一块普通的土岩一样歪在路边,可能有十几年二十年了,日晒雨淋草蔓生长表面风化已经让它和一块普通的岩石一摸一样。
裴玄素命人扒开枯黄的蕨草和表面一层,一铲子下去刮了有一寸多深,才看出里面灰黑色的磁矿石本质。
把这块巨大的磁铁矿用八匹大马拉开,司南盘的指针马上恢复正常。
沈星他们十几人和裴玄素赵关山梁默笙等商讨了一下,最后往左边一条农夫进山砍柴白雪覆盖枯草的模糊土道走了进去。
走走停停,不时尝试寻常车辙,沿途找了七八块巨大的磁矿石,有找错路,又兜回来,曲折向前,最后他们深入了丘陵矮山起伏的区域,终于找了一处磁场混乱的地方了。
沈星紧张又兴奋,“我觉得,可能那私库就在这片不会太远的地方了。”
刚好这片有濒河,她听到有瀑布隆隆的水声了,有水路就容易运输,这也对上了。
半上午的时候下了一丁点的零星细雪,午后微阳又露头了,拿着司南盘的大家全神贯注都热了一身的汗。
裴玄素低声说:“要不要披个薄披风?”
又冷又热的,最易风寒,如今风寒可不是开玩笑的,沈星一看体质就明显不如他的。
沈星原本说不用的,她热得慌,但抬头望见裴玄素隐含关怀和微忧的面庞,他现在学阉人学得越来越像了,有时候的一个回身转面,她经常有恍如望见前世那个裴玄素的错觉。
现在就是。
她心微微蛰了一下,最终没有拒绝出口,甩甩头把错觉甩出去,她抿唇笑了下,点了点头。
裴玄素接过邓呈讳挎着的薄披风,顿了顿,最终没忍住,亲自披上她身上,沈星赶紧伸手来接,单手夹着司南盘自己系系带。
蒋无涯一身军装常服,佯装不经意走过来,大家基本都围着十几个拿着司南的人,提辖司的人不许打搅,但旁观监察还是有的。
蒋无涯看过不少人,但看来看去,还是在沈星身边的多。
要不是不方便暴露他和沈星的婚约,他就直接待在沈星身边了。
他踱步过来,站在云吕儒身侧,瞟了给沈星披披风的裴玄素一眼。
这个艳丽俊美如火如荼又添了几分阴柔冷戾的年轻阉宦,做得动作有点过于亲近了。
蒋无涯微微砸吧一下唇。
裴玄素没有望蒋无涯,他盯着沈星重新端起蹙眉看着的司南盘,不是不知道蒋无涯关注着他俩。
他垂下眼睑。
裴玄素理智上知道蒋无涯的好,否则他不会再三斟酌后温柔劝说她,但一个人独自的心思却沉沉坠进阴翳,他无法抑制生出排斥。
东都里外,游历南北,从来没有哪一个真正的青年才俊这般让他感觉面目可憎。
只是最后,沈星却被这个面目可憎的人抱走了。
——就在今天,在他的面前,他眼睁睁看着,这个抱着沈星离开了他,如流星般往前飞掠而去。
……
“小沈,你过来瞧瞧,这边司南的针动幅度比其他地方都要大很一些。”
沈星刚披好披风,有人喊她,她忙往那边跑去了。
几个人头挨着头,看过自个儿和彼此间的司南盘,“撒开来搜还没结果吗?”
“还没,估计还得看咱们。”
几个人一边说,一边左右挪动几步,往司南金针摆动幅度最大的方向试着走去。
“可是这边是悬崖了。”
不少人都发现了这个问题,除了往山壁另一边几个人之外,都跑过来这边。
大家小心翼翼往外探头,底下是一个山谷,不很深,但有烟雾缭绕,没有积雪,只有浮浮雾霭,看着挺漂亮的,不过底下明显不适合车进。
“嗐!你们来这边看看——”
山壁那边有人突然兴奋喊了一声,这时候突然“嗖嗖嗖”十数支利箭从护军方向激射而出,紧接着就被身边惊诧的同伴按住!
变故陡生!
利箭几乎百分百全中了,那几个有所发现的人来不及说出什么,突然被射中血花爆溅扑倒在地。
从护军中一个纵掠飞跃出了十七八个身手矫健的中青男子,面目一色黝褐,身手当世顶级一流,如同青练逶迤一纵就已经直接到了近前。
沈星他们十几个人回头的刹那,脚下突然一动,这竟是一块临时装在悬崖边的翻板,岩石积雪杂草枯木惟妙惟肖,一眼根本分辨不出这是假的。
一下子之间,上面这十几人差不多全部被倒下去了,惊呼尖叫骤起!
而那十几个高手,裴玄素韩勃邓呈讳等佼佼者第一眼就发现,两王相见,几乎天敌般的直觉。
然而这十几个高手,拔刀拔剑如同白炼闪电,却都是虚招,还是两三个没有站得很边缘,没有翻下去的,那十几个高手直接一跃而下,把剩下的也撞下去了。
裴玄素生平第一次,恨自己没有站得离沈星更近一些!
赵关山使人来和他说话,他和韩勃站在靠后一些的地方正听着,他叮嘱沈星不要靠太近,但徐芳徐容贾平紧跟着,也不怕的。
沈星是直接被倒下去的,脚下一翻,手上的司南盘直接飞了出去,她惊呼,赶紧伸手。
赵青站在她最旁边,扑上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前者扑在翻板上也顷出上半身,还在往下滑,赵青喝了一声,使劲全力把抓到的两个人往侧边一抛,自己滑下去了。
沈星和另一老头被抛起瞬间,边缘已经飞越而出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蒋无涯,稳稳地接住了她。
两人往下坠,他一手揽住她,沈星赶紧抱住他的脖子,蒋无涯不禁笑了一下,他抽出软剑,一路勾着杂书歪松,剑刃和岩石剧烈摩擦迸发出点点火星。
“我给你的匕首呢?”
他说了这一句,沈星赶紧伸出腿把靴筒里的匕首抽出来,一落地挫了一下她又赶紧把匕身朝外,生怕不小心扎到自己人。
她的反应和小动作,蒋无涯看起来每一处都分外的可爱,年轻青稚的漂亮眉眼,在纷飞的雪沫中像一朵美丽的花儿,惊鸿一瞥,心头欣悦油然而生。
这崖不是很高很险,几乎所有人都被飞扑而出的人抱住成功落地了。
矮崖下,几乎顷刻就展开了一场混战。
伤亡有,但不是很多。
不得不说,东西提辖司和两监这边不是没有准备的,护军中的好手也迅速抛绳下来了,很快控住了局面。
唯一有点意外的就是,沈星那边围攻的人最多,但浅窄杂树中,一名护军装束的蒙面夏柳般的年轻人突然出现,一把推开沈星。
蒋无涯回身护住沈星,沈星也紧握匕首转身,两人一下子把蒙脸人认出来了。
“往那边走,”蒙面人往疑似密林无路的方向一指,“那边出去之后,就是一个山涧热泉,过了热泉就是大路,”就安全了。
蒋无涯瞥了崖下开阔处激战一眼,和他同品级叔伯辈的燕山前卫指挥使邓檐涛已经接过了护军指挥权,因为也不废话,一手抱过沈星,沈星赶紧配合,蒋无涯脚尖一点,往后急掠而出。
有人望见了,四散的人都有追上去厮杀,但被蒋无涯的护军近卫拦截住了。
唯独一个裴玄素。
还有韩勃。
裴玄素像疯了一样往前追!
当那个高大挺拔的俊朗身影抱起沈星,沈星微微讶异赶紧配合,他抱着她,足尖轻点身形如流星,在点点微星的积雪和异常葱郁的绿树灌藤之间一掠而走,眨眼已经远去之际。
他头脑“嗡”一声,他也不知为什么,但这一幕让他整个人突然失控了,拔腿疯了一样狂追,这一刻什么温柔,所有理智,全部的劝说,刹那崩溃了。
他狂奔急追!
想把她追回来啊!
胸臆像火烧火燎,抓心挠肺,咽喉哽得发不了声,他今生唯一眷恋的温柔女子。
绝境中挽救他,陪伴他,鼓励他,雨夜炮轰后哭着挖掘他,手指头鲜血淋漓涕泪交流。
那时她哭得狼狈难看极了,他却觉得那是今生今世最好看的容颜。
天会老,他亦老亦死,唯独这一幕在他心中永远不老不死。
有种爱情要沉淀,当时他太悲恸太狼狈顾不上,但缓下来之后,慢慢的慢慢的,一点点深入骨髓。
他发现他对她的爱早早已悄然深埋在他的心底,深埋进血肉,只是他当时不知道。
生根发芽,缱绻茁壮,现在生生要连根拔起!
他舍不得,放不下!
他被刺激得一下子眼泪下来了。
狂奔,狂追。
他想追上去,把她追回来。
可跑出了一里多地,他突然刹住了。
他不能去的啊!!
天旋地动,人世间最伤的情感莫过于此,情绪奔涌,绞着的难以忍受,他咬紧牙关,一抹眼睛,满手的泪,哗哗而下。
……
一直到韩勃拍了拍他的肩,韩勃就慢他十来步而已,见裴玄素突然刹住,跪在地上,掩面痛哭 。
他心内恻然。
但不配就是不配。
站了有一阵子,韩勃才上前,轻轻拍了他一下,“走吧,别担心,咱们有准备,她从这边走就没事的。”
还有蒋无涯在。
蒋无涯也是个高手。
裴玄素侧过头,眼睛还是通红的,但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了。
“我知道,我就想再看一眼。”
确定她平安。
没事了。
裴玄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该做什么。
他扯了扯唇,艳美面庞泪殇如曼珠沙华绽放,美丽而无望,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难看的,连韩勃都不愿意再打击他,唇动了半晌,“她好,不就很好了吗?”
裴玄素点点头:“是的。”
“你说得对。”
说得很对。
声音华丽暗哑,像夜里刚被砂石磨砺过马头琴弦,拉出嘶哑深侬的音色
两人站了一会儿。
最终,裴玄素先动了,两人转身,往来路折返。
几个起落,只余灌木索索摇摆,落雪的声音。
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