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赵青快步走出来。
站在懿阳宫高高的台基上面,日暮黄昏,风很大,西边天际尽头的厚云底下有一线淡淡的残红,天空风云变幻,她玉白鱼龙补服外罩的黑披风猎猎扬起。
她摸了摸披风领口的金扣,自第一天进宫,她的外祖母亲自俯身蹲下给小小的她系好崭新狐裘的领口系扣,从此给她撑腰,纵容着她,爱护着她,直至今时今日。
赵青快步走下台基,几个掌队和心腹在等着她,“走!”
裴玄素一行已经快出承天门了,监察司的大部队也随着同行,赵青很快追上去。
等待牵马的空隙,她站在承天门外,肃容扫了在场的监察司女官女卫们一眼,思索赵关山和宦营那边的人手,还有轮休下值的。
赵青肃声:“自今日起,监察司的东西提辖司及宦营部,取消一切轮值,十二时辰在岗,一直到南下鹰扬府改制差事结束!”
她略略思索,迅速将整个监察司第三部一百三十余人及二百多名女卫一分为二,一半人继续负责原来监察东西提辖司及宦营的工作,另一半人全部抽调出来,“即日起,我等将负责对东宫銮驾的监察!”
“明日出了宫门起,记得给我盯紧了!”赵青厉声!
“是!”
监察司除了本部工作以外,还有监察朝野一切之职责。这任务突兀是突兀,但不算很跨越职权。
只是在场的很多年轻女官还是第一次接触明太子,从这个任务进一步嗅到了帝皇母子间的矛盾激化,明太子这才回宫短短五天啊。
十一年前血洗东宫的腥风血雨她们没经历过,但都不约而同嗅到了当年那种剑拔弩张的感觉。
只不过,监察司女官女卫都是见过大场面的,很多人都没有选择嫁人的,一直在职她们勇气决心都不会缺少,闻言惊愕对视一眼,但很快镇定下来,齐声应是。
很快就由各自的掌队带着,按指示迅速分成两拨。
沈星属于监察东宫的一拨,从今天起到任务结束,她就不回东西提辖司了。
她距赵青也就几步,听见点名从裴玄素身侧不远走过来,就立在赵青左斜前方的位置。
赵青把她调出来了,沈星能力是有,但这个能力放在裴玄素赵关山身边及东西提辖司没啥意思,沈星心是偏的,不如调出来物尽其用。
黑色纱质三山帽,鱼龙补服黑披风,沈星个头娇小些,但和大家一起,披风猎猎肃容往那一立抱拳,看着也颇显英姿飒爽。
赵青拍了拍她的肩,叮嘱:“好好干,折子已经递上去了,监察司很可能要成立一个新分部叫勘察台,正是你擅长的。到时让你管我这边的分部,让你当部台长!”
沈星惊喜,激动得不行,先前赵青说过要给她升官,她以为是品阶往上擢一级或最多升个副掌队这样。
没想到是让她独当一面!
这个勘察部,一听就似乎有几分专门为她量身定做的样子。
“谢谢赵监察使!”
她响亮应了一声,下意识回头望了裴玄素韩勃等人一眼,裴玄素难得在外面露笑意,微笑冲她鼓励点了点头;韩勃也是,冯维他们更是喜笑颜开。
沈星忍住激动的心情,端正拱手应了,赵青点点头,转向下一个人叮嘱两句。
沈星深吁一口气,突然就觉得,不管怎么样,她要先干好自己手头的事,路要一步步走,再去兼顾其他。
她握了握拳。
赵青一一嘱咐勉励过她手下能干的心腹,以及扬声勉励过在场所有人!
“好了,明天就南下动身了,你们跟我走!”
“是!!”
赵青披风一扬,承天门风很大,她转身望向太初宫与两仪宫之间那一大片碧绿色琉璃瓦东宫的位置,她沉着脸盯了片刻,毫不迟疑带着人往那边疾奔而去。
黑披风猎猎而动,一大群人很快就走远了。
……
这么多重的动静,瞒不过人。
这大半的中立派和开国勋爵的躁动一下子静了静。
但他们并没有后悔这几天的方案和争取,开国已经四十年,他们都已经老了,很快就要死了,再像十一年前那样退让是不行的。
不如竭力争取一把。
英国公府,蒋家。
蒋家一系这几天都保持沉默,蒋绍池兵权太重,也没人敢来接触他。
蒋家父子不管在大宴还是朝堂都装哑巴,沉默看着。
蒋无涯和他麾下的神策卫这次完全被排除在南下改制之外,也没什么好说的,平时来往的中立派叔伯都已经不联系了,他就向往日一般沉默戍守东都和皇城。
傍晚时分,刚刚下值,就收到了这个消息。
蒋家父子都在蒋父的书房,日暮黄昏,灰云在天空风中流动,蒋绍池长叹一口气,回头:“唉,接下来怕是安静不下来了。”
蒋家也不知还能中立多久。
唉。
父子两人对视一眼,蒋无涯神情复杂也无话可说,他摇了摇头,两人都叹了口气。
……
各方风起云动暗流汹涌。
安陆王府里。
徐妙仪早早就盯着人给楚淳风收拾行装,这次比每一次出京收拾的行囊都要简单,只有一个大箱子。
两仪宫皇帝这边倒也争取到了三分一左右名额,但还有一半是门阀的,形势不可谓不严峻。
没有人会拖拉一车行李的。
楚淳风压低声音说:“这次过去,我会和明太子那边多接触一下。”
徐妙仪点点头,骑驴找马,皇帝这人,端看他一直攥着徐家,致使徐家这些年不得不越陷越深就知,是半点都没给楚淳风的面子,就由不得他们夫妻有所保留。
楚淳风前几年就和明太子那边的人有接触,她是知道的。
徐妙仪轻轻一叹,每逢出现疑有大变迹象,她就很担心,担心风高浪急倾轧下母家王府有哪一处会出现意外。
她叮嘱:“你一定要小心,别让两仪宫这边察觉。”
“我知道,我知道,你别担心。”
楚淳风连说几句,生怕妻子情绪波动。
夫妻俩在榻沿坐下来,他拥着她,楚淳风今晚就直接出府了,一来是两仪宫那边需要,二来他就算在家也不与妻子同睡,怕明儿一大早起身会吵醒她。
徐妙仪算是又渡过一个寒冬,又挺过一年了。但冬季才刚刚过去,楚淳风坚决不让她跟着出门的,徐妙仪心知自己身体,并没坚持,只再三叮嘱了又叮嘱。
“这次南下,也就改制罢了,整军,安插一些人手,提一些人。明太子那边里三层外三层,就算想做什么怕也不会找到机会。形势是不好,但也没什么危险的。”
楚淳风轻吻妻子的额角,将她轻轻拥进怀里,心道对不起。
他和明太子那边其实并不是近几年才接触深入的关系,他唯独这一点没告诉她,不能,也不敢。但他肯定竭尽所能去保徐家的。
妻子的家人,就是他的家人。
楚淳风说的,徐妙仪也知道,这也是她没有南下的重要原因之一。
“我会照看星星,你别担心。”
两人碎发缠绕在一起,徐妙仪伸手把玩了片刻,仰头,两人不禁相视一笑,楚淳风柔声道:“这次十六鹰扬府,唔,让徐延和我一起去?”
景昌那边,月前成功受伤了,伤得不轻,但不损筋骨,非常附和他们期待的一个度,正好可以蛰伏一段时间。
先前稽查十六鹰扬府的过程确实颇多波折惊险,但徐家一系的人都大致保住了。有部分从前的旧人联络过,但人家显然不愿意再和旧主多接触,徐妙仪也不强求。
这次改制,徐家的旧亲信势力的人怎么安排还得到时看情况再接触联系,徐妙仪不去的话,那就让徐延去。
徐妙仪点点头:“好。”
这段时间,她和己方这边的人飞鸽不断。这次改制,本来两仪宫这边是挺麻烦的。不过裴玄素赵关山那边有星星,大体应该会没事和满意的。
楚淳风不由笑:“星星那丫头有些厉害了。”
徐妙仪也笑:“厉害不厉害,少让我操些心就好。”
夫妻俩偶偶私语,调侃说笑几句,天色不早了,楚淳风的行装箱子已搬了上车,他也要动身了。
和妻子去书房看了儿子,告别妻儿,楚淳风一路出了前院,一步跨出府门。
车马辘辘停在门前,肃容齐整的近卫膘马,夜色已经降临,视线越过檐顶屋角,一大片灰云流动的藏蓝苍穹。
楚淳风一身深蓝色的窄袖武士服,他抬头望天际,风吹云动涌荡如潮。
他长长吁了一口气。
这一趟,于徐家确实是没什么大碍的,很轻松的一次出行。
但他本人却一点都不轻松。
楚淳风神色肃然,冷风中岿然,他动也不动,己方多年的暗中筹谋准备,全都在这一趟了。
他快步下了台阶,问身侧心腹:“楚治怎么样?”
两仪宫大皇子,秦王楚治。
楚治这趟将是他们要用上的非常重要一个棋子,不可替代。
好在这次楚治如以往一样,也去,省了他们背后不少功夫。
楚淳风非常关注楚治,生怕对方有什么意外情况耽误行程。
心腹低声禀:“已经动身了。”
楚淳风:“很好!”
“走!”
一行人翻身上马,马蹄疾疾,往五军都督府方向而去。
……
事情是悄然起于二月十九,梵州鹰扬卫的。
裴玄素为钦差监军,领了圣旨兵符,持节并身后的组成复杂的朝廷改制节使团营,一路南下,先到瀛州,再到曲州,而后蕖州,这样一路往东,再逶迤往北,陆师卫所和水师卫所交集,迅速完成改制中前期工作。
该查的私运网和私贩网案,先前一路留下来的钦差团和提辖司两监的人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就算是神熙女帝,也不会全部入罪中层及以下将领的。
这些人都会一笔抹去,之后再施恩重新改授为募兵制的将领。
裴玄素要做的是,把神熙女帝指定名单上和他这边察觉有不妥的将领借罪剔出去。
一切都只是政治手段。
但这也给了裴玄素不少的操作空间,去安排张时羁等人。
定罪量刑和下旨重授高级将领都不关他的事,每过一处,争执拉扯一轮之后,裴玄素把重要涉案将领写折呈于朝廷,而后剩余的原府兵将领又写一本,一同呈上。
第二本也大多是有罪的,原鹰扬府的大小将领基本都领罪。但他们戴罪原位暂时领兵,裴玄素把整个鹰扬卫疏理好,安抚军心,而后命其沿着指定的路线前进,抵达即将编入的宿军和京军营中,等待重新授命的旨意。
整个十六鹰扬府的原府兵,全部都不会在原地驻扎,大体打成三股,一股往北疆成为边军;一股抵达云州、汾州一带成为宿军;最后一股将会整编后成京军。
这三个地方的边军宿军和京军,则会调出兵马,抵达原十六鹰扬卫所旧址,成立新的卫所驻扎当地。
这些就不详细说了,反正神熙女帝及东都朝臣们肯定是不太熟悉这些中低层将领士官的。
折子附有裴玄素的评价和建议陈条,他很巧妙将张时羁等人放在这些名单的中等偏上层。神熙女帝必然不会全部采信他的意见,到时一压一挑,斟酌来用,估计张时羁他们都会放到裴玄素原来看好的大致位置上。
后续果然如此。
但这些是后事,暂时就不说了。
……
霏霏春雨,纷纷扬扬洒落梵州二月的褐黄色土地上。
稍往南一些江河没有结冰,登船速度很快,裴玄素雷厉风行,配合着太初宫宋显祖等一干战斗力惊人的文臣武将,再加上中立派和开国勋贵那边已经达到此行目的,不敢过分刺激神熙女帝,收敛了很多。
只在重要将领的定罪上有激烈意见,但这个是东都朝堂争论的事情。这边只负责上呈证据链。查验过真伪后最多骂几句,也就消停了。
门阀那边在鹰扬府这边本是有人的,但多年来为行私运暗事,已经被鹰扬府这边找各种机遇交换,把要紧的人都剔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莱州、甘州和陈州水师门阀的人较多的,索性没被包含参与私运的事情。
不过这次也一并改制了。
门阀也在和太初宫较量当中,改制也成,但这些人必须以同样的将位安排好。
——这其实也是曹氏等门阀最终下场的根本原因,这次已经被削入骨了。
这些东都的纷纷扰扰,和裴玄素无关。
这次领了兵符,裴玄素以快准狠手段肃清各鹰扬卫迅速完成梳理,就连不少中立派和开国勋贵看在眼里,虽不喜甚至厌恶他的居多,但也不得不高看他一眼。
这个秾艳凌厉的奢华赐服的权阉,确实是相当厉害的。
如果不是这等际遇,走的又是军途的话,当是一个不可多得将帅好苗子。
这些复杂的情绪夹杂着厌憎,后者裴玄素大概能猜到,但外人太多,这些不相干人的情绪他从来都不屑一顾的。
二月冰雪消融,潺潺春水汇聚入江河,岸上泥泞一片。
梵州鹰扬卫的主营房已经被指挥使陈屏之自焚时烧毁一大片,钦差行辕并没有挤占本来就很拥挤的兵士营房,和五千护军一起,以营帐驻扎在梵州鹰扬卫西侧的苇河边不远。
裴玄素大致整理好了梵州鹰扬卫的事情之后,他还有一件差事。命冯维略做收拾桌子,他起身披上绒面披风,冒着霏霏细雨,撩起帐帘快步来到明太子行辕。
明太子行辕一层一层又一层,守卫监察异常森严。裴玄素离得远远,就望见持剑站岗的女卫和在多层守卫中穿梭巡视的金黄、玉白二色衣饰的女官们。
他巡睃片刻,可惜今晚没有见到沈星。
她当值,两人没法说话,但这么望一眼也挺好的。
裴玄素肃容,冷着脸快步进了守卫圈。地面太湿了,明太子身体弱,而皇太子的车驾很大分两层像个小屋子,索性没有扎营帐,直接以明黄朱红的皇太子车驾当起卧之地。
神熙女帝的严令之下,明太子和个犯人差不了太多。车驾之外,先是东西提辖司,再是寇氏的北衙禁军,然后是羽林卫窦世安的亲信卫军,之后还有监察司女卫的一层。
再外面,还有颜征领的骁果营禁卫军。
前前后后,光是这个核心监控圈子,就宽达半里地,再东边就是五千护军和梵州鹰扬卫的原将领府兵。
除此之外,还有监察司女官活岗,一队队在整个监视圈一层层里里外外巡睃的。
谁也不能见明太子,明太子也不能见谁,只言片纸都不能往外传递,连喝的每一口水,都要经过每一层监视衙部派出的人的共同检视,确定没有问题。
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表面看着威仪赫赫天家气象,实际也是,但苍蝇都飞不进去。
赵关山已经在等着裴玄素了,一见他来,赵关山接过身后宦卫撑的伞,和裴玄素并肩往太子行辕车驾行去。
两人招来梁彻张韶年吴敬梓等两司太监头子仔细询问一番,连明太子今天吃了几两饭,多少菜,出了几次恭?都一一询问仔细。
问罢,赵关山和裴玄素快步行至皇太子车驾前,赵关山冷脸叱道:“进去禀报,赵关山裴玄素前来给太子殿下问安!”
赵关山一反先前行宫接人的毕恭毕敬,声音尖利,疾言厉色,一副剑拔弩张的监视者冷戾姿态。
赵关山平时不是这样的,他有个外号叫“笑面虎”。
但出京第一天,他第一次给明太子“问安”,他这么做完之后,教裴玄素,“我和你必须这样做,东西提辖司亦如此。”
作为被重新接出的皇子,神熙女帝亲生子,赵关山是恭敬的。
但顷刻角色立场变换,神熙女帝高度警戒明太子之际,作为神熙女帝手上负责监视的两把尖刀,并且刀锋还对准明太子亮着的,他们的态度必须比神熙女帝更狠厉!
赵关山绝对不能对明太子继续恭敬!他和裴玄素,包括两人麾下的东西提辖司及宦营,必须贯彻神熙女帝的意志,以神熙女帝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
一旦流露出违背神熙女帝意志对明太子继续恭敬,嫌隙必生,多来两次就该下台一鞠躬了。
他们这种人,这个位置上的人,这么下台只有死路一条。
——每日三次给明太子“问安”,也是神熙女帝的旨意。
当然,赵关山没有擅闯,而是等待明太子的人通报。
这些跟随了明太子不少年头的老人,是神熙三年东宫巨变明太子被废黜皇太子位之时,二十岁的明太子闯进懿阳宫御书房,以割腕为代价最后才保下来的一小撮身边人。
当时是真割!狠狠一刀,明太子疯了似的泪流满面,要不是蒋绍池刚好在,及时抄起手边的笏板疾射打偏了明太子的刀锋,他就真的割断腕脉了。
饶是如此,也在其左上臂留下一条深可见骨足足半尺长的深深伤口,血流如注。
神熙女帝这才松了口,留下他身边这一撮伺候的人,跟着他一起去宾州。
赵关山知道这件旧事,所以他没有闯进去,也私下叮嘱过裴玄素和陈英顺他们,没发现异常的话,绝对不能动明太子贴身伺候的这些十来二十个人。
……
明太子的车驾边上,扎了一圈三角帐篷,是明太子人轮值休息的地方。
今天守门的是个老太监,估计从前也是经历过了,对神熙女帝骤变的态度适应得很快,转头钻进车厢禀报。
不多时,明太子冷冷的声音:“进来。”
赵关山一个箭步,一把抄起厚厚的锦帐车帘,把半开的车厢门推开。
二月的天,赵关山裴玄素连沈星等女官都换了春装和薄绒面斗篷了,銮驾车厢内仍烧着炭盆,一阵热气扑面,明太自裹着厚厚的狐皮大氅斜躺在卧榻上,面庞咳嗽得有些潮红。
明太子近日有些风寒咳嗽,赵关山带了御医来,抬头示意,御医背着药箱上前,小心翼翼地说:“太子殿下,请。”
这双方剑拔弩张疾言威迫的气氛和态势,但他小小御医,哪一边都不敢得罪。
御医给明太子诊脉的时候。
赵关山一个箭步撩起内车厢的门帘,迳自进去检视一番。
裴玄素也扫视了车厢内左右。
今晚的差事才算完成。
之后,赵关山裴玄素便说了告退,转身出去了。
锦帐车帘撩起放下,在晃动,郑安上前把车厢门关上了,明太子剑拔弩张的冰冷姿态这才收敛了。
他面无表情接过湿帕,把左边脸胭脂涂抹的潮红给抹了去。
一半脸泛红,一边脸惨白,看起来异常渗人。
明太子想起神熙女帝,他冷冷讥诮笑了一声,把铜镜扔在几案上。
……
梵州有大片大片的盐碱地,但幸运的是,当年来整土的那个确实是能人,这些年建渠分隔,又不断用石膏土中和,开渠排水,抑制住了盐碱区域的蔓延。
梵州鹰扬卫不是处于盐碱区之内,是位处分隔渠外再往西七八里外的位置。
这边的七八里永业田,还是勉强算保住了的,种庄稼长得不好,但今年没人耕种,春雨一浇,却长出一大丛一大丛顽强的野草,比人的腰还高,连成片,让人无奈又叹息。
这边梵州鹰扬卫多年努力,北郊引进了很多的耐盐的树木,旱柳、桑树、怪柳、皂荚树和白榆等等,冬天落尽了黄叶,早春才刚冒出些苞芽和嫩叶,还有点光秃,但也初显葳蕤。
“噗噗噗”一阵白鸽振翅的声音落下。
自桑柳白榆林的深处,落下一只信鸽,信筒抽出,很快送到护军中一个橘子皮脸的将军手中。
这人是明太子的人。
明太子失联期间,正是他负责打点大小事务,这信鸽传的正是孙传廷那边的北方消息。
——孙传廷辗转北地,去了多处谢家各城的宅子,眼见已经到了最后几处了。
不能再让他扑空了。
橘子皮将军脸色沉沉:“传信,让替身上去。尽可能骗过去,实在不行,杀了他!”
他神色沉凝凌厉,他们现在已经快到虎口关鹰扬总府了!最后的最关键关头,可不能节外生枝,被孙传廷提前喝破主子的假身份。
底下的人立即就去传信回复了。
橘子皮脸却仍一脸沉凝,接下来,他就要递信给太子殿下了!
明太子十年磨一剑,一切已经蓄势到位了,没有第二次机会。
必须崩塌得恰到好处,因为所有东西都是一环接一环的,眼下正是整个计划承前启后的至关重要节点,橘子皮脸这边不能自行决定动手的,因为他不知明太子那边情况究竟怎么样?
决不能动手之后,明太子却没能得到利益最大化的好处!
缺了哪怕一点,对后续影响都是非常之大的。
明太子已经布置好了一切,但能不能动手?何时动手?橘子皮脸必须先联系上明太子,得明太子的亲自示下。
明太子对监视早有预料,也设了好几个联络的手段,但已经有三个不能用了。
只剩下最后两个。
其中一个是会被整个营地同时察觉的,非万不得已绝不能用。
于是,就剩下最后一个。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这样严密到极点的监视形势,依然让橘子皮脸的心紧绷。
不紧张不悬心是不可能的。
他屏息片刻,在纸条上画了下一个山形暗号,这就是提前商定好的,“一切就绪”的意思。
他招来心腹,再三叮嘱又叮嘱,心腹仔细听完,深吸一口气出去,揣着纸张出去了。
这张纸张经过几次的传递,最后被扔在东西提辖司和监视禁军专门用来排泄二便的一个山坡偏东位置,用一块石头压着,一颗开了花的杂草掏出来种在大石边上。
……
淅淅沥沥的冷雨,落在人间,化作冰冻。
每逢这样的季节,明太子总要病上一场,或轻或重,咳嗽久了心肺生疼。
但这种浅浅的疼痛,他毫无感觉。
他神色淡淡靠坐在窗边的卧榻上,一致苍白瘦削的手,两指挑起云锦车帘。
车旁的宦卫和再远一点的禁军,立即就回头扫视过来,而后又侧头回去。
明太子面无表情,好像只是透气,实际他冷冷看着这些牢牢看守他的各岗各哨。
赭色宦卫衣饰,斗牛、麒麟甚至飞鱼赐服都有,华丽而深深扎进他的眼。
还有,这远处近处一重又一重的禁军。
他不禁挑唇,讥诮一笑。
笑意不达眼底。
明太子的情绪阴翳到了极点,熟悉他贴身伺候的几乎马上就发现了,郑安急忙上前,极小声:“殿下?”
“我没事。”
明太子面无表情放下云锦车帘。
他这一生,从小到大,被囚禁的时间占据三十一年人生的大半,从孩提就开始,断断续续,到了今年三十二岁将至。
大约有二十年吧。
最惨烈的一次,神熙三年,他身边所有追随他的文臣武将,包括为他说话的内外朝臣,以及东宫内他的护军所有一切伺候他属于他的人,全部几乎都被杀光。
多么可悲,多么可怜。
他呵呵惨笑两声。
“够了!”
明太子冷声,他这一生,被囚禁得也是足够了,今日,他将要彻底挣脱它!
并告诉囚禁他长达十一年的母亲,杀了他身边几乎全部亲近的人的母亲。
他回来了。
他还要一步步地夺走她死死抓住酷爱一生的帝权皇权!
明太子冷冷盯着窗帘,外面的这些,东西提辖司的鹰犬爪牙、包括那些姓寇的、还有为他那母皇效命的酷吏臣将,一群该死的人。
囚禁、助纣为孽。
他冷笑。
譬如赵关山,杀光他东宫三府的文臣武官,连同他近身伺候的人,罗织罪名,诏狱血海一片,无数看着他护着他长大的人,死无全尸。
他也将会让他们偿付血的代价。
明太子慢慢垂下眼睑,他这辈子唯一愧对的,只有裴玄素。
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明太子已经接到了那个山行暗号,一切就绪,招手让郑安附耳过来。
“联系他,让他把信传出去。”
明太子铺纸研墨,在宣纸边缘绘画了一个弯曲河流形暗号——我无碍,按原定计划动手!
郑安将宣纸边缘裁下,这张宣纸塞进一叠宣纸的中间,小纸条折叠几下,收进怀里。
……
那是个刚入夜的不久的晚上,大家轮流吃饭。
虽说十二个时辰当值,但总要吃饭睡觉的,一队队定岗开始挪动,开始按照排班轮流去吃饭。
沈星吃得比较晚的,今晚她还得值上半夜,寅时才能回去睡觉,怕饿肚子,她就让同组先去吃,她吃最后就好。
一组六个人,一半人去吃饭了,她和梁喜何含玉继续按原路径巡睃。女卫是定岗,而监察女官是巡岗,她这一组六个人都是女官。
她们今日抽签巡的范围是最外围,普通护军那一片。一开始这边不用巡的,但赵青深思熟虑之后,把监察范围扩大了,和羽林卫相接的普通护军的百丈一圈都要巡视。
夜里黑魆魆,河边风大呜呜,野草枝叶刷刷的怪声,连续多天的淫雨,野地的泥泞都快烂透了,特别是人多经过的地方,深一脚浅一脚泥泞直接陷到靴筒边上,幸好新靴不漏水,但也非常冻脚。
护军这边和监视区域不一样,护军要放松得多,毕竟绝对不会有人胆敢袭击鹰扬卫和多达数千护军的南下监军改制的钦差行营,皇太子的安全也不用护军操心。
对比起另一头的一丝不苟井然肃杀,这边可就疏松得多了,造饭吃饭时间,普通护军推水运输柴草食材的去了一批,毕竟那边不干只能他们干,吃饭的又去了一批,巡到边缘的时候,护军站得疏松。
淋了多天雨,大家都挺难受的。
有吃饭休息完了,回来换岗的,被换下的人又赶紧走着或小跑去吃饭的。
夜色里,沈星无意一瞥,她能用袖箭,眼睛特别尖的,“咦,那个人怎么一个人走的?”
“他背影有些熟悉……”
沈星惊鸿一瞥,见夜色里,一个头中等、穿着普通护军服饰的兵甲背影,她顿住了目光。
沈星擅长勘察分析和文书工作,这就注定了她是一个非常能发觉细节以及记忆力本身就很好的人。
她们这些人,因着赵青的态度和一再强调,简直把弦上得最紧。这么多的雨天带着斗笠蓑披天天在泥泞里长时间上值巡察,没人喊过一声苦一声累的。
沈星认认真真,不但观察过明太子身边伺候的那些人,她连围绕太子车驾那一大圈宦卫和寇氏北衙禁军的人,包括自家这些女卫们,但凡岗位能有接触銮驾左右的,她都仔细看过观察过。
她就觉得,前方那个带着大斗笠普通着装的护军,晃眼背影有点熟悉。
梁喜是个经验非常老道的监察女官,她立即推了何含玉一把,“前面有个坡,你在那里猫身,赶紧回去给赵姐报一声。”
她说:“有没有问题,看过就知道了。”
但这里附近不少护军,假设这人有问题,谁知道护军中有没有同伴,对方又在做什么?万一打草惊蛇?
梁喜稍一思忖,当即没有声张,她和沈星何含玉三人佯装继续巡视,转了个弯,而后在坡下的位置,何含玉迅速掉头。
梁喜沈星则藉着夜色,快速往那边追过去。
那人果然有问题!!
沈星梁喜用黑斗篷掩住脸颈全身,配上黑靴,她们又对护军巡守路线背得滚瓜烂熟,很快绕路追上了那个人。
那个人在吃饭的一大排大帐边缘一侧身,然后绕过去了。
而后疾冲而下!
梁喜沈星怀里有信号箭,但她们当然不会现在放,两人对视一眼,神色霎时紧绷。
毫不犹豫,沈星举起袖箭,梁喜抽出特地染过的黑色长刀,藉着夜色遮掩悄悄追上去。
但一下坡,脚下泥水很深,两人跟着那个黑影追出一阵,前面那个人发现了,梁喜沈星大喝一声:“哪里跑——”
沈星立即放了一只袖箭,正中那人背心,他闷哼一声,扑到在地。
梁喜沈星飞奔上去,然这人突然一跃而起,黑巾掩住面,一大把药粉撒出来。
梁喜一偏头,迅速把后一步的沈星推开,她被粉末笼罩,立马屏息,冲了出来。
那人惊慌失措,夺路狂奔。
沈星被推扑到在泥水了,但谁顾得上,立马就爬了起来了。
两人抽出信号箭,跑了几步急追,梁喜一阵晕眩,晃了晃,扶着大石,慢慢栽倒在地.
沈星赶紧把信号箭拉环用力一扯放了。
“咻——”“彭!”一朵橘红焰火在半空炸开。
但那个人已经彻底冲出了护军的巡哨范围,快跑没影了。后方的护军刚看见焰火还不知怎么回事,再加上普通兵甲夜视能力普遍都偏差的。
沈星跳起来,她没有多犹豫,拉了信号箭之后,瞥一眼,大急,赶紧抽出匕首,往那边追过去了!
第62章
沈星在被雨水浸透的黑夜飞跑,前面黑影时隐时现,她尽可能悄悄追上去。
她谨慎,紧张,还有点害怕,但穿了这身衣服,却奇异觉得自己不能退后,要追下去。
她第一次独自一人,以身犯险,是为了公事外事,甚至不是为了徐家和徐家人,这种感觉陌生而战栗,心脏怦怦狂跳,却好像跨过了心里某条界限。
但沈星此刻也顾不上去分辨去想。
黑魆魆的夜,细雨不知何时停了,她头上的斗笠早就不知哪里去了,脚下积水湿透了软泥,她一脚下去全力拔起,以最快速度往前追着。
绕过山坡,擦过一个树林,黑乎乎湿漉漉的腰高杂草,冲出去之后,那人突然不见了。
她一下子想起刚刚那人佯装中箭重伤扑到在地的场景,她急忙往侧边一躲,贴着大石的边上,小心扫视,慢慢往前睃寻走去。
黑乎乎湿透的野外,高矮树影荆棘杂草,河边的风呼呼的,杂声不断却异常寂静,沈星很清晰听见她从泥地拔脚起来的“叽咕”微响。
她心脏怦怦狂跳,意识却前所未有的冷静清醒,在这种两种极端的感官意识,她瞪大眼睛竖起耳朵,一手举着袖箭,另一手紧紧握着匕首竖在胸前,她全程都背后贴着大石或土坡,警惕盯着四周,小步往那人消失的方向小跑过去。
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沈星一直努力巡睃血迹,那人就算没有重伤,那个角度,他至少应该有被射伤吧,气血奔涌之下肯定有血滴落的。
她感觉那个人藏起来了,想像梁喜一样把她解决掉再跑。
她要拖,只要再拖一小段时间,他们的人就该赶到了!
但显然对方是绝对不能让她拖的。
饱浸了雨水的漆黑夜里,两人无声对峙了,骤然,沈星隐约嗅到一丝很轻微的血腥味,在这雨水浸透了的咸腥泥土野地气息中,异常的明显。
沈星眼珠一动,倏地往黑乎乎的灌木丛中望过去!
她突然抬起袖箭!
与此同时,那个方向短距离突然暴起一条黑影,一跃而起,往她狠狠扑过来!
他的蒙面巾已经牢牢系上了,斗笠不翼而飞,黑乎乎的一条黑影,被沈星突然转向的袖箭对了个正着,但这人一直防着,突兀一个侧身,险险避过了这支突如其来的袖箭。
两个人缠斗在一起,黑乎乎的夜里,急促又重的呼吸声,对方是个男子,力气明显要优胜于沈星,但沈星非常灵活,连续躲开了几次,她挥着的那把匕首是蒋无涯送她的,削铁如泥,让对方不得不忌惮。
说来,裴玄素非常不喜欢蒋无涯送她的这把匕首,屡次说要寻一把更好的给她,言下之意就要把这把给淘汰了。
但没寻到之前,他转头却教她匕首的防身和战斗方法,他那么忙那么多生死相关的大事,却在二姐教她的基础上,结合自己会的,琢磨出一套十来招匕首肉搏招法,甚至完成之后,他那么骄傲一个人还首次低头去找了韩勃讨论,完了并督促她有空就炼,非常上心。
当然,沈星自己也很努力。
就是这柄削铁如泥的匕首加那套招法,让沈星和那个人的黑夜缠斗坚持住了。
两人打斗其实很短暂,大约数十息的时间,喘息和生死擦肩紧.窒,骤然,沈星听见梁喜忍着往这边跄踉寻过来的声音,她陡然高喝:“在这里!我们都在这里——”
那人一骇,陡然暴起,一扑最终成功将沈星的匕首打落!两人翻滚着滚下土坡,在泥地的短暂翻爬撕扯之下,那人成功自身后掐住了沈星的脖子。
这一霎陌生的大手铁钳子一般扣着咽喉,陡然施力毫不犹豫要掐断她的脖子,咽骨窒息般的剧痛!但万幸沈星还有袖箭,她在二姐多年的训练下几乎形成了肌肉本能,反手一按皮套机括的某处按钮,“啪”一声抽出一支铁箭,她剧烈挣扎着,反手重重往对方的手划下去!
那一下不管不顾,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手上,那人闪电般缩手将她甩出去,他闪得很快,但左前臂被划了一下,鲜血立马就涌出来了!
沈星剧烈咳嗽着,咽喉巨痛肺部火辣辣,眼前发黑,蜷缩着一时直不起身。
但不待那人扑上来补刀,梁喜赶到了!
梁喜跄踉着连爬带滚冲过来,急忙挡在沈星身前,她忍着晕眩手上持染黑的雁翎细刀,和那个蒙面护军对峙。
两人短暂交锋了一会,但大部队举着火把往这边狂奔已经逼近了,更有甚者,轻身功夫卓越者已经抢在大部队前头,跟着脚印往这边飞跃追来。
那人重重一脚踹倒梁喜,自己也扑倒再地,眼见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那人再也顾不上杀这两个女官灭口,恨极咬牙,一落地闪电般爬起,掉头飞奔出去,很快消失在湿漉漉的夜色里。
梁喜追不动了,实际她已经强弩之末,继续打下去她也快坚持不住了。
晕眩一阵一阵加重,手足乏力,她急忙爬到沈星身边,“小沈,星星!”
沈星刚才头磕到石块了,粉末其实也吸进了一点,药力终于见效了,几厢交集,她呼吸急促眼前发黑,一阵阵眼晕,眼见快失去意识的样子,她急忙抓紧梁喜的手,“那里……”
那人跑了,也不知还能不能追回来。
但此行却是有了重大收获的。
沈星伸手指着斜后方的土坡下的一片土地,就是她和那个护军刚滚下来爬起身撕斗被掐住咽喉那里!
——那里有几个清晰的脚印!
有两个线索,一是前臂负伤了,第二,就是这几个脚印。
一路跑过来都很深的积水,再加上大部队追赶,脚印留不下来的。这样湿透了泥地,上面沈星和那人、底下梁喜和他,缠斗的现场踩踏后根本留不下脚印的。
唯独这里,摔倒滚落后爬起,没有积水,受力很深,留下几个重重的深深的脚印。
沈星摔倒在地,她刚才藉着黑夜的微光,视线无意一瞥,清晰望见了这几个深深的脚印。
又细又窄的靴身,翘头的,这是东西提辖司阉宦专用的官靴。
高官靴子材质更好更贵,普通宦卫差些,但样式是一摸一样的。
换了旁人可能认不得,至少没这么快,但沈星先前天天在东提辖司,和裴玄素韩勃他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人是个东西提辖司的阉宦来着!!
——可能由于时间或什么原因,那人没顾得上替换靴子。
沈星睁大眼睛,但黑夜里看不清那人的靴子样式,那人往杂草丛生的方向逃跑的,显然不会再留下脚印。
这几个能证实他阉宦身份的脚印就异常珍贵,沈星一阵阵发晕,但她努力坚持住了,生怕等下这几个脚印被踩踏没了。
梁喜赶紧顺势一望,她亦立即发现了脚印的特征,大喜,“这人是东西提辖司的!”
沈星心里一松,终于大胆放心晕过去了。
她栽倒,梁喜吓坏了,实在沈星被那人前臂鲜血溅摔的鲜血染了一头一脸,颈脖鲜红一片,刚才晃眼,沈星紧紧捂住喉咙倒地的,黑魆魆的夜光里,她连忙伸手摸了沈星脖子一把,幸好光滑一片。
试呼吸,还好。
梁喜也快不行了,眼前模糊,她中药挺多的,能坚持到现在已经超水准的发挥,努力睁大眼睛但看不清沈星脖子,她才伸手去摸的。
好在先头援兵终于赶到了,雨水浸透的黑夜里,斜后方来的方向传来衣袂掠动的急速猎声,赤红赐服秾艳阴柔下颌侧颜在坡顶一闪,梁喜用尽全身力气,拚命举手,“我们——”在这里!
她也栽倒了。
惊鸿一瞥,把裴玄素骇得魂飞魄散。
……
且说裴玄素得讯的时候,他正在帐篷内和韩勃低声说些什么,韩勃有点不耐烦,这时候外面疾冲而入贾平,在饭帐出来他刚好遇上带着人疾冲而出的赵青,赵青一把抓住他,疾声让他赶紧通知裴玄素赵关山点人来。
贾平吓坏了,赶紧打发身后手下去报赵关山,他往裴玄素的营帐狂奔而去。
贾平吓得脸色都变了,他其实是猜到裴玄素的心事的,作为一个阉人,他太知道这个人有多珍贵这种感情能有多么执着了。
他飞奔而入,“不好了!星姑娘和梁监察发现了一个可疑的护军,她们俩独自尾随追上去了!”
裴玄素脸色霎时一变,疾冲而出。
韩勃抓着贾平的衣服,也急道:“什么回事,赶紧说清楚!”
“我也不清楚详情,赵监察使让我来传话的,她带了好多人,让咱们赶紧点人过去!”
贾平的声音断断续续,飞奔过来传话的监察司女官也赶到了,疾声把大体的情况说了一遍。
裴玄素急声下令梁彻点人。除去原来的监视圈里的人手,所有轮流去吃饭的监察女官女卫、东西提辖司的另半数宦卫番役和宦兵人手,倾巢而出,举着火把翻身上马,往那边疾奔而去。
何舟和顾敏衡专门负责皇太子銮驾的监视和守卫,两人这边没动,但其他的全部都动了起来。
裴玄素心里着急,把点人的事交给梁彻和贾平之后,他率先一步已经带着贴身的人往前面赵青追去,韩勃紧随其后,一行人轻身功夫非常了得,很快赶上了先出发的前者。
这时候,裴玄素心里还不是过分焦虑的,因为女官转述何含玉提供的信息,沈星和梁喜是往饭帐那边去了的,那边人很多。
偏偏刚小松口气。
可就在这个时候,“彭”一声,远离饭帐的野外方向,陡然爆起一朵橘黄色的焰火!
这是监察司的紧急情况和求援信号,不到非常重要或十万火急的情况,是不会轻易放的。
——并且,看焰火升空的位置,已远离护军营地之外了!
所有人一惊,精神一振,赵青一指厉声:“快!赶紧过去——”
疾疾急促的马蹄和火把,裴玄素却已经刹那超过了大部队,和韩勃等几人往那方向疾射而出。
他大惊失色,急切简直无以复加,往那边全速飞奔掠去,心脏咄咄狂跳,沈星和那叫梁喜的两个女孩自己追上去了,他想想都害怕。
一路跟着痕迹,先是见到粉末和袖箭,梁喜在大石边扶坐下又挣扎爬起来遁着追上的痕迹。
这地方非常多的积水,根本没有脚印,但好在刚刚淌水而过还残存些许浑浊和踩踏水草的的痕迹,黑夜中全力搜索,裴玄素越找越急,他发现剧烈打斗的痕迹和血迹,心中一缩,陡然冲上高坡。
紧接着,就望见了终身难忘的一幕。
那一刻,真的吓死裴玄素了,梁喜搂着沈星,无力栽倒在地,两人一身狼狈,裴玄素异常眼利,他清晰地望见沈星鬓发颜面脖颈血红一片,身上也斑驳血迹泥污,头软软垂下在梁喜的臂弯,无力阖目,无声无息。
这一幅两人仿佛死去的无声画面,裴玄素心胆俱裂,他脑子嗡一声,人已冲下去,一把扣住梁喜把人甩到一边,他双膝着地跪着俯身把她抱住,“星星!星星——”
但好在下一瞬,沈星身体是暖的,颈脖后仰有鲜血没有伤口,他急忙伸手一探呼吸。
没顶骇然后陡然一松,虽很短暂的一瞬,但失而复得的巨大情绪波动,两种情绪猝一冲,连眼泪都下来了。
“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
裴玄素紧紧闭着眼睛,用力抹了一把脸,把沈星紧紧往怀里一扣,埋在她的颈窝。
有力的颈脖跳动让他咬着牙关片刻,露出个放松的笑脸。
他赶紧抱起沈星,“看看这个女官,试试用水浇醒她!”
韩勃韩含冯维邓呈讳等人先后赶到,韩勃邓呈讳是最快的,韩勃也赶紧先看沈星,沈星紧阖着眼睛也吓了他一跳,但下一瞬看裴玄素微红丹凤目和放松的神色,他就知道没事了。
韩勃嘲笑裴玄素:“瞧把你吓得,至于吗?”
裴玄素懒得理他,抱着沈星没放手。他心有余悸,抬头睃视四方一眼,握了握沈星的手,片刻又赶紧伸手去擦她脖子上的血,发现掐痕,赶紧检查她颈骨,发现活动自如没事,又匆匆检查她身上,淤泥很多左手袖箭都挣脱一个扣子了,但好在都没有伤口,这才真真正正松了一口气。
这一刻他真情流露,忍不住伸出右手,紧紧贴着她的脸颊,深深吸了一口气。
幸好没事,真快吓死他了。
但其实,沈星中药没那么深,她磕到头了,但不动还好,她模模糊糊是有些意识的。
她感觉有个人直接掀翻了梁喜,紧接着她被抱紧一个熟悉淡淡皂香和龙脑香的怀里。
她不清醒,模模糊糊感觉有几滴炙热的东西低落在她的脖颈和脸上,皂香和龙脑香大盛,她被紧紧抱在一个暖热的怀里。
模糊中,有一双手握住她的手,细细摸索检查她的脖子和她的全身,脖子很痛,那动作细碎,模糊中似有似无,紧接着,有一只手放在她的左脸颊上,紧紧贴着。
因为药力,她的感官和思维迟钝了很多,黑乎乎包裹睁不开眼睛,也反应不过来。
直至这只手轻轻贴在她的脸颊上,触感陌生而炽热的掌心,大拇指上一个硬硬的东西。
想了好一会,她忽然想起韩勃赠裴玄素的、后者嫌弃得不行却一直戴着的那个碧玉扳指。
模糊中,心一震。
她隐约意识到,这人竟是裴玄素啊!
……
后方的大部队很快就赶到了,赵关山也来了,他和赵青翻身下马,快步往疾冲过来。
梁喜被水一浇,还真是有点清醒了,裴玄素小松了一口气,不然他只能尝试唤醒沈星了。
邓呈讳连浇了几次水,梁喜费力睁开眼睛,她指着杂草丛方向,“那人,往那边去了!”
她又急忙费力掉头:“不要踩这里,那人是个宦官……”
方才裴玄素已经瞥那边的脚印,第一时间让韩勃冯维他们注意保护,他低头一看,也眯起了眼睛。
韩勃冯维房伍等人已经分散迅速搜索一圈,没找到其他脚印,他们也猜是杂草丛方向,韩勃还追出一段,不过很遗憾那人已经跑无影了。
大部队已经赶到了,冯维房伍等赶紧指挥保护那两个打斗现场。
赵关山赵青第一时间命人用木板铺地,俯身察看那几个脚印。
两人站起来,吩咐一句保护脚印,肃容望向杂草丛的方向。
赵关山望一眼裴玄素,裴玄素担心引人注目,已经将沈星交给邓呈讳背着了,邓呈讳侧边紧紧站着后一步闻讯赶至的徐芳等人。
徐芳等人是编外人员,不管是监视皇太子銮驾的圈子,还是沈星监察司的差事,他们都不适合参与的,于是就待在偏外围的地方,得讯比裴玄素等人慢。
徐芳等人一脸急色,赶紧探沈星颈脉,这才松了口气,紧紧簇拥在旁。
邓呈讳背着沈星,紧紧跟在裴玄素身后。
赵关山心知裴玄素心里惦记沈星,况且这里有他有赵青,还得分个人回去立即封锁监视圈子,尤其是东西提辖司的人。
赵关山就说:“上清,你带星星回去,还有这位女官,赶紧找个太医来瞧瞧。”
“这边交给我,有什么,我马上遣人通知你。”
裴玄素点点头,“好,大人,那我回去了。”
赵关山赵青迅速命人保护现场,然后立即就带着人尝试往杂草方向狂追出去了。
沓沓的马蹄声和人的奔跑声迅速远去,裴玄素吩咐:“马上回去!”
……
裴玄素一回去,立即下令封锁整个监视圈。
另外,所有去吃饭的人员,尤其是东西提辖的阉宦,特别是能接触到銮驾车驾近圈的,马上查清楚,并整理出名单出来给他。
至于沈星那边。
邓呈讳背着她直奔营帐,裴玄素人还没到就命人赶紧去叫太医。太医来看过后,说都没大碍,这药效很大但不难解,给了一种黄色的药粉化开,让沈星和另一边房的梁喜服下,两名太医再分别给两人用金针放血刺穴。
两人没多久就先后醒过来了。
当时沈星模糊了没多久,她就真正昏迷过去了,混混沌沌中,她仿佛回到前生,在光影中,她穿着青色的宫女服,在宫中逃出来,胡乱套了件咸菜干似的衣服,赶到午门外的刑场。
刑场的喧闹和悲怆倏地远去,光影变幻,她身上的衣服也不断在换,走过的她的青葱岁月,从浅橙色的扎袖胡服,一路到长长曳地的宫裙。
她看见了很多很多曾经的场景,看见裴玄素那张阴柔凌厉的艳丽面庞,神情从冰冷,到浅浅微笑,再转冷戾。
她翩翩宫裙,寂寥而行,看着那个人恨戾的目光和种种冰冷的神色。
还有他掐住她脖子,泛红丹凤目嗜血砭骨到了极点的骇人神色。
沈星脖子很疼,所以她最后困在这个场景里,拚命挣扎着嘶喊着,撕扯到了最后,换成了那个在背后死死扼住她的脖子的假护军,两人拉扯,她拚命挣扎,狠狠一箭划到他手臂上,后者重重一甩,把她甩在地面磕在石头上。
剧痛,梦魇潮水褪去。
她一下子惊醒了。
撑着床一下子坐起来,大口大口呼吸着,沈星睁眼,橘黄色的灯光映入眼帘,简陋一床一桌,地面湿漉漉的褐色泥泞的黄泥地。
她已经回到营帐里。
外面黑乎乎的,已经深夜了。
屋里还有几个人,徐芳徐守,还有裴玄素。前者见她醒,徐守立即飞奔出去叫太医了,守在外面的徐喜徐容也赶紧进来,涌到床前,“星星,你怎么样了?”
“小小姐!”
“小小姐可还有不舒服?……”
小小的营帐,四五个人挤在床前,最中间的是裴玄素,他身上沾了黄泥的长靴和赐服都还没换下来,稍稍一得空,赶紧先来看她。
他方才在站在桌旁想事,眉目有种凝肃砭骨之意,一见她醒,悉数褪去,现出喜色,快步走过来,就坐在床沿。
“我没事。”
沈星一发声,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得很,动动脖子很疼,左边头上也疼,有个大包。
但总体活动自如,是小伤,药效解了就没事了。
徐容去端了药过来,药是他煎的,一直守着,现在营里风声鹤唳人还没逮住,他全程刷锅验水端药回来不错眼守着,就生怕牵扯到沈星。反正他们人不少,分一人做这个也没事。
“小小姐,这药太医说醒了就喝的。”
徐芳他们忧心担心不少,但沈星所为,他们却说不出一句不好的话,徐芳把药碗递给沈星,憋了半晌,小声说:“小小姐好样的。但下次要小心些,最好多叫上些人,或许我们。”
他们关注沈星多年,出宫后就跟着她,看着小小姐长大,深知经历风雨才能茁壮。
裴玄素不禁抿了抿唇。
他垂眼,没有说话,低头把床头袖箭的皮革腕套展平叠好,一个个把半掌长的备用铁箭插进去,完了逐个检查有没有卡好,然后才放回原位。
徐芳他们也出去了,激动情绪过了之后,他们自觉回到近卫的角色,提着药碗告退,守门的守门,送碗的送碗,替沈星去探望梁喜的去探望。
帐子里,很快安静下来了。
烛光轻动,就剩裴玄素和沈星两个人。
沈星终于将目光投向好像有点生了闷气,一直抿着唇不说话,侧身坐在床沿整理皮套的男人。
晕黄烛光下,他剑眉入鬓凤目斜飞,比最开始瘦削立体不少的面庞,轮廓已经很有几分前世后期的影子。
只不过,他不是真的阉人,只要不刻意伪装,人后是没有那种阴柔和阴翳的。
他虽有伪装,但舒展眉目,一种男儿遒劲隐隐崭露。
又将两者很明显地区别出来了。
最起码,沈星是一眼就分出来了。
沈星有些忐忑,她模模糊糊,隐约记得一些彻底昏迷前的印象——其实一直以来,她不是没有察觉一些端倪,但都被她自己用各种借口忽略和说服自己。
但这一次,那种掌心炽热的触感和这个动作隐隐带出的情感,她好像有点没有办法再欺骗自己。
沈星怀疑,但她不敢相信。
她觉得自己感觉错了。
自己这么笨,搞砸什么事情真的不稀奇。
她不敢表现出来,惊慌心乱之间,裴玄素站起身,去桌边给她倒了一盏蜜水,回来递给她,“喝点漱一漱。”
徐芳几个大男人,大概从来没有喝药漱口的概念,出门在外,更是顾不上这个。
但裴玄素心疼她,担心她嗓子不舒服,刚刚命人飞马去取的,让她润喉的。正好也甜嘴了。
沈星嗓子确实很不舒服,说一句话就皱眉轻咳两声,喝了两口蜜水,感觉总算好过多了。
裴玄素看着就心疼,又急,他压低声音说:“你别听徐芳他们的。下次有这样事,尽量让别人去。”
沈星没什么大伤,就是头磕了一个包,还有脖子被扼淤青了一圈。不过喉骨没受伤,淤青发出来散了就好。
伤势比划伤胳膊的梁喜都还轻,太医也说等药效散了就能正常活动了。
但裴玄素没有办法不心有余悸,这次是万幸,被什么打断了,动手那人身手也及不上他和韩勃邓呈讳这样的顶级好手。要是裴玄素上手,他有绝对把握掐断手中人的颈骨。
裴玄素自己拚搏半生,渡月如年,每一次晋升都可以说是用命拼出来的。甚至他本人和沈星也一同携手赴险过,和死亡擦身而过过。
但,走到今时今日,遇到这样的情况,他却再也不敢去想像,万一差之毫厘,沈星……死了,会怎么样?
别人都是褒赞沈星的,并且她几乎可以说几近全须全尾回来了,赵青说要给沈星升职,估计先前还有些资深的女官有微词的,但现在应是一下没有了。
沈星不但会勘察,她监察追踪也做得很优秀。
但坐在灯下,垂眸看着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她脸色苍白长发披散在背后肩侧,脖子一片淤痕,眉目婉约,衬得脸特别小特别羸弱。
裴玄素舍不得,他自己可以拚命,但他舍不得沈星去。
他想她活得好好的。
哪怕有一日,他真的死了,他也想她好好活着,把他那一份也活下去。
裴玄素有些薄泪,外面有脚步声,“禀督主,赵督主传话让你马上过去!”
他忍住,沉声应了一声。
他压着,轻声说:“星星,你是不是担心徐家?让我来好不好?我会竭尽我一切之所能,替你救出徐家的。”
灯光下,他眉目轻颤,眸含薄泪,满腔隐忍情意再也压抑不住,随着这句话,在那双丹凤目和轻颤的鼻翼薄唇中,轻轻流泻而出。
他说:“我不想你再冒险了,因为我很害怕。”
他简直不敢去回忆,那以为沈星去世的一幕骤见。
裴玄素喉结上下滚动,很隐忍,很低声地说完,他也知道自己暴露了,很克制把话说完了,根本不敢看她,外面的疾奔急报脚步声又响起,他站起,转身快步而出。
——要是一年前,沈星和裴玄素初识的时候,她听到他这句情真意切斩钉截铁般的承诺,她肯定会高兴地跳起来,甚至可能都不打算去太初宫掺和。
但此刻。
沈星忐忑紧张的脑子“嗡”一声,心坎的怀疑好像被锤子重重砸了一下,砸得她心脏狂跳,头晕目眩。
这话……什么意思?!
裴玄素喜欢她?
疯了吗?
不可能的?!
怎么会这样?!
这一下简直把沈星一直以来努力维持的东西,小心翼翼保持的距离,一下撕扯了个粉碎。
她简直不可置信。
惊喘一声,她蓦地抬头,惊慌想抓住他问清楚,但被被子绊了一下直接踩在黄泥地上。
门帘撩起又落下,裴玄素已经快步走出去了。
她焦急大喊:“什么意思?”
“你这话什么意思——”
把话说清楚啊!
沈星其实有一点脑震荡,一站起来,磕到头部的地方一阵晕眩,她不得不捂着头坐回去了。
你害怕什么?
你这样我很害怕啊。
天啊——
不是的,肯定是她误会了对不对?
第63章
拂面的夜风乍暖尤寒,饱浸潮润水汽,裴玄素也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说出口了。
他确定,她肯定不会仅有一点隔靴搔痒的疑惑了。
他却热泪盈眶。
像是个渴爱已久的旅人,终于踏出通往目的地的那一步。
不管踏上去会怎么样,他都可以争取,但他终于迈出这一步了。
让她知道了。
过去种种在眼前翻涌,蚕房小小的脸,细声细气,温柔腼腆,牵手飞奔惊惶哭泣,还有高兴的,开心笑了,一桢桢在眼前翻飞。
他有点喜极而泣,又有点泪目,用力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翻身上马飞奔。
让衣袂猎猎,在风中翻飞。
裴玄素有微哽,但更多的是开心,只是没想到的是,情绪很快急转直下了。
赵关山已经返营了,接过裴玄素的整肃后的名单结果,裴玄素这才得以抽空去稍看了看沈星。
为了方便徐芳等人照顾看护沈星,梁喜那边也是,两人是在监视圈子以外的护军边缘区域营帐。
整个护军大营和皇太子銮驾所在的监视区域,都因为这个突然出现的传讯者而风声鹤唳。护军区另一头是整个改制钦差随行团的扎营和办公区域,那边也被这个消息震动了,非常复杂的人马组成,当场就有几乘快马往总府和东都方向疾奔出去报讯了
两仪宫的人给已经先行一步前往虎口关总府的大皇子楚治高子文等人传讯,门阀那边也是。
中立派和开国勋贵涌向銮驾,要求面见皇太子殿下,在外围就被羽林军和赭衣宦卫强势挡住,正吵闹推搡,窦世安头大如斗声嘶力竭,乱成一锅粥。
裴玄素飞马而过,迅速回到监视区另一边边缘的休歇帐区。他疾奔到赵关山的营帐之外,还未下马,就见专门奉命等待他的陈英顺在帐门前急切的徘徊着。
在场不乏赵关山的亲信,大家此刻都有一种大祸临头的焦战栗,裴玄素见状神色不禁一沉。
“怎么回事?”
他迅速翻身下马,陈英顺飞奔而来,后者满脸被骇的震动:“督主抓到那个人了——”
……
黢黑的夜,深沉如同泼墨,吞噬一切般的湿润黑色。
大河的风呼呼狂吹,树枝杂草帐篷帘子在张牙舞爪乱舞着。
赵关山在外面追了一路,那人显然有人接头,已经不见踪迹了。
他立即掉头,返回营区就接过裴玄素手里的那张新鲜出炉的名单。人都在,没有一个缺的。
那人赶在清点之前及时赶回来,混回去了。
但裴玄素雷厉风行,短短时间名单整理得异常清晰,事发时原地站岗肯定没有问题的;去吃饭或解决个人二便问题轮了出去的;最后就是岗位在銮驾最近圈的核心位置,最有可能为明太子传递消息的。
最后一个,无一不是裴玄素和赵关山的心腹,而且副提督号头官掌班领队占比非常之大。
而最后两条交集,出来了十几个人名,甚至连韩勃梁彻张韶年朱郢等人都赫然在列。
赵怀义和何舟顾敏衡正在外面,当时他们是跟在赵关山或裴玄素身边的。确定没有问题的,三人正在帐外一个个把人叫来,询问并让他们提供不在场的人证,他们再去核对,先初步排查一遍。
不管是问的,还是被问的,个个都神色凝重,三两相顾,这个人究竟是谁?!
外面吵吵杂杂,问声答声断断续续,沉沉夜色一盏灯。裴玄素刚才连灯都没顾得上多点,赵关山就坐在桌边就着一盏孤灯细看名单。
他沉默着,目光睃视最后这十几个重点怀疑对象。
赵关山的反应比想像中还要迅捷,毕竟这里都是曾经或现在跟了他多年的人啊!
他率西提辖司已经十多年,再往前还有十几年,他旧事前情和这人的熟悉度异常地高。
他的目光很快停留在其中一个人名之上。
不断被风吹动的褐色帐帘突然被撩起,一身深黄蟒袍赐服两鬓微银的赵关山脸色沉沉站在帐帘之外,这一刻,平时乐呵呵的笑意的已经尽数褪去,他带着人快步往最左侧的营帐夹道疾步而去。
“去把吴敬梓给我拿来!韩勃你亲自去——”
赵关山肃着脸喝了一声,韩勃一愣,他唰一声抽出长剑,带着人飞奔去了。
赵关山已经一步跨进吴敬梓的帐篷之内!
——吴敬梓,西提辖司四大号头官之一,正是当年赵关山挑选了他而后带到神熙女帝面前过目后,之后一直由吴敬梓负责率着宦卫在宾州行宫联合寇氏以及女帝亲信的颜征骁果营,三方一并严密看守着并州行宫和被幽禁的明太子的人。
梁喜详细形容了那个人的背影和高度,吴敬梓并对不上。
但赵关山早年是当个侦查宦卫的,他对搜索非常熟悉,他亲自动手,很快就在棉花软枕的内部,找到了一对垫肩,以及吴敬梓少了一双鞋。
——这个下雨天,大家配备的衣物药物和更换鞋袜不少,尤其长靴,一式五对,全部崭新夹棉,不透水保暖。
但吴敬梓的营帐里,只找到了三双。
他穿着一双,四双。
剩下一双处理掉了,吴敬梓还没来得及把补回来,以及把备用的垫肩处理掉。
赵关山真的来得太快了!他赶在吴敬梓的心腹替他处理好这些之前的间隙就来了。
不远处的吴敬梓,一见赵关山呼啦啦带着人直冲他的帐篷,当下骇得面色大变。
韩勃很快就擒住了他,吴敬梓皱眉骂着,极力镇定,飞速想着该怎么合理借口那对靴子和再度隐藏手上的伤。
他被韩勃粗暴拽进帐内,不大的帐篷没有点灯,黑乎乎的,赵关山深黄高大的背影就静静站在床前,他蓦地转身,眉目凌厉。
吴敬梓一眼瞥见了赵关山站的位置,和手上拿着的两块黑乎乎的垫肩,他当下心胆俱裂。
韩勃反手撕开他的袖子,仔细端详,搓落一小片皮状肤泥,登时露出了才被袖箭划伤的新鲜伤口!
赵关山俯身,眉目恨得狰狞,切齿:“本督待你不薄,陛下待你不薄啊,你——”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狠狠的垫肩扔在吴敬梓的脸上,他捂着手痛哭流涕,能被选中他当然是赵关山的铁杆心腹,也没什么大的性格弱点,比如好色暴躁等一个不沾。
但他却是豫南发大水的孤儿,沦落入宫,亲人死绝。明太子撒开网查,没想到最后却查到他,吴敬梓老母寡嫂还有个侄儿没死。
他最终没坚持住,从知道明太子重出那一天,他就心知不好了。
但没想到这么快。
他家人还在外,明太子承诺过,哪怕将来有什么事,只有他闭紧他的嘴巴,他的亲人都不会有事,可以继续过寻常日子。
吴敬梓泪流满面,黑乎乎的帐内,他不敢对视,死死咬着牙关。
……
泼墨一般吞噬一切的深夜,裴玄素脸色大变,快步疾冲撩帘而入。
吴敬梓刚刚被拖出去,和裴玄素擦肩而过。
他瞥一眼吴敬梓,快步入帐,黑漆漆的帐内,他接过赵关山手里的垫肩端详两眼。
黑暗里,两人呼吸都很粗重。
赵关山后脊发凉,幽禁明太子的宾州行宫的三大看守之一是明太子的人。
他蓦地和裴玄素对视一眼。
“糟了!”
赵关山掩面,这些年明太子究竟做了什么?“得马上上报东都。”
这个差事出了大岔子!
这是他工作上的重大失误。
他必须马上将此间情况上禀神熙女帝,并上请罪折子。
这件事情有多大?
所有人心头都蒙上了巨大的阴翳。
赵关山不敢耽搁,命人仔细再搜,他和裴玄素带着韩勃等人快步往帐外走去。
所有知情者,心都沉坠坠了起来。
黑色硬底长靴踩在泥水里,从外面到大帐,都是褐黄色的泥泞,铺了地毯的帐内早已被浸透了。
赵关山沉着脸提笔飞快写着,裴玄素一动不动站在一边。他从知悉吴敬梓的一刻,一刹那最先想到的,吴敬梓是明太子的人,那岂不是……明太子有机会出来!
就像一个黑色漩涡,陡然出现,将他的心吸进深不见底的黑洞。
他飞快在赵关山写好的第一封汇禀折子签上联名,一个疾步撩起帐帘,“孙传廷有信回来没有?”
——孙传廷这段时间奔波北地,几乎把赵家的宅子都跑得差不多了,还剩三四处,不过他已经打听出来了,谢青灵在安定州求过医,应该是在寿县、朱提县或安定州府城内。
孙传廷每看过一处,都会给裴玄素传讯汇禀,平均五六天一封。
上一封信是六天前。
算算时间,下一封信差不多该来了。
但现在还没来。
不过也还不算迟。
裴玄素命冯维,“把信都取出来了。”
冯维赶紧把贴身收着的信都掏出来,裴玄素飞速拆开重新翻看,没有任何异常。
但裴玄素心脏咄咄重跳,他这个方向能望见百丈以外的皇太子銮驾,金黄朱红色小房子般的车驾犹如一个庞然大物,无声蛰伏在这黑魆魆的春日雨夜。
夜色中,它被牢牢监控钳制,但此刻却像一个无声蛰藏的巨兽。
裴玄素心头有非常强烈的不好预感,他几乎立即下令:“马上命人出去,加派人手,北上去找孙传廷!”
夜色中,他那双斜挑的丹凤目有一种近乎狰狞的黑色厉色,冯维心跳漏了一拍,继而咄咄狂跳,他急忙应了一声,掉头飞速就跑了!
……
孙传廷已经出事了。
北地大雪封路,行走艰难,孙传廷这趟差事办得颇不容易。到仲春渐至冰雪化冻,但路上泥泞就更难走了,平均得花上个三到六天才能抵达一个目的地。
到了地方后,先侧面打听,听说谢家人没在之后,他亲自带人在夜里悄悄入宅察看了一遍,还仔细检查了床角桌边之类的罅隙积尘,确定事实无误。
期间又费了点时间打听了城中有关谢家商行分号消息,一切正常,这才去往下一个目的地。
这样一路辗转,被看过勾去的谢家宅子越来越多,谢家商行的消息也一路汇集,最后孙传廷终于得到确切消息,谢家大商行东家谢茗辛的独子谢青灵肺病复发,去年腊月不顾寒冬往安定州府的麓山求医了,在麓山治了一个多月,直到今年正月才抬下来的,目前人正在安定州。
孙传廷非常谨慎,他知道主子要查的是什么,一路走过来都非常小心没有丝毫打草惊蛇的稍大动作,得悉这个信息之后,立即私下传信在镖局分号的家属中找了一个患重病的,让家人带着,分过去另一个叫杨辛同是裴玄素的心腹负责管理镖局之一的人,让其跟着进了麓山医庐打听查探。
而他本人,则率人轻车简从,很低调进了安定州城内。
这个时候,安定州谢家大宅。
谢家大宅内领头的是个叫黄蕴的男人,旁边还有谢青灵正在外地行商的“父亲谢茗辛”,他们已经收到了橘子皮脸将军的飞鸽传书了。
孙传廷一行虽极低调,但行踪却一直在他们的关注中。
一路都是放空宅,但放到中后期,就不能再放了,不然会让孙传廷察觉异常的。
所以“谢青灵”该出现了。
“都准备好了吗?”
黄蕴是从行宫那边过来,专门负责这边的,“谢茗辛”立即拱手:“大人,已经全部准备妥当了。”
“很好。”
黄蕴也是亲自出手安排的,东院内病榻上的病弱青年妆后和殿下能有七分像,有病入膏肓和多年时间的改变,已经几近天衣无缝了。
他们争取能骗过去。
如果不能,那就只能,杀了!
……
孙传廷带人低调入城,他先命人去街市打探,从给谢家供肉菜的贩子那里打听到了,谢家这段时间确实专门要了专供病人康复的鸽子新栗等肉菜,很多采买的细节也没有问题。
接着,他围绕谢家探听了一番。之后,在次日深夜,孙传廷无声潜入谢家,先绕了这个偌大的府邸几圈,奴仆起居,谈笑争吵各种鸡皮琐碎,井边的绳痕和大小厨房使用痕迹,确定这个大宅确实是长期正常运转,没有一点问题的,他这才悄然去了东院。
看过病榻上呼吸浅弱、大病上一场瘦脱了相但仍然可以一眼看出来就是谢青灵的这个沉睡的病弱青年。
要是谢青灵一点不变,反而会更可能引起孙传廷的观望审视。
但谢青灵真的病瘦了很多,两颊都凹陷进去了,侧躺着都可以看出他佝偻了很多,无声掀起对方裤腿,那双腿是长久不行走的微微肌肉萎缩的样子。
脚踏睡的小厮也是以前那个,但年纪大了不少,有些朦胧翻了个身,孙传廷立即收回想碰触谢青灵脸的手,屏息无声退后。
小厮常年照顾病人,很醒睡,模糊翻身起了,张望一下,俯身给谢青灵盖了盖被子,这才又裹着被子倒下去。
孙传廷等了两刻钟,直到鼾声微微,他才重新自暗处走出,他伸手触了触谢青灵的脸和手,皮肤温热,触手干净没有脂粉。
他点点头。
直到这里,孙传廷这才悄悄离去。
回了客栈之后,次日杨辛快马带回麓山医庐的消息,“没有问题。”
谢青灵看病是真的,病情也真实无伪。
到这里,两人都长长吐了一口气。
看来谢青灵是没有问题的了。
但孙传廷肯定不会就这么轻易就下结论的,临行前,裴玄素叮嘱过他,要亲眼见到人。
这仅有静态,肯定不符合裴玄素话里的亲眼见。
孙传廷为人谨慎,就算没有裴玄素的话,他也怎么也得亲眼见一见动起来的谢青灵的。
但谢青灵这个身体状态,肯定不会出门的。
结合裴玄素的吩咐,孙传廷忖度片刻,很快下了决定,由暗转明,他立即命人去采买了一张拜帖,亲自提笔,以裴玄素的名义写了这张拜帖,说是他家公子偶然闻听故人重病,最终打发他来探看。
裴玄素的名义,谢青灵别说据说已经好转,就算真的病得快死起不了身,也必要见他的。
孙传廷送出帖子,同时吩咐人去采买些药材之类作礼,当天上午,就直接带着人驾着车登门了。
“裴……裴二公子的人?请,快请!”
裴玄素如今蜚声大江南北,估计没人没听说过他的,管家一脸惊愕和慌乱,强自镇定,慌忙拿着帖子往宅内禀报。
孙传廷很快就近距离见到谢青灵本人。
“……是二弟?”
轮椅上的病弱青年,穿着厚厚的夹棉衣服,依然是昔日那个人,但头发掉了不少,他面上似有愧疚沉默,顿了良久,轻声说:“二弟有心的。是,是我的……”
果然还是要动态的近距离!
才能发现破绽啊!
不得不说,眼前这个伪装者,是明太子精心准备的,就是为了今日有可能的不时之需。
但不是一个人,到底不是一个人。
眼前这个青年“谢青灵”,确实惟妙惟肖,但孙传廷这人素来不爱说话,寡言的人注定观察更加入微。
他很快就注意到,那“谢青灵”抬手的时候,和他印象中有点不对!
但其实动作是一摸一样的。
但怎么说,明太子这样的出身的人,他不管素雅淡然或伪装豁达之间,举手投足,总会有一种浑然天成的优雅。
这是与生俱来,身份和习惯赋予他的矜贵优雅,这是他神韵,不经意带出来的,别人很难模仿出来。
偏偏孙传廷就是带着审视,他心细如发,几乎是马上就嗅到了不一样的地方。
哪怕完全没有其他问题,但他直觉,眼前这个“谢青灵”就是假的。
他心下巨震。
但孙传廷完全没有表露出来,他甚至继续完成了这场带着审视的探望,之后留了饭,还匆匆吃了一顿,之后告辞。
离开谢宅大街,他面露轻松之色,甚至和谢辛说:“总算要回去了。”
但两人视线交汇,杨辛心中一震。
但杨辛也不露声色。
两人没有再联系镖局,两人知道这趟是来干什么的,刻意注意之下,暗线联系镖局异常小心,现在连暗线也立即中断了。
他们带人回客栈收拾,出城离开,有心之下,很快发现了尾随者。
对方高手不少,显然是随时打算灭口的,孙传廷心中紧绷。
他很快找了个驿站,飞速写了封谢青灵没问题的信,寄了出去。
之后上马按正常速度南去。
这封信很快就到了黄蕴手里了,拆开来看,一切都非常好。
但黄蕴心里总是有点不踏实,他眯眼盯着孙传廷一行的背影,“继续跟。”
这样一路被尾随,各种伪装若无其事,双方在拉锯较量着。
最终孙传廷手下人也渐渐察觉到有点异常,孙大人和杨头没那么熟悉的啊。
有个手下拿杯子倒茶时,心里紧绷,佯装若无其事失败,热水直接浇出来了,他“匡当”一下摔掉了杯子。
孙传廷心一跳,正要佯装平时说他:“小心些”。
黄蕴一路渐绷渐紧的那根弦陡然断了!
他手一挥:“杀了!”
再往巢河走,就走出他们提前布置过的区域了,算了,不管了,杀了弊小于利!
一场伏杀陡然拉开!!
整个茶棚惊呼尖叫一片,一个金丝渔网从天而降,孙传廷猝然拔剑,厉喝一声,生生破开了一张渔网,带着一行十七人夺路狂奔!
但对方有备而来,这一场打斗异常惨烈,孙传廷身边的人几乎被杀尽,杨辛掉入巢河生死不知,临落水前重重推了他一把,替他挡了七八支箭。
孙传廷在陆路狂奔,他浑身浴血,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天罗地网辗转三州,他最后想起了临行前沈星给他那张白色丝帕。
孙传廷身负重伤,最后把心一横,重重跳进了巢河之中。
鲜血很快把周边的河水染红,他潜入水中,身后是下水穷追不舍的追兵,好在浑浊河水带来阻隔,孙传廷水性很好,他最后勉强勾着一艘半旧商船,跟着船一路往上游走,傍晚抵达了戈阳州,勉强在街边扯了身衣服套住湿衣,找到了位于戈阳卫不远,指挥佥事左海川的私宅别院。
他已经快支持不住了,勉强翻身入墙,很快被人发现,非常万幸,左海川恰好在,一个卫兵头目用长剑抵住他,他取出怀里用油纸蜡油封住的丝帕,“我,徐家……找左将军。”
左海川闻声心一震,疾步而出,结果油纸包打开一看,赶紧把他扶起来,“快,快去叫史大夫来!”
左海川冲到围墙边,很快发现孙传廷入宅的痕迹,跃墙而出,他赶紧叫来心腹:“换了衣裳,赶紧把痕迹都处理干净。”
一灯如豆。
孙传廷挣扎醒过来时已经是深夜,他还高烧不退,断断续续把能说的大致说了一遍,他虚弱地说:“左将军,请你给我传一封信。”
左海川命人取来纸笔,孙传廷不顾重伤,赶紧写下一封密信,一式两份,声如蚊呐:“请您,替我送到丰州城的大运镖局。另一封,能不能请您……替我转送星姑娘。”
他担心大运镖局若被人发现,好歹徐家这边的传信渠道,和他这边是完全不相干的。
“我正有去信之意。”
左海川正要传信给徐妙仪和徐芳呢,正好一起送了,他拿着信出去,匆匆写了自己的,安排人立即送出。
孙传廷做完这些,这才脱力栽倒在床上。
……
裴玄素在二月二十收到这封信的。
吴敬梓事发的第二天清晨。
他一夜没睡,熬着双目泛红,接到孙传廷这封走镖局渠道加急明显软弱无力的笔迹信笺。
他心一沉。
冯维步履急促冲进来,和邓呈讳屏息站在一边等着。
裴玄素撕开封皮,一目十行,脸色当场就变了。
“谢青灵是假的。”
他一刹声音暗哑得可怕,甚至都已经无暇分神去想孙传廷重伤被左海川所救的事了。
巨大的阴翳袭上心头,沉甸甸压着人几近窒息。
谢青灵竟是假的!
而他刚刚发现,明太子很可能可以暗自出入行宫。
那清润尾音微哑,很独特,辨识度特别高的嗓音,还有那隐约有几分相类的瘦削肩背,都是高瘦的个子。
几乎重重击在裴玄素的心头。
力道巨大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这个幕后黑手会是明太子吗?
谢青灵会真的是明太子吗?
如果是,他接近他是为了什么,有什么所图?
清晨的帐篷,蜡烛燃尽,昏沉沉的,裴玄素洗脸的水刚刚端进来,被冯维刚才打翻在地上,无人理会。
良久,裴玄素忽道:“冯维,你亲自回东都一趟!六百里加急,把家中牢里和船上那些人全部带过来。还有,你去大理寺狱一趟,去问裴定方,把当日和后续他查到的东西再仔细重新询问一遍。”
冯维一后脊的热汗,他立即应了一声,冲出去了。
邓呈讳屏住,连呼吸都忘了,一直尝到窒息肺部炸裂般的感觉,才大口大口呼吸。
他一脸隐隐的骇意。
裴玄素吩咐:“你马上传信给北上去找孙传廷的人,让他们撤回来。”
邓呈讳紧张得舔了下唇,咬牙应了一声,“是!”
他掉头跑出去了。
……
晨光微熹,东边的鱼肚白已经出来了。
明太子这身体熬不得夜,昨晚正常入睡了。
一大早,他清醒,郑安立即附耳把昨夜的动静和吴敬梓落网都说了。
赵关山不敢动明太子的人,但銮车守卫增加了一倍,这回真正是丝缝不漏了。
但没关系,该传的口讯已经传出去了。
至于吴敬梓。
明太子淡淡道:“拿下就拿下了。”反正已经不重要了。
他挑起车帘,轻轻嗅了一下,雨后清新的空气。
……
昨夜又下了一场雨。
淅淅沥沥把裴玄素脸上的妆都浇了透,他回来换衣,实际是重新描妆的。
邓呈讳很快把水重新打回来了。
他把湿透了衣服靴袜全部脱了,邓呈讳紧张站在屏风侧,瞥着不断被风扬起的帐帘。
裴玄素打开衣箱,飞速取出一条新的小裤套上,把藏在棉衣里的厚棉垫子抽出一块,塞进小裤的三角兜里理平。
他瞥了一眼光果果的下*身,那一大片毛发下和大腿.内侧皮肤被湿透的厚棉垫子捂着半夜,皮肤泡得发白。
这见不得人的这处。
他瞥一眼,飞速拉上小裤,套上里裤夹裤上衣赐服等等衣物。
他的手不自禁战抖了起来。
这些原本已经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裴玄素控制住手,对着镜子描绘出一张阉人应有的脸。
看得多了,他已经快忘记自己以前的脸是怎么样的了!
裴玄素紧紧攒了下拳,他强迫自己情绪平静下来,飞速把小荷包收进怀里。
裴玄素闭了一下眼,用力睁开。
他眉目甚至有些触目惊心的骇然。
是他吗?
裴玄素第一次捕捉到了幕后黑手的疑似踪迹。
只是这人的身份简直骇人听闻。
一旦明太子是幕后黑手。
那随之而来的问题可就大了。
以明太子的身份,这样的蓄意接近全程窥视,所图必然巨大。
是什么呢?
裴玄素一下子感觉置身于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黑魆魆的漩涡,他正陷于深处。
蛰伏的凶兽随时会扑出来。
让他的血液几乎凝固的。
就在这个时候,帐外的贾平扬声禀:“督主,星姑娘来了!”
裴玄素蓦地转身抬头。
……
对于沈星而言,裴玄素的变化可以说是一夜之间的事情,在这之前,这是二哥。
她把前世那人藏在记忆深处,悄悄和他永别过,还偷偷掉过泪。
骂过,怨过,到底心软,多年了,她孤单到茫然,身边就这个强硬杵着的人,到头来他没了,她到底难受的。
可这辈子已经重头来过了。
她认认真真,把裴玄素当二哥,把明哥也当哥哥,后者还好,前者一开始不行,但她经历了这么多,她终究渐渐进入角色,体会这辈子裴玄素的好,就真的适应了。
可现在突然发现,他竟好像动了情!
犹如波澜起伏的海,已经渐渐安静,清风轻抚犹如湖面,突然被掀起滔天巨浪。
昨晚沈星着急想追问,但没追上,太医预料过她醒后会有晕眩呕吐的症状,方子下了不少份量安眠的药物,她栽坐在窄床上没一会胡思乱想一会,不知何时就趴着睡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感觉好多了,左臂受伤的梁喜已经穿戴整齐,探头进来问她去不去上值。
沈星想了想,说她吃了早饭再去。
但其实套上衣物,她就在直奔裴玄素这里了。
她知道他早上肯定要回来梳洗描妆容的。
沈星一把撩帘进来,邓呈讳笑不出来,硬扯了扯唇捧着收拾好的铜盘等物出去了。
沈星也没有留意到他。
裴玄素一身深紫的飞鱼赐服,鱼首龙身鳞纹微闪盘旋过肩,异常的精美奢华,艳丽而威势摄人。
她跑到他面前,仰头屏息看着他:“你,你昨晚那话是什么意思?”
裴玄素低头看她,她巴掌大的小脸煞白,连头发都没梳服帖,帽子戴歪了,唯有脖子雪白一圈淤青触目惊心。
沈星现在这样子是有点不对劲,她不但不害羞,甚至没有多少纯情小姑娘遇上意料之外对象的含蓄情意的震惊,她有点惊慌失措,仰起的小脸上,尽是隐隐的泪光和有些不愿相信的表情。
她这个表现真的太异样了。
裴玄素这一霎心里闪过很多东西,包括他心心念念她的心事,和以往那些异样。
要是一日之前,裴玄素必然会毫不迟疑告诉她,扣着她的肩不让她退让,把她心里藏的东西都想方设法挖出来了。
大声告诉她,没错,他就是喜欢她。
但现在。
裴玄素一把甩开她手,皱眉道:“能有什么意思,我就是不想你冒险,前头有我就够了!”
“你瞧瞧你,一大清早的,像什么样子?”
他声音有些哑,但表情迅速调整,一点破绽都没有。
要是幕后黑手真的是明太子……
他不敢想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吴敬梓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出来传信,明太子又要做什么?
这个黑色漩涡已经在高速旋转,蛰伏的凶兽随时会扑上来,不知撕碎的会是什么。
裴玄素的心弦绷紧到了极致。
他怎么敢把沈星拖进来?!
沈星一愣,戛然而止,这个回答和表现太出乎意料了,她心里是懵的。
裴玄素背对着她,描绘过的喉结上下滚动,他竭力用平静的声音叮嘱她:“别乱跑了,既然好得差不多,就回到赵青和监察司那边去。吴敬梓已经拿下了,接下来可能会有些乱。”
“你安分些。”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没忍住,又添了简短的四字。
赵青和别人不一样。
赵青不但是神熙女帝的外孙女,她还是太.祖皇帝的外孙女。
不管发生什么,她那边肯定没事。
最多需要提防一下皇帝。
但对于两仪宫皇帝而言,没有继位资格的侄外孙女和侄子又不一样了,除非成了必除障碍,否则皇帝那边也不会对赵青及她手下的人动手的。
所以赵青身边是最安全的。
沈星怔忪站在原地,裴玄素也没看她,他狠狠心,又疾言厉色喝了她一句,她面露怯意,他快步转身出了暗沉沉的帐篷。
……
裴玄素出去之后,也顾不上伤春悲秋,他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关快步来到赵关山的营帐。
赵关山也淋了半宿的雨,他年纪大了身上还有旧患,咬着牙关湿了半夜,回来换了衣服,正坐在桌旁喝药。
韩勃坐在一边,脸上忧色忡忡。
桌上还放着另两碗药,一碗韩勃的,另一碗留给裴玄素的。
一见裴玄素撩帘进来,赵关山指了指药:“暖身驱寒湿的,赶紧喝了。”
一抬头,发现裴玄素脸色不对。
裴玄素说:“大人,我找到了那个幕后黑手的踪迹了!”
连刚才一直在担心吴敬梓累及赵关山的韩勃,都一惊,他和赵关山霍地站了起来。
裴玄素扯了扯唇,毫无笑意,他哑声说:“我那义兄谢青灵是假的,孙传廷一行遇袭十三死一重伤,其余落水失踪。”
“明太子的声音和我那义兄很像,肩背轮廓也有些相类,他……两人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韩勃骇然失声:“你说什么?!”
但裴玄素来说这个,除了让赵关山韩勃心里有数小心提防以外,另一件更重要的是,他走到赵关山面前,“大人,万一……我说万一,我出了什么事,您要替我照顾好星星,不要让她掺和,保护好她!”
他哑声说,还想撩袍下跪,被赵关山一把拉住了,“星星不是我女儿么,你只管放心!”
赵关山心跳都快失序,他重喘气,“不至于吧,不至于吧!”
不至于这么糟糕吧老天爷!!
裴玄素哑声:“我也不知道。”
但他肯定要先安排好沈星的。
……
沈星愣愣的,在裴玄素的营帐站了很久,她有点懵,不知怎么回到自己养伤小帐子的。
但刚回得来,就接到左海川左叔叔的来信了。
一封铁划银钩,正是左海川的笔迹和私印;另一封软弱无力,据徐芳说竟是孙传廷的字迹。
她大惊失色,慌忙打开,匆匆看过,孙传廷那封和裴玄素手上的一摸一样,正是防备着镖局的信遗失,托她转交裴玄素。
沈星心里“嗡”一声,因为孙传廷的险死还生以及假谢青灵脸色都惊变了。
同时,她忽想起裴玄素今早突然改变的态度。
愣愣站了半晌,她赶紧把信塞回去,飞速去找裴玄素。
……
裴玄素没找到,沈星只得把信交给邓呈讳了。
然而就在当日,一个惊变发生了。
大皇子秦王楚治死了!
他抢先带人前往虎口关鹰扬卫总府,在刚刚下榻的营房被一匕穿心身亡。
倒伏在桌上,血流淌了一桌一凳一地。
大皇子秦王楚治,是两仪宫皇帝唯一的儿子。
第64章
时间回溯到昨夜。
大皇子秦王楚治一行之所以提前赶赴虎口关鹰扬总府,当然是有他们的目的的。
表面鹰扬总府改制是十六鹰扬府中最复杂也是最重要的,他们提前一步来当然是想为两仪宫一派争取保住更多的人和利益。
但实际上,两仪宫这边却欲铤而走险的。
杀了明太子!
明太子一出,就将他们苦心造诣好不容易才成功聚拢到的中立派和开国功勋势力拉过去了。
两仪宫这边虽有门阀,但这些门阀世家到底的不同心的,将来若遇上什么,说倒就能倒。
两仪宫皇帝恼火这些就不必多提了。
反正两仪宫目前看着和太初宫势均力敌分庭抗礼,并没有逊色于后者,但实际隐患并不轻的。
都是大浪淘沙出来的佼佼者,走到今时今日,居安思危那是必然的。
实际上每一个两仪宫一派的人核心人物,都深切感到己方的劣势和潜在危机,如箭在弦千钧一发。
这一切都是因为明太子。
有时候,可以用阳谋,就像当初龙江之变刺杀神熙女帝。
形势可以迫使很多人无奈改变立场。
只要明太子一死,中立派和开国功勋们及许许多多因为明太子重出而变得躁动的人,就回到了原点了。
不然,再这样下去,神熙女帝腾出手来分化门阀,两仪宫届时就真的无路可走了。
刺杀神熙女帝都做过了,暗杀明太子决定很快就定下了。
“主营的位置,必然是让明太子銮驾驻跸的。”
抵达虎口关十六鹰扬总府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大皇子秦王楚治带着高子文陈桥等人佯装率鹰扬总府属两仪宫亲信的府兵将领登山避人私下说话,实际楚治声如蚊呐,边观察底下改制钦差团将要驻跸的空营房区域,边低声和身边高子文陈桥等人讨论。
虎口关地势险要,三面环山,面东守西,后方即京畿平原,这一带崇山峻岭连绵不绝,北边濒临大河,乃王朝必遣兵扼守之地。
不过现今改制前夕,鹰扬总府的旧寨墙已经扒了,空荡荡的大小校场也暂无人营训,营房建筑区总体分出三大块,南边的是已经改制完成前府兵和宿军、京军混编成的六万新军,已经抵达,准备等一切结束之后就进驻这个由前鹰扬总府改建而成的虎口卫。
另一边的西边营区,则是已经摘衔卸刃正在等待改编的前鹰扬总府将领和兵丁。
至于最后腾空并已洒扫干净的这眼下北边一小块营区,则是等待裴玄素所率的改制钦差团和护军进驻的。
楚治他们先来的,随意在后者选了个地住下。
表现随意,实际上并不随意。
两仪宫这边连连暗中传书,在原鹰扬总府府兵将领的状似不经意的大力推动之下,最后腾出的才是北边这一块营房。
“到时候一把火下去,他必然得往左边的山崖避逃!”
楚治冷笑:“到时候,他必死无疑!”
左边的山崖就是他们看好的最终重箭伏杀地点。
从纵火的点,到銮驾避逃的路线,到最后抵达山崖,他们都经过精心设计。
这次,必要将明太子置于死地。
“希望这次天公作美,不要下雨,不然咱们就只能用火油了。”
走到半途,霏霏细雨又下,楚治抬头望了望天,说道。
一行人一路走一路说,到了楚治下榻的营房,又讨论了一阵,高子文陈桥等五六个人就各自离去,表面是回房休息,实际是传讯的传讯,安排的安排。
高子文走到最后,前方陈桥迈步下台阶的时候,他突然一扯卸下自己的斗篷和外衣,把伞递过去,隔壁有个差不多个子的楚治暗卫立即接过,一抖都披上,斗篷的兜帽拉上,撑着伞,黢黑雨夜,走了出去,只当是高子文本人。
而高子文则顺着两名暗卫的指引的方向,一闪,顺着廊道迅速走了七八步,轻轻一拉后窗,一闪身跃进了去。
“殿下,有个事忘了说。”
楚治刚刚洗了脸,屋里几个贴身太监宫人伺候,闻言回头,楚治奇道:“咦,高先生你外衣呢?”
高子文却一脸的凝重,压低声音,“不好了殿下!”
高子文是皇帝核心圈子的多年老人,从绥平王府时期就一起过来的,多少疾风骤雨,几次险死还生,楚治根本不疑有他,立即心一沉,赶紧疾步走上前去。
然就在两人附耳低头之际,高子文突然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捂住楚治的嘴巴,一捅,“扑哧”一声,没胸而入!
楚治刹那瞪大眼睛,可素来是个文士的高子文,此刻力道大得惊人,钳住楚治挣扎不得。
等了一会,楚治咽气了。
高子文将他拖过去,随意在侧边桌子摆了个姿势,之后出去,把避让到外间的太监宫人一一杀害。
动作异常轻,连外面前门的明暗守卫都未曾惊动一个。
后窗无声推起,刚才那个暗卫招手。
这个方向的明暗守卫已经全部解决,露出一个无声脱身的罅隙。
高子文跃窗而出,在此无声离去,很快没入黑夜。
只剩下一地倒伏的尸身。
后面喧哗很快就响起来了,往这个方向急追,但追到山崖位置,披着黑斗篷的刺客已不见踪影。
整个行辕区霎时大乱。
这个消息迅速蔓延到其余两个新募兵和旧府兵的区域,登时哗然。
两边新旧将领杨缙、殷正茂、张时羁等人赶紧先把议论纷纷的动静整肃下去,之后不敢耽误,赶紧往梵州和东都报讯去了。
……
消息飞马传报梵州。
简直震惊了所有人。
沈星把信给了邓呈讳之后,她就回去上值了,头晕没有了之后,其实她没什么大碍的。
刚回去没多久,就收到了这个震惊了所有人的消息。
“怎么会这样?!”
赵青王云英严婕三名监察使简直大惊失色,什么情况?天啊,但事发生在虎口关,距离这么远。
这种惊变,站在监察司的立场,肯定欲深入了解的。
且监察司是有巡睃监查朝堂内外的职权的。
赵青快步跑起来,和王云英严婕迎面碰上,三人短暂商量,立即决定分人出去,马上赶赴虎口关勘查。
沈星也在赵青点中之列,一行二十余女官带着一百多女卫,连话都顾不上多说,赶紧牵马踩镫,飞速往虎口关方向急赶而去。
徐芳等三人急忙跨马跟上,徐芳得沈星的话,忙命徐守过去裴玄素赵关山那边说一声。徐守飞速折返,也急忙打马追上去了。
沈星一行监察司女官马不停蹄,当天中午就赶到了虎口关的鹰扬总府。
沿途只换了一次马,真的马都跑得直接躺倒就差吐白沫了。
沈星双腿都是麻痹的,但众人只是稍缓一缓,立即飞奔往北边的预备行辕区跑去。
雨已经停了,地面褐泥地湿着,一行玉白金黄鱼龙补服、三山帽黑色长靴和披风的女官英姿飒爽神色紧绷凝重,监察司的女官和女卫大家都认得,率队的严婕取出监察司金令,可这次却遭遇了太初宫那边的人激烈反抗。
“不许进去!”
“站住,都停下!!”
太初宫的护军和近卫团团将整个行辕区和昨晚追捕刺客途径的路径全部围拢住,不让任何人进去破坏现场。
监察司确实有执法权,但非常之时,监察司女官全归属太初宫一方的人。
现在楚治死了,嫌疑太初宫那边最大啊。
前面推搡吵杂,严婕也是经年女官,没有擅闯,沈星站在严婕身后,她还喘着气,和身边的梁喜何含玉对视一眼。
严婕最后往后挥手,想了一会:“找个地方等一等,裴监军改制使团那边和东都旨意该很快就到了。”
脚下的黄泥地一踩一个坑,进去确实会容易破坏现场,这事太大了。
严婕一挥手,一行女官女卫原路径退后,随便找了个营房檐下蹲等着。
……
这则惊讯,一下子打乱了裴玄素赵关山乃至寇承嗣等人原来的计划。
原本出了吴敬梓这样事情,他们各自密折呈上去以后,该原地等待神熙女帝的手谕指示的。
但秦王楚治突然在虎口关鹰扬总府被杀,裴玄素是必定要立即赶过去了。
他和赵关山商量,赵关山稍一思索,“一起走罢。”
裴玄素一走,带走大批护军,还有整个改制钦差节使团营各路人马也必然是几乎全部离去的。
才这么一会功夫,第二则消息已经送到了,据小道消息,楚治的死和寇家有关。
寇承嗣本来亦打算一起走的,接了这则简讯,勃然大怒:“胡说八道!”根本没这回事。
他们全部人都震惊着呢。
寇承嗣立即来找裴玄素赵关山,窦世安和颜征也赶过来了,还有赵青王云英两位监察使,几人略略商量,很快定下直接护着銮驾一并跟着改制节使团营赶往虎口关。
于是立即各自拔营,连营帐都扔下了不要了。
赵关山快步行至皇太子銮驾前,“殿下,接下来要急赶路,请您先作准备。”
怕把明太子给颠出个好歹来了。
一说一答,言简意赅或淡淡,赵关山说话的时候,不禁抬眼睑瞥了车帘一眼。
……
一路轻车简从,当天午后就赶到了虎口关的鹰扬总府。
马蹄疾疾纷杂,湿泥草树摇曳中,只见大批护军和着装显眼的宦卫及监察女官牢牢护住最中间的一乘明黄朱红车驾自远处驿道尽头飞速赶来。
裴玄素已经一马当先,率着番役宦卫及护军抵达了鹰扬总府。
杨缙、殷正茂、张时羁等刚调遣过来或已经重新授衔、准备率新募兵驻虎口卫的将领,率着亲卫迎出旧辕门。
“裴监军!”
“裴监军。”
这次改制,裴玄素是钦差监军,总领一切事宜,而赵关山及窦世安等只负责监视銮驾的。
所以裴玄素抵达鹰扬总府,不管是刚刚自京营或宿军调过来的杨缙等人,还是殷正茂张时羁等才自各鹰扬卫被裴玄素改制和朝廷重新授衔提拔的,一应大小将领俱都出营来迎接。
改制结束之前,裴玄素是一把手。
裴玄素问:“都准备好了吗?”
楚治高子文等太初宫一行也不是自己来的,改制已经将要完成了,裴玄素把梵州这个最繁琐的卫所放在倒数第二,原本就打算解决完梵州之后,前往虎口关鹰扬总府的。
梵州收尾的时候,已经分出第一批人先往虎口关去了,楚治等人只是其中之一,裴玄素这边的人包括太初宫亲信阁臣吴柏、卫国公郝貌也一并率人前来做前期工作。
各方势力都有。
杨缙面对这个赤红赐服阴柔艳美的年轻阉宦监军,多少有点不适应,但他是待上岗的虎口卫指挥使,于是上前一步回话:“禀裴监军,已经准备好了。”
裴玄素不动声色间,已经和张时羁何阳肃等人对视了一眼,后者都是他费了不少心思提上来的他的人。
其中张时羁将会是虎口卫的二把手指挥佥事,何阳肃牛进新等人后续将会调进京营或云州宿军。
“既然准备好了,就按照这个去办。”
改制的章程,他早就理顺了,虎口关鹰扬总府是改制重点,神熙女帝安排得很详细,不过在此之前裴玄素想提拔想安排的人都已经差不多安排到位了。
按照章程照办即可。
裴玄素招手叫来吴柏郝貌,接下来就让两人带着人和杨缙张时羁那边具体操作即可。
两仪宫独子,身处改制钦差使节团内的楚治突然被杀身死,现在麻烦的是那边的事。
结合现在复杂的朝局,还有明太子层层疑云,谁也不知道这件事的走向会怎么样?
杨缙吴柏接过密封的文牍,当场拆开彼此分看,又分了张时羁郝貌两个比较熟悉鹰扬总府的人介绍昨夜的情况。
说话间,赵关山寇承婴赵青等已经率人护着皇太子的銮驾抵达旧辕门了。
裴玄素瞥了那朱红明黄垂帷沾了泥土都依然威仪的銮驾,他薄唇抿紧。
赵关山驱马上前,“那我们就先护着銮驾驻跸了。”
郝貌连忙帮着指引,往西北方,这是今早刚刚请出来的新空营房。北边先前整理清空的那边现在已经成为案发现场,被拉起警戒不得进出了。
裴玄素和赵关山对视一眼,赵关山窦世安等遂“护着”銮驾去了。
已经历过一次,赵关山窦世安颜征等人绝对把明太子看得死死的,这点裴玄素不用担心。
赵青和王云英低声商量片刻,王云英率大半的女官女卫过去了,赵青则带着二十来人留下。
殷正茂说:“今早监察司的女官被拦下了。”
裴玄素寇承嗣赵青率人快马往北边营房而去,但不管是谁,全部被拦下了,都不许进去。
范亚夫带着郑御楚淳风等人快步越众而入,高子文陈桥几人见到他们眼泪几乎下来了,一个个:“范阁老!范先生——”
范亚夫脸色铁青得可怕,“进去再说。”
陈桥留下挡人,高子文几个急忙跟着一起进去了。
……
东都,太初宫。
御书房,神熙女帝接到这个急报的时候,霍地抬头:“什么,楚治死了?!”
就在今天早上,她接到赵关山裴玄素及寇承嗣等人的密报,刚刚下令赵关山准备将皇太子押返,并命中书拟诏召回皇太子,诏书还没有拟好,就出了这事。
“去中书省,先把诏书叫停。”
神熙女帝沉思片刻,直接先叫停召回皇太子的诏书。
她没有把楚治这一小辈放在眼里,此前当然也没有这样的计划安排。
楚治却突然被杀死在虎口关。
现在召回明太子显然不合适了。
果然,两仪宫那边的暗报和明报很快就来了,“启禀陛下,皇帝接讯后,立即动身出了两仪门,欲快马东去了。”
虎口关和改制钦差使节团的第二次密报后脚又到了。
神熙女帝展开信一看,却是有关楚治出事地点的事后地形俯瞰勘察的。
梅花内卫有能人,根据楚治初到时行走的路径,有人大胆判断猜测,太初宫那边可能有打算对明太子动手的意图。
但不知为什么,楚治突然死了。
现在整个前预备行辕营房北区被两仪宫那边死死围着,明面身份是新虎口卫待进驻将领的梅花内卫也没法入内勘探。
只能等围警放开大众进去时,再行探察。
这样的话,就更不适宜移动明太子了。
神熙女帝沉思片刻,立即给赵关山裴玄素和寇承嗣那边重新发了一个暂不动的密令。
“来人,立即召刑部尚书樊文英、大理寺少卿虞荣、刑部左侍郎石涛进宫觐见!”
“还有,把蒋无涯也叫来!”
神熙女帝反应相当迅捷,压下明太子那边不明疑云,立即召了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的人进宫,组成了对大皇子秦王楚治之死调查的三法司团。
皇帝已经携骇怒不管不顾直奔虎口关去了。
太初宫在那边的人非常吃亏。
神熙女帝的身体已经不适宜远行赶路,更何况楚治再死几遍也不配两任帝皇亲自驾临。
神策卫也是京城执法机构,除了帝皇亲军之一拱卫皇城、京师之责以外,还兼缉拿、执法之权。
横跨军法,权力很大。
所以查案执法也算神策卫的本职之一。
除了三法司之外,神熙女帝把护国大将军之子——蒋家父子是真正中立,从来没有下场站队的,她把蒋无涯和神策卫也一并遣虎口关了。
皇帝已经仅率亲卫出了东城门了,后面两仪宫的亲信将领急忙点了左右骁卫作随驾护军急忙追上去。
三法司和蒋无涯这边不敢耽误,冲出太初宫大宫门,台基上风声呼呼天空阴云盘旋,几人不禁对视一眼,连话都顾不上多说半句。
蒋无涯深呼一口气,急忙冲下去,快马赶回神策卫营急急点了两千神策卫。
赶到承天大街的时候,御史台的人距离远还没到,他们也顾不上等了,急忙快马立即动身。
隆隆的马蹄一轮又一轮,甚至见到了一身金黄龙袍神骏膘马轻车简从连道都顾不上清的皇帝陛下,整个东都都几乎喧哗沸腾了起来。
这是又出了什么大事了吗?!
……
皇帝简直是目眦尽裂啊。
他膝下仅有二子二女,幼子早几年一病去世了,如今年逾五旬,仅仅只有大皇子楚治一个儿子。
把楚治放出去历练,当初他是犹豫的,但温室里长出来的永远只是花朵。最初楚淳风劝,范亚夫郑御等人也非常赞同,哪怕龙江之变得手了,皇帝也绝非平和之君,谁知道这样拉锯会持续多久,惊涛骇浪,扛不住事整个两仪宫一党就完蛋了。
谁曾想,竟这样!
皇帝把儿子放出门历练,不但有范亚夫等人带着,身边还重重守卫,连他自己身边最好的暗卫都放到楚治身边去了。
可竟然告诉他,楚治无声无息被刺杀了!
暗卫死了一地。
甚至剩下来的大部分明暗近卫护军和将领全部都不知过程,嗅到血腥味冲进去,楚治已经死去了。
消息飞马送进两仪宫的时候,皇帝正和大女儿在说话,差点晕眩倒地,捂着头部晃了晃。
整个两仪宫哗然大震,姚文广等人从外殿冲进来扶住皇帝,所有人骇然失色。
皇帝得此噩耗,目眦尽裂,晕眩稍稍褪去之后,立即冲出了两仪宫,直接召来御马,率百余近卫禁军快马直奔虎口关。
姚文广吕岩城包括大公主急忙上马同行。
禁军将领急得不行,急召左右骁卫,率数千护军紧随其后。
……
皇帝一到,封禁终于解锁了。
沈星等待已久,她甚至在赵青的叮嘱下已经小睡了一觉,三法司和蒋无涯随后赶至。
拉扯了不是很长的时间,三法司在,最后各个有资格勘查的部衙都进去了几个人,赵青带着沈星梁喜几个也进去了。
赵青一脸正色沉肃,沈星等人也是,但皇帝死了独子,哪里顾得上给侄孙女的面子,扫过来的目光阴沉沉的戾气。
好像刮骨刀似的,沈星皮都不禁绷紧了几分。
裴玄素在,蒋无涯也在,但这情况谁也顾不上眼神交流了。
楚治的尸身还在原位,但沈星等人被拦在外面,看着皇帝看过楚治,当场眼泪纵横,楚治的尸身被两仪宫那边的刑部仵作仔细检验过一遍,沈星竖起耳朵听着,“一刀致死”、 “凶器带走了,初步判断是个短匕,刃宽两寸三分,厚最高半寸,呈菱形,长度不确定”。
“应未有太多防备”、“不能判断是坐在桌边被杀抑或杀后移过来的”、“结合当场追踪的那两名刺客身手,不排除顶级杀手所刺”……
尸检完毕,楚治的尸身被小心翼翼抬下来,揉直关节,放进早已备好的棺椁之内。
房间里面被两仪宫的人和三法司仔细勘察了一遍,才放沈星他们第二批进去。
沈星也算很细心的,但整体看完又看,得出的结论和三法司两仪宫那边一样,凶手是一击得手之后,开门出外间把几个太监宫人杀死,之后后窗遁走了。
赵青带着沈星梁喜,一路跟着那个路径上,最后来到了最后追失刺客那个山崖。
“刺客可能早有准备,比如留下勾绳等物,直接滑下。”
沈星一遍说一遍记录,还迅速画了个地形草图,把各个重要靶点标上。
赵青问她:“刺客有可能直接跃到悬崖对岸去吗?”
沈星是监察司最擅长勘察的人,赵青对她的能力很信任,跟着人去三法司那边仔细听过看过之后,折回来悄声问。
沈星已经把崖边仔细勘察了一遍,圈下不少脚印,不过由于当时追逐刺客的人太多,把崖边踩踏得不成样子,已经找不到放悬勾的位置了。
她拿着笔那只手伸出大拇指比了比,沈星身边有裴玄素韩勃邓呈讳这样顶级好手作对比,她大概知道没有再次借力的情况下,刺客一跃能多远,加上悬索,刺客也不可能荡到悬崖对岸去。
据两仪宫那边听到的消息,追踪的人也没有听见落水声——悬崖底下是苇河。
所以初步判断,那刺客是折返后面的旧鹰扬总府营房区了。
沈星想起裴玄素,抿抿唇,但赶紧招手让借口帮她背东西跟上来的徐喜,小声让他赶紧去给裴玄素也报个信。
勘察已经差不多了,赵青站在悬崖顶上,她低头看了看边缘,又回头俯瞰一番,不禁说:“反倒这个地方,挺适合伏击的。”
制高点很多,要是都放上弓.弩手,大概能把登上这片开阔山崖的人射成马蜂窝。
那么恰巧,入夜时,楚治带人来过这附近。
赵青站在这个方位,往营区俯瞰,刚好将原来打算作为改制使节团的北边、即楚治去世那一块营区遥遥尽收眼底。
——如果不是楚治死了,改制使节团抵达虎口关,皇太子銮驾肯定驻跸最中间最大的营房的。
万一遇上什么,几个口子再堵一堵,往山这边跑,估计直奔这个山崖了。
沈星跟裴玄素韩勃他们久了,渐渐也会看一些了,她小声问:“那,呃,太子殿下若往这边跑,是不是只能跑山崖这条路?”
赵青点点头:“是的。”
沈星和梁喜不禁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有种惴惴的感觉,雨后风冷,吹得人凉飕飕的。
……
事情迅速进一步发展起来了。
可以说恶化,也可以说越来越让人隐隐心悸。
勘察现场,并没有得到什么直接的证据。
但皇帝的悲恸暴怒已经爆发了,裴玄素赵青沈星那边还的揣测判断,但皇帝直接就知道,楚治确实是打算对明太子动手的!
这是得到了两仪宫皇帝的首肯,并范亚夫亲自安排计划伺机而动的。
两边不断传报私密消息。
而楚治一行的抢在第一批赶到虎口关,正是为了提前布置的。
梵州明太子那边突兀的骚动,不管发生了什么,大概明太子是不会再前往虎口关了。
范亚夫正命人飞鸽传书叫停楚治那边。
紧接着楚治就死了。
那么凑巧吗?
——楚治一死,就算神熙女帝没有叫返明太子,明太子也施施然无虞,不会经受任何的性命威胁。
这里头的因果藕断丝连,每一环都和明太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皇帝丧子巨恸,一腔忿懑恨戾直奔明太子而去。
皇太子行辕。
外面喧哗骤起,夹杂着窦世安咬着牙关的喝声,“陛下,请留步!!”
两仪宫皇帝冷笑,阴鸷盯着单膝下跪挡在自己面前的窦世安,“怎么?朕不能见皇太子吗?”
当然不是的。
皇帝怎么可能不能见皇太子?
皇太子正位东宫的诏书,其中就有两仪宫颁下的正式册封。
哗啦啦跪了一地的中立派和开国勋爵,被这句话堵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皇帝一直以来都是遵守游戏规则的,他也不得不遵守。但现在他死了独子,眼下,他不欲遵守游戏规则了!
皇帝一步跨过这些人,带着一大群人疾步直入皇太子行辕。
整个皇太子行辕本来重重守卫和监视网,被一压,中间收缩两边覆压进来,不少宦卫拔出来了刀,但谁也不敢真怼上去,只能不断往后退。
明太子坐在窗畔的短榻上,郑安采了墙角一丛有点像狗尾草一般小杂花,用个很小的圆口黑釉瓶装着,放在窗台。
春季的杂草生命力蓬勃,有一种娇嫩的碧色,也算一道风景。明太子没有嫌弃,他饶有兴致,淡淡挑唇,轻轻抬头,端详这簇连名字都叫不上的杂草和粗陶罐。
他很优雅,淡淡微笑,仰首,几可入画。
赵关山只当看不见,花和陶罐检查过没问题就好,至于粗糙罐子和杂草配不上皇太子殿下,这个他就不管了。
人年纪大了,忙碌到现在他有点吃不消,刚坐下拿起筷子,就听见外面喧哗声起。
明太子端详青花,淡淡一笑,视线挪开,“孤出去会会他。”
不会也不行了。
喧哗声越来越近,明太子一步跨出一直没有出过的门槛。
赵关山摔了筷子疾步而出,刚好望见这一幕,而他不禁脸色一沉。
而他没法阻止。
既没法不让皇帝闯进来,明太子要迎出来,他也没法没办法拦了。
皇帝盛怒下这一出。
赵关山刹那想到的却是,明太子这个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的监视网,这一刻呈半破状态了。
赵关山只得疾步追上去。
“要防范两仪宫那边冲动动手!”
他咬着牙关说,万一明太子出事,那可就完蛋了。
……
诘问、辩驳,愤怒、淡然,这场声势浩大的质问到最后,甚至发生了肢体冲突。
现场敏锐的人可不在少数,种种千丝万缕似是疑非的藕断丝联。
如窦世安这样经历全程又非东西提辖司的高阶武将,甚至心里想道:太子殿下,您难道不回东都了吗?
真是您吗?
若真,弄出这一出为了什么啊?
反倒是中立派和开国勋爵们,先前支持明太子全因血脉,但此刻见青年皇太子,淡然自若,临危岿然,条理清晰,该淡声淡声,该声势雷霆则声势雷霆。
他们不禁激动得难以自抑。
这场混乱持续了半个时辰,肢体冲突之间,如果明太子有心传讯,估计传个三五十个都不成问题了。
暴怒的皇帝终于被他麾下的人拉住,赵关山窦世安赵青等人迅速将明太子围拢。
双方总算分开了。
现场桌倒凳翻,混乱一片。
这件事情结束以后,太初宫这边的人赶紧往东都传讯。赵关山、裴玄素、寇承嗣、赵青四人用的飞鸽加急密报;连窦世安、颜征也走了正常渠道的快马了。
……
最优秀的飞鸽,一日千里,但哪怕东西提辖司监察司这样的地方,一等飞鸽存量都非常稀少,非极重大消息不用的。
这次也给上了。
众人斟酌又斟酌言辞,很多都是平铺直叙,但神熙女帝一眼就看懂了。
借二连三的飞鸽急报,神熙女帝不禁站了起身,眯眼,“楚明笙,你究竟想干什么?!”
……
回到虎口关。
皇帝巨恸之下,有些迷了心窍,随行御医赶紧用了针药,他才渐渐在声嘶力竭的状态下平复下来。
一国之君,半生奋斗,此刻老态尽显,大悲之下,掩面痛哭失声。
但皇帝好歹还有个孙子的,虽然年幼,在心腹文武和大女儿含泪忍悲的宽慰之下,最后渐渐收起悲恸,一门心思要查清真相为儿子惩凶雪恨。
一排尸身停在楚治去世的院落的前庭,这都是当日被杀的明暗二卫。
沈星甚至看到仇焰。
——就是两仪宫的那个暗阁大统领。在常山王金矿的炼金厂机括消息室里,用机械臂杀了他们不少人,给他们添了很大阻碍的那个黑衣暗阁首领。
他还诱裴玄素韩勃等人追入山林,但裴玄素没上当,最后才很快发现了私兵营和兵刃问题,那个人。
仇焰身手之高绝,连裴玄素韩勃在他正当盛年的他面前,都稍显几分稚嫩。
沈星当时真被这人流水行云动若雷霆杀着般的优美顶尖身手给惊叹到了。
现在他死了。
——皇帝对楚治的安全真的非常重视,自从和太初宫碰撞激烈程度升级之后,他甚至把好几个跟随自己多年的顶级心腹暗卫都给到楚治身边随行。
其中就包括昔年绥平王府暗卫队长、即如今的新暗阁统领仇焰。另暗阁成员也有足十几个,有新有旧。
仇焰百分一百的心腹,是皇帝身边身手最高的暗卫首领。
之前皇帝悲恸之下没顾得上,这下子不禁俯身,“仇焰,仇焰!”
“夏侯,阿梁,大观!”
原来这人叫仇焰。
沈星不禁长长松了口气,幸好景昌负伤了没来,不然……这情况可就棘手了。
裴玄素一身赤红华丽的妆花云锦赐服,同色披风,一日下来长靴披风下摆沾了不少泥点子。
暮色四合,檐角半旧风灯吹得忽忽转动。
他发现仇焰比沈星还要更早一些,几乎一跨进门槛他就瞥见了。
昏暗的天地,背光而立。
电光石火,他心蓦地一沉。
裴玄素发现了仇焰之后,几乎是刹那就想到了一件事。
——仇焰身手有多高,裴玄素是知道的。能把仇焰无声无息杀死的,并且速度这么快,必然只能他熟悉的人。
暗阁成员。
否则,一般两仪宫的人都不可能认识仇焰;就算范亚夫,估计平时也不会和仇焰过多交情,和负责皇帝安全的暗卫队长保持距离,这是人臣必须的。
九成多的几率,唯有是仇焰手底下的暗阁成员能做到!
皇帝似乎也想到了,脸色很阴沉。
在这片将夜未透的暗色之中,穿堂风呼呼而过,似血般赤红的披风猎猎翻飞。
裴玄素一动不动,他想,假设楚治之死是他(明太子)炮制的,明太子既能把手伸进暗阁,那……梅花内卫呢?
好端端的,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为什么女帝突然翻查九皇子?
而且,之后这么长的时间,为什么还没查到裴祖父?
——从神熙女帝启用他,裴玄素猜度,九皇子一事很大的几率是没查到裴祖父身上的。不然神熙女帝当初不会把宣平伯府交由他随便处置的!
为什么呢?
这事真的很隐秘吗?
但观裴祖父当初恐惧的态度,查出来应该不会太困难吧,最多费点时间。
那后来,为什么查不到了呢?
……是不是,因为有人伸手阻了?
为他这边的挣扎发展,人为提供了时间和空间!!
——从蒋无涯第一次在陆通商行发现了的意外第三拨窥视者而见,裴玄素有种强烈的直觉,幕后黑手的意图很可能是在他身上的!
至少是必是重要意图之一!
携春寒的冷风一掠扑面,一刹,裴玄素倏地捏紧双手。
第65章
北营,案发营房的左侧营院,皇帝行辕。
“覃怀,你马上把暗阁所有人都收拢起来,筛查结束之前,谁也不能踏出房门一步,违者以同党论处,群起而诛!”
这个夜晚,注定纷杂。
皇帝看过仇焰等人的尸身之后,几乎是马上就折返了他草草下榻的隔壁大营院,下令将整个暗阁的随行人员立即停下手头一切事务,勒令进屋,互相监督,命副统领覃怀立即进行排查,并嘱咐宁枉勿纵。
重点排查对像为从神熙女帝手中多年经营下分出的那一半前鸾仪司暗阁成员。
他身边仅放从绥平王府跟出来和仇焰等一般已守卫他多年的五六名暗卫。
还有大女儿楚元音也是,不过楚元音身边的几名暗卫一向都是老人。
楚元音也是眼眶通红,她忍着悲伤安慰父皇:“爹,咱们一定可以找出凶手,以慰哥哥在天之灵的。您要保重自己。”
皇帝双目赤红,神情难掩痛悲,这一天下来老态毕现,他强自按下伤悲,“爹会的,好孩子你也是。”
皇帝打起精神,握女儿的手反安抚了。
他站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眉目转凌厉,凶手他肯定要五马分尸的!他有种直觉,背后的主使者必是明太子。楚治也是皇子,存在碍着他,釜底抽薪以图日后是吧?
等他把一切查出来,让明太子连太子都没得做!
——皇帝和神熙女帝斗了这么久,对后者的行事作风很了解,神熙女帝不会冲楚治下手的。
正如明太子正式登上政治舞台前,他也不会想起神熙女帝这个儿子。
皇帝咬牙切齿:“明太子!好一个明太子——”
他恨声!
……
改制钦差节使团营驻地,最东侧,监军太监行辕。
地牢。
裴玄素特地挑的一处毗邻营狱的营房区作他下榻的监军行辕,最底层的地牢已经被草草清一遍,冯维已经回来了,借徒步急行军陆续赶到的护军和后勤车伪装遮掩,把人都运进来了。
裴玄素自从获悉宣平伯府真相之后,对这个幕后黑手的深挖稽查一直没有停住过。
从裴祖父嘴里得到那些查探过程涉及的人员,他当天就直接把人从裴家别庄全部起出来带进侯府。之后南下改制,也一路带着。稍一腾出手,他就是对这些人的亲自严审,把这些人的过往甚至祖宗八辈都倒腾了不下三遍。
期间陆续从外面添了一些人关进去,一同拷问。
今天二月廿一,冯维自东都折返的同时,还跟回来了一个叫杨慎的人,高大的身材,陌生的面庞,黑色扎袖胡服外匆匆套上一身护军的军服。在押运的后勤车上有一个黑色大布袋,他把布袋拉开里面露出一个也套了护军服的昏迷男子,刚把这个人半扶半掺进门,杨慎直接一把将他扛起直奔地牢底层。
沈星本不应该认识杨慎的,但上辈子杨慎就是裴玄素的心腹股肱,也是个熟面孔。
黢黑的地牢,松油火把啪啪燃烧,黄色火光在昏暗黑色中闪烁跳动,逼狭的地牢底层陈旧稻草遍地,一股浓郁的潮湿混合陈腐旧血的腌臜的味道。
但根本没人在意这些。
裴玄素费了很多心思,终于被他挖到了一个昔年裴文阮派出去接曹氏母子遁离的心腹近卫和家人被中途伏杀现场的目击者。
那是个老农夫,家不在附近,当天穿过龙江北郊一带的野地,准备去数十里外看新出生的外孙的。
他好酒,昨夜得喜讯酩酊大醉,次日还晕乎着,骑着骡子走着走着走岔道了,人直接摔在茅草灌木丛里呼呼大睡,骡子跑了。
“……那天大约巳时,春阳很大,到天肩上,”那老头战战兢兢,嘶声说:“小老儿模模糊糊听见马蹄声,很急,突然长嘶彭彭响,睁开眼看了一眼,看见一群穿黑衣服蒙着脸的人对骑马的人大杀特杀,血肉横飞淌了一地,……”
那真是一个噩梦般的场景,当时把老头酒水一下都吓作冷汗出了。骑马的裴家近卫和家人突然被绊马索绊倒,快马横飞重重摔出,急忙跌撞落地,然而突然出现了一群黑衣蒙面人,一声不吭对他们大杀出手。
那些黑衣人身手非常高,着装蒙脸的黑衣也是统一规格的。老头不会看身手多高,但他直觉就是这群黑衣人很厉害很厉害,“才十来息的功夫,就杀干净了!那些黑衣人好厉害好厉害的……”
横臂残肢,人尸马尸,鲜血溅湿黄土驿道。
幸好小老头倒睡的草丛比较远,又是下风位,再加上驿道人来车往,堵住只是临时的,解决了人马以后以及拉来板车拖走尸体,铲去染血黄土和草坪,用黄土重新覆盖,消弭痕迹。
匆匆巡睃一圈,小老头很幸运没有被发现,他也机灵,立马滚下身后土坡下的小河,没命泅水,更幸运是一上水就找回他跑远的骡子,骑上骡子就跑了,躲过了驿道通行后第二次的扫尾搜睃。
“应该是暗阁。”
杨慎说,他奉了裴玄素的暗命,在龙江一带寻摸了很久,最后用恫吓的办法最终成功诈出这个小老头,之后根据小老头指点的范围,“在抵达虎口关前,我接到了阿彭他们的飞鸽传书,说已经找到埋尸点了,正是梁副队他们,有十七个人。
裴玄素也接到了,一式两份的飞鸽传书。
裴文阮派出去给大儿子飞马报讯及接走曹氏母子的近卫,必然是心腹并且身手很不错的。梁晗是父亲多年近卫队副,身手很不错的,能被人仅十数息全部击杀,加上小老头的形容,动手的必然是暗阁无疑了。
裴玄素斜靠在太师椅上,单手掩面,哑声:“暗阁?”
皇帝遣出的?
抑或,明太子?!
沈星也在,她把查核到的案情私下摘抄了一份,趁着分开的时间跑过来给裴玄素的,顺便把没敢往纸上写的东西口述说一下,刚好碰上这个。
她听见暗阁两个字,心不禁一颤。
她没想过和裴玄素再续前缘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这个。
景昌没有参与龙江刺杀,这个沈星可以肯定的,那他和他的人去哪了?
是因为皇帝不够信任,让其待着闲着,或许给些不着紧的其他任务溜着。
……也有可能,明太子能把手伸进内阁,假如他就是那个幕后黑手?那,他会不会矫令让暗阁去做眼前这桩事情呢?
景昌,有参与其中吗?
上辈子,她和裴玄素有一段矛盾和分道扬镳的过程中。他有天开始态度突然急转直下,比之前还要冷漠冰霜隐含暗戾很多,至今她也弄不清楚为什么?两人和好之后,她问过他但他没说,阴沉着脸离去。
她也不敢再问了。
怕揭开好不容易掩过去的东西。
因为那时候她有个猜测:可能,她说是可能,是景昌的原因。景昌曾经在龙江之变做过些什么,让他态度陡然巨变。
但景昌那时已经死了,也没法求证。可能因为景昌已经死了,而两人后期一个太后一个权宦需要彼此合作互惠,他这才最终把这茬给揭过去。
当然,这一切只是沈星的私下揣度,有可能不是真的。
反正她也说不好,但这应该算她和裴玄素之间的一个雷吧。除去种种的个人原因,她从没想过和他再续前缘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重生以后,沈星也不敢询问景昌或大姐。因为后续姐夫和自家会投向明太子。她不知道两者是不是从前就有勾连的,可明太子是大白鲨,这种深层次利害利益牵一发动全身,不可能因为一个小女孩胡言乱语而轻易改变,不管她说的是什么。
就好像现在,景昌想退,家里想退了,也根本没法马上抽身。
还得先找机会,一点点慢慢抽出来,待景昌抽身得差不多了,徐妙仪才敢开始安排徐家势力慢慢尝试退去。
后者也不是容易的,一旦底下的人深陷漩涡根本退不出,恐怕徐妙仪和沈景昌都绝不会舍他们仅顾自身离去,会一直坚持在里面。
反正,说了这么多,就是这种纠葛深陷的局面,绝不会因为她一个小女孩的话能轻易改变什么的。
——而且最关键的是,谁知道姐夫大姐那边什么情况?明太子无后,凭他去世后姐夫宗室继位,恐怕早在皇帝在朝之前,姐夫和明太子的勾连就很有深度了,大姐知道吗?安陆王府很多事情都是大姐参与安排的,不排除这个可能。
有可能是姐夫大姐带着两人身后这一块势力,和明太子接触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万一触动了背后的明太子,那就完了。她该被拿下,或被杀死,还会连累家人,徐家几口甚至可能上辈子的死亡时间点都熬不到。
一个人的力量真太渺小了,有点先知说出口未必是好事,沈星思来想去,只能这样了。
黑沉沉的陈旧地牢中,裴玄素斜靠在太师椅背,火把辟啪黄光闪烁,他朱红长袍下摆和披风在火光中微微晃动,他松开掩额的手,倏地抬起眼睑。
“你仔细想想?”
裴玄素站起身,他俯身看着那个瑟瑟发抖的小老头的眼睛,斜挑丹凤目在这一刻凌厉危险到极致,他用很缓慢的语速:“这些人有什么其他记忆点,或值得一说之处?你想到了,我给你白银万两,让你全家搬家到安全的地方,保你一生富贵平安!”
“想不到,我就杀了你!!”
裴玄素语气森然,杀机逼人。
小老头筛糠一样抖起来了,在这种巨大富贵和生命要挟之下,他拚命想,还真让他想到了一个事情。
“啊!”小老头突然抬头,“有个人是六个手指的!左手,这个地方,”他举起大拇指,在外侧最里的指节的位置点着,“这个地方还有个小的,是骈指,他有六个手指!”
在场静了一下。
“六指?”
裴玄素倏地抬起眼睑,这确实是个重大的线索,六指,暗阁。
……
沈星站了没一会儿,徐芳匆匆赶下来和她说:“赵监察使召集麾下全部人回去。”
“说是暂时不要勘查了,传令把人收拢回去,梁监察正在找您。”
沈星只得说:“那我先回去了。”
裴玄素回身:“好,你去吧。”
他压下翻滚的情绪,看阶梯侧沈星的时候,丹凤目露出几分暖色。
他亲自送她上去。
玉白玉龙补服和黑披风,刷刷摩挲过地面,现在沈星走路大步了很多,一上两个阶梯,但裴玄素眼中,她总是有种当年的娇稚。
这些时候,各自差事需要,又实在太忙了,两人都没顾不上说多少的话。
裴玄素吩咐冯维杨慎两句,亲自取了挂在地牢门外的旧油灯,举着照着她面前的台阶。两人一起上去,一直送到裴玄素处理公务的旁边院子的营房阶梯下。
夜已经很深了,但无眠的人很多,檐角风灯在风中忽忽轻晃,投下一圈半昏的晕光。
裴玄素终究是没忍住,他很克制地伸手给沈星把夜风扬起的披风给顺下来,轻轻一顺,旋即放手……
他轻声说:“回去吧,这边的事别管,我会处理好的。”
沈星伸手把披风拢住,她沉默片刻,抬头说:“你要小心。”
这次的事情,简直就像一个大漩涡,谁也不知道会卷向何方。
偏偏明太子和那个幕后黑手在,给人一种深深的惴惴不安。
——因为神熙女帝痛恨两仪宫皇帝,抹掉其起居史,连奏折披红的也处理掉,偏后者连年号也未曾拥有。
可当一个无足轻重的死人,成为主宰上头的大人物之一。
那种碾压感和如山感在眼下是如此的真切,随时一死一大片,将任何一个人拖拽进漩涡。
皇帝的存在被神熙女帝抹除干净,没有只纸片字的存档留下,沈星只知道他重伤过一次,今年年中的时候出家了。
但沈星太懂皇家遮羞布了。
估计只有重伤是真的。但她上辈子这个时候只是内廷蚕室的小宫女,身处内廷深处底层,消息延后,有心含糊过去的消息并不是他们能知道的。
风灯下,两人相对而立,她仰面,反覆叮嘱:“反正你一定要小心。”
她终究还是说:“我做过梦,反覆地做梦,梦里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我梦见好像在今年上半年,不知哪一月,皇帝重伤了。你答应我,留心这个好不好?”
她有些急,反覆地要裴玄素答应她,“你一定要留心这个。”
裴玄素说:“好。”
他认真应下了。
“你也要小心些,”他顿了顿,“你最好和赵青说,待在明太子身边。”那样,沈星也会待在明太子那边。
明太子再如何,最起码目前,不会对亲外甥女做什么。
“嗯,我会说的。”
看着裴玄素也很认真应下了,沈星收敛一下情绪,也点点头。
她就要走了。
沈星抿唇,跑出几步,春日杂草渐生松柏葳蕤,她在夜色中顿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那个人驻足廊檐的阴影下。
他微笑,目送她,见她回首,抬了抬手。
檐下风灯忽忽摇晃,他一瞬不瞬,专注的目光,那双漆黑的眼珠,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
沈星咬唇,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此刻,确实只生起了这么一个念头错觉。
她胡乱扯了唇,回以一笑,风中,终究转身而去。
晚风拂起她的黑披风,和玉白色的鱼龙补服下摆纠缠在一起,一直跑出院门,她才发现自己攒紧了双拳,低头愣看了眼,这才松开。
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深吸一口气,跑了出去。
徐芳他们跟上。
“芳叔,辛苦你们了。”
“怎么会?小小姐要多小心,……”
蹁跹倩影,很快消失在暗光回溯处。
裴玄素目送她走远,侧耳倾听,不敢多看多说,怕被她发现,这当口万一……还要负累她。
良久,直到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才不舍收回注意力。
裴玄素独立在檐下,晚风拂起他的袍摆,黑色描金长靴收束到膝下,他静静站着,甚至连表情和肢体语言都不敢流露太多,就好像送一个寻常的义妹。
等沈星终于远去。
他抬头望黑色天际,阴云盘旋,一点星月都不见,裴玄素神色陡然一厉。
暗沉沉的眸色,裴玄素甚至顾不上多眷恋方才的送别,他很清楚,自己已踏入一个黑色的漩涡,危险不知名,前所未有的巨大,能吞噬一切,一不小心他就要粉身碎骨了!
暗阁?
皇帝?明太子?
是谁遣出来的人?
几乎马上,他就排除了皇帝。
从当初十六鹰扬府当朝宣布裁撤改制他登上朝堂的那段风云变幻的期间,皇帝就这么直白来接触他,以及让宣平伯府配合着来策反拉拢他作判断,应该不是的两仪宫。
那就只剩下一个选项了。
偏偏那幕后黑手的影影倬倬涉及的一切,譬如梅花内卫,九皇子的丢失,那明太子也恰好具备可能知晓并插手的条件。
——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夫妻反目成仇时,明太子确实还小,但他不是一直小,并且他身边还有很多复杂的人事,和父母那边有所交杂根本不足为奇。
一刹后脊凉意,黑沉沉的苍穹吞噬一切,明太子,会是那个幕后黑手吗?
还有假谢青灵。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还想做什么?
他杀死楚治,弄出这一场大戏,推动至今高潮迭起漩涡汹涌,又是为什么?!
……
但不管明太子是不是,现在如何遏制他才是最重要的!
阴云盘旋,鲸吞一切的漆黑苍穹,裴玄素脸色阴沉如泼墨。
几乎是马上,他吩咐:“即刻给皇帝送信,把六指的消息告诉他!”
冯维心下一凛,闪电般明白,立即应了一声,飞奔而出!
裴玄素很快就放讯给了皇帝:龙江,隐晦透露裴文阮的安排,还有暗阁的伏杀和这个六指。
几乎是得讯一刹那!
皇帝霍地站起来:“什么?!六指!!”
在座只有他、范亚夫和平阴王楚杨岳,以及几个心腹暗卫,所有人大惊失色。
皇帝没有派人去截杀裴文阮送走妻儿的人,他根本不知道这事,怎么派?
神熙女帝更加不可能了!
那是谁?明太子?!
一刹那后脊发凉,平阴王惊道:“真的假的?!”
不管真的假的,皇帝脸色瞬间就冰冷下来了,因为他的暗阁之中,早早就暗中在神熙女帝手里分出来的那一半暗阁中,还真有个六指的!
最关键的是,当时冒充他下了密令,并以当时的紧绷形势,必然要有他身边的肱骨文臣或幕僚帮忙掩饰,才能顺利把这茬欺上瞒下过去。
皇帝身边还有奸细!
在他身边的幕僚和心腹文武之中!
甚至,很可能和楚治之死有关!!
一刹那,皇帝就想到了先前跟随儿子第一批赶到虎口关的陈桥高子文等七八个人!
电光石火,皇帝和范亚夫对视一眼,两人目中皆是震骇之色。
皇帝蓦地快步直出,厉声:“把覃怀给朕叫来!”
范亚夫和平阴王紧随其后,急忙跟上。
皇帝那边犹如一滩鸥鹭骤起,明里暗里霎时大动了起来了。
裴玄素一句话吩咐完,冯维飞奔而出之后,他转身快步进了临时值房,立即铺纸研墨。
——他对宣平伯府裴家十分冷漠,但也没动手做过什么。这是一种异常复杂的情绪。但若有可能,他是绝对不愿意再将已经待在大狱里的裴家人再拉出来引人瞩目的。
但现在已经顾不上。
裴家人处境再糟糕,也不会有比被眼下牵扯以后更糟糕的境况了!
他活着,还能憋着气捞裴家人一把,他死了裴家人才是真的完了。
裴玄素略略思索,快速在杏黄绫面密折上书写,将此间情形,还有裴祖父和他父亲昔年的约定,接曹氏母子被暗阁伏杀的十多名近卫裴氏家人,还有那个六指,一一写了上去。
裴玄素一连写了三遍,一封密折,两封蝇头小楷的密信,命取最好的信鸽来,后者直接放进信鸽脚边的信筒,前者走六百里加急快马西去。
裴玄素亲自放飞信鸽,信鸽振翅,一飞冲上长空。
一个时辰之后,神熙女帝就先后接到了这两封信鸽携带的密信。
梁恩快步冲进殿门的脚步声,他连信都不敢看,一看最加急绝密的标记,飞奔入殿,在明黄床帐外轻声急喊:“陛下,陛下!虎口关裴提督有绝密加急讯报,用的是最好的千里鸽。”
神熙女帝一下就清醒了,她霍地坐起,直接赤脚落地,飞速验看打开密信一看清,脸色陡然大变。
她厉声:“传朕旨意,中书马上拟诏,将皇太子马上召回东都!不得有误!!立即,马上——”
“还有,马上飞鸽传送战时军令,停驻虎口关的所有新旧将领兵丁俱不得动,不管任何原因,违者一律诛九族!!”
一声厉喝,整个太初宫都震动了起来,疾速纷踏的脚步声往外飞奔而去。
……
兵马不动这个不说,战时状态可用信鸽——不过明太子早有预料,他的计划并非动兵马。
而召回皇太子,需要明旨和传旨天使亲至的。
在传旨队伍快马疾出东都之际,明太子已经得讯了。
夜深了,但他还没有睡。
一盏灯烛轻轻摇曳,照亮了窗畔方寸之地,黑釉罐和青色的小花安静放置在窗台上。
明太子侧耳倾听外面纷踏中夹杂的有节奏男声喊声,分辨片刻,喊声重复三次,停了。良久,他盯着无声舒展叶脉的青花,不由叹道:“当真了不起啊。”
所以,他不能留下裴玄素。
霏霏细雨无声而下,像薄雾,明太子慢慢抬头,抬目盯着窗外灯檐下那片迷濛的春雨。
义兄弟成死仇。
裴玄素若不死,必成心腹大患。
一盏孤灯,明太子垂下眼睫,复又抬起,他轻声说:“只可惜,晚了。”
裴玄素果然很厉害。
只是很可惜,已经晚了。
……
传旨天使一路顺着黄土驿道往虎口关快马而去,预计明日上午辰时左右就能抵达。
但他们注定永远就抵达不了目的地了。
跑到京畿东郊容县一带,两山相夹的黑乎乎驿道之中。京畿繁华,尚有零星的车马商队挑着灯笼在连夜赶路,沓沓急促的马蹄声,明黄旗帜和膘马禁军,簇拥当中数十骑宣旨太监仪仗。
商队骡马纷纷靠边停下,看宣旨仪仗禁军飞驰而过。
然就在拐过大弯的一刹那!两侧山麓骤然近百的粗布棉衣人抬身站起,手持三连发的精铁弩.箭,霎时举起,“咻咻咻!”数百精铁弩箭齐发,不停歇紧接着抄起再度急发,连续十轮。
箭矢如雨,整个宣旨队伍大乱,惨叫马嘶,彭彭倒地,结束以后,无人生还。
……
昨晚一夜未眠,皇帝肃清了一遍暗阁,暂未曾将这个隐藏在他幕僚之中的奸细捉出来,但高子文陈桥等七人已经被客气请进营房之中,后者也表示理解,并急皇帝所急,人人焦灼,或踱步或沉思忖度这个奸细究竟是何人?
众人的表现被暗中观察的暗卫一一禀上来,皇帝蹙眉沉思。
除了这七人以外,其余当时在梵州的心腹文武,甚至留在京中的,他表面不动声色安抚众人,但都持怀疑的态度一个个反覆思忖过。
幕僚中的奸细一时未能这么快有所获,但楚治之死那边的现场却出现了重大的现场线索。
一夜春雨霏霏,崖壁的风又大,把藏在刺客消失的那处陡崖壁上的、属于刺客的那件黑斗篷浇透,吹出一角来。
斗篷位于崖顶往下十丈左右的高度。
应当是刺客在那里提前藏了自己的衣物,刺杀完成逃到这里,利用悬索一跃而下,飞速扯下斗篷和外衣靴子,而后背上他原本藏的衣物包袱,一荡,从另一个地方飞速重返崖顶,再从另一处草树比较高容易隐身的地方上去,把新衣服鞋子一套蒙面巾往怀里一揣,重新汇入追踪刺客的自己人队伍中。
于是刺客原地消失,谁也找不到他了。
但天网恢恢,半夜淫雨,把塞在崖壁下十丈的黑斗篷等物浇透,风又大,吹出了一点。
崖顶现在十二时辰有人守着,一下就发现了,这才惊觉底下凸出一点那块岩石之上,原来有个窟窿的。
一下子就把那个刺客的逃跑路径和方式确定了!
甚至等取上来衣物,还能一下子确定刺客身形和脚板长度等等的细节,能瞬间大幅度缩小嫌疑范围!
拿住刺客和奸细后——这两个有可能是同一个人!甚至还能顺藤摸瓜一下扯出大大小小一长串。
“范先生呢?”
“属下刚见范阁老的仆僮提了药盒来。”
皇帝点点头,“那稍候待范先生服药之后,再告知他,让他过来。”
皇帝目眦尽裂,闻讯立即就带人往出了行辕,直奔崖顶去了。
他亲自探头一看,果然见底下十丈左右的峭壁位置,一块扁长的大岩石上,露出了一遍黑斗篷的衣角,浸透雨水,风吹猎猎拂动间,还隐约望见有一角暗橙外衣颜色,还有一个黑色靴筒的角。
视线阻碍之故,若东西不恰巧被吹出,绝对没有人能发现这看起来算比较平整无处下脚的峭壁,还有个窟窿在那里。
皇帝直起身,语气森然:“拿长绳来!覃怀,你亲自带人下去,把下面的情况看清楚,把东西都取上来!”
覃怀肃声:“是!”
……
皇帝带着人呼啦啦上了东边的事发山崖,韩勃传讯说是有了重大发现找到物证了,正在崖顶往下放绳取。
但裴玄素一点都不高兴。
现在每有一样变化,他都有一种明太子的计划往前推进了一步的感觉。
神熙女帝的召回圣旨没有这么快到,在这最后的一个多时辰中,他的心咄咄重跳着。
雨已经停了,春日的阴云在天际风中急速盘旋着,风云变幻,天地变色,犹如一张阴暗大嘴,张开吞噬底下的一切。
裴玄素脸色沉沉,眉心不祥跳动着。他抬目,远方山顶崖壁方向隐约可以望见护军人影晃动,代表明黄帝皇仪驾的旗帜挤不上崖顶,在往下一点的地方猎猎而动。
裴玄素盯着那处崖顶,后者有多处制高点,围绕俯瞰着那处崖顶,天空阴云盘旋,急速流动着。
电光石火,裴玄素心念犹如被一道闪电撕开,黑暗中的一方天地猝然袒露!
明太子杀楚治为什么?
楚治没什么好杀的,以裴玄素的印象和直觉,明太子绝对不会像外界以为的那样,杀了楚治,慎防神熙女帝驾崩以后的事。
这个明太子,看着淡然,实际给他感觉傲然。
甚至他那曾经义兄假谢青灵,疏朗矜贵的微笑间,也是相当有傲骨的人。
明太子绝对不屑因为这种原因去诛杀楚治。
楚治还不配。
那明太子弄出这一出究竟是为什么?!
裴玄素抬头盯视,那原本是楚治打算用来伏杀明太子、四面都是制高点的崖顶,箭雨之下,必死无疑的绝佳之地,一霎之间。
裴玄素脑子“嗡”了一声!
——皇帝!!
明太子真正的目的,是杀皇帝!!!
一旦杀死了皇帝。
——别忘了皇帝最大的政治资本之一是什么?皇帝是楚氏宗室在神熙女帝的屠刀下奋力挣扎求生而推举出来的魁首,因而紧紧团结在昔日绥平王现在的皇帝身边,去尽全力支持他!
一起都是为了活下去罢了。
可,明太子取代皇帝完全没有问题啊。
明太子不是更名正言顺当这个楚氏宗室魁首吗?
门阀更是一样了,和谁合作不是合作?
有个更狠更厉害但身体更弱的更好更理想的合作对象,你说好不好?
皇帝一死!
明太子将能马上取而代之!
……
裴玄素突然问:“皇帝那边的消息,顶上那些制高点,是谁安排的岗哨?”
顾敏衡一愣,立即回答:“是范亚夫。”
当然是范亚夫。
范亚夫和别人不一样,他因恩追随皇帝多年,并且早在明太子刚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在绥平王府了。
况且范亚夫这等智谋,皇帝言听计从,要坑皇帝大把方式,犯不上这样子。
范亚夫是唯一排除嫌疑的。
皇帝丧子大悲心神大乱,从昨日到今日,许多大事小事都是范亚夫去安排布置的。
裴玄素疾速奔向皇帝行辕,持刀的禁军将领和军士大喝,“刷刷”抽出长刀,但范亚夫位置高,营院就在最前面,他已经一脚踹开了营房的房门。
紧随而后的禁军将领和军士登时大惊失色。
只见房间之内,房门被裴玄素一踹大开,浓郁血腥味已经扑面而来。
范亚夫死了。
被一刀刺死,老迈佝偻的身躯栽倒在方桌旁,药碗打翻在地,连同他的僮仆,已经气绝。
禁军统领震骇大喝:“是姚文广,是姚文广!!姚先生刚刚过来一趟,两刻钟前才出去了,说是范先生不适,躺下了,让我们不要放人入内打搅!!”
范亚夫是皇帝麾下第一谋臣,姚文广是第二谋臣,皇帝极之器重,登基后委任为吏部侍郎。
素有足智多谋之称,皇帝素来倚重信任,仅此于范亚夫。
楚治事发之前,姚文广在东都——遇事他和范亚夫一般都是一人在内另一人在外的。
并且最重要是,姚文广是个真正文士,微跛脚的,走路一快能看出来,皇帝的府医给他调养多年,比珍珠还真。
姚文广绝对不可能刺客,也被排除了嫌疑的。
所以姚文广自由行动,来找范亚夫商量事情,所有禁军和禁军将领,包括范亚夫的其他仆僮,都不疑有他。
……
扑面的血腥味,冲得人眼晕目眩。
裴玄素蓦地转身,他厉声:“不好了!他要对皇帝下手!就在崖顶——”
而且姚文广大喇喇暴露自己,估计取了令牌去换人,马上就要动手了!!
裴玄素暴喝一声:“冯维邓呈讳何舟顾敏衡,你们马上上崖顶,阻止皇帝继续停留!!”
他霍地转身,疾冲而出。
然就在裴玄素冲出皇帝行辕禁军守卫线一刹,眼珠子不经意一动,却远远望见斜前方的一名领着已改制募兵的新将领。
那人熟悉的面庞。
对方不料裴玄素突然出现在皇帝行辕这边,立即微微侧头,但裴玄素异常眼尖,一下就望见了他。
这张非常熟悉的面庞。
夏以崖。
夏以崖正是当年把义兄谢青灵介绍给少年裴玄素相识的那个朋友。
他真名其实叫夏弘璋,以崖是他号,是江左夏氏前任家主的独子,如今时任御史台三院院首之一的夏氏家主夏祈盛是他叔父。
当然,真名这些裴玄素目前还不知道。
闪电一刹,两人意外相遇,这张记忆中的面庞不亚于最终铁证的一记重锤!
“轰——”锤得裴玄素险些呼吸不过来。
裴玄素目眦尽裂,但他顾不上说半句话,抬头一望崖顶,“去,快去——”
他拽过邓呈讳,倏地望崖顶,闪电般回头望远处皇太子行辕,除了救皇帝之外:“分人去崖下,苇河。去找那元音公主!”
裴玄素刚才晃眼之间,望见皇帝长女元音公主的仪仗正在半山腰往崖顶而去。
万一……不管眼下事情还是后续,有皇帝内部的人配合会最快最迅捷得多!
冯维邓呈讳何舟顾敏衡还有奉赵关山之名过来帮忙的陈英顺,个个头脑炸裂,心弦绷得快断了,闻言应了一声,除了被裴玄素短暂拉了一下的邓呈讳,谁的脚下都没停过!
包括行辕的禁军将领那边。
呼啦啦的人往崖顶狂奔飞掠!
裴玄素咬紧牙关,则掉头往南边的待进驻的新驻军营房区狂冲飞掠而去!
他恨极厉喝:“真的是你们——”
有鹰隼穿云,其声苍戾,没入奔流盘旋的阴云之中。
……
大校场之隔,西北方向,林荫树下,皇太子行辕。
东风不断吹拂,在山边河岸尤为大得多,刷刷的杨柳树梢和杂草荆棘摇摆的声音。
明太子一身月白蟒袍,他倒不是喜爱素色,只是这种寡淡低调的颜色已经长伴了他多年,已经习惯了,他已经快忘记自己穿喜庆鲜艳颜色的的样子了。
明太子站在黄铜立身镜前,静静盯着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的高瘦素衣青年,半晌,淡淡哼笑了一声。
筹谋多年,从开始困难的一点一滴积攒,到后来的牵扯全局。
到了今时今日,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了。
明太子转身,两名内侍躬身打开房门,他缓步而出。
明太子无视屋前庭院内外的所有守卫的和监视,带着他的人,信步往外而去。
“太子殿下!请留步——”
“奉陛下口谕,请您回去。”
一刹全动,赵关山寇承嗣窦世安等人皆在不远,赵关山得讯冲过来,见状,心不禁一沉。
自从昨夜之后,他的一直有种不妙的预感。
明太子突然开门直出,“匡当”一声砸实了他那种预感。
“皇太子殿下,请你回去!”
“刷刷刷”长刀长剑不断出鞘,对准院门一行人方向。
明太子不禁一笑:“怎么,是要杀了孤吗?”
当然没人敢的。
至于明太子身后的侍奉的人,中立派和开国勋爵那边时刻关注着皇太子行辕这边,几乎这边骚动一起,他们就发现了,飞速赶至。
这些中立派和开国勋爵的文臣武将,带着他们的近卫“唰唰唰”立即抽出他们的配刀佩剑,冲进来,大批人,护持在明太子左右,热血沸腾,与赵关山等宦卫禁军对峙着。
明太子带着他的人,在他们的护持中,一步一步走出监视锁困他多时这个监视圈子,一步跨出院门。
最终,赵关山等人也没有办法,明太子强硬要出,他们只能这么持刀剑对峙看着跟着。
院门之外,春风拂面,满目湿润嫩绿翠色。
为首的持刀的中立派和开国勋爵那人,一直护持在明太子左侧的,正是意国公之子,秦岑。
明太子环视青山旷野一重重的营房,偌大自由的校场,回首笑了下:“秦叔,我回来了。”
其实意国公和太.祖皇帝平辈,他小时候叫意国公秦钧伯伯的。但那时,意国公长子的秦岑都三十多了,他才几岁,太.祖皇帝让喊,他就喊了叔叔。
父子平辈,还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一场。
意国公等人耿直,一声叔伯喊下来,自此护持着他一直都到成年,多少风雨都不肯改。可惜正是因此,神熙三年那场变故,意国公的小儿子死了。
再度面对面,不再伪装,明太子和秦岑同时想起神熙三年,秦岑死去的亲弟弟。
秦岑甩了甩头,不再想旧事,他激动得热泪盈眶,“现在好了!”
“太子殿下好样的!!”
大家都是见惯风云变幻的人,今日明太子堂而皇之走出来,已经隐约明白几分。
秦岑大声:“殿下别伤心!只要还有一口气,我护着您——”
大家纷纷大声附和。
春风吹,喝声雷动,这些大多已经见了白发不再年轻的人啊。
明太子仰头,深吸一口气,抑住发热眼眶:“好!”
感谢你们。
——今天,是他二十几年后,收获的日子!
且随他一起来罢。
……
纷踏的疾奔声,生死时速般的速度,一边急掠上山一边狂吼:“快快离开崖边,有人要刺驾啦——”
冯维何舟顾敏衡等人带着一大堆的人和宦卫番役,还有皇帝行辕的禁军将领那边,呼啦啦往上狂冲飞掠!
而邓呈讳则带着杨慎等裴玄素的铁杆心腹二十几个人,先去冲上半山腰找那大公主楚元音。
大公主也是个能骑射的年轻女子,闻言骇然失色,直接把帽子一撕,带着邓呈讳等人就往另一边抄近路急奔而上。
公主和手持的金令所过,所有守卫全部放开,速度相当之快,不逊与直上的冯维那边。
可惜都晚了。
就在厉喊着最前面的人冲上能望见崖顶至高点的一刹,一记信号般的“咻”嗡鸣!四面八方由范亚夫已经牢牢安排人守着的制高点,人员全部转身,并每处至少冒出多达十几二十人,一字排开,手持连珠三发的精铁弓.弩,举起,对准山崖上异常显眼的皇帝!
“咻咻咻咻——”
精铁短箭激射如雨,偏偏皇帝因为暗阁的问题把大部分的暗卫都放在山下待查,千钧一发!覃怀抛掉手中的黑斗篷等物扑在皇帝身上,瞬间被扎成了马蜂窝!
身边所有人全部倒地,仅皇帝被心腹暗卫不顾一切挡了一下,然覃怀等人不过僵立一瞬,就倒地了。
一支精铁短箭“噗”一声,正中皇帝的胸膛左侧心脏位置,自左胸重重而入,透背而出!
皇帝正伸手接黑斗篷,就站在崖边,被箭矢穿胸的大力一带,瞪着大大的眼睛,他不可置信,直接摔下山崖,坠进滚滚的波涛之中。
所有人震骇失色。
冯维他们冲上来,刚好看见这一幕!
众目睽睽,所有人呆住了,就连那些人一击得手,迅速收拢后退,都没人顾得上。
——完了,皇帝死了!
邓呈讳咬着牙关,拉着楚元音绕路往山崖下狂奔而去!
所有人天旋地转。
死寂了一瞬,哗然大乱起来,所有人狂奔往上面冲,鲜血尸首遍地,乱成一片。
冯维冲上来,和韩勃面面相觑,两人急忙又掉头往下冲,找裴玄素。
不好了,不好了!
天啊,皇帝死了!
……
裴玄素带着剩下的人,已经全速赶至南边的待进驻的新驻军营房区了。
裴玄素为什么不去救皇帝呢?
因为他头皮都快炸了,他在自救!
揭开明太子的真实意图,“匡当”一声砸实了他这位义兄的真实身份。
一种前所未有的暗黑危机扑着他覆顶而至!
裴玄素心脏咄咄重跳,他疾冲至张时羁的营房,喧哗声,“匡当”一声踹开值房大门,张时羁错愕抬头,见他,急忙道:“督主?!”
张时羁赶紧冲出去,“没事,没事,都散了罢。”
他掉头折返,裴玄素已经在快速翻找他的营房了,张时羁大骇失色,两人联手把值房翻了一遍。
“走,去你的起居营房!”
如今虎口关旧鹰扬总府这么多新旧交替的兵甲,营房完全不够住。待驻扎的新六万虎口卫募兵这边就住得非常拥挤,而且大家都算新将新兵,还未整军正式介绍,住处相对来说,挨挨挤挤,很容易被人有机所趁。
——谢青灵,也就是明太子,他知道裴玄素认识张时羁。
由着几年张时羁的擢升轨迹,不难判断张时羁一直都是他的人!
裴玄素和张时羁直奔后者住处的营房,一推开房门,裴玄素鼻子异常灵敏,心神紧绷之下电光石火,他已经嗅到淡淡的血腥味。
果然从张时羁的席下,翻到了一柄染有干涸血迹的匕首。
——连柄长一尺,刃宽两寸三分,呈菱形,最高点约半寸。
裴玄素清清楚楚记得,沈星特地拿过来的勘察记录,其中就有她本人听到和赵青打听到的尸检结果,推测凶器数据,眼前这柄短匕完全吻合。
——没错,这正是高子文杀害楚治的那柄短匕!!
张时羁简直大骇失色啊。
而裴玄素反应异常敏捷,为防张时羁返回营房,这柄匕首肯定是刚放进来不久了。
他抬头,鹰隼般凌厉泛红的丹凤目一扫这个简陋的营房,很快锁定后窗,一推,跳窗而出!
他很快就追上了一群巡逻的甲兵。
狭窄的营房甬道,一群身材高矮肥瘦大多年轻的新兵蛋子,裴玄素眼利,刹停侧头,一个箭步,反手钳住其中一个中等身材很瘦的。
“虞清!”
他厉喝,果然是你们啊!
天光下,他狠狠钳着对方的下巴,对方用粉涂黑的脸庞手颈,但人还是那个人啊!
明太子从前行动不便,如今脸上也有需要,不管从前或如今,肯定需要贴身的心腹在身边的。
裴玄素怎么可能不认得虞清!这正是他那义兄谢青灵的贴身书僮啊!
有些东西猜到了,却远远没有亲眼目睹拿住那么骇然抓心!
裴玄素一时目眦尽裂。
虞清一被抓住,身边这批巡视新兵立马抽出刀剑,但被裴玄素的人全部拿住了。
可惜跑得慢的人目睹山崖一切,已经飞马往这边报讯了。
皇帝死了!
徐徐的清风,拂面却冰冷,阴云盘旋流动,纷乱覆顶而下。
湿漉漉泥地和杂草丛生的山坡,裴玄素押着虞清快步刚出新军营区,就迎面和明太子一行遇上了。
“他是奉孤的教令出来办事的,裴提督,放了他。”
清润淡然,珠玉落盘,如同芭蕉新发,悦耳寂然,偏又带一丝烧焦般的微微暗哑尾音,非常独特具有辨析度的一个嗓音。
褪去昔日疏朗豁达和含笑,凭添几分清孤淡然的冷寂。
居高临下的山坡上位,这是皇太子楚明笙的声音。
裴玄素面庞僵硬,甚至称得上的狰狞的神情,双目赤红,恨意喷涌而出,他慢慢抬头,死死盯着这个人。
喉结上下滚动了片刻,他才说得出话来,带着嗜血的恨戾:“……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骗我?!
你为什么要布这个局?!
你究竟要利用我做了什么?!是因为什么?!
梅花内卫,九皇子,他爹的死,母弟滞留,他沦落大狱蚕房宦营,丝丝缕缕,全都或明或隐和眼前的人,和这个人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他恨极了,究竟是什么?为什么?!
裴玄素死死钳制虞清,虞清咽喉被掐脸色胀红,快窒息了。
明太子的公式话语一下子敛了,包括他淡然矜持的神情,二月末杨柳风拂面,那么恰巧,他和裴玄素初识正是仲春二月。
草长莺飞的季节。
明太子所有神情一收,风拂动他鬓边一丝碎发,他静静盯着眼前近乎眉目扭曲一般的故人。
明太子沉默片刻,“把虞清放了,我告诉你所有事情。”
第66章
清晨,烟霞如雾,黄褐色的大校场和营房浑浊一片,远处北边濒河的山崖因为皇帝的死亡混乱,马蹄声疾奔声呼喊声轰然纷杂。
唯独这一边,南营大校场西侧杂草丛生的小山岗上,淡淡的雾霭,乍停的对峙,刹那一片死寂,只听见春虫的鸣叫和风中粗重的呼吸声。
明太子盯着裴玄素狰狞的面庞,多年不见,他长大了很多,成熟了很多,轮廓眉目间却染上一种阉人特有的阴柔和苍白,明太子神色中的淡然终于敛了,他静静盯了裴玄素片刻,说:“二黜太子以前,我的身世和那些旧事,想必不用多说了?”
明太子封过两次太子,二封二黜,第一次是父亲废立,第二是母皇废立。
他出生在天下平定父母称帝封后之后,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小皇子就是天生享福的命,作为父母中年所得幼子,上有两位优秀的嫡出兄长,天潢贵胄,小儿娇惯,必是上上好的命。
他也确实过了几年父疼母爱的好日子。
可惜随着父母反目成仇剑拔弩张,之后演变成你死我活,他的人生自此支离破碎。
他幼年和少年被囚禁的日子有两段,最惨一次纵火被关,烧红的铜鼎重重磕在他的左脸上,烫得皮熟肉烂,焦糊一片。
然这些还不是最惨痛的。
提及往事,明太子面无表情,他十八岁那年,残酷的父母和皇权斗争宣告结束,以神熙女帝登基临朝获得最终胜利为止。
然而这就完了吗?
并没有。
他作为母皇稳定帝位和占据大半朝堂的太.祖皇帝心腹文武的工具,在两年多后他二十岁及冠之年,迎来的是废黜幽禁和东宫三府及内侍宫人合计六百一十三口的血流成河。
他的母皇对他天然的声威地位越来越不能忍受,冰冷的神色让他如坠深渊,然这一切还是以摧枯拉朽之势发生了。
除了东宫之内,外面还死了很多很多的人,包括像意国公小儿子这样的。秦钧一心护着他多年,幼子被判处极刑,自己被削去兵权和护国大将军之职,自此落得赋闲在家抑郁老迈成病的下场。
还有很多很多人,朝里朝外风声鹤唳,死黜无数。
更惨的是东宫三府和整个东宫伺候的人,真正的一个不留,全部死尽。
外面的人拚命斡旋,才没有让三府官员累及家眷。整个诏狱血光一片,那些熟悉的、有些陌生的、甚至从前他未曾留意过的的,老的青的小的男的女的,全都死了。
包括明太子身边伺候多年的奶母保父和贴身照顾起居的玩伴和人。
明太子很小就失去了父母的怜悯抚照,是外有意国公秦钧这样的,内有奶母保父他们,多方护持,小心照顾,他才得以磕磕绊绊长大。
但秦钧他们的手也伸不进内宫,另外他们还得护着他大哥昭献太子。无数个日日夜夜,年幼他因为父母冲突饱受惊惧欺凌,被囚禁上天入地无门伤心恐惧,是他的乳母抱着他,抚着他的背,心疼哄着他骗着他,让他开心一点,让他努力长大。
玩伴和奶兄做鬼脸,抓耳挠腮做小东西,陪着他玩让小小的他短暂开怀。
保父则在几个年长的宫侍打掩护下,偷偷穿梭在囚禁宫殿内外,给宫外传信,让大哥和意国公他们帮忙斡旋、照顾,又心惊胆战打听局势,但回来都笑着说无事。
明太子可以说一定程度上没了父母,他在身边这些宫人内侍的呵护甚至保护下磕磕绊绊长大的。无数惊涛骇浪,他和奶母等人在一个屋檐下偎依着一起渡过。
他渐渐长大,也知道了意国公等人为了他付出的是什么?冒的是什么险?
可在神熙三年,这一切彻底毁了!
明太子从小承受得太多,神熙三年沉重的一击,终于彻底让他疯癫崩溃了。
包含了东宫三府八十二名大小属官,其中包括意国公秦钧等人把小儿子孙子都送进来全力护持他的,还有很多慕他皇太子之名,一意追随他的,大大小小的官员,甚至包括伺候的人,甚至是洒扫粗使小太监小宫女,全部遭遇血腥清洗,一个不留。
奶母、保父、玩伴、奶兄他们全部死在他被废黜的那一年!
最后杀到虞清郑安等人,明太子像疯了一样冲出被重重包围的明居,冲进太初门后懿阳宫,把刀子怼着自己的手腕,声嘶力竭,疯一样重重割下去。
这样才勉强保住了虞清等二十来人。
六百三十八人,最后仅仅只剩这二十五个人,还有朝外,无数人护持他多年和支持保护储君的人因他而死。
二十岁,漫长的二十年啊,明太子以为自己经历了那么多,他承受能力已经很强,他已经麻木,已经心硬如铁了。
但事实上他崩溃了,他捂着伤口跪在偌大太初宫大广场痛哭失声。
次日,他面无表情,被一辆去了所有皇太子装饰的普通靛蓝马车,送到了宾州行宫,自此开始长达十一年的幽禁。
身边随行的,仅仅只有那满目悲怆惶然的二十五个要么老要么小的死剩宫人内侍。
这要他怎么甘心!
怎么可能甘心啊!!
……
这显然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明太子平铺直述说得两句,眉目中的那种淡然已经尽数褪去,他左半边脸灼疤的位置一阵反射性的扯痛,他脸皮左脸颊不禁抽搐了两下,眉宇间凌厉一片,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他直接告诉裴玄素:“我在外面还有人。”
换个人,明太子是绝不会这般坦然言尽的,但今日面对的是裴玄素,他说了。
这些人是他哥哥给的。
不是被神熙女帝废了的那个少帝,而是楚明笙的亲大哥,昭献太子。
昭献太子比明太子年长十五岁,立国建朝一统南北的时候,他已经成年,还参与过南北大战立过战功。
大燕朝开国之际,他就被册封为皇太子,真正的嫡长皇子,国朝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后来父母组建的暗阁、梅花内卫,有他的知情,甚至辅助再是正常不过。毕竟开国后到明太子出生前,太.祖皇帝和当时是寇皇后的神熙女帝是有过很和谐开心的蜜月期的。
昭献太子一直关照幼弟,他死后,把他的残留的人脉和人手全部留给明太子了。
这是神熙女帝都不知道的。
东宫遭遇摧枯拉朽般的重击,但明太子并没有颓然不振,反而生出了无边的恨意。
薄雾太沉,阴云盘旋,微微有点细雨落在这个将明未明的黄土山岗上,满目的翠色和春雨,沾湿了在场人的头发和外衣,裴玄素死死盯着眼前这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庞,他哑声:“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明太子面无表情:“但我需要一个人,能摧毁十六鹰扬府,让太初宫明白一个事实,即便十六鹰扬府垮塌,她也不能一言堂,更不能以此肃清朝堂!”
“太初宫对宗室的屠杀,早晚会迫使楚氏宗室拧成一股拚死一搏,这个结果我早就猜到的。”
明太子对局势的预料,非常之精准。
神熙女帝举起屠刀,楚氏宗室早晚退无可退,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夺爵抄家赐死,焉能不急不焦不恐惧?!
但宗室王也不是那么弱的,他们很多也是从开国之战走出来的,经历太.祖朝的二十多年茁壮经营,有不少人是拥有一定实力的。
神熙女帝废子上位,国姓从楚变寇,明太子被废幽禁永不得出,眼见寇氏兄弟成了皇嗣候选人,可他们姓楚,神熙女帝也就算了,寇氏子若成为继任皇帝,那他们怎么办?
这种隐忧的情绪,再加上神熙女帝的屠刀和步步紧逼,退无可退之际,奋力一搏那是必然的事!
于是,当时是绥成王的两仪宫皇帝,因为势力够强和能力卓绝,渐渐成为了宗室王的魁首。
明太子也早早就将姚文广高子文等人送进去了,他一直掌握着绥平王那边的进展。
明太子的计划其实很早就成形了。
明太子一直冷眼看着神熙女帝对宗室的清洗屠戮,宗室王暗中串联拧成一股,被迫奋力反抗,龙江刺杀计划在九年前被拟定开始部署。
但明太子想要的并不是神熙女帝被刺杀毙亡,那怎么行?他想要的是皇帝登基进一步提升势力,形成两宫对垒的局面。
他时不时伸手轻推一把,这个局面最终在年初实现了。
紧接着就是十六鹰扬府。
常山王的金矿和炼金厂他了如指掌,十六鹰扬府的内弊他也早早就知情了。
门阀的处境,两仪宫皇帝是绝对不可能坐以待毙,反扑也是理所当然。
于是,他的重出,也就顺利成章了。
他已经足足等待了十一年了!
淡淡看着皇帝茁壮成长,冷眼盯着他的母皇叱吒风云已经长达十一年了!
他早已经等不及了!
明太子放任皇帝收拢宗室和其他势力,不过为了今日收割。他在幕后冷眼看待部署,当初随着宗室那边的龙江之变进行到挑选宗室子并逐渐训到中期时候,他已经知道,这一场刺杀基本可以定下来了。
明太子熟悉国朝,天资聪颖,后续两宫并立和十六鹰扬府的发展和顺此势形成的计划,几乎一夜成型。
后续仔细推敲,各方深入了解一番,很快就确定下来了。
接下来他要做的只是隐控局势发展,和寻找一个合适的人选。
一个有能力击溃十六鹰扬府的人。
一个能放在龙江、浔江一带——其实当时的宗室计划还没定在龙江,纵观大江南北,有七八个相对合适的地点。
明太子审视国朝内外,他要寻找一个有一定资历品阶,能被运作放到龙江之类的地方,并且天赋能力卓绝至极,越大挫反而爆发不屈力争上游的人。在东西提辖司挣出头来,从龙江刺驾案开始,一路遁着四王金矿案,一路到掀翻十六鹰扬府,最终形成他想要的那个局势。
至于为什么是西提辖司,因为核查十六鹰扬府,神熙女帝只会用她手上那把阉宦尖刀!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这个人真的非常非常重要,是整个计划的核心所在。
“梅花内卫、暗阁的人路上截杀,猜到了我祖父和我父亲的牺牲计划,是你吧?”
裴玄素粗重至极的喘息,他死死钳制虞清的脖子,青筋暴突:“是你在幕后策划!操纵的一切,瀛州陆通船行第三拨也是你的人!还有,你为什么要假扮谢青灵?!”
他恨声:“你究竟有什么意图,你想利用我和我家做什么?!”
裴玄素几乎一下子就直击了一切的核心。
没错,是利用。
“因为我需要一个人,一个能进入西提辖司,凭一己之力推翻整个十六鹰扬府的人。”
明太子面无表情地说。
“正当我遍寻不着,为此而烦恼之际,有人给我推荐了你。”
那人说:“他叫裴玄素。”
对方以为他不认识,还介绍了一下少年裴玄素的生平和优秀,“他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三元及第,但并非仅是文人,能文能武,惊才绝艳机敏卓绝,有少年高长恭之称……”
对方娓娓道来,但其实明太子曾见过裴玄素一次的,一听“新科状元”,几乎是马上想起来了。
琼花会馆论证国朝,一乘快马入京,众人议论纷纷各种骇忧言论,唯独青衣少年状元自如一笑,他说北狄去冬在北兴遭遇重挫,今年夏日草原收成不多,不过南虫王虚张声势恫吓一番罢了。
紧接着,他又轻而易举解决了刁民冤举子偷窃的突发事件,折扇一挥制服,三言两语让刁民哑口无言,被扭送官府去了。
那个惊艳无双、骄肆敏捷的少年,一身水纹鸦青广袖襕袍,他那张艳丽俊极的面庞和他的才华身手反应一样瞩目,尤其是那双画龙点睛般漂亮又煞人的斜挑丹凤目。
这个少年人,望那客店大堂一站,望进去满堂都成了陪衬。
饶是明太子,也不禁多看了两眼。
再被提起,是一年后,明太子竟还有印象。那年裴玄素十六岁,辞官游历大江南北,明太子病愈之后,特地赶赴旻州,与其相识。
两人相识相交,结为异性兄弟,期间还发生了北狄大军突袭的金家堡事件,他、夏以崖、裴玄素,智决千里,运筹台前幕后,畅快至极。
之后,夏以崖因事离去,他和裴玄素彻夜饮酒畅谈,次日撮土为盟,八拜之交,言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裴玄素一点都不嫌弃他商贾之子的身份,纳头就拜,高兴至极。
之后两人畅谈同游长达大半年,直到裴玄素获召回京,才依依惜别。
漫漫半载,长天驿道,他的轮椅停在黄土道的尽头,慢慢敛起了难得畅意了大半年的笑脸。
他盯着那越走越远,到渐渐消失不见的几人几马,忽有几分索然无味,淡淡道:“回去罢。”
他没有改变初衷,回去后,立即下令可以准备了。
他等了十多年,一生苦难无数,他知道他不会找到另一个合适的人了。
明太子轻声说:“我看过你的身世履历,确实合适。梅花内卫,太初宫突然翻查九皇子的事,确实是我推波助澜的。之后你父亲亡故,你进入西提辖司,我又出手给引了到另一边去,太初宫确实并不知道丢失九皇子的领队是你祖父。”
那人给他推荐了裴玄素之后,他一看确实很合适。裴玄素的父亲时任龙江府尹,而裴玄素新科状元,深得神熙女帝赏识栽培,行走翰林半年就入了六部历练,之后很可能走外放一地实践地方的历练路线。
而沛州刺史两年后刚好到任,裴玄素对龙江中断流域水运本就熟悉,明太子猜测神熙女帝很可能会把裴玄素外放到沛州。
都不用他多费心去推动。
更妙的是,裴玄素的祖父裴定方是梅花内卫潜视在朝,昔年还涉及丢失了九皇子。
很好。
当时明太子生病,他病愈之后,裴玄素辞官游历四方,他立即出了行宫,去旻州结识裴玄素,近距离观察他。
裴玄素惊才绝艳敏捷能断,甚至远超了他的所料。这样一个优秀到了极致的人,虽年少些,但明太子几乎笃定,他遭遇重挫之后,这个有着极不屈坚强意志的骄傲少年,必然会浴火蜕变,成为一把锋利的尖刀,去拉垮摧毁十六鹰扬府这个庞然大物的。
明太子轻声说:“龙江水域、夷族山区,没有人比你更熟悉的了。你曾经告诉我,你和夷族少族长奢霭相识。”
明太子早已经命人深入考察过龙江和夷族了,也知道夷族旧寨有冰川。
裴玄素果然一点都没有让他失望,明太子让人检查过岐山王之子等人的尸身上的腰牌,都在,裴玄素果然一到就发现了。
接下来的发展,和他预料大差不差,甚至裴玄素的能力比他想像中还要优异。
原定一年到一年半完成的十六鹰扬府计划前期,结果裴玄素不足一年,就完成了。
整个过程,完全不需要出手引导,漂亮得不可思议。
微雨渐大,淅淅沥沥,郑安赶紧抖开斗篷,披在明太子的身上,明太子这身体根本淋不得雨。
明太子垂眸看了眼郑安压着对虞清的焦急,郑安伸出来给他小心系上斗篷系带和扣子的手,大拇指露出一截和他脸一样被灼烧的黑色疤痕。
他从斗篷里伸出手,手臂抬起,终于露出了腕部往上斜上去的一截皮肉翻开的刀疤。
这是神熙三年,他在懿阳宫疯狂割腕,被继任护国大将军蒋绍池用笏板及时打偏,最后留下来血流如注的一个刀疤。
明太子用大拇指轻轻抚摸了下这道疤,他放下手,抬眼看裴玄素:“金家堡一计退八千狄骑,你能力之惊艳卓绝,连我都为之惊讶,你当时不过仅仅十六岁。”
少年裴玄素,简直超乎他的预期。
“自贺州分开之后,你应诏入京,后续果然外放沛州。而我自贺州折返之后,就开始着手梅花内卫,暴露你祖父的事。”
明太子用很平静的语气平铺直叙,很多话原他不应该说的,但他认为,裴玄素配知道。
要说这种种一切,唯一有点失控的,就是那个骄傲少年待他太过真挚,两人是一见如故,畅谈急欢,除了需要隐瞒的,大江南北,朝野地方,随意说来,每一句都那么合拍让人畅快大笑。
连明太子都渐渐有些沉浸进去。
他不良于行,裴玄素一路游历认识好些名医——裴玄素是个神奇的人,走到哪都好友投奔遍地,人格魅力拉满。
裴玄素带着他去拜访他认识的名医,明太子说不用了,医不好的,但他还是坚持去了,反覆折腾半年,把他认识的名医都拜访了一遍,才算死心。
可惜,这一切的一切,都被一封明黄诏书打回原形了!
明太子送别的微笑敛了,面无表情,他在轮椅上坐了片刻,命人推他离去,当天离开了贺州。
他是楚明笙,他是二废太子的四皇子,不是谢青灵。
自此回归到各自应有的轨道上。
细雨霏霏,天气一片冰冻的凄迷,漫天遍野的绿草青树,可惜这春色注定不能入到裴玄素的那双丹凤目之中。
他就像听天书,他渐渐地,浑身战栗起来了,脑海嗡嗡声响,这天这地,这一刹那只剩下眼前这人和这个魔音灌脑一般的声音!
竟是因为他?!
因为他,才致使全家遭遇这无妄之灾!
家破人亡,抄家夺爵,宣平伯府还在大狱,他祖父无望的嘶喊和被迫露出丑陋的选择面目。
凄凉,悲恸,痛不欲生。
他的祖父被九皇子的事骇得惊慌失措,他的父亲被迫和祖父商量,牺牲自己,挽救全家。
他的父亲,他的母亲,死得是这么惨。
竟完全都因为他,整个裴家才遭此横祸!!
他在大理寺狱苦苦煎熬挣扎,蚕房的痛不欲生,苦苦熬着走到至今。
全因为他认识了这个人!
他还连累了父母,连累的祖父叔叔堂兄弟婶娘,连累了全家凄惨如此。
裴玄素全身不受控制战抖,获取的真相太大太震撼,灌顶一般的狂泻冲入,他整个人愤怒得感官都好像被蒙蔽住了,他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明太子:“……那人是谁?”
声带好像被砂石碾磨,沙哑充血浑浊。
明太子当然不会为他隐瞒:“夏以崖。”
夏家原是江左大族,和陇西寇氏鲁南曹氏等顶级大族并驾齐驱,可惜归降太.祖皇帝太晚,沦落成二流家族。并且夏以崖父亲横死,叔父继承家主之位,前者还影影倬倬又后者的手笔。
“如今,夏祈盛大概已经死了,他夺回了夏氏家主之位,还想带领夏家重返巅峰。”
所以夏以崖和明太子是一拍即合,明太子借夏以崖把手伸进门阀中办了不少事,夏以崖同样亦然。
各有各的所求。
明太子这辈子不认为自己有负任何人,唯独,眼前的裴玄素例外。
但明太子做事,从来不说后悔。
是他做的。
他给裴玄素说了个清楚明白。
“我还要将你置于死地,因为你太了不起了,今日不除,他日必成大患。
“我是个坏人。”
他一手操控了裴家今日之难,又将曾经真心待他的裴玄素置于死地。
过去一幕幕在眼前飞逝。
明太子下颚紧了紧,又松开,二月草长莺飞,初暖尤寒的苍茫营野,他看着裴玄素,轻声说:“你若不死,来杀我。”
若死在裴玄素手里,他不冤。
一切都说完了,也该结束了。
明太子退后一步,他神色一变,居高临下,对裴玄素道:“把虞清放了,不然孤杀了大理寺狱中的裴家人。”
四方八面的护军宦卫女官人潮先后奔至,抵达了这个土丘之下。包括一直紧随其后的赵关山窦世安等人,赵关山这边已经脸色大变了。
明太子取出皇太子金令,环视:“皇帝被刺杀,非常之时,本宫接掌一切,你们可异议?”
整个虎口关前鹰扬总府内外,本来是裴玄素总领一切发号施令的。
但监军既总领一切事宜,那也就是说,皇帝是在他手底下被杀害的,他也难逃责任。
当立马卸权被羁押。
而皇太子本就要节掌一切发号施令的权力,这简直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现场寂了一下,大家彼此相顾,惊惧的、骇然的、失色的、茫然的。
连蒋无涯和刚刚赶至的三法司也在,但谁也无能为力。
明太子淡淡吩咐:“秦岑,你和三法司、蒋无涯,先将崖顶牵扯的所有人,连同他,全部拿下,暂时羁押!”
他指了指裴玄素。
秦岑亲自带了护军,大踏步上前,他和裴玄素对视,伸手将虞清从裴玄素手上拿下来。
虞清快被掐死了,跄踉倒地剧烈咳嗽,但他不敢回头看裴玄素,爬起来狼狈回到明太子身后,侧着脸站着。
秦岑听了全程,心情很复杂,但只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了!他冷着脸叱了一声,一群如狼似虎的近卫上前,牢牢钳制裴玄素的双臂反剪,拷住。
明太子居高临下,扫视一切,淡淡道:“回去。”
……
霏霏细雨,一身薄薄貂毛斗篷,浅灰箭毛在雨中薄薄一层水珠成雾,明太子袒露了他的真实面目,这个高瘦矜贵的青年贵胄,缓步而下,斗篷轻动,从容自若,气势凌然。
沈星事发之时,也在山崖顶上,万幸并不靠近皇帝,箭雨激射而下,赵青大骇,反手一推,将她和梁喜推滚到大石下面,她及时一个就地翻滚也躲了过来。
大家抽出刀剑,格挡住射过来的箭矢,这边稀疏很多,基本没怎么受伤。
之后一路狂奔往南边山岗。
沈星算来得晚的了,只看见最后一幕,她骇然,但无论赵关山韩勃何敏衡等人,大家勃然色变,但俱无法言语动作。
更糟糕的是,明太子才下山岗,张时羁那边就喧哗起来了,他身边的近卫被擒下了一个,沈星侧耳一听,是什么“张时羁参与前夜的秦王楚治遇害”“制造便利”。
从这近卫怀里,搜出了他替张时不羁保管的,“张时羁和东提辖司的通信密函”。
春风乍暖还冷,沈星当场连脚心都窜了寒,张时羁是裴玄素的人啊,关系若被翻出!
那岂不是裴玄素涉嫌谋杀害大皇子楚治?!
而楚治之后。
还连着今日的皇帝之死啊。
她惊慌偏头,望见人群中急忙往她这边挤的韩勃,她急忙往那边挤着跑过去,两人靠近被韩勃一把攒住胳膊,她急声:“怎么会这样?!”
“不关咱们的事啊!这信怎么回事?不关他的事啊!” 一瞬间想到假谢青灵和高度疑似的的明太子,沈星脸色都骇变了。
韩勃淋得鬓发脸颊赭色披风全湿,少年亦一脸骇色,但他咬牙说:“回头我和你说,义父让你千万别冒头。”
上去对裴玄素没有任何帮助,反而会让明太子注意到沈星的。
第67章
濛濛细雨无声洒在偌大的校场和营区,明太子一拂浅灰斗篷,头上有人打了伞,转身往土丘下的校场方向信步而去。
赵关山窦世安寇承嗣王云英等人一直持刀剑呈对峙之势,没办法只能紧紧跟着。赵青一过来发现明太子出来了,脸色丕变也立即率人加入围在另一边。
赵关山及所率的陈英顺梁彻等东西提辖司的人脸色已经大变了,明太子一动,仍要和大家跟上去,却被挡了。
履国公平章政事司马南、右军都督府左都督定国公戚孟兆、太保兼龙武卫大将军李如松,刀锋一转,率人呼啦啦挡在东西提辖司的人前方。
李如松冷眼盯着这群衣着鲜亮的阉狗,他看不顺眼已经很久了,冷哼一声:“都停下,东西提辖司与刺驾有涉,还敢到处乱跑?”
三人过来的时候,顺便把三法司的人拽过来一个,张时羁那边搜出“密函”,东西提辖司有了嫌疑,虽暂没涉及其他人,当也必须立即停下一切动作。
赵关山深吸气面露恨色,咬牙率人往前一步,李如松三人亦率人立即迎上前一步。
双方对峙着,但终究李如松这三个头发斑驳的老国公老臣将,个个都是真正的开国元勋,太.祖皇帝第一批封的二十六国公之三,连神熙女帝不到万不得已的必要时也不好轻动,就算要动也得先找个正经罪名。
端看三人能从当初神熙三年那场废太子风暴全身而退就知其份量。
东西提辖司这些阉宦,自阴暗爬出,行诡权之事,哪怕成了再大的气候,在这些煌煌开国元勋面前,气势上根本完全比不过去。
而且最重要的是,李如松三人持法理而来,牢牢堵在前面。而赵关山及他手下的人,却根本无法起正面的冲突刀兵,因为眼前这三位是开国元勋身份贵重年纪又大,一旦刺伤了他们,哪怕有理都是大罪。
现在裴玄素那边这情形,东西提辖司阴云笼罩,若伤了了三名开国元勋无疑是雪上加霜。
赵关山率的东西提辖司被堵住了,窦世安寇承婴和监察司女官赵青王云英等顿了顿望了一眼,立即绕过去,沉着脸追上去了。
但在正对辕门的前鹰扬总府正营大厅之外,他们也被堵住了。
秦岑带着人一字排开牢牢守着厅门,郑安声音尖细:“传皇太子殿下口谕,诸位在此止步,任何人等不奉口谕,不得入内。”
位置和局面已经顷刻翻转了,明太子持令接掌虎口关一切事宜,甚至裴玄素的监军符节也被飞马取出了,明太子也不在意,由得手下人随意放到一边。
他不是监军,也不需要监军符节这种东西。
他的身份,本来就高居其上凌驾一切。
……
明太子穿过大校场,进入了正营大厅,在最上首的主位坐定。
这个正营大厅已经封了很长时间了,淡淡的灰尘,不掩上首蟒袍青年的淡然矜贵。
大厅之内,站的都是皇帝麾下的大小心腹和肱骨人物。门阀的文仲寅曹任醇十三四家主,宗室王的淮王平阴王乐运等等,很多都是跟着皇帝从东都飞马赶过来的,谁曾想……不少还是刚刚从崖顶上下来的,身上染血,目露惊惧骇然,短短时间,惊魂未定。
另外就是姚文广郑御楚淳风陈桥高子文等一路从绥平王府就辅助扶持皇帝至今的两仪宫本部核心人物了。如今也基本上人人都在朝中任职,掌握着皇帝一党的各种明暗人脉和势力。
“诸位。”
明太子高居其上,淡然神色一敛,气势尽开:“两仪宫陛下遇刺身亡一事让人悲痛欲绝。然,活着的人仍需活下去,从今往后,孤愿与诸位共勉,同进共退!”
废话都少说了,开门见山,神熙女帝一贯作风雷厉风行斩草除根,现在皇帝死了,连楚治也死了,等她腾出手来,在场有一个算一个,大大小小的能活得下超过三个都算他输。
正如当初裴玄素所料,都是楚氏宗室的族人,跟谁不是跟?明太子的手腕魄力让人战栗胆颤,但如此的强势和能力,跟他可比跟着已现隐患颓势的两仪宫皇帝可还要强多了。
况且,明太子可是太.祖皇帝的嫡出皇子,跟他可还比两仪宫皇帝更名正言顺的。
再怎么样,明太子的身份使然,他上位以后于公于私都不会对宗室做什么。
退一万步,最多也就削一削。
两者都一样的。
宗室王是最先倒向明太子的。如今宗室王中实力最强劲的淮王、代王、济阳王、平阴王、乐运王,五人稍稍一迟疑,对视一眼,很快就上前一步,一撩王袍下摆跪拱在地,端正行了个大礼,道:“太.祖皇帝在上,我等宗室,本应辅助嫡皇子殿下!只是先前……”
只是明太子被幽禁了,他们才不得不在中间找个魁首推举出来。
五王一领头,后面十数名宗室王侯将军纷纷跪地,和前者同一表态。
因为楚治的变故,皇帝势力的这边的人来得很齐。不管在东都和改制钦差团的,差不多都在这里了。
余下的底下人,回头去信或各自处理一下就是。
明太子微微一笑,亲自下座一一扶起,口中言道:“孤知悉,宗室多有不易,不得已之行事,这些年委屈你们了。
明太子其实有几分神似太.祖皇帝的,这句温和言语说来,一下子说中了宗室们的心事,当场险些落下泪来,“殿下,殿下啊!这些年,真的……”
真的太不容易太不容易的了。
不少人直接洒泪。
一句话就拉进了和宗室们的距离,那些踌躇和不安霎时尽去,人心一下子就安定了下来。
文仲寅和曹任醇对视一眼,两人不禁咋舌,这明太子,真的好生厉害啊。
这次门阀来人也很多,钦差改制鹰扬府他们伤筋动骨,家家都动了真格的。二十六个门阀世族,家家的来人,且过半都是家主,家主实在来不了的,来的都是嫡系重要人物。
也没有多迟疑的,门阀很快纷纷归于明太子的跪下,跪下称臣。
明太子一一扶起,春风拂面般温言安抚几句。
文仲寅和曹任醇等五六名一流和次一流的家主再往后,其中站着夏以崖,他已经完成了送他叔父归西,成功成为继任家主。
明太子瞥了他一眼,夏以崖俯身再起时,和明太子对视一眼,后者微笑。
明太子淡淡挑了下眉,神色不变,挪开视线。
夏以崖笑了一下,看来也没那么孤傲冷淡嘛,该折身收拢人心的时候,天潢贵胄也够收放自如的。
最后就是两仪宫皇帝的本部势力了,迟迟都没有出声。但姚文广高子文楚淳风和身边的人交谈片刻,范亚夫之死还有很多人不知道,三人都是皇帝核心心腹的多年老人了,他们说话别人能听进去。
皇帝固然有很多礼贤下士的行为,但走到今时今日,一门心思忠心者的有,但大半人最开始,是欲逐险谋求晋身之道的。
要是皇帝甚至楚治未死,他们很多人也就一条道走到黑了。可问题是皇帝死了,连大皇子楚治也死了,心咄咄又哄乱,明太子这一出,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他们眼前,他们要何去何从?
姚文广高子文楚淳风,三人在门阀被收拢结束,明太子看过来之时,毫不迟疑出列,拱手,铿声:“我等愿身先士卒,为皇太子殿下效犬马之劳!!”
紧接着,经过三人明里私下介绍或用各种方式拉进来的,略次一级没那么核心的,闻人举苏玉等青年一辈,也稍慢一步而出,拱手肃声:“我等亦愿为皇太子殿下效命!”
潜伏多年,终于能够回归主子身边,他们难掩激动亢奋之色。
正厅的烛山已经点起来了,灯光明晃晃的,照在楚淳风英俊年轻的面庞侧颜,他站在最前面的,眼中甚至隐隐现出几分泪光,被他强行抑回去了。
明太子目光落在他这张激动的年轻面庞上,终于露出几分真正的、淡淡的微笑。
两人也没有说话,因为现在不合适。
明太子淡淡微笑转瞬即逝,快得没有人发现,他盯着两仪宫势力那边。
很多人都是有从众心理的,就连历经浮沉辗转的大人物也不例外。
其实姚文广楚淳风等毫不迟疑的已经昭示了什么,不少人心中一沉,但终究现在的情况已经这样了,总不想身死或者卷铺盖,迟疑了一阵子,终究有了第三批人陆续站出来,投于明太子。
基本可以说大势已去,皇帝从一开始,就是明太子冷眼篡养的壳子,他把人放进去,除了随时掌控龙江前后的进展,第二部署的也就是今天。
也有真正受恩忠心于皇帝的,不屑明太子的,想怒骂,但被身边的人拉了一下。
不想想自己,还有身后这一大家子人,基本在场皇帝大部分的势力都降了,只剩他们一小撮。
当场违逆必定没有好果子吃。
现在外面这个纷乱黑色漩涡一般的局面,死人太容易了。
那口气被一拉就泄了小半,捏着拳半天,有人气愤:“无论如何,都要查清陛下遇刺的真相!”
明太子一笑,“这当然要。”
……
举重若轻,一个倏地转身,明太子成功收拢了皇帝麾下的势力。
取而代之。
更胜一筹。
他身后还有众多中立派和开国勋爵的竭力支持。
成功收拢两仪宫势力之后,当天,明太子快速处理虎口关之事。
多年准备,一切就绪,除去张时羁那里,还从寇氏那边找到了一封“重要密函”。
东西提辖司也被遏制住了。
楚淳风高子文等和宗室王那边快速配合,三法司被迫跟着,很快理清了皇帝和楚治那边的事情。
唯一就是,楚淳风低声:“四哥,皇帝没捞到。”
苇河黄浊,分隔中原和北地的大河,滚滚波涛,虎口关就是扼苇河面平原又背群山的险要之地,才在此设了鹰扬总府守卫京畿。
如今正值北地诸河冰封解冻,又各地春雨绵绵融雪,苇河河水大涨正式汛期,苇河又直通出海口的,别说一个,就算一两百个人掉下去,估计也捞不上几个。
不过关系也不大了,皇帝铁箭穿左胸心脏位置而过,透背而出,必定死得透透的。
橘子皮脸将军叫张隆,也低声禀:“那个姓邓的也回来了。”
说是裴玄素身边的邓呈讳,事发当时有人望见他率人试图绕路往崖下冲去,但没多久闻听裴玄素惊讯,急急忙忙赶回来了。
正营大厅的檐下,风吹旗杆啪啪轻响,这鹰扬总府正对辕门的正面,原应该悬挂番号旌旗的。
但现在已经全部取了下来,只剩下一条条光秃秃的旗杆,簇拥这孤零零的大燕军旗。
明太子抬头,慢慢看灰黄半旧的檐底,几个半残的燕子窝架在粱枋上,不过已被弃,又慢慢回头,看身后恢宏阔大的正营大厅,以及与之不是很相称的染尘厚重冬窗纸。
说来,这个虎口关鹰扬总府,还是他大哥昭献太子当年监制的。
大哥回来以后,兴致勃勃抱着他和他说了半天,还抛起他,和他玩骑大马,说以后啊,要带他去看看。
宏伟山河,险峻雄关下的大燕兵府。
明太子早慧,那个午后前庭的畅快笑声和一大一小的对话场景还记得清清楚楚。
可惜啊,经年之后,人事全非。
他第一次踏足这座虎口关鹰扬总府的时候,他并不是大哥带着过来的,而是被一群阉人和禁军半囚着进来的。而大哥,也早就不在了。
明太子慢慢回头,“回去罢。”
他可不能等来圣旨,大半天时间,已经足够了,他该回东都。
对他的亲娘,对整个东都和国朝,宣告,他回来了!
明太子慢慢侧头,那双漂亮清冷的眼眸望向东都的方向,那一刻他想起了他的亲娘,想起了死在他面前的,血流成河的东宫六百一十三条人命。
还有朝外的。
他神色变得狰狞,喉结上下滚动片刻,垂在身边的双手都不受控制战抖起来,被楚淳风一把握住左手,“四哥!”
明太子倏地回头,对上楚淳风极其担忧的一双眼,他甩开他的手,淡淡道:“且放心,我没这么容易死!”
在完成他想要做的事情之前,他是不会死了!
……
神熙十四年二月廿二,在这一天,国朝发生了巨变。
没有任何人能想到,有人胆敢截杀宣旨天使。这道召回皇太子的诏书在中书省激烈的争论,但最终在神熙女帝的强势压制之下颁下,连夜发出去了。
然次日辰正,身处前鹰扬总府刚刚完成改制将兵的西边营区的梅花内卫焦急等待下,却一直都没等待宣旨队伍,他立马就察觉不对了。
当天早上,从卯末到巳初,连续发了七封飞鸽急报。
虎口关鹰扬总府占地很大,附近山林高密,这人驻守多年很熟悉地形,七封密报都顺利发出去了。
神熙女帝半宿睡不安稳,一大早就起了,接到第一封密函伊始,面色丕变。
到了最后一封,神色已经大变。
自中书省伊始,哗然动荡,蔓延整个东都,连续三道圣旨金令在一千禁军率领之下全速直奔虎口关!
雷霆般的马蹄声,可半途迎面就遇上了明太子了。
明太子在銮车之上,他这身体,早就骑不得马了。銮驾短榻垫着厚厚的锦被披风等物,明太子端坐正中,猎猎疾风扬起车窗帘子,两者迎面遇上,宣旨队伍立即高举圣旨想说话,但明太子銮驾毫不理会,直接绕过宣旨队伍过去。
急促暴烈如鼓点般的马蹄声滚过,长长的队伍扬起的泥泞点点,宣旨队伍目瞪口呆,梁恩喃喃:“糟了,糟了。”
这次真的出大事了!
明太子尽收皇帝及门阀势力,还有中立派和开国勋爵全力簇拥,他已经取两仪宫而代之,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銮驾沿着中央大街直抵皇城,通过承天大街,除明太子之后,所有人下马,沿着承天门一路直入至太初门。
禁军被这变化唬了一跳,唰唰拔出长刀对准状况中心点。
明太子不以为忤,从承天门到太初宫,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当然,明太子能够长驱直入,那是因为这不是兵谏。
太子銮驾本就能够直入太初门之内的。
宗室王和开国勋贵及高官,本也有在太初宫台基下求见的权力。
一切都是合乎律法规矩的。
赵青窦世安等人带着人一路跟着回来,脸色沉沉紧张,身后的禁军和女卫都停在承天门外了。
他们百般滋味,神情复杂,一路持剑跟到这里。
明太子当然不是来兵谏的,哪有这么容易?他强势回归后的第一步计划是剪除神熙女帝的臂膀。
已经做了小半了。
今天,真的来之不易啊!
明太子已经收拾过他的仪容穿戴,拿着靶镜垂眸端详他的左半边脸,“啪”一声把靶镜扔了。
銮驾速度放缓,在太初宫的须弥座台基停下,明太子缓步下了车辕。
他身后,簇拥这以淮王平阴王等为宗室王、秦钧李如松等开国勋爵,还有姚文广曹任醇等等的文武高官和门阀。
有一同自虎口关而来的,也有闻讯匆匆赶过来的——现在白日,直接从外朝过来就行了。
几近半朝的文武朝官。
明太子站在偌大的太初宫大广场上,飞檐庑顶,红墙金瓦,左手边是他的青色琉璃瓦的大东宫,而再往尽头去,则是同样恢宏的两仪宫。
他面前,则是宏伟的太初宫。
十一年了,他终于回来了!
明太子拾级往上走,身后簇拥者紧随其后,他的皇太子玉冠垂绳在轻晃着,他垂眼,盯着这一级级的汉白玉台阶,抬头,望着这巨大熟悉又陌生的朱红宫廊和殿墙。
他大哥昭献太子垂死之际,心恸深伤,万念俱灰,把所有东西都给了他,让手下人一定要保住幼弟。
他喃喃说:“大哥要不好了,笙弟,你一定要好好的,把大哥那份也活下去。”
彼时,二哥站在父亲那边。
父母反目剧烈斗争。
他大哥是死在父亲手上的。
昭献太子临终惨然,握着弟弟的手,这等环境,他只盼眼前一脸惶恐的小弟能保住。
当年明太子八岁。
只可惜。
“大哥,我让你失望了。”
明太子一点都不好。
他甚至比大哥还惨。
大哥英年早逝,而他先被父亲囚禁,被母亲憎恨,无望的囚禁中被大火灼烧,毁容
之后一度不良于行将近十年。
最惨的是东宫六百一十三条人命啊,他甚至连自己的保父乳母都没能保住。
太过惨痛的经历,让每一次回忆都伴随着刻骨铭心的剧痛。
明太子恨父亲,恨二哥,尤其恨母亲!
但由于时光久远和前面两个早就死透了,而他当年,竟因为母亲最终获得胜利了,还曾短暂生出一点希望。
结果马上被无情轰碎!
神熙三年,他身边的人几乎都死绝了,亲近他支持他的,几乎没一家没一个能落得一个好下场的!
当初割腕有多痛,他的心里就有多恨!!
明太子信步登上台阶,偌大的朱红殿门之内,大殿站满了文臣武将,个个肃然回头。
而神熙女帝面色阴沉到了极点,高居御案之后端坐,阴鸷盯着站在朱红门槛之后的明太子。
明太子一瞬不瞬,盯着神熙女帝。
母子两人的目光,在这一刻对上了。
明太子轻轻一笑,他道:“娘,我回来了。”
不是母皇,而幼时称谓,娘。
我带着你给的满身伤疤,终于回来了。
……
偌大的朱红殿门之内,大殿站满了文臣武将,个个肃然回头。
殿内有太初宫一系的,有真正中立文官武将,也有原来是两仪宫一系但将会被明太子收拢的,也有门阀的。
加上明太子背后的这些,基本一整个朝堂都在这里的。
明太子扫了眼大殿站在大殿两侧神色各异的文武朝臣,他勾唇笑了下:“皇帝在虎口关遇刺崩殂,所有一应相关人证物证和嫌犯儿俱已拿下,明日朝会,不妨陈处此事。”
“儿疲惫,告退。”
明太子俯身,优雅行了个告退礼。
他始终抬头,和神熙女帝对视,之后慢慢起身,蓦地移开目光,转身离去。
身后呼啦啦跪退,紧随其后往东宫去了。
神熙女帝脸色铁青到了极点。
“哗啦”一声,御案笔砚被推翻,她厉声:“逆子!好一个逆子——”
但明太子气候大成,一个华丽转身,竟和神熙女帝呈分庭抗礼并稍稍反压之势。
雷霆一击,震撼人心。
当□□后,神熙女帝就接到明太子重新组建东宫三府的折子,半挟半呈,上面甚至还列妥了明太子属意的每一个属官的具体姓名。
那些姓氏,乍看有点熟悉,但有可能神熙女帝诸事繁忙早已忘记,但顶头的太子詹事:薛如庚。
这人的名字很熟悉,前太子詹事叫薛显,很优秀很能干,连神熙女帝都还记得他,但于神熙三年东宫之变中被罪佞惑太子,薛显薛晟兄弟二人同判斩首。
之后家眷全部剥夺恩荫诰命官职,全部发回原籍。
这个薛显,长子正是叫薛如庚,神熙三年探花郎,初初崭露头角。
没错,这一整个东宫三府的新名单,基本都是原东都三府被惨杀的属官的子侄。
倘若能胜任,明太子基本都把他们安排在原位了。
神熙女帝一把摔下了折子,眉目凌厉到极致。
……
偌大的青宫。
院中的老樟已经发了新叶,一行芭蕉栀子海棠在东宫花园的春风中婆娑摇曳。
树还是那些树,杂草已经除尽,枝叶已经修剪,恍惚间仿佛从前一个样。
只可惜主人已经半人半鬼。
一一勉励,收拢,迅速调配,处理完所有事情,明太子强势登上神熙十四年的政治舞台。
去时处处监视如同囚犯,回时一身轻快衮然烈烈。
所有监视的羽林卫、禁军、监察司女官,乃至东西提辖司,跟明太子到东都跟进皇城,最后都不得不无声退散了。
接下来的事,不是他们能够决定怎么做的了。
大致处理完一切东西之后,已经亥初了,明太子有些疲惫,略略梳洗之后,半靠在窗畔的罗汉榻上,盯着窗外在风中摇动的海棠枝。
他取皇帝而代之,已经是无可阻挡之势成为事实。
神熙女帝该很愤怒很震惊的。
但他那母皇,最擅长就是适应猝变的绝境,以最快的速度稳住,而后奋起反扑的了。
他要撕毁这一切!
就从卸去他那母皇的几大臂膀开始!!
明太子心情起伏,一天下来,仿佛过去了半辈子,他闭目。
身后很快来了张隆和薛如庚,薛如庚低声禀:“折子已经送过去了,太初宫并无动静。”
明太子睁眼,淡淡一笑,留中不发是正常的,但这一轮结束之后,他那母皇就不得不发下来了。
张隆则禀:“梅花内卫的清理前日已经开始了,大致如殿下所料。”明太子之前已经准备过,该弃的弃,该藏的藏,这么件大事办下来,不可能一点人手都不折的,但家眷都已经安置好了。
另外,张隆呈上一张纸笺:“暗阁那边也整理出来了,不能留的都处理好了。”
但总体,有家有口还是想活命的,给谁卖命不是卖命?
楚淳风和高子文已经接触暗阁多年,该安排的都奉命安排妥当了。
张隆说:“这是安陆王殿下给拟定的新掌统领待选名单。”
明太子低头瞥了眼,不禁冷哼一声:“怎么没有沈景昌?”
张隆有些尴尬笑笑,楚淳风身份到底不一样,后者想把沈景昌往里藏,他也愿意帮着说句好话,“到底是年轻,怕当不好掌阁重任吧。”
明太子轻哼一声,瞥了两眼名单:“洛行舟接任掌阁统领。另外,让张蘅功过去,当副掌阁,盯住这群人。”
暗阁,他后续有用。
吩咐完之后,明太子丢开那张纸,他站了半晌,问:“裴玄素怎么了?”
“精神状态不大妥,据老杨观察,似乎是情志病复发的状态。目前他与张时羁寇从泽等一众嫌犯羁押在左武卫监房,等待明日大朝传审!”张隆禀道。
张隆说了一会,前面明太子并未发话,他稍稍抬头,见槛窗大敞,夜风徐徐,明太子沐浴后广袖宽袍,青色背影,绦带衣袂不断在拂动,人岿然不动。
“下去罢。”
良久,明太子淡淡道。
张隆恭敬应了一声,轻手轻脚褪去,末了到门外,小心和郑安说,要劝太子殿下早些喝了安神汤歇息,还有窗户关小一点。
外面细碎低语,明太子静静立在窗前,他盯着屋檐橘黄宫灯外,几枝栀枝在夜色的阴影中索索而动。
他面无表情盯了一会儿。
明太子扯了扯唇,毫无笑意,像友情义兄弟感情这样东西,他不配拥有。
从一开始就定了。
裴玄素得死!
……
皇权倾轧,落在底下人的头上,就是一座大山。
次日朝天门大朝,皇帝的御座已经撤了,玉阶高台之上,除去神熙女帝的绣金九龙大椅和御案之外,只有右侧下手的皇太子玉案和銮座。
明太子一身金黄玄黑黄太子大朝服,褪去淡色寡言,眉目深沉,这才是他的真本色。
刺驾一案非常大,但重要主犯当天就是能下定论了。
全部都是神熙女帝的心腹股肱和重要刀俎。
东提辖司一大半人高层被羁押,宦营亦然,其中包括的东提辖司提督、十二宦营的第三营掌军裴玄素。
云麾大将军寇从泽——这是鄂国公寇德劭的亲侄,也就是寇承嗣的亲堂兄。
鄂国公寇氏是神熙女帝的绝对股肱,明太子除了提辖司宦营之外,同样剑指寇氏。
原来该是寇承嗣的,但昨天最后关头寇从泽及时冲出来给挡了,把那罪都揽在自己身上。
鄂国公都亲自上朝了,一脸病容,死死盯着上首的皇太子玉案。
明太子盯他一眼,勾唇暗哼了一声,这老不死的东西。
还有燕山亲卫指挥使洪庆臻、虎口卫刚刚委任的指挥使杨缙、指挥佥事张时羁,等等二十多个人。
这还只是官阶最高和最重罪的一批。
明太子准备多时,证据充分,而事关刺驾之大事,只要沾着一丝,都必死无疑的!
不提张时羁那边的密函匕首,单单一个,裴玄素作为持节监军,总领一切。一个楚治,更重要是两仪宫皇帝在他负责之下被刺杀而死,他已经难逃罪责。
这个坑,是最开始就埋下的,明太子猜到裴玄素肯定会谋求兵权。
只要拿住了这个监军兵权,就注定了今天了。
双管齐下。
一击必中!
裴玄素还是那身赐服,只是已经被雨水淋透又再干,被秦岑专门挑出来的近卫高手反剪钳制,跪在了朝天殿的汉白玉须弥座台基下,翼善冠不知去向,半靴泥泞,碎发凌乱垂下。
朝天门大广场外,有很多三品以下的朝官列队朝班,不少人盯着那个一身狼狈的红衣阉宦,都不禁面露痛恨之色,“该!”
“早就该这样了!”
裴玄素一夜未阖眼,双目赤红,呼吸如火,他挣动了两下,被死死压在原地,那颀长劲瘦的身躯被压得俯身贴下地,他死死抬头,盯着天阶尽头的那两扇大开的朱红大殿门,青筋暴突,牙根咬出了血。
裴玄素是第一个被宣布卸尽一应官职爵位,当朝被打入大理寺大狱,候审宣判的。
钳住他的近卫和禁军一把将他拽起来,他粗喘哧哧挣动了一下,被一脚踹在腿弯,半跪在等待已久的临时押解囚车之上。
……
沈星负了伤,原本回到东都之后该休一段时间养伤假的,但她心里惦记着裴玄素,现在东西提辖司全部侯在衙门不能进宫,唯独她还能跟着监察司在朝天门外旁观大朝。
昨晚赵青进宫了,很晚才出来,脸色并不好看,但她告诉大家,一应如常当值。
沈星特地找赵青,想和上次借调过的刑部换一天的岗,赵青原来不批的,但架不住她的死缠烂打和落泪,最后答应了。
她亲眼看着裴玄素等人从左武卫监房方向押过来。
一见那架势,沈星心里的侥幸猝然一空。
提心吊胆等着,最后等来了裴玄素暂卸一切职务爵位被下了大理寺大狱候审宣判的。
她急得不行,好不容熬到下朝,骑上马就往西提辖司飞奔。
“义父,义父,不好了!”
情况比他们昨天想的还要糟糕啊!
沈星说着说着,声泪俱下,“他已经被下了大理寺大狱了!”
真相如何,就像当初神熙女帝遭遇的龙江刺杀一样。
这是一场权斗政斗。
明太子强势上位,母子成仇,明太子一步紧迫,剑指神熙女帝的四大臂膀人物。
神熙女帝多年的底子是很稳的,总能反败为胜吗?或者……她至少能保住其中一些人吗?
东西提辖司虽然只是刀俎,但多年来也替神熙女帝办了不少事啊!
裴玄素这把刀不是很好使吗?
赵关山其实也是心乱如麻,韩勃也折进去了,当然,韩勃罪名远没裴玄素的重。
他咬牙:“没这么快的,你别急!你先回去,把明哥儿带到你家去。我今晚进宫一趟!”
神熙女帝现在肯定没有心情也没有心思见求情的他,只能稍晚一点。
裴明恭是个智力有碍的稚儿,已经特赦过一次了,如果有人保一下,就算发生什么,他大概率也能被保住的。
现在唯有借一借徐家的势。
沈星急忙点头,她深吸两口气,急忙掉头往家里跑去。
现在东提辖司人心惶惶,她也顾不上回去那边了。
沈星牵出她的马,翻身上去,连连挥鞭,徐芳他几个紧随其后。
大家都跑得很快。
沈星心里急得不行,她现在心里唯一还坚.挺让她保持镇定的信念就是,裴玄素是最后的胜利者,他肯定能迈过这个坎,他不会出事的!
第68章
沈星带着徐芳他们回了一趟永城侯府,阔别两月,侯府那种焦灼惶然几如实质,有胆小的小太监看见她还哭了出来了,被董道登怒声呵斥。
也是,此刻对于侯府来说不亚泰山崩覆。
董道登虽很焦虑,但还理智在线,侯府在他大力弹压安排下还算各归各位,沈星见此也就不操心这边了,她和董道登说了一声赵关山的安排,董道登抬起眼睑看了眼跟前这个蹙眉一脸暗忧的的小姑娘,想起裴玄素先前特地写回来的暗信,他心肝一涩,立即应道:“对,过去好。星姑娘你就盯着明哥儿在那边,这边交给老朽就行。”
他补充说:“明哥儿幼年落水后有惊厥之症,得多盯着。”
裴明恭的惊厥之症是有,但其实没这么严重,董道登是故意这么说的。
去沈星那边好,两人都过去,不要回来这边了。
这样的话,至少裴明恭能保住了。
他也完成了裴玄素的嘱托。
董道登心念一转,又叮嘱道:“星姑娘,有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多询问赵督主,听赵督主的。”
他想,裴玄素肯定也托付了赵关山的。
董道登心里难受极了,裴玄素这孩子命途坎坷,一而再再而三经受这些常人难以熬得过的苦难,这次也不知能不能过去。
二十多岁的人,喜欢上一个姑娘,却像盐碱险滩的苦难地里,也不是这辈子能否开出一朵涩花。
董道登一刹泪盈于睫,但他竭力忍下了,不让沈星察觉。他是个坚强的老头,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乱不会死心的,忙叮嘱几句,帮着裴明恭收拾了几件衣服,让他赶紧跟着沈星先过去。
沈星并不知董道登的千转百回,她强颜欢笑和裴明恭解释了一下为什么要过去她家住,接过小包袱提着,董道登送他们到后门,沈星拉着裴明恭带着徐芳几个就直奔隔一条街的她家。
进得门来,云吕儒陶兴望等人立即就迎了上来,现在这个局势,他们当初没急于补官真的算个明智的选择,不过他们大多久经宦场,虽暂专心跟着沈星处理铜铁案后续,但朝中的消息依然极之灵通。
他们站在沈星的立场,不免忧心忡忡:“三小姐,裴督主现如何了?”
春季乍暖尤寒,沈星跑出一头一脸的汗,她深吸一口气,镇定地说:“二哥会没事的。义父说他今晚就进宫一趟。”
她和大家说了几句早朝最新情形,但她一再强调,裴玄素肯定会没事的。
完事以后,她见大家眼下多少都见青痕,显然得讯后睡得也不见怎么好,现在铜铁案连着后续的私运案基本已经收尾了,大家也闲下来了,她便叮嘱大家回去休息一下。
沈星拉着裴明恭到了她主院隔壁的院子,都是新宅打扫出来的,铺上被褥就能用了。
裴明恭虽智商如稚儿长不大,人却很敏感,从见面知道自己要搬家开始就紧紧抿着嘴巴,一脸担忧,但很乖不吵也不闹,到了沈星家之后,才攒着沈星的手问:“弟弟怎么了?弟弟什么时候回家啊?”
圆滚滚的大眼睛说着说着,泪水没憋住,滚了下来,他赶紧用手抹了,努力睁大眼睛,佯装没哭过的样子。
沈星轻声细语安慰他:“相信我,你弟弟会回家的,别那么担心了好吗?”
她摸摸裴明恭泛青的眼袋,“是不是这两天都没睡觉?赶紧去睡一会,听话。”
裴明恭很相信星星妹妹,星星妹妹是他最亲近的人之一,沈星斩钉截铁的话语给了他莫大的信心,裴明恭心一松,终于有点高兴模样,他乖乖跟着侍女去睡觉了。
云吕儒一直跟着,沈星的样子看起来也很疲惫,他便说:“既然如此,你也去休息一下。”
她脖子的淤青都还没褪全呢,整个脖子都泛青,看着就吓人。
沈星摸摸脖子,笑了下:“嗯,好。”
……
沈星确实也很疲惫了,从梵州到今天一直都没怎么睡过,一路快马跑了两百多里的路,胯骨大腿还隐隐生疼。
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等今晚赵关山的消息。
但还有白日这一大段的罅隙。
沈星乖乖听云吕儒说了几句,云吕儒是二姐亲舅,是沈星正儿八经长辈,私下嘱咐休息注意身体,她是该听着的。
云吕儒不清楚东西提辖司内部及其与神熙女帝之间的事情,况且他估摸着,神熙女帝是大风大浪里走过来的,现在局势也没差到很差的地步,听沈星这么说,他就放下心来。
两人说了几句,就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沈星又和徐芳他们说了几句,让他们赶紧休息去,她就慢慢推开房门,把房门掩上背靠着,良久,才慢慢走到屏风后的床上。
窗外有黄莺在唱歌,春风徐徐,嫩叶轻拂婆娑沙沙,远处小鸟在枝头跳来跳去婉转鸣唱。
这里和惶惶的永城侯府简直就像两个世界。
一路奔波没停过,沈星直到此刻抱膝坐在床上,才缓了一口气。
她侧耳出神听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来。
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还有韩勃梁彻他们。
但谁也不及裴玄素重罪,要是真落实下来,死无全尸,他父亲就是他的下场。
她咬唇,回程的时候沈星已经听韩勃把明太子的话大致说了一遍了。明太子声音不算高,但赵关山站得近,且他很清楚前情,连听带猜也八九不离十。
沈星累得狠了,但她根本毫无睡意。
她想,裴玄素现在该很难很难受吧?死去活来,他是一路凭借复仇意志才撑着走到今时今日的。
换个人该早疯了。
很难想像他知悉了真相实情之后的这两天,是怎么熬过来了。
还有他似是疑非的情感,沈星思来想起,不免想到了这个,她忍不住抱头,怎么会这样的?
上辈子,那个人,该是怎么熬过来的?这么多这么密集的苦难,连下面那处也没有了,他性情大变也似乎没那么难以理解了。
还有这辈子的二哥,她发誓,她真都没有给裴玄素任何不妥信息呀?
沈星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的。
样子长得还成,但裴玄素本人就是一个巅峰级别的美人,美丽到了一定程度,真的不分男女欣赏惊赞的。
他从小对着他自己这张脸,估计什么美人不美人早就免疫了。
她又笨,胆子又不大,比起他来,可差得远了。
裴玄素有什么理由喜欢自己呢?
真怎么说都说不通!
可偏偏,沈星有种直觉,如果不是孙传廷的信,可能那天她找他,就不会……
沈星抱着脑袋,躺倒在床上,她心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想起前世那人那张脸,他那些可悲可怜她不曾知晓的过去和苦难,还有他的可恨,两厢交集,成就了一个越发清晰的他。但她真的避如蛇蝎了。
还有裴玄素,这辈子的二哥。
她心乱如麻,还有就是很担心,只盼着今晚义父能带回来好消息!
应该能的!
说到底,沈星此刻虽很担心很急忧,但她心里有个坚定的信念,上辈子裴玄素就是最后的胜利者,他肯定不会出事的!
各种纷纷扰扰,最后她拿这句话出来反覆地想,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但她身体真的已经很疲惫了,躺下来没多久,她就意识就陷入了黑甜乡。
……
赵关山等沈星走了,自己独自坐了一会儿,站起身吩咐小的们端水进来他梳洗。把干了湿湿了干浆在身上的赐服长靴换了,躺在床上,强迫自己睡觉,养精储锐。
一直睡到傍晚,他被喊起来,胡乱扒了几口饭,赵关山用冷水使劲洗了几把脸,梳顺已泛灰白的头发,套上干净金黄蟒袍赐服戴上翼善冠,长吐一口气,吩咐:“套车。”
所有人都把希望放在赵关山身上,但只有赵关山才知道有多么不容易。
心里沉甸甸的,登车一直到了承天门,下车往越过太初门,抵达懿阳宫的须弥座台基下求见。
黢黑的夜色,一盏盏大灯笼挂在宫廊底下,却照不亮很多地方,庞大的金红宫城巍峨紧绷。
只有进了宫,才真切体会到气氛到底有多么低沉紧张,所有人禁军一动不动下意识放缓呼吸,来往宫人太监轻手轻脚连大气都不敢喘。
赵关山是太监头儿,哪怕太初宫的太监宫人也会适当卖他的面子,但这次他站在须弥台底座等待的时候,相熟的小太监为他通传前,绷着脸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赵关山心不禁一沉。
等了很长时间,神熙女帝终于命人召了他上去,登上须弥台阶上了宫廊的时候,迎面就遇上刚自殿内出来的鄂国公寇德勋和寇承嗣。
双方对视一眼,心里明白,彼此都是来求情救人的。
并且连扶着寇德勋出来的寇承嗣,父子两人都面沉如水,显然刚刚挨了一顿骂。
可再是挨骂,鄂国公也是神熙女帝的亲胞兄,寇承泽也是神熙女帝的亲堂侄。寇氏是永远不会背叛神熙女帝的心腹势力,是自己人。
别说是政治形势,就算寇家真的自个闯了祸,神熙女帝大怒完了,也必然黑着脸擦屁股的。
等屏息躬身跨进殿门之后,赵关山心彻底一沉,坠进了沉沉深渊。
偌大的大殿,点灯并没有很多少,除去东侧神熙女帝御案那一块,其余地方三两盏长明灯,烛山一个都没敢点燃起来,昏暗,馥郁的龙涎香在这一个熏得人眼晕,所有人太监宫人噤若寒蝉,趴跪在地上缩着头一动不敢动。
御案那边地毯上还有扫落在地的东西,砚台四分五裂,甚至有一块还沾了血。
吓得崩溃摔掉东西的小太监已经直接被神熙女帝命拖下去了,东窗经常行刑的地方隐约传来血腥味。
赵关山“啪”一声双膝着地,匍匐而行,他就好像最开始那个挣扎求生求到了寇皇后脚边、抱着仅有的希望和求生欲望拽着她的宫裙袍脚的小太监,他老泪落下:“陛下,陛下,太子殿下筹谋多年,裴玄素真的只是落入陷阱,求求您给他一次机会啊——”
到了此时此刻,他都不敢直呼明太子,因为这是神熙女帝的亲生儿子。
神熙女帝坐在御案后冷冷道:“一个看守宾州行宫,另一个负责监军,你们的差事一而再再而三出岔子!还敢来给朕求情?!”
她居高临下俯瞰赵关山,眉目冷戾骇人到了极点,一脚就踹开了赵关山!
“滚!!”
神熙女帝还愿意召见赵关山,可以算看在他这数十年苦劳的份上了。
可赵关山没法,他膝行上前,今日朝堂大战,提辖司根本使不上力,这一刻他真的无比痛恨自己阉宦身份。
可他不当提辖司阉宦,还能干什么?
这一刻赵关山真的无比体会裴玄素为什么要上朝,为什么要抓兵权。
哪怕轻易就会粉身碎骨。
他涕泪交流:“陛下,陛下,求您了,求您了……”
可怎么求,也没有用,神熙女帝阴翳之下,还愿意见赵关山,已经相当给他的面子,神熙女帝淡淡道:“滚回去,韩勃朕能给你个恩典,还有东西提辖司底下的,你给朕拟个名单来。”
韩勃罪名轻很多。
神熙女帝不打算就此废提辖司,名单拟过来,大概到时能活一半吧。
“给朕滚!”
梁恩赶紧上前来,无声的劝和连拖带拉,赶紧趁着女帝发话,把赵关山给弄出去了。
“赵督主,赵督主!”
梁恩站在宫廊下,压低声音,连连急叹,“你也是老人了,还不知道么?”
他们这些人,提着脑袋当差的啊,皇权倾轧,哪次不是血流成河的?
“赶紧回去吧,快快走吧。”
赵关山深一脚浅一脚徒步回到承天门外的车驾侧,石青朱红绣金的奢华车驾刺得人眼睛痛,天地黑魆魆一遍,赵关山有几分天旋地转,勉强撑着上了车驾。
马车辘辘而行,他呆坐在车厢了好一阵子,捂脸无声流泪。
赵关山下车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但沈星派过来的徐容等待已久了,一见他的样子,徐容就是一愣。
赵关山立即侧了侧头,抹了一把眼睛,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但再抬头,两人对视,赵关山直接把徐容拉着进了自己的值房,他深吸一口气,盯着徐容的眼睛:“回去告诉星星,我已经说动陛下了,让她不必担心。她顾着明哥儿就好,明哥儿痼疾不少,她要多费心。”
两人对视着,徐容比徐芳徐喜年轻,但都二十几的青年人了,历事并不少,他当然明白赵关山的意思。
徐容沉默半晌,点了点头:“那我就按赵督主的话说了。”
他只当没看见方才进来那一幕。
徐容吐了一口气,转身出了门,赵关山目送他的背影没入黑夜。他想起裴玄素,还有沈星,后者是前者心心念念危机蛰伏都不放反覆求他以后要照顾她的姑娘。
老天爷啊!
赵关山掩面一会儿,咬牙打起精神:“大理寺狱那边怎么样?能打通关系吗?!”
最起码,得设法见一面……看裴玄素怎么样?有什么话要交代的。
……
西提辖司那边压抑低沉种种就不提了,赵关山甚至收拾了一下,慎防沈星会回来东提辖司或过来这边,他还遣了几个心腹跟着徐容回去,以保护沈星和裴明恭。
徐容回去之后,就笑着把赵关山的话重复了一遍。
沈星真的大喜过望:“好啊,那真的太好了。”
裴明恭从躲着的月亮门后面冲出来,高兴地蹦跳笑了起来。
他握着沈星的手,两人开心地用力抱了一下。
连云吕儒等翘首等着的人也不禁露出笑脸。
一时之间,整个紧绷的气氛都陡然一松。
她就说嘛,裴玄素可是最后的胜利者来着,他肯定会这个坎迈过去的!
沈星长长吐了一口气,往身后的椅子一坐,这才发现自己口渴得很,赶紧端起茶碗喝了几口。
她露出大大的笑脸。
然而这一个谎言,很快就被戳破了。
沈星回去好好睡了一觉,收拾一下脖子的伤,感觉淤青已经褪了好多了,她决定明天就回去销假上值,近距离地关注这件事的发展。
既然裴玄素会没事,那裴明恭也没大事的,让他自己在家没什么大问题了,留徐守在家陪着他盯着就好了。
然而沈星才刚刚这么想完不久,她就发现家里多了几个人,是昨天跟着徐容回来的宦卫,昨晚刻意躲在外面没进来,今天笑着和沈星挥手,“星姑娘,督主让咱们过来跟着您几天呢,怕你带着明公子这当口有短人手的时候。”
“那辛苦你们了。”
回到东都,太阳终于露头了,微熹的春阳照在饱浸水分的房檐瓦脊和地面上,沈星也笑了笑,赶紧挥手回应。
这几个人她不知姓名,但却非常眼熟,是时时跟在赵关山身后的宦官近卫,是铁杆心腹来着。
一二三四五六个,大家表现得都挺自然的,但不知为什么,沈星却觉得人有点多。
她心里惦记裴玄素的事,正要打发叫赵襄的宦卫回去西提辖司打探一下消息,并且过去对面和监察司大院说一声她明天销假上值,头一转,余光却瞥见徐芳他们几个。
徐芳一直都安安静静守在她身后的,不管白天黑夜,就像一座山那么安稳。沈星两辈子下来,也对他们的神态微表情十分熟稔了。
徐芳侧头,他和徐喜对视一眼,两人神态间似乎压了些什么,转瞬即逝。
她又回头望了足足六个身手上佳并对赵关山绝对忠诚的近身宦卫。
沈星现在也不是不经事的人,官场的很多作风沉浸进去才能了解,她不禁生了丝不安,到了嘴边的话一转:“我今天去赞善坊一趟,打探点消息,顺便销假。”
她清晰看见赵襄眼神一紧。
沈星的心也不禁紧了起来。
然而不等沈星抵达目的地,当天上午,就发生了一件大事情!
赵襄他们不敢多劝,怕露馅,但按他们对督主的了解,肯定已经收拾好的,因而也不太担心。
一行人打马上街,沿着康宁坊一路往东西提辖司所在的赞善坊而去,却走到半途,突然被长街三五成群身穿素衣的人吸引住了目光。
“咦?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他们已经接近了中央大街,不管永城侯府还是东西提辖司的赞善坊,都在内城很靠近皇城的位置,因此他们途径中央大街时,已经能望见外朝的承天大街入口。
这么一转头,所有人都愣了。
很多很多身穿素衣的人,个个身披一条染红的布条,手里皆捧着一封卷起的状纸,他们自四方八面而来,正徒步往承天大街的外朝门户方向,守卫外朝的禁军已经发现了这个状况,飞速聚拢过来,把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
很多很多,一眼望过去,已经多达二三百人。
他们并没有和禁军起冲突,而是直奔外朝大门的东侧,冲悬挂在匦使院东门的登闻鼓。
——“阙左悬登闻鼓于外朝,以达冤人。事必关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大冤大惨。”
本朝沿袭前朝,在外朝东侧的匦使院设置登闻鼓,可击鼓鸣冤上达天听。
任何人都可以击之。
但必须事关军国大事,又或者大贪大恶大冤大惨,申诉无门,方能击此鼓。
也就是说,能击登闻鼓鸣冤发声的,必是大事要事或者千古奇冤,上天入地无路申诉无门,罄竹难书血泪斑斑那种。
这么多人,眼见着陆续从小巷不断汇出,又一百几十人素衣血肩持状纸的人经过,后续还络绎不绝,
藉此明太子刚刚强势回京整个东都水深火热之际,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沈星心跳都不禁漏了一拍。
“不会要出什么大事吧?”
她紧张极了,可千万别影响到裴玄素啊!
……
确实是出大事了。
明太子雷霆之势,要重卸神熙女帝的臂膀,可不仅仅只有昨天一着的。
这一天,刚刚自昨日朝堂给予了太初宫沉重一击的明太子,他下令,可以进行第二步了。
有数百人在东城门各坊,沿着直通皇城的中央大街,一路汇聚到外朝承天大街之外,他们一色的素衣,缓步而行神情肃哀,坚定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外朝,浩浩荡荡,每一步都动魄惊心。
长达十一年的时间,他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一共有六百一十三人,当初东宫惨烈死去的每一个三府属官和内侍宫人的家眷,后者没有亲人的,则从前者中找了一个人,拿着属于他的状纸,一步一步走到来匦使院南门,仿佛走过他们亲人的鲜血和眼泪铺就的路,站在那面朱红色的牛皮大鼓面前,拿起那条沉甸甸足有三尺长的大鼓槌,为首的青年代表,拿起它,狠狠地使尽了全身力气,重重敲下去。
“咚——”
一声重鼓,咚咚咚咚连续敲响!六百一十三份状纸,状告当初西提辖司、鄂国公府寇氏、神熙女帝麾下的当年的酷吏宋显祖、吴柏等如今已是高官太初宫中流砥柱的一十三名官员。
状告他们当年捏造罪名,诛杀东宫三府上上下下的官员和一众伺候太监宫人。
鲜血淋浇的旧事,今天赤果果再度拉出来,并且已有了证据链完成的罪证。
连续有多名官员出来作证,其中很多都是刚刚自两仪宫皇帝投进明太子的东宫阵营的,他们本身就有参与当年那件事的,一下改投,恩威并施,彻底站出来了!
这下子真的是急转直下,再狂坠往下,时值常朝,神熙女帝当场脸色大变了。
……
这一下,真是一泻千里。
局势危殆到了太初宫被东宫步步紧逼的地步,绷紧到了极致,这件血案一旦正经翻出来论罪,当年经手的谁也跑不掉。
东都内外,霎时风声鹤唳,连坊间的高谈阔论都一下子消了音。
因为平头百姓,嗅到了真正的危险气息,一个不慎,甚至可能波及到他们。
可见这次形势之危殆。
太初宫是真的危了!
这一次,甚至连西提辖司都被卷入漩涡了。
谎言瞬间粉碎。
沈星直觉不好,她驱马上前,因为她是打算去销假的,穿了监察司的女官服,出示腰牌直接进了外朝。
她就在这六百一十三人侧边,有无数部衙的中低阶吏官闻讯冲到衙门的门口,在门槛后观看着这场三步一叩首,额头磕出了血,手里捧着状纸,足足六百一十三个人。
所有人的屏住呼吸。
所有人都知道这把要开大了,天啊。
但当为首那名青年大声喊出来,并将手中的状纸上呈。
沈星头脑“轰”一声,一下子天旋地转。
天啊!
……
上辈子皇帝是重伤,这辈子却直接死了。
沈星其实本就有不安的,但赵关山的话给她一颗定心丸。
但这颗定心丸一下子崩了。
她僵住听完整个半程,整个朝堂都几乎天翻地覆了,吵杂声这么远都隐隐听得见,她再也听不下去了,没人敢从承天大街走,她掉头从吏部和匦使院之间夹巷钻出去,一路出了外朝,上马往西提辖司狂奔,她冲进西提辖司,冲进了大堂,就见了赵关山。
赵关山和陈英顺赵怀义等等一众西提辖司的高层都在这里,连东提辖司因年前长时间在外为盐碱地忙碌而侥幸硕果仅存的何舟都在这里,他们都是阉宦,消息很灵通的,已经知道了。
人人神情紧绷,东西提辖司风声鹤唳。
沈星一把攥住赵关山的手,大眼睛已经急出了泪:“义父,义父!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情况至此,赵关山也实在没办法再骗下去,他反手抓住沈星的手:“星星,是玄哥儿那傻孩子,梵州的时候就千叮咛万嘱咐,万一他出了什么事,一定要我保住你。”
“差点跪我面前了!”
沈星的眼泪唰一声下来了
赵关山深吸一口气,他知道东西提辖司会有神熙女帝的暗子,把沈星拉到一边才说上面的话,他压低声音说:“你是监察司的,不管东西提辖司如何?他这事如何?总是牵连不到你的。”
沈星愣愣看着他,赵关山其实也知道,出了今日这件事,恐怕裴玄素的事情要更悬了,因为神熙女帝和整个太初宫一系,重点甚至不在这所谓的刺驾之事上面了。
裴玄素其实很需要朝中有人为他发声的,不管多少,朝中才能一辩,才能尝试挽救。
偏偏东西提辖司是没有朝中口舌的。
过往种种特权如鹰视狼顾,此刻却是那么地无能为力。
而徐家有。
徐家当年声威,可能沈星已经无法想像了,可端看徐家几个孙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收拢到那不少的徐家旧人,足可见徐家旧年声威之盛。
当然,这些都过去了。
但现在确实,徐家那边才有文武官员的喉舌,能为裴玄素的事发声。
但赵关山左思右想,一瞬心念百转,他心知安陆王那边刚刚投向明太子,安陆王妃肯定不会同意的。
安陆王妃也绝对不会同意倾尽一切来挽救一个阉人的。
不管沈星说什么都没用。
就剩沈星手里的人,那应该不会太多,人家也未必愿意……毕竟他们是东西提辖司的鹰犬阉宦,人人厌憎不耻,而徐家旧势力那边多是铁骨铮铮的军旅出身汉子。
他并不想为难沈星。
赵关山其实也哽咽,他竭力忍住了眼泪,柔声说:“好孩子,你快回去好不好?别添乱,听义父的。”
也别辜负了那孩子隐忍至深的一番情意。
他就盼你好好的。
赵关山给赵襄等宦卫使了个眼色,赵襄他们一哄而上,连拉带挟把沈星带出门去。
不用赵关山发话,他们心知接下来的任务肯定是劝着挡着,反正绝对不让沈星掺和了,虽然他们心里也沉甸甸的。
然而不等他们护着沈星上马,刚出大门,斜对面探头出来的梁喜就蹬蹬往这边跑,她笑着拉起沈星的手,“星星,星星,我说就是你嘛!快快,我们回去,你的擢升告身下来了。”
梁喜笑着说:“从今以后啊,我就归你管啦,沈勘司大人!”
几个相熟女官笑着簇拥她跑回去东提辖司,进门往左一拐就是监察司大院,进来后大家不敢嬉笑,严肃脸冲沈星挤挤眼睛,各自四散去了。
沈星走到赵青的值房。
赵青脸色也只算一般,前天她进宫半宿出来,一直记挂外面的局势,但总算想着神熙女帝经历的这么多风风雨雨,肯定会好的,让自己的心定下来。
赵青见了沈星进来,打起精神,笑了下,从案上抽出一封公函和一本崭新的红绫告身,递给沈星:“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勘察监司了。”
赵青爱才,对沈星这个从她手里成长起来的小少女很爱惜,对比她们绝大部分的年纪,沈星就是妹辈,虽然她已经十七岁了。
从瀛州到梵州,年前回来之后,赵青一直抓耳挠腮,沈星立了几次大功的,该怎么发挥沈星才能不埋没她。
最后她专门提议搞一个勘察台。
她给神熙女帝写的折子认真说,她一直以来,其实都觉得监察司是有些短板的,不管哪一部,她们都只负责监察,譬如东西提辖司,或许刑部什么部,但被监察的衙部稽查出来的案件结果,她们其实很多时候都是没法分出真伪的。
正巧来了一个沈星。
她就建议,成立一个新分部叫勘察台,专门负责同轨稽查的。
譬如赵青这边,这新部就是一个介乎东西提辖司和原监察司之间的职能部门,兼具两者的功能。
但在监察司之内,那就基本负责勘察稽查偏多。
这样一来,沈星就能发挥到她的长处,也不需再顾忌她偏向裴玄素赵关山那边,因为两者目的是一样的,另外追踪监察的工作必要时也继续做。
这样的话,正好把监察司的短板填补起来了。
“从今以后,辟出东边跨院做我手下这边勘察台的值房,梁喜何含玉等二十余名女官、瞿鸦等五十余名女卫,调入勘察台部。”
“那边跨院在修葺,大约需半个月,你正好休完伤假回来上值,就过去那边正式上任。”
赵青肃然:“从今往后,每五天一报,我手下东西提辖司的监察台部由你负责。除了差事主职勘察以外,不拘公务还是起居氛围内外评价,大事小事,凡涉及东西提辖司的,包括人心动向,都要上报!”
“折子出你手,经我处,上达天听!”
包含沈星原来常山王金矿、炼金厂做的事情,辅以原来的监察工作,不再是兼知,而是她理所当然要做的。
官职责权。
若发现其他部司衙门并认为有问题,也可以具折上奏。
折子是经过赵青的审察后,直接上达神熙女帝的御案的。
赵青很惜才,也格外有几分怜惜沈星这个认认真真做事待人真诚的小姑娘,正经给了沈星一个官身,有官印有权责有府邸的。从此,沈星算是监察司三把手梯队里的了。
赵青低头,给沈星理了理玉白补服的领子,她低声说:“陛下……已有年岁,你我女流,当竭力而行,不负韶华。”
这一句话,也就赵青敢说了。
含蓄而直接,赵青有些伤感,但她其实也知道,外祖母年纪大了,身体……身体又不好。
一旦过了神熙朝,谁知道以后怎么样呢?做好手头的事,灿烂岁月,不负韶华。
赵青深吸一口气,她给沈星整好衣领,低声和她说:“你不要掺和裴玄素的事。”
沈星霍地抬头。
赵青很高,腰细腿长,黑色腰带一束,姣好面庞肃然而立英姿飒爽,比她要高大半头。
赵青肃然,冲她点了点头。
“不管将来如何,监察司是能全身而退的。”
因为监察司很多都是贵女出身,譬如像赵青这样的,其实沈星也算是,不贵了但她在大家心里真的有出身,如非必要,没人难为她的。
所以,不管将来怎么样,监察司最多解散,大家各自回家。
赵青不想去考虑这样的事情,那代表的着她的外祖母失势甚至驾崩,这不是她愿意去想的。
但这些个女官女卫,既然跟了她,赵青就得保证她手下人的安全。
所以赵青严肃叮嘱,不许沈星去掺和裴玄素乃至东提辖司的这件事了。
事情太多太大了,沈星拿着告身出门的时候,发白的太阳光照下来,她都不禁有些眼晕。
昔日风风火火的东提辖司,此刻静悄悄的,大约得了赵关山的提前吩咐,没人出来找她也没人打招呼,除了必要的站岗,一个人都没有。
她转目望向裴玄素值房的方向,正堂大院之后,只望见重檐屋脊,悄无声息的,只剩下一棵孤零零的瓦松在风中瑟瑟晃动。
她低头看手里的告身,不知为什么,眼泪就出来了。
她想,要是裴玄素还在这,他肯定比她还高兴,怕是还要摆席面给她庆贺。
席面大概最后会摆在沈府,因为要宴请她的同僚。他大概又要不满意,阴阳怪气几句但又揽着事情来做了。
沈星突然狂奔起来了,她冲出大院,接过徐芳手里的马缰,飞奔出来。
徐芳赵襄他们赶紧跟上。
但沈星也没去别的地方,她回了家,冲进了书房,研墨提笔写了一长长的信。
连求带央,还绞尽脑汁写了很多好处,大大小小,她央求,她问大姐,徐家这边能不能救裴玄素?
沈星好不容易晾干墨迹,飞快装封,递给徐芳:“芳叔,你赶紧帮我传给大姐,要快一些!”
徐芳深吸一口气,“嗯!”接过信转头匆匆去了。
……
安陆王府。
这几天事繁杂且多,但幸好王府和徐家又一次及时站中队伍,没有遭殃。
徐妙仪这两天情绪波动太大,她心脏有点负荷不住,昨天发了一次病,但幸好比较轻,服用了丸药就没大事了。
不过她没有告诉外面。
此刻她脸色微微有些苍白,靠在美人榻上,慢慢翻阅着外面的信笺。
接到了沈星的信,赶紧拆开,一看她就有些生气了:“这孩子!”
她不禁有些担忧起来,沈星明知她不可能答应,还写信来哀求,这个裴玄素在沈星心里的地位让她不禁十分担忧。
“你别生气。”
“好好说,星星还小。”
楚淳风也是一脸疲惫,昨天安排诸事熬了个大夜,刚刚下朝,他心里惦记妻子病情,抽空回来看看她,还好没事了。
他一见她生气,他就心惊胆战,赶紧连声规劝,接过信看了看,心里不由叹了口气。裴玄素不是别人,要是别人他还能尝试伸把手。
但明太子要做的主要事之一,伸脑袋过去就是找削,也不成事。
而裴玄素这人,唉,确实如果还不死,心腹巨患的可能性非常大。
明太子的身体并不好。
楚淳风就盼着,他能尽快得偿所愿。
立场相对,也没什么可说的。
徐妙仪吩咐研墨铺纸,她抿唇,裴玄素确实在十六鹰扬府对他们有些帮助,但却也远不至此,徐家现在这个境况,又是新投明太子不久,她岂敢啊。
还有小妹怎么这么焦急上心这个人啊!这是个阉人,还是一个大祸临头的阉宦。
徐妙仪急得不行,赶紧给沈星回了一封信,严厉地说,不行!
之后温言软语,苦心规劝,又说了很多很多的利弊,然后又疾言厉色,反正软硬兼施,绝对不允许沈星和一个恶名昭著的阉宦过从太密。
另外,徐妙仪给徐芳等人又写了一封信,再三吩咐四人,务必要盯紧沈星,不许她掺和裴玄素一案。
倘若,万一,她说万一,裴玄素将来若真侥幸不死回来,切记切记盯紧,不许裴玄素和沈星有超越友人义兄妹的关系。
徐妙仪情绪激动,刷刷刷写了长长十几页,楚淳风都不禁无语,无奈摇头,妻子一涉及妹妹侄儿,总是格外紧张。
看得他都羡慕了。
他帮着晾干装封,又帮着赶紧叫了徐延进来。
楚淳风也没法多留,他是惦记妻子病情偷溜回来了,得赶紧快马赶回去,外头的事情超级多超级大,他这就匆匆去了。
徐妙仪再三叮嘱徐延,立即就把回信给沈星送回去了。
……
其实很快,因为都是在东都,哪怕绕了外城一圈,速度也是飞快的。
也就耗费了两个时辰左右。
这一点点的时间,简直度秒如年。
沈星终于等到了大姐的回信了。
这两个时辰,也足够沈星了解到外面的恶劣处境了。
她拆开大姐的信一看,眼泪就下来了。
眼前模糊,她用力擦了,强迫自己把信看完了,眼泪哗哗地下。
沈星站了起来,她忍不住往永城侯府方向的槛窗走了几步。
但什么也看不到了。
裴玄素更不在永城侯府。
他正身处大理寺狱中。
这一次,他真的能顺利渡过去吗?
先前因为皇帝的死而产生的不安,在扩大,沈星对这个信念已经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她冲出府门,狂奔往永城侯府方向,很快就找到了冯维和邓呈讳的消息,找到了他们俩。
她拉着两人,避人追问:“裴玄素有什么其他的布置吗?”
冯维两人一脸茫然,都含泪摇头。
事实上找到两人的时候,沈星的心已经凉了半截,因为冯维和邓呈讳焦灼憔悴,盲头苍蝇似的,都还待着东提辖司焦急地等着。
阳光明晃晃的午后,沈星中午饭都没吃,但她一点都不觉得饿,耳边嗡嗡的,她走着走着,走到了裴玄素的值房大院。
一张张熟悉焦灼的面庞,她伸手推开正堂大书房的隔扇门,里面熟悉的一切,就是已经被乱糟糟翻过多遍,被贾平他们固执重新整理了一遍又一遍,但很多东西已经不在原位了。
她有些浑噩的,坐在窗畔她平时爱坐的那张椅子上,怀里有个硬东西刮了椅子扶手一下,她拿出来一看,才发现她把告身揣怀里了。
她回头望偌大的书房,熟悉的味道仍然存在在这个房间内,但人已经不在了。
她想上辈子那人,忽想起他最后城破之前,却命人把她送走,城头赤红披风猎猎,两人最后一面的那一幕。
还有,这辈子这个崭新的他点点滴滴的好。
在这种危殆的时候,两个人,又重合成一个。
赵关山最后的那番说话,其实也隐约昭示了什么,呼之欲出一般,但这个时候,已经没人去想这些了。
沈星先是哭,可她不知为什么,就想起赵青。
赵青给她整理领子的动作仿佛还在。
那个有时候经常训她,但其实很关照她的年轻上司。
赵青这时候该很担心神熙女帝的吧,但她还是看起来那么冷静的,还认真想过她麾下人的以后。
赵青英姿飒爽肃然而立,独立自主的形象。
小时候,她很羡慕女官姐姐。现在她虽然没有大长腿,但她已经成为一个女官了。
并且升职加薪,拥有自己的府邸了。
大姐不同意,但你愿意这么做吗?你愿意可以做,因为你已经长大了,应该有自己的观念和抉择。
沈星先是哭。
她渐渐平静下来。
盯着窗外在风中瑟瑟摇曳的春花和嫩芽,即使那么细小和柔软,但依然坚强的立在树梢。
沈星拿帕子出来抹干净脸,她一身玉龙补服,站起起来,也是坚韧的感觉。
她发现自己生出这个念头之后,一切情绪都突然平静下来了。
因为她有了自己想做的目标,并且她不觉自己不对。
沈星自己站了一会儿,感觉已经很平静了,她伸手把窗户关上,转身往房门行去。
沈星打开房门,徐芳他们就在房门外,她对他们说:“大姐不同意,但我要救他!”
用她自己的力量!
这么长时间下来,她也积攒下来属于自己的力量,她也有自己的班子和人脉。
“或许,我改变不了最后的结果,但我会竭尽全力!”
历经风雨。
人最容易长大。
春日的阳光越过房檐投在偌大的庭院,房檐下是阴影,还有些寒凉。
沈星眼睛有些红肿,但泪意已经没了,她挺直脊梁站着,很清醒很坚定地说。
哪怕徐芳他们不同意,她也会这么做的!
不料,徐芳他们沉默了一阵,互相对视一眼,转头却道:“小小姐,你想怎么做?”
他们怀里还揣着徐妙仪的信,但这一直以来,裴玄素是怎么对沈星的?怎么保护她关照她的?甚至她想做的大事小事,衣食住行。
他们都看在眼里。
感情问题另说,但此刻此刻,这四个恩怨分明铁骨铮铮的汉子,他们却不约而同地赞同,沈星应该这么做的!
原来是保护主子的念头占据上风,但沈星开门这么坚定一说,四人一诧,却当即就把心一横。
沈星肖母,但眉目轮廓间多少还是有些徐家人的影子,这一刻阳光落在她的脸上,看得徐芳四人心里一阵激动。
果然不愧是徐家的女儿!
四人深吸一口气,“小小姐说得好!你想要怎么做,我们都听您的!”
他们是徐家人不假。
但既跟了沈星,那就是沈星的人了。
怀里那封信,徐芳直接没拿出来了。
沈星有些诧异看徐芳徐喜他们,四张有些欣慰、有些激动,但又因为她的是女孩不敢动手僭越的脸。
沈星有些激动,她主动伸手,用力拥抱了四人!
无论前世今生,都坚定不移站在她伸手的他们四人,沈星有眼泪溢出,她低头湮在徐芳的衣臂上。
徐芳四人也很激动,伸手大力拥抱沈星。
良久才松开,徐芳说:“小小姐,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我们随你一起去的!
沈星用力点头:“好!”
第69章
外面的春光很明媚,沈星仰脸看了眼,但愿裴玄素及他身后东提辖司的人都能迎来阳光。
或许她不动,裴玄素也能挺过这个坎,但现在看着,更多是不可能。
她也实在没法抱着侥幸的念头在等。
就连过往很多微不足道甚至根本连名字都没能留下的人,真的相处下来,他们是活生生的,都成了她身边鲜明且她认为也重要的人。
她一个都不想他们死。
他们内廷蚕房走一趟,好不容易才走到东提辖司,已经经历了这么多惨绝人寰的事了。
沈星深吸一口气,她快步跑回监察司大院,回到自己的值房。同僚纷纷笑着恭喜她和她打招呼,她撑着笑回应了,回到自己的值案上,一个个崭新的匣子摆在上面,告身下来她已经擢升,连新的官印官服和折子等物都随后下来了。
沈星伸手抚了下这些匣子,毫不迟疑开启封条,把官印取出来,还有她的新勘察监司专用的靛蓝色绫面折子。
——“折子出你手,经我处,直接上达天听!”
沈星坐下来,挺直脊梁,磨墨书写,一开始还需要组织一下措辞,但下笔之后,很快流水行云。
她先恭请圣安,而后从裴玄素家变之前开始,他曾经和神熙女帝的君臣相得,之后一路写到戴罪南下龙江惊案的稽查,他的努力,他的拚命。一路的行止,皆想陛下所想,做陛下之想做。
及他麾下的东提辖司众人,这期间遇过的种种艰难,克服的过程,众志成城,期间的氛围,他们一心一意,为神熙女帝效命分忧。
提辖司的阉宦没有别的地方去,他们可以说是这满朝上下,只属于神熙女帝,只为神熙女帝效命的人。
包括裴玄素,他那么地竭尽全力,每一次差事不是都办到了神熙女帝的心坎上了吗?
这样的人才不好得的吧?
掩藏在情真意切的字里行间的表现下,是裴玄素的卓绝能力凸显,以及他和东西提辖所有人仅能一个立场的忠诚。除了神熙女帝,谁也容不下他们。
当然,她写的时候真情流露,也确实有情真意切的感人,裴玄素和他手下人在这过程中的种种艰难和克服都是真的。
犹豫再三,她没有涉及明太子,想必神熙女帝就算不知悉整个详情怕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她讲明太子和朝局,是没有意义的。
唯有动之以情,晓之以利,给裴玄素他们加筹码,尽量去撬动神熙女帝心中的天平。
沈星写完这个折子,仅花了一刻钟,写完之后重看,完全不需要修改重写。
她晾了晾墨迹,把它合拢起来,抓着站起往赵青的值房而去。
沈星到的时候,赵青正侧头望着窗外出神,一见她回神。
赵青见她拿着折子,有些讶异,接过来打开一看,她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了。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赵青把折子往桌面上一摔,霍地站起来:“现在什么局势?我今早和你说的话你没听见吗?!”
赵青很疾言厉色,但沈星的折子要往上递,必须经过上司的手,赵青有权力把她的折子打回来。
但这么长时间了,沈星知道赵青工作认真严肃,但其实是个很关照她们的人。
她说:“我听见了!可过去他是怎么照应我的?赵姐!想必你都看见了!”
“我要真什么都不管,我还是人吗?!”
槛窗半开,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来,映在在沈星的脸上,白皙小小的脸庞上有一种倔色,但神情很平静,那柳眉杏目婉约秀美的五官此刻一片坚毅。
两人在对视,沉默片刻,赵青拿起这个折子,深呼一口气:“行,但我不能保证什么。”
她最终决定替她往上转这个折子。
沈星松一口气,哑声:“谢谢你赵姐。”
真的很感谢。
现在的朝局,赵青估计很多心事的,但她最后还是给沈星松手了。
赵青是神熙女帝的外孙女,甚至是明太子的外甥女,也不知她有没有听过母亲说起过小舅舅,但据说那位公主是个很心肠柔软的人,若是说了肯定是好话吧?
她给沈星递这个折子,甚至可能会挨责备。
赵青能做到这个份上,真的很好很好了。
沈星深深冲赵青一揖,她掉头往外快步冲了出去。
徐芳他们已经准备好马了,就等在东提辖司的大门外,沈星翻身上马,回头望了“东提辖司”的金漆蓝底四个大字的大门一眼,重重一夹马腹,掉头飞驰而去。
她直接回了家。
光有折子是不够的。
沈星进了大门之后,直奔前院云吕儒等人办公的书房区域,她推开云吕儒的书房大门。
云吕儒立即放下笔迎上来了,“小小姐?”
沈星站姿笔挺,她说:“云舅舅,我决定救裴玄素!”
赵关山没有说出口的话,其实她也想到了,想拯救裴玄素等人,就得在朝堂上有人发声,得有喉舌,为他们去争辩,去争取!
她手下那些曾经经过裴玄素手或协助,如今已算是她心腹班子或她的人的,这不必多说了。但除此以外,云吕儒他们久经宦场,还有很多师承家族同年好友之类的人脉。
“我相信明太子不会得逞的,女帝陛下这么多年坚.挺下来,这一次也必然能过去。”
事实上,神熙女帝虽不长寿,但明太子却也不是最后的胜利者。
她这么劝,也不算为了自己坑了云吕儒那边的旧友族师的人。
但个中惊涛骇浪,她也不能保证每一个人都是安全走到最后的。
政治的立场,只能由他们自行选择。但按照朝局现在这个越演越烈的趋势,恐怕有些份量的官员不管中央还是地方的,早晚都得被夹裹站队。
没错,沈星劝的,其实是政治站队。
为裴玄素上折发声,其实就表示正式站队神熙女帝了!
“云舅舅,我希望你能去信你的旧交故友族人他们,劝他们上折发声!”
沈星做出这个决定,好像并没有太出乎意料的,但云吕儒转了个圈,重吐一口气:“星星,你让云舅舅想一想好不好?我先替你写信给李斡他们。”
“好!”
沈星深呼吸:“云舅舅我等你好消息。”
接着,她小跑出门,快步往隔壁院子的陶兴望书房去了。
……
李斡等人,是已经归于沈星手下的徐家势力旧人。
这个云吕儒当然奉命就帮着沈星写了相关的信笺了。
沈星极力劝他的,是另外他这些年相关的譬如老师、同年、好友、故交等其余的人脉关系。
他这些年相识的所有官场上的人。
云吕儒自己无所谓,从被救的一刻,他就铁了心跟着沈星辅助沈星了。
但后面这个,就由不得他不踌躇了。
他总不能把自己老师族人同年朋友全部累进坑里。
他总得慎重考虑一下。
云吕儒写完了第一批信,已经是半下午了,他使人给沈星送去,自己在书房里驴拉磨地转了半下午加一晚上,连晚饭都没吃,不断思忖现今的朝局环境和他认识的人的处境,还有女帝太子之间的各种利弊比较。
最终到快天明的时候,他开了书房门,找到徐守:“给小小姐递信,信我这就写!”
沈星闻言,大喜过望。
……
陶兴望等人也陆续有了口讯,协助她把徐家旧势力的信都发出来之后,紧随云吕儒之后,大家先后都说了好。
大家都或多或少,开始写信劝说他们相识的人。
譬如陶兴望写的信不是很多,他面露歉意,但沈星相当理解,不是每个朋友和故交情况都危殆且关系足够好的,足够好的又有很多顾忌,沈星都理解的,她安慰说:“我知道的,你们跟着我,已经尽力了!”
因为旧主情谊,身家性命都豁出去跟着她了。
并且沈星这么一出,等于她本人已经彻底站队神熙女帝,但大姐那边和徐家总的旧势力,却是站队明太子的。
这一下,她等于彻彻底底,站在明太子的对立面。再没有任何斡旋的余地。
从此和徐家那边的大家分道扬镳了。
沈星说过,如果有其他顾忌,他们可以离去的,找大姐那边,她也不会生气。
她直说了,大姐不同意的,是她自己要做的。
沈星心肠柔软,对底下的人都很好,她说不生气不怨就真的不怨怪的。
但没人走,她已经很动容了。
陶兴望吐了一口气,这是个青年人,三十来岁就官至弥州刺史了,很能干,深陷铜铁案中被她拉了回来,还有她背后的裴玄素的伸手。他父亲是当年她大伯的铁杆心腹。
沈星总觉得自己不够好,很普通,但底下跟着的人却觉得她很好,这个心肠软和认真努力不断成长的好主子,加上旧情,就很容易就让人决心豁出去拚命上了——反正这条命,甚至全家人性命,都是捡回来的。
后续自己就算死了,也赚了家人八条命,超值得了。
陶兴望说:“您等等我,我再去写几封。稍候我和您一起去京营!”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硬又挤出几个,风风火火,掉头冲了回去。
……
除了这边大部分的文官,沈星接下来还要去京营,甚至出京畿,去刚刚改制完成的各新卫和云州、汾州等宿军卫营。
——她和裴玄素,其实主要中后期还是借了裴玄素的力。因为铜铁案的伊始,裴玄素就没许她再参与拉垮十六鹰扬府的至关重要的中前期阶段。
徐芳做代表,她陆续把大姐给她的那张名单上的徐系旧人拉出那潭浑水。
有几个不愿意再旧主过深牵扯的,沈星也不强求,但更多则与之相反,激动感恩,和云吕儒他们一样已经收拢到沈星的手里了。
如今算是她自己的人。
现在改制其实已经算完成了。这些前府兵将领的徐系旧人,在年后的重新委任中,都由沈星这边安排了还不错的位置,有的驻扎在原鹰扬卫的各地新卫所,也有调到京营和云州汾州那边的宿军军营。
沈星当天快马出了东都城的南门,去了京营,她带上陶兴望其实已经表明了说明了很多。
她先找到的是一个叫岳肇的,这是她二伯伯曾经的近卫出身的,如今调入京营中任四品裨将。
长坡下,五马六个人,岳肇不能出来太久,沈星也没有废话,她说:“裴玄素曾经襄助我们良多,现在他有难,我想,我们应该为他发声!”
京营是护国大将军蒋绍池的地盘,虽势力复杂,但总是还是蒋绍池出任主将的。蒋家一直都保持中立,京营在如今的朝局中还算一块净土。
岳肇等在京营的将领若上折五军都督府,会给他们处境带来不少的麻烦。
但事实上,十六鹰扬府一案中是谁真正出手大力斡旋把他们扯出那个漩涡,后续又给他们安排了很不错的去处,岳肇他们都很清楚。
不管外面对东西提辖司评价如何,如何唾骂那些赭衣阉宦。
但他们承了恩。
岳肇他们都是记恩的军汉,否则就不会这么多年依然心心念念这旧主了。
也没有考虑太久,岳肇一咬牙:“好,我这就回去上折!”
“元芐几个也交给我,小小姐你找黄恒庆他们就好!”
“好!”
……
沈星的马跑的很快,就好像当初跟着裴玄素从梵州一路狂奔顶风冒雪赶回东都的那次那么快,几乎昼夜不停,连饭都是在马背上啃的冷馒头。
紧赶慢赶,把想去的地方都去了一遍。
最远去到汾州。
至于再远一些的,就只能去信了,时间上实在是凑不过来了。
她风尘仆仆,赶回东都,已经是十二天之后了。
这小半个月来,不断有折子陆续送到了五军都督府和门下省,终于汇集成一股声音,不算很大,但极力力举沈星这边提供的证据和逻辑链,为裴玄素脱罪发声。
沈星连家都没回,先去了监察司。
她这副顶风带露的风尘疲惫的样子,不过赵青也知道她去了哪了,也没有废话:“你那折子,我找个合适的机会递上去了。”
这个机会可不好找,神熙女帝这段时间的凌厉和阴沉几乎无时不在。
但赵青既答应了沈星,压下自己的心事,好不容易初四那天才找到个稍合适点的机会——寇承嗣被大骂完了之后,她亲自把折子递进去的。
赵青告诉沈星:“陛下看完折子之后,确实比先前松动了些。”
但也只是一些。
——裴玄素确实是个厉害的,独当一面能里能外,每一次都能切中神熙女帝的心坎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让其非常满意。
但赵青接着说:“只是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越过寇家的,你要有心理准备。”
沈星是真的累,疲惫到极点,听到这个尚算好一些的消息,她有些热泪盈眶,用力点头:“我知道,我知道,谢谢你赵姐,我知道您费心了。”
她看着赵青,恳求:“赵姐,我能不能面圣?”
沈星不知道神熙女帝对徐家有多少旧情,但端看徐家没入宫籍,神熙女帝登基之后,虽不瞅不睬,但却并没有任何打压的示意——要知道内廷底层那种地方,只需要上头一个不悦的轻哼,带来的就是灭顶之灾。
没入宫籍,每年病死多少人?
但徐家虽然很艰难,但沈爹带着三个孩子,最后还是磕磕绊绊过来了。
没有来自最顶层示意。
除了徐家在朝中尤其军中的声望顾忌以外,大概多少也残存一点点的旧情罢?
毕竟据爹爹和大姐说,太.祖年间,她家也没有真正奉命对付过神熙女帝。
不可能多,最多也就一点点,不拿出来大概也不会在意的那种。
但这点子残存的旧情,大姐和沈景昌那边现今属明太子阵营已经不可能用上了。
只有她还能尝试一下,就用在裴玄素这次的事上。
能挣一点是一点,能求情多求一点情。
赵青沉吟了一会儿:“我只能试试,我不保证陛下会见你。”
那就很好了。
见过赵青之后,沈星也没急着销假,她快马赶回家中。
这段时间,云吕儒甚至去求了他的恩师,这时候大家才知道,原来云吕儒的恩师也是个大人物,武英殿内阁阁臣房载舟。
——云吕儒如今是待选官,他是没法上折子,思前想后,最后直奔他恩师的府邸。
师徒两人和在京和几个师兄弟闭门谈了半晚上,在云吕儒的极力劝说之下,再加上房载舟不站队真的不行了。
次日大朝,房载舟正式上了折子,为裴玄素辩驳。
但老头还是不喜东西提辖司,只为裴玄素一人,没带东提辖司。
——不过也不差了,裴玄素如果能脱罪,后面所有人都能一并跟着出来了。
云吕儒已经竭尽全力了,想到的,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但他告诉沈星:“如今形势不大好,东宫步步紧迫挟舆挟证,太初宫处于下风,这女帝陛下这次可能真的要折臂断膀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裴玄素很可能救不回来。
甚至现在朝上争斗的重点,已经不是两仪宫皇帝的被刺驾崩这件事了,已经转为罗织罪名东宫六百一十三血案引发的激烈碰撞了。
思及此,云吕儒都不禁有些叹息,现今二十七日国丧还没过,满城缟素仍在,皇帝衣冠冢已经设了停灵两仪宫,满朝文武还着凶礼的穿戴,但哭丧都被忽略了大半过去了。
也就每天早中晚循例过去一趟,接着就会被神熙女帝以国之大事把人都召走了。
饶是她极憎恶明太子,也没让强令这个儿子过去给皇帝哭丧。
皇帝,也算陡然崛起过的枭雄吧?结果最后人走茶凉迅速都这个地步。
沈星深深吸了一口气,双目有些泪光,半晌,轻声:“好。”
“辛苦你们了,云舅舅。”
……
赵青次日就告诉她,神熙女帝让沈星安分一点,但并未召见她。
这次为裴玄素发声的人拧起来也有小股,包括阁臣房载舟和不少内外的昔日徐系武将,品阶大多没太高,但也是明确站队太初宫了。
神熙女帝当然知道,她问赵青,赵青也没有隐瞒,把她知道的都说了。
沈星闻言有些失望,但好像也没有太出乎意料,现在的这个局势,神熙女帝不会有心情召见她听她翻来覆去说那些求情话了。
云吕儒说形势不好,是真的很不好。不单单寇承嗣,当年很多参与血洗东宫的朝臣官员和阉宦都被牵扯进去了,包括寇氏,包括宋显祖吴柏等女帝股肱高官,甚至包括了西提辖司和赵关山。
赵关山目前已经被解职勒令待在西提辖司内了。
明太子高举律法的大旗,处心积虑十一年,搜集各种各样的证据,以虎口关刺驾大案和神熙三年东宫血案为起点,对太初宫发起猛烈的进攻。
太初宫一时之间,捉襟见肘,因为很多都是事实,而明太子挟势证据太过充分,而他现今的势力可一点都不比太初宫逊色。
形成汹汹之势。
局势非常紧张。
沈星一回来,就听说了赵关山被解职原地待命的消息,她心里大急,赶紧就掉头往西提辖司去了。
整个西提辖司的氛围都很压抑,人人沉默紧张,弄得她也更加紧张起来。
不过赵关山却很放松的,他把赐服都换了,穿一身土黄色的云锦襕袍,家常富家翁的样式,他见沈星一身尘土连衣服都顾不上换,嘴唇还裂了一点点,满脸忧色,“义父!”
赵关山不由欣慰,还是养女儿好啊,他对沈星照应远不及裴玄素,但沈星对他日常嘘寒问暖,又关心他身体饮食,细问到老刘和厨房,让他暖到心坎上去,渐渐对沈星也真心疼爱了起来。
赵关山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义父这些年,多少风风雨雨,比这厉害得多了去了,别担心,没事的。”
赵关山很淡定甚至闲适,一下子让沈星吃了颗定心丸,另外上辈子据小道消息,赵关山是病死的。
“义父你有按时用膳吗?药喝了没喝?”
她端起赵关山的茶盏,看看是绿茶,她就倒了,给他重新沏了盏热的红茶。
赵关山忙端起喝了口。
赵关山这边的事没那么担心了,父女两人不免就提起的裴玄素。
沈星是低着头沏茶的,赵关山也了叹息连连,他本来没提,就是不想沈星掺和的。
但他知道的时候,她已经掺和进去了,折子上了,人也不管不顾出京了。
两人心里都沉甸甸的,裴玄素现在这境况,就算有人发声,只怕也很艰难很艰难。
沈星都不敢去想,她转身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倒到一半就停了,她问赵关山:“云舅舅找了个门路,他在大理寺的师弟,我明天傍晚可以进去看一看他。义父,你有什么话要带给他吗?”
赵关山心里像坠着块铅似的,他仰头深呼吸一口气,低头,说:“你替义父给他带句话,就说,‘这么着,你小子也算得偿所愿了’。”
其他的,也没什么好说了的。
偌大的值房,春阳自簇新的薄窗纱滤进来,照在方几对面的少女身上,她微微垂着头,一身尘土头发绾起微乱,脸色有些苍白,眼下青痕明显,如诗的婉约,又有种杂草的坚韧,很漂亮很憔悴的一张白皙小脸。
她这样为着裴玄素。
另一种程度上,裴玄素也算得偿所愿了。
赵关山相信,裴玄素能听明白的。
也没有别的可以慰藉此刻的他了。
沈星认真记下,点头:“好。”
……
现在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沈星去解手的时候,在小铜镜望见自己这么憔悴疲惫的样子。
从西提辖司出来之后,她站在巷口站了一阵,最后决定回去好好睡一觉。
让徐芳他们好好休息一下。
自己也好好休息一下,她不想以这么累这么糟糕的状态明天去见裴玄素。
沈星快马回家,先去厨房嘱咐了要准备的几样酒菜,之后又命人去永城侯府,给裴玄素取了换洗的内衣袜子等物。
她洗了个澡,整理干净之后,过去看了看裴明恭。
之后回来房间,裴玄素衣物的包袱已经取回来了。
她打来看了看,都很整齐了,又从妆台取了个梳子放进去。
这个大包袱就放床边的小几,她躺在床上,有种他的味道总是萦绕不去。
和前世的他不一样。
但又分外熟悉。
唉,也不知道这小半月他是怎么过来的?
也不知,他这一关能不能顺利迈过去?
肯定可以的!
她一再告诉自己,深呼吸,强迫自己赶紧闭上眼睛,压下纷杂的心绪,赶紧睡觉。
……
人太过疲惫,这一觉直接睡到第二天快中午。
她醒来的时候,有点今夕何夕的感觉,下一瞬回神,急忙一翻身坐起。
她吃了饭之后,用竹篮子装上裴玄素喜欢的吃的菜和一瓮羹,她想了很多,他会不会状态很糟糕,得用流食?她甚至连各种药丸子都备了很多。
提着篮子,跨上包袱,登上马车。
快入夜的傍晚,等待已久的青帷小车低调驶往大理寺大狱的西侧门。
这里距离前朝很近,暮色四合,马蹄声依然不绝于耳,朝局乱象纷纷的。
但沈星此刻都已经无暇他顾了。
在车里等待的时间略长,在即将能见到裴玄素的前夕,她不禁想了很多很多的东西。
有前世,有今生的,更多的是担忧。
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服药时间这么长,后续情志病的事情她也渐渐知道了,这突然停了药,又受了这么巨大的刺激,也不知道有没有复发?
就算没有复发,也很难熬吧?
还有昨天赵青和云吕儒说得话,不断翻想起来了。
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终于马车动了,进了大理寺狱的西门,很快在距狱区大门不远处的小花圃放下她。
一个三十来岁的绯袍青年官员接应了她,这是云吕儒的师弟,云吕儒也随车来了,三人简单寒暄两句,下去人不能多,再加上实际和裴玄素不熟,没有贴心话说,云吕儒就不去了。
绯袍师弟领了沈星快步往大狱大门走去,一个牢头叫大李带了两个狱卒接应了她,之后带着沈星左拐右拐,往第三层的最深处行去。
大理寺狱人满为患,但越往深处走,人就越少,因为都是重犯、要犯。
一扇扇牢门打开,李姓牢头带着她走到最尽头,给打开了东侧的一个精铁的门,“最里面的一间,这是钥匙,最多就一刻钟,沈大人要抓紧些。”
李牢头塞给沈星一把钥匙,这里最里面木栅牢的门匙。这本来是不合规矩的,但沈星能来看人本身就是不符合规矩的了。
沈星进去,身后的精铁牢门“匡当”一声关上,黑黢黢的牢狱深处,仅有一盏松油孤灯在底下一排牢房的甬道中部。
马上就见到裴玄素了。
她脚步不禁快了,沿着阶梯而下,黑斗篷下摆摩挲过阶梯和稻草发出沙沙声,她小跑起来。
“裴玄素,裴玄素!!”
第70章
一盏孤灯高悬,长长的牢狱甬道黑沉沉的,两边牢房没见有人,沈星飞跑而下之际,听见尽头西西索索的仓急摩挲声。
昏暗里,韩勃粗重的呼吸和急砺喊声:“快,快来按住他!”
沈星飞奔冲到尽头,只见裴玄素和韩勃一前一后分别关在两间栅栏牢室,衣裳未换,但发髻都散了,披头散发一身凌乱。昏暗的牢房里,韩勃正隔着栅栏用两手自背后死死扣着裴玄素的两臂肩膀。
裴玄素呼吸粗重剧烈挣动,一银蓝一殷赤人影在昏暗里,韩勃打掉裴玄素手里的匕首,一脚将其踹出栅栏外,但踹得不远还能够到,韩勃快扣不住裴玄素了。
沈星第一眼看清裴玄素,心脏不禁剧烈收缩了一下。无他,此刻裴玄素长发披散,双眼皮煞人又极有神的那双漂亮丹凤眼此刻充血赤红,黑翳阴戾一片。
他这个披头散发一身红衣又几近狰狞疯狂状态,简直和前生后期他鞭尸焚烧明太子那个夜晚的样子一个模样。
但她也顾不上多想,飞奔冲上来,把食盒放下赶紧用钥匙打开牢门。她冲进去,帮着韩勃按住裴玄素,韩勃冲他厉喝:“你瞧谁来了?!”
裴玄素也见她了,神智骤一醒,动作缓和了一下,韩勃赶紧一翻一按,两人合力,裴玄素被死死按在精铁栅栏上,他顺着栅栏慢慢往下滑,贴着栅栏躺在陈腐茅草凌乱的地上。
沈星一抓住他的两边前臂,就感觉手下衣裳破损湿漉漉粘稠和干硬的感觉,这里太暗了,她定睛一看,这才发现他左前臂有两道深深的伤口,一抓就出血了。
她赶紧松手:“怎么回事?他们对你们动刑了!”
韩勃也顺着栅栏滑坐下来,粗重喘息,闻言,他不禁低了下头:“没,……但裴玄素他祖父,昨夜去世了。”
他们是前两天才移到这里的,深牢和重犯的区域也不很大,他们恰好就和裴家人一墙之隔,高墙顶上还有个很小的通风口,彼此的声音都可以听得很清晰。
裴祖父年纪已经很大,几番巨大的心神打击,半月前就生病了,一病很快就熬不住了。
昨夜真的是很混乱的一夜,裴玄素扣住栅栏门厉喝让请大夫——说来韩勃真佩服他,裴玄素居然在大理寺狱也发展了个自己人,但一个狱卒又能干什么?深牢重犯的重重羁囚地,不可能给囚犯请大夫的。
昨晚裴祖父回光返照,努力提起声音,虚弱焦急问裴玄素怎么到这里来了?两边都泪流满面。裴祖父喃喃,说是我对不起你,都是祖父的不好,玄哥儿……
说着说着,就没有声音了。
他死了。
裴玄素才刚刚发现一墙之隔的裴家人,嘶喊厉喝让请大夫的混乱声中,也算苦劳一生的他溘然长逝,躺在阴暗潮湿的腌臜牢房里,在病痛折磨中带着无数牵挂死去了。
人痛苦到一定程度,是会自残的。裴玄素一路绷紧到了极致,他发病过但自己咬着牙关死死坚持下来了,在这种崩溃的边缘徘徊,裴祖父的病逝终于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韩勃废半晚上的功夫抓着他,两人隔着栅栏撕扯无数次,他死活不敢放手,一直到了沈星来,他才颓然坐落在地。
斯索的衣料摩挲声,韩勃也抹了一把眼睛,折腾了这一夜他也有些筋疲力尽,骂了一句:“他娘的狗东西!”躺倒在地上。
沈星呆住了,她耳边也隐隐听见隔壁墙后的抽泣声了,她赶紧低头看裴玄素。
裴玄素睁大眼睛盯着黑乎乎的石壁牢顶,双目赤红黑发凌乱,脸颊肌肉抽了两下,喘息像野兽一样粗重,整个人狰狞得不成样子。
她赶紧问韩勃:“那裴伯爷现在?”
裴祖父七十多了,要是寻常外头,该把白事当红事来办,硬朗到到今日,这是喜丧。
但现在……这无疑是对裴玄素一击沉重的巨创啊!
黑暗里,韩勃声音闷闷的,“已经抬出去了。”
牢狱里面,本就多病人不通风,人一死,牢头带着狱卒给抬走了!
裴玄素声嘶力竭,厉喝让给装口薄棺再埋!不然有朝一日他能出去,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如果就这么扔到乱葬岗,裴祖父的下场就该和他父亲一样,连尸身骸骨都找不回来了。
天啊。
沈星忍不住掩住了脸嘴,她也有些眼眶发热,她急忙起身,把篮子包袱提进来,喊了一声韩勃自己拿东西吃,她急急打开包袱,把绷带药瓶等物取出来。
刚刚匆忙把裴玄素手臂上的伤口包扎系好,药粉碰触的刺痛刺激了他,裴玄素厉喝一声,一个鲤鱼打挺跃起,他恨声嘶喊,捡起那柄匕首!拚命冲着那堵墙,狠狠地划着,割着!
“啊啊啊——”
……
有种恨毒刻骨铭心,像剧毒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噬咬着他的骨髓。
裴玄素已经忘记自己这十几天是怎么过来的,药断了,精神大受刺激,那种一阵冷一阵热的内灼感伴随着井喷一样的恨意充斥着他的全身。
终于在今天那根弦绷断了!
他像疯了一样,握着匕首狠狠地砍,把整面青砖石墙砍划处几百道半寸深的伤痕,他恨声:“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他厉喝嘶声!!
直到他终于耗尽了力气,匕首重重崩一声,豁了一大个口子——他只被卸了长剑,靴筒的短匕还在,倘若裴玄素自杀大概就正好不过。
豁口飞出去,裴玄素终于耗光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栽坐在地上,捂着脸痛哭失声。
那种哭声,沙哑如泣血,听得人难受极了,沈星忍不住攒紧双拳。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他曾经经历过这样的事情,那么后来他变成阴翳残忍喜怒不定,好像也就不稀奇了。
她没有上前打搅裴玄素,一直他哭了一轮,哭声渐渐平静了下来,她才端着水囊,篮子的东西她也默默摆好了,上前轻声说:“你喝口水。”
他的声音,真的快出血了的那种感觉。
沈星的水囊一直用棉套子套着,还是温的水。
裴玄素痛哭一场,思绪终于平复了些许,他接过沈星递过来的药丸子一口咽了,水也没顾得上多喝,霍地转过身来:“你怎么过来的?!”
他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裴玄素现在相当清楚赵关山手下势力组成,赵关山一生谨慎,不会把手伸进大理寺狱的,况且外面如今的情况,估摸赵关山不会冒险只为见一面。
裴玄素一转头,立即就望见沈星唇上皲裂的那个小口子,几乎闪电一般,他就猜到她做的事情。
“你出京了?你去哪了,你……”他的心绷起来,“你去找人了?找徐家的人?上折?!”
估摸这次进来探监,都是她自己的找的门路拿的主意。
他本就心神巨创,陡然一厉,厉喝道:“我反覆让人顾着你!让你别掺和,你为什么就是不听!!”
裴玄素本来就情绪不对,沙哑,阴翳,掏干了血肉一般的创伤和晕眩剧痛,他一时恨极了,每一件事都是逆他的意的,他的人生满满皆是逆途,连平时软软的她都不听他的话!
他一时之间,众生皆苦,孤孑茕然,只有血腥和黑暗包裹此刻着他。
“你知不知道你扯进来会怎么样?!”
他气急,怒骂。
徐家站明太子那边的,沈星一直不吭声低调,有徐家在,她将来还是能过去那边。
他恨极了明太子,恨不得吃肉寝皮寸寸锻灰的恨毒!可现在这样的情况,将来,他不得不去想,他总想沈星能好好的,他不好了,他也想她好!想她好好地过一辈子。
万一,他死了,他,他情愿她和蒋无涯!!或许找个其他的良人,把他给忘了。
他一个阉人堆里的,不记住就不记住了。
他这个样子,着实可怖,裴玄素从来没有这样狗血喷头般的厉骂过她。沈星的心脏战抖着,他这个披头散发的样子真的“他”一摸一样,让她下意识胆颤,但被骂的内容,她却清晰知道,眼前这个是她喊了快一年二哥的男人。
她不知怎地,眼泪也哗哗下来了,“对!我就是上折子了!”
现在的情况很危急,双方即便都没说过,但彼此都知道,裴玄素可能明天就要死了,赵青和云吕儒绝对不是危言耸听,但沈星不后悔!
她什么都不做,那她成了什么人了?!
“我自己的人,云舅舅陶大哥他们找遍了所有人,还有京营、新卫所和云州汾州那边!”
“如今朝中,好歹有个为你辩护的声音了!我擢升了,我上折子给陛下了!!”
沈星被骂得,眼泪哗哗地下,但她挺直脊梁,睁大眼睛和他对视,她大声说:“我等会出去,还要给你祖父收尸装棺安葬!”
“倘若你死了!我也给你收尸寻坟收葬!!”
沈星心里的恐惧井喷而出,是的,其实她是害怕的,她这些天一直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哪个地方没注意蝴蝶了,才导致裴玄素今天这个后果。
但即使不是这样,她也会这么做的,她一点都没后悔。
她时至今日,终于明白大姐和景昌他们,她家人们。其实死有时候没什么可害怕的,不就是命一条吗?担心的是其他东西,所有牵牵连连的人事和性命。
她眼泪潸然,捂着嘴,眼前泪水模糊,但沈星还是一字一句认真说:“我进来是想告诉你,万一……我说万一,我会替你想办法把裴家的人弄出来,替你父母扫墓,替你照顾好明哥,照顾一辈子。”
让你不要有那么多的牵挂。
……可以稍微安心一些,去。
她想起自己今日这番操作,轻声说:“即使我,我没站好,我还要大姐景昌外甥他们,大姐很疼我的,她肯定会帮我做好。”
万一,万一,在没有矛盾之前,她和外甥彼此间是为数不多的亲人,关系也可以的,没人会为难一个弱稚儿。
沈星说得稀里哗啦,这些天她一直在坚强,她也确实很坚强很坚韧,但来到了裴玄素的面前,这个前世今生她在他面前都是下风位的男人,她也不需要坚强了,她就像以前一样,想哭就哭,想喊就喊。
她哭得涕泪交流,难看极了,一点形象俱无,两人是在声嘶力竭吵架的。
但她说着说着,裴玄素却渐渐消音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倏地攒紧双拳,一瞬不瞬盯着眼前这个女孩子,喉头剧烈上下滚动,有种情感苏醒抬头,一下子冲闸而出!和他满腔的忿懑恨意混合在一起,两者同样强烈,后者辅混了前者,形成了另一种新的情感,奔涌着,全身战栗,几要喷薄而出。
裴玄素一直都知道沈星很好,她是个心肠柔软的人,她待人向来至诚至真。这导致她会有很多内耗矛盾,但她一直都在自己身上找问题,不会轻易在别人身上找问题。
别人对她一点点好,她能记一辈子。
不管怎么茁壮成长,这一点从未改变。
昏黑腌臜的牢狱里,她就像一道暖光,不大,却深深照在他的心脏上。
地牢里黑兮兮的,裴玄素突然说:“你祭扫我的父母,收葬我祖父和我,照顾我哥哥,以什么身份?”
他喉咙沙哑充血,黑暗中披头散发,存在感加倍的声音里藏着一种异样似凶兽般的感觉,马上就要扑出来。
沈星一愣,她停下话语,抬头不解看着他。
裴玄素慢慢上前一步,晕黄的油灯灯光很暗,投在他的侧脸上,深邃的眉弓和山根,沈星愣愣,他一瞬不瞬盯着她含泪的大眼睛。
一碧如洗,残存憔悴,但漂亮极了。
纯粹又赤诚的美丽。
千万人俱往矣,他此生都不会再多遇见一次的风景。
沈星这副含悲的样子,他轻声说:“外面的情况是很不好了吗?冯维他们怎么样了?”
沈星心一紧,她困难,但还是点点头,眼泪无声滑下,她仰脸看他那张染着干涸血迹的颜面,“……冯维他们很着急,在永城侯府,在东提辖司,还跑出京想办法。”
她跑,冯维他们也是,去找裴玄素先前安插在新募兵卫所和京营宿军他的人。
她不知怎么地,隐约意识到什么,下意识想避,但裴玄素已经问:“我问你,你收葬我祖父和我,祭扫我的父母,以什么身份?”
沈星不解,怔怔看着他。
裴玄素说:“未亡人可以吗?”
未亡人,即遗孀,望门寡也属此列。
他站得很近,他很高大,此刻给沈星一种压迫感,他的声音一出,她脑子“轰”了一声!
裴玄素心脏和手都在战栗,井喷般剧烈翻涌的情感他根本控制不住!
她一点都不听话,她豁出去一切想救他,连徐家那边的立场都不顾了,辗转奔波千里,又告诉他,她会给他和他的家人收殓安葬,每年祭扫他和他的父母,自此照顾他的哥哥。
在这个风声鹤唳,一个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人人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之际。
他相信义父必然会竭力把她隔离在外的,徐芳冯维他们也该是,可是她还是费尽心思绕回来了了。
做完了所有的一切。
跑到这大狱里哭着和他说这一番话。
她倔强,她还不改!
沈星大惊失色,这一刻所有东西都忘记了,她霍地退后一步,但裴玄素比她还要快,他伸手扣住她的双肩。
两人都清晰暴露在灯光之下,这一刻,他长发披散,眉目染血阴翳,和上辈子的那个人一模一样的表情。
她战栗起来,拚命想挣开他的手,但裴玄素的脸突然俯下放大,这一刻他很可能死,他不吐不快,他不顾一起,重重地亲吻在她的唇上,“我喜欢你!我心悦于你!你猜得一点都不错,我就是喜欢你——”
“喜欢很久很久了。”
喜欢得他都快疯了!
在这个很可能他明天就会身死,在这个黑暗的牢狱里,他不顾一切告诉她!亲吻她!
就算明天就死了,他也要告诉她。
亲上去那一刻,他喉头嘶哑得快说不出话来了。
沈星“轰”一声,她拚命挣扎,他死死扣着,在短促的耳鬓厮磨间,她感觉唇上剧痛,她痛呼,使劲一挣,裴玄素终于松开手了,她掩嘴,蹬蹬背后贴着冰冷的墙壁。
他唇染血,把她的唇咬破了,鲜血沾了两人一嘴一下巴,他凶狠的神色,和上辈子那人重合,沈星战栗,牙关咯咯作响。
“你疯了!你疯了——”
今天突然揭晓了一个答案,沈星简直要呼吸不上来了,裴玄素怎么可能喜欢她呢?!
她尖叫,脚下连瓮羹都打翻泼了一脚,她浑然不觉。
裴玄素却一步上前一把抱住她,压下她的挣扎,附在她耳边说:“我没这么容易死的。”
“你等我回来。”
这一刻,两人撕扯滑落在地上,他跪坐着,把她卡在他两个膝盖中间,这个侵略性极强的动作,让她心都在战栗,一句话说不出来。
太像“他”,姿势动作眼神一摸一样。
裴玄素有些性情大变,再度遭遇了巨变,他不想再隐忍了。
他用极低的哑声说。
粗喘声很重,他的口腔的热气和味道喷在她的脸上,沈星双手抵住,拚命往后仰,但她来不及说话,他先说了。
沈星错愕,低头看他,他“嘘”一声,此情此景,心里翻江倒海油煎似的,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攒紧拳头,战栗,两种惊愕交杂,她愣愣和这个男人对视片刻,他斜挑丹凤目染血一瞬不瞬侵略瞳仁像黑色漩涡亟把她吸入,她用力摇头,思绪几番交缠纷杂,可现在根本不是说这些时候。
她喘息着,竭力仰头避开,最后,挤出一句:“你回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