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要是平时,裴玄素肯定听她的,不管什么事他都总会给沈星的面子。但今天他第一次没听,甚至有些生气,她竟然被这些狗东西给哄住了。
裴祖父终于把话说出两句,落在裴玄素的耳中,他呵呵冷笑,怒极爆表:“竟还敢胡言乱语?”
竟然敢说和他父亲商量好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的!!猝不及防之下,简直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大忿懑直冲天灵盖,裴玄素恨得都笑了,他怒极如冰,裴祖父顾不上伤口勉力一撑连爬带滚往后方跄踉而去,他提着剑一步一步逼近。
“我要割了你的嘴,还有你孙子的,还有儿子,让你们下了地狱以后再不敢胡说八道!”
以免黄泉路上,还要污他父母的耳朵!!
逆境绝境中的成长远非寻常年月可比,裴玄素如今的政治素养胆色应变气势乃至身手远非当年的那个时任沛州刺史的他可比拟。而室内这裴家祖孙数人,个个惊慌胆骇,几乎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裴玄素鹰隼捕猎般的骇然气势,一步一步逼近过去,那滴血的剑尖收割生命的凌厉气势如影随影。
但那裴祖父绝境中却凭生一股前所未有的怆悲急切!他不顾一切往后堂正中的方向冲过去——这后堂原来摆放榻椅让大家长坐的位置是一张供桌,上面摆放的一个灵位和几盘素果。
——这是裴玄素祖母的神位。裴玄素祖母去世已有十来年了,这正堂后院原是伯府女主人她的居所,裴祖母去世之后,有两房儿子儿媳,最重要宣平伯还是裴祖父,这正堂给哪个儿媳住都不合适,于是干脆清理空置,设了祖母的供桌神位,一家人平时聚头说事和聚餐都在这里。
偌大堂上空荡荡的,只摆放了简单有熟悉的两排黑褐椅子和榻案,少了人起居有一种陈旧的味道。
那裴祖父直奔神位的供案,抢在裴玄素剑刃再度落在他身上之前,一手拿下神位,连人带神位扑倒在地上,他浑身血污满头灰发狼狈到极点,伸手一掰,神位从中间裂开,辟啪落地,露出藏在中间的两封信。
裴祖父痛哭流涕:“祖父没有骗你!你看看,这是你爹写给你和你娘的信——”
裴玄素一句鬼话都不信,他怒恨至极呵呵冷笑,但电光石火,裴祖父举起那两封信在他的面前,他充血的丹凤眸却难以避免瞥到了。
他父亲裴文阮端方守正,儒雅清隽,没有不良嗜好,平时除了公务之外,最喜欢的就是书法。篆书、行书、草书、行楷、正楷、馆阁体他都写得非常之好。
裴玄素童年最深的印象,就是他坐在小书桌上提着毛笔写大字,父亲则是大书桌后站着俯身也在练字。晨早初熹、雨天微凉,傍晚、午睡醒后,种种的场景,父子俩待着那个静谧的书房了,父亲时不时微笑抬头看他。
小小的他把笔一扔,跳下大椅子跑到父亲的身边,仰头抓住父亲的大腿撒娇或抱怨,沾了墨的手抓了父亲衣摆好大一个墨印子,一贯爱洁而俭朴惜物的父亲却从来没生过气,笑着抱着他,父子俩一起踱到他的小桌子前,他抱着小小他,看小小裴玄素写的字。
不好的地方,父亲温柔点评,而后总会有很多褒奖,小小的他,矜持笑着,满腔自豪和得意。
然后,父亲可能答应他的要求,就抱着他上街,不过出发前总会吩咐人把哥哥也牵过来。
两个小男孩渐大,抱着有些吃力了,但父亲总是一抱就两个都抱着逛街,比他大两岁的哥哥笑呵呵的,小小的他拉住哥哥的手,兄弟俩在父亲怀里手拉手。
所以裴玄素对父亲的字迹是异常熟悉。这辈子他化了灰也不可能不认得他爹的字。裴文阮书法造诣很高,平日处理公文是四平八稳的馆阁体,而平日书信则用的事行楷,笔画纵连,有一种端正又恣意洒脱之意。
——他的父亲是一个有着热血理想的青年,期待家国升平,百姓安居。投身宦场不拘浮沉,认真而行为民请命;又有一萧一剑走江湖的少年恣意畅想;他还盼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夫妻心意相通,情感婉转如诗,家庭和乐养儿育女。
可惜最终夫妻感情不如年少期待,他和曹夫人是一对怨偶,但他竭力做好,非涉及原则问题从来不和妻子红脸。
人到中年,世事变迁,多少嗟叹,但青年的裴文阮成熟稳重了,上述的东西却始终未曾改变。
裴玄素还记得父亲坐在书案后,他坐在父亲的膝盖,父子两人一起看书的那个午后。裴文阮笑着和他说自己年少仗剑江湖的梦想,他问,后来呢?后来为理想让步了,裴文阮觉得理想更重要,更有意义。
父亲清朗的笑声,如一帘清风,在那个悠然的午后。
可以说,父亲对裴玄素影响极大,他当年很多理想和期待都和父亲如出一辙。
甚至他中状元后决定暂辞游历大江南北,去做一回侠客,最初的梦想大约正是源自于那个午后。
可惜当年种种少年理想和抱负,衬在如今他宦官之身成了讽刺。
不过,裴玄素对父亲的痛惜眷恋和怀念却从未改变。
父亲在他的记忆中亦从来未曾褪色过。
所以他是真的非常熟悉他父亲的字迹,熟悉到每一个起手收捺,每一个横撇竖钩,各种书写的小习惯,每一个字父亲是怎么写的,裴玄素都相当熟稔。
那两封信突然怼到他眼前!“我儿上清亲启”,还有后一封信露出的一个“妻”字,惊鸿一瞥,裴玄素却刹那就认出来了,这还真是他父亲的亲笔!
难以形容这猝不及防的突兀感受,极度恨怒的情绪当中,他猝不及防一愣,停顿了大约两息,他劈手夺过了那两封信。
翻手一看封皮的蜡封,还完好的没被人动过,他反手直接把封口撕了,一叠厚厚的信纸被抽出来,他立即翻开,入眼全是他父亲的笔迹,他一目十行快速翻看。
“上清吾儿:
当你看到此信之时,为父约莫已经不在了。请原谅父亲没有提前告知于你,也请原谅父亲违诺了,未能晚年致仕随我儿赴各地外任,含饴养孙。
实在是事出突兀,为父亦是去年方知晓此事,家中竟是梅花内卫。倘若为父不如此做,当全家老小之命休矣。悲哉,痛哉,耽吾儿大好前程,盼你从今逍遥江湖,仗剑走马,亦能得乐。
玄儿,照顾好你母亲和兄长,……
你祖父昔年遗失九皇子,一被查实,帝皇之怒,宣平伯府一家两房必死无疑!不得已,为父时任龙江府尹,与你祖父叔叔商量之后,唯出此下策,以保全全家之性命。
只是从此之后,吾儿惜恨隐姓埋名,盼吾儿恤之父祖,莫生怨嗔。善矣,吾儿之愤,莫要太久,盼汝与汝母汝兄长安乐。
……”
我的孩子,请你莫生怨恨。
好吧,你生气的话,别生太久,要尽快开心起来啊。
照顾好你自己,和你的母亲兄长。
盼你们长安乐,人生之途,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且行且欢。
父绝笔。
裴玄素根本都不相信,但明晃晃的信笺,笔迹可以伪造,蜡封可以重封,甚至他本人就是伪造了裴祖父父子的笔迹私信和卷宗,他都懒得查,他知道的东西,直接给造一封直接了当!
早一些晚一些不差,他分.身乏术,没空奔赴各州去具体细查取证。
先提前把宣平伯府这群人送进地狱,他好专心去应对如今风高浪急的局面。
——他现在想要的,已经不仅仅只是复仇了。
复仇很重要,但绝不会是他这一生的全部。
可现在,裴玄素飞快一页页翻过,越来越快,撕开了给母亲的那一封,也飞速翻过。
字迹可以伪装,蜡封小心一点也不是弄不出来,但裴父却在这封长长的书信当中留了一个小标记。
这是他孩提时期,父亲教他写书信那时,父子嬉戏般来往写给对方写信弄出来的暗号。每隔一行最后一个有捺的字稍稍往上提一点点,父亲是单行,他是双行,那就算没有封皮,父子俩也一看就知是对方的来信。
他小孩霸道,母亲却不喜,小小的他私心想要一种独一无二,父亲大约是知道的,但他总会无声纵容那个小小的他这点小毛病。
这个标记就是众多的纵容之一,父子私下约定的接头小暗号,绝对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
裴玄素一页页翻过,每一张信纸的单行都有,甚至连母亲那封都有,他父亲大概猜到他肯定会先撕了全看。
他不可置信,哗哗翻着信纸,巨大的愤恨和这种不可置信的情绪骤然冲击,他双手都战栗了起来。
裴玄素脑海“轰隆隆”,像一个如山般的石碾用快马拉着在他心脏脑子反覆来回的急速重碾,碾得他脑海混乱一片,连嘴唇都战栗起来。
他连呼吸都忘记了。
心肺爆炸一般,窒息巨震!
……
“公子,公子,主子!”
冯维眼瞅着裴玄素都不对劲了,他没看到信纸的内容,但裴玄素突然僵住,信纸哗哗越翻越快,他感觉到主子突然浑身战栗了起来。
他本来也嗤之以鼻的,痛恨血液冲涌的不仅裴玄素一个,冯维三人亦愤慨到了极点,手持长剑,眉目狠厉。
可突然。
冯维很熟悉他家公子,眼见裴玄素微表情和动作,这信竟可能是真的?!
三人顾不上僭越,簇拥到裴玄素的身边,睁大眼睛看着他手一页页快速翻过后半信纸和另一封信。
裴文阮熟悉的口吻和笔迹,什么“九皇子”,什么“一经查实,宣平伯府两房必死”,“盼携剑江湖,长安乐”。
三人脑海像轰轰放烟花似的,一时之间,天旋地转!孙传廷反应最快,他立即拉着邓呈讳掉头冲出去了,和沈星裴明恭一起守住门外,两人急忙分两边先绕着整个正堂巡检了一圈。
纷踏急促的脚步声和开关门声,沈星拉着裴明恭,“嘘嘘”,急得不断回头自门缝往里瞧,又急忙佯装镇定顾盼左右前方。
偌大陈旧的正堂之内,死寂一般,只听见裴祖父和堂兄裴信鸿短促的粗重喘息声音。
裴玄素双手拿着信纸,胸膛剧烈起伏,人一动不动维持那个动作。
冯维回头望了门的方向一眼,一个箭步上前,揪住裴祖父的衣领,他厉喝:“说!怎么回事?!”
裴玄素竭力遏制着双手的战栗,神情甚至是狰狞的,他充血泛红的漂亮丹凤目着这一刻是可怖的,他慢慢抬头,喘息着看着面前地上鲜血淋漓的裴祖父。
裴祖父颈脖侧的伤口仍在溢血,肩膀上身殷红淋漓,但他甚至感觉不到痛,更顾不上包扎,捂着脸痛哭失声,呜咽片刻,竭力忍下,才哽咽地道:“咱们家是昔年陇西第一大族寇氏的附族,想必你是知道。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咱们家还是梅花内卫……”
裴玄素倏地抬眼,这是他第二看听到这“梅花内卫”。他人极聪敏,即便这等骇震交加,一刹他浮起从赵关山梁默笙手里拿过的那个黄杨木匣子里的那些石青色封面的密折——就是神熙女帝给的,她多年来抓住的十六鹰扬府的人和把柄的那个匣子。
和东西提辖司的杏黄色密折不同,那时一种陌生的密折,石青封皮,特殊绢布做里,雪白,折子内部左下角署名的位置统统是一个很小的鲜红梅花印鉴。
而梅花之下接一个数字,譬如玖,壹三壹这样。
“石青绫折,六瓣梅花泥印,九,一百一十三?”
裴玄素突然说道。
他的神色仍是可怖得近乎狰狞的,双目充血形如厉鬼,裴祖父却吃惊到了极点,突兀抬头望了长孙一眼。
但转念一想,裴玄素现今的职位,有可能接触到那边一点,也不出奇。
裴祖父慢慢松下身体,他颓然说:“是啊,正是石青梅花折,就是梅花内卫所用的密折!”
“裴家自开国以前,就为寇氏搜集信息。后来女帝陛下当家,”也就是当年的寇大小姐,他们自然而然为大小姐所用。
后来神熙女帝将他们重新调整了归置,以梅花为暗号,之后称之为梅花内卫。
当年,谁也没想到,最后寇氏能走到建朝开国的高度,甚至为后为帝。
当初王朝末年完了又乱世,小家族生存很不容易,裴祖父的祖父那一辈就依附寇氏得以生存,为寇氏效命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一开始,裴祖父的父亲路子就走错了。当然,可能当时也由不得他选择。只是当时谁也没想到,后代子孙会深陷内卫的苦困之中不得出。
这种心腹的内卫,不影响封爵,不影响做官,有人觉得好,有人却觉得不好并认为深受其害。正如东西提辖司和宦营御马监这些地方,有人被困其中,惆怅难受;亦有人深以为然并以其权柄为傲的。
前任东提辖司督主赵明诚就是后者,鲜花着锦权势如炽,最终落地一个被弃用斩首的惨烈下场。
宣平伯府裴家则属于觉得不好的前者。
实话说,裴家跟着寇氏和太.祖皇帝打拼多年,最终开国后被封爵宣平伯,不算顶阶勋贵,但也确确实实改换门庭了。
“谁不愿意光明正大承爵、做官,不拘什么样,都是好的。”
“所以我一直都没告诉你爹你叔叔和你们,想着自己多活些时候,再熬一熬,你父亲和叔父就该致仕了。”
开国之后,太.祖皇帝和寇皇后一起组建的暗阁,把身边追随自己的和暗卫中的高手集中组建,原来建制的目的只是皇室暗卫。只是就来随着夫妻反目,暗阁用途又变了味道。
这些波澜凶险的旧事就不说了,说回裴家,神熙女帝除了一部分的暗阁,她还另有一支暗中的人手,那就梅花内卫。
太.祖皇帝知道妻子手里有一支暗中人手的,不过寇皇后再怎么倾心相恋,却不是那种恋爱脑,这具体有谁太.祖皇帝不知道,后来寇皇后把联络方式暗号等东西都换了,就彻底隐匿起来了。
“昔年帝后斗争剧烈的时候,我们也经常办一些见不得人的差事。”
不是一些,是很多。
涉及皇权争斗门阀倾辄的,都是死去活来的惊险隐蔽的。暗阁成员做的事情他们也做过不少,甚至涉及很多要命的皇家秘辛。
所以裴祖父才不想自家继续卷入这个漩涡了,常在江边走,总有一天要完蛋。况且裴家也算书剑传家,正经的勋宦人家谁干这个,裴祖父和他父亲自然不甘心不愿意。
裴太爷临终念念不忘,就是这桩事情。
到了裴祖父,怀揣父亲临终遗愿,也接过了内卫的传承身份。他存了这个心思,就一直没有告诉过儿孙这个事情,再加上迈入老年后自己身体硬朗,就不禁希望大增,更是闭口不谈。
毕竟他当时儿子是能臣,长孙更是惊才绝艳,深得神熙女帝赞赏栽培。
裴祖父就想自己熬着,多活些时日,最好能够活到两个儿子都到了致仕的年纪。
儿子都老了致仕,接过内卫的身份也没什么大用,隔辈传承,孙子不知情,又没那么顺利成章。
况且他长孙裴玄素那么能干,到时候要么封疆大吏要么入阁封相。至于另外的孙子,能干些的就让干,不能干找机会让其称病辞官,回老家“养病”就好。
到时候,他孙子明面上的价值,绝对会比暗中当这个内卫要高得多,权衡过后,皇帝非常有可能会暗自直接罢了裴家这个点的暗卫身份。
那到时候,宣平伯府裴家就成功洗掉内卫身份上岸了。
计划得是很好,实践性也很好。
“可偏偏,前年年末时候,不知为什么,九皇子的事情突然就翻起来了。”
裴祖父痛苦掩面,老泪纵横,“我得了消息,陛下突然下令察查当年九皇子的任务,谁将从宫里将九殿下拿下的?又是谁接手将九殿下带离?之后谁处理的?哪个是领队?”
而那么不凑巧,裴祖父正是当年那个领队啊!
好死不死,那个任务还真出了岔子的!裴祖父胆战心惊,悄悄给捂下。
这么些年,本来平安无事,谁知神熙女帝不知在哪里起了怀疑,突然要翻查核对。
这下就死定了!!
“九殿下是戚妃娘娘之子,你不知道,当年一度有风声说太.祖皇帝要封九殿下为皇太子。”
太.祖皇帝前期,其实子嗣不多,除了神熙女帝生的四个嫡出子女,也就两三个不怎么在意的老通房生的庶出,神熙女帝也就容下了。
只是后来,太.祖皇帝掉头要铲除寇氏之后,夫妻情深意笃表象顷刻撕破,太.祖皇帝纳了不少美人入宫,皇嗣很快就不是寇氏所出独占。
其中戚妃娘娘出身前朝后族,是太.祖皇帝联合前朝门阀先铲除寇氏的重要纽带,最受宠爱,九殿下出生之后,封太子的呼声一直都没停过。
当然,太.祖皇帝心里想封的其实章怀太子,但他也没澄清。
这些纷纷扰扰就不详说了,反正知晓帝后反目成仇斗争的激烈程度就行了。
神熙女帝对太.祖皇帝恨毒到了极点,不管是私人情感还是国朝局势上,她势必要出手除掉太.祖的这些非她所出的新子嗣。
当年兰庭宫大火,神熙女帝成功把这个行九的小崽子拿下,梅花内卫接手转移,到外面去把他给处理掉。
“我到今日,还记得那天的大火,烧红了半边天,那座号称前朝第一行宫的百里兰庭,全部付之一炬。”
但问题就是出在这里!
当时混乱中,裴祖父小队接过那个孩子之后,遭遇连续的追击,甚至有一个人被挑下面巾认出来了。
遁走过程,裴祖父亲自带人去殿后,那时候他们还没接到处死九皇子的命令,就带着孩子一直跑,分成几队人遁撤。
最终脱身之后没多久,裴祖父就接到了处死的命令。
他心里默念一声罪过,但一门心思奉命行事。
但谁知这跑出一路,九殿下竟然丢失了,不知所踪。
裴祖父永远记得那个斜阳刺目的午后,他刚扯下染血的黑红面巾,手下惊慌失措跑过来,说:“糟了!九皇子不见了!”
他们把他藏在马厩的草堆中,捆着昏迷的,待引开追兵,回头人却空空如也,九皇子不见影踪。
人不是裴祖父弄丢的,但他是队长,他绝对要负全责!
以当时的局势,神熙女帝一旦得知,他们绝对死定了。
不得已之下,裴祖父谎称杀死了。
并去乱葬岗找了一个差不多大小的病童尸身,搬过来掩埋,当做九皇子的尸骸。
几个人心惊胆战等着好几年,但好在九皇子一直都没有再出现了。
他们转念一想,也是,那些郊道野店,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人贩子更不缺。有可能九皇子中途醒了挣扎,稻草掉下来,九皇子就被人贩子捡走了。
不管九皇子有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落在没个好心肠的人贩子手里,他都回不来了。很可能说了,人贩子吓得直接把这小孩处理了。
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太.祖皇帝驾崩,神熙女帝临朝坐稳了帝位,他们都不见事发,于是逐渐放下了这块心病。
裴祖父借口伤病,兼也确实年岁渐老,于是就转到勘探消息的岗位,安心在将位上待着,不用再出任务了。
谁知这样过了十年八载,突然有一天就事发了。
神熙女帝偶然之下,好像有点发现了,她突然下令翻查当年的旧档,还有察看九皇子的骸骨。
不知道查出来的结果是怎么样,但神熙女帝态度陡然转厉,勘查的动作一下子就大起来了!
裴祖父刚刚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觉得天旋地转,完了完了,死了一家子都要死了!
——当年裴祖父留了个心眼,负责处死九皇子登记的是那名丢人的手下名字,后来几经辗转,人员变迁,私档又丢失焚烧掉很多。
那名手下在一次任务也死了有十来年了。
但要查,早晚能查出来的。
就算他现在自杀,以神熙女帝一贯雷厉风行斩草除根的风格,裴家也得完蛋。
当时,已经去世的、和这些事情有一点能牵扯上关系的昔日内卫同僚,先后因为各种原因丢官抄家了。
裴祖父心惊胆战,他不想全家抱着一起死,迫不得已称病把两个儿子都叫了回来,和儿子们商量,最后父子三人想出来了这么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当时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们也想过当时绥平王那边,但我们家和寇氏和陛下纠葛之深,和其他官员是不一样的!”
况且远水救不了近火,这样私下依附靠传信立功的方式根本不适合他们家,黄花菜都凉了。
裴祖父其实是收到一点风声的。当初龙江,宗室有孤注一掷奋死一搏的决心,神熙女帝何尝不想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最后百思无法,那边的查探却越来越迫在眉睫,如火灼身越来越近。
裴文阮能请到的假期不多,裴祖父永远记得那个午后,一身褐黄襕袍方正儒雅人到中年依然俊美气度的长子,他站在窗后,良久,轻声道:“没有办法了,爹,还是投靠宗室王吧。”
裴文阮痛苦闭目,过后,很平静地说。
他是长子,总不能看着亲爹、妻儿、胞弟侄儿弟妹,一大家子就这么抄家夺爵死在牢里。
一定要死。
那便牺牲他一个人就够了。
“你爹!原来都准备好了的。一旦事发,马上安排人飞马去沛州给你送信,让你赶紧走!也安排了人送你母亲和你哥哥离开的!”
说到这里,裴祖父激动起来了,一骨碌坐起,脖子的血口哗啦啦往外淌,他用力捂着:“谁知道你竟然没有跑,你母亲和你哥哥也没有被送走!”
事发之后,裴祖父大惊失色痛怒交加,拚命去打听去查,方才得知,“去给你送信的人,不知为什么竟换了?你父亲原先安排去送走你母亲母子的人也不知所踪!”
当时曹氏和裴明恭在郊外别庄的,裴文阮特地给安排,就是方便逃跑的。
他早早安排的人,人也必定是可信的心腹。但事实上这十几个心腹不见了,有动身但没到庄子,半途人不见了。
很可能是死了。
裴玄素那边也是。
去给裴玄素报讯的心腹护卫和家仆跑死了三匹马,在秦镇都还是他们在的,但抵达沛州的,却换成了另外一个家仆和护卫带头。
后者也许裴文阮身边的人,但不算很贴身,事前是不知道这等绝密的。
他们肯定是被人收买或者用其他手段拿下了。
裴祖父事发之后,甚至还一度以为是小儿子为了家里的爵位坑害兄长侄儿一家。
裴叔父惊慌失措,连连喊冤。父子俩大打出手,裴叔父蒙了千古奇冤百口莫辩被打得也受不了,最后父子俩滚作一团,都见了血。
后来裴祖父开始查,百般辗转,知道裴玄素从龙江回来入了西提辖司,从监狱蚕房等地方把大房很多旧人提出来,并陆续筛选,让不少人荣归故里实际淘汰。裴祖父才总算找到一些知情的旧人,拼凑出送信沛州和送曹氏母子中间出的这俩变故。
“不知是谁,把前往沛州的人换了,把通知你离开的人换成了冲你撒了一把药的!”
裴玄素倏地抬眼,当日怎么一个撒药的情形,他是最清楚不过了!父亲那边的护卫和裴家家仆风尘仆仆赶来,任谁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会有这茬子事。
裴文阮最知道小儿子和煦君子之下藏着的执拗性格,裴玄素和父亲感情又极深极深,他无奈之下被迫选择这样做,但小儿子知道后必定要阻止。而那时候的形势,一旦有什么异动,很可能就露馅的。
过年的时候,裴文阮隐晦叮嘱过两句,目送儿子乘船远走,久久注目。
之后安排心腹家仆飞马去沛州给裴玄素送信让他赶紧离开去接母亲兄长。
但裴玄素当时闻讯龙江来了家人,急禀说他父亲突发卒中,他大惊之下,急忙冲出,迎面却被重重喷了一脸的药粉,他当时情急之下加上不设防,奔跑后急促呼吸一下子就吸一个正着,一脚踹翻那人,人就晕眩了。
堂兄裴信鸿也不禁捂脸呜呜地哭了起来了。那段时间真的太难了,父亲死活说自己没有,他和弟弟最后选择相信父亲,被祖父打得脸肿鼻青,强行用脂粉遮了去上值。
在龙江遇上裴玄素,却不敢抬头说话,挨了揍也不敢还手,其实追根究底,还不是心底那点不自信,和既得利益者的愧疚惊慌。
裴祖父:“是谁?!是谁——”
这第三者究竟是谁啊!
我日你全家祖宗十八辈啊!
什么仇什么怨?
是谁在背后盯着他们裴家啊!!究竟得了什么好处啊你!!
但裴祖父真的拔剑四顾心茫然,有力气都不知往哪处使去,他想破脑袋,也不觉得有哪个有嫌隙的人家能知道这等秘事有这样的能量!
他想起长子,简直悲怆得不大一处来,“我儿子是个好孩子啊!为什么啊——”
裴祖父命途也算坎坷,成亲三次,因为战事死了两任妻子,到了三十岁的时候,才有了第一个孩子。
他的长子,是个懂事孝顺又能力斐然的好孩子,最是贴心不过,儒雅又俊美,能文能武又抱负又理想,即便仕途因党争几度起伏,都依然金子般闪闪发亮。
裴玄素样子像娘,但其实天赋能力风度都像极了他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当时家里第三代从武跨文的主意是裴祖父他爹定下的,裴文阮当年是探花郎,风度文采连太.祖皇帝在深知裴家是寇氏的人情况下,都不禁褒奖过。
长子从来贴心,外放多年,但从来把父母放在心尖,年礼节礼送来过来,那头几车一看就知是长子亲自准备的。
裴祖父想到大儿子昔日点点,抓紧挠肺搬的难受,捂着脸抓胸痛哭流涕。
“玄哥儿,玄哥儿!你要相信祖父,祖父真的没有骗你啊!你看看信,你看看信——”
裴祖父眼泪鼻涕血腥糊了一脸,伸手要抓裴玄素的脚,裴玄素穿着绒缎及膝官靴的两只脚猝然一退,他避开了。
裴祖父急忙抬头,泪眼模糊中,裴玄素左颊肌肉抽动了两下,“我不信。”
很难形容裴玄素此刻什么感受,嗡嗡头脑轰鸣,冲击太大,心口脑海像被雷石反覆碾过似的,他双目血丝犹在,形容甚至称得上可怖,他厉声:“你胡说!我不信——”
拿着信的那只手,却筛糠一样地战抖了起来。
他退后几步,狠狠一脚踹在供桌一侧大方桌上,整条楠木桌腿都被他踹断了!轰隆一声桌子侧翻重重砸在方砖地面上。
他不信!!
他不信啊——
……
沈星在外面,其实不是听得很清楚里面的对话,尤其是呜咽说得那些,她只勉强听到了一部分。
裴明恭也是,他大眼睛突然蓄满泪,流下来但他飞快抹了,睁大眼睛看星星妹妹,佯装小孩没有哭的样子。
沈星也顾不得安慰他,紧紧牵着他的手,邓呈讳孙传廷不断巡睃这屋子外墙四周。并且邓呈讳还出去厉喝几声,找借口把守院的宦卫驱里门口,并让他们误会里面正行一些报复之事。
邓呈讳继续沿着屋角往后面巡圈,他和孙传廷两人都没在前院,沈星心里紧张得很,大院门外的宦卫不站在原位之后,她赶紧拉着裴明恭冲到前面去,站在门里侧的地方窥视着外面。
骤然,她望见赵青带着两名身穿金黄鱼龙补服的女官往这边走过来了。
佩剑戴帽,大长腿,英姿飒爽,一行人下了回廊榻上甬道,目标明确往这院子走过来,腿长速度还很快。
沈星急忙掉头,沿着回廊飞奔推门进屋!她说:“快,快!来人了——”
冯维急忙抽出长刀,刷刷直接被裴祖父裴堂兄弟和婶娘黄氏都来了几下,衣裳支离破碎,浑身染血看起来狼狈到了极点。
邓呈讳孙传廷也赶紧一推窗从后门跑回来了,抽出长剑也沾了点血。
裴玄素退后几步,把信往怀里一揣,他喉结上下滚动片刻死死盯着这几个人。
裴玄素厉声:“来人!把这xie人押出去——”
……
查抄宣平伯府大约持续了一个时辰左右。
宣平伯裴定方、二房裴信鸿裴信泳兄弟、裴文陵的夫人黄氏这些主犯都全部押上了囚车。
另外,裴定方次子裴文陵,刑部大理寺及东提辖司在来宣平伯府之前已经有人快马南下去抓捕归案了。
裴玄素一身红衣紫貂斗篷染血,眉目冷硬如冰,杀气腾腾,连眉侧都溅了一点血,看着刀锋般艳俊凌厉得极其骇人。
他出门的时候,顿了顿,道:“几位,留着他们。”他恶狠狠地说。
冯维顺手给了一包从宣平伯府包出来的银锭珠宝。
刑部大理寺那些人心领神会,其实不用银子也懂,不过也接了,“我们明白,我们明白。”
神熙女帝让东提辖司参与抄宣平伯府,意思谁不懂?裴玄素想怎么搞怎么折磨只管随意,大理寺狱犯人马上要人满为患了,搁牢底的一年半载想不起多寻常的事。
只管随意,只管随意。
……
冬阳明晃晃的,但落在身上一点温度都没有。
裴玄素勉强说完,接过冯维递来的马缰,他咬着牙关,和沈星四目相对,他想和她说些什么,但深喘息,半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沈星能看见他握缰的手用力得指关节发白,斗篷下另一只手在战栗。
沈星也很紧张,她小声:“别急,先回去。”
她佯装拉自己的缰绳,整理马鞍,身边的人遭遇大的打击变故,她反能当别人的主心骨,沈星处理这么长时间的外事,也非常条理清晰,连续说了两次,“按原来的打算,你先回衙。”
怎么来,怎么去!
她小声:“我等会送明哥回家,你别担心。”
裴玄素强自收敛心神,勉强点了点头,翻身上马,下令收队。
宣平伯府贴上封条,奴仆婢女乌泱泱站在大门前,重新发卖这些裴玄素自不理会,他一扯缰绳,马蹄疾疾如奔雷,率人离去。
沈星长吁了一口气,其实她没听完全,不过冯维在,“我们赶紧回去吧!”
问问冯维,还得叮嘱裴明恭一番呢。
第52章
冬阳大炽,照在青砖黑瓦上覆盖的皑皑白雪上,折射出大片刺目的金光,商铺林立的喧闹长街,人影幢幢,声音纷杂模糊,似远似近似假似真。
裴玄素单手收紧缰绳,速度稍稍放缓,他表面神情冰冷,一身染血红衣貂披杀气腾腾大批宦卫随扈簇拥相当骇人,实际脸却是僵硬的。
今天于他,不亚于一个噩梦般的存在。
他当初在衙门突然中药,强撑着逃离沛州刺史府,被鹰扬卫协助抓捕归案,之后就是长达三个月的牢狱囚刑之灾,死去活来上天入地无门,重镣日复一日的摩擦血肉伤口多处见了白骨。
这是怎么样的一种痛苦?人的保护机制会刻意遗忘超了负荷的苦痛,裴玄素真的是凭借不忿的那口气和对父母的执念死活撑过来的。
之后拖回大狱反覆高烧,又被打入宫籍拖到蚕房受刑,父母尸身惨绝人寰的那一天。包括龙江案的过程,在进入西提辖司前的每一天,他都是咬着牙关才熬过来的。
他恨极了宣平伯府,他的亲祖父亲叔父亲兄弟们,裴家还没有分家,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人啊。
可以说是这种不忿和恨意支撑着他走到前期最艰难的那段时期,一直走到今天。
在最初,他做梦都在想将这家人千刀万剐,一点点把血肉剁成肉酱,冲进下水道里,让他们死在最肮脏的地方永不超生!
可现在突然告诉他,这个所谓的背叛,其实是父亲和祖父提前商量好的并实施的。
他父亲是知情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中间出了变故,才大房一家子人全部遭殃?
大冬天的,浑身战栗之际他不可抑制出了一身热汗,连善翼冠之下的梳得发髻都是湿的,北风迎面一吹,他又冷又热,脑海隆隆耳边嗡嗡,愤慨混乱悲怆翻滚难以形容。
不可能的,我不信。
他怀里的两封信似烫着他一样,裴玄素几欲反手掏出来狠狠扔出去,但他最终没有这样做。
一头一身的热汗,策马疾冲过了长街,他突然勒住,膘马长嘶一声沓沓前蹄落地。
街口朔风异常凛冽,呼呼伴着雪沫扑面扑身,在寒风席扑眼睛都睁不开的此刻,他仰面,深深呼吸,想呐喊想狂啸,他紧紧闭目,深吐一口气睁开眼睛。
……
裴玄素策马折返皇城,在朱雀门后的承天大街停了下来,他神情已经平静下来了。
朱雀门与中朝的承天门之间长达数里的皇城外朝,正是如今大燕中央的核心——三省六部内阁政事堂九寺五署十七监三十六府的衙署皆设在此处。
往来无白丁,大小皆官身,哪怕杂役宫侍都是挂名在各部衙和宫籍之上的。
这个大燕朝中央核心部署之地,昨日还平静一片,但今天已经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一片。
神熙女帝下旨,直接把外朝东侧空置已久的东宫官厅设置为十六鹰扬府大案的稽查初审之地,不拘是谁,只要涉案,一律严查严审不待。
在常山王私兵案牵扯出十六鹰扬府的最初之际,谁也没想到最后竟然掀起滔天巨浪如斯。
“裴大人,兵部和吏部的卷宗已经大致清理出来了,人基本都在这里,你的意见……?”
东宫官厅已经满满都是人,大批羽林卫、神策卫、左右骁卫等亲军被临时划拨为专案的衙军之用,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奉旨组三法司联合执法。
为首的正是准备入政事堂的刑部尚书樊文英、御史大夫谢允卿和三院院首夏祈盛、卞元太、黄裳,大理寺卿、左右少卿向敏中等人。
樊文英谢允卿向敏中正和裴玄素坐在东边的审讯大厅里头,内里挣扎辩解不断,但站在他们面前的官员初判定证据确凿的都已经直接去了管帽官袍,被卫军和狱军押出去打入大理寺和刑部大狱了。
顾敏衡在那边,梁彻也已经赶回来了,奉了裴玄素的命一并在两狱那边。
藉此十六鹰扬府大案的核查审判正式拉开帷幕,神熙女帝昨日没让裴玄素领旨出京办事,当然是因为他必须留在东都。
十六鹰扬府大案全程他都有经手,尤其是陆通船行和梵州,后期更是他亲自掀翻。因此案情具体需要他留京和三法司交接沟通,接下来的十六鹰扬府李江魏世南两位正副都指挥使押解入京,梵州的证据证人和嫌犯陆续抵京,这都需要他同堂协审。
至于两座鹰扬总府那边的稽查进展,神熙女帝已令赵关山押着人一并回来了。
另外,神熙女帝还下了口谕,若裴玄素在协审过程中发现什么疑点或隐瞒之处,他具有视情况随时追查的权利。
不但协审,还有监督追查之权。
裴玄素一朝上朝,紧接着又涉足朝廷和三法司的对重案的稽审判。
今天日头很大,大开的槛窗照进冬阳,东宫官厅很久不用了,初开有种陈尘的味道,但人走人出这种感觉一下子就消褪了。
樊文英神色复杂,那个殷红赐服身披紫貂的青年权宦正端坐在槛窗侧的太师椅上,面庞瘦削而阴柔,如雪般的肤色和艳丽摄人的五官和锐利眼神,他往那神色淡淡一坐,常人难压下的厚重熏然的朱色窗牖宫墙和炽烈冬阳一下子成了这阉人的背景色。
樊文英盯了那个年轻的红衣权宦一眼。两人的座椅相距不过一尺,大理寺左少卿卿向敏中和刑部侍郎张致桓等几人还得往后面坐。
他不得不承认,连他都对这姓裴的忌惮正视起来了。其他官阶低些的更是慎之又慎。六部朝堂这边厌恶又顾忌,正面的唾骂声一时却销声匿迹。
不知不觉,不得不重视起这个人来,再不复以往蔑视的态度了。
从俯视到不情愿的仰视屏息,就在这几天悄然发生。
裴玄素这两天带着他东提辖司的人在这稽审官厅大院来回进出,大家都不敢不当回事。
樊文英也是年过半百的老官宦了,从太.祖朝到如今,想起现今朝局又看眼前登堂入室的阉宦,百般滋味,心里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这两个,也先行羁押吧。”
裴玄素瞥了一眼一直缩在角落的两名清吏司郎中,他目光如电,感觉这两人格外畏缩,审审或许有惊喜。
现在吏部几乎清空小半了,樊文英翻了翻面前的卷宗,沉吟一下,“也罢,押起来了吧。”
他厉声:“把话说清楚了,没事就能回家,但倘若……哼!”
今天总算勉强把吏部的涉案卷宗大致理了一遍,明天还有兵部的,想到案情和朝局的复杂情况,在场官员个个头大如斗,但也顾不上多说,匆匆起身告退紧着去提审了。
具体的提审权不在裴玄素手上,他只负责监督,每个审房都安排了两个人进去,和监察司的人一起旁听,他挑了两个审房看了半个时辰,无声出来了。
冬阳的挥洒热量,连续多日晴天之后,风好像没那么冷了。
午后的东宫官厅大前堂外,安寂了不少。
裴玄素站在后堂穿出前堂的台阶之上,他接过贾平递上的湿帕子,擦了擦手,把帕子丢门框侧的箩筐里。
斗篷金扣有点紧,他扯松了松。
冯维低声问:“主子,接着去哪?”
裴玄素都出来擦手了,显然今天是不打算继续再在官厅这边了。
去大理寺,还是六部那边?还是去给女帝陛下禀报进展?
裴玄素扯了扯唇,眼底毫无笑意,他淡淡道:“去大狱。”
冯维邓呈讳一愣,两人对视一眼,但裴玄素已经迈步下了台阶,两人连忙跟上去。
身后呼啦啦一群宦卫随扈其后。
裴玄素出了东宫官厅的衙署大门,一翻身上马,他垂了垂眸,慢慢抬起眼睫,一扬鞭,雷鸣般的马蹄声声很快消失在横街的东侧。
……
这已经是查抄宣平伯府的两天后了,当天一天,次日第二天,今天是第三天。
裴玄素总算有空腾出手去大理寺狱了。
昏暗冷潮的狭窄狱道,一层层一间间木栅栏的牢房,老的囚犯,新的嫌疑待罪官员,一家大小,哭声震天,不时有狱卒不耐烦地用鞭柄敲木栅栏,“别吵,闭嘴知道吗?!”
下到最底的第三层,吵杂声就小了很多,老犯新犯各占一部分,还有不少空牢房,小声的啜泣,或麻木平静的表情,三层通风很差,一阵异味,没了天光,只隔一段距离插点一盏松油灯。
很暗的黄色灯光,大段大段的昏暗,一条条狭窄的狱道,裴玄素把宦卫大多留在大狱前堂内外,只带着十来个人进了狱区,之后一层留下几个,最后跟到他身边的只剩冯维三个。
最后一个狱室里七八个栅栏牢房没有装满,前两间有人,中间空的,最后一间关的正是裴家人。
紫貂披风和云锦曳撒下摆在昏暗中摩擦过台阶和麦秆的微响,在这个长长的狱道中被放大,裴家人这两天一直竖着耳朵听着,一下子就听到了,他们急忙抓着木栅栏往狱门的方向望过去。
狱门外拐弯不远有一盏灯,狱室里也只有一盏灯,晕黄的油灯微光驱不走大片的黑暗,半昏半明的松油灯下,有个艳红如火艳丽摄人但眉若冰霜的年轻男子信步而下,冷厉的目光和神色昭示他阴暗不虞的心情。
裴玄素行至裴家人的牢房之前,引路狱卒十分识趣,停在阶梯下的位置,还十分慇勤带来了长鞭辣椒油等刑具。
“玄哥儿,玄哥儿!”
裴祖父也望见这些人,他不敢发声让他们听见,压得很低的声音,“你应该细看过那些信了罢!真的,真的祖父没有骗你!”
他们进来之后,有人扔了两瓶药,之后再无动静,裴祖父等人也不知裴玄素心里怎么想的,焦急了两天,终于等到人了。
裴玄素立在牢栏之外,他居高临下,冷冷盯着这个扶着木栅栏站起的老年男子。
不知不觉,他比他这祖父都高了。
他慢慢俯身,隔着栅栏,凑在他这祖父的耳边,“谁让你告诉我的?是两仪宫吧。”
裴玄素冷冷挑唇。
他这祖父一向以来都是谨小慎微的性子,正面来说是慎重,但反面就有些瞻前顾后了。
宣平伯府多艰难才投进两仪宫啊。
哪怕当初出岔子大房没了,但后面还有一大家子人和整个裴氏一族近千口人。
裴祖父最初怀疑次子,之后辗转查实,总不会是恰好是抄家前一天才查出来的。那为何不遣人南下,去第一时间告诉他真相呢?
裴祖父当然是有两仪宫皇帝方面的顾忌。
本来就是背主投靠的,怎么敢轻易鼠首两端,和身属太初宫阵营风口浪尖的东提辖司提督裴玄素暗自接触?
犹豫,迟疑,挣扎不定。
那又是什么让他突然下定了决心?
除了性命在旦夕,倘若他是两仪宫皇帝,应当还有其他因素吧?
裴祖父一顿,抄家夺爵的旨意几乎是当朝下来的,只不过裴玄素查抄六部的存档室确实前一天的傍晚发生的事。当夜,他确实接到了皇帝传来的密谕,宣平伯府抄家在即,但不要惊慌,把真相告知裴玄素。
——裴家几代都是寇氏的人,一直以来都为神熙女帝效命,突然反水,总要有个能说服人确信的原因,毕竟这可是设计行刺女帝的关键核心啊。
裴祖父肯定把种种原委都说了一清二楚的,并带着他昔年剩下的几个手下一并投过来,皇帝那边又查了一下,才最终确定下来的。
皇帝是知情的。
裴祖父有些难堪,但他急忙说:“前日祖父就想告诉你的,但监察司的人就来了!”
裴玄素勾唇,有些讥诮盯着他。
裴祖父渐渐消音,他沉默片刻,说:“是的,我是打算过两天再和你说这个。”
因为裴玄素当时情绪太激愤,一股脑倒出来不是好方式,很容易引发不好的后果。
“但你要相信,祖父绝对没有不好的心思!”
裴玄素这冰冷讥讽的目光太过冷漠阴翳,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难以承受,他悲恨又怨,顺着栏杆滑下,紧紧抱着裴玄素的大腿,他失声痛哭,就急忙解释:“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好不好?”
神熙女帝那边也未见多好,如果裴玄素投过来,那就一家人在一起了。
实话说,当时皇帝的人传完口谕,他虽明知情况复杂,但心中却不由升起一种苦尽甘来的希冀,希望一家人在一起。
但这种希冀却很快被现实击垮了,裴玄素冰冷的神色,裴祖父也不是不知朝局的,他心里不禁万念俱灰:“对不起,对不起,玄哥儿。”他颤声。
可是他作为一个祖父,一大家子的领头人,他根本没有路可以选啊!
“我也是想一家人能活下去罢了,可,可是……呜呜呜”长子的牺牲,他不痛吗,他很痛很痛,但牺牲一人保住其他全部,是一个大家长最无奈最痛的选择。
他含泪答应的。
“信哥儿还没成亲,三郎更是小,还有你二婶,求求你饶了他们吧!”
到了今时今日,裴祖父归根到底,还是舍不得孙子们就此都没了命罢了。
裴玄素变了很多,冰冷漠然,一双丹凤目噙着淡淡的嗜血杀意居高临下俯视,不为所动。
裴祖父对自己生死其实已经不在意了,活够了,死了就算了,当初如果能用一死摆脱,他早就死了。
现在弄成这样,小儿子死了也算了。
可两个孙子,裴祖父想他们活下去。
儿媳妇好端端嫁过来,真是倒了大霉,他还能顾上的就这一个,也谋条活路。
昏暗的大狱里。
裴祖父痛哭流涕:“杀了我们吧!孩子,祖父该死的,早就该死了,但求你给她娘仨一条活路就好!”
不求官,不求爵,几代人努力一朝成空,也无所谓了,只求娘仨有条活路就好了。
想起当初长子剥皮楦草的惨况,裴祖父心如锥刺痛极了, “为什么?为什么啊老天爷!”
他裴家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损阴德的事啊!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啊?!
裴祖父背着这一大家子,真的很难很难,手心削肉手背刨,竭尽全力了,最后还是这个七零八落的惨况。
他简直痛不欲生。
但裴祖父只得搂着裴玄素的大腿和膝盖,苦苦哀求:“玄哥儿,玄哥儿,是祖父的不好!你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
两个堂兄弟裴信鸿和裴信泳,一个青年一个少年,一左一右紧紧跟着祖父看着裴玄素,此时也不禁失声痛哭,“祖父,祖父——”眼泪鼻涕哗哗直下。
裴玄素冷冷一脚踹开了裴祖父,他厌恶到了极点,掸了掸被搂抱过的大腿衣披。
裴玄素蓦地转身,冷声下令:“给我打,别弄死了就行!”
狱卒一直安静等待着,也没听清尽头说的什么,闻言立即慇勤上前,“是,裴督主请放心。”
保证赏他们好一顿鞭子。
别弄死留着慢慢折磨嘛,他们都懂。
冯维进来,掏了银锭扔过去,那两个狱卒就更高兴了,千恩万谢。
裴玄素已经一拂斗篷,快步上了台阶。
冯维三人紧随他之后,穿出牢门,正沿着狭窄的狱道刚走出七八步,一拐过弯,就被一个人拦住了。
这人一身青色官服,站在裴家人狱室拐弯的位置,两边空荡荡的牢房显然不是偶然。
那人笑了笑,“裴督主。”
裴玄素刹住了,眼前这个,显然是两仪宫来人。
……
上升到一国高度的权斗和党争,每一次的沉重倾轧和激烈碰撞,没到最后一刻,都有出现突兀翻转的可能性。
最后鹿死谁手,眼下犹未可知。
皇城,两仪宫。
金檐落雪,日光耀目,偌大的两仪宫大广场气势恢宏占地广阔。
在太.祖皇帝还活着的时候,皇帝曾经很多次从那边的内仪门出来,快步走到大广场汇入朝班,心悦诚服又满心自豪地伏拜他的长兄。
只可惜经年过后,人事全非。
这座昭示大燕建国的威煌皇宫已经很久没有百官上朝的景象了。
他初初登基,有过短暂的小半年,但随着神熙女帝的清醒,百官尴尬不知所措,这个大广场又安静到如今。
皇帝也不是吴下阿蒙,他联合宗室登基为帝走到今时今日,也绝对不是侥幸的。
“怎么样?裴玄素去大理寺狱了?”
楚淳风和传信的人低语几句,转身快步入殿,站在槛窗前的皇帝蓦地转身,沉声问道。
十六鹰扬府案到了这个地步,案情上几乎可以说是没得救了。
表面两仪宫一党的官将势力在全力拉扯,实际上皇帝本人已经放弃了这件事。
只不过,他和太初宫那边对抗的从来都不是案情真伪。
皇帝很快想到了翻盘的关键。
裴玄素!
现在案情如火如荼,可如果裴玄素突然反水呢?
随便推个人出来背锅,只要是东西提辖司里的人就好。事情都是裴玄素经手的,他操作起来是能迅速把大部分东西都掩盖的。
神熙女帝非常之时,给权裴玄素太快太重,不但恢复昔日东提辖司一应特权,让后者疾转大江南北,甚至还一朝登上朝堂,协理三司,诏狱邢狱大理寺狱出入自如,甚至还有怀疑追查之权。
简直比当年东提辖司前任督主赵明诚还要更炙手可热权柄更重啊。
几乎整个国朝,视线都聚焦在裴玄素的身上。
朝斗、政斗,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只要裴玄素突然反口,局势将瞬间逆转!
皇帝一向讨厌阉人,但他登基不久也没有表现出来,如今非常之时,他也不是不可以接纳。
“禀陛下,是的,未初从东宫官厅大门前离去,从延喜门出的。”
楚淳风应了一声,伏跪见了个礼。
虽据说沈星喜欢这裴玄素,但小女孩的情感六月的天没太放在心上,况且他和妻子都不赞同的。只要没有涉及沈星的安危,正事之前,即便是楚淳风也得严阵以待,他并没有多少矫情和优柔的余地。
裴玄素现在就是标靶,这人从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他只是皇帝义子,不是亲儿子。
此刻褪去在妻儿家人面前的温情,楚淳风平时温文尔雅的神态亦一肃。
皇帝点点头:“行,那等孙颖的消息。”
皇帝把楚淳风叫起来,转身落座,冷哼一声,双眸如鹰,神态凌厉。
他即便放弃十六鹰扬府,改制也得归他。正好,裴玄素只要一翻转,必然是轩然大波,只要神熙女帝受挫理亏,那么接下来的改制就顺利成章由皇帝安排了。
危即是机。
那样的话,他反而能彻底接手十六鹰扬府的四十万兵将。
在改制的过程中,他至少能将大半的兵马变成自己的亲部。
如此,他才真将立于不败之地。
神熙女帝一直虎视眈眈十六鹰扬府,一直想将所有主将汰换成太初宫的亲信,不正是因为兵马军队很重要吗?
大燕常驻兵藉约一百二十万,四十万兵马,差不多能占全国兵力的一半了。
皇帝道:“也该让他知道太初宫是什么好东西了!”
高子文道:“陛下英明。”
他和郑御比楚淳风先到一步,彼此对视一眼,不禁长呼一口气。
也实在是裴玄素太厉害飙升太快。
想当初,包括皇帝在内的对这所谓惊才绝艳三元及第的前沛州刺史裴玄素不很当回事,哪怕对方少年就有个算无遗策的溢称。
可能登上这个舞台的,哪个是没有点才华计谋的?多年牢牢把着西提辖司风雨岿然的笑面虎赵关山,贫贱而起的却成为第一权宦的司礼监御马监监司的梁默笙,还有女帝那边一众厉害的文臣武将,哪个不比个才及冠的小子厉害?
但现在,没人再敢以小子称裴玄素了。
这个姓裴的简直就是一柄人形兵器,短短时间让人猝手不及,孤注一掷拚杀而出厉害得让人瞠目结舌。
宣平伯府和裴家两房究竟怎么回事,在场的人其实都清楚。当初把宣平伯府作为弃暗投明的代表,裴家人待遇还是不错的。
在权衡和观察之间,不料那裴玄素已经抓住机会一跃而起,简直以骇人听闻的速度上位掌权,实在是太快太厉害,不然两仪宫这边也未必会让他成长到这个地步,把局势弄成这个程度,他们才下相关决定。
早就把这人提早毁了。
不过现在这样,或许是好事也不定。
皇帝慢慢盘着他手上沉香手串,这是当年太.祖皇帝赐给他的,他盯着太初宫方向,须臾,才收回冷沉的目光。
……
昏暗的狱道里。
青色官服的孙颖淡淡一笑:“神熙女帝反口复舌,你裴家为她卖命多年,最后落得了这么一个下场。”
“值得吗?”
孙颖走到那个红衣紫披的权宦身侧,对方背光而立,昏暗中一动不动却气势衮然,他笑笑:“两仪宫陛下虚席以待,该说的我都说了,裴督主可以好生考虑。”
但不能太久。
“两天。”
两天时间,位于京畿东安县西郊及虎口关的鹰扬总府并不遥远,即便风雪路不好走,但两天也足够赵关山将包括正副都指挥使李江魏世南在内的一众鹰扬总府的高层将领押解抵京。
梵州那边,快的话,第一批证据也该六百里加急送抵了。
重头戏将在两天后的三司会审。
两人并未说了太久的话,昏暗的狱道之中,裴玄素瞥一眼身侧的绿色官袍下摆,薄唇紧抿,快步离去。
登上最顶层出了大狱的正门,刺目阳光重新出来在眼前,赭衣宦卫番役鱼贯涌上列队,牵过膘马。
裴玄素单手握缰,上马之前,他侧瞥一眼狱门,冷厉眼神。
“走!”
长靴一踩马镫,翻身而上,马蹄猎猎疾驰而出。
……
现在时辰不迟也不早,裴玄素直接回府了。
裴明恭一听见前院大侧门打开,滚雷般的马蹄声直入,他马上丢了蹴鞠藤球,掉头往那边冲过去。
裴玄素强颜欢笑,勉力安慰了哥哥,好不容易把他哄回去自个洗澡吃饭去了。
日暮余晖,残阳似血。
裴明恭一走,他的笑容顷刻敛了,脸上像涂了蜡一样僵硬一片。
这个偌大的院落青松苍苍巍峨,还有不断自动注入烧热的温水的假山池子,九狮争珠的那颗滚球在水蒸气中不断翻动着。
裴玄素喘息却很重,他咬紧牙关站着。
伸着手,慢慢抚上自己前襟放置那两封信的暗袋。
万万没想到,他竟然遭遇这等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
他呵呵冷笑两声,“想不到啊,我竟这般抢手。”
他讽刺一笑。
但确实,今时今日裴玄素,已经没什么人能够忽视他了。
连两仪宫皇帝都视他为致胜武器,对他裴玄素抛来了橄榄枝。
只可惜这橄榄枝是黑色的。
“究竟是谁?!”
他胸中恨如火烧,经过两天时间,他已经彻底消化这件事,究竟是谁?!这个幕后黑手第三者是谁?
一瞬间,裴玄素敏感想到瀛州陆通船行的那第三拨神秘人。
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又为什么能知道这么多的秘密?
还有那个失踪九皇子,又是哪个?还活着吗?
这个幕后黑手的第三者和第三拨人会不会就是他的?!
裴玄素一瞬间想起当初他自龙江初返之际,在懿阳宫神熙女帝居高临下审视他的那个异样眼神。
刹那他几乎汗湿重衫,毛骨悚然。
裴玄素现在可以肯定,当初他从蚕房出来后,若是去太初宫的速度再慢一点,他是必死无疑了。
他这是多少次和死亡擦身而过啊!
“是谁?!”
“是谁——”
他厉喝,锵一声抽出长剑,狠狠砍在花坛上,很快将一圃的青松矮树砍了一个七零八落。
他扔了剑,慢慢栽倒在台阶上,掩面失声痛哭。
怒恨极致,惊疑到了尽头,正事几番起伏想过,这种种情绪到了尽头,转为一腔悲怆。
他的父亲啊!
他那么好的父亲,原来只想牺牲自己,保全妻儿和一家人。
他有满腔的抱负,他兢兢业业为民请命,他温厚而儒雅,他一腔爱子之心,他还想着看他娶妻生子呢,笑着说过以后老了含饴养孙,曾孙也行。
他那么好的一爹爹啊!
竟然死得这么不明不白,白白牺牲了。
若他九泉之下有知,该有多难受啊!
裴玄素泪如雨下,他转身,往西路第三进大院飞奔而去。
那个院子被裴玄素改为了祠堂,正中放置了他父亲裴文阮和母亲曹夫人的神位,两侧小些的阶山之上,则放在一同在这场变故中死去的族人灵位。
祠堂很大,一共十来个神位空荡荡的,正前方的主阶山孤零零只有两个神位。
裴玄素慢慢在供桌前的蒲团跪下,他哽咽,膝行上前,一把抱住那两个神位,痛苦失声。
他打翻了供桌上的酒水,黑釉碗里的冷酒兜头淋下,浇了他一脸一唇。
他把父母的灵位小心放回去,疾步拉开祠堂的大门,“拿酒来!给我拿酒来——”
酒水入眼,刺激得他两眼火辣辣的,唯有烈酒入喉,才能宣泄他此刻翻滚的情绪和凄然的悲怆。
两个很大的黑釉酒坛被搬了进来,冯维在廊下放了一个,只搬了一个进去。
“都搬进来。”
冯维无法,只能都搬进去,他暗骂那个不懂办事的仆役。
裴玄素拍开泥封,他要烈酒,现在他要的什么都不会缺,搬来是最烈的高粱酒。
裴玄素捡起地上的黑釉碗,直接舀着喝,他很久很久没碰过酒水,这是家里出事后第一次,瀛州阁楼祭奠那半碗不算。
烈酒入喉,火辣辣直冲胃腹,一下子他眼泪哗哗尽数逼出。
他把黑釉碗扔了,举起酒坛冲着嘴里灌,扔下坛子伏在坛口痛哭。
如此往复。
门外的冯维邓呈讳孙传廷三人急得不行,他们眼睛也泛着红,冯维低声交代一句,赶紧往大门外冲。
他们拦不了的,唯有寄望星姑娘早点下值回家,好歹劝一劝。
该杀千刀的烂人,那个该断子绝孙的幕后黑手,去死吧!
冯维自己也狠狠一抹眼泪,稍稍整理一下,用雪揉了揉眼睛和脸,这才冲到门房。
“星姑娘回来了吗?”
……
沈星在东提辖司的监察司院子上值,做的也是监察司的平常工作。
今天没轮到她出外勤,她和两个叫陈雨和贺云溪的同僚来回跑西提辖司,总算这边的值房大院布置起来了。
申正上下,裴玄素从大理寺狱离开之后就直接回永城侯府了;赵青巡了巡西提辖司那边在外朝和刑部大理寺的人,也绕回来了。
呼啦啦一群女官女卫下马,赵青拿着马鞭快步进屋,在值房坐下。
下值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
沈星收拾一下,就准备回去了,她出差很久,排班轮到她可以正常下值的。
她要下班了,赵青突然喊了她一声。
沈星回头:“赵监察使?”
赵青却说:“你回永城侯府?”
“是啊。”
沈星老老实实说:“义父还没回来,我暂时住裴督主那边。”
她现在也有自己的宅子了,她的班底就是安置在里面的,当然,有一半心腹些的也跟着她到裴玄素这边居住,譬如徐芳他们、云吕儒的侄子云谨斌这些人。
那边宅子还在收拾,不过等收拾好之后,她大概会两边住。距离裴玄素这边也不远,挺方便的。
不过她答应了裴明恭,会在侯府住着陪他的,至少得一段时间吧。
不过这些内里的因由,就不和赵青详说了。
赵青喷了一口气,看沈星坦然清澈的神色,她最后没说什么,挥手,“去去去,赶紧走吧。”
沈星皱了下鼻子,好了不管了,她下值了,她和裴玄素那边的关系也不可能和赵青细说了。
……
沈星其实大概知道有这么一遭的。
上辈子裴玄素就很少喝酒,尤其是烈酒,仅有那几次,都是情绪大爆发大起伏之后的。
她也喝过一碗,那种火辣辣穿肠的剧烈痛感,确实非常能让人借此宣泄情感。
鞭尸剥皮明太子之后,裴玄素就酩酊大醉过一次,狂灌潮红,凤目赤红滴血般,把半坛子掷在地上粉碎,把酒坛子全都摔在那具七零八落的尸身和棺椁之上,亲自泼上火油,把那些东西都烧成一把灰。
疯狂一般,在熊熊烈焰之侧。
他满面潮红,满身烈酒的气息,野兽喘息一样的呼吸,冷冰又失控。
那个样子真的骇人,沈星如今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不过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沈星知道裴玄素缓下来后肯定会难过,谁能不难过呢?她也不知道,这些艰苦又辉煌的前事之中,竟还藏着这样让人痛悲的真相。
路上一起下值的同僚约她吃面,这是第一次她也不好拒绝,于是几个女孩子就一起在街口面摊子吃了一碗面。
她不饿,回到侯府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这个院子原来就是做祠堂的,两排合抱的大青松,柏树针在夜色中轻轻舒展。
她跑过来,轻轻推来祠堂的门。
裴玄素静静抱膝坐在蒲团上,对着供桌和两个簇新的牌位,他闻声回头,两眼通红,白皙的两颊也是潮红,他怔怔半晌,哑声:“回来了?”
“嗯。”
沈星轻声应,也拉着蒲团坐在他侧边,两人脚边中间是那个大酒坛子。
裴玄素轻声说:“不要劝我,我们一起喝酒好不好?”
人生如戏,几经颠覆,他神色之中,有些惨然,也有悲意。
今晚他什么都不欲想,他也不想呆坐,他想就这样陪着爹娘,好不好?
“好啊。”
他半月的药已经喝完了,但补身子还未开始,不怕冲了药性,偶尔喝一次,她觉得还是可以的。
裴玄素本身就很有自制力。
沈星攀着供桌的腿爬起身,取了一个黑釉碗下来,她也在大酒坛子里舀了一碗酒,低头啜饮了一口,好辣好烈啊。
她有些龇牙咧嘴。
裴玄素轻笑一声,唇角翘起来,眼里却溢了泪,他伸手接过她的碗,仰头一饮而尽,低头用力抹一下眼角。
“你别喝了,陪我坐着就好。”
在这个孤冷的寒夜,他不想虚伪地自称二哥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碾过,最后顺从他的心,换成了“我”。
裴玄素一碗接一碗地喝,他十二岁的时候,曾豪情万丈和他爹说,等他再长大的一点,就与爹对饮三百杯,不酩酊大醉不归。
那时候他有点年少,父亲不允许他喝酒。
他生气了,但父亲又闻声哄劝了他,让他展颜。
那个神光湛然又俊美逼人的小少年,就这么拍桌和他爹放下豪言。
只可惜后来因为各种事忙,他上京赴考又委官游历,父子俩始终没能实现着一诺言。
他还记得呢,想着下次也不晚。
可下次,已经没有下次了,他死了。
裴玄素举起酒坛,冲坛口就灌,他想质问他的父亲为什么不守承诺,不等等他,不告诉他?!
但又怕吓到沈星,自己闷头灌酒,灌进嘴里灌到身上,湿透了前襟和下摆,酒水撒了一地,他也双眼迷濛。
“好了,够了。”
裴玄素喝了很多了,酒坛子终于见底了,他放下,勉强站起,跄踉了一下,一直安静陪伴的沈星赶紧起身扶住。
她见他还想过去拍开另一个大酒坛,连忙拽住他。
他已经醉了。
裴玄素是有些醉了,但他神志还在,别拉着一回头,沈星玉白鱼龙补服衬着的一张小脸格外白皙,毛绒绒一圈的兔毛披肩。
“……怎么不穿好的披肩?”
他喃喃地道。
有道是酒壮怂人胆,清醒的时候,裴玄素总是诸多顾忌,这些担心那也担心,又嫌自己笨拙,又担心试不好影响两人关系。
但此刻,酒水让人少了很多顾忌,也更加大胆了。
他跄踉一步,差点栽倒她身上,沈星赶紧退后一个小弓步,单手扶着供桌才稳住两个人没摔跤。
烛光苒苒,她柳眉杏目,那双喝了酒粉颊绯花的漂亮面庞,一颦一诧一蹙眉,皆入他的心入他的骨。
她小小惊呼一声,赶紧扶着供桌的一角才站稳。
但裴玄素视线一瞬间,却落在她扶着供桌角的左手上,轻轻搭在上面,一下子收紧,纤长细嫩的手背上筋络猝然绷紧凸起。
一刹,裴玄素头脑嗡一声,他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那个有颜色的梦,他突然觉得沈星的手,和那梦中的女子的手很像。
“他”狠狠一插,那女子双手猝然用力抓住横栏床边,就是这个样子的。
酒行血气,几乎是马上,他身体竟有了点反.应。
裴玄素愣愣着,看着她,烛光下,那个眉目婉约如诗却坚韧勇敢的少女,烛光映着她的脸颊,粉嫩得连绒毛都看得见,嫣红绯粉的,那两瓣红唇,轻轻张开。
裴玄素看得有些痴了,他也不用想试探的方法,这一刻福至心灵,他胆子前所未有地大了起来,顺势栽倒在沈星的身上。
沈星惊呼,赶紧扶住他,没扶住,两人栽倒在地上,幸好有蒲团。
裴玄素微微垂着眼睫,一瞬不瞬盯着近在迟尺的嫣绯面庞,他佯装迷糊不醒,慢慢凑过来,亲在那两瓣红唇之上。
温软甜香。
一刹那,他脑海烟花炸了。
只是沈星:“???”
沈星:“!!!”
第53章
沈星被他吓坏了。
她原本在出神的,橘黄灯火纁然,朦胧似幻似真,上辈子的那人也带去她来过一次祠堂。
裴玄素府邸几经扩张,极尽奢华精造的亭台楼舍,唯一不变的就是威仪整肃盘龙卧虎般他的中路前厅和书房,再有一个便是那始终静静伫立在西路这第三进的院子。
她曾经在那路过,抬头瞥了眼,墙内青松苍柏,但她对他那些东西不大感兴趣,又正生着气,板着脸就走过去了,离开这府回宫。
后来一个春末夏初的入夜,他突然带上她进了那处院子,沈星才知道那原来是个祠堂。
橘黄灯火纁然,阶山上两个牌位静静立着,他捻了三炷香垂眸俯身拜了,插进供桌的香炉上,之后就站在再往前一点的这个位置。
馥郁淡然的龙涎香,繁复华丽的华丽赤貂玉带蟒袍,左手戴着一串檀香念珠,那个自傲孤高的男子静静站在她身侧,无声注视上首的牌位。
那时候,两人有种种不谐,因为小皇帝矛盾几度激化,那夜的那段时间因为岭南的事情算是少有一段短暂平和时光。
她对先人没有意见,于是就这么陪着他站着。
但她也没敬香,他好像还生气了,过后他连续阴阳怪气冷脸好几天,她才发现的。
这些尘封的小事,因为雷同的场景,突然就这么翻涌了出来。
沈星抱膝坐在蒲团上,同时橘黄的灯光,身边也有个人,她这辈子的此刻才知道,那天原来是裴父的生忌。
那人没说,不然她大概会给他父母也敬上一炷香。
她和裴玄素再怎么样,她对去世的裴文阮夫妇没有偏见。
现在突然回忆起这些,沈星情绪变得复杂,她有好些日子没想起那个人,突然忆起,那人的面庞神态穿戴却依然很清晰。
可能是时间还不够久的原因吧。
她无声地,轻轻又长地吐了一口气,想起那个人,她唇边原来有些忧切裴玄素的神态都不禁平了,垂眸盯着膝盖上的两双手一会儿。
不过,她很快被身边裴玄素一碗接着一碗的动静弄回神了。
她蓦侧头望他,有些哑然,又有些惆释,裴玄素正盘腿坐在她身侧的蒲团上,人膝高的超大黑釉酒坛子抱在身前,双眼泛红,一碗接着一碗,前襟脸颊都被酒水濡透了。
——这样形象全无,一下子就将两个轨迹不同的人区分了出来。
上辈子那个他,不管衮烈、霸道、阴翳,阴雅而肃杀,还是其他种种形象,哪怕日陵失控,也从来没有这样仪态尽失把自己往地上一撂盘腿过。
她呼了口气,有点点好笑,又心疼担忧,甩甩头赶紧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清了,赶紧劝他:“二哥,你少喝点好不好?”
她也知道他心里难受得紧,不敢深劝,好歹少喝点,至少别喝那么急。
裴玄素摇头,没人说话还好,一旦有人开口劝慰,一直强忍的那些情绪就憋不住,眼泪潸然而下,他索性举起整个大酒坛冲着脸灌下去。
沈星不知道他和父亲的烈酒相约,他也不打算告诉她,但此刻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攥着似的,他不做些什么他要受不了了。
烈酒穿喉,蒲团尽湿,似醉未醉,两人站起,那个人追着他,急忙拽住他想拍开酒坛泥封的手,他脚下跄踉着,这一刻酒水行血,他想放纵自己,没有刻意去努力站稳,带着她两人跄跄踉踉,一路到供桌。
他实在受情爱锁困日久,那一刻脑子一热,就这么藉着酒意,半趴在她身上,微微垂眸,主动亲了上去。
她的鼻息他吸了个正着,幽幽香橙清香刹那排开了那些浓烈的酒息,盈满他的心肺。
这一刹,满嘴膏腴,他入目尽是她挺翘的鼻尖和粉白的脸颊,唇上的触感让他脑子轰隆隆的,头晕目眩。
裴玄素没有任何的经验,他生涩笨拙到极点,就这么紧紧地凑上去,醉极矣,脑海心花轰然绽放。
可惜沈星的感观比他差太多了。
她吓坏了!
裴玄素真的很沉,要扶住一个脚步浮浮醉酒男人她几乎得出尽九牛二虎之力,裴玄素也很高大,穿衣显瘦但实际浑身紧致肌肉,她很努力,但两人还是东倒西歪,最后她被带的,两人直接摔倒在地上了。
幸好有蒲团垫着,没有很疼。
她上半身半靠在阶山底部的青砖墙上,他有半身沉沉压在她的大腿上,沈星赶紧支起身,要扶起他,可非常突兀的,眼神迷离的裴玄素仰头片刻,晃着迷糊片刻,歪过来,亲了她。
他在做什么?!
实在太出人意表了,这个动作突兀的,沈星有一瞬脑子是糊的,她意识都没反应过来他干了什么。
下一瞬,脑子轰然一炸,她倏地瞪大眼睛。
天啊!
实在把沈星吓坏了,她几乎天旋地转,但偏偏两辈子其实是一个人,某些肢体动作的习惯是一样的,他吻住了她,下意识就伸出左手扣住她的腰。
沈星条件发射腰肢一软,就像从前千百次一样,她被扣着按倒在地上。
她汗毛都竖起来了!
几乎是马上,她剧烈挣扎起来了,“裴玄素——”
她惊喘着,使劲蹬他,头往后一仰两人的唇就分开了,她脑子回笼,裴玄素疯了吧这是干什么啊?!
她吓得连推带蹬,竟把裴玄素一脚就蹬开了!后者阖目滑落,重重往后砸在地面上,一大滩酒水都被溅起来,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醉死过去。
裴玄素其实没醉死,他意识突然清醒了很多,但沈星那种汗毛都竖起的感觉,他完全感受到了。
他甚至挨了一记耳光,她激烈的反应和动作,把他也吓了一跳。这境况裴玄素哪里敢真醉死过去,一下旖旎全消,人都清醒了。
他反应极快,急中生智,佯装醉死过去一样,直接滑落下来,被她一推,重重砸在地上也不动不清醒。
他这个样子,反倒是像酒醉后的无意识胡乱动作了。
沈星吓坏了,脊背的热汗都出来了,她掩着嘴巴,惊慌无比瞪着地上的裴玄素,方才腰侧被那个熟悉动作扣过的腰眼位置,有种战栗感爬上后脊,她使劲用手蹭了蹭,激灵灵打了寒颤。
她站起身连退了几步,一直退到供桌后面,差点把裴玄素父母的牌位都砸翻了。
但紧接着又是一愣。
裴玄素砸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她又吓了一跳,站了半晌,赶紧跑过去,试了试他的鼻息。
鼻息灼热,重重的酒息喷在她的脸上,浓热得她忍不住皱眉嫌弃往后仰。
沈星:???
“裴玄素,裴玄素?”她试探性推了推他,地上的人一动不动,她又拍了拍他的脸,裴玄素毫无反应。
沈星心里不由一松,“裴玄素?二哥,二哥?”
她继续拍着他的脸,很紧张观察他。
——沈星倒是知道,有的人酒醉后有很多乱七八糟的行为,甚至把衣服脱了当街果奔她都见过。
当时白花花的人和某团黑影晃来晃去的的情景,沈星懵了,把她吓得,短促惊叫赶紧掩面闭眼背转身。
后来听说那人被五城兵马司逮住拖进去大狱关了十几天,还罚了不少钱。
裴玄素毫无反应。
沈星一屁股坐在酒滩上了,她下意识把裴玄素代入酒醉后的失控行为了,但……为什么他失控就会亲她?
果奔都没来得及这个惊悚。
沈星松了一口气之余,又很十分紧张,实在是她一朝被蛇咬,这辈子都怕井绳了。
她什么都想过,也设想过很多大家新的将来,唯独对上辈子那段附骨之疽般的关系避之唯恐不及。时光让回忆剩下的多是好处,但前提是绝对不能拉近重临,不然谁也经受不住的。
在她渐渐对这辈子新的裴玄素熟悉起来,进入了新的角色和新的关系,她安静恬然认真去当好这辈子的义妹,并且觉得很开心,会心疼会担心他了的时候,他突如其来弄这一出,真的把沈星给吓坏了。
但好在,他是醉酒的断片行为。
并且刚才他那个滑落动作,有点像不小心砸在她脸上,她一推,他就整个人往下滑下去。
沈星心有余悸,但观察一下,好像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自己吓自己了。
“二哥,二哥?”
沈星最后还是不忍心他躺在滩酒水里头,她心里已经趋向这是裴玄素的断片行为了,小松了一口气,手从嘴巴放下,拍拍心口,站起来勉强把他连推带到一边去,让他头枕着蒲团,也不怕反刍导致窒息。
但她心里始终还是有点不安,她就像藏在森林树洞里的小动物,突然被人戳了一下。
疑神疑鬼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她小心又喊了他几声,在屋子里驴拉磨般的转了好几圈,又蹲在他身边喊了几声,还推了几下,但裴玄素已经打起了鼻鼾,酒醉的人大多都会打鼾,他醉睡后蹙眉,喃喃几句什么,沈星侧耳听,仿佛是“爹,娘”。
有眼泪从闭阖的斜挑双目淌下,沿着眼角流到被酒水和泪水濡透的鬓角。
沈星心下不禁一软,觉得自己还怀疑他有点不应该了,她起身把放在柱侧高几上的紫貂披风拿过来,轻轻盖在他身上。
不过她也有点待不下去了,照顾人的心情也没了,嘴唇的触感现在还隐隐存在,她用力抹了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地上的人,裴玄素微鼾安静躺着呓语,她又松了一口气。
沈星拉开门,冲守在外面院子和远门外的冯维三人喊了一声,冯维邓和邓呈讳赶紧小跑过来,连院门外的孙传廷也闻声跑了进来。
“二哥他喝了很多酒,醉死过去了,你们进去瞧瞧。”
冷风拂来,沈星打了寒颤,赶紧回身把兔皮披肩穿上,“我身上也有点溅湿,你们照顾他,我回去换身衣服。”
方才里面的动静,冯维和邓呈讳孙传廷也听见了。后两者虽站得远,但内家功夫比冯维还高些,因此声音听得差不多。三人竖着耳朵听着,他们了解裴玄素,紧张关注着里面的动静。
有步履声,低声说话声,供桌挪动声,跌倒声,有大有小时断时续,后面又安静下来了。
三人的心跟过山车似的,抓耳挠腮,又不敢靠近。
一听沈星这么说,又不敢问,连忙应道:“好,星姑娘你先回去罢,交给我们就行!”
沈星笑了一下,冷风吹了一下,她跺了一下脚,看冯维三个掩门往裴玄素方向去了,她拉开门又阖上,拢紧披肩顶着风就跑了。
冯维三人刚跑到裴玄素身边,还没蹲下,地上醉死过去的裴玄素突然睁开眼睛,他一撑就站起身,直接跑到门边把门拉开。
从门缝里,刚好望见沈星的背影跑出看院门了,消失在月光的冬夜里。
他“匡当”一声直接拉开两扇门,自己追出两步,又刹住,“快去,把她送回去。”
站在他身后最前面的是孙传廷,赶紧应了一声,挤出去追了上去。
……
泠泠寒月,墙头瓦顶积雪。
孙传廷的声音喊:“星姑娘,我送送你。”
沈星本来觉得也不用那么麻烦,平时她都自己跑的,不过转念一想,大概是那个幕后黑手的原因,孙传廷他们也有点惊弓之鸟了。
她停下回头,赶紧应了,“劳烦你了,孙大哥。”
她总是这样细声斯文,又有礼貌,不管台面上怎么样,私底下就是甜甜软软的,孙传廷心道,这么个姑娘,谁能不喜欢呢?
他对裴玄素会喜欢上沈星,觉得几乎没有悬念,从最开始孙传廷就有这种预感趋势了。
“星姑娘,这些日子累吗?监察司端靖郡主还有没有欺负您?”
沈星忍不住纠正:“你别喊她端靖郡主,”赵青工作上不喜欢人称她郡主,“我们都叫她赵监察使。”
赵青工作上也没有一点郡主作风,进了监察司大门她就是监察使。
“其实赵青对我挺好的。”教训归教训,骂也经常骂,但沈星得说,赵青对她其实真不错了。
她私下跟着裴玄素去梵州,事后赵青也给她兜住了。她和裴玄素本来以为她会更多意见,但那天汇合说过一句“下不为例”之后,就算揭过去了。
孙传廷不禁笑了下,这姑娘最能看到别人的好了,相识这些时日,他知道。
心灵上的美好,美得像一朵花。
两人一前一后,跑回前院,路也不是很远,和院外宦卫们打过照顾,进了院子上台阶,孙传廷替她推开门的时候,他状似不经意关切说:“二公子酒醉会有些不妥言行,没吓到您吧?”
两人一路小跑,一路聊过来,也十分自然。
孙传廷和冯维邓呈讳都不同,他平时话少,冯维邓呈讳打架斗嘴时,他也多是带笑在一边围观。三人组行动他也一般是沉默殿后的,是不争不抢的高大沉稳可靠的形象。
要是冯维来说这句话,绝对没有这个效果的。
不过孙传廷虽寡言,他却是成了亲有孩子的,他是过来人,有些情绪他一看大致就心里门清。
揣度了一路,孙传廷说赵青也是有意打开话题的,他不知道裴玄素做了什么,但沈星没顾得上浑身湿透醉倒不醒的裴玄素就回来了,感觉有点不妥,他揣度着说了一句。
沈星被冷风吹了一路,本来就有点回归现实的感觉,乍一听,心里陡然一松,“真的吗?他以前经常醉酒吗?”
这回是真的松了很多,心里那种惴惴不安一下子不翼而飞。
“也不是。只是从前公子少时和大爷有个约定,说长大好要与大爷一醉方休。”
孙传廷回忆旧日,不禁又几分伤感。那个神光湛然的如玉如珪小少年仿犹在昨日,他和邓呈讳当时站在回廊的黄灯笼下,也不禁随着里面的笑声跟着露出会心的笑,可惜已经人事全非了,大爷大夫人已经变成一抔白骨,再也无法爬起来兑现旧约了。
“那时候公子大概十一二吧,大爷不许他喝酒来着。后来他过了十四,有段时间着意练过酒量,所以我们就知道了。”
孙传廷扯唇笑了下,但和沈星对视,他不禁轻轻叹息。
沈星也不禁沉默了,“你们好好照顾他,夜里寒,记得多放个炭盆。”
酒后发热,别给冻着了。
和孙传廷告别,沈星想了想换下湿衣去看了看芳叔守大哥,在梵州两人受箭伤略重,但两人还是坚持立即上京,坐船昨天才到。
徐喜和徐容没歇过又跟她跑了一个白天,她想着有冯维,就劝他们回去休息了,两人再三迟疑被说服,所以方才才自己一个人回来。
不过在府里,也没什么大碍的。
但想到这里,沈星忍不住望了望左右,黑魆魆的夜空和檐瓦白雪,她挺相信裴玄素的扫宅能力的,但这会忍不住心里有点毛毛的。
但不至于吧?
徐喜他们就住一个院子,她拐到后面的房间看了看徐芳和徐守,见他们伤好了不少,可以站起来活动了,心里很高兴,回来又见厢房点了灯,又敲敲窗棂对徐喜徐容两人说,“喜叔容大哥,我睡了,你们别起来了。”
她抬头望了望月亮,又忍不住望了望隔壁裴玄素的院子的方向,没听见动静,大约裴玄素醉得太厉害,冯维他们直接把他安置在祠堂那边睡了。
她开门,掩上,屋里炭烘得暖融融的,她蹲在炭盆旁边看了看铜罩子,确定盖好了,防火火的一圈冷水也是满的,这才吐了一口气,解了外衣往床上一躺,抱住被子。
如今这安稳的起居条件可当真来之不易啊!
现在外头又风声鹤唳,又添了裴祖父爆的真相,还有个幕后黑手在虎视眈眈。
刚才孙传廷又小声沈星透露了皇帝的要挟。
弄得她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沈星展开锦被盖住自己,只露出一双大眼睛,黑夜里她伸手摸了一下唇。
回来时用冷水浇了几次,触感已经没有了。
她想,这大概就是裴玄素酒后的无意识行为吧?
应该是的!
她左想右想,还仔细回忆了一下,裴玄素过去也没什么异常征兆啊!
肯定是的了。
她拍了拍心口,做人啊,别自己吓自己。
沈星咽了咽,深呼吸几下,其实这辈子的裴玄素和前世那人也有非常多的差异,她决定明天再试探一下,要是没事,她就把这茬扔在脑后好了。
没错,就是这样。
……
深冬的晚风呼呼吹着,雪沫纷飞扬下,扑了裴玄素一头一身。
他身上湿漉漉的,不过酒行血气,他并不冷,反而拉了拉衣襟,很热。
裴玄素再一度感觉到异常,他蹙眉,今夜他非常清晰地感觉到沈星的惊吓不安。
惊吓是正常的,倘若她真心把自己当义兄,自己突然来这么一下,谁能不惊。
但她那种焦灼惊慌和小心观望的情绪,他闭着眼睛心里紧张,也感觉得非常一清二楚,可见强烈。她甚至在旁边来回踱步,反覆戳他拍他确定他是否真醉得失去意识。
裴玄素当时绷着心弦,但也不免觉得异样和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扇他一巴掌都正常。
可为什么这么来回踱步焦灼不安呢?
他忽又想起在北上官船两人画地图的那天,他感觉到那些微怪怪的感觉。
一下子重叠起来。
他现在已经非常确定这不是错觉。
裴玄素失望是有的,但要说很失望也不是,冲动比他刻意绞尽脑汁的效果要好太多了,今晚这个吻肯定会在她心上涟漪留下涟漪。
只是那个涟漪,和他想像中并不一样。
裴玄素没有经验,但他不是傻子,他明显感觉到沈星的异常。
……
朔风刷刷地吹着,冯维抖开紫貂大斗篷,裴玄素却微微摇头,拒绝了厚毛披风。
他自院门方向蓦地收回视线,抬头,积云如山堆叠的夜空,泠泠月光下,他总觉得有一双安静藏在黑暗中窥视他。
所以他很快就自院门方向收回视线,他下意识想遮掩沈星的存在。
他如今仅仅剩下的只有沈星,和一个稚儿哥哥。
那个藏在暗处的幕后黑手,如影随影,让他如芒针在背。
今晚这个亲吻真的是意外。
此刻的裴玄素正一头染血的孤狼,正站在左右都是万丈深渊的悬崖峭壁之上。
一个不甚,他就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裴玄素怎么可能真正醉过去,他对自己的酒量心里有数。酒水行血,黑魆的冷夜热血在身体内奔冲沸热,那种如临深渊危机感越发清晰起来。
裴玄素非常清楚,皇帝这橄榄枝若抛不成,对方会怎么做?
招揽不成,反手毁了他那是必定的!
而神熙女帝当然知晓裴祖父是梅花内卫,在她查九皇子的当口,裴家突然投靠皇帝,难道她就没有猜测吗?
结果当初女帝那个毛骨悚然的审视眼神,答案必然是肯定的。
甚至怀疑过,他就是九皇子。
裴玄素呼吸很重,自黑夜中收回视线,眉目哪里还有一丝迷离,凌然紧绷到了极致。
女帝既然用他,必定已经查过了,他脱了这个嫌疑。
但由于上述这些前情。
女帝会高度关注他吗?
女帝会在两仪宫有眼线吗?
那……两仪宫接触他的之事,神熙女帝会知道吗?
冷风飒飒而过,一息汗毛收缩,一寸寸冷意自皮肤爬上了他的脊椎。
——东西提辖司,特殊崛起于帝心,它的建制和特权完全起自于帝皇的强势,可以让你横空出世,但生死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一旦入罪,绝无百官的死谏和律法来阻拦。
即便这次让他侥幸过去了,让女帝生了怀疑和隔阂,他也完蛋了。
寒夜孤月,黑魆魆的偌大祠堂,连灯光都照不到脚下这个位置。
裴玄素非常清楚,自己正身处在怎么的一个危险境地,一个不慎血肉无存。
想必皇帝也清楚这一点。[注1]
彼此都明白,一旦拉拢不成,等待裴玄素的将会是什么。
所以皇帝很淡定给了他两天时间考虑。
可是!
他又怎么可能投靠杀父杀母灭他全家的仇人啊!
裴玄素恨极了:“真是白日做梦!”
不要提他爹愿意不愿意,结果就是大房几乎死绝!作为龙江之变的背后策划者,他只恨不得将这些人扒皮去骨,一口口啖尽血肉,方才能一泄他心中那种挖根入骨般的恨意。
皇帝被撵下皇位他都觉得不够解恨。
更甭提其他!
况且他若转投,就要和赵关山韩勃等人为敌了!真刀真枪你死我活,别说赵关山,哪怕很嫌弃韩勃,裴玄素亦绝不愿意。
可现在该怎么破局呢?
……
下半夜,雪花又纷纷扬扬起来。
都说瑞雪兆丰年,可惜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整个东都,多少人的彻夜不眠。
内的,外的,明里,暗里。
半夜大雪,天明积了厚厚如毯的一层蓬松白色在屋檐瓦脊长街小巷,小太监们连夜清扫,但雪太大了,还有有一层薄薄的在侯府的门前大街。
一大早该上值的都起来了,纷踏而出,牵马拉车。
沈星昨晚也没睡好,辗转做了半宿的梦,一会儿梦见前生的裴玄素站在她面前,抬眼睑问她,为什么不要他了;一忽儿又梦见这辈子的二哥撅着嘴扑上来猴吻她,和前世的他是迥异两人了,但也把她吓了个半死。
反正一夜乱七八糟的梦,醒了她自己的也囧得不行,睡了比不睡还累。
不过好在她年轻,根本看不出来。
小跑到车马房翻身上马之后,她忍不住偷偷瞄了前半个身马位的裴玄素一眼。
裴玄素见人齐,沉声:“走吧。”
车马房通往侧巷大门和侧府门齐齐打开,宦卫率先鱼贯而出,两人的一黑一棕两匹大马也缓缓走动。
晨早的风很冷,今天下午赵关山就回抵京了,裴玄素面色沉沉,她也不禁紧张加倍,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二哥,你想到什么了没有。”
她甚至不敢大声。
裴玄素微微摇头,但饶是如此如临深渊千钧压力,他也不愿沈星过分担心,他侧头笑了下,放缓声:“别太担心,我没事。”
昨夜喝酒不少,他今天嗓音有些暗哑,跨骑在马上,那双眼睛不禁私瞥了向她。
沈星也跨在马鞍上,那双细白的手握着缰绳,微微低头不知道想什么,看着似乎没什么异样,他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
沈星是相信裴玄素的能力的,他这样黑狐大斗篷在身如渊岳峙的姿态,虽然紧张,但她也心头也不禁稍松了一点。
思及自己的心事,她不禁偷瞄了他一眼,她眼睫一动,裴玄素赶紧抢先挪开视线了。
其实他有时也会想,这是不是并非搞感情事的好时候?
只是情感不由人,而且他经常都是这样的,合适时不搞,他又能有什么时候搞呢?
朔风刷刷,他听见她小声问:“二哥,你还记得昨晚上都干了什么吗?”
来了。
沈星真正问出口的时候,情不自禁屏住呼吸,有点小心翼翼等待他的答案。
裴玄素立即问:“怎么了?”
他仿佛自沉思中回神,脸色沉沉,又有些诧异望她,面露不解:“昨晚,喝酒,然后你来了,我……”他捂了捂头,努力思考的样子,“我好像碰到桌子了,然后,”他皱眉想了一下,“不记得了。”
“怎么了?”
沈星偷偷望他脸色,发现都很自然,她心里终于一松,忙说:“没有没有,你昨晚把坛子都砸裂了。你头疼吗?昨晚喝这么多。”
裴玄素顺势揉了揉额角,“嗯,有一点,但吃过醒酒丸子了。”
“哦,那就好。没事了。”
沈星安心了很多,连昨夜没睡好的困倦也消褪了不少,她心里长长呼了一口气,总算说服自己将这茬放下了。
“好了,那咱们快些吧,”沈星拉起兜帽,忍不住皱了下眉,“义父今天要回来了吧?”
裴玄素也在暗暗观察他,心里也是一松,但闻言转瞬蒙上阴翳,他脸色沉下来了,“是啊!”
他必须先活下来啊!
活下来才有其他。
他握紧缰绳,他该怎么摆脱这一困境呢?!
这一刻,沈星跟在他马后的这一刻,他真的很想和她有以后啊!
受压越多,裴玄素心中的不忿不甘就越抬头,几乎呈爆发地暴涨,他想拥有好的未来!
马队小跑奔出侧门,裴玄素返京之后除了大朝那天,他再不坐车,出入都是骑马
北风呼刮面,清晨半明半昏黑的大街上,裴玄素狠狠一扬鞭,厉喝:“走!”
沈星一下子感受到了他脊背肩膀的那种沉沉的无形紧绷,心一下紧了起来,也赶紧抽鞭子在马鞧上,轻叱,“驾!”
长长的赭衣马队陡然加速,马蹄闷雷般冲过长街,冲进了暗沉沉的夜色当中。
……
沈星很快就顾不上想乱七八糟的了,当天早上她回到东提辖司的监察司大院签到的时候,赵青已经收拾停当了,正披上披风,将左脚靴子搁在桌子边整理裤腿。
她望见进了大值房正取下签到册子低头签到的沈星,低头继续整理,状似随口吩咐:“沈星,你今天别去了,梁喜销假回来了,让她去吧。”
沈星一愣,她不禁转身看赵青,赵青依然在整理靴边,但这两天这种敏感时候,突然说不让她外勤,她心里不由升起一种莫名的不安。
“为什么我不去呀?”今天按排班,是她出外勤啊。回到东都之后,沈星很忙,一边继续处理先前跟着的铜铁案,一边留意吏部等合适的时候把云吕儒等人的名字重新挂上去等待补授官。
另外排班的同僚排到她也把她排进去了,排完去问赵青,赵青撇撇嘴,但把册子扔回去,没说什么。所以沈星也开始和监察司的同僚们一起上值排班的,并且相处熟了,发现大家各有性格,处得都挺好的。
沈星刚开始接触监察司的工作,一边做一边,目前才算渐渐开始上手。
所以她等于一个人做两份工,还有自己的班子那边的事要顾,裴玄素这边的,她忙碌程度可不比他轻的。
沈星回头说,“梁喜去,和我也没啥关系吧。”
她渐渐的,学到了裴玄素那套不管心里怎么百转千回诸般情绪,面上都仿若无事的姿态。
她甚至还轻笑了笑,摇头晃脑,“梁姐你说是吧?”
梁喜她们也在换衣服了,笑道:“是啊,是啊。”
赵青垂眸继续整靴边,把绒裤都塞进靴筒里面去,她抬头瞥了大家一眼,好像和平时一样,“也是,那就去吧。”
反正去不去,好像也不影响什么。
赵青抄起马鞭,外面已经响起东提辖司动身的马嘶声了,“走吧!”
她率先大踏步而出。
沈星也套上披风,有点惴惴不安跟在后面,她一度想给裴玄素传个口信,但想了想最终忍了下来。
她身边都是同僚,没有落单的机会。
而出府到东提辖司的路上,裴玄素已经低声和她说过大致的情况。
他该知道该思疑的都有思疑。
不得这个口讯也不影响的。
她不动才是最合适的。
……
下午,赵关山一行押着以鹰扬总府正副都指挥使李江魏世南为首的一众十六鹰扬总府的高层将领终于到了。
里面甚至有开国功勋,大小赫赫有名的名将多名,一共三十六辆囚车。后面跟着数十辆转载其余涉案嫌犯和人证物证的大车,自东城门浩浩荡荡而如,赭衣宦卫和黑红甲胄的宦营兵将看押驱赶着,抵达设置在京兆府衙门三司会审大堂。
神熙女帝的旨意前日下的,接下来一应重要的提审过堂将会是京兆府大堂进行。
下了一夜的大雪,今日的气温抵达冰点。大堂火盆很多,但审厅大堂是一直大敞的,冷不是很冷,但呼呼的冷风一直往里灌,有种凉意自手背脚心直窜全身。
裴玄素作为三法司会审中的其中一员,他自出现之后,很多目光就不动声色落在他的身上,两仪宫那边最多。
李江与魏世南等一十六名前高等将领,须发灰白的有,正当壮年的也不少,身上还穿着被扒下铠甲州的白色中衣,发髻凌乱,李江淡淡:“老夫没什么说的,你们查到哪样就是哪样。”
樊文英坐在正中,心里叹了口气,一拍惊堂木,“开始传验人证物证吧!”
十六鹰扬府现在就像个筛子,零零散散无数的孔被抖搂出来,梵州证据还没到但已经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只要私运网的证据链上呈形成闭环,李江魏世南等一众鹰扬总府的高级将领就可以被定罪了。
随着他们的定罪,十六鹰扬府改制将进入进行时了。
这可以和案审同时进行了。
人证、物证,一轮轮地上,随着审问越来越深入,证据越来越充分,气氛不禁变得沉沉紧绷了起来。
十六鹰扬府,这个太.祖皇帝亲建的庞大兵府,将由他们亲眼见证崩塌。
可就在这个时候,有个插曲发生了。
赵关山已经将案犯全部移交给三法司了,李江魏世南等人是由三法司的亲军衙卫看管的。这三司会审持续时间很长,足足到第二天傍晚都还没审完。
这样高强度的过审之下,很多文官是受不住的,于是过堂会有休息时间。半天一夜一个白日,总共休息了三次。李江等嫌犯将领也被带下偏房等待三次。
但谁料,第三次休堂之后,再提审,一直不发声的李江和魏世南突然改口了,“不,我们没有做过!”
“这个私运网,和十六鹰扬总府无关!”
“有人私下牟利,我们也不知情!”
两人一发声,后面的将领们一愣,随即开口附和,纷纷表示冤枉。
这些铁血汉子,喊起冤来尤其激烈,叮叮当当的枷锁厉喝,当堂就挣出血来!
“安静!安静!”
樊文英使劲拍着惊堂木,好不容易将场面控了下来,这个变化,让在场的所有辅审和观案的官员都不禁屏住呼吸。
最后再度开始陈证,连赵关山本人,他麾下、裴玄素麾下、梁默笙麾下、当初钦差团之内的大小官员,只有抵了京的都先后召了过来。
激烈辩证到了最后,指向了陆通船行,那一个十六鹰扬府按承前启后的发现私运网的最关键节点。
梁彻等人都上来作证过,但这些都是东提辖司的人,最后樊文英转向裴玄素:“裴督主,当初在陆通船行拿下的那些涉及私运的大小管事伙计呢?还有其余鹰扬卫所在地的陆通船行的大小管事伙计?”
本来,有账本和最初那个老管事就足够了,但现在……
樊文英问到的那些人,可都是裴玄素命心腹原地看押的。
有些视线,就不动声色落在了裴玄素的脸上,不止一个人,不动声色看着上首最右侧的那名红衣胜火的年轻权宦,对方那张白皙又有几分阴柔的艳俊面庞,端坐太师椅,无声而凌厉。
裴玄素慢慢抬起眼睛:“那些人,当时案情未明,本督下令让人原地看押。”
樊文英:“那就马上遣人过去,将他们羁押上京吧。……”
底下有些人,松开了方才绷紧的心弦,彼此不动声色对视一眼,露出一点微笑。
而赵青,她坐在最后一排侧墙边上,各部监察司的女官都在这边旁听。
赵青坐累了,正站着,双手抱胸背后靠墙,一脚蹬在墙上。
听到这里,她动了动抱臂的手,抬起眼睑,慢慢盯向斜前方的裴玄素。
……
太初宫。
山雨欲来风满楼。
大雪过后,未见晴天,阴云在劲风翻搅中在半空急速盘旋着,凛冽呼呼一阵接着一阵灌了进来。
整个懿阳殿的垂帷被吹得辟里啪啊拂动着。
换气一下就换好了,但神熙女帝站在窗前没动,宫人太监也没敢上前去关窗,无声跪下了。
神熙女帝慢慢转着毛套子里面的景泰蓝手炉,她问:“三司会审进展如何了?”
那边的进展一直都有人飞马汇禀,梁恩忙躬身,禀道:“刚刚的消息,李江魏世南那些人冥顽不灵,突然翻口了。再度陈证到最后,樊尚书让押各地陆通船行的人上京拷证。东提辖司的人及衙军已经出发,走的六百里加急。此案将延后三日,继续堂审。”
“目前,三司会审已暂停,李江等人暂押大狱,京兆府审堂已经散了。”
“东提辖司南下的人,由裴督主亲点;而三司衙卫那边,则是樊尚书指派的贺亮指挥使安排的。”
梁恩眼观鼻鼻观心,用最平常的语调说完,垂首无声退到一边去。
呼呼的北风,阴云盘旋变幻,狂风呼啸而入。
神熙女帝站在窗前,神色阴沉沉的,眸色幽深难辨,她没动,也没有发话,唇抿成一条直线。
……
自京兆府出来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西北风一阵一阵地狂吹着,飞沙走石,天色暗得很早,已经暮色四合了。
两仪宫那边的视线,裴玄素感受的清清楚楚,随着时间的推移,深渊的压力无声逼近吞噬。
裴玄素没有和赵关山说,他不想连累他们,这次真就他一个人,而绝不能把赵关山韩勃等人拖进去。
赵关山年纪不小,顶风冒雪押运囚车也实在累得不停,他笑了笑:“大人,您早些回去歇息吧。”
这个点,也不回衙门了。
他亲自把赵关山送回府,之后又和昔日的西提辖司同僚陈英顺等人说笑几个,后者伸腰捶腿也赶紧回衙回府歇去了。
他目送他们,一人调转马头,越过一众随扈的赭衣宦卫,沉沉着脸色回永城侯府。
……
风沙走石大约了一个时辰,竟响起隆隆的雷声,闪电撕裂苍穹直抵大地,滚滚的冬雷过后,撕棉扯絮的大雪辟里啪啦而下。
永城侯府的一个小侧门,迎来了一个披着黑斗篷的特殊客人。
此人正是两仪宫一方的朝官,皇帝从封地绥平带到东都的心腹之一,大理寺司直郎孙颖。
官服他已经脱了,穿一身暗朱色便服,被引入裴玄素的房间。裴玄素连白日的赐服都没有换下,脸色沉沉,坐在内书房的矮榻一侧。
孙颖不由一笑,今日裴玄素的反应,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他就说,裴玄素没有选择的。
但孙颖语气非常耐心,娓娓道来:“裴督主,你该遣人南下了。或许,你已经遣吧?”
“即便除去太初宫,陛下也需要东提辖司的。”甚至比神熙一朝更需要啊,这不好吗?
他语气带点蛊惑:“你们这些年很苦吧?陛下已经下了口谕恩旨,将来你们提辖司也可以像外面那些宦将宦官,娶妻养子也不在话下的。”
隆隆的雷声滚过,裴玄素眼睫动了动了,抬起眼睛,他慢慢转过身来。
孙颖都有点讶异,没想到这一句,居然猜中了裴玄素的心。
他同时大喜,这样的反应好啊!不忌讳就代表着对方的心已经偏过来了。
孙颖勾唇一笑:“你知道吗?太初宫女帝这两月,已经传了三次御医了。”
私下传的,但皇帝有消息。
“那位,熬不了多久了。”
这样的风雪夜,孙颖露出隐隐带着兴奋的笑脸,他勾唇,踱到裴玄素的身边,压低声:“你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身前身后的人想想是吧?譬如赵关山,对你很好吧?”
低沉的男声,由于附耳太近,裴玄素能感受对方口腔气息的热度。
他房中只点了一盏灯,半昏半明中,一阵凛冽狂风自气灌入,灯火突然噗噗摇曳。
“戗——”
一声利剑出鞘的嗡鸣!
裴玄素和孙颖的脸凑得很近,后者还准备拍拍他肩膀,但就在孙颖举手一刻,裴玄素眉目猝然一厉!他倏地转身,反手抽出他放在身后榻几的长剑!
“噗”重重一声,剑鞘犹在嗡动,而那闪电般的白刃已经重重贯穿孙颖的心脏!
后者突然瞪大眼睛,甚至反应不过来,他指着对方,“你,你……”是不是想死?!
裴玄素陡然一撤长剑,滚烫的心腔血喷了他一身一脸。
而此刻他杀气腾腾,眉目狰狞,单手持剑,面前血尸,犹如一只刚在地狱爬回来的修罗厉鬼。
“彭——”
门被踹开了!
沈星就住隔壁院,孙颖是他们吃饭的时候来的,她当然知道,大家在外面焦急等着,突然里面一声惨叫和利刃入肉的声音。
她和冯维等人一突,再也顾不上,冲上廊把门一脚踹开。
沈星直直映入眼帘的,正是这样的一个裴玄素。
他这个样子真的和上辈子的裴玄素简直一模一样,连眼神和持剑手势都不差分毫!
沈星上辈子见过他持剑杀人的样子不止一次,甚至好几次是特地拉到她面前杀的,杀的就是她的人,她当场心脏一缩,仿佛重新见到了那个场景那个人!
他把人杀了,倏地侧头看她。
一刹那,沈星连话都说不出半句,她呼吸一窒,往后倒退一步,甚至被门槛绊倒了。
她爬起来,这一刻脑子是蒙着,她惊喘一声,下意识沿着回廊往后蹬蹬蹬连续倒退了七八步。
就那么一会,浑身里衣都湿透。
第54章
裴玄素一愣,急忙两步追了出去,就在门槛外就拉住了沈星。
“星星?”
檐廊下的风灯被吹得骨碌碌乱转,风雪扑入廊下,撒了两人一身,沈星险些滑了一跤,裴玄素眼疾手快又扶了她一把,总算稳住了。
黄色灯光忽闪中,她脸色骇得惨白,那双温柔闪亮的杏眸惶然一片,单手捂住心脏位置,一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的样子。
可是她不是没见过己方取敌人性命啊?一路从常山王金矿到十六鹰扬府多少打斗,甚至两人在龙江还一起杀过寇承婴。
裴玄素不解,又急切:“星星,星星,你怎么了?”
她好像在噩梦里一样似的。
沈星胸腔里那颗心脏彭彭狂跳,她一度分不清今夕何夕。上辈子她和那个人纠缠真的太深太多了,她因为外甥同意过徐芳派人刺探过他那边,他发现后暴怒,专门把人拉过来她面前宰了的,很血腥的场面,好几次。徐芳被踹断七条肋骨,昏迷不醒垂危,她差点连徐芳的命都没能保住。
那段惊惧痛哭又惶恐守着床一天天一夜夜的不堪回首时光。
直到裴玄素那张放大脸就在她的面前,他虽一脸鲜血,但脸上急切和关切,和前世迥异,他还急忙用衣袖往脸上抹了几抹,怕再吓到她。
沈星才渐渐回神,将两个人分出来了,眼前这个是她喊了很久的二哥,这辈子新的裴玄素。
她还有些心有余悸,喘着气,但她急忙摆手,开口才发现嗓子有些涩,后背出了一脊汗风雪一扑冷冰冰的,但沈星忍住了,她咽了咽小声说:“……没事,我没事,你赶紧去处理你的事吧。”
她其实也不是不知道,立场相对问题,她和前世那个他也不能说谁错了,只是留下的惊悸恐惧却也是真实存在过的。
但都过去了,沈星揉了揉脸,努力把那些画面记忆抛在脑后,她小声说:“我会带好明哥的,你别担心。”
沈星这样子看着不舒服的样子,泛白脸色还没恢复,鬓边竟微微见汗,摸她的手冷冰冰的,裴玄素紧张她,但只能一咬牙转身去了。
他这边的事情确实不能耽搁的。
他提着剑迈进房门,直接把孙颖的头颅割下来,提着头发拎在手里。
他站在沈星面前,低声说:“我去了。”
身后同去的冯维邓呈讳已经穿戴整齐,三人沉沉中有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气氛,头颅还在滴滴答答淌血,裴玄素一个转身快步迈进了漫天的风雪之中,很快消失不见了。
众人目送,追出了院外,一行鲜红血迹犹在,没入黑暗和铺天盖地的风雪之中。
大家很紧张折返,直接去了裴明恭的院子里守着。
沈星已经渐渐回神,脸色也恢复正常了,暗地里忍不住骂了自己两句,方才真的太异样了。但方才一瞬是下意识反应,她脑子是蒙的,她真的以为是他。
不但负伤脸色还苍白的徐芳徐守和徐喜徐容,连心里焦急得不行的孙传廷都不禁围拢过来,他们关切问:“小小姐/星姑娘,您是不是不舒服?”
大家推门,就在裴明恭睡房隔壁的小花厅待着,怕惊醒裴明恭没有很做声,只点了一盏烛火,沈星只好说:“是有点不舒服,可能白天被吹到了。不过没关系,不用请大夫!”
要是平时,徐芳孙传廷等人立即就去请大夫了,但今晚确实不合适。
一旦裴玄素那边没能过去,他们原定计划得立即离开这里。
气氛紧绷又沉甸甸的,询问沈星身体真的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很快重新被那种氛围掩盖了。
沈星心神已经彻底缓回来了,把才才的事情糊弄过去之后,在这个风雪咆哮声不断的小花厅里,大家让她坐着休息,她都根本坐不住,站起来回踱步。
事实上,也没有谁能坐得住的,简直度秒如年,不断有消息传回来,一直到裴玄素冒雪进了承天门,消息在这里就断了,报讯的人只能在宫门外远远守着。
闪电撕裂昏暗的夜色,铺天盖地的风雪疯狂怒卷咆哮。
所有人的心,在这一刻提到了嗓子眼里。
沈星的心沉坠坠的,那个惊悸插曲这会已被她抛在脑后去了,所有人都焦急等着,没有人再说一句话了。
……
裴玄素除了重新取得神熙女帝的信任这条路,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他孤注一掷,铤而走险!
狭窄的一线天,两边的深渊,他毫不犹豫往前走过去了!
黑魆魆的夜里,狂卷咆哮大风大雪,闪电划拨半边昏乱的天,他跨骑在黑色膘马上,单手提着头颅,仰首捏拳,他必须把这一关跨过去!
裴玄素快马加鞭,直抵太初宫大广场外的承天大门,他翻身下马,抓着孙颖脑袋的乱发,一步一步,往承天门行去。
……
裴玄素提着人头进了宫。
这个漫天风雪的夜色,赵关山刚刚睡下,被急促的敲门喊醒了。
他都来不及披衣,“你说什么?!”
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陈英顺和张韶年这里,两人一个在西提辖司值班,另一个在府邸,两人一下子也被惊醒了。
路上疲惫,个个睡眼惺忪,霎时醒透,大惊失色:“这是怎么了?”
神熙女帝还没睡。
冬雷滚滚的暴风雪夜里,巍峨宏伟的金瓦红墙宫殿岿然不动。
杂乱的风雪声,最多让人心情多添了点不虞罢了,偌大的宫殿内宫人太监脚步轻盈无声,宫灯垂帷一如往昔,宫人轻手轻脚添上炭盆,低头退下。
神熙女帝腿上盖着绒毯,正斜靠在窗畔的紫檀罗汉榻看书。
戌正时分,她还没睡。
神熙女帝作息一如既往,没有人能从她的脸色窥见帝皇心绪。
唯独知情的梁恩等人,这两天个个都屏息提脚,多一步多一句都不敢说不敢走。
神熙女帝垂睑看书,眸光暗沉如墨。
她在东西提辖司除了监察司之外,还另放有暗子。
但裴玄素确实了得,不长的时日已将东提辖司整肃一清,牢牢握在手里。
暗子能改变的只有局部,因为不管是瀛州许多人事,不管陆通船行,抑或梵州,都是裴玄素亲自经手并事后安排人看守着的。
局势使然。
裴玄素竟成了最关键。
这也是神熙女帝没有动作的原因,局势拉扯,竟连她都得等着。
今天傍晚,裴玄素说人都在各地得去提,他亲点了人出京。
太初宫这边大多的人都还沉浸在隐隐的兴奋氛围中,只有少数几个,心下一沉。
在神熙女帝有目标性的留意之下,她甚至已经得到了有黑斗篷人去敲裴府小侧门的消息。
永城侯府开门,那人进去了。
龙江一役,太初宫这边剩的暗阁成员不多,但暗卫和贴身高手还是有的。
神熙女帝屏退众人,黑衣蒙面的江元跪地禀告的时候,空气好像一下子被冰冻住了一般。
神熙女帝挥退了人,她照常看书,但心里想的是何只有她自己知道。
然就是这个时候,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轰隆一声雷响,紫蓝闪电阴沉沉划过半壁风雪夜空,无数电枝闪烁,天裂了一般的骇人。
外面有宫门护军顶风冒雪飞跑来报,御前禁军又飞奔上台基,紧接着,梁恩急促的脚步声冲向殿门。
——在孙颖进了永城侯府不足半个时辰,裴玄素竟然提着他的头颅冒着大风雪来了。
算算时间,孙颖几乎是刚刚进去就被杀死割下脑袋的。
殿门开,冰冷风雪疯狂灌进来!
神熙女帝倏地抬起眼睫。
那张稍显年岁的容长面庞,霎时凌然一片。
她眯眼,“把他叫进来。”
……
一身的冰冷和风雪,脸上头上身上的血迹犹在,仿被冰冻住了,但裴玄素并没有擦,他提着孙颖的头颅进了太初宫大殿。
他把那颗头放在身侧,撩起下摆,伏跪在地。
“臣裴玄素来见。”
吹了了一路的大风大雪和战栗又沉沉的到极致的情绪,裴玄素的声音极度暗喑。
上首斯索衣料摩擦的微声,大殿内并没有点多少灯,狂风暴雪不断卷起他身后的暗蓝门帘,殿内暗沉沉的弥漫着血腥味,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冰冷可怖氛围。
神熙女帝从暖阁出来,明黄下摆在香鼎后的台阶踏上上首的龙椅,坐下来的响动,上首传来神熙女帝不沉不怒不辨情绪的声音,似不解:“哦,你来是做什么?”
裴玄素一听这个语气,心下当即一沉,一刹后脊热汗冷汗出了全身。
他判断没错,神熙女帝果然知道了!
他无比的庆幸,自己的行动足够迅速,不然将不会有挽回的余地!
裴玄素沉声:“启禀陛下,人确实已经遣出去直奔各地的陆通船行了,”说的暗地里的,“但却是为了保护证人证物确保顺利进京的。赵监察使已一同遣人同往。”
“臣之所为,不过为了掩人耳目,以免两仪宫再做更多的其他阻挠动作,节外生枝。”
这时赵青也进宫了,她亲自去安排的人,甚至为了隐秘连遣人送折子都没有,安排完之后马不停蹄自己亲自进宫去禀报的。
小太监直接撩起帘子让赵青进来,赵青单膝下跪,神熙女帝招手让她上去,赵青就低声说了。
赵青站在龙椅一侧,她瞥了一眼下手血淋淋的人头和伏跪的高大赤衣权宦。
神熙女帝道:“你下去罢。”
神熙女帝没留赵青,赵青便拱手,从侧门出去了。
大殿内安静下来,昏暗的灯火不断在闪烁,神熙女帝慢慢靠在龙椅后方的引枕之上,她脸色晦暗不明,盯着底下的裴玄素。
裴玄素心知,自己真正的难关才真的来了。
裴祖父涉及丢失九皇子,神熙女帝甚至怀疑过九皇子就是他,这些因时局和用他迫切性蓦地渡过去了,但今天宣平伯府告知他的一切以及两仪宫的接触,已经彻底动摇了神熙女帝对他信任的根基。
他选择了神熙女帝。
但这事儿远没有完。
他很可能此事毕就要卸下东提辖司的一切,剥夺权柄及所有。幸运的留下小命,运气差一点的他知道太多皇家秘辛了,一杯毒酒就是他的归宿!
裴玄素可能逃得脱这杯毒酒,但他怎么甘心亡命天涯啊!
他的仇人,他都走到今时今日了!还有徐家,他甚至私下想过,希望自己尽快从漩涡挣出来,去帮沈星拉一把徐家。
还有裴家那群让人厌憎又恨还待在大狱他并不想救满腔排斥的人。
不管是爱,还是恨,厌憎而不得,种种的种种,他所有所有的一切,如今都在这里头了!
他父母死后家破人亡之后,一切都在这里了,裴玄素只想过事成抽身,从没没想到什么都没做成就被迫逃亡!
他不可以这样!
他必须留下来!!
裴玄素伏跪叩首,一字一句:“臣裴玄素,对陛下之忠,日月可鉴!”
昏暗的大殿里,外面风雪声咆哮,殿沉寂一片,冷雪扑上他的脊背,浑身热血鼎沸,一刹那,他攒紧了双拳。
此时此刻,他深刻地知道神熙女帝正在居高临下审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在她心念一线之间。
他厉喊出声:“孙颖说,太初宫这两月传了三次御医!臣不信!但即便陛下真的传了三次御医,臣亦不悔不怨,为陛下誓死效命——”
一线心念,需石破天惊!
需悍然僭越。
裴玄素今天是提着孙颖的人头来的!孙颖是谁?不管他是是否太初宫的人,哪一宫哪一派,他首先是个朝廷命官!他割下孙颖的人头直接这么进宫,并且孙颖的人头就放在他身侧。
这一举措,等于把自己的生死随着这颗头一并奉上!
杀死朝廷命官,证据确凿,胆大妄为,令人发指。
神熙女帝现在就能直接让人把他拉下去砍了。
他当场就喝破了神熙女帝召御医的秘事。
裴玄素厉喝出声!
即使神熙女帝六十一,即便她两月传了三次御医,他也要拚一拚!
裴玄素走到今时今日,全是拼出来的,他不拼早就什么都没有了,早就死了!
神熙女帝霍一声坐直。
裴玄素慢慢直起身,抬头,玉阶上下,他对上神熙女帝一刹锐利无匹的视线,他喘息着,不躲不闪。
他在赌,赌他这柄刀足够趁手,如果可以,神熙女帝还是很愿意用他。
他要竭力跨过那条帝皇猜疑的线。
神熙女帝先是暴怒,须臾慢慢敛下,无声锋锐的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裴玄素!大殿之内,除了呼啸咆哮的风雪声之外,只有烛火噗噗闪烁的微响,梁恩屏息等少量太监宫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只有常年待在帝皇的身畔,才知道什么叫伴君如伴虎,帝皇一怒,伏尸百万。
一阵狂风夹着雪花吹起门帘扑进来,刹那吹熄了一半的灯烛,大殿内霎时一暗,裂天般的闪电贯穿天地,半边天呈现紫蓝色。
神熙女帝突然说:“你去杀了大理寺狱的裴家人。现在就去!”
裴玄素胸腔轰一声,但他毫不迟疑应了一声,叩首起身!他退了七八步,一掉头跨出门槛,冲出大殿,下了台阶,越过大广场在解兵的朝晖门接过他的长剑,“锵”一声抽出,掉头直奔宫门方向,奔大理寺狱而去。
神熙女帝抬脚,行到殿门位置,她抬手撩起一点门帘,太初宫居高临下,她垂眸看着。
大风大雪隆隆雷声闪电中,裴玄素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一直出了朝晖门,过了日华门,一直抵达承天门,直奔外宫门而去。
她终于道:“把他叫回来。”
裴玄素是被快马追上了,他已经策马出了外宫门了,长街尽头一拐弯就是大理寺狱,终被叫掉头折返,冰冻的寒夜,身上的血迹已经凝结成冰。
他重新跪在太初宫的大殿内。
神熙女帝居高临下俯视他,道:“好,朕姑且相信你一次,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
裴玄素:“臣绝不会让陛下失望!”
“好了,下去吧,裴家人判罪之后,再议。”
神熙女帝淡淡道,提及宣平伯府裴家人,她面有不虞,但必要时,放一两个活下去也不是不行。
御人之术,恩威并施,赵关山先有韩勃后有裴玄素,梁默笙也偷偷安置了他的家人血亲。
只要这柄刀够快,够合心意,都有施恩的,在她允许范围之内。
神熙女帝还想用裴玄素,不妨再给他一个恩典。
“臣领旨!”
“谢陛下。”
裴玄素深深一叩首,额头贴着地面,上首没有再发话,他慢慢起身,倒退几步,侧身出了大殿。
狂风暴雪席卷,殿内殿外两个世界,冬雷隆隆电闪,风雪呼啸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裴玄素粗喘着,一步一步步下莲花台基,一冷一热,风雪扑面。
他和神熙女帝曾经君臣相得,神熙女帝雷霆手段该血该恩政令通明又有足够的帝皇城府和手段,可以说得上是巾帼枭雄。
女帝的帝皇心术他过去曾很欣赏,但当这帝皇心术有一天用在了他身上,他才知道有多难熬。
好在,他赌赢了。
裴玄素是提着血淋淋的人头进宫的,冯维及一众随扈宦卫在外宫门就被拦下了。
裴玄素一个人出来的。
一见他,冯维等人立即冲上去。
裴玄素单手接过马缰,他出声,才发现方才声音太厉,有些伤到嗓子,他哑声:“回去。”
裴玄素一踩马镫,夹马腹率人离开了大宫门。
这样的暴风雪夜天,还有很多窥视的视线,但他一律视而不见,稍缓了缓,很快提速,直奔回家的方向而去。
……
沈星他们在家里简直是望穿秋水。
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这么难熬过。
宫里可以传消息出来,但这样的关口,被神熙女帝察觉触怒她反而会引起不好的效果。
让裴玄素处境雪上加霜。
所以宫中的消息停了,他们人跟到外宫门,最多能望见承天门,再里面的就看不见了。
简直度秒如年,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焦灼越来越难熬。
裴明恭不知道为什么醒了。可能兄弟俩真有点血脉的感应联系,这个心智才不过七岁大孩子,睡着睡着突然掉下床,他就醒了,自己跑出来,刚好和闻声冲出花厅的沈星孙传廷等人迎面遇上。
还有裴玄素从前的一个老文书和几个幕僚,陆续被裴玄素放回来的,也在大厅那边等着。
裴明恭既然醒了,哄不住,沈星简单说一下要等阿玄,索性带着他去前厅一起等了。
偌大的前厅灯火通明,门帘不断被狂风雪吹起扬到半空,但这会儿也没人让把厅门关,就这么焦急等着。
几个老文书和幕僚眉心紧蹙还能坐在椅子上,沈星他们根本坐不住,一直在来回踱步,连最镇定的孙传廷和徐芳都站起来了,一个站在门口,一个站在灯架旁边。
就这样等啊等,终于等到了好消息!
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几乎所有人都起身往厅门冲了出去。
守在门外的贾平已经飞奔进来了!
“是督主!是督主!督主没事——”
“他回来了!!”
只是稍稍慢了一拍,那雷鸣般纷踏马蹄声已经倏地在府邸大门外勒停。
朔风咆哮,暴雪在冽风中撕裂翻滚着,裴玄素一身血染赐服,冬雷滚滚,他踏大雪而归。
裴明恭几乎是刹那飞奔出去。
兄弟俩紧紧拥抱对方。
裴明恭哭得稀里哗啦,不停说这里不好,我们回去吧。
裴玄素低声安抚他,他抬起头,视线越过纷扬乱舞的风雪的夜色,落在连披肩都忘了披、一刹露出喜悦至极的笑脸的沈星身上。
他说:“我回来了。”
明明人这么多,风雪声雷声也很大,但偏偏沈星看他唇动了动,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她露出了十几个牙齿的笑容,回应道:“回来就好了!”
……
是啊,总算过去了。
一通的纷纷说话,没多久赵关山也亲自过来了。
先前他就想过来,但裴玄素已提前叫人过去守着,赵关山一醒就禀,把事情大致说了一下,情况不明不合适轻动,劝住赵关山没有过来。
裴玄素前脚出宫,赵关山后脚就得讯,马上就过来了。
最后一通说话,总算把他送回去了。
倒不是裴玄素不想留赵关山,但今晚的事才刚刚过去,赵关山过来就算了,住还是不要了。
赵关山也明白,再三叮嘱,带着人回去了。
这时候已经深夜了,裴玄素总算得空和沈星好好说一会儿话。
“我也只能拚一拚,我想,陛下还是会想用我的,那我就有斡旋的余地。”
外书房里的灯跳动着,方才人很多,这会都告退回去了,偌大的书房一下子安寂下来。
方才和幕僚说话轻描淡写,裴玄素沉着自持,但在沈星面前却不必端着架子,灯架上的蜡烛点尽了几只,噗噗闪乱着,沈星去换,他也跟在后面,把残烛吹灭用小铲子铲起来。
他把大致的情形都说了一遍。
事前他没告诉沈星全部的,因为这孙颖他只是猜他会来,不确定是否真来。
“幸好他来了。”
劫后余生,书房内的气氛终于松快起来了,裴玄素甚至还用玩笑的语气说了这一句。
他侧头冲沈星笑了下。
靡艳俊美的眉眼,他刚才洗了把脸换了衣服,但入夜在家描妆浅了一些,看起来更和前生不像了。
没有妆容调整,少了阴柔,更添一种男儿的遒劲。
刚才送赵关山离去之后,沈星也送裴明恭回去了,好不容易把这个噘嘴的大孩子哄听话睡觉,回来时裴玄素已经在和几个幕僚在说话了。
这几个幕僚,是最近这段时间陆续到来的,由于裴玄素去梵州,这回京之后沈星才和他们初次见面。
她想问很久了,就是没找到机会,“董先生他们?”
裴玄素一笑:“董先生是我爹的师爷,很多年了,很有些本事的,事发时恰好有事回乡了。”
现在想想,应该是他爹不愿意连累董道登,才找了点事让他回乡避开的。
裴玄素的启蒙老师,就是董道登。他天赋过人,董道登也教得得心应手,是位相当有能耐学识的人物来着。不过董道登年少意外跛脚,也就没出仕。
裴玄素原本不打算再拜师的,还是董道登认为需要,官场有官场的套路,老师人脉很重要。师徒两人研究了很久,最后选了宋濂。
不过当初再好的打算,现在都成空了。
这些就不说了。
“还有汤永吉几个,要么是我爹身边的,但大多数是我旧时的幕僚,跟了好些年,都颇有些本事在身。”
反正这几个幕僚,都是裴玄素到了西提辖司之后,经过反覆的斟酌和观察,最后才陆续接触放回身边的。对于幕僚谋士,他比护卫这些慎重太多了,可以确定没有问题的。
他说:“过分谨慎也没用,我需要用人。”
该用的人,他必须用起来,畏手畏脚,弊远大于利。
“那女帝陛下呢?然后她是怎么说的?”
沈星胆子不大,神熙女帝灵通的耳目让她有点心头发楚,私下谈论神熙女帝都不敢去了敬称,说这话时还下意识望了望左右。
裴玄素回忆今晚的情景,都依然几分动魄惊心,但他也没有把这些和沈星说。
说到这里,他笑容一下子淡了,裴玄素长长呼了一口气,“她让我去大理寺狱杀了裴家人。”
短短一句话,听得沈星都不禁屏住了呼吸,好在裴玄素接着就说:“后来过了承天门,有飞马把我喊回去了。”
沈星也不禁长出一口气了,她把烛台上的蜡疙瘩抠干净,把粗粗的新蜡烛一个个插进去,她忍不住回头问:“要是,要是真得杀了裴家人才能……”
神熙女帝才相信裴玄素的决心呢?
裴玄素哑声:“那他们只能怨自己时运不济了。”
时至今日,他有家人,有很在意的人,不过已经不是宣平伯府那伙人了。
在他和他在意的人的生存面前,所有人所有东西都得退一射之地!
裴玄素闭眼,深吸一口气,他不想假设,但要是没有人来追上他的话,他真的会直奔大理寺大狱的。
家变之后,他人生每一步都这么难,每一次的二选一,他一步步迈过血腥走过来活下来的,满手血腥,在所不惜。
他轻声说:“我可能会很难受,但我会最终走过来的。”
因为他身边有她,他的心上人,柔软温热的心上人,有哥哥,有义父。
说到这里,裴玄素立即想起出发前的那事,他眉心一蹙,不禁面露关切:“星星,你今晚这是怎么了?”
“不舒服吗?”
可他不是第一次感觉到沈星异样了,还记得阴山钞关前船上绘图那次,他看沈星一眼,虽他当时心慌意乱,生怕露馅,但也多少觉得她反应大得有点怪怪的。
加上那天他借醉亲吻后,她的异常表现。
这是第三次了。
这也不是身体不舒服可以解释了。因为爱着她,裴玄素其实已经忽略了小的违和了,但这次真的没有办法忽略过去了,他不禁皱眉:“星星,怎么感觉你怪怪的。”
这句话说完,裴玄素清晰看见,沈星仿佛被蛰了一下似的,一下子捏紧小铲子。
猝不及防,沈星心里一慌,“……你为什么这么说?”
第55章
但好在沈星早有准备,她今天的异样大家都看见了,还被问了一下,裴玄素事后肯定会询问的,她也想好说辞了。
唯一没有心理准备的,就是这个“怪怪的”。
她故作镇定,捏紧小铲子的手也放松了,把铲子塞回烛山架子底下,“我们当时没有想到你突然把他杀死,听见声响都唬了一大跳。”
实话说,确实是吓了一大跳,因为裴玄素也只是猜度很可能来人,不确定是否真有,也不知道来的谁,几事不密则害成,他事前并没透露一丝。
包括冯维等人也不知情,否则就不会情急下冲上去踹门了。
夜已经很深了,话都说得差不多,蜡烛也顺手换完,沈星把剩下的蜡烛都吹灭了。两人出了书房带上门,就隔壁院子裴玄素抬了抬手不必房伍等人跟随,徐喜徐容跟上来了,沈星对两人笑了笑,“喜叔容大哥。”
她和裴玄素并肩往院门外行去,风雪很大,她顺手拉上兜帽,“没想到门开了,就看见那人倒在地上死了。”
委实说,裴玄素当时的样子是挺吓人的,她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我没想到……就唬了一跳。”
反正,这个说法就挺靠谱的,裴玄素也不可能再找出其他原因了。
反正他总不能知道她重生的事的。
沈星有点紧张但压着,她状似不经意瞄了裴玄素一眼。
“这样啊。”
雷电渐渐停了,但风雪还是很大,裴玄素撑着一把伞,想挡住两人头顶的雪,但被吹得东倒西歪的,他索性收了,侧头望了沈星一眼。
沈星抿唇笑,看着恍若无事,裴玄素并不很认同她这个说法,但他却也没法说出那天借醉亲吻她的事情。
裴玄素半晌没说话,他突然发现了沈星心里藏着什么,浅笑嫣然却并不打算告诉他,一种急切探究油然而生,夹杂着对她的关切。
两人已经走进隔壁沈星院子跨上台阶,就站在房门前,沈星正伸手推开房门,裴玄素突然说:“星星,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他第一想的是情志病,因为他犯过,目前还在吃补药,等补药吃过这一轮之后,接着就开始吃成药丸子,老刘说吃大约两个月左右,应该就算彻底稳定下来了。
但转念一想又不对,徐家是家变,但这都是沈星不记事小时候发生的了。她成长环境挺稳定的,也没发生什么亲人离散意外亡故的事情。
沈星心里一紧,她蓦地侧头,对上夜风雪下裴玄素那双漂亮又天生锋锐的眼睛,此刻那双眼睛褪去凌厉多了关切,却还隐约还有一种探寻。他这人天生敏锐,又气势已成,即便没有刻意,但几乎是本能反应让他对心生疑窦的事加以审视和猜度。
他从不防备沈星,这份目光其实还是关切的,但光线和心虚使然,沈星骤然回头,他背光的黑邃瞳仁仿佛两口的深潭,探照灯似的似乎能探进她的心。
她心跳一下子快起来了。
沈星瞪了他一眼:“我能有什么心事?还有,女孩即使有心事,也是你能随便问的吗?”
她轻嗔薄怒,有点娇蛮的样子,委实平时少见,裴玄素急忙说:“我只是担心你。”
方才那种气氛一下就散了,两人打闹两句,沈星笑着冲徐喜徐容挥手,让他们赶紧回去休息,沈星跨进门槛正要关上房门,裴玄素却突然伸手扣住快要阖上的门板,“真不能告诉我吗?”
他扒着两扇门板,声音很轻,语气和神态就像年幼时相邻玩伴说小秘密的样子,带着一种亲密同伴才有的轻快意趣。
沈星和他对视半晌,脸上微笑未变,心内百转一刹,她吐出两字:“不能。”
好吧,就算她有心事又怎么样?人还不能有点属于自己的心事了。
她冲他皱皱鼻子,把门阖上了,还故意用了一点大力,裴玄素赶紧往后一缩,“你这是要拍扁二哥的鼻子吗?”
房内传来轻笑声,“哈哈,就是,就是!”
“你这个坏家伙,二哥白疼你了。”
裴玄素笑着说,敲敲门:“好了早点睡,二哥回去了。”
他提着伞一转身,像往常一样步下台阶出了院门。
……
最后这段对话的轻快下,又暗藏着彼此并不心知肚明却又隐约有那么一点触通的事情,就这么又轻又快揭过去了。
带着一种彼此心照的无声默契。
出院门拐了个弯后,裴玄素就站住了,脸上轻快的微笑敛了,他回头望了沈星的院子一眼,站了好半晌,才揣着心事回去了。
他不知为什么,有种感觉,她藏着的心事对他围拢着她的心想进去两人感情开启是重要的。
裴玄素想起那天他亲吻后佯装醉死过去,她反覆拍自己的脸和来回在屋里踱步的脚步声。
可究竟这是什么呢?
“主子,早些歇吧。”
冯维在主院等了好一会,感觉比平时久了,跑出来张望,一出来就遇上站在雪中的裴玄素,“明日事还不少呢。”
裴玄素点点头,“你也赶紧去睡。”
他长吐一口气,有时候真恨自己时间太少,他想了一会想不通,只得先暂搁下,快步进了主院上台阶,直接绕到他起居的二进院去睡了。
……
风雪呼啸的声音,裴玄素的脚步声下了台阶,很快就出了院子了。
屋里,沈星做贼心虚,连灯都没敢点,也没敢停,就好像正常步骤一样,关上门后走到床边,然后脱了披肩和外衣搭在木桁上,蹬掉靴子,然后掀起被子躺在床上睡觉。
她竖着耳朵瞥了房门,檐下有风灯,被风吹得骨碌碌乱转,但也可以望见裴玄素的影子,他好像平时一样敲敲门说完,就转身下了台阶,往院外行去。
她床侧有后窗,她屏息等着,看见提热水的宦卫拎的灯笼从隔壁墙根过去,微微黄光在黢黑的窗纱可以很隐约见到一点点,她确定裴玄素已经回去了,这才长长呼了一口气。
沈星拉上锦被蒙住脸,她实在有点忧愁,随时事态进展,她突然发现一个事实,这到底还是一个人来着。即便因为有些改变形成差异轨迹,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事情发生,他肯定会有很多地方和上辈子越来越相类。
老是这么一惊一乍不是回事啊!
不行,她得做好心理准备调整好,下次可不能再这样了!
只是想是这么想,但前生裴玄素于沈星而言总有一种天敌的感觉,很多时候她太敏感,就像今晚她当时脑子都懵了一下,近乎本能一样反应。
说到底,还是那个人给侵略感太强,给她留下的印象就像烙印一样抹都抹不去。
沈星自认不是特别有能耐的人,处处防备谨慎不真心相处裴玄素就肯定会察觉,她自己也不想过得那么累,现在已经够多不容易了。
平时她其实已经够注意了,今晚真的是意外。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意外可能会越来越多的。
沈星想起上辈子那人,心里委屈,“你别来打搅我的新生活了好不好!裴玄素——”好的坏的,她都不想再回忆困锁自己了。
她蒙住被子,低喊了一声。
但喊完之后,又意识到他已经彻底消失了。
不管好的坏的,立场相对不相对,有没有矛盾,都没有了。
她愣愣的,又难过起来,那些委屈一滞,情绪渐渐低落,变成一种涩涩的难过,她抹了一下眼睛。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半晌才缓过来。
沈星不想骂裴玄素了,但她小声说:“虽然你也有委屈,但你不许来打搅我这辈子了。”
棉被捂久了闷闷的,她拉下来吸几口新鲜空气,抱着被子滚了几滚。
啊啊好烦,要怎么办呢?
……
虽然私下的情感生活一团乱遭,但明面上的正事却是往好的方向快速发展。
次日一大早,暴风雪终于停了,只剩下很细碎的雪粉在纷纷扬扬,银装素裹的世界分外晶莹,也很寒冷,一大早就有宦卫来报,说外面早市传得有鼻子有眼,说这是二龙争珠引起天地异动了。
这些市井神异传言听过就算了,一大早沈星好像平时一样过来吃早饭,两人互相打招呼,不过有裴明恭嚷嚷打岔,气氛就好像平时一样。
裴玄素偷偷瞥了沈星一眼,她正在给裴明恭夹龙眼小包,两人笑嘻嘻的,她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的样子。
吃了早饭之后,和裴明恭挥手告别,之后沈星还回去加了一件衣服,外面真的很冷,而后跑出门裴玄素已经在马上等了,一路上冷得厉害蒙着厚厚的面巾也没说话,之后回到东提辖司之后,两人就各走一边去各自值房了。
沈星去报到,裴玄素则去了西提辖司那边一趟。
“大人,你还好吗?”
赵关山到底有了年岁,这连日车船还有冒雪押解的奔波,挺累的,昨晚也没休息好,有些疲惫还有两声咳嗽。裴玄素一进门听见咳嗽声,立即就问。
赵关山笑道:“年纪大啰,不过没事别担心。”
赵关山活动了一下身体,接过裴玄素亲自提壶倒的姜茶,他拍了拍裴玄素的手,心里都不由感慨,真是年岁不饶人,不认老都不行,不过好在有裴玄素韩勃在,他慢慢把手上的东西给两人,不管将来是退是什么样,都正好合适。
这话裴玄素不乐意听:“义父,您才五十有多大?”
“诶,行行,你说不老就不老。”韩勃也是这样子,最不乐意听他这话,赵关山乐呵呵的,好的,不老就不老。
两人就昨晚的事情说了一阵子,该骂的赵关山昨晚已经骂过了,就不提了,今天裴玄素过来,是特地给赵关山说一下那个幕后黑手的事情的。
昨天人多,他不好开口。
裴玄素附耳,简单把近日知晓的裴家前情后因都说了一遍,包括梅花内卫和九皇子都说了,后者赵关山一听脸色就沉了,“竟是九皇子的事?”
他当年是有参与这个事情的,不过赵关山负责的是外面的事。
“嗯。大人,我不是和你说过,在瀛州陆通船行发现了有第三波人吗?我怀疑这两者是同一拨人,他们一直在注意着我。”
说到这里,裴玄素眸含嗜血,脸色却是沉沉的肃色,目前为止线索太少,雾里看花,他都并未能摸清楚对方弄出这一切目的究竟何在?
他就像察觉了危险的野兽,深深的忌惮和防备,甚至连外面他都刻意没有和沈星有什么亲近的举止言行,就是因为对这个幕后黑手的忌惮。
不知对方究竟有什么目的,也不知对方什么身份。
裴玄素主要担心波及赵关山他们,特地给赵关山说一声,好让他有所防备。
赵关山不禁皱起眉头了。
裴玄素征得董道登等人的同意,后者已经安置好家小了,既来,就没什么顾忌的,因此裴玄素给他们挂了个名,一并在提辖司衙门出入。
赵关山当然也有幕僚,并且都挂有文职,但这事他略略沉吟只喊了一个叫陈丰和的老头进来,减头换尾说了一下。
众人商议了一下,赵关山这边是知道当年兰亭宫大火的前因后果和过程,但说了一下,还是没什么头绪。
“我查查,看能不能有什么收获?”
赵关山沉吟良久,叫人来吩咐几句。
赵关山宫廷人脉很深,他甚至认识不少梅花内卫,甚至曾经合作过,但小心查下去几天,也是没什么头绪。
那个幕后黑手仿佛凭空出现,影影倬倬做了这么多,却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怀疑的目的。
百般无绪,这件事就暂歇搁下了。
然而就在这两天的时间了,朝堂的急风没有停止过,各地陆通船行的证人和证物都开始陆续抵京了。
甚至比想像中还要更多更清晰一点,因为裴玄素传讯吩咐过,那些负责留在当地看守证人证物的掌队领队们,还积极抵搜集其他的周边证据。
三司会审进入第二次,几乎是当天提堂,就直接把李江魏世南等鹰扬总府及各地鹰扬卫证死了。
主审刑部尚书樊文英,长长吐了一口气,一整天高强度的审问和辨证下来,太阳穴都发胀发痛,他说:“假如没有别的补充,那我等就要具折上奏了。”
各地陆通船行的人抵达大半,但剩下的也不用再等了。
偌大的京兆府衙堂之上,压抑沉沉的氛围,两仪宫那边以范亚夫姚文信秦王楚治等为首的一众宗室和高低官员,同仇敌忾或恨或冷盯着裴玄素。
裴玄素提头进太初宫,当夜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但无力回天这一刻真的发生,依然愤慨厌憎难言。
裴玄素恍如不觉,等一会儿,只有变粗的喘气声,他率先道:“诸位三法主审,只管按案实如实上奏就是。”
华丽微微暗哑,略带两分阴柔,有几分像含毒美人蛇般的声线,微凉。
太初宫这边督案旁听的阁臣宋显祖立即接话:“没错,裴督主说得不错。”
“正是!马上具折上奏吧。”
“樊大人,还不快快……”
樊文英扫了一眼堂下,既然没有任何异议,他转头,“诸位,我们写折罢。”
身后的主审同审,不管脸色如何心里怎么想的,等樊文英连夜当堂把折子写好之后,也不得不在上面签名一同上表了。
……
外面这些纷纷杂杂,监察司里也忙得很,沈星东西提辖司两边跑,甚至还借调过去了刑部半天。
回来之后,她趴在桌子上写监察报告,赵青带着人快步入内,顺口吩咐她:“你把这些天的朝堂的事草拟一份监察奏表,今晚给我。”
沈星“哦”一声,赶紧把报告写好,又开始埋头写折子。
监察司除了本部监察事宜,像发生这种超级大事,监察司还会出一份总体的监察奏表。以监察司的角度,这些天.朝廷爆发这件事各方什么表现?具体拉锯过程中,哪个人又什么表现?具体有什么异样的地方吗,不需要证据,风闻奏事,神熙女帝自会分辨。
这是神熙女帝掌控底下各方动静的方式之一。
沈星当晚就写好了,赵青接过来一看,居然写得非常好,观察入微,不但整个十六鹰扬府大案的前后因果,两宫和各派各党种种反应和微妙拉扯,甚至不少人隐蔽的小动作,沈星都有留意到了。
但她没有写自己的揣测,只精准把对方的动作和神态用只言片语描述上去,点到即至。
真是天生吃这行饭的人。
赵青本来还以为得重写两次的,但没想到这么好,她瞥了沈星一眼,把草稿扔在桌面上,“行了,回去吧。”
……
沈星就回到值房去,今晚轮到她值夜的,她洗了把脸,把玉白色的鱼龙补服整理一下,披上黑披风,往东提辖司值房区那边去了。
裴玄素一见到她,脚步就慢下去了。
他侧头望她,她便扬唇笑了下。
不过她监察司当值,不方便私下聊天的。
裴玄素这两天没怎么私下和她说过话,两人都很忙,再加上沈星有点刻意让忙碌冲淡那天那件事的意图。
他终究是没忍住,藉着转过墙角两人挤过门廊的时候,他小声说:“哥哥打发人来说,今晚厨房要酒坛子焖大枣老羊,咱们明儿一起回家吃吧?”
这个焖老羊很香,特别暖身,沈星前些天刚好月事,大寒手足冷冰冰的,裴玄素见得她少,但每一次见几乎她都有跺脚,其实是他特地交代厨房焖的。
明天大朝,十六鹰扬府就该彻底宣布结果了,他也能得缓下来了,沈星今晚值夜,明天上午朝后她正好下值。
沈星侧头瞅了他一眼:“好啊。”
裴玄素瞄了她一眼,不过她抬头望前面了,只望见白皙的耳廓黑发和小巧的三山帽。
两人就在这么约定了。
裴玄素稍闲下来,就琢磨如何才能得知沈星心里的秘密,心情还十分迫切。
不过这会儿他没想到的是,这个羊肉约定最后没能成,是被归京的蒋无涯打断的。
……
本次腊月,连续增开了两次大朝会。
在封笔之前,沸沸扬扬了足有小半年时间的四王谋刺案和十六鹰扬府大案,终于有了结果出来了。
折子一式两份,昨日已送呈内阁和政事堂,紧接着就呈于太初宫和两仪宫,紧随其后,太初宫就召了樊文英等主审官员进宫问话了。
第二天大朝上,神熙女帝眉目凌然:“常山王世子等人目无君父,刺驾犯上!常山王越王锦江□□王等宗室王策划此事,私开金矿,又豢养私兵意图谋反,着全部夺爵斩首,一应家眷罪奴,一律按律明正典刑!”
“至于十六鹰扬府,辜负圣恩,私侵民田,倒卖军资,私贩成网,着继续彻查,首恶从犯一个不留!”
神熙女帝淡淡道:“如此辜负圣恩动摇国本者,不撤已不足平民愤。十六鹰扬府建制至今已经四十余年,从梵州一案看来,已经不适合继续留存了。着,原地改制,废永业田,按实际情况并入宿军边军或京卫,具体后续再议。”
神熙女帝将红折白简扔在明黄黑面的御案之上。
声音不是很高的一段话,犹如千钧巨石重重落下,自今日起,十六鹰扬府将成为过去式!
煊煊赫赫南征北战打下大燕江山的陵州府兵,在今日彻底没入历史的尘埃。
不少老臣脑子嗡一声,死寂两息之后,有人直接晕倒了,身边的朝臣赶紧去扶。
“晕了?”
神熙女帝靠在龙椅靠背上,“请太医罢。”
她瞥了一直一言不发的皇帝一眼,淡淡道:“退朝罢。”
整个朝堂乱成一团,晕倒的,搀扶的,惊呼的,按人中的,又赶紧俯跪送驾,皇帝也阴沉着脸走了,又送一次,整个朝天殿都乱哄哄的。
沈星本来站在外面的宫廊的,赵青才能进去,她们不能,就在外面等着。里面乱起来,她和同僚对视一眼,跑到殿门边瞄了瞄,被个大人吼快去请太医啊。
那大人抱着个绯色官服的老官,后者人事不省面色红的酱紫,沈星也不介意那大人情急之下吼人,赶紧跑到宫廊边上,“护卫大哥,快请太医。”
十几个禁军匆匆跑出去了,很快跑过来一大群的蓝色官袍的太医,沈星还赶紧帮着指了指脸红老官那位置,看着老头就很危险的样子。
她和梁喜看着太医赶紧半跪用三棱针放血,那老官看着没死,两人才松了一口气。
这会儿也顾不上其他,常进宫的女官像梁喜她们对朝天殿这边也很熟,帮着指挥人送到合适的宫殿去临时躺着治疗。
沈星帮了一会的忙,看着差不多了,这时候朝天殿内人潮渐散,只剩下三三两两激动的官员,她便沿着玉阶下了朝天殿。
不想刚走到阶下,却望见一个白底黑甲风尘仆仆的身影,蒋无涯今早才刚到东都,去刑部交接廖宗兴等将,赶到了朝天殿。
大朝会已经开始了。
他在须弥台基底下站停了脚,静静听着小太监尖利的声音一句句转传。
腊月寒冬,皑皑白雪,今天是阴天,很寒冷,他连日奔波面庞也染上疲惫之色,一刹,他闭了闭眼睛。
殿上殿下惊呼纷乱,身边人来来往往,他低头捂了捂眼睛,靠在冰冷的汉白玉基墙上。
一直意外察觉沈星走下来。
沈星下值了,赵青带着早班的同僚跟着裴玄素赵关山他们往太初宫去了,留下来的同僚临时帮忙抬人指挥之后,商量了一下,夜班的下值,早班就寻往太初宫那边去了.
蒋无涯扯唇笑了一下,这个笑难掩疲惫和涩然,眼里似乎还有点泪光,不过转瞬不见了。
沈星跑过去,小声:“无涯哥哥?”
沈星下值了,蒋无涯也交了差事了,他说:“星星下值了?我们,我们出去走走吧?”
他看着情绪低落的样子,沈星点头答应了,两人并肩出了朝天门,徐喜他们立即就迎上来了。沈星小声和徐容说了,让他找个人去裴玄素那边传个口讯,她中午不回家吃饭了。
于是就和蒋无涯一人牵着一匹马,走了一路,又翻身上马去了蒋国公府,蒋无涯一身风雪尘土铠甲,回去换了身普通的蓝色扎袖便服。
沈星没进去,毕竟她现在算是太初宫的,只让蒋无涯如果遇见蒋伯伯的话,就帮她带个好。
蒋无涯很快就回来了,两人一前一后低调走了一路,一直出了城蒙上面巾,才一起放开缰绳跑了一段。
走到一个山坡的位置,背靠着驿道,面前是开阔的农田覆盖着皑皑的白雪,有鸟儿渣渣的叫声,远处好几堆小孩在那边拿个破箩筐套麻雀。
蒋无涯就在这里停下来了,隔着大片大片的农田,他举目远眺,最后两人翻身下马,坐在坡上,他举着马鞭指着远处尽头,“我爹告诉我,当年太.祖皇帝率军拿下东都,陵州府军驻扎的地方就是那一片。”
“当年还立了一个碑,纪念当年的胜利来着。”
蒋无涯说到这里,还想起身带沈星去看看那个碑,但起到一半,又坐了回来,“算了,也没什么好看的。”
蒋无涯往后一仰,半躺在雪坡,今天风小多了,太阳隐在阴云之后,朝东一块白亮白亮的,他却觉得分外刺眼,忍不住用手掩住了双目。
这一趟他的目的也算基本达成了,十六鹰扬府崩塌改制也早有预料,但当真眼睁睁看着发生时,他心里比想像中难受多了。
他小声说:“我爹是鹰扬府出身的,我也算是。”
大燕的将门,都是鹰扬府出身的,或许说除了近十来二十年入伍的,其他大小将领其实都是府兵出身的。
“星星你还记得蔺知明吗?”
就是给梵州给蒋无涯报讯的那个梵州鹰扬卫将领,“其实我从前就认识他,他以前是总府的。”
蒋无涯轻声说:“他死了,监察司和新钦差团陆续赶到梵州稽查的时候,在营里自杀身亡的。”
他死了,他这条线索就没有了,也不用连累妻儿太多了。他们只是中层将领的家眷,大概率会开恩只贬平民遣返回乡生活。
蒋无涯不是不知道,神熙女帝这样做的话才能稳固政权,这是帝皇必要的政治手段。十六鹰扬府也确实内有弊病触及国法,哪怕种种迫不得已的怜情,也不能掩盖这一点。
可他还是很难受。
“我七岁的时候,第一次随我爹去鹰扬总府营训。那时候募兵制才刚刚开始不久,还是府兵为主。那时候带我的百人长,就是蔺知明。”
蔺知明也是开国将官的后裔,不过家里袭的明威将军,蔺知明很严厉,一点都不给他副帅之子的面子,他做错了动作,反覆得重做百次,绕着校场跑了一圈又一圈。
那时候,蒋无涯才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什么是军令如山,军营里面该是什么样的。
一切真本事真阶衔说话,不然你是谁的儿子也不好使,那段长达半年的营训自此挫去蒋无涯公府世子的娇骄二气,给他奠定了他日边关凭真本事立功的基础。
后来营训结束,他离营的那天,蔺知明带着兵卒同袍代表一起来送他,大家都是新入伍的小兵,挥着手,笑着说着,蔺知明也不严厉了,就叉腰在边上笑着看。
后来他又营训了好几次,直到十四岁正式授衔去往边关成为一员小将。
每一次,百夫长和同袍都来送他。
都是差不多的开心场景。
蒋无涯长叹:“蔺知明参与这个私运这么多年了,一身贫穷,妻儿老母粗栗为食,少见肉腥,内衣补丁相摞,至少穿了十年。他死后家里被翻了一遍,只有七两碎银十三个大钱。”
这就是他一生积蓄,老中小遗孤回乡生活的全部倚仗了。
蔺知明其实就是缩影,其实很多人和前都指挥使窦建成不一样,没贪不说,还自己补贴上去不少,私运多年,一分余财皆没有。
但他们很多人都快要死了。
蒋无涯有些茫然:“也不知道我活着一日,有没有机会见到诸党肃清,门阀皆除。”
到时候,就不用分什么中立派什么宫什么门阀了,诸党归一,皇权一统,也就再也不会发生十六鹰扬府这样的事情。
沈星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大约只是想倾诉吧,“那你说会吗?”
“我不知道。”
蒋无涯坐起身,“但现在大约算是最合适的时段了。”
沈星有些不解。
蒋无涯就给她说:“你知道吗?南北大战到武德十七年之间,太.祖皇帝多次出兵决战北狄,最后一战一直打到头曼龙城,歼二十五万北戎骑兵。”
“至此,北狄遭遇重创,这些年虽有犯,但都不算燎原大战了,威胁不了大燕国基。”
目前,其实算外寇平静且平稳的期间。
太.祖皇帝确实雄才大略,即使有些诟病,但攘外再掉头安内,无可挑剔。
风卷起雪沫,蒋无涯左右看了看,才低声说:“希望女帝陛下之后,再出一个明君厉君;或者先一个狠厉君王,之后再有一个明君。”
狠厉君主,扫清党阀,把这些开国遗留问题全部解决;但一直狠厉也不行的,所以期待扫清党阀之后,再出一个明君,最好年轻些的。
如此,大燕就彻底稳了,将进入他期待的朝政清明百姓安居乐业的海晏河清王朝兴盛的中叶。
说到这里,蒋无涯不禁苦笑:“啊,真理想啊!”
他自己都觉得好笑,捡起根枯草茎衔着,栽回雪坡上,自己都摇摇头。
听着就像白日做梦。
蒋无涯说:“我呀,现在就盼着女帝陛下身体长健。”
这话隐晦,但说白了其实就是希望神熙女帝能更长寿一些。女帝很厉害,她就是厉君。
就是年龄和伤病让人暗生忧虑。
蒋无涯没有往宫里探听秘消息,但神熙女帝年初重伤人尽皆知,很难不让人隐忧。
下一任,明君?厉君?寇承嗣吗,不好意思,蒋无涯看不上。
寇承婴都还强多了,他算够得上厉君的,并且智勇俱有,可惜早早死在龙江。
厉君没有了。
至于再接任明君?更影子都瞧不见丁点,都不知道在哪里啊!
蒋无涯搓了搓脸,不由笑道:“我是不是想太多?”
哎呀,想太多了,如今朝局一团乱麻,正是两宫并立最胶着的时候呢,前后都看不见任何通向他期盼的趋势和迹象。从上到下都深陷这一团浆糊般的局势里。
蒋无涯是自我调侃笑着的,但语气却难掩一丝惆怅和黯然。
沈星看着他,上辈子就知道他是一个伟光正的人了,又听他静静叙说,她做不到,但她仍衷心钦佩。
“不会啊,你怎么会这么想?”
沈星想了想,怎么安慰他才好呢?神熙女帝真没有很长寿,不过,她说:“你也有很多事情可做啊。”
“你不是遗憾蔺知明他们吗?那你可以私下接济他们的家人,等风头过后,如果实在困难,还可以把人接到京郊这边,就近照抚。他们住在一起,也方便互相照顾。”
就是估计得费很多钱了。
沈星还掏出荷包,把里面的银子都倒出来,递给蒋无涯,“呐,我家里还有,等会都给你吧!”
这次从瀛州回来,沈星得了好多次的赏赐,金子银子家里有一堆,赵青还说要给她升官,不过最近太忙缓一缓再弄。
沈星有钱,她吃喝基本不花钱,除了自己班子的必要支出,还能腾出很不少。
她笑眯眯地说:“你不知道,我现在可有钱啦。”
蒋无涯啼笑皆非,说:“我有啊。”
他家是简朴,但开国功勋国公门第,不会真贫穷的,安置将士家眷的银子肯定能拿得出来。
他伸手想把沈星的碧色荷包拿过来,把银子塞回去。
沈星却不给,她缩手,瞪眼:“你是你的,我是我的。”
她想起她祖父,如果她祖父和伯父们都还在,大概和蒋无涯一样的难过吧。
她纤细十指,露出来有点冻,但刚脱手套触暖暖的,她把银子推回去,“这是我的一份心意。”
“等会你记得和我一起去拿钱啊!”
风吹雪沫纷飞,阴云后微微的日光,漫道遍野的皑皑白雪,她换了一身杏粉色的衣裙,粉嫩白皙的面庞,翘唇而笑,粲然斯文又漂亮,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如桃花纷落,晶亮又闪亮,如雪中的桃花精灵,美丽极了。
蒋无涯一瞬不瞬看着她,终于笑起来了,他捏着手里的银子,“好啊!”
他忽然很高兴,心情如十里晴空,方才那些阴霾一扫而空了,汩汩的快乐和愉悦。
他把银子揣怀里,站起来,“星星,咱们去跑马好不好?”
“我以前答应过带你去骑马的,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他转头,白雪皑皑,万里银装,如梦似幻,她就在他身旁,正是最好的时光。
沈星有点惊讶,但他情绪好起来,她也挺高兴的,“好啊!”
蒋无涯一托,将沈星送上马背,自己一翻身上马,一白一棕两匹大马轻快撒开四蹄,往远方飞奔而去。
待在不远处的徐喜徐容及蒋平等近卫,彼此相视一眼,也不禁露出笑意。
他们赶紧翻身上马,不远不近跟着上去。
唯独孙传廷和贾平等人,贾平渐渐也进入裴玄素贴身心腹之列了,他也隐隐看出什么的,但他没吭过声只装不知道。
这会儿他和孙传廷下意识对视一眼,两人赶紧又挪开目光,心里却不约而同感到不事不妙。
不会吧!
千万不要啊。
第56章
风轻轻吹起雪沫,细碎的星点在纷飞起舞,太阳终于露头了,一线金光倾泻而下,那天边的尽头竟有一抹是蔚蓝的,人间晶莹冰雪世界,如梦似幻。
两人田野的边上跑到尽头,一条结着冰的大河,沿着大河而上,一路跑到森林的边上。
年轻的两人放马而行,迎着风的尽情畅意,让人整个心情都彻底开朗了起来。
他们还看见灰色的兔子在雪地上惊得扑簌簌跳着跑了,沈星这还是第一次见啊,她掩嘴指着惊喜地叫了起来。
蒋无涯不禁轻笑了起来,畅快又爽朗:“今天没带家伙,等改天,我带你来打兔子!”
两匹膘马跑上一个高坡,再往下走的时候雪太深了,歪歪扭扭了几下,蒋无涯立即翻身下马,拉着沈星的马的缰绳,带着它往前走。
“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我说过要带你来骑马打猎的!”蒋无涯笑着回头看她,高大俊朗的蓝衣青年,说起回忆时,那双乌黑眼眸闪闪发亮。
风吹着他的头巾,拂在他的脸上,他轻轻一扬让开了,金色的阳光映在他的脸上,笑容像金子撒遍星河璀璨。
那是好多年前了,两人躲在前朝的水缸宫巷私下见面说话的时候,不知怎么说起蒋无涯小时候和伙伴们去骑马和打猎的事,小小的她想像不出来,十分艳羡,央求以后带他,蒋无涯答应了,说以后肯定带她。
一晃已经多年过去了。
沈星也想起来了,“呀”她轻呼,也不禁笑起来了,“是啊是啊,你还说,要教我做野炙的!”
“对!”
两人在雪地上洒下一串的笑声。
此刻青年回眸而笑的面庞太开怀了,他的微棕的瞳仁镀上一层金光,清晰倒映着两个小小的她,眉梢眼角满满都是快乐之意,有种情感倾泻而出。
他应该喜欢她的吧?
而童年回忆也实在是美好。
沈星有种冲动,要不答应蒋无涯就好了。
那就不用再烦恼和裴玄素那些事了,她有了明确归宿去向,大概就会将前生那些事放下许多不再去想,心定了,也就不会再那么容易一惊一乍了。
这确实是个好方法。
但沈星嘴唇动了动,蒋无涯见她侧头盯着某一点,笑道:“星星,怎么了?”
“我看见兔子了!”
沈星回神,赶紧伸手一指,蒋无涯瞅了两眼:“那不是吧,那是雪堆子!”
他哈哈笑了起来,还饶有兴致教沈星怎么分辨雪堆和兔子。
两人说了笑着一路,之后还找个郊道边的野店子吃了烤兔子和卤肉面,一直到未时太阳西移,蒋无涯担心晚些会冷,两人就回去了。
一路小跑的马,到了近郊的时候,两人拉上面巾子,一前一后,一路进了内城,蒋无涯就下马了,两人不远不近走着,一直走到沈星的宅子,沈星跑进去取了她的赏金,银票加金锭子好沉沉的两个大包袱。
内巷里,隔壁人家的青砖墙上,一支浅粉梅花探出头来,风一吹,花枝轻颤雪粉纷纷扬下,蓝袍青年抱着那两个沉甸甸的大包袱,抬睑看眼前桃花灼灼其华的美丽少女,他微笑弯了眼睛。
“好,我肯定会把这银子分发安置到位的。”
他举了举沉甸甸的包袱,郑重地说。两人有点做贼心虚左右顾盼,挥手告别,蓝袍青年拉上面巾翻身上马,走出内巷的时候,回头,见她还站在原地,见他回头挥了挥手,他也用力挥了挥。
回到府邸之后,蒋无涯把两个大包袱打开,里面金灿灿的不是银子而是金子,整齐划一的五十两金锭,还有一大摞银票。
大概她得的那些赏赐,除了留下大概数目自己需要用的,其他的都在这里了。
蒋无涯不禁笑了,他往后一仰,躺在罗汉榻上,弯唇露出一个会心的笑。
半晌,他翻身起身,把自己私房钱的匣子打开,取出一锭金的五十两,把大包袱里面的金锭换下一个,拿在手里摩挲片刻,用帕子小心包起来藏在床头屉里。
……
梅花墙下。
沈星轻轻吐了一口气,她到底没有冲动答应,她觉得这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也是对蒋无涯不负责任。
他很好;而在自己心里,全世界只有一个自己,她觉得自己也是很好的吧,就不想这样。
折返宅子,和云吕儒他们说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的话,铜铁案越查越广,不过沈星说:“这个大概以后会和十六鹰扬府案一起归办了。”也挺麻烦的。
她说:“云舅舅陈叔梁叔章叔还小李你们,过些日子若局势稳定了,我就把你们的名字报到吏部侯选了。”
现在裴玄素一锤定音,十六鹰扬府已被当朝宣布要裁撤改制,虽然还是纷纷乱乱,但后续大局势应该稳很多了,云吕儒他们重新候选补官也是时候了。
不过云吕儒却摆手:“不急不急,先把铜铁案弄好了不迟。”
云吕儒官当久了自有心得,一切盖棺定论前还早着呢,看着瞅瞅也不急。
其他人有直接赞同的,也有商量两句也表示同意的。
既然这样,不急就不急吧。
沈星又和他们说了一阵子,顺带讨论了一下铜铁案目前的进展,之后就带着徐芳他们回去了。
出门的时候,她抬头望了一眼头顶,现在宅子已经收拾好了,粉刷一心,匾额也换了簇新的“沈府”。她刚才看了看,她的主院也已经修葺一新家具帷帐都悬挂摆放整齐了,甚至跑腿伺候的人徐芳也帮着找齐了。
都是从徐家从前的残兵村里找孩子大人,可信程度很高的。
走在夹巷的青砖花墙之下,她突然回头,“芳叔喜叔容大哥,你们说,咱们搬回自己的宅子住怎么样?”
反正这里距永城侯府也很近,就穿过两条街就到了,就算有什么急事,也方便。
她问徐芳他们意见,徐芳几人都说:“好啊。”“没问题的。”“都随主子的意。”
沈星长吐一口气,扯唇笑了下,牵着马揣着心事,往永城侯府后门的方向去了。
……
裴玄素现在已经是热锅上的大蚂蚁。
他中午方从太初宫出来,本来急着赶回家和沈星吃羊肉的,谁知却得了口讯她午饭不回家吃了,再深一问,竟是蒋无涯回来,她和他出去散心了。
当场他心里的就“轰”一声,这几天各种事情太大太多,他都差点把蒋无涯这个人给忘了。
裴玄素当下就急了,大急,他昨儿还挖门盗洞想着怎么知晓沈星的心事的,这一刻简直后悔得无以复加,他有种预感,自己很可能把她推向蒋无涯了!
裴玄素差点就压抑不住冲动飞马直奔郊外去,是这森然和金红墙宫殿和林立禁军唤醒理智,勉强压抑住了他。
他勉强去了东宫官厅和回东提辖司一趟,之后找个借口,直接回家了。
半下午的时候,被裴玄素打发偷偷守在沈星宅子另一侧的冯维报讯:说沈星和蒋无涯前后脚回来了。花墙下,沈星把两个大包袱交给蒋无涯,蒋无涯那一刻的目光和笑容,冯维都不敢形容。
裴玄素在后门的墙根下等着,焦急地徘徊,终于等到后门宦卫“星姑娘”,然后打开门的声音,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两人是在栀子花树下相见的,沈星低头走着,裴玄素突然疾步自前方廊下旋风一样刮出来,把她吓了一跳。
裴玄素没来过后门,一般都是沈星从这里穿梭两府的,她错愕:“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并且很焦急的样子,裴玄素一脸急色掩都掩不住。
他很少表现这么焦灼的。
裴玄素:“……是孙传廷给我传信,你和蒋无涯去跑马跑出太远,都到云岭山边了。那边是大山,冬季暴雪过后,很可能会有大野兽徘徊的。他担心,就往我这边传了口讯。”
一进门之后,大队随扈护卫各归各位,就剩贴身的譬如徐芳贾平孙传廷等人还跟着。不过裴玄素来了,两人说话,他们也自觉停下拉开适当距离。
孙传廷身手高,他耳尖,听到了,“……”
但他赶紧冲裴玄素不着痕迹摇了摇头,但神态有点凝重,精准表达了沈星并未和蒋无涯有什么明确进展,但当时氛围似乎有点不妙趋势的样子。
裴玄素当即大松了一口气。
谁知紧接着,孙传廷不着痕迹比了个手势,指向后方沈府。沈星问徐芳三人意见时也没避人,他也听见了。
裴玄素精准秒懂,心立马提起来了。
沈星闻言回头看,孙传廷火速收起手指,冲沈星露出个歉意的沉默笑脸。
沈星也冲他笑了笑,点点头,孙传廷担心她,她当然不会因此不高兴甚至责怪对方的。
“我们也没进林子,就在外面转了一下就回来了,况且,还带了这么多人啦。”
沈星细声解释,两人并肩往里走,都存在心事。栀子花树到了冬日光秃秃的,不过积满了雪,沈星抬头,扑簌簌雪粉被风吹落,她有些迷了眼睛,树枝摇曳,在风中轻晃。
“二哥。”
在廊道走过的时候,沈星突然停住了脚步。裴玄素也刹停,他今天一身赤红的曳撒披着玄黑的狐毛大披,披风下的手倏地紧紧握住了拳。
他极其不愿意,他不想听见沈星说接下来的话。
沈星抬头,眼前的年轻青年一身阉宦的穿戴,奢华靡艳浓烈到了极致,但绝非他之所愿,连日的疲劳巨变和压力,让他艳丽丹凤目下白皙添了淡淡的青痕。
摄人威势仍在,但在她面前不知不觉褪去,近距离浅浅的疲惫很明显。
此刻正抬起蝶翼一般的乌黑眼睫,抬眸扯唇看着她,他背着光,雪色和微阳映照下,他眼睫和脸颊有阴影,看起来有种脆弱。
沈星张了张嘴,一路揣着心事牵马漫行,想过前世想过今生,纷乱又忧惆,但此刻对上他憔悴疲惫的这张脸,最后那句搬家的话却顿住了。
她总有种感觉,他会很伤心。
他已经这么累这么大压力了,亲人也寥寥,你死我活过再也回不了从前了,在他心里真正的亲人,大概就一个裴明恭,和一个她吧。
他接到孙传廷的传讯,心急还特地赶回家绕到后门来接她,可见这份心。
心一软,憋着的一口气就泄了,沈星最后说:“二哥,你别忘了老刘大夫的话,要好好休息。”
裴玄素心猝一松,不知什么让她改了主意,他大概猜到了,一时心里又酸又软,他不敢再往那个话题带了,赶紧转身继续走,边走边和她说:“二哥知道,最近缓了一些,正打算早睡早起呢。”
他紧接着又说:“你跑马一天了,累不累?要不晚饭别过来吃了,回去歇着,今晚早点儿睡。”
沈星骑马时开心是开心,但累也却是有点儿累了,她就说:“好啊好啊,羊肉被明哥吃完了没有?!”
他敢吃完,裴玄素能锤他一顿,顺道把厨房不会办事的人全给汰换下去,“没,特地给你留着呢。”
他赶紧把高兴起来的沈星送回院子,自己一溜烟跑了。
为防沈星找他,裴玄素还紧接着出门,一直到东宫官厅和刑部大理寺两边跑到戌时,想着她应该睡了,才回家。
回来隐晦一问,沈星没来找过他,裴玄素才彻底松了口气。
今天真的吓死他了。
……
精神高度紧张了一天,裴玄素今天的压力老实说并不亚于前些天两宫被胁迫时,情感几番辗转起伏,晚上心下一松之后,难免多少有点沮丧。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好像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轻他嫌太浅,但一逼近他今天简直心有余悸。
但想起那个蒋无涯,又生出一种紧张的迫切来。
他已经深刻地意识到,沈星不可能一直站在原地等他的。
裴玄素回房之后,直接把自己摔在床铺上,连大毛斗篷都没有解。
他很烦恼,过去他容貌艳丽俊美,越大越盛,大燕又民风甚开,主动又疯狂追求他的痴女不在少数,让他过去烦不胜烦,对不论年轻年长的女性都避如蛇蝎的,相交无数,但没一个是女人。
现在弄到这样,他全无经验也无参考,炙热的情感和笨拙的表达的方式恰好成两个极端,一提及朝斗政斗他无比清醒敏锐,但一涉及感情他脑子简直搅成一团浆糊。
沮丧完了,他很焦急,但又束手束脚根本无计可施。
今晚端水收拾的是孙传廷,裴玄素身上有秘密,府上赵关山给挑的小太监不少,可信程度也不低,但他历来不让别人临睡伺候的。
都是冯维几个帮着端盆倒水,不过冯维邓呈讳连续跟出跟入多天,冯维下值回去睡了,邓呈讳这会守门外稍候也回去,留孙传廷今晚值夜。
“二公子是担心您和星姑娘吗?”
三人之中,孙传廷年纪最大的,也是成婚最早的,裴家出事之前,他最大的孩子都已经七岁了。
他向来沉默寡言不爱说话,但心里有数,他有心想和裴玄素说说,私下传授点经验,一见主子这样,他立即就开口了。
裴玄素一个翻身坐起,他突然想起来了,孙传廷十八岁就谈上了,谈的蔡氏还生得很漂亮,出身富商之家,下嫁当时孙传廷一个小护卫。
孙传廷这人不爱说话,但一起了两年都没分,蔡氏要死要活,最后说服父母和孙传廷成婚了。并且裴家出事,孙传廷立意上东都追寻主子与妻儿诀别,让她回家和父母赶紧遁去,另嫁只当他死了,之后还自找蚕室净了身,蔡氏后来也知道了。
但即便是这样,蔡氏都依然待在自家不愿意回娘家,只和娘家搬了家,后来和这边重新联系上,她说一辈子都是他的妻子。
她和孩子等着他,等他办好了事情后,就回来一家团聚。
比邓呈讳都强多了,邓呈讳还是三人中最帅的。
裴玄素突然发现了孙传廷这个新大陆,不免心中一动,“叔平,来,坐。”
他拍拍身边床沿,“你父母妻儿在光州安置得如何了?前儿来信怎么说?”
孙传廷是家里的小儿子,父母也还在,当初就是祖产被人看中被设计陷害他父母兄长入狱判刑,十四岁的孙传廷绝望之下拿着刀子差点去把那衙内捅了同归于尽,后来被裴玄素所救,他从此死心塌地跟着孙传廷,已经十多年了。
他比裴玄素大六七年,看着绝美主子从小长大,惊才绝艳又逢坎坷一路到了今天。
孙传廷挨着床沿坐着半个身子,他不由笑笑:“都很好,如娘来信,说公子给找的学堂很好,爹娘也适应了,兄长嫂嫂们已经各自找到了营生,都很好呢。”
裴玄素腾出手之后,除了归拢人手之后,第一时间就是遣人去安置孙传廷邓呈讳的家人。
裴玄素把他们安置在南方的光州,那是他爹曾经外放过的地方,他认为不错,也经营过不短时候,远离中原,很是合适。
裴玄素倒是顾不上尴尬,但他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形容,想起一会,不禁长吁了口气,“我觉得现在真不是时候啊!”
外面事情一拨接着一拨,风高浪急,他连闲暇都没有多少,偏有个蒋无涯如鲠在喉咄咄逼人。
孙传廷不禁一笑:“公子怎么会这么想?现在正是好时候呢。”
裴玄素有点错愕,立即看他。
孙传廷含蓄地说:“风高浪急也有风高浪急的好处,公子和星姑娘联系紧密在一处,这不是正合适吗?”
他轻声说着,冲裴玄素眨了眨眼睛。
裴玄素几乎立马想通了!对啊,外面的局势让两人紧紧靠拢在一起的话,相处得多,才有可能,就算他表达了什么,哪怕她生气了或许惊慌了甚至排斥,她也还得在他身边待着,不会跑了去!
就像前些日子,裴家事发他被两仪宫胁迫如履深渊之际,迫得她就算被醉酒后的他胡乱亲到了,可也未曾生出过搬家的心思。
裴玄素一下子恍然大悟,他几乎是迫不及待问:“那,接下来我……”
他立马就想起自己这个远近不得措手无策的局面,那接下来他该怎么办才合适呢?
他聪明,其实已经隐隐从孙传廷上一句话猜到对方要建议的策略了。
果然孙传廷是这样想的,“主子和星姑娘有义兄妹情分,若要再进一步,早晚都必须挑破。属下愚笨,主子不妨徐徐渐进,由浅入深,以免被人捷足先登啊!”
总之,要动起来,挑破了才有争取的可能啊!
不管什么局面,总不会比眼睁睁看着蒋无涯再三展露自己好处,让沈星的心渐渐偏过去更坏了!
但结合今天,孙传廷认为,还是得循序渐进,有个由浅入深的过程要更合适,不然很容易适得其反。
“这样啊!”
不得不说,裴玄素被说服了,心中一喜,思绪一下子就往这个方向狂奔而去。
让她知道?徐徐渐进?由浅入深?
裴玄素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很期待让沈星知道自己的心意的,但他赶紧按捺住了自己的蠢蠢欲动,他该怎么样徐徐渐进由浅入深去挑破呢?
他一下子紧张起来,连脸都顾不上洗了。
眼见主子垂眸进入沉思,孙传廷也没打搅,感情这方面,如人饮水冷热内里的人才知,总得要自己在过程中去感受调整的,外人过多干涉反不合适。
眼见裴玄素一下子精神抖擞方向大定,孙传廷也就轻手轻脚起身,把门口的暖水壶提来放在脸盆侧,自己轻手轻脚出去了。
……
一夜无词。
不管私下情感如何,朝堂局势的进展并未因此停止过。
连续两天,裴玄素赵关山都在太初宫议事到午后,宫中赐过午膳才出来的。
懿阳殿内,除了裴玄素赵关山以外,还有阁臣宋显祖、黄宗仁、吴柏、陈臣锳、唐甄,曹国公费景烈,卫国公郝貌,襄城侯羽林卫指挥使窦世安、云安侯南衙都督陈教增,大理寺少卿虞荣和刑部左侍郎石涛等等,足二三十人,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太初宫麾下的,能抽身出来的,最顶层的一拨文臣武将都在此了,下了常朝后直接过来的。
交流东宫官厅的进展,朝局的现况,后续的展望,进行小宫议。
裴玄素立在最前排,几个小太监端来赐座墩子,最先放的也是他和赵关山这边。另外寇承嗣也回来了,他抿唇瞥了裴玄素一眼。
这人对寇承婴之死还有疑窦还耿耿于怀,但现在显然也不适合开口说什么了。
不过小半月时间罢了,这姓裴竟已经列位懿阳宫小宫议,并且不少大人的态度都发生了微妙转变。过去太初宫这边的人当然不会唾骂东西提辖司,寒暄合作互相恭维也常有,但要说多亲近,也没有,除了赵关山梁默笙,其他人也就点点头。
现在这姓裴的也算得上一号人物了,大家对他的态度和赵关山梁默笙一样,并且还有更熟稔一些。毕竟彼此有真正的朝事合作,高度不一样,接触多了,到底不同。并且裴玄素本事太强,让人不知不觉平视他。
寇承嗣收回视线。
裴玄素也只当没发现,淡淡扫了对方一眼。
有寇承婴的死在,这寇承嗣早晚是个祸害,不过距对方当皇帝还早着呢十划没一撇,两仪宫都还杵着,远不必着急。
上首“啪”一声,神熙女帝已经翻阅完寇承嗣呈上的折子和一系列证据链了,“做得不错。”
曹州疟疾有了大进展啊!
裴玄素开了个非常好的头,结合铜铁案查探过程中零零碎碎查到的线索,寇承嗣进展非常之快,已经自曹州一路查到宾州一带,之后又迂回查回虎口关的鹰扬总府附近的照县,路不远,寇承嗣连夜快马携折进京,还于今早的常朝呈上进展。
其实曹州疟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满朝文武都心知肚明的。这追查下去,无非就是彻底触动支撑两仪宫皇帝登基的根基罢了。
等万事都差不多之后,再将曹州疟疾真相拿出来,给予最后一击,两仪宫皇帝就该自愿退位或出家了。
寇承嗣立即站起:“陛下谬赞,此乃众人之功。”
“好了,坐下来罢。”
神熙女帝道,接下来要议论的是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十六鹰扬府改制在即,谁领此事,赴各地鹰扬卫完成稽查和改制大事!”
如今神熙女帝牢牢钳住十六鹰扬府改制的事,当朝宣布只是一个重大转折点,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
封一个钦差监军,由监军带着人赴各个鹰扬卫去完成彻查,将领该入罪的入罪,留下的留下。监军上折朝廷,之后完成改制,连兵带将引导至新的驻地,原卫所或封或改,让抹去军衔的中层将领带着士兵在新编下等待朝廷旨意,再重新授衔成为募兵制之下的宿军边军或京军的将领。
现在议论的就是这个监军的人选。
神熙女帝瞥一眼在场的武将,视线在裴玄素脸上一扫而过,不过并未停留,裴玄素危襟放置腿侧的手指不由动了一下。
神熙女帝的视线最后落在寇承嗣脸上,“寇承嗣?”
寇承嗣立即站起身,但他面露迟疑,这差事对于未曾染指过兵权的人来说或许诱惑很大,但寇承嗣本身就是武将出身,他现在就掌着兵的。
先前神熙女帝没有遣他南下瀛州,而是全部都用阉人,正是因为十六鹰扬府是太.祖皇帝遗留的最大的根基势力之一,还具有极大的精神意义,谁动谁一身腥,寇承嗣是继位人选之一,神熙女帝当然不会让他去沾手这个。
他迟疑了一下:“陛下,侄儿手上还有曹州疟疾一案,原打算今天就赶回照县的。……”
寇承嗣闭嘴了,因为神熙女帝面露不悦之色。
“曹州疟疾一案可以交给别人。”
但说是这么说,神熙女帝已经移开视线,不想去就算了,“行了,闭嘴吧。”
她相当不悦,寇承嗣为什么直到现在都还只是皇位继承的候选人之一?连寇承婴都死了,神熙女帝只剩下这一侄儿了,他都只还是候选人之一。
神熙女帝并非非得传位给姓寇的,一是帝皇至尊的心性使然,第二就是有时候寇承嗣表现真的很不让她满意。
寇承嗣不是不能干,能干是能干的,但皇嗣乃至继任帝皇的要求自然拔高,寇承嗣政治敏感度有时候就是不行。
就像眼下,先前推倒十六鹰扬府确实不应沾手。但日前十六鹰扬府已经宣布改制了,后续的具体结案和改制寇承嗣却很适宜去干。
作为一个皇嗣,不能光会避险,还得懂什么节点插手进去利大于弊。
眼下插手哪怕是太.祖遗臣都不会过分仇视,而想跨过门槛成为一个出彩的储君,一些重要改革正好是非常具有代表意义的政治履历。
不过算了,神熙女帝有些生气,要查曹州疟疾就查去吧,曹州疟疾也很重要。
寇承嗣也不是不好,只是经常让她不够满意,继而生气。
她也不说,想必回去后寇承嗣卧床的爹和他幕僚会和他说的。
神熙女帝脸色不大好看,撇开视线看其他人,略略忖度,襄城侯羽林卫指挥使窦世安拱手就提议了:“陛下,裴提督一直负责鹰扬府的案子,对诸鹰扬卫和私运网都很熟悉,方便理清,不如让他去?”
窦世安也是最初的钦差团成员之一,对详情都挺清楚了。他在瀛州崖下的时候为了保护司南盘的人负了伤,是肯定不去的,没什么利益不利益冲突,单纯从实际情况去考虑提的建议。
裴玄素想说什么,但他一动,手就被赵关山眼疾手悄悄按住了,没让他站起身。
神熙女帝瞥了裴玄素一眼。
之后又有人陆续提议:“侯指挥使去也不错,侯指挥使也是钦差团的。”
“陈世名陈国公吧。”
“陛下,臣以为贾若岑贾指挥使也不错,不过贾指挥使还在京营,……”
因为选的是监军提督,虽是临时的,但涉及兵马指挥,后面提议的都是武将武官。
神熙女帝沉吟,半响未果:“先下去用膳,此事午后再议。”
……
赵关山在神英殿西侧的厩房匆匆用了午膳之后,趁着其他文臣武将打盹午休,他拉着裴玄素就避到外头去了。
赵关山内宦出身,人脉很深又地方熟络,招手个小太监叮嘱两句,拉着裴玄素七拐八拐很快就在全钟宫后门钻进去,找到一处合适说话的空宫殿。
“你别挤上去。”
裴玄素去拿着这个临时兵权,确实算是职权范围之内的。东提辖司的特权之一,就是当年各军中的宦官监军。
现在在军中的宦将和调到朝中或外放的宦臣,基本都是当年东西提辖司留下来的。
而且赵关山从前为什么一直说东西提辖司难以出朝或外放去当官呢?症结也在这里,因为路子早已经被斩断了。
当年,东西提辖司权势最炽的时候,两司都有监军权。除去宦营以外,东西提辖司还往全国各地的军队除去鹰扬府以外都派遣了太监监军,正二品监军。
那是因为神熙女帝需要,她要杀太.祖遗臣刺头门、大批的宗室勋贵,要彻底伸手握住募兵制军队。
十六鹰扬府神熙女帝原也想,但前者反抗太过激烈,神熙女帝就没有四面开战,意思派遣两个监军到总府就算了。
那是东西提辖司最辉煌的五年。
当时东提辖司提督赵明诚其气焰之炽,几乎横扫东都内外。
所以他后来死了。
他气焰太盛,到最后简直的满朝内外声讨奏折如雨,死谏的文臣都磕死了两个。
最后神熙女帝就把他明正典刑了 。
神熙女帝的政治目的已经差不多都达到了,而赵明诚也确实不知收敛被放纵得差不多了。
赵关山赶紧自动请辞了监军权,和外面的监军太监们斩断一切联系。
神熙女帝顺势应下。
杀了赵明诚,留下赵关山。
再辖制一下提辖司的权力,然后调整外面的监军太监,宦官官员的位置。
那一次运动,才总算结束。
从此提辖司和外面泾渭分明,不再互流,所以才说是路斩断了。
不过由于当年东提辖司是直接关停裁撤的,不像西提辖司那样请辞了监军权,所以今朝神熙女帝下旨重启,一应特权全部恢复,那原则上也确实包括这个监军权。
所以裴玄素直接去当这个钦差监军,理论上是一点问题都没有,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但赵关山大急:“东提辖司前任督主赵明诚,你知道是因何而死的吗?正是这个监军权!”
其余原因也有,但这个最关键最直接的。
兵权可不能乱碰啊!尤其是他们这样的身份!
裴玄素先前入朝是没得选,赵关山就不说了,但兵权真的太危险了。
裴玄素说:“大人,只是临时的罢了。”
他顿了顿,附耳说实话:“我在十六鹰扬府有些人,我欲趁机把他们提到合适的位置。”
张时羁等人,裴玄素在其他鹰扬卫也还有些人脉,这次他救命之恩,彻底收拢回来,正好把张时羁等人不着痕迹放到恰当的高位。
临时兵权,铺垫的是日后。
不管将来如何,他在军中发展人手的基底是亢实了。有了基础,就有其他。
别忘了暗处还有个不知所图的幕后黑手在窥视,裴玄素历来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他既然都已经踏上来的了,他是怎肯放弃这次机会?!
赵关山叹气,左思右想,踌躇许久,最终还是说:“哎,那行,那就按你说的做吧!”
谁知道以后怎么样呢?
裴玄素走到这一步,或许确实进比退要一些。
赵关山一辈子谨慎,才活到今时今日,但裴玄素已经上了朝堂,他注定不能照抄自己的经验。
赵关山是真的忧愁,裴玄素搂着义父的肩:“义父我会小心的,我还要和您一样活到五十再往上。”
赵关山不禁笑了:“嗯,会的!”
“韩勃那臭小子过几天就回来了,可能你俩能碰个头,义父得了瓶好的平州竹叶青,让你俩一起来喝。”
他笑笑,附耳道:“叫上我女儿。”
裴玄素脸上一热,他问:“沈叔最近怎么了?”
“好着呢,能吃能睡,照常上值,还新收了二个小徒弟。”
赵关山收了沈星当义女儿,当然使人关照沈爹,虽不能明着,但他是太监头儿,有的是人脉方法。
沈星和沈爹都知道彼此近况,父女都挺满足挺好的。
下午,再回懿阳宫。
裴玄素不再迟疑,这个议题重提之后,他当即起身,单膝下跪:“臣愿意为陛下分忧!”
裴玄素确实是一个很优秀的人选,唯一让神熙女帝斟酌的就是他东提辖司提督身份,她也想起了前任提督赵明诚。
但这只是个临时监军的钦差身份,事结之后就撤了,神熙女帝沉吟片刻,“可,那就让你去。”
……
这件事件,还要在大朝会上走个流程,不过三天后宫中和朝廷就要封笔了,大概后天下旨,而后开了年后再出发。
小宫议散了之后,裴玄素直接去了东宫官厅和大理寺一遍,之后就回府了。
他领了新的差事,接下来几天要做的工作交接,并把刚返回的何舟和几个一直跟着他知晓全程的掌队留下来辅助,东都的稽查进展就用不着他了。
他终于偷得浮生半日闲。
他回家之后,对裴明恭说:“明日,我们去祭拜爹娘吧。”
早就应该去了,但他一直都没法抽身。
他转头又看沈星:“星星我们一起去好吗?”
“嗯。”
沈星当然是没意见的,死者为大,她既拜了裴玄素当义兄,那裴文阮曹夫人也算义父义母了吧,去祭拜一下是很应该的。
……
次日一大清早,三人换了一身普通的深色或素色衣物。裴玄素一身黑色的扎袖胡服,一条同色的发带束发,他亲自去给裴明恭挑的衣饰,裴明恭也差不多。
沈星则一身浅藕蓝色的袄裙,很普通的绸缎面料,仅衣领袖口一点点很细的回纹,披的兔毛披肩。
今天没有下雪,天也不很晴,但风不大,他们三人上了车,很低调带着十来个心腹从人自侧门出了去。
今天连平时的开心果裴明恭都很安静,黑衣衬得圆圆的脸很白,他乖乖在车里坐着,也不吵闹。
马车哒哒,一路走到西郊的十里坡,才停了下来。
远远的黛色青山和田园郊野都被皑皑白雪覆盖,他们来得很早,三三两两的村庄有些人家才升起炊烟。
裴玄素带着沈星和裴明恭走了大约百来丈,就到了新堆起坟茔前。
只见新土白雪,墓碑簇新,都提前清理过了,附近一圈还有一大片祭田和建在不远处的祭屋。
坟茔不大,墓碑不高,祭田不过分多祭屋建得也不过三进规制普通,不过附近有个民风挺不错的小村子。
东西提辖司和两监的人普遍都这么修坟的,仇家太多名声太差,生怕引人注目。回来替他修坟的是董道登,最后一条,他也算煞费苦心了。
裴玄素取出祭品和祭果,三人亲自摆放在坟头,裴玄素带着裴明恭和沈星敬了香,之后又焚烧了纸钱冥镪,他一个人站在墓碑碑前,往黑釉碗里一一添了酒。
“爹,娘,您俩多喝些。”
事情发生了已经这么长的时间,尤其还经历了宣平伯府的事,府里就有祠堂,该宣泄的都已经宣泄过了。
这次扫墓,主要还是淡淡伤感和惆怅的氛围。
他红过眼眶,但到底没有落泪,忍一忍就过去了。
裴玄素默默站在父母坟茔前,不知心里和父母说了什么,最后抚了抚墓碑的顶,“爹娘你们在天之灵,要保佑儿子早日找到那个幕后黑手。”
将他千刀万剐!
说完之后,这次祭扫也差不多了,裴明恭小声说:“弟弟,我想和爹娘说一会儿话。”
“好,你去罢。我去看看那边的屋子。”
风絮絮吹起雪沫,裴明恭跑到墓碑前,偎依着两个墓碑中间的位置,低着头小声不知道说些什么。
裴玄素驻足凝望一会,就和沈星深一脚浅一脚沿着田埂,走到修的祭屋那边。
他随手挥退了守墓人 ,开了大门,细细打量脊顶屋子和不大的庭院,之后两人肩并肩,沿着甬道一路细细看进去。
裴玄素看得非常仔细,每间屋子都推开来仔细察看过,沈星也是,因为她知道这算是他给明哥留的最后兜底保障。
沈星小声:“要不要埋点银子?”
裴玄素附耳:“已经埋了。”
不过不多,一个坑里几两碎银子其他都是大钱,一共七八个坑。
小孩不能抱金砖,沈星秒懂。
她趴着梯子看了看粱枋,这方面她比裴玄素还懂行,“董先生确实用心了。”
粱枋都是好粱枋,但是便宜的松木,没一条稍微贵价一点的,但悉数精挑细选过,能用好多年的。涂上黑漆一般人分不出来,但沈星看看水平和卯榫,看出了选料的人非常用心着意低调。
“二哥,咱们是过了年后就南下吗?”
她进不了小宫议,但昨天回来之后,赵青就让准备了,并且也听裴玄素和赵关山说了。
“嗯,先到瀛州,之后一路蕖州曲州往东去,绕回到虎口关河京畿的鹰扬总府结束,大概得好几个月。”
裴玄素扶着梯子,沈星跳下来,她拍拍手。
沈星把屋子都看过了,裴玄素单手提着梯子到下一间房,房舍不多,要不了太久就看完了,看着往墙边搬梯子随手靠回去的裴玄素背影,她想起赵关山昨天拍着她脑袋说完后的长长吐的那口气,她犹豫了一下:“二哥,你为什么一定要争取的监军位置呀?”
因为刚才祭拜的时候,她听裴玄素喃喃祈祷,希望能尽快解决两仪宫,他就离开云云。
没想到,这辈子裴玄素的期盼是这样的。
可现在两仪宫局面不是不大好吗?如无意外的话,他很可能用不了太久就能实现愿望了。
那他这辈子为什么还要冒险争取这个监军的临时兵权呢?
裴玄素闻言顿了顿,青砖黛瓦,满园雪色,他乌黑长翘的眼睫颤了颤,在雪色和晨光中,他慢慢回转身,那双美丽得动魄惊心的丹凤目犹如春江潮水,他眨了下眼睛,轻声说:“因为我想,万一我遇上喜欢的人,我想娶她为妻。”
他冲沈星笑了笑:“好歹算次铺垫,将来想争取出朝,也比现在容易些。”
是的,除了种种不动声色安放提起他的人手,军中铺垫基础,以图之后发展这样的正儿八经的原因。
他私心里,其实还有一个没对外人说的隐秘缘由。
谁知道两仪宫需要多久才垮塌?更重要那个幕后黑手也一直在呢,他需要紧紧抓住手上的东西,并且后续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可能脱不身的。
那,他私心里,希望铺垫一下,将来万一……他想谋求出朝,也好多个方向和跳板。
妻子?
沈星一愣,这个词在裴玄素口中而出,难免给她这个前生冤家一种异样的感觉。
裴玄素上辈子是没有娶妻的,也没纳侍妾姬女,哪怕他权倾朝野为所欲为,也只和她有过床笫关系。
她忍不住抬头,望着他年轻很多的面庞。
“好啊!”
半晌,她笑着说道。
上辈子裴玄素有个喜欢的人,但愿他这辈子能得偿所愿吧。
想起那个人和白月光修成正果,沈星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1
可能是到底有过那种关系的原因吧。
但是,都过去了,这样就很好!这辈子裴玄素对自己很好,她盼他能好的。但她却不愿意重蹈覆辙了。
那些他命人将她的人拖上来,暴怒亲自拔剑一剑捅穿心脏血腥之类的种种场景,她做梦都不想再重新经历一遍了。
这么一想,那些点不是滋味就下去了,沈星觉得这样就很好的。
她露出笑脸,跑上去,“这样啊,那太好了!”
嗯,没错的,大家都开心,大家都轻松。
这就很好!不是吗?
……
沈星盈盈的笑脸,就像雪中绽放的一树腊梅花,裴玄素有点含羞,但还是隐晦吐露自己的心声。
两人频道没对上,她没听懂,裴玄素十分郁闷,但转瞬因为她大大的笑靥,也开心了起来了。
两人把剩下的宅子又看完了,之后出了大门,把裴明恭喊来,在雪地如此这般仔细叮嘱了一番。
因为裴明恭说还想留下来陪爹娘一段时间,裴玄素思索片刻,也就同意了,留下了大半的近卫和邓呈讳孙传廷,明天再护送裴明恭回家去。
并注意不要在雪地待太久,屋子都是现成了,进屋子去。
如此这般叮嘱一番,裴玄素还亲自带人去采买了食材炭火等物,方便裴明恭今晚用。
起码跑到城郊的集市的时候,两旁的高矮的商铺已经挂满了大红灯笼和各种过年的喜绸窗花,写对联的秀才童生和卖各种年货的铺子摊子简直水泄不通。
裴玄素没留意这些摊子,他反而一下子被另一种摊子吸引住了目光。
那是卖瓷偶娃娃的摊子。
正月十五才到元宵节,但古代营销也厉害,现在连除夕都和元宵这个未婚男女的情人节拉上关系了,说除夕寓意圆满。
这种瓷娃娃普遍都是元宵节小情侣互赠对方的礼物,。白瓷烧的,高矮肥瘦都有,男的有武士有文士,女的有英姿有闺秀,质量好的瓷娃娃用真发或黑绒线当头发,然后身上披着过年的彩绸丝绦,寓意和艺术品都很漂亮。
裴玄素正苦恼不知如何暗示沈星他的心思已经发生了质的改变,不禁驱马踱步而上,他走了好几个摊子,最后在一个中年汉子的摊位前停下。
这个摊位的瓷娃娃胖嘟嘟的,两颊粉红,头上扎着双环髻,很可爱,而且身上的青衣,有点像小宫女服的颜色。
裴玄素一直很嫉妒蒋无涯能认识小小的沈星,他见了这娃娃心生喜欢,伸手拿起那个胖嘟嘟的女孩娃娃,像穿越了时光,握住了那个小小的她的手。
他轻轻触了触小瓷娃的手,不禁一笑,他蒙着面巾,直接丢下一快碎银,抄起最后的一个红色大荷包把掌大的瓷娃娃装进去,直接转身就走了。
大方的客人让摊主乐不可支,“客人,祝你心想事成啊!”
这话听着就舒服,如果不是不想暴露身份和引人注目,裴玄素能重赏他。
……
吃过午饭,再三叮嘱裴明恭之后,裴玄素和沈星就回去了。
回城也没有刻意坐车,等离了十里坡村子这边之后,两人直接翻身上马,策马而行。
骑习惯了马,在没有大风雪和过分寒冷的天气,委实会觉得车厢憋闷不够透气。
两人策马而行,遇上人多,又下马牵着走,一路走一路逛逛,终于过了西城门。
人来人往间,风吹裴玄素披风扬起,于是沈星就发现他怀里凸起的一大块儿了。
裴玄素迎风一笑:“给,这是我送你新年礼物!刚才集市买看了好看买的。”
他刻意没说二哥,而是我。
风扬雪沫,扑簌簌纷飞,人潮来往,两人牵马站在长街,难得没有很多的随扈,也没有很多很多上司同僚等等人,两人普通衣着,就好像回到过wang,没有太大压力的时候。
裴玄素那个红色大荷包掏出来,沈星哇一声开心接过,快乐把她的新年礼物打开。
咦?
她瞪大眼睛,笑了,“二哥你买错啦!”
她这辈子没出宫玩过,但上辈子有,而且宫里很多对食夫妻的,太监宫女会互赠礼物,其中就有这个男女人偶。
“是不是有男有女的,你把人家的女偶买回来了!”大概银子砸下去,摊主哪管你拿一个还是十个啊,她哈哈笑:“这个是元宵和七夕节的礼物来着,小两口儿才互送的!”
裴玄素一愣:“是吗?可那老板说女孩都喜欢这个,我就买了。”
“买错了吗?”他看着手足无措,但偷偷瞄她。
沈星无语:“你看着就是大款儿又啥不懂,他当然这么说啦,反正你又不会回去砸他摊子。”
她赶紧把娃娃丢回去,“还你还你,我不要!”
她负手,抿唇皱鼻子,笑。
“你要是告诉老板送妹妹,看他还敢骗你不?”
裴玄素心道:情妹妹也是妹妹。
“这样啊。”
他握着瓷娃娃,手指痒痒在瓷娃娃的小手摩挲几下,他低头,小心把娃娃身上斜挂的丝绢绶带取下来,“那这个给你,总不能让你空着手。”
丝绢绶带是娃娃身上披的丝绦之一,裴玄素选的这家摊子质量很不错,绶带上面认真看能看出写了四个人,“健康长寿”。
沈星就觉得这个寓意挺不错的,于是就收下了。
裴玄素就把荷包随手挂在马鞍后面的钩子。
荷包一晃一晃,沈星随手把玩这小小的丝绢绶带,两人一路走一路聊,直至过了人潮稠密的位置,才翻身上马,之后返回了侯府。
白天沈星都没觉得有什么的。
裴玄素没有正式的休沐日,他换衣后下午接着出门去交接区了,沈星则去了沈府那边,一直忙到戌末才回去。
裴玄素还没回来,她就自己吃了饭,回房洗澡睡觉。
只是从浴房擦着微湿的头发出来的时候,她瞥见妆台上放着那条小小的红色丝绸绶带,她却一愣。
——她原本想着,虽然不值钱,但到底算心意,想着找个小匣子和赵关山送她的及沈爹大姐他们辗转送过来的新年礼物里的小东西装到一起去。
但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买这娃娃的摊子,肯定多少都是一双双一对对的年轻男女吧,难道裴玄素就没看见吗?
沈星笑容消失,她被这个疑惑吓了一跳!
……
裴玄素三更才回来的。
细细的雪粉飘下,檐角晕黄牛角风灯咕噜噜转,他暗紫飞鱼赐服黑狐斗篷的下摆在台阶上划出一个飞扬的弧度,裴玄素刹住脚,站在台阶上隔着院墙,盯了隔壁正房的屋檐庑顶片刻,才举步继续往二进院行去。
掩上房门,洗漱躺在床上,黢黑的帐子里,裴玄素把玩着那个胖嘟嘟的瓷娃娃,用小指头勾着她的小手。
他心里忐忑又兴奋,明知什么都看不见,还是没忍住支起身往沈星睡房的方向望了好几个。
这是他第一次最大胆的行为,醉酒那回除外,目标明确蜻蜓点水。
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呢?
……
当夜两人都有点失眠,辗转反侧都三更快到才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
又是茫茫一片素白覆盖,一片片雪花在清晨的风中打着落下。
今天很冷,大家都裹得像个熊似的,在车马房上马的时候,沈星忍不住偷瞄了裴玄素两次。
裴玄素心中一喜,却故作不解明知故问:“怎么了星星,还冷吗?”
裴玄素要装相,绝对没人能看出来,沈星赶紧摆手:“没事没事,够暖了。”
她寻思,现在距元宵还早着呢,大概买的情侣没有很多,过年大人带小孩办年货,说不定也有孩童拽住父母甚至祖父祖母去围观呢?
别自己吓自己。
于是沈星就想,要不傍晚下值的时候去蹲守围观一下?
“走!”
宦卫番头纷纷上马完毕,车马房侧门打开,身边裴玄素轻叱一声,沈星急忙回神,也“驾”一声跟上。
风吹雪花纷扬,沈星赶紧把面巾拉上了。
裴玄素有点点失望,这会没法观察她表情了,估计得傍晚吃饭才再见面。
不过两人没想到的是,今天出了一件大事,结果就是两人都没法正常下值了。
这大家都以为本是很寻常的一天,裴玄素任钦差监军的旨意也顺利下来了,反对声有,并且很激烈,但未曾影响结果。
太初宫神熙女帝也该一如既往,继续一步步对两仪宫收紧逼近的。
但谁料,就在当天下午,出了一件事,两宫对垒的目前一直向好的局势,竟毫无征兆地急转直下了!
第57章
雪花纷扬,一夜大寒,冻结的不仅天气,还有两仪宫及麾下一众党羽从上到下的心。
自裴玄素提头进了太初宫之后,两仪宫笑容消失,气氛一下子沉沉直插谷底!
常朝回来,大皇子楚治都不禁面露焦急:“父皇,我们要怎么办?!”
今早朝会持续很长的时间,两仪宫一党激烈的反抗并未起到太大作用,神熙女帝最终委东提辖司提督裴玄素为钦差监军,年后开印之后将立即出京对整个十六鹰扬府之下的各鹰扬卫进行稽查和改制。
当朝下谕就拟旨,现在估计旨意已经出宫抵达东提辖司了,符令也到了那姓裴的阉人手上了。
另外朝上还草拟了一同南下的大小官将名单,无一都是太初宫那边的人,连中立派都很少。
再这样下去不行的!
十六鹰扬府一案不但代表着太.祖皇帝留下的最大兵权势力,并且还是两宫斗争中承前启后的至关重要节点,一旦无可挽救被神熙女帝成功改制完成,两仪宫就大势已去了。
之后被神熙女帝一步步收紧逼近乃至最终打垮,那几乎是必然的,只是时间稍长或稍短一点。
且距神熙女帝一贯雷厉风行的作风,这个时间估计不会太长。
神熙女帝是两月请了三轮御医——因为这件事,太医院这两天腥风血雨几乎清空一半。
但他们怕是等不到神熙女帝驾崩那天了。
怎么办?
现在怎么办?!
两仪宫西暖阁,人并不太初宫小宫议少,不管新人老人,个个面沉如水。
有些新人譬如门下平章政事蔡文徽及其子工部侍郎蔡郭平,父子两人面上隐晦流露出后悔之色。
皇帝脸色更难看了。
这种关键时刻,还得是老人。
皇帝养子、安陆王楚淳风等待已久,等皇帝沉着脸问:“诸位有什么好的看法?”
他略略盘算腹稿,蓦地站起身:“陛下,臣有个想法!”
楚淳风年纪不大,风姿俊美素来温文,但行事稳重该雷厉风行时断不犹疑半分,一身湛蓝王袍玉带束腰,身姿颀长挺拔神态肃容,历来都皇帝的左臂右膀之一,大家也极之重视他的意,立即望去。
楚淳风肃容:“事到如今,我们不能光局限于我们与太初宫之间了,我们必须要争取其他人!”
坐在皇帝左下首不时轻咳的范亚夫已秒懂了,他一拍扶手沉声接话:“说得好!门阀和中立派——”
需知,这国朝之上,可不仅仅只有太初宫和两仪宫两股帝权势力啊!
其他的,门阀世家、中立派包含开国功勋,有的直到现在都没有吭声,可不代表他们不存在。
范亚夫先前病了一场,这几天才起来的,脸色发青不大好看,他已经快八十了,也确实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要不是常山王和十六鹰扬府窟窿实在太大了,目前也绝不至于现今这个摧枯拉朽般的局面的。
要不是皇帝昔年对范亚夫有救命之恩,后者并不会出山帮助他。
皇帝能顺利登基,范亚夫绝对占首功。
范亚夫嘶哑咳嗽两声,鹤发童颜满面潮红却神色凌厉:“现在已经到了必要拉拢他们的时候了!只要,这些势力拧成一股高度都聚拢在两仪宫之下,局势将顷刻翻转!”
范亚夫先前对二十七门阀还是审视居多,他对拉拢门阀也并不太热衷,因为这些门阀世家明显会有自己的心思。于两仪宫而言,组成势力部分太过复杂也并不是一件好事。
但此一时,彼一时了。
范亚夫看向楚淳风的目光有着激赏,他道:“甚至如今,朝中这些中立派和开国老功勋,我们也不是不可以竭力去拉一拉!”
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了,皇帝面色变了几变,蓦地站起:“好,此事不能再等!可以开出一切条件,你们视情况而定!”
两仪宫连午膳都顾得上传,把人清了一半到隔壁宫殿等着,皇帝和心腹旧人密议了大概一个时辰,范亚夫楚淳风高子文等人立即出宫去了。
……
安陆王府建制高,并且昔年胆小的老安陆王挖了一条地道,通得虽不算远,不过皇帝进京后,这也算个便利,两仪宫这边高层有需要时经常会用王府地道来脱身的。
范亚夫高子文楚淳风灯一行十数人匆匆折返安陆王府。
进了王府之后,大家略略稍坐,整理衣饰和斟酌一下腹稿,楚淳风则趁着换衣的空隙,回房看了看妻子。
“娘睡多久了?”
楚淳风轻轻推门进屋,徐妙仪在窗畔的罗汉榻上沉睡,身上盖着一床厚毯子,七岁的儿子坐在她身边的椅子看书,一见他,立马无声起身扑过来。
徐妙仪有心疾,寒冬血液循环变慢,她的情况会变危险,也会更嗜睡,但偏她不适宜进补,不过大夫说能躺着睡时好事,为心经减少负担,会帮助她更安全渡过冬季。
楚淳风搂着儿子拍了拍,父子两人都不敢吭声,楚淳风坐下小心给妻子掖了掖被子,又摸了摸她的手,发现还算暖,小心塞回被窝里。
儿子小声:“娘午膳后睡的,午时六刻多一点,睡了小半个时辰。今早娘辰末起床的,和延叔说了大半个时辰话又见了楚旁,就用午膳了,午膳有喝鸽子汤。”
楚淳风算算时间:“那你申正左右就喊你娘起来。好孩子。”
他揉了揉儿子的脑袋。他不用叮嘱儿子小声别吵的,儿子很乖很懂事,从小知道母亲生病,会说话起,在母亲跟前都很乖巧。
楚淳风匆匆看过妻子,儿子乖乖坐回榻畔的椅子看书,他快步出去了。
在厢房把衣服换了,对着铜镜略略整理,楚淳风凝视镜中俊美而目光锋锐海蓝王袍的自己,呼了一口气。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今日了。
只需成功,不得失败!
事实上,他也相当之有把握的。
……
为防奔往各府的路上出现什么“意外”,一行人穿地道而出。
之后楚淳风登上车驾,直奔首辅兼平章政事文仲寅的府邸去了。
首辅文仲寅素来低调,住的是七进黑瓦白墙的常见阁臣府邸,但实际上的他,却是当年南北大战中归投太.祖皇帝的大大小小二十七门阀世家的最大的门阀文氏的现任家主。
文氏乃当年门阀魁首之一,又投得最早,大燕开国后得到的官权封地都是最好的。这些年又一直臣服于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其保存下来的各种实力也是最强的。
楚淳风的车驾停在文仲寅府邸前,他抬头望了眼不算很高的门房台阶顶上“文府”的简单黑匾,不禁笑了下。
楚淳风登上门房,他心知这风口之上正常拜会的话,文仲寅肯定不会见他的,他直接谎称他是来宣旨的。
门房一愣,眼前人没见拿着圣旨啊,不过楚淳风一身海蓝王袍手持景泰蓝暖炉,俊美逼人气度斐然,高门大户的门房练就火眼金睛也认得安陆王,虽觉不妥,但如实进入禀报了。
不多时,大门匆匆洞开,楚淳风不等人请,抬脚迈入。
文府府门外低调得甚至简单,但进府之后,世家的底蕴和品位就显出来了。
其实也没什么过分奢华的摆设,但一坛一花一砖一瓦一挂画,那种高雅品位和底蕴却能很多小地方不经意发现。
楚淳风信步而入,文仲寅已经匆匆闻讯赶出。
文仲寅年过五旬,两鬓微白,颜面方正历经沧桑,他瞥一眼这位青年海蓝王袍青年亲王,不用开口就知道对方来意,不禁微皱了皱眉。
双方分主宾落座,文仲寅客套笑笑:“请问安陆王要传的旨意是……”
彼此都知道是借口,但文仲寅并不搭理楚淳风,楚淳风笑笑:“当然是劝文家主早下定夺,以免错失时机啊!”
文仲寅脸色微变,“安陆王开玩笑了。”
他站起来:“来人,送客!”
楚淳风亦蓦地站起身,轻笑一收,神情陡肃:“文相国!诸世家门阀如今什么境地,你不会不清楚吧?”
他轻哼一声,在大方砖踱了一步,蓦地转身,仪态矜贵话语凌厉一针见血:“女帝陛下在神熙六年设了内阁,之后一再分去政事堂诸相议政理政之权!后续又设置了司礼监内事堂,给了梁默笙那等内阉持批红封驳之权,专驳斥你们政事堂。你们政事堂就没有感觉到处处掣肘,权柄越见越少,已呈式微之势吗?!”
文仲寅脸色陡然一变。
楚淳风顿了顿,淡淡一笑:“这正是和门阀世家的处境一模一样啊!”
文仲寅脸色彻底沉下去了。
楚淳风说得一点都不错,如今门阀世家的处境确实非常窘迫。
开国之初,君臣名分已定,诸门阀世家和宗室王一样拥有封地,门阀甚至比宗室王还多了一样,那就是封地自治之权,本来大家都挺满意的。
但太.祖皇帝坐稳江山之后,他和神熙女帝虽反目成仇你死我活,但这夫妻俩却你接着我都在无间隙地做一件事,那就是使出水磨的功夫不断地削门阀世家。
尤其后期到了如今的神熙朝。
开国之初,太.祖皇帝延续前朝设三省六部一台一府,只做了一些大小的调整和改进。
总体来说,朝政大致流程是这样的:三省中,门下省负责接收地方奏疏,分别别类后,小的直接发到尚书省辖下的六部,让六部自行处理,而中等及往上的和请安折则往政事堂上递。
政事堂是由三省高官抽人出来组成的,授平章政事或黄郎政事,采用轮值制,在政事堂大厅共同整理和处理来自全国大小的政务折子。
政事堂就是整个国家的政治核心,相权所在。
而平章政事和黄郎政事就是宰相和副相,大燕是多相制,而三省和政事堂诸相位由太.祖皇帝麾下的心腹文武以及门阀世家共分,底下的六部九寺五监三十六府也一样。
利益按功劳和势力分派,所以大家都很满意。
而且政事堂草拟了处理意见之后,会初次送到执行部门尚书省。尚书省之下设六部吏、户、兵、刑、礼、工六部,让六部给意见,六部觉得不妥的,就可写上字条夹在里面送回政事堂,让大佬重新草拟意见。可以有多次来回。这里是第一次的驳反。
等六部没有意见了,就会把折子和草拟处理意见都送回去政事堂。政事堂再上呈皇帝批复。
皇帝也可以把认为不妥的折子打回政事堂让宰相们重新处理,或者直接诏一位或多位宰相过来商议。
而皇帝处理完的折子会重新发回门下省。门下省负责审核皇帝的政令、驳政违失。门下省若觉得大不妥,是有权把折子驳回给皇帝的,这里是第二次封驳。
五军都督府那边也是差不多的流程,不过那边是军务。而政事堂对军务也有议论权。
另外还有御史台,负责监督的,各边的人都有,最开始是互相监督。
若遇不决大事,或认为折子递送不能很好解决问题的。皇帝能召开朝会商讨;在朝朝臣也可以在三六九的常朝大朝当场上折奏事。
反正说了这么多,解释的只是一件事:那大燕朝的相权和臣权也是不轻的,皇帝并非一言堂,三省宰相们可以各种渠道驳斥皇帝的。
但后来就不大行了,尤其进入神熙朝之后。
中书省的首席长官叫尚书令,等同前朝大宰相,不过这个职位后来被神熙女帝给撤了,换成内阁首辅。
神熙女帝在神熙六年借口奏疏太多政务太繁忙,设武英殿内阁,让门下省按神熙女帝的最初的朝议谕旨,将政务奏疏按种类一分为二,分别送到内阁和政事堂的。
武英殿内阁内,设十六阁臣,同时撤了文仲寅尚书令之衔,他是政事堂的平章政事,同时委他为内阁首辅。有多名平章政事兼任阁臣。
这样看起来门阀好像没吃亏。
但其实不是的。
因为同时进内阁的,还有各衙部新提拔上来的青年阁臣九名,这些都是神熙女帝的亲信。
近年来,在拥有批红反封驳权的司礼监内事堂的配合下,渐渐的,这些青年阁臣在内阁占据了主导的位置。
政事堂倒还在,但相权渐渐已被分去一半了。
楚淳风笑道:“这些年,你这个内阁首辅在武英殿内阁是不是渐渐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
“至于送到政事堂的政务折子,是不是越来越显少了,并且不如内阁那边的重要?”
神熙女帝对世家门阀的打压和暗削,是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的。只是因为她还在大肆裁杀宗室和太.祖遗臣刺头,对比起来,手段显得温和很多。
但结果都一样,两仪宫和宗室完了,就该轮到门阀了。
楚淳风一针见血:“再这样下去,就该轮到你们的封地了,封地自治啊,女帝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被削弱到慢慢彻底消弭,门阀如十六鹰扬府一般轰然倒下,这是必然的事。”
他说:“文家主,文相公!你以为俯首帖耳女帝就会放过你们青州文氏吗?别做梦了,不可能的!”
况且,楚淳风笑笑:“你们文氏真的俯首帖耳了吗?”
文氏一方面想俯首求生,但一方面又下意识动作。
龙江之变的策划,有好些个世家私下出力支持过的,这是楚淳风确切知道的。其中没有文氏,但再往深里挖一挖,影影倬倬还是有过青州文氏松松手的痕迹。
楚淳风认真说:“联络相熟世家,和两仪宫合作吧!不然两仪宫一旦轰然倒下,宗室彻底完了之后,接下来必然轮到你们了!”
神熙女帝清扫国朝,已经差不多到了最后一关,两仪宫和宗室彻底完了,她必会撕下温和的面皮,届时想挣扎都难了!
文仲寅脸色变完又变,闻言不由呵呵冷笑:“皇帝就好了?”
皇家的乌鸦,天下一般黑。
没了神熙女帝,换上皇帝,门阀世家的待遇还是一个样!
文仲寅亲身经历过开国之战,当时渭水之侧,太.祖皇帝还和他父亲歃血为盟呢。结果到了如今这境地,作为一家之主,他心内忿忿焦灼。
可惜俯首帖耳的唯一作用,只是延缓。
神熙女帝的刀俎就像缠丝,一圈圈绕紧他们,已经削无可削快见骨了。
文仲寅非常清醒,只是当下局势并没有文氏等门阀世家奋力一搏的余地,不管神熙女帝还是皇帝,他们只不过徒劳无力挣扎着。
所以文仲寅对掺和两仪宫这趟浑水自寻死路毫无兴趣。
“你走吧,我会马上进宫将此事禀告陛下。”
楚淳风闻言笑了,温文俊美的面庞露出一抹隽秀笑意,终于说到最关键了,“你错了,文家主。”
他俯身,侧头在文仲寅肩上悬空,盯着后者身后地面的水磨大方砖,“或许皇家彼此间,多杀几遍就弱了呢。”
至少,明太子这边,和门阀世家此刻的所求暂时是异曲同工,彼此可以暂时合作的。
门阀最好的展望,就是皇权弱,而门阀大兴掌控大权,执掌牛耳,就像前朝中后期一样。
千百年来,门阀世家就是这么延续不衰的。
端看领头者,有没有能力带领家族挺过一波波的低谷了。
此时,门阀世家正位于新一波至低的低位、危位。
楚淳风直起身,和文仲寅相距一步远。
文仲寅退后一步,他面露震惊,从上而下审视对方,“你不是皇帝的人。”
这又是哪个宗室王的人吗?
想浑水摸鱼,踩着皇帝谋算什么吗?!
楚淳风轻声道:“我既然来找你,我们就有把握。”
楚淳风微笑冲文仲寅点点头,用很肯定的语气:“反正你们门阀现在倒下了,没有以后;挺住了,就还有可能。”
看你们愿不愿意拼一把了?
文仲寅皱眉,久久不语。
楚淳风等了一阵子,对方还是没有下决定,他最后伸手入怀,从暗袋触到早已准备好的一个荷包,荷包的口已经提前解开,他小心捻出一枚龙纹白玉玉佩,递了过去。
文仲寅低头看了一眼,不禁“咦”了一声。
他接过玉佩细看,眼神闪了闪。
文仲寅再抬头,“我答应你们!”
……
楚淳风在文仲寅府上待了两刻钟左右。
他离开不久,文仲寅及文府一反先前沉默无声的姿态,小半个时辰后,第一批文仲寅的亲笔信就已经飞马自侧门送出了。
楚淳风出府登车,绣金车帘放下,他长长吐了一口气。
这事还没完。
车轮辘辘,直奔长义坊与永兴坊相接的大街,他和范亚夫约定在此碰头。
约定有一方若没到,那就直奔下一家。
不过楚淳风刚到,就望见范亚夫的黑漆平头三驾马车哒哒往这边跑过来。
车帘撩起,范亚夫率先点了点头,“行了,你那边如何?”
楚淳风心道,范亚夫果然厉害。
后者去的诸门阀世家中势力最强的另一个世家曹氏,家主曹任醇亦在都,同任政事堂平章政事。
不过小半个时辰的时间,范亚夫同样说服了曹任醇,确实相当了得。
“快走吧,你去施大夫府上,我去意国公和姜指挥使那边,完事你赶紧去和子文他们碰个头,把剩下的去完!”
范亚夫目露赞赏,立即就吩咐道。
楚淳风点头:“好,您注意身体。”
“无碍。”
像护国大将军蒋绍池这样的,他们也不费口舌了。但光有门阀世家还是稍嫌不够,他们这次的目标,连四足之一的庞大开国功勋和中立派盯上了。
高子文郑御那边直奔的正是中立派及开国功勋们。
接下来范亚夫也是。
其实目前立在朝堂上说话的中立派只占不算很多的一部分,虽然见过太.祖神熙两朝的波及褫夺了很多,但开国功勋们依然还有不少的。
这些贯穿两朝功勋开国举足轻重不轻易吭声露面的勋贵们很多在军中都是一呼百应的。不然皇帝就不会一直攒着徐家不放手了。
包含开国勋贵的中立派若愿意拧在一起为两仪宫站队发声,那将是一股不亚于门阀世家的庞大势力。
若是两厢合一,加上两仪宫本身实力,那么两仪宫甚至一下子就反超了太初宫,甚至超出很多。
对太初宫形成反包围覆压之势。
今日中午的两仪宫小宫议,范亚夫和楚淳风都先后大胆判断:这次两仪宫危机窘迫,他们或许还真可以说得动不少开国勋贵和中立派下场的。
因为这些开国功勋们,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很多都对太.祖皇帝是真有感情的。只有两仪宫一旦垮塌,几乎可以预见,神熙女帝将会彻底对宗室大开杀戒。
楚氏宗室很有可能被彻底杀干净的。
太.祖皇帝还有个最小的亲弟弟,年纪太小没有参加过开国之战,一直真安分待在封地荀州,从未有参与过任何次兄谋划和宗室图谋的荀王。
实话说,他们没有人愿意寇承嗣的,并且十二万分排斥。
一直沉默,但心里想的都是,实在不行,以后神熙女帝随意在宗室里挑一个继位也好啊。
他们绝对不会愿意看见皇帝乃至楚氏宗室全部完蛋的。
心里其实也很焦急了。
范亚夫楚淳风高子文等人亲自上门,很多人哪怕当面没答覆,最后把心一横也站队了。
于是就形成了一场浩浩荡荡的请柬。
折子如雨,往门下省蜂拥而去,当天就抵达了神熙女帝的御案。
这还不止。
当年和沈星祖父齐名,人称秦帅的前护国大将军意国公秦钧在病榻上挣扎爬起来,秦钧年八十一,早年血战如今伤病已经卧榻多年病得瘫痪多年了,他挣扎起身,让人用软轿抬着他冒着大风雪拿着他的折子到太初门去死谏。
一下子就掀起了滔天巨浪,以文仲寅文氏、曹任醇曹氏为首的在京各大门阀世家的大小官员,无数开国勋贵和纷纷决定下场站队的中立派。
他们身穿官服或大朝服,拿着笏板和折子,自各府各衙汇聚而来,紧随意国公秦钧秦帅之后,一步步自承天大街而入,穿过前朝,直抵朝天门和太初门,伏跪长跪不起。
有人大声喊:“且禀太上皇陛下,臣等此谏,十六鹰扬府改制之事绝不可仅由裴玄素吴柏陈教增等人完成——”
反正,是绝对不能让太初宫一系把四十万府兵的改制单独完成了!
必须要让两仪宫加入去!
至少分一半!
门阀的要求,甚至越多越好,他们已经豁出去了。
外面的太初宫大广场跪满了文臣武将,风中雪中,岿然不动,齐声长跪谏言。
——自范亚夫楚淳风等人直奔文仲寅曹任醇府邸,而后,文仲寅曹任醇府邸侧门先后快马送出急信。
这讯报传来,神熙女帝脸色就阴沉下来了。
但她预料过门阀,却没有预料到开国勋贵和中立派的下场,并且竟是如此之多。
连快死的意国公秦钧都竟让人将他亲自抬来了,甚至命家里把准备后的棺材都抬出来放在正堂上。
神熙女帝终于脸色大变。
……
今天的雪断断续续的下,到了傍晚时分,变得薄薄的像纷飞蝴蝶一样飘荡洒下。
沈星酉初下值的,她本来想去街市蹲守一阵的,但裴玄素把她叫过去,街市去不成了。
裴玄素今天心情挺不错的,他把接的圣旨放在长案一侧,装兵权符令的匣子也在。
沈星进来后,他把她按在自己的位置上,沈星拿着圣旨打开看,又拿鱼符在有一搭没一搭把玩。他自己则去亲自给蜂蜜红枣茶,这个暖身,他还把让人特地用食盒从家带来的阿胶糕拿出来,蒸热了,端到桌子上让她垫肚子。
屋里有炭盆铜罩,他自己把铜的牙盒座上去,等蒸热了糕,连着蜂蜜茶一起端过来,放在她面前。
沈星突然有点忐忑,“二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裴玄素一笑,艳丽俊美的五官如瑰花骤放,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映在灯光,他瞳仁一向黑亮,像盛了星辰大海一样。
他眼睫动了动,瞥了她一眼,笑道:“怎么,我不能对你好啊!”
语气细品,有一种说不出的亲昵。
可就在他话音刚落,外面蹬蹬蹬多达数人狂奔脚步声,“督主!督主!不好了——”
群臣浩浩荡荡穿过承天门大街至太初宫跪谏的急讯抵达了。
紧接着,就是神熙女帝的紧急传召。
室内室外,所有人都勃然色变。
两仪宫那边的范亚夫楚淳风等人的行动讯息,提辖司下午时已经收到了,但谁也没有想到,最后的局面竟然演变成这样!
东西提辖司、监察司几乎倾巢而出。
沈星甚至都忘记自己已经下值了,一愣,站起,跟着疾步往提辖司大门外飞奔出去。
裴玄素翻身上马。
沈星急忙踩着马镫跳上去。
东都百姓想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百官黄昏纷纷在长街尽头下车,徒步往皇城而去,很多百姓聚拢起来看热闹。
整条大街水泄不通,宦卫怒声叱骂去开路了。
裴玄素沈星勒停马匹等了一下,这个位置已经能望见长街尽头的皇城和承天大街了。
沈星眺望了好一会儿,太远了望不见人,她十分紧张:“太初宫要怎么才能破局?”
一路缓行,收到越来越多的详细消息,竟然有这么多的中立派和开国功勋下场。
连赵关山和斜后方的赵青都一脸的铁青凝重。
裴玄素一直在沉思,就在沈星以为他也暂无法解答的时候,裴玄素抬头:“怕是要明太子重出才能破这个局了。”
什么?
沈星猝然一惊:“你说谁,明太子?!”
第58章
突然从裴玄素嘴里听到明太子,沈星立马坐立不安,有股寒意从后脊激灵灵爬上天灵盖,她汗毛都竖起来了。
明太子,运筹帷幄搅得天翻地覆几乎倾覆了一切的狠角色,圣人面孔,魔鬼心肠,举重若轻手段乾坤倒转,很清醒很优雅又歇斯底里,却被多年父母轮流囚禁得几近疯癫。
他在神熙女帝驾崩之后登上帝位,险些将裴玄素都置之死地,后期的事情她亲身参与的,那段倾轧动魄惊心无数次多少次和死臣擦肩而过的时期,沈星现在想想都还胆寒。
但就因为前期的事情她什么都不知道,重生以来,明知有这个人存在,沈星甚至不敢碰触,她在裴玄素面前最多就小心翼翼打听一下,其余的事连提都不敢提。
他们都不够强大,从前甚至称得上是弱小,明太子就是大白鲨,谁知道他暗中已经握有什么底牌?反正按推算他从宾州行宫被放出来之前就应该拥有了很强的实力,触须估计从很多年前就从行宫里伸出来了。
甚至有可能一直都有在外面,毕竟人家可是太.祖皇帝的亲生子。
谁知道他的触须延伸到哪里呢?
所以沈星不敢提,生怕被明太子提前察觉裴玄素,他们当时太过弱小了,万一引起对方注意,对方提前伸手一触,就能把当初的他们摁死透了。
哪怕引起什么蝴蝶影响也不是她和裴玄素能够承受得住的。
上辈子是裴玄素战胜他的,但惊涛骇浪险之又险,她知道的具体事情都是后期的,前期不知,万一弄到什么蝴蝶影响怎么办?
反而害了裴玄素和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
所以她根本不敢胡言乱语。
那时很多早期的存档都不在了,沈星只大概知道一个明太子重出的大致日子,好像是这个年后、明年春季这样的幅度。
她忐忑又不安,不禁问:“那,那不让他出来不行吗?”
就这么短暂的时间,裴玄素已经将眼下这个严峻的局势前后都思忖了一番,他摇摇头:“想破局,唯有将明太子重新接回。”
他也没想到,皇帝那一边的反扑竟然如此厉害。俗语开弓没有回头箭,大家要么不下场,但如果下了基本都是会豁出去一切拼上去的。
下场的中立派和开国功勋,一下子身份上已经转变为太.祖遗臣了。
以两仪宫皇帝为核心,门阀、中立派开国功勋、两仪宫本身不弱的宗室和绥平王等等的原来实力,声势浩大,一下子对太初宫形成了反围剿之势。
局面顷刻逆转了。
若今日神熙女帝被迫让出一步,失去的可不仅仅是十六鹰扬府的改制权,将来要让的步必定更大更多。
别忘了,朝堂内外对神熙女帝霸占神器说她牝鸡司晨的声音可是一直没有消失过。
裴玄素肃容:“这个局一定要破。将明太子迎回,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他心念转了一圈,很快想到了已久不为人知、甚至很多年轻新官员都不知道神熙女帝还有个亲生儿子活着的幽禁在宾州行宫的明太子。
那些开国功勋为何终究按捺不住纷纷下场站队两仪宫皇帝?原因裴玄素大致猜得出来。
可一整个楚氏宗室捆起来,在这些人心目中都及不上明太子的头发丝重。
他们为什么按不住下了场?很重要一个原因还有两仪宫皇帝算是跟过太.祖皇帝征战过的同母亲弟。
可再是亲弟,有亲儿子重要吗?
当然不!
父死子继方是正统,而且明太子是神熙女帝生的,嫡出皇子,哪怕太.祖皇帝还有一大堆别的儿子,也不会有人比明太子更名正言顺。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在如今的伦理和礼法人心观念之中,尽皆如此。
沧海遗珠,硕果仅存。
高下立见,完全无法与之相比拟。
这些人忠的、念的都是太.祖皇帝,而非两仪宫。
可以说明太子一出,那些人将马上会放弃皇帝,团结到明太子身边来,去支持明太子。
局面不攻自破,皇帝身边新簇拥过来的势力迅速瓦解半数,不知道那些门阀后悔不后悔?还坐不坐得住呢?
宦卫路已经开出来了,裴玄素驱马上前,他低声说道:“就算我不提,也有其他人。”
“这样啊。”
沈星怔忪,回神,也赶紧一夹马腹,往前去,赵关山那边也汇过来了,她忙露个笑:“义父。”
赵关山揉了揉她的帽子顶,“乖女儿。”
他也听见裴玄素和沈星刚才的对话了,不禁望了眼前方宫城和这雪花纷扬的天,叹了口气:“天要变了。”
他有些沉甸甸的,也不知这明太子出来,会引起什么变化。
赵关山身处这样随时被倾轧的位置,不管察觉什么大变化,他心里都不禁添几分沉甸甸的忧虑。
不过他没太多表现,轻轻抽了抽沈星的马鞧,“好孩子,我们走吧。”
神熙女帝急召,谁也不敢耽误,人群稍稍分开,东西提辖司并监察司的人立即飞驰而过,以最快速度往皇城急赶而去。
沈星深吸几下带着雪味的沁冷空气,定了定神。她抿了抿唇,既然没法阻止,那她只能带着紧张等待了。
沓沓蹄声,御马而驰,赵关山很快追上裴玄素,两人并驾齐驱在最前方,一黑一深紫大斗篷在凛冽寒风中急急翻飞舞动。
长街两边的商铺内部冷冷清清的,连掌柜和伙计都挤出来看热闹了,东西提辖司提督率大队赭衣宦卫冲过人潮疾驰而过,不少人指指点点,“啊,那就是东西提辖司的提督啊——”
“啊!新的那个提督好帅好帅啊——”
“我早就知道了!!”
裴玄素不管走到哪里,都誓必会引来一片或多或少的花痴声音,长街两侧的人潮一阵骚动,沈星听着那些此起彼伏的女声,一时不禁有几分啼笑皆非。
她敛了神色,着意巡睃了一下,平时在巷口摆摊的那些小摊子早已经不见踪影。她不禁想,或许距离元宵还早,买娃娃的年轻男女还不多;而且正是办年货的时候,人挤人谁分得出是什么摊子?
神熙女帝还有一年多就驾崩了。
景昌出事甚至在神熙女帝驾崩之前,越来越近了,她都已经十七岁了,沈星其实挺紧张的。
她不应该再想这些有的没的。
杯弓蛇影,这辈子的裴玄素没有任何理由想碰她。
做人不要太自恋。
沈星长吁一口气,心里小声吐槽自己,马队穿过人潮冲进承天大街一下提速,她赶紧一夹马腹跟上速度。
……
懿阳宫。
鎏金黄铜大鼎内的龙涎香燃尽多时,都没有宫人太监敢上前更换。
太初宫前大广场还黑压压跪满了人,夜色已经笼罩东都皇城,但看守宫禁的禁军也不敢上前拉人,只能围着一重重僵持着,宫门也没法下匙,掌鸱官和负责锁门的太监只能在寒风中这么站着。
“陛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懿阳宫大殿也满满站着人,包括已经大怒泄愤过一次此刻脸色阴沉沉的神熙女帝,她阴着脸站在朱红的槛窗边。
槛窗大敞,从这里可以望见太初宫大广场一隅,连这偏边角的地方都跪了有人。
明太子终于还是被人提出来了。
裴玄素没有先提,但阁臣宋显祖双手高拱到头顶,俯身,终究还是把这话题挑出来了:“陛下,为今之计,只有将明太子迎回,此局将迎刃而解!”
那些下场的中立派和开国功勋将会立即转围拢到明太子身边来的。
明太子是神熙女帝儿子,那就等于不费吹灰之力将那些中立派和开国功勋全都从两仪宫拉到太初宫这边。
这个严峻危殆的局面将立即告破。
局面再度翻转。
在宋显祖等臣将眼里,这个操作其实很简单,只要一想到了,思路顷刻清晰迎刃而解。
之所以这个小心翼翼的态度,也没人什么人主动敢提,概因明太子这个话题在神熙朝真的事绝对禁忌。
过去,谁碰谁死。
神熙女帝对太.祖皇帝的恨毒,种种政治上的原因,神熙女帝毫不留情将明太子幽禁已经有十一年之久。
虽说帝皇心意莫测,但到底是多年的近臣,宋显祖等人还是察觉得到神熙女帝对明太子那种真转移了恨的厌恶态度,没人敢太岁头上动土过。
此刻饶是宋显祖,也不禁小心翼翼。
神熙女帝果然蓦地转身过来,眉目眸色陡然凌厉。
赵青站在殿墙的边上,她闻听明太子之名,不禁立即抬头看向宋显祖,又赶紧看神熙女帝。
作为外孙女,作为皇家核心的人之一,母亲也留下不少老人,可能赵青是最清楚旧事以及神熙女帝的真实情感的人。
过去的事太复杂,她没法说得清,可作为心疼她母亲早逝登基后立即将她接进宫抚养的神熙女帝,赵青对神熙女帝感情很深,舅舅很可怜,可人类没法控制情感,对比起没怎么见过的小舅舅,她私心偏向外祖母,也极心疼外祖母坎坷的一生。
神熙女帝冷冷盯着宋显祖,目光凌厉如箭,但宋显祖不得不硬着头皮小声补充一句:“臣以为,此事应速战速决。”
这话说得含蓄又含蓄。
神熙女帝重伤之后,太初宫这边的心腹臣将和寇氏其实是一直都很有担心和隐忧的。
听到这里,裴玄素微微侧头,他和赵关山不动声色对视了一眼,随即分开,垂眸。
——御医的事,裴玄素是明确知道的,也告诉了赵关山,后者忧心忡忡。
过后神熙女帝雷霆震怒,太医院大清洗,两人第一时间收到消息了。
但这动作不小,哪怕神熙女帝大力压下,消息灵通一些的譬如窦世安、宋显祖等人也已经收到了一点风声。
不免提心吊胆起来。
现在这情况下,也不得不提醒了,总不能真让两仪宫皇帝真占了年龄的便宜啊!
宋显祖说完,立即跪下了,额头贴地伏跪不起。
其他人互相对视一眼,亦纷纷跪伏在地。
墙角侍立的太监宫女低头含胸,死死盯着脚尖动也不敢动。
大殿内,人跪了一地,气氛沉沉到了极点。
“陛下!”
许久,宋显祖喊了一声。
神熙女帝面沉如水:“朕听见了。”
她一拂袖,“都下去!”
大家话已经说到位了,闻言立即起身,倒退着鱼贯退了出去。
出去之后,寒风一吹,大家互相对视一眼,不敢出声,无声沿着庑道往台基侧边的宫廊下去。
正面不能走,大广场栽葱一样跪满了人。
大家也不敢就这么走了,都在平时侯见的庑房偏殿等着。
庑房小,人多,裴玄素和赵关山先后踱步出来在宫廊下站起。
这里侧面对着整个太初宫大广场,黑压压跪满了人,搞到他们都没敢大喇喇点灯,庑房里面就一盏黄灯暗沉沉的。
赵青抬头站在廊柱那边盯着大广场出神,沈星拉上兜帽紧了紧黑斗篷,裴玄素轻声问她:“冷吗?”
沈星摇了摇头,“还好。”
但其实冷还是挺冷的,滴水成冰的温度,真难为那么多的人直挺挺跪在冷冰冰的石面上,尤其有很多老大人,还有那半死不活的意国公。
听说意国公,还曾经是她祖父的好友。
徐家不管流放路上,抑或没入宫籍之后,秦家都有出手大力帮助过。听说她当年流放路上病重缺的药,就是秦家飞马送过来的。
沈星小时候听沈爹说过意国公府的秦爷爷,说是一个硬脾气性情暴烈但很重义气的人。
她心里有点难受,又担心,抬头张望了一下,但只隐约望见一点黑色的。
沈星长呼一口气,又回头望了眼罕见在出神的赵青,她小声问:“陛下也不知考虑得如何了?那明太子,这次能出来吗?”
还是要等到年后?入春?
裴玄素回答她:“肯定能。”
话音刚落,就听见内宦翘头官靴落地的急促脚步声,来人是梁恩,直奔赵关山,把赵关山叫过去了。
赵关山都来不及回头,梁恩附耳低语几句,两人立即快步往来路匆匆去了。
等了大概一刻钟,又有宦官快步跑过来,把陈英顺张韶年等一众西提辖司的人都叫走了。
裴玄素和沈星对视了一眼。
……
飘雪渐停,一轮冷月在阴云后穿梭,沁寒月光幽幽洒在人间。
人都走了之后,懿阳宫留下的是一片寂静。
神熙女帝面色几经轮换的阴沉,最终慢慢踱步沿着暖阁穿过后殿门,往庑廊花坛和最后一进的重阳宫。
开国之后,刚刚入驻东都那几年,这座前朝皇宫还未曾修葺,是她四个孩子玩乐嬉戏的探险花园。
那时候,长女也没有去逝,她的大儿子和女儿带着两个弟弟,一个纵容一个温柔,看着少年和小不点高笑着跑来跑去。
她和他们的父亲处理好政务宫务之后,便会出现在侧门,笑着冲孩子们招手。
孩子们便会露出笑脸,往这边小跑的飞奔的冲过来,大声喊爹爹阿娘。
是什么时候变的?
武德十年。
她敏锐嗅到不妥,在太.祖皇帝掉转头欲铲除寇氏的前一年。
月光幽幽,无声洒在宫阶和庭院,朱红石白无情冰冷冷一片。
神熙女帝刹住脚步,她站在宫廊下,侧头慢慢抬头仰望那一轮幽冷的明月。
她想起了那个曾为她绾发插钗、并肩策马扬鞭渡滚滚红尘当世人杰的男人。
神熙女帝目光陡然凌厉,一拂“啪”一声廊下栏台上的盆栽尽数落地,砸了个稀巴烂,夏日盛放的名种花卉此刻根须尽数裸露,粉碎,狼狈不堪。
即使已经过去了十几二十年,此刻她心中依然陡然涌起一股灼烧心肺般的愤恨。
“贱男人!!”
她切齿恨声。
从此之后,她恨极了这个姓楚的男人,包括流着他血脉背叛了她的亲生孩子!!
果然姓楚的没有一个是好的!
明太子,她第三个儿子,最小一个孩子,小小的。
神熙女帝遭遇的第一次至亲背叛来自丈夫,第二次来自她亲生的儿子。
次子,章怀太子,曾经登基被神熙女帝废了的少帝。
他心里向着他的父亲,小儿子跑来给她报讯,说二哥受伤倒地流了很多很多的血。那时候她才刚刚死了大儿子不久,痛彻心扉,心慌意乱下立即飞奔而去,结果遇上的是那个无情丈夫设计下以及她的次子配合之下给她设下的夺命圈套。
次子说,父亲只会把她圈禁起来,不会杀害母亲的。
神熙女帝呵呵冷笑。
那一次她真的命大险险避过,神熙女帝从此性情大变,她连儿子都不相信了,她连儿子都痛恨至极!
包括虽理智上知道明太子当年太小了是被哥哥哄骗的。
但她痛恨姓楚的到极致,痛恨她生的这些姓楚的儿子,从此心肠冷硬,不再留手。
这也是神熙女帝最终获胜的很关键一个因素。
不管是政治原因,还是其他,神熙女帝对明太子忌惮和恨远超生母应有的情感,且后者也已在长久的夫妻母子爱恨情仇中变形了。
但他到底是她生的,神熙女帝杀光了太.祖皇帝的儿女,只剩下他一个。
没杀他,囚禁一生。
神熙女帝冷冷盯着银白的月盘,良久,才收回目光,她快步往前走,“去把赵关山叫过来。”
神熙女帝到底妥协于一触即发的局势。
她万万没想到,在倾覆了十六鹰扬府之后,竟然还能让两仪宫来一个绝地翻身。
想起以意国公为首的开国勋贵及中立派的所为所想,她神色冷戾,等腾出手再来收拾这些东西。
还有门阀。
梁恩赶紧应了一声,掉头匆匆去了。
赵关山来到之后,神熙女帝已经坐在重阳宫的西暖阁,她端了一盏茶呷了口,淡淡吩咐:“赵关山,你马上带着御医飞马往宾州行宫,把御医太医都带上,轮流给他把清楚脉,如实传禀。听见了吗?”
“悄悄出宫,不可声张。”
赵关山伏跪在地,立即应道:“奴婢领旨!”
……
赵关山出了重阳殿,暗暗呼了口气,当下不敢怠慢,立即请梁恩去把西提辖司的人叫过来。
之后点选了数十人,带上御医太医足足七八名,化整为零,悄悄自各个宫门而出,城外汇合,直奔宾州行宫去了。
七百里路,路上不停换马,昼夜不停,愣是一天多一点就赶到了秦岭北麓的宾州行宫脚下。
一路冻得快说不出话了,赵关山等人隔着面巾用力搓了搓脸,赵关山仰望山巅露出一隅的宾州行宫,他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心里沉甸甸的。
“走吧。”
越近山边,积雪越深越难行,驱马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宾州行宫守卫森严,离得远远,便有禁军宦卫发现了他们,飞马跑下来,厉喝:“什么人?!”
赵关山出示令牌,宦卫也认得他了,赶紧翻身下马:“督主,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少废话,赶紧把吴敬梓和颜将军叫过来!”
这一队宦卫和禁军赶紧掉头去了,不多时,行宫非当岗的大小将领和监宫都闻讯赶至了。
赵关山已经跑到宫门前,翻身下马,叫起急忙带着宦卫伏跪给他见礼的吴敬梓,又对行宫禁军首领颜征,和寇氏那边的寇从溥点点头,“咱家是奉陛下手谕来的。”
赵关山取出手谕和信物,交给颜征和寇从溥。
赵关山对宾州行宫颇熟悉,因为宾州行宫是由西提辖司、女帝亲信骁果军禁卫军和寇氏率人共同看守的。
当年还是赵关山亲自押送二十岁的明太子来到宾州行宫的,一晃眼已经十年有余过去了。
这三方看守,其中禁军将领颜征,太.祖皇帝对他有戮杀全家之仇;寇氏更不用说,寇氏既有寇承嗣入主东宫继位的想法,对明太子那当然是不会有任何徇私,甚至阴暗点还有可能暗下杀手。
至于西提辖司,那是神熙女帝一柄刀,奉女帝之命,严谨执行,一丝不苟。
三方互相协助,也互相制衡,也算防备寇氏会下手了。
吴敬梓是西提辖司的号头官,裴玄素当时进西提辖司四大号头官是缺了一个,还以为是和副提督一样少了一个人,不过事没停过,他很快就自立东提辖司门户了,也没顾得上问。
但其实不是,吴敬梓当年是赵关山斟酌后挑的心腹,并带进宫见过得神熙女帝首肯后,一直在宾州行宫负责这边的看守事务。
吴敬梓既惊又疑,不禁小声问:“督主,不会是……”他指指主殿那方向,“那位要出去了吧?”
赵关山叹了口气:“是啊,风来了,是要出去了。”
他拍拍吴敬梓的肩,“你小子不用每次汇禀的公函都得夹带两句抱怨了!”
但抱怨也只能抱怨抱怨,人不能随便换的,得上禀神熙女帝并获得首肯,所以无聊点还是无聊点吧。
吴敬梓还来不及惊喜,先一脸惊怵,“真的督主?”
“手谕和信物都带来,你说真的假的?”赵关山睨了他一眼,上前去。
吴敬梓也赶紧跟上前去。
颜征和寇从溥接过手谕和信物,两人翻来覆去又低声交流两句,确定真实无伪,之后又按规矩递给吴敬梓看了一下。
三方都共同确认过了之后,赵关山又举手,和身后的人一起被检查搜身,确定没有夹带任何不妥东西之后,颜征道:“赵督主,请。”
大半人留在这里,赵关山带着七八个心腹宦卫,把御医太医都带上,一直跟着颜征寇从溥两人,吴敬梓跟在赵关山身后,走到了行宫的主殿歇阳殿。
台阶下,赵关山当中而立,拱手:“奴婢叩见太子殿下,奴婢此行奉谕,带了御医来为殿下请平安脉!”
半旧的朱红殿门开了一半的,有人远远望见颜征赵关山一行蜿蜒而上也进去禀报了,一个披着素色狐裘形销骨立的瘦削青年男子缓缓踱步而出。
他站在朱红的门槛之后,淡声道:“我并未太子,赵司主不必如此称谓。”
这男声淡淡而清润,珠玉落盘,极之好听,偏又一丝微微暗哑尾音。
如同春发芭蕉,最后却发现根部曾被人为火撩烧过留下痕迹,美玉有瑕,让人惋惜极了。
赵关山没有抬头,恭敬道:“是,四皇子殿下。”
他俯了俯身,侧两步退到一旁,御医太医提着药箱上来,刚刚也跟着赵关山行过礼了,不过他们是跪礼,不管明太子是不是太子,都是皇子,他们跪就没错了。
……
日前,明太子已经穿过地道,换下替身,从一直偏居的行宫隐蔽一隅,回到了这个歇阳宫主殿。
宾州行宫已经很久没有修葺过了,负责的工部没人敢提,不过当初特地挑的幽禁之所,足够坚固,十来年不修葺不显破败。
但朱红廊柱殿门隔扇已半旧,鎏金也已经褪色,鎏金的只有一个大鼎,殿内没铺地毯,陈设很简单,熏香也没有,半开透气的槛窗寒风送进来一股淡淡林海雪松的味道。
明太子回到窗畔的美人榻半躺下,身边的小太监立即为他盖上毡毯。
赵关山侧了侧头,院判御医立即上前,放下药箱,取出脉枕,恭敬:“四皇子殿下,请。”
一只瘦削见骨白皙的手放在脉枕之上,明太子微垂眼睫看着被把脉的手,谁也不知道他想什么。
但想什么也不是赵关山管的。
御医太医轮番上前诊脉,一人诊了三次,之后又停在殿内,过了半个时辰再重复一次。
这般反覆诊过脉之后,赵关山带着人退下,到前面值殿一一问过诸位太医和御医,并让后者写下脉案,他再附上一封杏黄绫面密折,六百加急送往东都。
——明太子身体确实很弱。
有句话御医不敢往折子上写的,赵关山也不想听,院判御医小心翼翼说的“恐天不假年”,赵关山只当没听见。
御医也不敢再说了。
……
歇阳殿内。
赵关山等人出去之后,虞清也跟着走过去,他站在门槛后眺望。
不多时,虞清返回,垂帷半旧清扬,淡淡雪味和林海青松气息的殿内深处,禀:“殿下,已经走远了。”
后殿的就有个人一动,撩起帐缦走到前殿来,蓝衣金冠,正是夏以崖。
明太子慢慢转动手腕,淡淡道:“你我合作,到今日就差不多了。”
该是彼此各自去收获的时候了,合作结束了。
明太子淡声:“不送。”
夏以崖笑了笑,拱手抱了个拳,笑道:“那事成之后,我再给你传个信。”
“太子殿下,在下就告退了。”
他松手站直,门阀顺利进场后,他确实即将达成合作目的了。
英俊蓝衣青年笑吟吟:“若今后有必要再合作,你我再联络。”他调侃笑道:“今日过后你就太子了,希望勿要将我等拒之门外啊。”
明太子依然淡淡的,并未觉得多好笑。
夏以崖笑容一收,转身在虞清带领之下,快速自地道离开,离开宾州行宫。
……
裴玄素宋显祖等人在宫中待了三天,其中入宫当天半夜,很多老臣已经支撑不住接二连三倒在雪地上,但不等两仪宫皇帝前来发难,神熙女帝下令内侍将这些老臣到搀到偏殿去,并命太医治疗并赐药。
她心中盛怒,要给予这些人惩罚,但又不能真让人冻死了或两仪宫皇帝抢在前头。
一直僵持跪了两天,太初宫终于传出旨意,说要诸臣谏言已经知道了,陛下正在考虑。
伏跪超过了东都一半的文武朝臣,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但又担心神熙女帝敷衍,都没走,最后暂时开启了大广场两侧的清全殿等殿宇,他们就在那里等着。
神熙女帝终于服软了。
两仪宫此战告捷,接下来就该再接再厉了,让神熙女帝“考虑”最多过了新年,初三开印之后,就该让皇帝化被动为主动,第一次反客为主了!
消息传回,两仪宫气氛难掩亢奋。
郑御楚淳风高子文等人全部都往太初宫大广场跪谏去了,就范亚夫犯了病没去,躺在皇帝特旨的让休留的长青殿暖阁内。
范亚夫得讯后先是高兴,但亢奋喜悦的氛围之内,他忽然想起神熙女帝还有个儿子明太子在宾州行宫,笑容不禁一滞,心里染上一层淡淡的隐忧。
然不等他使人请皇帝过来,先下手为强,却马上被另一个则急讯砸得头晕眼花。
……
六百里加急已经送到神熙女帝手里。
她垂眸端详片刻,将密折掷在明黄玄黑的御案上。
“把宋显祖、黄宗仁、吴柏给朕叫过来,令中书省马上拟诏,接回皇四子!”
梁恩心一震,立即跪地:“是!”
神熙女帝倏地转身,“把裴玄素也叫过来,还有窦世安。”
中书省立即就拟诏了,消息一传出去,整个大广场两侧的清全合福等殿宇顷刻哗然,很多人闻讯疾速冲出来,连垂死病中奄奄一息的意国公都一下子睁开眼睛,“你说什么?!”
头发都掉了一半的枯瘦垂暮老勋将,竟半支起身,一下子精神撑了起来。
裴玄素已经快步抵达了懿阳宫,朱红宫殿,一侧槛窗打开,神熙女帝站立的这个位置可以清晰看见清全殿,她冷哼了一声,蓦地转身:“裴玄素,你率东提辖司的缇骑和宦营五百兵甲,和窦世安率的一千羽林卫,即刻出宫赴宾州行宫。宣旨,并把他接回来。”
看得出来,神熙女帝心情不虞,但她既然决定,雷厉风行,绝不拖泥带水。
裴玄素窦世安前后脚进来的,两人齐声:“臣/末将领旨!”
见神熙女帝再无发话,两人俯身,站起,倒退,快步而出。
脚步声很快下了台阶,外面喧闹声浪隐隐传来,神熙女帝垂眸,脸色阴晴不定,但很快一敛。
她盯了两仪宫方向一眼,神态凌厉。
好一个楚荣璋,将她逼迫到如此境地,她早晚要让他连本带利吃不了兜着走,和他那哥哥兄弟团圆!
……
旨意一下,最忙的是礼部,但好在皇太子仪驾虽然深锁但一直都在内廷八局是有的,很多备用的半成品也不缺,匆匆拿出来清理擦洗,直接带上绣娘工匠,在路上赶工修改,到了宾州车帘帷幕等朱红明黄布料的仪仗就能换上鲜亮崭新的了。
等裴玄素和窦世安各自去点选了宦卫兵甲禁军,再返回皇城,礼部这边已经堪堪准备完毕了。
看着那朱红明黄的皇太子车驾和仪仗停在承天门之外。
不少老臣当场泪洒满襟,围着仪仗不断转圈痛哭,说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看见明太子回京。
当然,脸色铁青的也有,后方高子文郑御楚淳风等两仪宫的人。
消息传回两仪宫,这回轮到皇帝勃然色变了。
……
诸般种种,都与出京的裴玄素沈星无关了。
监察司也在宫中待了快三天,牙没刷脸没洗,但幸好大冬天的不洗澡也不臭。
不管东西提辖司有什么行动,监察司都同在的,所以一起出发。
宾州说远也不远,但旨意下来,就需在大年初一之前赶回去,这样的话震撼力效果最佳。
裴玄素和窦世安稍稍商量,两人很快就决定了去程全力提速了,因为这明太子据说身体很不好,至于不好到什么程度他们不知道,但返回的路程肯定得放缓的。
所以只能压缩前面的时间了。
一路顶风冒雪,雪倒是没下了,但一路策马飞驰扑面的雪沫也厉害得很,西北方向的风尤其野。
沈星感觉脸都吹皴了,一直到了宾州地界,迎接队伍的速度才放缓下来,还给了一点时间大家下马活动整理衣饰,另外更重要的是得把仪仗摆开摆好了。
这边的官驿提前得讯,终于有了热水洗了一把脸,沈星眼睛都有点干涩了,她用力眨了眨,赶紧给自己脸上抹了点羊油,然后把位置让给梁喜。
人多地方少,女孩子又麻烦一点,她不能可占着地方。
匆匆跑出来,瞅见后面有个稀疏小树林,雪少,沈星正跑进去活动一下手脚,谁料眼珠一转,先望见的裴玄素等人。
裴玄素一身素白绣银赐服,身披紫貂大敞,少了红衣的靡艳多了几分俊美飘逸,他倚着树干站着,眼睛瞄着这边,一见她,立即站直冲她招手。
沈星的不禁站住了,半晌,她才撑了撑笑脸,往那边小跑过去。
“二哥。”
“嗯。”
沈星出来的急,兜帽没扯上,脖套子围巾也刚刚套上去,在下巴上堆着。裴玄素一见,就伸手给她拉上兜帽,围脖和面巾也拉上去,遮住鼻子嘴巴,露出一双雪中粉杏般的美眸。
他还顺便给她理了理衣领子和披风的金扣。
他就站在她面前,双手并用帮她整理的,动作又轻又快。
自从那日之后,裴玄素动作语言之间,总给添了一种隐隐的亲昵感。
譬如现在。
但偏偏他动作神态都很自然。
沈星本来已经打消疑虑的,但被他连续两日这类的小动作,不禁又勾了起来。
她下意识攒紧了拳。
路上其实她引过他说些让她安心的话的,但不知有意没意,裴玄素就是没说。
几下整理围脖和拉兜帽只是很快的事,沈星也不想大惊小怪,经历过上次杀人惊吓那次之后,她很注意不让自己表现异常了,佯装镇定自己伸手弄。
她心里正浮起一点不安,忽裴玄素拉起她在啃雪下草根的马的缰绳,他一抖一甩,那一门心思啃草的大白马就被他拉爽了,打了个带白气的喷鼻,愉悦甩了甩大脑袋。
裴玄素就站在她身边,他有点得意,笑着说:“我是不是不比蒋无涯差?”
他心里醋,耿耿于怀那天京郊蒋无涯给她牵马。
沈星一愣,突然有点福至心灵,她瞪大眼睛:“你为什么要和蒋无涯比啊?”
你俩又不熟?
为什么这么多人偏偏提起蒋无涯?
裴玄素笑了一下,风吹过,他侧头不解:“随便一说,怎么了?”
他其实也是脱口而出的,但心中所想,就有所表现。不过立马佯装不明白了。
他自从上一次得手之后,对这种欲擒故纵的轻挠,好像变得得心应手起来了。
沈星一噎,不禁反思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
拉兜帽拉围脖这些,是略亲密了,可她对他好,他也对她好这不正常吗?
赵关山也给她拉过兜帽。
她心里一松。
裴玄素心里快活,沈星不太会遮掩——或许说在非刻意防备的外人面前,她下意识不会用外面防御全开的那种状态。而且在裴玄素面前,她还是显稚嫩了些。
在他的着意留心之下,看出她一时松口气,一时又提起心,是真有点疑惑了,时不时会紧张偷瞄他。
他侧头,在沈星没有看见的视角,偷偷翘了翘一边唇角。
野外风吹,林海雪原,宾州很多松树,一阵夹着雪味的松香吹过来,头顶白杨树的树梢簌簌洒下雪沫。
沈星挡了挡,抬头一看,见裴玄素面色如常,但他瞥她一眼后自然抬头顾盼,左眉梢却轻扬,飞纵之意。
别人绝对看不出来,但沈星对前世的那个他真太熟悉了,同衾共枕多年,他心里惬意时,会左眉尾轻轻佻起。
她一愣:“你很高兴吗?”
沈星脱口而出。
轮到裴玄素一愣,他诧异万分,“你怎么觉得我高兴?”
这不可能啊,他着意管理了表情的,绝对到位,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一时惊诧至极,矢口否认:“我没有啊。”
“是吗?”
两人面面相觑,所有松口气和快活都戛然而止,真有种真的忐忑/吃惊浮上心头。
裴玄素愣了半晌,赶紧说:“我是想,马上就到宾州行宫了,接了人就回去,不用吃冷风。正好和你和义父过个年,韩勃那家伙也回来了。”
沈星深呼吸几下,压下情绪,“这样啊,那是挺好的。”
幸好马上就有人来打断了,顾敏衡骑马跑过来,翻身下马:“督主,礼部那边已经好了。”
裴玄素握了下拳,回神:“好,马上传令,整队,一刻钟后出发直抵宾州行宫。”
迅速发号司令,窦世安也过来了,两人随即稍稍商量两句。
裴玄素快步往前面走,顾敏衡冯维等人牵着马跟上去,裴玄素忍不住回头望了沈星一眼。
沈星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
裴玄素和慢他半步的冯维对视一眼,冯维目中也很诧异,星姑娘是怎么看出来公子心里高兴的?
邓呈讳孙传廷有留意,也隐隐听见了,两人对视一眼,面露不解。想当初二公子才八岁,他们也是跟了一年多两年之后,才慢慢解析到这个粉妆玉砌小郎君微表情下的心情。
裴玄素从小心思就挺深的。
星姑娘好厉害啊!
但裴玄素心里知道,沈星仍有些稚嫩的,她察言观色没这么厉害。
裴玄素先前因为蒋无涯出现而压下的,他察觉到沈星的那些异样,突兀翻了上来。
他没想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关联,这只是一种直觉,很突兀,他感到怪异,他下意识皱了皱眉。
……
但今天让裴玄素感觉到突兀的场景,注定不止一幕。
绕过一个大弯,秦岭北麓的山脚已经清晰在眼前了,离得远远,就已经望见那隐约金瓦的行宫。
沈星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亲身来迎接明太子出宾州行宫。
护军和仪仗抵达的宾州行宫的宫门之外,宣旨太监入去宣读神熙女帝的圣旨。
不多时,一众宫人内侍和行宫护军便簇拥着明太子而出了。
赵关山颜征吴敬梓等人也在其中。
今天之后,宾州行宫这个幽禁之地就撤了。
至于会不会再启,在场除了沈星,没有任何人知道。
明太子没有换衣,一身淡蓝白底素衣,披着雪色狐披,瘦削青年自大敞的宫门缓步而出。
白雪皑皑,青松苍莽,占地不小的半旧红墙金瓦行宫,雪中有种苍莽之意,这一刻尽皆成为这个形销骨立的苍白羸弱又素雅贵气的人的背景色。
明太子看起来身体很不好的样子,低声咳嗽两声,身边小太监立即接过簇新的银貂毛大斗篷,加披在他身上。
明太子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他瞥了底下跪迎的所有人一眼,目光落在为首之一素银赐服深紫大氅的裴玄素身上。
他目光无声移开了。
明太子并未停留,上首传来一声清润微哑的“起来”。明太子被搀扶着上了车驾,朱红镶明黄的厚缎车帘撩起,他低低咳嗽着,露出病态的晕红,钻进了车厢。
车帘落下,他淡淡看着这些属于皇子规格的陈设和车内装饰,淡淡讥诮挑唇,面无表情,转身坐下。
就在明太子一声“起来”入耳,裴玄素心却突兀被震了一下!
他几乎是马上,蓦抬起了头。
但好在下一瞬,明太子的背影映入眼帘,以及对方拾级登车的双腿白皙无暇的左半边脸。
他一下子松了口气。
但明太子这个声音却和他记忆中某个人的声音几乎一摸一样。
很独特,辨识度特别高。
故猝不及防之下,他心中某个位置,生出一种惊疑在跳动。
沈星一直留意着他,跪迎不能说话,明太子登车完毕,大队伍开始上马掉头,她急忙小声问:“二哥,怎么了?”
两个人是一路风雨同舟走过来了,某种意义上,彼此是最亲近无防的关系。一遇上要紧情况,不管是疑惑或什么七上八下的情绪,都一下子被摒弃到一边去了。
裴玄素心跳加快,他皱着眉:“明太子的声音,很像我从前的一个义兄。”
沈星屏息:“义兄?”
“是,我少年中式后辞官游历,在旻州时认识的,是一个好朋友的朋友,我和他一见如故相谈极投契,后来结义成了兄弟。”
在旻州的时候,还遇上北狄来袭,那次让裴玄素得了“智计无双”溢称的金家堡一计智八千敌军,就发生在他们两人相交没多久之后。
那一次,裴玄素和他义兄谢青灵,及另外那个友人,都在退敌发挥了重要作用。
其中当然裴玄素最为年少出色,雷霆万钧,智决千里,声名远扬。
他当时年少,还为义兄和友人不能扬名而愤慨,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毁容青年不禁微笑,雅致如诗,潇洒豁达,根本不在意。
那是一段真正美好的经历,他和义兄谢青灵惺惺相识,结义为兄弟,真正的撮土为盟义结金兰,誓言不能同年同月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两人感情极好,之后一路结伴游历开去,直至裴玄素名声传播回京,被神熙女帝召回授官,两人才不舍惜别。
家变之前,两人亦一直有通信。
不过家变之后,太多人断联了,恍如隔世,裴玄素也不再去想那些上辈子那么远的东西了。
那个恣意风流少年也已经离他远去了。
沈星听得胆颤心惊,不禁屏住了呼吸,天啊,明太子会是那个义兄?
“他不是。”
裴玄素长吐一口气,解释:“我那义兄不良于行,我还亲自和他一起拜访过名医,说是基本不能复原了。”
当初露出来的那双羸弱苍白的腿,绝对是常年不良于行坐轮椅的人才会拥有的。
“并且还有他的脸。”
裴玄素拍拍左脸,“他脸上有一块很大的黑色灼伤烧疤,是绝对没法恢如常的。”
裴玄素也会一些医,不同于腿伤这些需要精湛医术才能判断病情的,脸伤肉眼可见且非常好分辨。那烧伤如假包换,疤痕还是坑洼的黑色,那种烧伤疤痕的程度,无法伪造,想要恢复如初,只有一种方法,就是投胎。
凭脸,就能判断不是了。
裴玄素喃喃:“只是这天底下竟然有如此相似声音,真奇妙。”
和沈星说完,疑惑本应去了的,却残存几丝,坠在他的心底深处,化作一丝隐隐的不安。
……
【明天请假一天,整理大纲】
第59章
回去的行程还是很赶,因为有一段开好的路雪崩,还没法彻底绕过去。
太子銮驾被阻,只得停在雪地中,雪崩边缘遣探攀过去看过也足有一里多地,最深七八个人高,征工具又费了很多时间,赶在正旦前赶回去时间就变得非常紧迫,所有护军除去必要护着车驾的全部下场铲雪。
眼看这个任务快出岔子,急得连窦世安和裴玄素都亲自下场了。
赵关山年纪大,也想动手但裴玄素没让,就负责守护銮驾。
连续挖了大半宿,总算把这条路挖通,裴玄素和窦世安把铲子一扔,两人对视一眼,都长出了一口白气。
两人立即就掉头折返,到后方时赵关山迎出来,裴玄素冲他点点头。两人快步走到銮驾前,俯身单膝下跪,隔着帘子对车内禀:“路已挖通,委屈四皇子殿下,时间紧迫,这就要动身了。”
这里旷野茫茫,北风非常凛冽,偏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明太子的身体据说又很不好,他们其实也很担心,怕把人冻坏了,回去一病不起呜呼哀哉,那可当真的是疾风骤雨走过来结果阴沟翻船了。
裴玄素赵关山窦世安那个急啊,不然也不止于迫切得自己亲自下场铲雪。
事实上,明太子确实颇吃力,甭管脑子手腕什么级数,身体是真的不好。车厢壁再厚再结实也只是一层木料,旷野凛冽寒风一吹就凉透了,在多放炭盆和开窗通风只能取舍一个,明太子没多久就卧在榻上,虞清把车厢内所有皮毛披风和被子都裹在他身上。
明太子唇色还是冻得有些发紫,虞清很担心,“殿下,您还能坚持住吗?”
明太子神色却很平静,他淡淡道:“无事。”
朱红明黄的四驾鹤辂门窗闭得紧紧的,里面传出明太子声音:“辛苦二位。”
声音明显暗哑了几分,带上了一些鼻音,不疾不徐,淡淡的,语调和记忆中谢青灵的沉稳多畅其实有区别,但那独特清朗微带焦色的嗓音入耳,裴玄素不禁抬眸望了一眼。
“谨遵钧谕。”
……
一行人率着护军紧赶慢赶,终于在除夕入夜把明太子护送进了东都,戌时抵达皇城,沿着承天大街一路到承天门,之后直入太初门,顶风冒寒终于到了。
除夕的焰火已经放过了,沁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硫磺硝烟味道,满地的红屑,热闹繁华过尽一片安寂的夜色。
明太子披着厚厚的雪狐斗篷,慢慢从车上走下来,他轻轻拂开搀扶他宫人的手,站在白色红屑的薄雪地上,抬头望眼前巍峨的太初宫大殿,良久,又举目环视重檐叠顶的宫城,这个熟悉又已添几分陌生的红墙金瓦和偌大广场。
我回来了。
他在心里,轻声道。
……
有小太监等着引路,明太子微微垂眸,沿着大广场一路绕过宫廊,登上玉阶上了懿阳宫。
神熙女帝已经洗漱完毕,换下了大宴的大礼服,一身海蓝色帝皇常服,无声坐在上首的御案后。
她没有进暖阁,而就在大殿上,空荡荡的大殿没有点太多的灯,除了铜鼎左右那一圈,包括御座都有些暗。
十一年之后,神熙女帝和明太子母子重见。
明太子缓缓入了大殿,身上还是那身风雪侵寒的素衣,在除夕夤夜低调而归,他提起下摆,双膝跪在铜鼎前的厚厚红毯上,“儿见过母皇。”
“起。”
半晌,上首传来神熙女帝微带苍色的淡声叫起。
明太子垂眸,慢慢站了起身。
偌大昏暗的大殿内,母子一站一立,神熙女帝淡淡打量她的儿子,明太子狐裘已经脱了,形销骨立,弱不胜衣,脸色苍白。
他的脸瘦削了不少,有点像她了,但眉眼脸型还是像他的父皇,血缘真是个特殊东西,他就像太.祖皇帝和她年轻时混合的一张脸。
如鲠在喉,又相当复杂,但最终落在他那瘦削见骨的身影和苍白的面庞,神熙女帝淡淡道:“去休息罢。”
明太子俯身,“是。”
他转身出了殿门,披上大氅,跟着引路太监离去,斯索脚步声很快听不见了。
明太子走后,神熙女帝静静独坐了很久。
直到梁慎小心低声提醒:“陛下,您该歇息了。”
神熙女帝身体不比年轻那时,可熬不得夜的。
神熙女帝这才回神,她淡淡问:“东宫的人都安排好了吗?”
神熙女帝问的是监视的人。
梁恩俯身:“梁掌印亲自安排的。”
梁默笙前日刚从梵州回来的,梵州侵占民田案已经查得差不多了,钦差团监察司一并折返。
神熙女帝点了点头,坐了半晌,到底没说什么,她沉着脸转身入了寝宫。
……
明太子已经到了东宫。
偌大的东宫,青绿琉璃瓦在皇城别具一格,东宫已经闭锁了很久,日前才刚刚洒扫布置出来,两扇朱漆大宫门已经打开了。
立春快到了,雪已经停了,明太子被引路太监带着一路往东。他站在东宫的宫门前,抬头望着夜色下那片碧绿的琉璃瓦,心里哼笑了一声。
明太子举步而入,大批随扈也一并充盈了东宫,洗漱的热水打上来,房门掩上,独剩自己的人守在暖阁外时之后,明太子这才露出他的真实神色。
他轻咳着,接过面巾,慢慢抹去脸上的脂粉,这是为了肤色均匀而涂的。
明太子抹过脸后,露出的皮肤,一半脸颊有些咳嗽潮红,另外左半边脸,自眼下到下颌线、鼻侧到鬓边一大片肤色没变过,始终白白的。
他摸了摸。
自接近东都,虞清就没敢待在车上,穿戴和普通内侍从人一样,一直到了东宫人后时,他混在七八个内侍中进了殿,其他人在外殿守着,他才敢靠近,小声询问:“殿下,要叫老杨吗?”
这东宫内都是神熙女帝的人,主仆两人都清楚,说话声音都很低。
明太子静静端详着铜镜里面的自己,一半脸红,一半脸白,真像个鬼。他注意到黄铜镜边缘的花纹,不禁伸手触了触,太子规格的东西不是说造就造的,他成为神熙朝禁忌十一年,也没人触霉头去造,这还是他当年用过的东西。
明太子打量镜中自己的左脸片刻,淡淡道:“不用,还可以。”
素雅清润而微哑的嗓音,自出了行宫之后,染上了一层淡淡沁冷,像是十月沾了寒露的霜花。
他的脸进宫前才特地处理过,能顶些日子的。
时日长,会有点痒,但这个不是问题。
……
正旦初一,年号之争在年前争论了一轮,但接明太子的护军和銮驾已经出了东都往行宫去了,并且用的还是皇太子规格的仪仗銮驾,先前纷纷下场的大批中立派和开国功勋齐齐哑火了,最后依然是神熙十四年。
祭天地社稷、太庙,后者神熙女帝一贯都是不去的,遣的礼部尚书作代表去主祭,等这些繁复的祭叩都结束了之后,已经是午后未时了。
两宫上皇和皇帝赐币赐福,文武百官从太庙回来之后,即参与皇家赐的新年大宴。
明太子一身簇新的天蓝皇子蟒袍,被接回之后,第一次参与大宴,正式露面。
很多老臣中立派开国功勋,譬如意国公都撑着来了,甚至连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昔年南征北战两人麾下的首席谋臣、开国后封陈国公、如今累封至太师、任平章政事用来牵制文仲寅等人实际已算半退隐的范闵行,八十多了,都不禁面露几分激动。
范闵行一直都不怎么出声的,年前也没有下场站队,他老了,总想替身后和儿孙想想。
但在宴上也不禁端酒来到明太子案前,范闵行伸手触了触明太子的肩膀,心情百般复杂,也不禁热泪盈眶,看着明太子瘦削的见骨的单薄身子,万语千言,长叹一声,不禁道:“您瘦了,怎不多吃一些。”
明太子扯了下唇,淡淡道:“吃了无用。”
这些纷纷杂杂就不说了,反正这些开国功勋和中立老臣个个情绪激动,明太子一出,当即抛弃皇帝团结在了明太子身侧。
明太子是神熙女帝亲生子,等于已经转移到太初宫的阵营了。
意国公颤巍巍地说:“启,启禀二圣,四皇子殿下既已归来,当早日正位东宫,以定国本。”
寇承嗣及其之下的一众寇家人,及寇氏一党的文官武将,闻言脸色不禁变了变。
事实上,得接回来明太子来化解危机的事一出,他们就纠结上了,七上八下,等神熙女帝旨意一下,就拉着脸强颜欢笑起来。
神熙女帝用太子仪仗车驾去接明太子,安排的也是东宫,其实早是这个打算,重封太子才能让意国公这些人再一度拉拢归心,但他们这么迫不及待,她心里闪过一抹不虞。
但这些都是后话,神熙女帝闻言挑唇一笑:“朕正有此意,只是不知道皇帝意下如何?”
不管势力斗争如何,皇帝是皇帝,封太子,怎么也得两仪宫也下一道昭告天下的诏书才名正言顺。
神熙女帝往后一靠,泰然勾唇,盯着左斜下首的皇帝。
底下意国公等人刷地看过来,满殿的文臣武将都看过来,偌大的大殿内笑闹声渐渐低下来了,只听见歌姬和舞姬翩翩和丝竹的声音。
在场的内侍宫人全部都低下头,传菜换酒的个个小心屏息放轻动作。
皇帝撑着脸,他也不能说不,因为底下一直端坐微微垂眸的瘦削青年,是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的嫡出子,大燕皇朝名正言顺的正统继承人。
在明太子面前,大皇子楚治早就直接倒退一射之地了。
根本完全不可与之相比拟。
皇帝只得打断牙齿和血吞,扯出了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从牙缝里挤出四字:“当是如此。”
意国公苍老咳嗽的声音立即接话:“咳,既如此,中书拟诏吧,藉此新春大吉,当普天同庆。明日祭祀天地宗庙,正好名正言顺。”
“没错!”
“正是如此!”
意国公撑着俯身往这边问:“殿,殿下,您身体可能支应?”
明太子实在瘦削得很呐,让人忧心。
明太子一直都没出声,被明确问到,他微微垂眸,颔首:“可以。”
“那就好,那就好!”
除了皇帝那边,和门阀文仲寅一干人等,其他人都算各自满意,一时大宴又重新喜庆的乐声和欢声笑语重新覆盖。
……
朝天殿大宴与宴的臣将功勋非常之多,外面打了遮寒的彩棚,差不多把整个大广场都覆盖成室内了。
鲜花、宫灯、红绸,垂帷,宫人内侍宫装簇新来往穿梭,大殿金碧辉煌,教坊司歌声鼓舞喜庆热烈。
由于是新年大宴,很多早已退隐荣封的譬如三孤三公,一些平时不出现的安分宗室王,甚至神熙女帝的胞兄鄂国公寇德劭也撑着病体来了,济济一堂。
不过握着实权的炙手可热人物之一的裴玄素,座次还非常靠前的。作为第一位参与大祭和列席新年大宴的东西提辖司阉宦,他本来应该相当惹人注目,不过这会并没有,风头被前面抢了。
裴玄素可不爱这样的风头,这正合他意,他也没发言过,大宴暗流汹涌你来我往,但始终罩在皇家的遮羞布下,他端着酒杯慢慢啜着,没人来敬他,他也不去敬人。
开宴不久,一起挖过雪的窦世安在座位上微微举了举酒杯,他也举了举,两人饮尽,还有其余几个人,接下来裴玄素就这样单手擎着酒杯,不动声色看着。
今日的焦点明太子,他也端详了一阵,对方一身天蓝蟒袍,弱不胜衣,重封太子没有惊喜,也没有太多表情动作,就安安静静坐着。
那些开国老功勋和中立派激动但又顾忌神熙女帝,有十来人做代表过来给他敬酒,并叮嘱他要以茶代酒,他也就淡淡笑了笑,并未见什么激动神色。
气质就好像宾州秦岭行宫山上那大片安寂的雪中松林。
一直到到了去解手的时候。
裴玄素当然不会在大宴上喝过多的酒水,他自己知自己事,大宴持续时间很长,一直到入夜时分,大家普遍都起身如厕一两轮,他也随大流出外面透透气。
恰好遇上明太子。
明太子带在身边的,除了从行宫带回的几个内侍以外,还有司礼监给安排的数十大小太监宫人,后者大半留在大宴之外,七八个紧随身畔,不远不近在七八步外垂首恭敬跟着。
明太子也只当这些人不存在,他慢慢起身,出了殿门,虽有彩棚,但外面的气温明显要低很多,一出来另一个裴玄素没见过的心腹内侍郑安急忙为他披上狐裘。
明太子顺着人流,一路走到净手的全钟殿偏殿,净手出来之后,捧着狐裘的郑安又急忙抖开走上去为他披上。
全钟殿偏殿是个穿廊殿,就像那些一横横栏窗漏顶的那种样式设计,能见天的,新年暖房放了很多花卉,披红带彩的青松繁花和沁冷的空气,很多人过来这边透气。
裴玄素一眼就望见从殿内净房出来的明太子,明太子也一眼就望见他了,但视线一瞥,状似不识掠过。
裴玄素随着众人一并行了众礼,视线落在对方的肩背上,却不禁顿了一下。
明太子淡声叫起众人,并对他认识的知道的官阶较高的几个点了点头,包括裴玄素。
“裴督主。”
素雅淡然的天潢贵胄成熟青年,微微侧头,一张陌生的面孔,明太子视线掠过裴玄素赤红的赐服和滚边紫貂大氅,淡淡颔首,如雪山青松的清冷转回视线。
“喂,我说裴玄素,参加大宴很得意吧?”
没想到一个月不见,直接鸟枪换炮了,裴玄素居然上了朝堂,今天还赴了新年宫宴,韩勃有点羡慕妒忌恨,用膀子拐了拐他:“大宴的酒菜好吃吗?”
人家在里面吃席,他在外面守卫吃西北风,简直了!
韩勃是昨天才回来了,一回来嘴巴就没停过。他拐了几下,发现裴玄素没动静,一侧头,见裴玄素直直盯着明太子背影,不禁奇道:“怎么了?”
“没什么。”
裴玄素回神,却下意识蹙了一下眉。
他与谢青灵,相识同游是春秋夏,没有过冬季,穿上厚厚的棉衣和披上狐裘大斗篷,一坐一站行走,就没发现相似之处。
但净房殿内为防赴宴朝臣酒水沾湿衣物有需真更衣的,炭盆放得很多很旺,很热,进出门外有小太监专门负责捧斗篷大氅的,加上出来透气的,人其实很多。
但明太子出来再披上狐裘这惊鸿一瞥,裴玄素突然发现,这个肩背轮廓也有几分神似。
可瘦到一定程度的高个子青年肩背都颇几分相似,尤其穿着厚衣垫起,其实也没有那么像。
但裴玄素蹙眉,他心里残存的那几分不安不禁动了一下。
韩勃叫了他几次,他才猛地回神,“我回去了,”他瞥韩勃一眼,把紫貂大斗篷扯下扔在他身上,“穿厚点。”
“省得生病了还要义父挂心。”
他快步走了。
韩勃骂骂咧咧:“我年轻,不像你们老人家那么不耐寒!”但摸摸貂氅,这级别的貂氅连他都没,罩在身上怪暖和的,他也就把系带和扣子拉上了。
……
明太子带着人加快步伐沿着宫廊往回走。他感觉得到,裴玄素的视线落在他的背影上。
宫廊转弯的时候,那六七个人还没转过来,郑安声如蚊呐:“裴二公子好像已经起了疑心。”
明太子淡淡道:“这是正常的。”
如果不起疑心,他就不是击溃十六鹰扬府的裴玄素了。
“好了,不要再说话。”
那七八个太监紧随其后,已经转过宫廊了,郑安立即闭上嘴巴。
……
新年大宴二更方散,从上到下人仰马翻,裴玄素刻意控制,但也喝了不少酒,群臣敬二帝各三轮,每轮三樽,樽樽需尽,还有敬那位今天新重册的皇太子又是二轮,诏书当宴宣读后又跪敬三轮。
以及他和窦世安几个微举干尽的,哪怕在宴席一直只是举着酒杯装相看戏,必要的也有四五十樽了。
宫宴酒水又是颇为浓醇的玉泉酒,大宴结束,好些朝臣都已经东倒西歪了。
裴玄素倒还好,从他装醉试探亲吻沈星就能看出,他酒量其实非常好的。
醉是没醉,只是当夜,他睡下不久却做了一个噩梦。
那个一个庭院深深的偌大院榭,深秋初冬,梧桐黄叶在夜里无声被西风卷下悄然落了一地,赭色的隔扇,紫檀楠木彩画,垂帷重重云锦浅杏绯红,非常奢华的屋子和摆设。
他又做那个梦了,这次从屋外进去的,视野从护卫黑色的长靴侧面无声越过,进入那个有着偌大华丽的正房,绕过一重重的垂帷,他又看见了正在欢爱.的那个男子和女子。
他每次都看不见这两人的正脸的。
也只看见两具交缠的声音,他其他声音听不见,但那种啧啧水声和那个女子蹙眉的闷哼喘声却像是在他耳边放大响起,入侵脑海,非常有亲临其景的感觉。
他这次,居然看见男子整个后背身影,清晰看见对方穿着一条黑色的皮裤子在做的。
这是什么?
他有些奇怪。
他的感官又开始拉近了,一下子好像就在那两人的身边,跟着他们颠簸抽缠,最终男子一轮猛.动,结束了,他将那女子放倒玫红色的锦垫上。
青丝雪肤,起伏的呼吸,那纤细女子仰躺在榻上,细细喘息着,她紧闭着双目。
裴玄素的视野慢慢拉上去,这次他居然看见了女子的面庞,不再只在颈脖以下停留。
顺着如瀑的黑发,视野继续往上,那女子柳眉杏目,满面潮红,绝色温婉的如诗面庞,但彻底没了婴儿肥。
赫然竟是沈星的脸!
他吓了一跳。
只是梦中的他,反应钝感了很多,明明受了很大的惊吓,梦中的情绪却很平静。
那男子披上寝衣进了隔间的浴房。
一面很大的黄铜立镜,男子站在镜前,他的脸还有剧烈运动后的潮红,但眉目却又一种沉殇。
他进来之后,一下没有在外的威势阴冷,整个隔间好似被一种悲哀所充斥……
“他”静静站在镜前,盯着黄铜立镜自己的脸。那个男子,有一双斜飞入鬓的剑眉,妩媚凌厉的丹凤目,眼角一抹晕红,苍白的皮肤嫣红的唇,太监阉人特有的长相。
五官放大,视野一一单独掠过,这人眉目有一种让人惊心的似曾相识,视野一动!裴玄素赫然看见“他”的全脸。
——黄铜立镜之中,那男子的脸,赫然竟然是他自己的脸!
不不,不一样的,那人的脸明显成熟不少!并且最重要的是,明显具有了裴玄素妆后、也是就平日多年韩勃赵关山梁彻他们那种具有阉人特征的脸!
但“他”汗珠滚下,喉结微动,偏小,明显显没有化妆的!
看清“他”的脸一瞬,视野骤然下移,裴玄素清晰地看见那人赤果的某半身位置,那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半个碗口大光秃秃丑陋至极的黑褐色圆疤!
那人单手拿着皮裤子,衣襟敞开,裴玄素看得清清楚楚的。
最后一幕,“他”抬眼,仿隔着时空在梦中对视上他的视线,裴玄素被惊的白毛汗都出来了。
这一下惊骇,非同小可,裴玄素当即就吓醒了,整个人“呵”一声从床上翻身坐起,惊喘着,霎时冷汗热汗湿了一后背!
“匡当”一声,连床头凳都被他踹翻了。
“主子!”“主子!”
守夜的是冯维和孙传廷,两人一个在角房睡上半夜,一个在门外守着,闻言冯维急忙转身,擂了几下门,直接抽出匕首把门栓挑飞,前后脚冲了进来。
“……没事,做了个噩梦。”
裴玄素喘着气,真是见了鬼了,他自从服药之后,就没怎么做过那梦了,他还私下重赏了老刘,赵关山知道后又赏了一次。
谁料今夜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又做起来了,还惊怵得无厘头极了。
裴玄素浑身汗毛竖起,眼睛还残存着方才与对方对视的感觉,那双眼睛的冰冷孤绝含戾带翳,他赶紧使劲揉了揉,那种异样感才散了。
冯维和孙传廷赶紧一个去倒了茶来,另外住在小跨院的邓呈讳和一进守夜的宦卫也冲进来了。
冯维出去说:“没事,都回去吧。”
冯维把冲进后院的宦卫们表扬几句,让他们回去了。
裴玄素喝了两口温茶,才从那种白毛汗的惊悚感恢复过来,咒骂两句,浑身汗津津的,他转念一想,吩咐:“让人打水来,我要沐浴。”
裴玄素是故意的,抬水沐浴的动静挺大的,现在还不晚,沈星大概率是还没睡熟的。
那边推膛烧火,一桶桶预留热水提出去。井水再挑进来,加进大锅里使劲烧,等差不多又急忙往中路正院二进那天抬去,人进人出动静挺大的。
沈星今晚也参加新年大宴了,不过她们不是在朝天殿正殿,而是在体元殿偏殿那边,没什么大人物,她们除了祝酒遥敬之外,也乐得自在,爱吃菜吃菜,想喝酒才喝酒。
沈星现在和同僚相处得很好,大家说说笑笑,一直到宴散。
大概喝了酒的原因,她有些热,回来后自己一个人吹烛后抱膝坐了好久,热热的乱哄哄的也不知想了什么,刚躺下一会,就被惊醒了。
她坐起,急忙张望一下,发现好像是裴玄素那边,他从来没有半夜这样的,难道又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
他先前情志病那事,大宴前还特地私下叫了老刘来问过,老刘说酒水确实是和补药是有些相冲,但停几天就好,不会有太大影响。
她就有些担心,开门张望了一下,就叫徐喜去问一问。
裴玄素刚刚洗了个澡出来,冯维敲门,他打开,冯维笑着小声说:“徐喜来过了。”
他赶紧回床上躺着,顺便让冯维赶紧去把熬的解酒汤药端上来。
没一会儿,沈星果然过来了。
虽徐喜回来说,冯维表示没大事,但以裴玄素一贯作风,大概报喜不报忧,她到底放心不下,穿衣披上斗篷,往这边院子过来了。
二进院灯火通明,说起来,沈星也很久没来过裴玄素这卧室后面了。
一进屋,绕过屏风,就见裴玄素躺在床上,雪白寝衣,脸色有些泛白,鬓角还有些水汽,他正撑着要坐起,床前小几还放着一碗药。
“你还说你没事?”
她加快几步走过来,冯维赶紧搬了一个墩子来,她坐下,帮着把药碗递给他,“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才是啊。”
可大宴的酒不能不饮,也不能不去,沈星不免有几分忧愁。
她帮他用汤匙把汤药搅了搅,见不怎么热了,才递给他的。
别管怎么样,此刻真情流露,关切担心。
“嗯。”
裴玄素一口把汤药干了,生怕被她看出来是解酒药,他其实原本是故意的,就是看着还不晚,他就想看她过来,想看她在意他关心他。
但当她真的夤夜披衣而起,闻讯面带关切担忧和对现况的无奈,他心里原来的那些欢喜雀跃,又蓦地转为一种柔情满溢的逶迤情感,包裹贴着他的心,让他整颗心脏都恬静柔软成一团。
他放下碗,小声说:“我做噩梦了。”
但噩梦内容他不想说,把沈星引过来,他又舍不得了,见她鸦发蓬松微乱拢在一侧,他捡起侧面的风帽给她戴上。
大大深紫色的风帽,罩在她的脑袋上,让她看起来纯洁又添了几分久违的稚气,他小声催促她:“你回去吧,我没事了,洗了澡好多了。”
再三说着,让冯维把沈星送回去,他仰着头,目送她背影转出房门,灯笼的隔扇在窗纱渐渐远去,出了回廊门就看不见了。
裴玄素吐了口气,躺回床上,品尝恬静的甜蜜。
他脸贴着枕头,阖目。
他怎么能不喜欢她呢?
裴玄素独自静静品味着那种感觉,这份情感,就像一口深潭,他想他溺毙其中也是甘愿的。
檐下牛角风灯骨碌碌地转着,提水倒水的宦卫脚步声渐渐停了,庭院少了很多灯笼,渐渐恢复了夜的安寂。
等冯维回来,裴玄素问过沈星之后,他的情绪却渐渐从方才的甜意抽身出来了。
那个噩梦虽无厘头,裴玄素此刻也没在意那内容,但那梦中惊骇的感觉却始终有几分残存在他心上,一时半刻未曾彻底消散得去。
裴玄素披衣起身,赤足站在半昏半明的房内,雪白寝衣上批的黑狐斗篷一排三颗金扣系到了领口,遮住他的喉结和大半寝衣。
冯维他们原本还带着几分窃笑的,但很快就停下来了,无声站在房内,孙传廷回身把房门掩上了。
裴玄素立在黄檀镶玳圆桌的边上,灯火的阴影下,玳瑁碎片微微反光,其余地方又黑乎乎地看不真切。
他垂眸沉思片刻。
“孙传廷,你去分别去旻州、丰州、韦州,戈阳州的高邑县、巨鹿县和安定州的寿县、朱提县、金家堡去一趟。”
“你称病,悄悄出府,去镖局挑了人,私下去一趟。”
裴玄素霍地转身:“你去确认,谢青灵是否在这些地方的其中之一。记住,你要亲眼见到他。”
谢家的北地大商人,谢青灵是家主谢茗辛的独子,谢家很多地方都有产业和家宅。
谢青灵不一定在旻州老宅,但他腿脚不便,若非当年遇上裴玄素一见如故,他是不会到处跑的。
裴玄素昔日交游广阔,他从龙江回来进西提辖司,曾经写过很多信寄出去。
有人给他回了信,但更多是没回的,自此断了联系的。
那些没有回信的,裴玄素只当不曾相识,不管曾经关系多么的好。
一场家变改变太多,别人对他避之则吉再正常不过。
裴玄素现在也算心硬如铁,他爱人亲人心腹下属的界限都已经重新划分。
他是第一次重提断联的故人。
夜色深沉如泼墨,正旦深夜更鼓交加之时,夜虫不鸣,风声不见,只有无声的黑暗无处不在。
裴玄素已经彻底敛了笑,眸底暗色沉沉一片,阴影中有一种蛰伏的戒备和凌厉。
他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那个幕后黑手的踪影。
但裴玄素却有一种感觉,对方一直在很近的暗处窥视自己,芒针在背的危险感如影随形。
裴玄素这个人嗅觉敏锐,虽然种种证据都表明不可能的,但他心底的那点不安,最终促使他下了这个决定。
还是看一看。
看一看他才能安心。
邓呈讳当年小女儿出生,回去了好几个月时间,剩下冯维和孙传廷全程跟随左右的,两人都认识谢青灵。
冯维跟出跟入加性格外向,东都这边认识他的人更多。
而孙传廷年长,办事更稳重更让人放心。
裴玄素点了孙传廷亲去。
孙传廷肃容,“啪”一声单膝下跪:“请主子放心,我明天都动身。”
第60章
檐下的牛角风灯在深宵中轻轻晃动,投下一圈圈晕光,低头穿过回廊两个院门回到自己的房门前,沈星撑着笑冲冯维道谢,又让徐喜赶紧回去睡,她自己就推开房门进了屋。
人回来了,睡意却没有了。
她有点心事重重吹燃火折,把屏风后床头小几的短烛点燃,却没有换衣服,抱着刚解下来的披肩在床边坐着。
裴玄素今晚的眼神像有钩子似的,看得沈星心里莫名有一种慌。
但实际上自从明太子重出后,她本就坐立不安,尤其是今晚,监察司女官们入宴的体元殿就在更衣的全钟殿不远,殿里烧炭太热,她们推开了一扇窗,沈星不但近距离望见了明太子,她还望见了人群边缘和韩勃站在一起的裴玄素。
天蓝皇子服饰,身上仅一枚腰间垂下压袍的白玉佩作配饰,形销骨立的清瘦男子,喧闹中,朱红隔扇和宫廊,茕茕孑立。
他立在哪里,有一种万千人俱往矣的淡然蛰傲。
而裴玄素恰好是另一个极端,殷红夺目的华丽赐服和绣金翼善冠,他脸色微见几分苍白,却是描绘过的那种阉人特有的阴柔之色,秾丽至极的五官轮廓混合这种阴柔苍白,衬着浓靡奢华的大红赐服,哪怕他站到最边缘,都不掩其摄人的美丽,很是夺目。
这两人一东一西,一个在宫院人群边缘,另一个在另一边的宫廊最尽头。
沈星无意一抬头,却恰好将这两个男人都收进视野之中。
她还望看见了裴玄素短暂望着明太子背影的那一幕。
裴玄素状若无事,惊鸿一瞥,随意就挪开了视线,但沈星前世今生太熟悉他了,她一眼就看出来了,他瞥的就是明太子的背影。
她心里不由惴惴,明太子会就是那个义兄吗?
可这是为什么呢?
沈星也没想通,但此刻在短烛的灯光下,她抱着披肩坐在床沿,却清晰地知道了自己正身处裴玄素这一段惊心动魄的过去之中。
她紧张,她惴惴,又不敢轻易动弹触碰,这几天都是处于这种情绪之中。
在这个冬末春初的安寂长宵,她蜷起膝盖抱着怀里的披肩,突然想起了上辈子刑场上的景昌。
那是一个吵杂的午后,太阳光明晃晃的,刺得她几近晕眩,人群肩摩踵接,叫好惊呼声此起彼伏,穿透她的耳膜,她脑子嗡嗡作响,她踮着脚,呜咽拚命仰头。
有十六个邢架矗立在高高的刑台上,井然肃杀的刑场最后面的高台大桌后面坐的,是一身黑甲铁血冷硬正襟危坐的监刑蒋无涯。
又薄又细的柳叶刀刃割破衣裳、皮肤,鲜血溢出来,染红浸湿,一刀又一刀,刑架上的人很快体无完肤,血葫芦似的,惨不忍睹。
刑架上景昌乱发垂下,他紧攒双拳,痛苦到了极致,竭力绷着,克制最后给她一个隐忍的眼神,让她快走,速速离去。
这是最后一眼,她被落泪的徐芳几人、景昌心腹们等人,还有孤身出现匆匆赶至带伤面色惨白的二姐一把捂住嘴巴,不给她看了,无声往后退,带着她离开人圈,匆匆遁走了。
沈星心脏绞成一团,痛得她死去活来,所有人泣不成声,拚命跑着。
还记得上一次见面,景昌还说要给她带生辰礼物。
期待了很久,她十八岁生辰礼物,最后等来的是一场死去活来痛彻心扉的殇和仓皇的奔跑。
二姐也死了。
死了好多好多的人,为了争取让她活下去,他们不断牺牲在她面前。
沈星捂住脸,眼泪控制不住,她深吸了一口气。
哭了一阵子,胡乱用披肩抹了抹眼睛,她盯着跳动的灯火,又想起的裴玄素。
上辈子那个阴沉冷酷又喜怒无常的男人,他有种种的不好和坏,她却借了他的手,替她的家人和许多许多曾经为她家和她献出生命的人复了仇。
前世不管那些人谋算的是什么,他们一个都没有得手成功的。
全部都被裴玄素送到地狱去了,并且大多都死得挺惨的。
就光凭这一点,沈星对那个男人情绪再多的复杂不谐,她也没法真正把他恨起来。
她最多就拚命避着,她绝对不愿意重蹈覆辙了。
说起她和裴玄素之间的不谐,也是相当惨烈。
沈星怔怔盯着烛火,仿佛穿透时光,望到了曾经的某个冬日午后。
青蓝绣明黄帐缦,银红椅搭,偌大幽静的重阳宫大殿,平静突然被那个脸阴鸷得滴水的男人打破了。
他提着锋锐长剑,身上喷溅的鲜血浓郁而新鲜,拖着一个人,大踏步进了她的寝殿大门。
他来势汹汹,面目阴鸷血腥到狰狞,通身那个骇然的杀意,宫娥太监惊慌奔走,有上前阻挡的,被他盛怒下一脚踹飞吐血生死不知。
惊恐的尖叫声一下子纷乱充斥了整个大殿,挡在她面前的太监宫人很快被清走了,徐芳徐守和她的护卫被他带来的人控制住了,打斗声和急喊声在窗外。
但她惊慌失措之下,都听不清了。
两人之间的纠葛,有好的,但也很多坏的,沈星因为外甥同意徐芳派人刺探过他那边,他发现后暴怒,专门把人拉到她面前宰的。
一剑穿心,陡然抽出,热血狂喷,喷溅了两人一头一身。她尖声骇呼,他一步一步逼近,她仓皇后退,最后腰部抵住墙边的方案,重重往后一仰。
那个男人双手掐着她的肩膀,恨不得吃了她,双目染血眉目狰狞,甚至把手放在她的脖颈上,毫不怀疑他那一刻闪过猛地加力的念头。
她骇然。
最后他重重甩开手,把她摔在地上。
那一次,他险些杀了徐芳。
他盛怒甩开了她,掉头就冲出去,徐芳等人已经被韩勃等联手制服拿下了,钳住双手反剪刚站着。
她拚命冲出去,阳光晃得刺眼,血腥一头一身浓郁,她死死挡在徐芳面前,嘶哑:“你要杀他,先杀了我,是我下令同意的!!”
那一瞬,他那个恨极狠戾的冰冷眼神。
徐芳重伤,被裴玄素踹断七条肋骨,吐血昏迷不醒垂危,她守在徐芳的病榻,惊惧痛哭又惶恐的那一天天一夜夜。
烛光微微跳动,沈星深吸一下鼻子,用力捂住脸。
往事不堪回首。
她其实也不是不知道,立场相对问题,她和前世那人,真的不能说谁对谁错。
尤其到了最后,外甥的选择作为,证明了站在裴玄素的立场上,他对外甥的所有钳制和防范都是没错的。
稍有不慎,他付出的就是身家性命和身后所有人作为代价。
他没错,她也没错,但这只是前生两人不和谐的冰山一角。
带给她的创伤却是真实存在过的。
太复杂,太多纠葛,太心有余悸,哪怕有一丝可能,她都不会再愿意重新再经历一次。
她根本承受不住。
就像长途跋涉千里的旅人,好不容易重新开始,上一段路程已经脱力,再把她扔回最开始的重头,她根本走不过来的。
沈星深吸几口气,把披肩放到一边,跳下床,跑到脸盆架子拧了冷毛巾擦了一把脸,长长吐了一口气。
冷水洗了脸,她清醒了很多。
包括思绪。
方才那些动魄惊心的回忆冲淡了回来路上的那些心慌。
她就想,做人不能太自恋。
她没什么好,前世唯一就是皇后太后的身份,哪怕她当皇后的时候,他还完全没有那个想法。
他当初被人设计中了专门备给阉人的春天药物,被引到那个宫殿,她也被下了药,那半个晚上,他绷着脸,身体僵硬如铁,在药力催动下撕了她衣物和她缠在一起的半晚,他脸色骇人的可怕,她身上他什么都动过了,就是没伸手拿被人放置在一边圆凳上的玉.势皮裤。
最后他把她扔进地道让她自己回去的。
肯定是她当了太后之后,政治利益加身份加成,他才想钳制她。
两人也解开了从前不少误会。
那时候他才动了心思,才下得了嘴的。
真是委屈他了。
沈星有些忿忿,又有些涩然。
她把毛巾放回脸盆架子上,展开,捋平挂好,转身回头到屏风后。
屋里暖烘烘的,两个大炭盆一边一个,这辈子裴玄素不管多忙,都不忘叮嘱给她和裴明恭的房里添炭,就怕他们两个冷着。
沈星把外衣脱了,挂在木桁上,靴子也脱掉,穿着袜子站在床头小几的脚踏上。
她盯着被微微烛火照亮的浅杏色锦帐,就想,他喜欢的,是元音公主那样的。
一想到元音公主。
裴玄素上辈子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沈星的心一下冷下来了。
她撇撇嘴。
这辈子,他对她好,那她也对他好,这样就很好了,不是吗?
说来可怜,沈星没什么情爱经验,也没有女性长辈在身边指导过,她甚至两辈子连一对正常情侣都没怎么见过。
身边要么太监要么宫女要么护卫,最多有个男性长辈,像沈爹,但也寥寥,更不会和她讨论这些。
两性情爱,她真懵懂,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有,上辈子的畸形关系和从小的生长经历让她不知道怎么样才是正常的。
她就像一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人,自己背负着沉甸甸的过去,怀揣着伤口小心往前走,再也不敢往那边迈一步。
沈星抿唇,盯着浅杏锦缎帐帘好一会儿,回神,她闭眼,长长吐了一口气,低头把烛火吹熄了。
“噗”一声,屋内归于黑暗。
她在黑乎乎的脚踏上站了一会儿,低头把袜子扯掉,放下帐子上床躺下了。
……
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沈星吃早饭时得知孙传廷装病,准备今天就动身悄悄出府北上旻州的时候,她一愣。
“府里没个暗中出去的通道,实在太不方便了。”裴玄素道。
他一瞬想起先前孙颖那次和神熙女帝的耳目,还有那个让他警惕戒备芒针在背的幕后黑手。
府里只有这几个大门小门,哪怕翻墙,有人有心盯梢,总是难以避过的。
他动了挖地道和在外设置一个新联络处的心思,说话间,叫人取了纸笔来,略略思索,很快在宣纸上绘了一个地道网,边缘还添了好几个联络点的备注。
裴玄素要么不弄,要弄他就不是小动作,地道直接设了七条,其中那几条是贾平等人可以知道的,剩下两条是绝密,只有他本人沈星哥哥和冯维三人能够知道。
饭厅就他们几个,裴明恭听见弟弟说正事,他不吭声乖乖吃饭,冯维三人小声就裴玄素说的给意见讨论。
裴玄素当场就吩咐冯维和邓呈讳去联络人,等打算稍候去找董道登。今晚就开始动工。至于土方什么的,年后借口修葺侯府,他新近搬进来不久,有调整再正常不过。
孙传廷就没吩咐了,听裴玄素叮嘱,孙传廷今天白日就会出府,去镖局点了人,悄悄北上旻州。
沈星:“镖局?”
裴玄素一笑,他低声说:“我早年弄的一个事儿,里面放了一些人,做些私下的事情很合适。”
说起早年的那些恣意傲然少年时光,恍如隔世,他笑容淡了淡,但很快撑起来了,侧头冲沈星笑了笑,看看她的碗:“你快吃,别管我们,菜都冷了。”
沈星也笑下,忙低头吃了几口。
但她很快就放下筷子了。
镖局,她第一次听说,但也没很稀奇,裴玄素这个人精力特别充沛,从年少开始就爱折腾太正常了。
她也没深问,毕竟她上辈子就知道,裴玄素底牌不少的。
沈星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她望着侧身坐在裴玄素右手边圆凳上低头讨论的孙传廷,她望了两次,孙传廷这人其实也很敏锐,就发现了,“星姑娘?”
沈星连忙伸手摸了摸自己头顶,示意他发簪有点歪了,还没出门大家都没戴帽子。
孙传廷笑了笑,伸手扶了扶整理一下,就好了。
两人相视一笑,沈星低头胡乱拿了个芋糕有一口没一口啃着,裴明恭这个坏孩子学她,也捻了个芋糕歪着脑袋瞅着她啃,被沈星敲了下头。
孙传廷笑,低头继续低声和裴玄素他们讨论着图纸。
沈星敲完裴明恭脑袋,脸上的微笑却敛起来,她有些心神不安。
因为孙传廷的出门。
上辈子,沈星是没见过孙传廷的。
但曾听冯维和邓呈讳低声商量的只言片语,那时候是清明前,两人似乎要买什么东西私下遥拜祭谁。
沈星当然知道裴玄素一路走过来身边牺牲倒下了很多人,亲近的,生疏的,近卫、宦卫,他都一一抚恤到位了。
他对为他卖命的人很好的。
但冯维和邓呈讳记住并特地拜祭的,她猜可能是孙传廷。
孙传廷必然是牺牲在前世她认识裴玄素之前的。
沈星其实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肯定是不是这件事,但一听见孙传廷单独领了任务出远门。
她心头当下就惴惴了。
她是个心肠并不硬的人,她不想身边任何一个认识的好的人死去。
但不去绝对是不行的。
并且她也根本不确定是不是这件事。
思来想去,沈星匆匆回房一次,她私下从鱼龙补服的腰带上倒数第三个铜镶玉装饰扣内取出一枚薄薄的梅花状墨玉牌,就是当初在莲花海大姐徐妙仪给她的那个,说是徐家的信物的那枚墨玉牌。
沈星找出印泥盒子,取出一张干净的丝帕,把墨玉牌正面按在印泥盒子里,拓在白色丝帕上,而后反面又拓一次。
她赶在出门前,匆匆拿着这张拓了墨玉牌鲜红印鉴的白色丝帕,赶回花厅拉着孙传廷到一边。
她把丝帕递给孙传廷,而后说了一个人名:“戈阳卫左海川指挥佥事,左将军,他是徐家的人。万一有什么,你可以去找他,这是信物。”
左海川是徐家的铁杆,旻州丰州等地已经毗邻北疆,左海川在北边多年,经营不浅,她怕万一真遇上什么,也可以多条路求助。
孙传廷小心折叠起帕子,收进怀里,他笑道:“我知道了,谢星姑娘。”
沈星也笑了笑,她叮嘱:“你小心,要多多带人,我们等你回来吃春团。”
“好!”
孙传廷今天称病,两人说了一会,他就出门说不舒服,请假回房了。
沈星站在回廊上,一直目送他背影转过回廊,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行人快步往外走,韩勃撇撇嘴,和顾敏衡梁彻等人疾步跟上,出门的出门,上马的上马。
回廊侧的柳树枝条被晨风吹得纷飞舞动,光秃秃褐色的枝条,春天无声逼近,很多东西蓄势待发。
……
正月初二,天气有了变化,今年第一股暖风自东南而来,翻山越岭抵达东都。
下午的时候,感觉就有点明显了,厚厚的积雪有些微湿漉漉的感觉,浮起了一层大雾。
坊间对着天气议论纷纷,有说如今二龙争天,小龙又返,这是天地异像。
有人担心农时年景,不过有熟悉农耕的人就说,去年冬季大雪,今年春又来得早,只要不是马上变暖,徐徐过了十五再春雪消融,农时还是可以的。
又有人接话道,那看如今虽三龙汇聚朝中纷纷乱乱,但看来国运还是强劲的。
这些茶房酒馆的茶客闲汉高谈阔论,却是没什么人理会他们的。
天气有了变化,神熙女帝和明太子这对母子之间亦然。
神熙女帝对明太子的情绪观感及母子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既是母子,又是君臣,还是皇帝与储君。
神熙女帝要幽禁明太子至死方出,除了太.祖朝的恩恩怨怨和他流着一半太.祖的血让她憎恨之外,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政治的原因,明太子的存在对神熙女帝的皇权和帝位是有威胁的。
并且是不小的威胁。
这些往昔不可调和的矛盾,因为十一年后再度相见,明太子苍白形销骨立,不可否认,神熙女帝到底涌起一种复杂的属于母亲的情绪。
只是可惜,这股属于母亲的复杂情绪,很快现实打散了,重生竖起另一种戒备和忌惮所高度覆盖。
初二,还没开印,神熙女帝就接到了重新组建东宫三府的奏疏。
东宫和其他皇子都是不一样,东宫占据整个中朝和内廷面积的四分之一,比皇帝太初宫或两仪宫也就小一半而已。
东宫之下有三府:詹事府、左春坊、右春坊。
分别对应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
皇太子是能名正言顺拥有一个小朝廷的,三府里面的都是有正经品阶的太子属官。
领头一拨太子詹事等官员,大朝常朝都有他们专门的位置,原则上原来职权不小的。
十一年前废黜明太子,整个东宫属官被全部血腥清洗,包括与之过从稍密的大小官员。
现在东宫三府自然是没有的。
明太子一重封,太.祖遗臣那边随即就上书,请旨重新组建东宫三府。
神熙女帝脸色不虞,把折子压下,只淡淡道:“暂时不需要。”
……
初三开印,今年第一个大朝会。
整个东都六品以上的文官武将,自朝天殿玉阶下一路排列至大广场。
静鞭响,神熙女帝与皇帝驾临,皇太子率文武百官伏拜跪迎。
玉阶之上,正中至高处是神熙女帝的明黄覆黑御案,神熙女帝一身明黄玄黑十二章帝皇冕衮端坐其上;而左下首往下一些的缓级上,又设了一张同样大小的御案,皇帝的穿戴和神熙女帝一样的帝皇大朝服。
当然,他神色沉沉。
这些都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就是在东边空置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的三阶玉台上,新设了一个不大的玉案,明太子穿一身今天凌晨才赶制完成的玉色皇太子冕服。
他很安静,参拜跪迎之后,静静坐回原位,微微垂首,没有和任何人有视线对视。
明太子孱弱而安分。
但太.祖遗臣急不迫待为他争取利益。
今天的第一件朝议大事,当然是去年末的十六鹰扬府改制。
“启禀二圣,臣以为,改制一事仍需仔细斟酌商议!” 说话是的履国公、平章政事司马南。
年前,委任东提辖司提督裴玄素为钦差监军的诏书已颁下了,兵符也一并随诏送过去了。
这个已经没法争了。
但可以添人的,司马南声如洪钟:“太子殿下刚刚回朝,正是为陛下分忧之时!不如让太子殿下一同前去,也好尽早完成改制。”
太.祖遗臣的文臣武将们显然是事先商量过的,圣旨下了,要抢裴玄素的监军总领改制之事不合实际。神熙女帝也不会绝对不会答应的。
他们退了一步,不领头,可以一同前去啊。
整个朝堂当即吵杂起来了,阁臣范亚夫立马出列:“臣附议!老臣以为,具体奉诏南下改制的文臣武将,确实应当仔细商议!”
文仲寅也出列:“臣亦以为是!范阁老处事严谨,夏侍郎擅长刑名闻讯,左军、前军都督府熟悉鹰扬府运作,也应当挑些人去。安陆王和安捩王是宗室王理应为国效力,上次钦差团他们也去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下场了,就回不了头,很多门阀家主和他们的势力的臣将都豁出去了!
他们的人去,皇帝那边的人也必须去。
反正,绝对不能让太初宫一系独立完成十六鹰扬府的改制。
司马南一开口,神熙女帝的脸色就彻底阴沉下来了。
先前那些母子复杂情感,此刻已经彻底被一个帝皇的危机感和愤怒彻底覆盖。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懑勃然而生。
她居高临下,甚至看见阁臣张守仁沉默一会儿,也开口说了两句。
这位太子少师张守仁,任武英殿内阁阁臣,一直没和文仲寅等门阀出身的首辅争什么,但一直都算支持神熙女帝的阁臣,为神熙女帝分化政事堂相权出了大力的。
神熙女帝看得清清楚楚,她这边譬如宋显祖这样素来以毒舌著称的太初宫忠实拥趸,立即就出口反驳两仪宫那边,唾沫横飞,甚至差点大打出手。
但却不怎么和司马南等中立派和开国功勋骂战,最多觉得后者说得实在过分了,这才皱眉反驳两句。
但却不是破口大骂那种。
太初宫这边普遍都是这样。
他们大约下意识认为,明太子是她的亲生儿子,其实明太子继位他们也觉得是可以的。
所以吵起来,少了很多锋芒,没能和中立派那边形成针锋相对的对峙态势。
但中立派和开国功勋那边略略迟疑,最后竟也帮着两仪宫那边争取起来了。
——他们这是担心,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万一两仪宫皇帝那边彻底完蛋之后,神熙女帝又会把明太子幽禁回去。
他们都怕了,不管怎么样,反正不能让神熙女帝把明太子再关回去。
今天的朝会争吵得异常的激烈,一直持续到过了午,强行退朝之后仍在拉扯之间。
一直到了第二天的常朝,最终不得不以神熙女帝稍退一步告终。
十六鹰扬府的改制,太初宫依然占据了大半的席位,占主导位置。
明太子也加入其中了,战斗力惊人的中立派和开国功勋满意了不再吭声。
皇太子就是皇太子,他嫡皇子的身份让他继位理所当然,只要人去了,这就是政治履历和资本。
对于两仪宫,其实他们挺纠结的,毕竟现在皇帝是皇帝,而神熙女帝是太上皇,明太子是太子,名分既定,万一神熙女帝身体不好驾崩的话……那可麻烦可就大了。
他们既想撑着两仪宫,以免神熙女帝把明太子重新幽禁,但又担心日后。
这种暗藏的纠结心态,神熙女帝看得真切,她心中一股巨大的忿懑油然而生,混合明太子带来的胁迫感,让她愤怒到了极点!
……
整个懿阳宫御书房犹如狂风扫落叶一般。
神熙女帝喘息着,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啪”一声重重砸在地上,“滚!”
宫人赶紧捡起碎瓷,连怕带滚捧着托盘出去了。
神熙女帝眉目凌厉,这些年,她对这些中立派和一起南征北战的大多数开国功勋可不薄啊!该封赏封赏,该怀柔的怀柔,子孙也关照照顾,也确实收拢到他们的心,他们一直都算支持自己的。
但和明太子一比,这一切就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他们迫切为明太子争取政治资本的那颗心,连高坐御座的她都深深感受到了。
有没出声的,但出声的占据了大半。
他们大概怕自己普遍都年过五旬,怕自己老了,会死。
更担心她先死了吧?!
神熙女帝有过心理准备,她既接明太子回朝,这群人肯定会为他争取政治资本的。东宫三府她不可能重设,南下改制她有可能会松一松手调和矛盾。
毕竟现在矛头对外,对准两仪宫。
但今天让神熙女帝再一次清晰的知道,她这个儿子,历来都是不亚于两仪宫般对她皇权帝位威胁的存在!
今天大朝之上,那些往日暗地里骂她牝鸡司晨寇氏窃国的人,全部都温顺下来了,生怕她迁怒明太子。
朝议结束,明太子同去南下累积政治资本的事定下,甚至有些老东西激动得直接晕过去了。
神熙女帝装看不见。
但她实际看得清清楚楚的,她愤怒到了极点!也深切感受到明太子的威胁到了极点。
宣泄怒火过后,把药喝了,神熙女帝脸色阴沉,情绪很快平静了下来,她吩咐:“去把赵关山裴玄素、寇承嗣,还有监察司的赵青、王云英、严婕玉都叫过来。”
“另外,把颜征和窦世安都叫过来。”
内、外,公、私,甚至颜征和窦世安并没有在朝上领的改制差事。
神熙女帝没有一并召见他们,而是一个一个见了。
只有一个目的:这次南下改制,从瀛州府一路到虎口关的鹰扬总府,耗时大概两个月左右。
这个全程之内,天罗地网密不透风,必须牢牢看管住明太子!
别人说什么不知道,但大体也差不多。
神熙女帝高居御案之后,裴玄素入内拂袖跪地见礼,神熙女帝并未立即叫起。
她冷冷道:“你兼管二事,除了改制之外,东西提辖司联紧必须牢牢看尽皇太子!不许他与外界沟通,不许有任何交流,也不许他见任何外人。但凡发现异动者,除了皇太子本人,余者一律可当场斩杀!”
神熙女帝一挥手,梁恩捧下一个托盘,里面是一柄金色的匕首。
“若有官员胆敢违谕造次,当场拿下,若抗令不尊者,必要时可当场用此匕斩杀!”
“是!”
裴玄素一凛,当即锵声应道:“臣领旨。”
“去罢。”
裴玄素略等了等,俯身退下,出了御书房。
他掂了掂手中的金匕,韩勃想问,他微微摇头,回去再说。
在这里说被神熙女帝知道,就是找死。
裴玄素瞪了韩勃一眼。
韩勃忿忿不平,也知道好歹,不敢说话,和何舟对视一眼,赶紧无声跟在裴玄素身后离去。
懿阳宫御书房之内。
神熙女帝连续见了多个人,包括寇承嗣,还有窦世安,两人都是掌兵的,回去已经匆匆点选了燕山后卫的亲信和羽林卫,这次专门给太子殿下当护军的。
一连见了多个人,今日又大怒一场,神熙女帝重伤之后身体确实大损,脸上已现疲态。
所以她把监察司放在最后见。
等赵青王云英严婕玉,这分别负责监察东西提辖司和宦营、五军都督府、刑部的三位监察使入殿,跪地请安,神熙女帝沉声道:“前面这些人,和他们底下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自己的心思。”
“监察司乃朕一手亲创,朕信任你们,你们此去,除了本部职责之外,另外最重要的是给朕监察好皇太子銮驾!有任何异动立即上禀,必要时可便宜行事!”
“听清楚了吗?”
三位监察使普遍年岁都不少了,却英姿飒爽眉目肃然,最大的王云英已经三十岁,她们都没有嫁人,一门心思拼事业,是神熙女帝精心提拔上来的心腹股肱。
三大监察使立即大声应道:“是!”
……
监察使们随即退了出去了。
独赵青留下。
时值傍晚,无诏太监宫人一时未敢入内点灯,今天是个阴天,微潮的风自半开的朱红槛窗灌进来。
偌大的御书房大殿仅有朱红槛窗投进的天光,大半笼罩在昏色中。
神熙女帝终于现出疲惫之色,她往后靠坐在御座的靠背上,伸手捻鼻梁的山根。
神熙女帝山根处有几处细碎的疤痕,不过随着年岁渐大,现在已经不明显了,不需要用脂粉遮盖,也看不出来。
赵青上前,轻轻替她揉按头部和肩膀,好半盏茶,她蹲下,在神熙女帝椅边,轻声:“外祖母,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别生气。”
神熙女帝一生刚强,但重伤大病后,御医反覆叮嘱过,说要少生气的。
神熙女帝张眼盯着她,年轻的女子一脸忧心和关切,那张眉梢眼角带着神似的面庞,半昏半暗里,她盯着赵青,仿佛透过了时光,看早逝的女儿。
她那个为了父母兄弟反目成仇焦急大哭、不断迂回想斡劝的女儿,但她怎么可能劝得住呢?兄弟接二连三死去,甚至有被父亲杀死的,弟弟协助父亲想杀母亲,女儿伤心绝望,最后夹裹的抑郁病逝的。
神熙女帝说:“外祖母没这么容易死的,别担心,好孩子。”
“外祖母还没看见我们元娘出嫁呢。”
赵青抿唇:“外祖母,我不想嫁人。”
神熙女帝给赵青精挑细选了夫婿,是葵国公的小儿子,性情温和品貌俱佳,但赵青不想嫁,葵国公府也不敢有意见,就这么等着。
赵青几次说想取消婚约,可神熙女帝就是不同意。葵国公府是真正的中立不掺和,这次也没有下场的,老葵国公是追封的,现任葵国公很有分寸。
将来不管如何,葵国公府大概率不会被卷进去。
这是神熙女帝精挑细选给外孙女的好人家,将来不管赵青想进想退,都有路。
神熙女帝便说:“不想嫁人就以后再说,你先做你的事。”
神熙女帝抬头,庑顶飞脊,天空云卷云舒,“这次南下,监察司要盯紧太子,你能做到吗?”
“你会觉得外祖母心太狠吗?”
神熙女帝的脸色沉下来了,她低头看赵青的脸,这一刻带上几分帝皇的森然。
“太多人替他出头了,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干,就有人迫不及待争取让他握权。”
神熙女帝面无表情,说到最后露出一个讽刺的讥笑,冷冷道:“这些年外祖母可待这些人不薄,他们在背后骂外祖母,外祖母不少都只当听不见。”
苍老威严的女声呵呵冷笑,一敛,神熙女帝目露森然的忿懑,“可这都及不上一滴血脉啊!”
她语气再度染上几分狠戾:“真真是可恨至极!”
赵青听着,难受得泪流满面,她低头悄悄擦拭了去,睁着有些泛红的眼睛,端正跪在地上,拱手肃声:“青儿不会。谨遵陛下圣谕!臣定当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
她咬着牙关,狠狠地想。
外祖母一生坎坷,她心疼她的外祖母。小舅舅可怜,但她只能二选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