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两仪宫。
同一片夜空,不一样却又有很多雷同的心境。
楚元音当晚就接到了裴玄素传回来的东西——他筛选过后,认可她可以用来上呈神熙女帝以作进一步投诚之用的。
楚元音原以为他必然会抽出许多的,不过听不听他的,是否全听,仍待她考虑。
但东西传回来之后,却发现几乎原样不动。(注1)
这个权阉,也不知在想什么?
但楚元音坐在病榻前看的信,小妹侄儿在隔壁不安梦呓,龙榻衾枕的皇帝瘦骨潮红几乎感觉不到呼吸,这个寂静的夜晚,她清晰地知道,父皇快要支持不住了,从今往后只有她一个人顶着。
次日,楚元音叮嘱了妹侄,带上几个仅剩的近臣,悄然去了太初宫。
神熙女帝接了东西后,褒奖了她几句,问她还有没有其他?楚元音低头,说目前仅找到这些。
楚元音提出请求,求给侄儿封地,绥平王一脉低调退场得个王位,神熙女帝说不是不行,但没有给出日期。
楚元音明知神熙女帝给她画大饼,但她只有咬牙谢恩了。
她最后求了一个监察司女官的职位,参与其中为女帝效命上述呈上的东西——她不等在外面干等,必须参与到其中去。
出来之后,天微蓝有点阴,她尽力不泄露情绪,无声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走。”
……
在四月,发生了不少大事情。
先是皇帝驾崩了。
苦熬了大半个月,皇帝终于伤重熬不下去了,在四月初四深夜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位枭雄一时曾经剑指神熙女帝的帝皇,在掀起无数血雨腥风之后,寂寥地落幕了。
两仪宫、全程缟素。
但相对而言,皇帝的凶礼还是很落魄冷清的,因为属于两仪宫和太初宫对垒的时期已经过去了,神熙女帝并不需要为皇帝服丧,整个太初宫一如既往,她甚至看城中那些素白挺不顺眼的。
已经正式入夏,神熙女帝借口天气炎热,下旨往玉山行宫避暑,带走了大半的皇城禁军、衙军和大半个朝堂。
从上到下,整个政治中心都随之转移。
这段时间,裴玄素非常忙碌,准备御驾前往,除了东西提辖司,还有宦营。宦营亦属八亲军之一,神熙女帝不全信他,贴身拱卫这些轮不着宦营,但好歹也用一半,宦营同负责行宫外围的警戒和巡守之一,另外还有对东宫的监视和警戒。
忙得不见人影。
沈星也是,整个监察司东西提辖司和宦营部随着御驾转移,需要整理收拾的东西也不少。她自己负责的勘察台大小事情一大堆,一直到了十五,才堪堪随着御驾抵达玉山行宫,之后把分给她们的衙门值房整理妥当,重新当值上了轨道。
林林总总,详细不需细提。
玉山行宫距离东都城并不远,距东都南城门大概一百二三十里,就在京畿南界的边缘上,快马半天就到了。京畿平原四面环山,呈东西长条走向,有几个天然的大豁口,其中最大一个冲南边的,这里就是前朝赫赫有名的兰庭宫。
前朝百里兰亭,依山临水,磅礴巍峨,又滔滔波涛。前朝末帝挑选的建设奢靡行宫享乐之地,想当然是冬暖夏凉,重峦叠翠,幽静之余,又毗邻繁华膏腴之地的。
不过开国之战,这座兰亭巨宫就被别的军阀焚烧过;开国之后,也不曾修葺重建过,至太.祖年间,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夫妻反目,夹杂着门阀之间的剧烈斗争,兰庭宫一夜大火,焚毁了超过七成——九皇子被掳走致死,实际失踪,就是那次的大火。
兰庭宫被凋空了很久,一直到了太.祖皇帝晚年,身体每况愈下,又深受早年战事伤病困扰,于是才命人把剩下的部分修葺重建了一下,为玉山行宫,想用作晚年调养的之用的。
不过玉山行宫刚刚修葺好,太.祖就驾崩了,一天都没住上。
神熙女帝恨屋及乌,原极厌恶这座行宫,连维护的经费都一度断了,但她如今状态,却不得不捏着鼻子重新修葺之后,御驾驻跸这座玉山行宫。
……
女帝个中种种的缘由和情绪,沈星也不知道。
此刻,她正身处这座玉山行宫前朝的山麓位置。
玉山行宫,坐落在整个玉岭山脉的南麓的玉屏山南侧,往北望,是京畿和东都;往南则是前朝陪都兰亭本朝已经不是陪都了改名兰庭州,富庶繁华,乃大燕第二大繁庶大州。
往北,一朝京师的威严整肃;往南,富贵膏腴一片繁庶。
银胭河穿过东都,汇入绣水大河。京畿平原八水汇聚,其中有六条而汇入长逾千里的绣水大河的,这条浩汤大河,溯游往玉岭东侧拐了个弯,往西直接擦过靖陵。
——靖陵距离玉山行宫约莫一百三十里,和太祖皇帝的陵寝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永不相见。杜阳也在那边。
靖陵是神熙女帝的在建陵寝,神熙女帝不与太.祖皇帝合葬的,已经快竣工了。时人事死如事生,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所以神熙女帝才会两度亲自前去靖陵检看。
有绣水大河,登龙舟自玉山行宫至靖陵,也就大半个白日的时间。
这是沈星等随御驾抵达的第三天,忙忙碌碌,上了轨道,今日登上被借调工部勘察了一遍整个外朝——因为修葺时间仓促外朝只是次重点,怕有什么危墙蛀枋没发现或瓦片没挂好,砸到人就麻烦了。
整体还是很好的,有些边边角角,各部自行收拾一下就行了。
出来之后,已经是半下午了。
今天是个阴天,太阳在厚厚云层后透出一片亮白。玉山行宫确实是个好地方,负阴抱阳青山巍峨,一进入玉山行宫地界一带,那种夏日炎炎的感觉一下子就没有了,被树木泥土的清新之息环绕着,整个人一下子凉爽清透心静下来的感觉。
当然,心静不静,这个还是因人而异的。
外朝在山麓的位置,一片徐徐铺开,但因为整个玉山行宫范围地势都高,她们站在外朝通往行宫外的林间小径上,身后竹叶刷刷,眼前苍翠一片,林海无垠,昨日雨后的清新沁人心肺。
梁喜何含玉勾着沈星的脖子,两人在小径上了一段,身后是勘察台女官大小的笑声和说声。
邓呈讳张合和徐守则安静跟着,这裴玄素不知怎么操作的——他最近还得私下接手赵关山留下来的许多明暗东西,韩勃已被他推上去接任了西提辖司提督一职了。他东西提辖司宦营两边跑,现在的、将来筹谋的,明面的、暗地里的,明面朝局私人感情,忙得人影不见,沈星也没逮到他问,不过这点小事问不问也没差了。
反正现在邓呈讳和另一个身手超好叫张合,以及徐芳徐喜四人轮流,他们穿上女官们玉白金黄玉龙补服,就混在勘察台女官里头,一样上值。
对勘察台的女官只说,是外援来着,大家也稀奇了一下,也就不当不回事了。
难得邓呈讳徐芳他们也坦坦荡荡,好像真的是来上值的一样。甚至张合还是个舌灿莲花的,很快就和大家熟络了起来。
这会儿,四个人正混在女官堆里,一边两个,不远不近跟着沈星。
沈星也就彻底因工作需要落单的时候了。
也就梁喜何含玉和沈星很熟悉,和赵青也熟悉,隐隐察觉到些什么。
一行人走着走着,今天下值了也不急着回衙,有人见到竹笋和野山捻子开心叫了一声,一群大多是贵女出身的女官也呼啦啦跟着跑上去了。
沈星没去,就在山径边找了块大石头坐着。
邓呈讳徐守张合杨辛当然也不会凑热闹,四人微笑,各自找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不动声色环视几圈,放下心来,张合笑着大声喊了两句,惹得一群女官嘻嘻哈哈笑着回应他。
梁喜何含玉一边一个,两人勾着沈星的脖子。三人这个方向斜斜仰视,可以望见对面依山而建一路庞然往下的金瓦红墙的玉山行宫主宫殿——神熙女帝居住的十六进三重中轴大宫室,包含如太初宫一般宏伟且具备的召开朝会所用的正大光明殿,再后面的含章殿御书房,再往后的帝皇起居第三进玉容宫。
布局和太初宫一摸一样。
视线再往东一转,便见一大片碧绿色琉璃瓦的东宫,正极宫,隐隐呈对峙之势。
而含章殿龙盘虎踞,牢牢将正极宫俯压在眼皮子底下。
远远眺望,就轻而易举感受到那种剑拔弩张的无声氛围。
神熙女帝要避暑,说得再自然,也是从前未曾过的,从上而下,多少都带着对帝皇寿元的隐忧,尤其是太初宫一系的。
监察司内部,相熟的私下其实已经讨论了好几轮了,甚至已经有人很黯然私下说,实在不行,到时便回家了。
这些林林总总,就不说了。
梁喜何含玉望见玉山行宫的皇城主殿和东宫,难免又浮起一丝隐忧,三人不禁互相对视一眼,梁喜甩甩头,“好了不说这个了。”
她打趣沈星:“你和裴督主,最近怎么样了?”暧昧挤挤眼睛,裴督主虽是阉人,但享鱼水之欢的方法也有很多,甚至更刺激,梁喜和何含玉嘻嘻笑了起来。
不过两人回头望了张合他们一眼,敛了笑,有些担心:“你是不是被明太子盯上了?”
私下那些剧烈的暗流汹涌,她们不清楚,但还有隐有所觉的。
沈星就笑笑,很多事情也不能往外说呢,她说:“其实没大事,就是鉴假那事,他有些担心罢了。”
她推两人,“行了,你们也去玩吧。”
竹笋那边大声笑小声说,又喊她们,梁喜何含玉都回头应了两次了,她便推着她们去了。
沈星就不去了,她微笑目送梁喜何含玉跑过去,片刻收了笑,长长吁了口气。
小径这边,就她,和不远处各自坐着的邓呈讳徐守张合杨辛四人。
风吹,远近林海摇动,身后竹林刷刷。
张合杨辛,其实沈星也认识,前世张杨就是他的心腹,也曾奉命跟过她出入。
坐在大石上,除了左斜方是玉山行宫主体之外,往前、往北、往西,一片豁然开朗。
苍翠林海起伏延绵,往北穿过驿道就是京畿和东都,而往西望,则是靖陵的方向。
这个场景真的很似曾相识,其实靖陵那边也是这样的,群山起伏,负阴抱阳,林海和大河,风一吹,刷刷的林海浪涛声音。
她和上辈子那人关系由陌生转近的时期,就是在靖陵的林海里。
——这段时间很忙碌,但偶有闲暇,沈星除了紧张忐忑徐家的事,心内难免纠缠的,就是感情事。
这个似曾相识的情景。
仿佛一下子被拉回了过去,那段尘封的记忆就慢慢翻转清晰。
沈星原来很怵他,也因为林中徐芳徐守的负伤濒死——她和蒋无涯的神策军擦肩而过那次,后来她终于等到了裴玄素和她这边徐家的人带着人找到了他们,把徐芳他们带下山救治。
之后一路跟着在山中辗转,又跟着下山迎接御驾大部队,至靖陵大水崩塌之前,她都没怎么和这人说过话。
但后来,靖陵突然隆隆大水,没多久开始崩塌,几番惊涛骇浪,所有人大骇失色。后来剧烈的护驾撤离之中,他被委任殿后,那时候不管之后兵谏和外面的事情怎么样?他们这支殿后队伍是非常惊险了。
多度大水冲散,最后沿着墓道被水流冲远,即将出墓道的时候,有石闸落下,他杀了敌人,同时也重重被轰隆坠落的石闸砸断了腿。
她没有跑,那时候很害怕,但好歹是他把敌人都诛尽,那个初出茅庐不久的少女连爬带滚跑过去,但他已经走不了,更甭提下靖陵西侧陡峭的群山了。
最后是她背着他,跌跌撞撞摔了无数个跟头,连额头都磕破了,后来好了额角和发际线的位置还留下一个小坑般的疤,把他背下山。
之后,两人关系就好起来了。
他经常冷嘲热讽,喜怒无常,嫌弃得不行,但却教她很多东西,也愿意护一护她了。
沈星这辈子细细回忆,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
大约就是那个时候。
她悲恸渐渐沉淀在心里,初入政斗环境,她简直不知所措,紧张焦虑。有了那人庇佑,虽然他经常讽刺她,非常多的不悦,但那是沈星得到的第一个庇护,非常难能可贵,她才能稍稍喘口气。
她被那个艳红浓烈孤孑冷漠男人吸引住了,谷底绝地而起,风雨骇浪傲然伫立,她从小在永巷长大,她也未嫌弃过阉人,偷偷喜欢过他。
只可惜,后来明德帝临终手笔,董道登死了,证据直指她这边,沈星被冤枉,两人彻底闹掰了。
后来他也没道歉,但形势所迫,她只能忽略过去。
两人就这么磕磕绊绊,分分合合,他帮过她,她也协助过她;他因形势迅速抽身,她也抿唇没有理会他。
一直到了那个半个晚上。
他中了药,她也被下了,在那个幽暗偏狭的宫殿里,他的肌肉紧实的胸-膛贴着她光果的前身,他的手抚摸过所有地方,最后伸到下面。
他没有用那条镶玉势的皮裤,但所有该做的都做过了。
沈星承认,她就是个土的,后来那人强势占有了她的身体,到底在她生命中变得不一样了。
所有辗转拉扯,情感在那个下午翻搅着成了泥泞变成了丝,混在一起,再也撕扯不开了。
沈星想自己大约是靖陵后不久喜欢上他的,这种喜欢酝酿着,恼怒、怨嗔,所有所有激烈的情绪。
她救过他,但那时她在姐夫这边,她不能说,他以为楚元音救的他。后来两人似乎出双入对了,那时候她的气愤、恼怒,现在想来更多的是不忿难受。
很多很多,酸涩苦辣,拉扯辗转,又怒又骂,在午后重阳宫他第一次强势覆上她的身体,将两人的关系推向了顶峰。
他不喜欢她。
可是她还是偷偷爱上了他。
不争气,可是她还是这样了。
沈星眼眶发热,她赶紧侧了侧头,偷偷用手指揩了一下,但眼前时曾相似的林海,已经模糊一片。
足足六年啊。
他是有很多很多的不好,可同衾共枕六年,他欺负了她很多但也确实庇护了长达六年。
她扇过他耳光,他脸色阴沉一刹骇怒到了极点,但到底也没有打回来。除了徐芳垂危那次,他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箭矢穿眼贯颅而过的剧痛,随着这份爱和时光,变得刻骨铭心。
可裴玄素就是裴玄素,这辈子这个喊了一年多二哥的人,她也确实清晰知道,他就是他。
哪怕因为没有去势,出现很多迥异的地方,但他确实是他没错啊。
可一旦想到要将前生那个人扔进角落,从此再也没有他,永远别去,那人和那段鲜明倾轧的时光。
她心脏就攒着痛,钝钝的疼到极致般的难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暂时做不到啊。
她也……舍不得啊。
沈星竭力让自己如常,背影好像在眺望风景,但泪水哗哗决堤,她痛哭,控制不住眼泪,她连忙伸手掩住了一边脸。
滴滴答答,落在她玉白色的官服下摆,晕染成一个个小小的圈。
……
风吹林动,潮声一片。
整个玉山行宫,禁军林立巡哨,行宫内廷,中朝外朝,星星点点赐下的官员别院,已经如东都内城相差无几了。
唯一的区别,就是环境清新不少,滚滚的炎夏仿佛隔离在外。
同一个行宫,有人忐忑未来想着心事,也有人在闲庭信步,眉目沉凝蓄势待发。
小宫人或许小文吏和底层禁军或许闲适新奇,但实际上东都内紧绷的局势和氛围只是换了个位置罢了,但凡有点官位高度的,无一不紧绷着心里那道弦。
东宫,正极宫在行宫东侧,占据了中朝内廷三分之一的位置,一整片的碧绿色琉璃瓦,在日影下微微呈反射的光。
树影婆娑,湖光山色,明太子来了玉山行宫,身体确实感觉舒适了不少,最起码咳嗽感轻了很多,胸臆间的黏沉感也轻快了不少。
但舒适只是身体上的。
他慢慢踱步,沿着小湖一路往东边的山腰行去,终于抵达的东宫最北侧的一个小亭。
树影,湖光,风掠过,隐隐涛声。
这边望下去,即是昔年兰亭巨宫的遗址。
二十年时间,树木藤蔓疯长,站在小亭之上,已经几乎望不见兰亭遗址的痕迹了。
只明太子遁着记忆,看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一点曾经宫垣的影子。
可那段时光,埋藏了他太多太多的过去啊!
明太子面无表情俯瞰了一会儿,他伸手摸了摸脸,他的脸,就是那次大火被滚烫烧焦的铜鼎毁了容的,从此焦黑坑洼一片,惨痛无比的伤痕。
他被幽禁,父母斗得如火如荼,而他第一次长达七年的幽禁。大火没一个人往这边救援,所有人都往外跑,浓烟滚滚,保父乳母在另一边拚命喊他,可他根本喊不出声,他的腿被倒下的房梁砸住了,那些刚被汰换了一批的宫人惊慌失措往外跑。
只有和他一起被幽禁,傻乎乎的小九,跑出去殿门外了,发现他不见了,又哭着回头找他。
小男孩明明拉不动,被浓烟呛得拚命咳嗽,但还哭着不走使劲拽他。
大哥临终的时候,上表请求给他封王就藩,从此去封地上远离东都。
可惜他跟着保父乳母去了不过三个月,就被召回来了,当上那个傀儡太子。
他惶惶,悲伤,之后被废,长达七年的幽禁。
他恨二哥为什么让他骗母亲?但这份情绪并未持续太久,因为所有人很快都面目全非了。
种种情绪,最后发作一腔愤慨到了极点的恨意!
既然那么不喜欢他,防备他,折磨他,那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
年幼那几年的父慈母爱,兄姐宠溺,就像做梦一样那么遥远。
过分的惨痛,让他已经快想不起来了。
无边无尽的折磨。
他恨父皇,恨二哥,更恨这个给他更多惨痛有了希望再度绝望痛彻心扉的母亲!
明太子倏地抬头,目光凌厉,盯向远处的靖陵方向,林海往西的尽头。
他们都那么在意这个帝位和皇权是吧?
一再一再地肆意凌辱他折磨他,让他死去活来!
他要让他那母皇眼睁睁看着,他这个最忌惮的儿子是怎么样从她手上把这两样东西都夺走了!
然后,他登上这个帝位。
他必须瞧瞧!这让他父母兄长面目全非,撕毁他一生贯穿他的生命给他带来无数伤痛巨创的这处风景,究竟是怎么样的?!
明太子一动不动仰头片刻,倏地低头,睁开眼睛,冷冷道:“夏以崖的信来了吗?”
高子文一直在外处理这件事,刚刚回来的,闻言立即上前:“禀太子殿下,已经到了。一切就绪。”
万事俱备,只待门阀之乱。
明太子冷哼一声:“走。”
……
含章殿。
气氛绷紧整肃沉沉一片。
神熙女帝端坐在西暖阁的罗汉榻上之上,侧面明间御书房的御案上大大小小的卷宗奏章。
神熙女帝方才暴怒之下,唐甄陈教增等文臣武将生怕她身体有什么不适,叫了一次御医。
不过御医还没叫到,就被神熙女帝打发了。
东宫旧案已经结束了,太初宫亦立即开始反扑。
昨日三法司结案的折子已经正式呈上,太初宫折了很多人,不乏神熙女帝的股肱心腹。
今天的含章宫小宫议一开始,寇承嗣给身边的工部尚书冯景垣等人使了个眼色——寇承嗣已经是新任的鄂国公了,他死了爹。其父老鄂国公寇勋德在皇帝驾崩的次日病逝,女帝亲自去看过,鄂国公临终只喃喃,盼女帝多照应侄儿几分。
寇承嗣被夺情,在殿外手臂还缠着白,进殿才解下的。
冯景垣立即拱手道:“陛下,御驾避暑玉山行宫已成行,分化东宫麾下之势力刻不容缓。”
“朕知道。”
先前已经反覆商议过了,明太子麾下的开国勋爵和宗室王势力是最坚固的,宜从两仪宫的投臣及门阀下手,分而化之,或拢或削或除,多管齐下。
这个早就达成一致意见了。
两仪宫的投臣,神熙女帝手上有了楚元音给的一些东西,能解决一些,现在的大头可是门阀。
开国二十六门阀,当年参与到南北大战中,大大小小的足数十万归投将兵和人才,从中央到地方、文政到军方都人,老资历带来的麻烦,二十六门阀拧起来可不容小觑。
神熙女帝问道:“诸位有何想法,都道来。”
神熙女帝沉着脸,端坐在正殿的御案后,御案前大大小小的太师椅和墩子数十。
裴玄素端坐在左上首的一排太师椅的右侧,身边是吴柏;右边首位则是寇承嗣。
后者双目还隐带赤色,鄂国公刚刚下葬没两天,寇承嗣殿内还好,离了神熙女帝面前,脸色阴沉沉噬人一般的狠色。
本来御医说,鄂国公好好调养还能活几年的,可以说寇勋德是被明太子折腾损耗心神病死的,死得甚是痛苦。
当然,不能亲手杀了他该死的舅舅,明太子也没多痛快。
整个太初宫一系兔死狐悲,人人愤慨,先前因为明太子是神熙女帝的亲儿子,大家讨论应对东宫,但言语上基本都避免涉及明太子本人的。
但现在一下子爆了。
日前东都小宫议的时候,很多文武高官和神熙女帝的股肱心腹譬如阁臣唐甄,曹国公费景烈,卫国公郝貌,云安侯南衙都督陈教增等人,都先后进言,需得尽早对击溃东宫势力,对明太子做出处置!
小宫议持续了颇长一段时间,不过这一次由于裴玄素通过楚元音往太初宫原样送去的门阀情报,不少人提及南方十一门阀的纵连异动(明太子放的消息),但被神熙女帝毫不迟疑否了。
现在不是碰这些已经私下完成联合的南方门阀的时候,神熙女帝极之敏锐——她从来不相信这些门阀会彻底放下私兵,天南地北太过大军政二务太多,甚至,这些南方门阀很可能已经完成封兵整备。
她得解决了明太子,回头腾出手再去处理这十一个南方门阀。
偌大的宫殿,龙涎香息,少了几分奢华多了几分行宫雅致,但依然明黄玄黑皇权威肃。
裴玄素一直都没怎么说话,他已经有了腹稿,他在等待一个最佳的开口时机。
然门下省的明折和梁恩送的密折先上来了。
外面传来沓沓的急促脚步声,帝皇御书房之外,谁敢显露脚步声,连奔跑喧哗都砍头的大罪。
这回,值驻中书省的阁臣陈臣锳和梁恩脸色都变了,前者还算匆急间保持镇定,但梁恩拿的是密折,直白很多,已经面如土色,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了。
殿内气氛一下子沉凝起来,大家彼此对视一眼,屏息抬头看着上首和。
神熙女帝接过密折,阁臣陈臣锳站在大鼎前面,硬着头皮禀报并呈上刚收到的明折。
——明太子出手了,果然是母子,一出手简直直戳神熙女帝的死穴!
大燕国土广袤,今年东都雨水充沛,但也有缺水的地方,国朝东北的栾安道大旱,一春都几乎没有下过雨。
幸运栾水是绣水大河的支流之一,上游水流丰沛源源不断,才勉强不至于成了大灾,沿河的地方勉强把田都种了,熬到夏天,总算熬到天降甘霖。
本来以为这事已经完了。
结果还没有。
上月末开始,便有流言四起,说什么大旱是上天示警,女帝牝鸡司晨,要还位楚氏皇太子。
居然还有很多愚民是信的,流言流传起来,吓得当时州县府官急忙抓人关押,可一时根本扑之不绝,只得赶紧上了折子。
其实,朝野也隐隐有这个声音的。
从前一直有,但明太子不在,神熙女帝雷霆之势,没人敢胡言乱语。
但现在不知不觉,跟着这个民间流言,朝野也隐隐有些议论了。
明太子蛰伏十一年,是真正成了大气候,他有本事也主动胁迫到神熙女帝的帝位了。
众臣坐在下首,一刹,只见神熙女帝脸色勃然大变,真的骇人到极点的神态。
——要说神熙女帝一点点都没有顾念明太子是她的亲生儿子,那当然不可能的,否则明太子就不是幽禁,而是和太.祖皇帝其他儿子一样早就被她送上西天了。
一层一层的愠怒,在这一刹那陡然飙升至顶点,长明烛簌簌跳动,这一刻神熙女帝心中生出了真正的嗜血和杀意。
好一个皇太子啊!
神熙女帝脸面刹那潮红,气血上冲,她暴怒到了极致:“一派胡言——”
“轰隆”一声,整个御案上所有东西辟里啪啦落地,神熙女帝猝然站起,晃了晃,骤然一扑,配合她那个暴怒和胀红的骇人脸色,所有朝臣大惊失色,急忙冲上去。
裴玄素位置很前,他身手又高,几个是和窦世安寇承嗣同时搀住女帝的。
殿内长明烛点得不是很多,玄黑朱红,阴天,有些昏暗。
裴玄素把神熙女帝一把搀扶在龙椅上坐着,一入手,才觉掌下瘦削有骨,他单膝半跪在龙椅前,抬头,他提高声音一喝:“陛下!您不能中计——”
那双凌厉煞人又漂亮的丹凤眼,目光不再遮掩,陡然锐光逼人,他盯着神熙的女帝的眼睛。
——神熙女帝现在绝对不能死!
“对对!陛下,您千万不能中计啊!!”
“陛下!您可不能中计——”
“陛下,陛下!!”
众臣大惊失色,连声急喊。
神熙女帝登时理智回笼,她重喘着,深呼吸调均呼吸,立即把叫御医的陈臣锳和小太监喊了回来了,“朕没事!”
君臣转移到西暖阁,神熙女帝斜卧了片刻,她确实没大事,平复了怒火之后,立即坐起来了。
面如寒霜,神色嗜血凌厉,神熙女帝语气森然:“继续商议,解决东宫刻不容缓。”
裴玄素这时候慢慢俯身,抱拳,他是跟随神熙女帝入西暖阁第一批人之一,和寇承嗣窦世安等人虚半跪在龙榻前,他说:“陛下,臣有一策。”
裴玄素道:“推恩门阀。”
“朝廷下恩旨,门阀当代之家主,弃封地,弃封兵,卸昔年大部分特权,封公爵,可如王爵一般,世袭罔替。”
“当代之家主,其兄弟,同封公爵,待遇与前者无异。”
所谓推恩,其实将一个封地,按兄弟分成若干小块,都封公爵,可世袭,但同时收回开国的特权。
朝廷退一步,不再穷追猛打,给门阀一条斟酌后或可接受的活路。
没了兵,没了封地自治权,朝廷就好接受多了。
隐私些说,就是可以接受公爵,原地繁衍生息,像他们的祖上一样,期待王朝末年。
现在是吃了大亏,但被神熙女帝一步一步围剿蚕食到已经入骨的局面,却解了。
治大国,如同烹小鲜。
利益权衡,适当博弈,非常之时,指掌一收一放,掌控大局。
神熙女帝原来脸面还有些潮红的,呼吸有些微快,蓦地一顿,她微微眯眼,慢慢垂眸,看榻前的红衣蟒袍的阴柔阉宦青年。
她说:“这个主意不错。”
确实陡然一亮,迎刃而解,众臣略略忖度,登时面露喜色,纷纷附和议论了起来。
神熙女帝招了招手,让梁恩取舆图来,梁恩飞快跑出去,又命小太监赶紧进去点灯。
灯一时半会没点全,暖阁内有些暗,天光自薄纱槛窗滤进来,投在神熙女帝背部和拉开的舆图上。
这张舆图和寻常舆图有些区别,上面原来就标注了大大小小的二十六门阀,大江南北都有,但主要分布在陇西陇南、青州鲁地、履南栾动及南方。
裴玄素往舆图上一点:“杜阳卢氏,及往西去的蕖州郑氏寿州景氏等五大门阀。”
“他们的家主大多都在封地,掺和东都少些。且靖陵重地,宜早些肃清为好。”
裴玄素把他那夜说的圈子,划了一下。
神熙女帝略略忖度,觉得杜阳卢氏等确实非常合适,于是颔首。
裴玄素垂眸拱手:“臣愿为陛下分忧,前往杜阳,‘规劝’卢氏。”
遣使前去,以期达到一致协议,这是必然的。
神熙女帝点点头:“可。”
之后再商议的就是具体去这六个地方的人选,初步草拟下来。
天下早已黑透了,晚膳早已备妥,梁恩探头张望了两次,小宫议终于散了。
众臣鱼贯而出。
西暖阁内安静下来。
寇承嗣站在一边,还未说话,神熙女帝突然说:“喊梁默笙过来。”
神熙女帝想起方才的裴玄素,她眯眼,推恩,这是帝皇心术的手段。
裴玄素一出口,神熙女帝心下一凛。
神熙女帝瞥一眼身侧侍立的侄子,不禁面露愠色,若寇承嗣有裴玄素这样的能耐城府,她何用心烦后继无人?
“若将来……你降不住裴玄素的。”她若驾崩之后。
神熙女帝断言。
甚至她这身体。
神熙女帝召来梁默笙,毫不迟疑亲自拟写了密旨,一式两份,沉声:“朕若不豫,非常之时,或诸事平息之后,立即赐死裴玄素!一刻也不要等!”
梁默笙寇承嗣一愣,但毫不迟疑:“奴婢/侄儿领旨!”
……
夜色笼罩,行宫山风很大。
呼呼吹起裴玄素蟒袍下摆,金色绣线的粼光在晚风中微闪。
大家从含章宫绕出正大光明殿,正大光明殿前也有广场,但两边花木不少,三三两两往外走着。
吴柏低声道:“幸好陛下能走能卧,看着还成,希望行宫养人,疗养龙体大愈。”
赵关山顶罪之后,吴柏和裴玄素近了很多,基本上是一撮人的了。
还都窦世安。窦家原来当年也是寇氏附族出身,不过比裴氏大多了,男丁人才很多,南北战争立下不小的功勋,和徐家蒋家陈家等一起走战将轨迹,没走梅花内卫的路线。
窦世安还给介绍了好几个熟悉的年纪相仿的朋友和长辈如陈文清等人,文武皆有,和政治伙伴。
有部分也是寇氏附族或当年陇西几个大族的附族出身的,不禁心有戚戚然,一来二去,也成了一个小团体。
吴柏此言一出,大家纷纷低声附和。
确实,神熙女帝移驾玉山行宫避暑,太初宫这边确实悬心了一阵子。
但观察一轮,总算稍稍放下了心。
大家边走边说,夜色都深了,除了必要回衙的,纷纷出了行宫回御赐别院归家不提。
内宫门外的韩勃等人立即迎上来了,裴玄素单手接过马缰,他背对着宫灯点点的庞大行宫,夜色里,他垂了垂眸。
裴玄素当然知道神熙女帝会警惕。
可他既谋算太初宫一半的军政势力,那他自然得拔尖,以铺垫将来。
他在冒险,他知道。
但这个险是非冒不可的,并且他接下来会冒更多未知名的险。
——赵关山在懿阳宫都有耳目,虽只是个洒扫小太监。
但却从未有过任何反叛之心。
放这个耳目,仅仅也为了消息灵通用于自保罢了。
这样裴玄素心里更难受。
不过也是时也机也,过去十四年是神熙女帝最强悍的时期。
其实现在也是,虎虽老迈,但并不羸弱。
他在与虎谋皮。
只是他忆起昔日种种,父亲、母亲、祖父家人,昔日安静祥和天伦之乐,还有不久前才故去的义父。
帝皇,明太子!
凭什么啊,裴玄素无声攒紧了拳,一踩翻身上马,“走!”
疾疾马蹄,赭衣簇拥华丽赐服,夜色中黑斗篷猎猎,离开了行宫大门。
……
裴玄素其实挺累的。
上辈子那个他细节怎么做?随机而动,绝无复制可能。
他也不可能跟着走。
一天下来,重压如山,精神相当疲惫。
回到了御赐别院家中,稍用过饭食,还得才前院大书房处理东西提辖司和宦营的事务,大概一个时辰,才回房休息。
深夜,宦卫林立,无声见礼,他颔首回应,到这里,裴玄素还是很沉肃绷着的。
但和韩勃陈英顺等人分开,进了自己的联合大院,一绕过月亮门,便见树影婆娑溪水潺潺,一泓灯光在房中倾泻而出。
裴玄素肩膀不禁一松,露出几分真正的轻快之色来。
这是他和沈星的房间。
刚刚赐下的,命人私下检查一番,但联合打通就暂时还没做到,他和沈星的寝卧,一个内间,一个外间。
他的铺盖,晚上才拿出来铺在榻上。
不过好几天,他都没睡过,他太忙了。
从前在东都城内侯府的时候,他偶尔能回家,却总被他撵的。
裴玄素不禁撸了把额发,今晚他得怎么样才能赖睡下去呢?
他十分苦恼。
不过苦思冥想,最后也没有派上用场。
沈星今天下值得早,不过她洗澡后,和邓呈讳一起帮着裴玄素整理好外面的消息情报,忙忙碌碌也到现在了。
邓呈讳一听裴玄素回来,立马起身退场了。
消息重要的已经第一时间报到裴玄素那边了,这边都是些次要的,沈星这边整理出一些内里也相对重要的,一摞递给裴玄素,其他的嘴里归纳说一下就好。
“今天宫议怎这么晚,是说了吗?”
“是,已经说了,最快明日早朝下草诏,最迟几天,咱们准备一下,出发差不多。”
裴玄素接过信报,翻着说。
灯光橘黄,她洗过澡穿的家居服,软软的浅杏薄绸,罩一层点缀的同色细纱,还是扎袖的简便胡服装束。她素来不在意穿着衣料,但裴玄素给她挑的都是好的,夏衣都是新裁的。
双目盈盈,清澈似有水光,小脸细白莹润,耳朵很久没戴耳环,塞的茶叶梗,小巧嫩白的耳垂和一段天鹅般的颈项,天然去雕饰,浅杏暖色在灯光下,盈盈柔软。
裴玄素心里还想着,这次该怎么赖下去,他肯定要睡实了这个外间的。
但没料到沈星瞥他,裴玄素放松下来,其实一脸的疲惫,眉宇中间现在都一道浅浅的褶痕了,能看出来,他很累。
现在都三更,明早他卯初就得起身去上朝。
要是再牛皮糖似的死缠烂打拉扯个小半个时辰——这人澡都洗了,估计要持久战。还把他撵走又回前院,又是一段时间。
他休息的时间就更少了。
所以裴玄素放下情报,打开箱子拿出铺盖赶紧往榻上一铺,沈星连忙追上去按住,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会儿,沈星看着他眼下脂粉遮盖的淡淡青痕和眼白的血丝,心里百味陈杂,最后算了,还是给他睡了。
她瞪着他,无声抿唇,最后低头一会儿,掉头走了,闷声闷气说:“你不许进来里面!”
裴玄素急忙说:“那当然。”
沈星仰头,深呼一口气,心里百般情绪翻搅,侧头往一眼烛光下乖乖站在原地貌似很安分的人——他都不知道,他装乖巧一点都不像。
他妆后站在那里,真的很像那个人。
沈星心口拧了一下,她“砰”一声把门关上了,背靠着一层薄薄的隔扇门,咽喉上下动了片刻,深呼吸快步跑去睡了。
踢踏的软鞋声,内间的门拴上了,被褥翻动躺下的声音。
裴玄素就把灯吹了。
他站在黑暗里一会儿,往榻上一躺,不禁无声笑了起来。
他就知道,她的心很软的。
他早晚能得逞。
裴玄素揉了揉眉心,他也确实疲惫得很,不过他骨子里是个执拗霸道的,忍不住又想了一下,他耿耿于怀的——她心里藏着那个人是谁?
被他知道了,早晚逮住悄悄宰了!
这个他期待的环境啊,放松躺下来,四肢百骸一阵阵酸爽的舒适,裴玄素不一会儿就有了睡意,很快进入了黑甜乡。
这个晚上。
他做了一个美梦。
梦里林木葱葱,有溪水,有石头,阳光滤下,草木的芬芳气息。
他腿好像受伤了,不过一点都不疼,沈星背着他,沿着溪水一路走下来。
她脖子汗津津,还转头问他疼不疼?
他的心快活得快要飞起来了,就像林间的鸟儿一样。
天大地大,两个人就在一起。
……
东宫,正极宫之内。
明太子难得睡了个好觉,这玉山行宫确实是个养人的好地方。
但他很快就高兴不起来。
明太子勃然大怒:“什么?裴玄素不下履南?!杜阳卢氏?!”
这话一出,一大清早,偌大的殿内所有知悉内情者的脸色全部大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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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偌大的殿内,一架长明烛山无声橘光,殿外鸟鹊虫鸣在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晰。
明太子一刹所有淡雅矜徐不见了,心下一凛。
——没错,裴玄素判断得一点都没有失误。
裴玄素又一次死里逃生,让明太子复杂情绪乃至对他的警惕审慎都提升到最高级别。
没错,这南方十一门阀之乱确实是他原定用来转移朝廷和神熙女帝视线的,添上了一个他直觉预感会成为的心腹大患裴玄素。
明太子整个大计划很完备的,一环扣着一环。从最开始的行宫蛰伏观察龙江之变成型,一路到他重出虎口关峥嵘毕露,再到重翻东宫旧案,最后,就是门阀之乱和靖陵了。
裴玄素这一着,没有按他的预设轨迹走,并一下子打乱了明太子的计划部署。
并且更重要的是!
张隆脸色大变:“他是怎么注意到杜阳的?他,他难道察觉了什么?”
连夏以崖都不能吸引裴玄素吗?
这不可能啊!
裴玄素这一出推恩令,让所有人都心沉沉,更糟糕的是,裴玄素这一指,就恰恰好点中了他们接下来靖陵计划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据点。
而靖陵计划还真的没彻底部署完成。
还差了最关键的几条线,两张图纸以及密钥和兵符都还没找到。
明太子面沉如水:“应该不可能。”
他心念一转,闪电想到了楚元音,精准切中:“他在楚元音那里应该得到了不少门阀情报了。”
“楚荣璋,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楚荣璋即两仪宫皇帝。
当初龙江之变计划还没成型之前,明太子为了助宗室们一臂之力,确实给当年是绥平王的皇帝送了一些门阀相关的消息,毕竟利用也有交涉,只是当初皇帝并不知道明太子罢了。
里面没有杜阳卢氏的,靖陵计划相关的往西这六个门阀都没有,明太子心有腹稿,自然刻意避开。
想来是皇帝私下设想过登基后如何收拾门阀,他大概查到一些东西了。
而这杜阳卢氏现在确实有问题。
因为明太子蛰伏期间,除了龙江之变以外,其余所有精力几乎都放在靖陵这边。最开始是从在他那二哥自尽后的残存心腹哪里无意中捕捉到的消息,之后他遭遇神熙三年血洗东宫废黜幽禁,性情大变,一意深入查掘,终于得到了靖陵水闸和他那父皇驾崩前几年为他二哥布置的边军和太.祖遗旨的确切消息。
之后他锁定靖陵往西这一个大圈,利用夏以崖伸手进门阀,前后花了足足七年的时间,才把杜阳卢氏彻底攒在手中。
没错,杜阳卢氏的家主兄弟现今都是他的人,杜阳算他很重要的一个据点,并且他在里面就近囚禁着一些重要的人犯。
不论宾州行宫还是东都,他水路至杜阳都很畅通很快,大概没有人能猜得到,明太子把秘密关押的重要人犯,大部分都放在了杜阳。
这里面全都是涉及靖陵计划的人。
他还差五大关隘的几个将领没弄妥当,图纸以及密钥兵符也还没找到。
裴玄素这么一搞,简直打了明太子一个猝手不及。
更重要的是,无论是他费心发展的——杜阳卢氏可是三大门阀之一,二十六门阀中的三魁首,它和青州文氏、崔陵曹氏,并列的。当年人才将才济济,深入到军中朝中地方,虽很低调,但这是卢氏的生存之道,也是明太子近年刻意为之。
卢氏势力可不小啊。
更重要是囚禁在杜阳的人犯可绝不能被发现,不然,整个靖陵计划顷刻就有泄露的风险。
明太子咬牙切齿,他可从不敢小看他这位义弟的敏锐触觉。
说话时,郑安快步从殿外进入,呈上一张窄小的信笺,是夏以崖刚送到来了。
夏以崖其实在东都,并且没多久也从三省得讯了,一则飞鸽传书。
——太子殿下,这次可不是我不想出力。
语气熟稔,无奈略带调侃的口吻。
明太子却冷哼一声,阴着脸直接把信笺掷下。
对比起与裴玄素的掺杂着种种复杂的情绪,明太子对夏以崖就是彻头彻尾的厌憎。他不是好人,夏以崖更加可恶。当初要不是后者前后两次极力推荐,他当时生病颇重,还真未必会去看时年十六的裴玄素。
他和夏以崖不过互相利用罢了。
“裴玄素啊,裴玄素!”
明太子等待了多长的时间啊,等得他快疯了,胸臆中暴虐的情绪几乎喷涌而出,随着他这个日渐衰败的身体和他这半张丑陋无比的脸,尤其是踏上这座毁去他一生的玉山行宫上之后。
这一刻所有复杂的情绪尽数抛在一边,被暴虐覆盖,明太子眉目凌厉:“子文,你亲自去。”
高子文这才刚刚从靖陵往西的什山关折返,和张隆的弟弟张鸻一起,高子文立即上前一步应是,并问:“殿下,我们这就把人犯都撤回来吗?”
“不。”
明太子立即否了:“先不,裴玄素必然已经派人去杜阳了。”
皇帝能查到的东西究竟有多少?
但楚元音也未必会把所有东西都给裴玄素。
裴玄素此刻知道的,肯定不会太多的。
贸然撤人,反而自行暴露。
但。
明太子沉声吩咐:“张鸻和郑密也一起去,吩咐杨载度和卢凌之,拒绝推恩,拖上几个月就可以的了。让他们两个把卢凯之给孤看好了,如实在万一……就杀了。”
“另外!准备好,必要时立即撤出所有人犯,绝对不能有一个落到裴玄素的手里,听见了吗?!”
不管是卢氏,还是人犯。
一个都不能被落在裴玄素乃至神熙女帝的手上。
尤其是人犯。
靖陵计划绝不容有失!
明太子如玉面庞染上一片淡淡潮红,那双雅致隽眸一片嗜血肃杀:“必要时,可采取一切手段!”
高子文郑密“啪”一声下跪,铿声:“是!”
两人迅速转身,稍稍调整表情,原方式离去,以最快速度找到张鸻。三人立即乔装带人离去。
……
今天常朝,神熙女帝把推恩令的想法大致说了一遍,群臣讨论。
对付门阀,朝廷可不能直接下圣旨。
不然很可能适得其反。
怀柔的政策挺好的,连不少不知情的开国勋爵和两仪宫那边的旧臣,听了都不禁精神一振,略略忖度,觉得非常可行性。
甚至当朝,很多门阀家主脸色都阴晴不定,低头思忖了起来了。
譬如内阁首辅兼平章政事文仲寅。
但东宫这边很明白,神熙女帝这摆明是要分化削弱东宫势力!
明太子脸色丕变。
意国公世子、后军左都督、神威将军秦岑顷刻出列,大声:“臣以为不妥!”
“门阀诸敕乃太.祖皇帝制定之国策,源于渭水之约,岂可更改!朝廷威信何在——”
“对,说得对!!”
不少门阀家主和势力成员也纷纷出列,激烈反对。
门阀有像文仲寅这样思忖不定的,当然也有根本不愿意接受更不相信神熙女帝的,譬如三大门阀魁首之一的阁臣兼平章政事曹任醇。
东宫这边的许多开国勋爵或两仪宫旧臣,虽乍听觉得这个政策不错,但这显然是太初宫强势反扑,神熙女帝旨在削弱分化东宫势力的手段,登时心下一凛,不管有没有可行性也绝不能让神熙女帝达成目的的。
一时整个正大光明殿鼎沸。
最后这场争执,以神熙女帝淡淡一句:“你们又不是门阀,又怎么知道二十六门阀都认为不妥呢?”
门阀问题是大燕的开国遗留痼疾,谁也不敢说意图和平解决是不对。
让所有反对的朝臣宗室勋爵都哑口无言。
神熙女帝抬起眼睑,冷电般的目光扫视大殿内一下安静下来的东宫诸臣一眼,还有她脸色阴沉的好儿子,她冷冷一笑:“是与不是,许多世族家主并不在东都,不妨遣钦差问上一问,他们意下如何?”
昨日小宫议结束之后,神熙女帝忖度过,裴玄素选的这个六个门阀,确实非常合适。
如今南方不能碰,两陇和青州栾安等道的门阀家主或继承人也多在东都任职,目前就在这朝堂上。
反而是一直相对低调的,家主不在东都的,如杜阳卢氏茂陵虞氏等西南两道的六个门阀最适合遣使去打开缺口。
神熙女帝视线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一身殷红超一品蟒袍束发乌纱七梁冠的裴玄素脸上,后者面色沉肃眼神锐利,这裴玄素让她心生身后忌惮,但此时此刻,她当然毫不迟疑用裴玄素。
“裴玄素,杜阳就交给你。”
“寇承嗣,茂陵虞氏你去。”六个门阀中的第二大门阀就交给寇承嗣。
另外东安华氏、长平恒氏、绣河郇氏和什泉高氏,神熙女帝都点了人去。
明太子盯着殿内一点,沉脸听着,靖陵至什山关他部署的一带这六个大小门阀,全部都被神熙女帝点了一遍。
他不禁慢慢抬眼瞥了裴玄素一眼。
这个推恩令,必然是出自裴玄素之手。因为当年两人相交的那年,闲聊高谈阔论涉及门阀,少年裴玄素就曾有过一两句相关的评价。
那么显然,这一圈的六个门阀,也都是裴玄素点的。
明太子一刹想起沈星,难道是因为徐妙鸾的缘故,让裴玄素对徐家那边,因而产生什么相关联想?
——靖陵往西至西疆边界的钭阴关这一千里路共有五大关隘和三个大卫所,里头确实有不少徐系将领。
因为开国前徐家父子长驻西南道五大关隘长达八年,开国后西南道和穣东道这一带也继续由魏国公徐家父子、曹国公霍永安父子、宋国公蔺长风父子驻守的。
后来三个国公府在太.祖、神熙两朝先后被抄家夺爵凋零了。
但不得不说,这里曾经是徐家三家的大本营。
徐家在这里留下了数量不少的旧部将领,也是相当正常的。
明太子异常敏锐,虽他不知道沈星透露的重生信息,但他一瞬间就把裴玄素如何锁定这个圈子的缘由大致搠中的。
明太子一刹后悔,没有杀掉这个徐妙鸾。
朝议的结果和所有人知情者心中真实预料相差不大,这个遣使神熙女帝力排众议,必须太初宫一系领头,而东宫则插进了不少的人手。
明太子和东宫一系表面无法反驳平静下来,但内里各有思忖。
神熙女帝下令刻日出发,朝议散了。
这对母子,一上一下,御案和玉案,最后一刻对视。神熙女帝站起退朝,冷冷看着明太子站起来,慢慢俯身跪下,率群臣恭送御驾。
她平时都是直接离去的。
但她今日站着,俯瞰明太子结结实实给她双膝着地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她心里冷冷哼一声,眉目冰冷到了极致,已不见一丝残存的母子情感。
明太子曾经不良于行,膝盖难以站立弯曲的感觉刻骨铭心。这一刻,他就像曾经的那个扶着柱子一遍遍艰难练习站起蹲下的那个自己,慢慢地,一寸寸把身躯往下压,再膝盖“啪”一声砸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他玄黑明黄广袖下的双掌倏地握拳,青筋暴突,额头慢慢贴在冰冷的金钻地面上。
他声音异常的嘶哑:“恭,送,母,皇。”
他死死盯着偌大烛山光线投下在玉阶下他母亲的淡淡影子边缘,一字一句,一刹眉目狰狞。
神熙女帝冷哼一声,御驾离去,在他身边抬步而过,很快不见踪影。
殿内嗡嗡声起,很多人迅速走过来低声询问,明太子站起身,对秦岑道:“把人带回正极宫再说话。”
接着恭送皇太子的伏跪,明太子快步出了正大光明殿,夏日阳光明晃晃刺目。
明太子冷声吩咐:“传讯高子文张鸻郑密,裴玄素很可能留意到徐家旧将领。”
所以绝对绝对不能把徐妙卿和她那阉人夫婿陈同鉴的任何信息留下!
明太子想下令把徐妙鸾杀了,但一想到还一直未到手的兵符和水闸密钥,虽他不觉得兵符密钥在徐妙鸾手上,但迟疑了一下,还是按住了。
大殿之内,恭送皇太子起身,两边文武朝臣和宗室勋贵泾渭分明呈对峙之势剑拔弩张;殿外,明晃晃的初夏阳光之下,明太子眉目冰冷。
虞清心下一紧:“是,殿下。”
他心内紧张,按捺着随明太子折返东宫,急忙就去了。
……
杜阳卢氏乃二十六门阀的三魁首之一,明太子也并不打算把杜阳卢氏给裴玄素及其身后的神熙女帝。
明太子苦心造诣多年,和夏以崖互相利用一定程度渗透天南地北各门阀,才推动到今日的门阀局面。
其中以杜阳卢氏为之最,杜阳卢氏已经通过假家主“卢凯之”及已经投诚于他的卢凯之之弟卢凌之,后者是真的,掌控着整个杜阳卢氏。
——拿下杜阳卢氏之后,毗邻的杜阳当然成为他靖陵计划的起点,甚至在里头藏了不少重要的的囚犯。
明太子不能离开玉山行宫,不过这次明面上跻身杜阳抚慰使团的东宫的人也不少,他亲自嘱咐了姚文广曹参和左骁卫指挥使秦晖等人。
姚文广和秦晖都是东宫核心的人物,甚至姚文广知悉靖陵计划的,两人也很敏锐,一下嗅到了明太子暗藏的那种紧绷。
姚文广秦晖心下一紧,七八个人纷纷起来,肃容:“谨遵太子殿下钧令!”
开弓没有回头箭,不管是不是真心实意能为明太子豁出去性命的。还是门阀的。此时此刻两宫这局势,要么击溃太初宫,要么在座的人都是死。
权力碰撞,到了白热化的境地,谁也没有侥幸。
……
东宫那边具体如何,太初宫这边就不得而知了。
当天,裴玄素、寇承嗣、吴柏、陈臣锳、费景烈和葛叙各领一支抚慰钦差使团,六支遣使队伍就整备完毕,午前就登船出发。
葛叙是已经牺牲在东宫旧案的神熙女帝股肱阁臣宋显祖一直带在身边的关门弟子,也是科举出身,太初宫的人,和他的老师一样出了名毒舌嘴利,目前已经被提拔进了内阁了。
除去裴玄素和寇承嗣,其余四名领队吴柏等人和辅助的官员也是神熙女帝精挑细选出来的,这些就不细说了。
六队,每队包含大大小小的高官文吏数十,还有配备的三百名护军。护军没有太多,毕竟这次是去劝说目标门阀接受推恩令的,护军太多味道就有点变的。
裴玄素这边有三百护军,大半都是东西提辖司的宦卫和宦营兵甲,剩下的都是羽林卫。
不过,他对此行抱有极大的期待,早已暗令杨慎杨辛兄弟先后带着人去了。
阁臣唐甄和窦世安也在钦差遣使之列。
距玉山行宫最近的官用码头并不远,距玉岭山脚约莫七八里地,不过是绣水大河的支流,河道不算很宽,用的一层半层舱房的三帆小号红漆官船,每支队伍三艘左右,就把三百护军和整个遣使团都装载上了。
太初宫和东宫的抚慰使人马在外朝通天大道的皇极门外碰头,双方眼神一触,面色沉沉而眼神各异。
裴玄素淡淡道:“走吧,船已经在码头吧。”
他直接转身,翻身上马,也懒得看东宫这些人。裴玄素素来强势惯了,他直接和窦世安低声说了两句,两人直接遣了心腹梁彻顾敏衡等人带人跟着东宫的人,把人盯紧了。
反正抵达杜阳之后,不能让这些人私自脱队,去接触范阳杜氏的人。
——他们一整个抚慰使团奉朝廷之名去劝说门阀接受推恩令的。
这个皇差定在头顶,裴玄素这个目的,谁也不能挑出不是来。
至于这个杜阳卢氏该怎么劝说谈判,他和唐甄窦世安等太初宫这边的人马商量就是。
裴玄素很强势,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和这阉宦舌战理论,也是废话。
姚文广秦晖发现窦世安带着梁彻顾敏衡及一众宦卫羽林军尾随他们登上第二艘船之后,脸色一下子就沉了。
窦世安直接笑道:“我们担心宣抚使团里有些官吏得门阀好处,私下给卢氏递些不合适的消息。”
朝中门阀的人可不少啊。
“皇命在身,你我都是,请多见谅。”
裴玄素轻而易举,就把东宫这些明面上的人钳制住了。
他勾唇冷笑了一下,顷刻敛下,眼底并无笑意。
裴玄素站在第一艘船的船头之上,远远看完全程,直接转身进了舱厅,韩勃陈英顺何舟等人立即尾随其后。
赵青严婕及沈星等女官也在第一艘船,不远处还站着元嘉公主楚元音和她的人——楚元音向神熙女帝要了一个监察使的女官职位,留京分化两仪宫旧臣和去杜阳,她既选了个勉强好些的裴玄素,那自然是后者。
沈星和梁喜何含玉等人勘察台的女官则站在稍后一些舱体旁边的船舷。
沈星旁观了今日的常朝,她站的偏殿侧门位置,刚好对着明太子和裴玄素他们这一块。
退朝跪地时,明太子蓦地攒紧的双拳,其他人没看见,但她站的位置刚好对着明太子玄黑绣金广袖褶叠露出的一条冯茜,她看见了。
因而看明太子那个千钧般的伏跪叩首格外有感觉。
神熙女帝居高临下,冷冷俯瞰,淡淡的阴影笼罩的整个玉阶之下。
沈星那一瞬不禁想起逝去的义父赵关山。
强悍被迫屈居人之下的明太子,神熙女帝俯瞰所有人,包括沈星他们,一时百般情绪翻涌,她不禁攒紧拳。
她身前的赵青倒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两人,很久才低头,掩饰揩一下眼角。
……
杜阳距玉山行宫一百六十里左右,玉岭河汇入绣水,江面宽阔,溯绣水大河而上,次日清晨就能抵达杜阳。
这是一个钟灵毓秀好地方,繁庶稠密,几乎历代都有名人出。往南一望无垠的肥沃平原,往北往东则是靖陵选址的玉岭正脉,群山苍翠得像洗过一样,晨雾缭绕,拥抱那处负阴抱阳的宝地。
此时正值汛期,绣水大河有些黄浊湍急,却带着流柴和桃花翩然而下,在杜阳拐了一个大弯,江水变得缓和很多,一泓美丽的山水。
离开玉山行宫的之后,紧绷的神经都不禁放松下来了不少。
但沈星惦记着家人,还忐忑已经改变的轨迹,昨夜并没有睡好,做了一夜的梦,醒来却忘了,她索性披衣,去了二层的侧甲板,那边船舷有个小露台,没有其他人。
六支抚慰使队伍水路陆路,陆续分开了,就剩他们去杜阳的三艘官船,她坐这个位置,也不怕被后面两个船望见。
她抱膝坐在船舷上,看着破晓的夜色渐渐褪去,天色一点点亮起来,清晨的薄雾笼罩着整个江面和远处的靖陵群山。
船队转过大弯,她就望见靖陵的西侧群山了。
那个前世她背着那个人跌跌撞撞,浑身热汗,摔破脑袋,两人第一次独处的那处深山老林。
渐渐回忆,变得深刻的地方,当她望见它的时候,她不禁直起身,愣愣的,一瞬不瞬盯着它。
船上的动静已经起来了,虽还没抵达杜阳,但已经快了。
裴玄素也起得很早。
他是黎明和清晨之间起来的,那时候江雾弥漫,天色暗与明间,他一问,立即不睡了,起身穿衣去了小露台。
沈星回头望见他:“怎不多睡会?”
昨晚舱厅的灯一直亮到三更,他和唐甄等人商议到深夜才睡的。
裴玄素就说:“我心里想着你,醒了睡不着了。”
沈星直接转头,都不想理他。
“星星!”
他拖长调子喊她,沈星有点不耐烦,但无奈,被喊了几声,就只好有点生气应了一声。
玉白色鱼龙补服的少女,抱膝坐在船舷内的侧板上,她没戴帽子,风掠动她的碎发和补服衣带,淡淡的江雾笼罩,让她看起来有些朦胧。
没多久,船就拐过那个大弯。
沈星抑制不住,她抬头望向靖陵西侧的山,有些痴,那双漂亮的杏眼仿佛穿过江风江雾,看到了她想看到那个地方。
这一刻,感觉她很遥远。
遥望的她,好像一下子穿透时光,和他拉开遥远的距离,他靠近不了她。
裴玄素原本在低声和她说话的,一下子住了嘴,他心里巨不舒服,忍不住问:“你和他一起去过靖陵吗?”
这个他是谁,不言自喻。
沈星回神:“关你什么事?!”
哼。
她虽还是让他挤进了外间,但心里不忿气肯定的,这几天都处于气不顺的状态。
她有时候会情绪低落,感觉两辈子都被人欺负。
她心里觉得委屈。
两人好一会都没说话,直到裴玄素想了又想,他终究还是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袖,在外叱吒风云的人,此刻却很是无措的感觉,他低声说:“星星,这是权宜之计,你别生气,要是以后你还不愿意……我,我就搬出去就是了。”
沈星根本不信。
她被骗很多了。
这也是一个坏人,即便是新一辈子,还是专门软硬兼施欺负她。
沈星想着想着,心里委屈,不禁有些眼热。
裴玄素低头,又抬起,他却终究低声说:“星星,若你真的死也不愿意和我,难道我还能强迫你不成?”
他声音有些涩,但终究还是说了。
他只是喜欢她,爱上她。
不代表两人过去种种情谊都死去。
要是她最后也不愿意,他最多也就做到这样而已,难道他还能真的强迫她和她发生关系吗?
不可能的。
是真的爱,诸般情绪翻涌,裴玄素也有些眼热,他一侧头,用衣袖抹了一下。
沈星蓦地回头,却正好望见他侧头抹泪的掩饰动作。她一怔,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说,心道,裴玄素,裴玄素,前世今生,两个他,和眼前人,她做梦都没想过他会有朝一日低头垂泪低声下气求爱。
心里翻腾酸涩。
要说心里一点动容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她终究低声:“你让我考虑一下好不好?”
都这样了,总要有个答案的。
她真有点难受,两行眼泪无声滑下,她也赶紧侧头抹了。
两辈子,都是这么咄咄逼人,她实在有些委屈。
“好,好!”
裴玄素一下子高兴起来了,发现她也哭了,急忙伸手想给她抹泪,沈星避开自己抹了,仰头看一下天,就没眼泪了。
裴玄素盯着她微红的眼眶和纂刻入他心的如玉容颜,小声问:“那要几天啊?”
沈星有些恼了:“快滚,甄大人和窦将军来找你了!”
后面船搭悬板的声音,可能是窦世安或梁彻他们过来了,找裴玄素的。
裴玄素不敢再追问了,虽然想起刚才她那个遥远感觉,他心里还是很不舒服,但他虽然没谈过恋爱,但也知道再说是不合适了,只想着过两天再找机会,就走了。
露台不大,他转身,碎发和艳红蟒袍下摆迎风翻飞。
天彻底亮了,底下船舷走动的人多起来了。
沈星侧头,目送裴玄素离开露台,他在舱房内的甬道走出一段,出现在左侧的船舷上。
风掠去他的衣袂,他肃容往舱厅方向快步行去,矫健的步伐,年轻的面庞,出了东都掩饰略少几分,有种英姿遒劲的气质,明媚清晨阳光,驱散他眉宇阴霾,另一个人的感觉就变得非常明显。
这个已没了上辈子记忆,她喊了好久二哥的裴玄素。
她又转目,楚元音在后甲板的船舷上,后者身姿瘦削却挺直腰板,左臂缠白,抬目眺望江水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大概想她的父皇和两仪宫。
江风呼呼,雾霭被阳光穿透,沈星又想起她懵懂爱了很多年,和她做尽夫妻事,却始终没有爱她的那个人。
她涩涩地想。
两人确实有感情,毕竟多年相伴,但这却不是爱情。
她赶紧侧头,不去看楚元音。
心却像被手抓住地疼。
沈星掩着那个生疼的位置,闭眼,好一会儿,她深吸一口气,使劲用手抹了几下脸,跳下船舷。
不想了,马上就要杜阳了。
希望能顺利找到家里事的线索,也希望裴玄素的事情能顺利。
她没什么盼的,最大的愿望,就是大家都好好的。
沈星深深吸了一下鼻子,徐芳他们在露台底下守着呢,她戴上帽子,快步跑下去。
……
大船一个时辰后再杜阳大码头靠岸,抚慰使团是无征兆来的,所以本地官府和杜阳卢氏都没有来迎接。
裴玄素一身赤红盘蟒过肩云锦赐服,薄黑披风和殷红下摆在风中猎猎翻飞。
他远眺古朴巍峨的杜阳城,以及东郊如庞大如小城一般的杜阳卢氏族地府邸。
杜阳卢氏算崛起晚的,两三百年历史,本朝抓紧机会率先投降太.祖皇帝,这才一跃而起,煊赫推向巅峰,成为二十六门阀的三大魁首之一。
他已经是第二次看见这些庞然如小城般的门阀府邸族地,第一次是寇氏在东都鄂国公府。
不过鄂国公府在东都略收敛,想必封地上亦如此。
不,其实也不是,第二次见只是说家变后,少年游历见过不少了,甚至交往过。
譬如夏以崖。
想起夏以崖,他权衡利弊毫不迟疑放弃南下江左夏氏,却不代表他不恨!
有些太阴暗的情绪他没和沈星说过,他恨不得一寸寸撕咬掉夏以崖的皮肉。还有明太子,把这两个人的肉一点点和血真切咽下去,可能才能稍稍一泄他心头那种稍有不注意就疯狂叫嚣的恨毒之意。
“这些门阀。”
裴玄素呵呵冷笑。
他心道,命真好,但凡他有这样的出身,光明正大抓着这样的根须人脉,他早就把这大燕朝掀个天翻地覆了!
“走!”
裴玄素眉目冷冽,一拂披风,率先快步沿着舷梯而下。
……
裴玄素抵达杜阳,这个消息先后被三方人收到了。
“裴玄素到了。”
东宫,明太子掷下密报,神态冰冷审视。
这一刻他的警戒提升到了极点,绷紧的,顿了片刻,吩咐:“准备一下,若有必要,我亲自去一趟”
虞清等人大惊:“这怎么能?”
这可是在神熙女帝的眼皮子底下啊,私自外出大把柄,还有明太子现在的身体,这怎么行?
明太子伸手压了压。
正在进行最后部署的靖陵计划,是他十年筹谋的真正高潮铺开。
他讨回这些年错待的真正核心所在。
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明太子转头,望向不远处山腰的帝皇主殿,哑声:“别废话,去!”
虞清郑安一咬牙,匆匆出去找到张隆一起准备去了。
第二方就是寇承嗣。
这人小气,一路被裴玄素压着,闻讯哼一声,想起姑母的准备的密旨,心里快意。
最后一方,则是率先一步抵达杜阳并已经进入卢氏族地和府邸的高子文等人了。
闻讯人人严阵以待,心中紧绷。
……
【卡文了呜呜,估计得请假一天】
第83章
明里暗里,一触即发。
今天风很大,猎猎吹拂天空的积云,至天色彻底大亮之际,今日的天气才真正显露出来。一半天空湛蓝骄阳灿烂肆意挥洒热量,西边的小半天空却厚厚的积云,尽头一片深深的铅灰,大概远方正下着大雨。
正如他们的命运,一脚踏上杜阳,不知面对的会是骄阳灿烂,或者彻底踩进黑暗深渊。
说不紧绷,那是不可能的。
裴玄素下了船,先遣人往卢氏府邸报讯,紧接着翻身上马,带着整个抚慰钦差使团和监察女官,快马往东郊的杜阳卢氏族地而去。
很快就抵达了。
站在杜阳卢氏那庞大如小城外表古朴底蕴厚重又相对低调的府邸大门前,裴玄素都不禁深深吐纳了一下,阳光折射极刺目,他微微眯起眼睛。
沈星很紧张,她站在赵青的身后,一群监察女官松开缰绳,抬头望向这座青砖黑瓦、灰蓝主调缀以彩画装饰府门七阶阔大三丈的三开大府邸,正高高悬一个蓝底金漆大字,“杜阳卢氏”四个龙飞凤舞大字的偌大门阀府邸。
实话说,高门府邸东都很多,他们这些人出入皇城,再巍峨磅礴也不可能比得上皇宫,稀奇也并不稀奇。
但这座府邸代表的东西可太多了。
唐甄窦世安乃至赵青等使团和女官当然希望一切顺利,成功说服杜阳卢氏接受推恩令,顺利分化瓦解东宫势力。
但不管裴玄素还是沈星都心知顺利瓦解东宫势力是不可能的。
现在就看这个杜阳卢氏,能不能给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船上心潮起伏思绪纷杂,但此刻沈星都抛到一边去了,她紧张忐忑,终于到杜阳了,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找到徐家前情的蛛丝马迹。
她其实来过杜阳卢府一次的。
是跟着那个坏人来的,来查抄杜阳卢氏,那时候徐家的事情早已经结束多时了,她也根本不知道这里可能会有徐家前情,注意力根本不在这上头。
同一个站立抬头的情景,不同的是身边众人不一样了,连最前方的伫立一身赤红黑披的裴玄素都不能说是一摸一样的同一个。
沈星忍不住闭了闭眼睛,她深呼吸了两口睁开,这次她能顺利找到徐家的线索吗?!
……
裴玄素很快就发现了杜阳卢氏的异常。
这个人,比想像中还要敏锐和大胆太多了!
飞马报讯的人比抚慰使团要快一些的,让杜阳卢氏可以稍作准备。
裴玄素一行三百余人抵达的时候,旌旗招展,马蹄猎猎,鲜艳夺目的赐服和各色官府,女官矫健金黄玉白两色官服,赭衣宦卫和羽林卫等护军的旗帜和服饰。
杜阳非常繁庶,一路引起张望喧声指点无数,等他们抵达杜阳卢府府门前的时候,杜阳卢氏的人已经匆匆打开大门,整理洒扫,匆忙迎了出来。
三扇黑漆的偌大府门全部洞开,红毯铺地,杜阳卢氏家主卢凯之带领其胞弟卢凌之,并一众卢氏在杜阳的嫡系子弟和族老辈都全部迎出来了,卢凯之还身着绯红的刺史官袍,刚刚从杜阳刺史衙门赶回来的。
——门阀封地都是自治,官吏都是门阀自行决定后上报朝廷委任的。一般低调没有在东都朝廷出任高官的,普遍都在自己的封地出任刺史。
卢氏人丁兴旺,旁系嫡系在封地的很多,还有不少族老,乌泱泱一大群。
卢凯之的胞弟卢凌之腿脚有些跛,走得快能看出来,在家协助其兄打理封地,一并跟在卢凯之的左侧快步出来了。
“诸位大人,请,请请,这位就是裴督主吗?果然一表人才,年轻俊杰啊!”
卢凯之四旬左右,白底里衣红官服,容长脸,个子和精神面貌都是中等,眼袋有点大,看着是个中庸的模样。
反倒是他弟弟卢凌之,短窄脸蓄短须,精明强干但很内敛,不大的眼睛非常有神。
迎接了抚慰使团的诸位大人们,双方笑语寒暄,到正厅分宾主在两边坐下,大厅很大,但人也得很多,加了不少椅子,卢凌之就紧贴着坐在卢凯之下手。
裴玄素不动声色观察着卢氏这些主要人物,尤其是卢凯之兄弟。
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个有点意思的点。
卢凯之似乎很听卢凌之的,但凡有重要的话题和转折,他总会下意识眼珠往卢凌之方向动一下。
裴玄素人在船上,但东都和提前抵达杜阳的杨慎消息并未停下来,他已经大致了解了杜阳卢氏的概况和主要成员情况。
卢凯之三个成年儿子都死了,一个意外,两个近年先后病逝,两个成年女儿也嫁得挺远的。
目前就还剩两个小的儿子在家,一个七岁,另一个三岁,都在这主宅里住着。不过是小孩子,今天没有出来。
其实该说也没什么好说的,世家门阀生死存亡的关头,大家东都朝廷的消息都非常灵通,昨天已经接到飞鸽传书了。
卢凯之表现也挺正常的,闻言和身侧的弟弟卢凌之及其余同龄子弟及族老对视一眼,沉吟道:“这可是开国恩策,续渭水之盟,兹事体大,……”
裴玄素突然凑近,低声道:“卢家可以封一个王爵!只要你们当表率!”
这个突如其来临时杜撰的重大消息。
裴玄素倏地退回去,然后他清晰地看见,卢凯之瞳仁一缩,这一刹他有点惊慌失措,急忙侧头看身侧的弟弟卢凌之,卢凌之大急,立即隐晦瞪了他一眼。
一切发生都非常短暂,卢凌之也只是眼皮子动了动。
但裴玄素已经看清楚了。
……
“杜阳卢氏有问题,这个卢凯之和卢凌之都有问题!”
抚慰使团被邀请住在杜阳卢府之中,但裴玄素婉拒了,一行人在杜阳东郊的驿馆下榻。
送走了卢凯之卢凌之兄弟和卢家的人,又说好今晚设宴洗尘,和唐甄窦世安等文官武将低声说着快步进入正厅,裴玄素一路都没怎么说话,他低声和窦世安附耳说了两句,窦世安有些不解,但他对裴玄素的能耐有了解,当下也不反驳,立即和顾敏衡他们说了。
裴玄素带着沈星快速进去下榻院落的正房,后面还跟了两个陌生脸的小个子男人,裴玄素对二人点头,两人迅速检查室内外,确保没有地道之类的东西。
那两人出去后,裴玄素立即回身对沈星说了最上面那句话。
他道:“星星,你说你和……以前的我来过杜阳卢氏抄家,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没有?”
他对自己的能耐还是很自信的,抄家不亚于刮地皮了,若有异常,肯定有痕迹在的。
沈星马上说了:“也没什么大的特别之处,”钱财这些就不必说了你,“唯一的就是,在卢府西北边也就是向着绣水大河的那个方向,马厩的再后面,那边有一大片堆放杂物柴炭的蔽旧杂库,已经出了卢府的正经府墙了。那里发生过一次爆炸,然后听你说,那边发现了一排地牢,不过是空的。”
爆炸很厉害,不知谁踩到了,轰然大炸,炸死了几十个人。当时沈星跟着裴玄素就在爆发范围之内,被震晕,醒来已经一天后了,他就告诉她那边是排空牢房。
“空牢房?”
那现在大概率不是空的吧?
裴玄素忍着怪异感,听着她和“自己”的事情,他垂眸忖度着,行走在这杜阳城里外,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卢凯之卢凌之有问题,埋了巨量炸药的空牢房,再到明太子与靖陵相关的隐秘而直觉庞然的计划,对方很可能会抢时间转移些什么的,杨慎盯梢再了得,杜阳也是别人经营已久的地盘。
在发现卢凯之有问题和获悉炸药空牢房的一刹那,裴玄素不过忖度片刻,当机立断:“我们要以快打慢,打草惊蛇!”
裴玄素开门,迅速把韩勃陈英顺冯维等人都叫进来,韩勃急忙问:“怎么打草惊蛇?”
自义父去世之后,他就憋着一团火,在裴玄素几番的以自身为例子的劝诫和教导之下,韩勃渐渐沉淀下来了,恢复了一些,并已经上手了西提辖司那边的事务。
平时偶尔也沈星说笑了,义兄妹两个坐在一切低声说话,不提赵关山和徐家,但都在以开怀的方式默默宽慰彼此。
这时候见沈星一脸紧张之色,站着不说话但交握手,掩都掩不住,韩勃立即走过去握住沈星的腕子,给她一个“一定可以的”的坚定鼓励眼神。
——除了重生,韩勃董道登冯维等人也什么都知情的;陈英顺梁彻他们也绝大部分都是。
裴玄素倒也不是不信任后者,只是谁知道神熙女帝在东西提辖司还有没有其他暗子,几事不密必成害!
裴玄素瞥了一眼韩勃的手,也就韩勃了,他只当看不见,裴玄素抬眸,吐出一句:“让楚元音当诱饵。”
……
来之前,裴玄素就准备了垫肩腰封鞋套等改变身形的物件,窦世安和何敏衡已经藉着巡视防守的理由,把附近都巡视了一遍,这附近土质都不算疏松,可以临时挖掘地道。
韩勃等人亲自动手,立即翻开正房的地砖,开始掘挖土方,窦世安压低声音问,裴玄素忖度过,爆炸估计很难避免火光太大瞎子都能看见,兼他存收拢窦世安的心,还有人手他亦欲用上羽林卫,只低声说了从楚元音处得到的消息,杜阳卢氏可能有问题,他们得到的消息是府邸外围。
窦世安神色登时一正,两人低声商量两句,窦世安立即和顾敏衡何舟等人出去,佯作镇定如常和唐甄等人对话,巡视等等。
地道挖得不长,但汰换上伪装,裴玄素当天下午就带着沈星韩勃等人出去了。
他们实地考察卢府外的旧马厩再后面的那块地方,卢氏世谱不算很长,也就两三百年,可能这也是明太子选择它的根本原因,子弟更容易钻子。
虽和文氏曹氏等七八百年和近千年的鼎盛大族不一样,不过卢氏抓紧本朝开国前后的机会一跃而起,已经和文氏曹氏差不多的规模,附族不少,十来代的支系分化下来,卢氏大宅附近也聚集很多人,包括各家仆役。
成村成镇住着,各种营生行当都有,吸引很多外人来摆摊叫卖穿街过巷,不过是郊区,有距离大河不远,芦苇长草也有不少。
裴玄素带了点小心机,伪装成一对挑担的中年夫妻,带着孩子,个子矮小贾平和皮肤白净的韩勃充当了孩子,贾平老家就是杜阳一带的,他还记得儿时口音,负责叫卖,慢慢往那边去。
一接近沈星说的区域,裴玄素韩勃贾平三人立马发现了异常了。
“怕就是这里了。”
贾平连汗毛都竖起来了,那种掩藏平静热闹的氛围之下紧绷氛围,像马上要拉断一般的程度。
刚挑担靠近,他立马察觉七八道锐利的视线落在他们的身上,对方视线中蕴含的那种极度紧绷和警惕及随时暴起的杀意,连出身东西提辖司的他一刹那的戒备都反射性攀升到了极点。
贾平是本地口音,那几道视线盯了片刻,随即挪开了,但之后不断扫视和审度警戒。
四人不敢扫街扫巷,只沿着大街和几条大些的巷子走了一遍,卖出好些炊饼。
沈星连后背都湿透了,出来的时候她还有点担心梁喜她们找不到她会怎么办?
但这会完全顾不上了。
她拚命吸气,呼气,表情自然木讷,心咄咄狂跳。
他们挑着炊饼担子离开这个范围,一直到脱离了视线警戒范围,沈星几乎脱力坐在箩筐上,贾平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
现在几乎已经百分百确定!明太子确实在此处藏有重大秘密。
很可能就是涉及靖陵计划。
就是不知道炸药的范围有多大?
——沈星前世当时被震晕了,醒来呕吐晕眩,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症状,但次日裴玄素告诉她,已经清理妥当了,没什么好看的。
这一点,她在驿站行辕的时候已经说过了。
陈英顺等人很快赶过来了,裴玄素侧头回望了一下旧马厩:“回去!”
……
旧马厩后的杂库地牢。
滴滴答答的水声,这里其实是一处水牢。
最尽头的一个牢房里,一个年轻乱发女子已经被拉起捆绑起来了,她状态很差,苍白湿漉的面庞,只勉强睁了一下眼睛,挣扎片刻,就喘着气没太多动静。
被第一个捆绑住扔到第一间监房。
第二个是和她同牢房的一个中等个子微见发福的三十左右男的,他状态要好多了,但没有挣扎,一被扔到女子身边立即急切冲她蠕动而去,将她护在身后,“卿儿,卿儿,你怎么样?”
年轻女子微微睁开眼睛,摇了摇头表示没事,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看了眼外面的突然折返紧绷脸忙碌的高子文的等人——这是发生了什么?
两人都察觉了异变在即,两人费尽了心思,在水牢底下留了一点暗号,也不知后续能不能被人发现?
这对男女,将会是遇变后第一时间带走的。
还其他陆续被捆绑扔进来要会带人的囚犯,都用了蒙汗药的。剩下的,都杀了。
把脸都毁了,衣服剥下检视有没有胎记痣之类的东西也去掉,大卸八块做掩饰,水牢的水变成了血池,一具具残尸踹在里面。
卢府大宅内。
“卢凯之”和卢凌之,实际前者真名杨载度,两人进入密室,把里面和“卢凯之”长相一摸一样但瘦削苍白很多的从床上拉下来,软筋散的解药也没给,只直接用绳索捆绑起来。
后者像死了一样,常年服药软趴趴的,睁开眼睛看了两人一眼,没有说话,因为他担心卢凌之不高兴了,他仅剩的两个孩子会吃亏。
杨载度有些忐忑:“你说,王爵是真的吗?”
卢凌之不耐烦:“我哪知道真假?”
那个姓裴的阉宦,真的闻名不如见面,连他都如临大敌,想了又想,急忙往旧马厩送了封信。
高子文还真揣度不出神熙女帝是否会放出王爵给裴玄素当杀手锏,紧急往玉山行宫送信了。
……
玉山行宫。
明太子接了这封信。
他垂眸不过思索片刻,“这是诈他们的!!”
几番思虑疾闪,明太子霍站起身,“把刘利叫过来,”刘利是他在宾州行宫时就用的替身。
明太子抬眼,眉目沉沉:“我亲自去一趟。”
他底下不乏精英,但他担忧,这群人都不是裴玄素的对手。
……
裴玄素很快拿定主意,今晚就行动,以快打慢,忖度条件,那就最快。
今晚卢氏会设大宴,这个洗尘宴结束之后,也该是唯一一个对方稍稍放松一点的罅隙。
裴玄素在外面安排部署好杨慎那边,迅速折返,和窦世安低语片刻,之后折返后房,立即叫来了楚元音。
火药范围是个大问题。
沈星给他仔细描述过她看见的情景,地皮巨颤火焰冲天和无数火星飞出,非常厉害,所以裴玄素务必先把这个大致范围试探出来,不然干什么都白搭,一个不慎还会折损大量的人手。
楚元音:“试探火药范围?!”
她脸色一变,但裴玄素抬眸淡淡:“你不是一直想参与进来么?”
楚元音是最好的试探人选,因为是个人都知道她站的是两仪宫的立场,必然有自己的想法。而她肯定不会把什么东西都给神熙女帝或裴玄素等人和盘托出。
而皇帝有门阀的消息捏在手里,谁知道是什么?楚元音想私下深入查探什么太正常了。
而楚元音刚死了父皇,她这么殚精竭虑,不就是想加入进来,不拘是明着立功也好,还是暗地里摸清暗流汹涌走向伺机而动也罢,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想达成谋求封地全身而退的目的离场。
这就是个加入这个急流暗涌中的好机会了。
在此之前,不拘神熙女帝还是明太子的事,楚元音知道的东西都只浮于表面。
楚元音脸色变来变去,“你怎么保证我们的安全?!”
裴玄素抬了抬下巴,示意韩勃和邓呈讳出列,“内甲你应该有了。”并已经穿在身上。
韩勃抱剑站出来,他今年十九,身着银蓝赐服,夏柳般坚韧又爆发力十足的身姿;还有邓呈讳也从沈星身后站出来,一身女官的服饰,但遒劲舒展,无声而英姿苍劲。
这两个人光看身姿就知道是顶级好手,据楚元音所知,也确实如此。
她盯着裴玄素,防备是有的,裴玄素神色如常不动如山,楚元音最后一咬牙:“好!”
……
忙碌间,申时很快就到了,卢家家主卢凯之带着卢家人的人和华丽马车亲自来请。
很多人在远处好奇围观议论,指点喧声隐隐。
裴玄素没有急着出去,站在后院月亮门前给沈星抚了抚发髻沾了一星黄泥,“你好好休息,我们亥时前回来。”
沈星不去,这次洗尘宴除了必要的,其余能不去的就不去,该休息的抓紧休息一下,该准备继续手头上的事情。
裴玄素已经整装完毕,一身赤红蟒袍赐服,身披薄绸黑色披风,头戴描金翼善冠,低声叮嘱两句,快步转身带着一圈人呼啦啦而去。
隔着一道墙和院子,隐隐听见前院立即响起了热络的寒暄声和裴玄素淡淡微笑略有两分清冷缓慢的调子和华丽磁性的声音。
说来,因为没有去势,他连嗓音都有变化,没了那几分阴柔尖沉,多了两分清朗,听着更显年轻。
沈星深吸一口气,转身望向旧马厩的方向。
这次也不知能不能顺利得到一些线索呢?
二姐和二姐夫究竟在身在何方?
她往旧马厩方向望过去,时值半下午,斜阳漫天阳光染上红色,把那边半壁如山峦起伏般的灰色浮云都染上了或深或浅的纁红。
很有点像那天爆炸的升腾起的火焰的样子。
傍晚的风褪去几分炎热,不断吹拂着,她站在庭院里,其实天气也像。
沈星轻吐了口气,她盯着那起伏的云峦,不禁想起了到那日情景和那个人。
那时候两人关系还成,徐芳他们也受伤了,最后关头,裴玄素返身把她扑在地上。
感觉地皮都巨颤了几下,橘黄色爆起的火光一刹冲天,爆炸的冲击波非常厉害,余光见无数细小的火屑喷射而出,她直接被震晕了,昏迷了快一天,醒来后,那人去正好站在她屋里,一屋子的伤员,连韩勃都负伤了。
他站在韩勃和她的床之间,有点不耐烦说,就震一下昏迷这么久,韩勃负伤都醒了,真是没用。
沈星已经习惯这人的毒舌,那时候他压力比现在还大,明太子已经登基称帝了,刀每天每夜悬在头顶,多次险死还生,人家救了她一命,她也不介意,就小声问:“你没事吧?那边怎么回事?”
他轻哼一声:“你以为我是你啊?”
斜阳午后,那人殷红蟒袍抱臂,瞥她一眼,“几排牢房,空的。”
不甚在意说完,他直接转身就走了。
室内暗,他暗黑朱红的背影,光影晃动,快步离开了出去了。
……
沈星怔怔盯着那灰红云峦,出神了好一会,蓦地回神,她吸了口气,低头又抬起,重新看天空甩甩头,现在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啊,她得赶紧休息,养精蓄锐。
今晚的事情超重要的。
她又想了一些其他,给自己打气,然后转身快步进了房间,衣服都不解了,直接和衣躺在床上。
昨夜没睡好,沈星本来想补眠一下,不料闭目好一会,因为紧张她情绪亢奋,丝毫睡意都没有,她索性爬起来不睡了,出去和大家一起做准备。
裴玄素等人是在戌末回来的,马车辘辘的声音,他脸面酡红半醉被半闭目被人扶着下车进驿站行辕的,不同的是唐甄等人是真醺意,而他则是假的。
一进来后院,裴玄素及韩勃陈英顺一大群人立即睁开眼睛,哪里还有半分的酒意?迅速漱口汰换衣服,穿地道而出,抵达杨慎提前安排的临时据点。
沈星及杨慎邓呈讳徐芳等人一切就绪,安静等待翘首以盼已久。
裴玄素一进来,肃容沉声:“走,一切按计划行动!”
……
形形式式的服饰和职业,更多的是赴夜市宵夜的百姓装束,化整为零,无声往旧马厩方向的夜市而去逼近。
为防有需要,裴玄素等人及沈星他们都在赐服官服外加套的普通衣物,有需要直接一脱就行。
唯独楚元音及她带的七人——包含伪装成她心腹混进去韩勃邓呈讳,黑衣半蒙脸,一身夜探者的穿戴。
楚元音带着人,避开夜市,周围黢黑的巷道和房舍就安静下来了,街道两旁的店铺都已经打烊了,她和七个人在黑黢黢的巷道穿行,不是警惕打量的样子,又观察什么身侧的人讨论。
几乎是一进这里,楚元音等人就感觉十数暗处的目光紧紧落在她的身上背后,不断移动,不断出现新的、
那种万籁俱静,紧绷蛰伏警戒到了像马上要拉断的弓弦一般的感觉,让她后脊立马出了汗,整个人绷得紧紧的。
她竭力保持镇定,按照剧本慢慢抬头巡睃,接近。
“那是大公主楚元音!”
高子文张鸻等人立即得讯,但由于楚元音身形一看就是个女子,高子文略略辨认,很快就把楚元音认出来了。
黑夜静悄悄黑黢黢,仅有偶尔去夜市或返回的行人经过,楚元音等人立即避让到一侧,又慢慢往另一边摸索察觉过去,还张头望了码头方向片刻。
危险蛰伏,这位公主爆发出极大的潜能,把一个疑似得到码头消息在附近小心巡睃寻找以求获得什么的皇帝遗孤演得惟妙惟肖。
一步,两步,三步……慢慢接近,马上就到裴玄素指定要她试探的范围了。
楚元音不断寻找,她似乎在墙根看见什么,但巷道背光很黑,她抽出火折吹燃,俯身看了一阵子。
没动静。
然后她顺手拿着火折,跟着这个墙根走了一段,直起腰,巡睃,轻喊了两声同伴,又左右顾盼,往前跑了一段想和分散巡睃的心腹汇合。
期间手里拿着的火折一直没有熄灭就举着。
她手上的火折是灌蜡油的那种,燃烧时间稍长一点,就很可能会有蜡油流下,这位公主也不知会不会被烫得把火折甩出去。
这种蜡油火折,落地火星没这么快灭,有机会溅到什么地方或者从青石板的罅隙漏到底下的。
一步,两步,三步……楚元音轻跑了大约十数丈,已经抵达裴玄素四人今天白日观察的范围边缘了。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
“匡当”一声,几个百姓打扮年轻人从楚元音身后不远的一处房舍骤开门而出,说着笑着往夜市方向而去,一转弯就撞上了避之不及的楚元音三人,年轻人见一身黑衣蒙脸的三人面露惊骇,急忙跑了。
但那个火折子经过刚才一撞,直接怼墙上熄灭了。
这个清微的“啪”一声,所有人心弦都陡然绷紧,包括楚元音三人,这一刻楚元音的心脏狂跳快要跳出出来,她急忙面露警戒,按照原定计划被打岔后收拢她的人回去了,赶紧走。
但裴玄素已经开始行动了!
见到几个年轻人出现撞熄的火折的一刹那,他心中一凛,好大的火药范围啊。
甚至比他预估的还要大。
幸好顺利勘察出来,否则今夜参与行动的裴玄素的心腹股肱起码死伤大半。
裴玄素已经登上了不远的高处站在阁楼之内,他一瞬不瞬盯着,裴玄素这人目力过人观察力敏锐到了极点,在那几个年轻出现之前,他倏地看见,在楚元音往东二十丈左右的一个客栈二楼有一扇窗户动了一下,然后那几个年轻人才马上开门往外走的。
那是一个很长的半旧客栈,后面还有后院建筑,占地不小。
裴玄素倏地盯到窗户,倏地转向楚元音那块,火折被撞熄之后,他目光闪电般回到了那个窗户。
短短一瞬,他已经判断出地牢的位置了!
——为了确定火药埋的范围,后面还有一个火折点,是邓呈讳举的。
两个火折,和楚元音的出现。
几乎是一刹那,裴玄素沉声压低:“传令下去,马上合拢,行动!”
赵怀义和梁彻等七八人紧随裴玄素的身后,心弦绷得紧紧,闻声立即应了一声,飞速掉头无声下去了。
裴玄素也转身,对身侧的沈星及冯维等人道:“我们也走。”
他神情凌厉,这一刻峥嵘毕露,沈星等人心神紧绷,立即紧随他身后,无声下了木楼梯,一翻墙按原来的位置离开这处院子。
夜市有人打架了,这是常有的事情,不过这么一闹,很多人围拢上去看热闹,但也有很多人不想惹麻烦,纷纷走避回家。
四散。
三三两两的人跟着行人,往紧邻旧马厩杂库边缘的那处蔽旧大客栈行去。
那边没什么人住的,不过他们也没往那边去,围着火药区范围绕开,嬉笑谈论着欲迅速围拢。
……
客栈二楼。
高子文张鸻在半开窗户里盯着楚元音和心腹商量一下,大概准备收拢人手离去了。
但前后两个火折,还有这个楚元音。
远处夜市喧声隐隐,让人十分烦躁——这客栈附近有个大空地,注定聚集成市,日夜人多。
当时考量,方便进出,兼临近码头,有日市夜市也正要掩饰血腥味,这位置毗邻卢府和绣水大河,能力能外,能进能退,确实设置暗牢和据点的上选之地。
地方是没选错的,但此刻情绪紧绷之际,听着那些夜市隐喧却让人无端更加烦躁焦急。
郑密跑上来,推门:“怎么样?”
他也冲过窗户边蛰伏在黑暗看了几眼。
高子文在室内踱步,和张鸻不断思索,两人呼吸短促,黑暗里,倏地对上眼神!
高子文张鸻深喘着对视片刻,电光石火,两人神色陡然一厉:“立即撤!”
不祥的预感如同闪电,刹那煞过,三人毫不犹豫,当机立断!
……
一切发生在一刹那之间!
正当裴玄素麾下的人佯装夜市的人四散围拢,刚刚进行到一半,窦世安也带着他的副将周梦阳和一半七十多名轮值“休息”的羽林卫已经无声到位的时候。
“咻——”
突然一支响箭升空,没有火焰,却传递出一声悠扬像鸟鸣虫叫一样的长声。
卢府那边,“卢凯之”和卢凌之及他们那边跟在身边的几名明太子的好手,及卢凌之本人的多名心腹,几乎是马上,“不好了!”
卢凌之一咬牙:“走,快撤!”
他往地下室冲去,明太子的人已经第一时间提上真捆绑好软趴趴的卢凯之,迎上,立即掉头往旧马厩方向飞奔掠去!
旧马厩那边。
情况陡然大变!
高子文张鸻厉喝一声,所有人紧绷的人迅速行动,冲下去各自背上他们原定要背的人,后者全部用了蒙汗药昏迷过去了,包括那对年轻男女。
陡然冲出,一瞬无数人从四面八方出来,客栈后门大门打开,背着人的人,护持着的人,胡啦啦往绣水大河方向狂奔而去。
刹那,很多夜市返回的人猝地刹住脚步,身体一绷,骤然看过来神色大厉。
果然啊!
高子文等人疾冲而出,离得远远,黝黑长巷尽头的两个这样的人,几乎是第一眼,他神色陡然一厉:“点火!快走——”
包围圈还没完成!
裴玄素气沉丹田,厉喝一声:“放信号箭!放弃合拢,避开火药区,马上追——”
他声音高得几乎破音
风声鹤唳,神色大厉!
守卫客栈的人发现了陡然转变汹汹的人,不待得令,立即抽出火折,点燃狠狠往前面一甩!
“轰隆——”
一声巨大的爆炸,就这么陡然爆开!
……
一切就好像宿命一样。
前世今生,都出现了一摸一样的情景。
那火药层埋得很厚,一刹整个客栈外的一圈茶棚街道和据点民房全部被炸飞,巨大的橘黄火焰升空,地面都巨颤震动。
无数火屑夹杂细小黑色的东西漫天喷射,连空气都在剧烈震动。
这个爆炸比想像中还要大,人虽不在火药区的范围,但一刹激射的火屑东西和把人都震起来的巨大爆炸,烈焰翻涌扑过来。
裴玄素立即返身,宿命一般的飞扑,将沈星扑倒在地覆挡在她身上。
漫天的橘红怒焰和震颤,但这回沈星距离爆炸核心足够远,她没有被震晕过去,她重重落地,蹙眉,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姿势,然后她终于看清了那些火屑究竟是什么了!
原来不是被炸飞的建筑碎屑,而是和火药混合在一起的,一个个细小的铁蒺藜,在爆炸一刹喷射,给来犯敌人带来极大的伤害,裴玄素后脊都不禁绷了一下。
沈星个子娇小,被挡得严严实实,伸手挡头刹那,沙沙的一阵尖锐细微的骤响,然后停了。
裴玄素立马翻身跃起,他倏地抬眼扫视:“你没事吧?你和何舟去客栈地牢那边,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他怕不马上处理,地牢就被烧完了,立即安排人先去看一眼,也让沈星去看看有无她二姐二姐夫的痕迹。
裴玄素人已经冲出了,带着陈英顺梁彻顾敏衡等大批的人疾冲追去。
火光已经把半边天都点亮了,徐芳等人连爬带滚过来,“小小姐,小小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没事。”
沈星急喘着,一撑爬起身,还为站起,满地的铁蒺藜及其未曾燃尽的点点火屑映入眼帘。
她不禁捏紧拳,原来这些黑色的东西竟是铁蒺藜?那,那,那上辈子距离那么近,那人后背不扎成马蜂窝?
可他行走举止,看起来为什么没有一点异常呢?
沈星也顾不上想,她站起来,等待火焰稍褪,立即用脱下的外衣罩头,和何舟一起带人往里冲。
云吕儒等人在最外围,这时也咬着牙关往这边狂冲了。
驿馆行辕那边望见火光,也急忙带着人往这边来,包括卢氏的人。
这些沈星也不知道,外衣罩着头顶,汗流浃背,靴底不断扎进细小铁蒺藜踩着的沙沙声就异常的棉线,硌脚的感觉像硌进她心管硬硬的某处,一下一下硬硬的顶着。
一行人冲进去,里面很快找到了地牢,地面建筑已经被炸飞一大半,底下直接露出来了。
里面是水牢,残肢断臂已经成了血池子,何舟破口大骂,但一息都不停,立即冲下去开始捞。
把残肢尸体全部捞起,迅速检查池水,后者没有发现异常,直接把这池水一桶桶抽出来了。
然后整个水牢的概貌就露出来了。
沈星一进来,就开始搜索勘探,先是前面乱七八糟的方桌的这些位置,然后再是干的牢房,等水牢抽干,她又直接就跳进去了。
她想,如果二姐和二姐夫被关在这里,以她对二姐的了解,肯定会竭力留下什么痕迹的。
皇天不负有心人,一个个水牢快速摸索,终于在最后一个水牢里,水位的边缘线位置,她碰到了一个松动的砖块。
沈星抽出来一看,只见藏在内里的那一刻,歪歪扭扭刻着两个字,一个“云”,另一个“一”。
非常粗糙,勉强辨认,但她二姐名云卿,而二姐夫陈同鉴有个鲜为人知的小名“唯一”。
一刹那,天旋地转,沈星靠在湿漉漉的墙壁,她哭出了声:“是二姐二姐夫!二姐二姐夫真的被关在这里——”
徐芳立即转身,徐喜何舟他们往这边狂冲,她手里的青砖被接过去,几个火把怼过来大家睁大眼看,云吕儒当场带了哭音,“是的,是的,真的有啊——”
沈星声泪俱下,她捂着脸弯腰,可与之同时,另一个念头浮起,让她一刹心神大乱。
——上辈子,没有提前暴露的水牢,那二姐他们岂不是在这里被关到最后一刻?
二姐跑出来了,可二姐夫呢?
二姐夫一向妇唱夫随,他宁愿冒着被弃的风险也要和二姐结为夫妻,他只要还剩一口气,都不可能让受伤的二姐独自回城冒险的。
那二姐夫大概率是已经死了。
为二姐的逃跑殿后?
那他是死在这个水牢和客栈的吗?
——刚才何舟的人已经进来禀报,在客栈的后院花圃找到一个埋尸点,里面七八具尸骨。
就算没有二姐和二姐夫,观这个水牢的使用程度,最后肯定还有人的,就算杀光灭口,也最多直接埋尸花圃罢了。
可为什么,前生那个人轻描淡写告诉她,只是一个空牢房罢了。
沈星一刹心脏紧缩了一下。
为什么要隐瞒她?
……是因为她二姐夫真的在吗?
她二姐夫有个很多人都知道的特征,一次负伤没了左手无名和小拇指的,被剑削掉的。
哪怕只剩下一具白骨,也很好辨认。
而她二姐短暂出现,流星般消失不见,基本没人知道她曾来找到过沈星。反正前生沈星没告诉裴玄素。
但裴玄素知道沈云卿和唯一这两个名字。
对了!
他肯定发现了这块砖的。
沈星心神大震,加上脚底沙沙的铁蒺藜,前生那人冷嘲如常若无其事的进出。
为什么不告诉她他负伤了?
怕她内疚吗?
可为什么会怕她内疚的?
还有二姐和二姐夫的尸骸,最起码这块青砖?
为什么告诉她只有一个空牢房?
那时候她全家都死绝了,他黑暗而过,深切知道这种伤恸。
难道……怕她伤心?
这个念头浮起,心神刹那大震。
为什么?
沈星一刹感觉晕眩,有个念头像大潮轰隆一声拍上她的心头。
难道他也喜欢她吗?
心肝仿佛被蛰了下,沈星心神大乱,连手都战抖起来了,眼泪哗哗往下淌。
“是真的!是真的!”
何舟徐芳徐喜云吕儒他们惊喜落泪,使劲用衣袖抹去,纷纷转过身来,云吕儒紧紧握住沈星的手,眼泪也是刷刷往下淌,“真的是二娘子!二娘两口子!她小时候习字是我教的,横起笔必会先一顿,你瞧,她故意写出来了,……”
沈星哽咽,拚命点头,她知道,她也知道,现在其他事情她顾不上了,她和何舟短暂商量一下,一分为二。
何舟徐喜等人留下处理水牢勘察其他。
沈星拿着砖块飞奔而出,她得赶紧报讯,带人赶紧往裴玄素方向追去。
冲出来,漫天火焰已经落下,黑黢黢的夜空火芯点点焦黑处处,夜风呼呼。
她使劲抹了一下眼睛,上面的房伍疾声高呼往东北方向一指,一朵信号焰火拉线在半空爆开,沈星一行人立即飞跑出去了!
……
再说裴玄素那边。
他连沈星都顾不上拉上来,一点地疾冲而出,以最快速度绕过爆发的巨大火焰。
呼啦啦海潮一般的人往这边狂涌,裴玄素厉喝:“追——”
他极眼利,一冲过来,前面是两拨人,一拨是少的,正是卢凯之一行,骤然望见暴起冲天火焰,大惊失色,立即放弃原来方向,掉头往另一个西边狂奔而去;
而另一股正是高子文等人,一大群人在建筑群中隐隐约约,往码头的东北方向狂冲。
第一拨人,有个人突然挣扎了一下,在另一个背上掉下来了,那些冲出几步的人立即掉头抓他,那人拚命一滚。
窦世安带着人埋伏已久,和刚刚撤过来的韩勃邓呈讳几个,突然出现,冲这伙人冲过去。
裴玄素绕过火焰圈一刹,距离这伙人非常之近,他一掠而过,剧烈短暂的打斗中,那假卢凯之被一把扯下了面皮。
没错!是连耳后皮肤直接一整张面皮都撕下来,露出另一张大惊失色的陌生面孔,就地一滚,狼狈滚到身后的高手同伴身后。
裴玄素几乎是马上,就想到了明太子左脸看起来完美无瑕的皮肤。
他现在已经百分百肯定,这就是明太子的部署据点!
两拨人,远处建筑狂奔那一拨明显是从客栈出来的,正背着被捆绑昏迷的囚犯,往码头方向呼啦啦急遁。
裴玄素毫不犹豫,命韩勃顾敏衡去追第一波卢凯之等,窦世安也带着羽林卫狂奔追去了。
“快!快——”
裴玄素厉喝,他立即去追大部队!
这一路的急速狂追,把高子文等人追得魂飞魄散,过去很多人都说裴玄素这人的厉害,亲身经历过龙江之变的设计,他也知道裴玄素确实非常厉害。
但亲身直面一遭,他们才知道这姓裴的究竟是怎么一个厉害法!
裴玄素这还是第一次来,他心念电转扫视建筑,立即喝令两边分开包抄,竟然抢到高子文等人的前头去了。
“快掉头!!”
高子文张鸻大汗淋漓,厉声大喝,险险擦过一个大弯,往左侧狂奔而去。
裴玄素率人穷追不舍,渐渐冲出房舍密集区域,抵达郊野,高子文使了多个法子,很多提前布置的掩饰东西都使出来了,这个姓裴的却总是几乎是马上就判断出正确的路线,连地道使出来了,跑出半盏茶之后就又被重新追上。
“去!”
裴玄素厉喝,“他们前面有船,放箭!不能让他们往左边过去——”
黑夜里,浑身的热汗紧促的呼吸,所有人都在狂奔,闻言毫不犹豫举起背着手.弩,往前面狂放铁箭。
裴玄素已经看见高子文张鸻身侧被人背着的有一个女子,看不见面庞,但他直觉,这必然就是沈星的二姐沈云卿!
所有人在脑力体力全速提到了顶点,在身后狂追之下,高子文等人连气都喘不了,荒郊野岭,眼见逐渐被逼迫得越来越近,快被追上了!
这时候!
明太子出现。
一艘孤舟无声出现,明太子迅速上岸,高子文张鸻一行越过长草心生绝望,谁知前面长草一分,明太子素衣长发,月光下神色凌厉,高子文等人大喜!
但他们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明太子也喘息着,他倏地回头,后方长草猎猎衣袂和脚步声在逼近,他迅速扫视,绣水大河滔滔,在前面拐了一个大弯。
他观水势和植被,立即判断前方有大片芦苇滩,他厉喝:“东北方向,绣水!在那边上船——”
裴玄素率人急追。
刷刷的长草,起伏颠簸,绣水大河滚滚波涛,大小支流无数,风声呼呼,黢黑的月夜,他很快就发现前面突然稳下来了,并且急遁变得极有章法。
几番被地形阻滞,渐渐拉开距离。
裴玄素面色丕变:“明太子来了!”
他那个所谓的义兄,真的很厉害,天文地理,水势植被,星宿阴阳,连人文风俗甚至机括——难怪敢在靖陵做文章,无一不通,无一不晓,他当年年少,甚至被指点不少。
他举一反三,后者恍然大悟,两人哈哈大笑。
裴玄素脸色狰狞了一下。
他厉喝:“快!必须追上——”
……
这对曾经的义兄弟斗智斗勇,明太子被逼迫得,哼笑又敛,简直使出浑身解数。
呼啦啦前后两拨人狂奔掠过,已经将杜阳城远远抛在身后,只听见山原呼呼风声和滚滚波涛声。
但明太子是带着船来的。
险险及时赶到。
在急追了将近大半个时辰之后,明太子终于望见了急疾速沿着上游迎下来的十数艘翘头乌篷船。
他被人背着,厉喝一声:“快!马上上船——”
跑到这里,很多人根本是凭借毅力支持至今,登时精神一振,狂冲一跃跳上船舷,立即扑倒在地,喘得都起不来了。
背部一路背着的囚犯直接滚在船舱里。
掌船的人根本就没停下来,一路冲着擦过岸边只是一瞬,船桨竹篙狠狠一撑,十数艘乌篷船立即顺着湍急的江水荡了出去,冲进江心下游。
明太子从暗卫背部下来,他喘息着立在船舷,裴玄素一行刹住在岸边,甚至有人扑通扑通跳下水。
但这样的水流,不可能追得上的。
明太子和裴玄素遥遥对视,双方都喘息着,明太子蓦地回头,吩咐:“过了这个弯,马上走融水回兰亭!”
他最后望了案上的裴玄素一眼,后者已经成了一个红衣小点,黑压压的人最前方。
明太子进了船舱,他一扫,立即问:“卢凯之呢?”
高子文他们不知道:“他,他们走一个方向了。”
当时一发现大爆炸,卢凯之那边一行立即掉头,没有和他们走一边。
是船上撑篙手下答的,船上刚刚收到赶赴杜阳的探子的飞鸽急报,“殿下,卢凯之挣脱丢了,已经被裴玄素的人追上包拢……没能抢回来。……”
明太子蓦地转身,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卢凯之是知道一些东西的!
明太子雅致俊美眉目刹那狰狞,怒不可遏:“没用的东西!”
高子文张鸻等人经历过被裴玄素急追的这一着,都不敢出声了,一个个都低下头。
……
可对于裴玄素来说。
结果就是一个,那就被人跑了。
浑身热汗浃背,喘息急粗,身上套的伪装外衣已经直接扯脱了,眼睁睁看着乌篷船随急促涌去,明太子伫立在船舷,蓦地转身。
一股极大的气愤直冲胸臆,裴玄素神色都扭曲了一瞬。
身边的梁彻立即问:“督主!明太子出来了,咱们要上报陛下吗?!”
明太子明显是私自出行宫的,并且这杜阳肯定设计非常重要的东西——那个靖陵计划。
裴玄素气愤到极点,但他马上面临一个极其重大的选择。
——他眼利,不但看见明太子,还看见翻滚在甲板上捆绑昏迷沈云卿,一个年轻女子恰好翻滚在船舷边,脸冲着岸的方向,蓬乱的头发扬开,露出一张虽不是很相似但口鼻轮廓一看就和沈星有血缘关系的脏污的脸,面色苍白,唇无血色惨白。
裴玄素看到了沈星放出的信号箭了,他此刻也亲眼看见人了,他百分百肯定,那就是沈星的二姐二姐夫。
裴玄素一直以来的打算都是暗查靖陵计划的,他对明太子忌惮至极,又有了沈星说的先知,一心在这个靖陵计划丛中伺机而动。
他的处境,他父母、家族、义父的的死仇,他身上背负的压得他沉甸甸喘不过气的一切。
——今夜动静虽大,但有杜阳卢氏在,遮掩一下谁也联系不上他暗查之中的靖陵计划。
可于星星的二姐二姐夫而言,其实提起来被挑明会更好,谁知道他们回去后会遭遇什么?
按沈星前世推断,二姐二姐夫暂时应不会死,但后续一旦失去效用就不知道了。
挑明,对明太子掣肘会更多,很大几率延缓他的速度。
由二姐二姐夫引申徐家,其实挑明,不但二姐二姐夫对徐家的事也更好。
他能借用更多的力量,去解决徐家的事情,去了沈星一直心心念念的心病,挽救她的家人。
可现在的问题是,一旦挑明,靖陵的蛛丝马迹哪怕他不说,也挑明在神熙女帝面前了。
裴玄素原本对靖陵计划的暗中推波助澜从而力挣而起,是寄予厚望的。
他走的每一步都不容易。
焉知神熙女帝知悉靖陵计划的蛛丝马迹之后会发生什么?
太多可能,甚至可能会改变后续整个走向。
但裴玄素不过沉默片刻,在滚滚江水前稍顿了一下,裴玄素毫不犹豫:“马上飞鸽传书玉山行宫!”
他蓦地转身,身后马蹄狂奔声音,却正好对上了沈星急喘,一双睁大的杏眼。
她眼睫本在颤动,倏地顿住,抬眼一瞬不瞬仰头盯着她。
……
沈星一路飞奔急追,冲出民房区就遇上马行,他们牵过马匹翻身而上就一路狂追。
刚好听见最后几句。
乌篷船已经没影了,她剧烈喘息着,愣了,捂住胸口急喘的手顿住,抬头盯着他。
他说:“活着的人更重要。”
那些血海深仇,已经死去的人,都可以为还活着的人安危暂退一步。
风萧萧,水声浪涌,下半夜清凉皎洁的月光披撒在山边草上和两个人的身上,身边的人已经纷纷散开忙碌,他轻轻把手放在她的脸上,他轻声说:“我是我,既然从前的我可以,那现在的我也可以。”
人多,用从前代替了“前生”,但意思是一样的。
不跟着原定的打算走,后面即便难些,我也是可以的。
月色下,裴玄素眼深呼一口气,他看着沈星的眼睛,很认真哑声,但也极真挚,在这个风浪萧萧的岸边,他轻声说:“复仇和上冲很重要,但你也很重要。”
时至今日,他早就没有远遁离开的念头,要么死在这里,要么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但不代表他不顾沈星,不顾徐家。
放弃了原来的计划,他还能随机而动,再重新找新的机会。
但徐家没有了就没有了。
二选一,裴玄素没有多犹豫,他就选了徐家,把明太子暗自离开行宫对神熙女帝挑明了,放弃了原定的计划。
他一瞬不瞬看着她的眼睛,这一刹那,他通身凌厉和沉肃敛去了,那双丹凤目敛藏的情感无声流淌而出,让他艳丽得摄人的面盘染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和甜蜜,“我想和你一起努力,去做你想做的事。”
她真的很重要很重要,住在他的心里,和他的生命一样重要。
“你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你的事情也是我想做的事情。”
这一刻他喉结滚动,真挚极了,小心捧着她的一只手,双手和拢,把它拢在手心。他还喘息着,却露出一抹微笑,笑容和此刻的月光一样真挚美丽,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像盛满了星辰大海,里面只倒映着一个小小的她。
入他的眼,进入他的心,心尖尖上,捧着,从此小心爱着。
这个傲然而立的男人,多少风雨岿然不动,此刻那种珍而重之的情感,在这个静谧的星夜,在他的眼睛面庞和语调满得溢了出来。
沈星不禁战栗着,她移不开眼睛。
她太知道裴玄素对明太子有多忌惮,身上压着多少沉甸甸的东西,他多少个日夜不眠,沉沉思虑,他对这个靖陵计划是有多么审慎和多少暗中伺机而动的规划。
可此刻,他决定将它挑明了。
因为这样确实对徐家更好。
他伸手捧着她的手,把它按在心尖的位置,星月银光倾泻,无声披洒在他的白皙丰润的脸颊和肩膀身上。
专注柔和如诗的一泓目光。
她愣愣仰看着他,这张年轻又有很多迥异的面庞。
这是这辈子的裴玄素。
此刻的目光能把一个人心融化。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头哽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瞬不瞬,怔怔和这个年轻的他对视着。
第84章
星月光辉微微,无声洒在漫天遍野和两人的头顶身上,夜半的河风沙沙,亘古不变的大河潮水一下下浪涛声。
两人在银纱般的月辉下,一瞬不瞬对视着。
裴玄素朱红曳撒在河风中猎猎而动,标枪般的身姿还敛着一种沉着紧绷的肃杀,此刻却凤目湛亮,飒然又如同星辰,他一笑,“你先回城,我还得再去韩勃那边一趟。”
他轻轻把她的手放下来,那笑容在这一刻映着星月光辉漂亮到极点。
但裴玄素确实没空,他还得去追卢凯之。
岸边的人不少,默契走开了,两人躲在岸边说了一会悄悄话,裴玄素赶紧牵着她出去,徐芳张合等人立即涌上来。
裴玄素快步走了几步,回头往了她一眼,勾唇一笑,风涌起他的殷红曳撒下摆,俊美昳丽星月下笑意展颜,他把还能跑的人都带上,立即掉头去了。
……
一通追赶人仰马翻,沈星他们骑来的马都跑不动了,坚持不住的,都留下来,裴玄素带着人往西边急追。
裴玄素以最快速度找到了卢凯之。
“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儿子——”
黑夜河堤下的乱石草地上,灰衣中年人挣扎爬起来,正急切拉着张韶年陈英顺的衣摆哀求。
卢凯之一回头,只见一名颀长红衣蟒袍、形容俊美气势凌厉威仪的男子迅捷而至,身后率不少人。现场所有宦卫便服分花拂柳般迅速分开,侍立在两侧和这名红衣蟒袍男子的身后。
男子红衣蟒袍的殷色和绣金和下摆的江崖海水纹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粼闪,陈英顺张韶年立即甩开他迎了上去。
卢凯之虚弱连爬带滚,急忙爬过去抓住红衣男子的蟒袍下摆,“求你……救我儿子,大人,你要什么求求你,我什么都给你!”
“命都可以的,求求你们了——”
“哦?”
裴玄素挑眉,灰衣中年卢凯之痛哭流涕虚弱急切到了极点,他冷电般的目光扫了眼,却发现这卢凯之目光清正,没了眼袋和酒色掏空之感,年轻了好几岁,看着却是个正派的样子。
有个念头闪电掠过,他俯身:“我要卢氏。”
卢凯之泪水唰唰,急切,“可以!可以!什么都可以——”
裴玄素敛目瞥了他一眼,倏地抬眸,风唰唰,衣袂猎猎,他眯眼片刻,给了陈英顺张韶年一个“护好他”的眼神,后者肃容无声抱拳,他立即带人往前面去了。
明知明太子在,他拿了卢氏会有暴露风险,但裴玄素艺高人胆大,他一直以来缺的正是兵权,而朝政上中央地方人脉因时日尚短即便他再是能耐也难有飞跃式的根须深植,而卢氏一旦到手,将一下子填补上这个空缺。
裴玄素有种迫切,现在靖陵计划的谋算前途未明,为了他和沈星的未来,为了他身后的所有人,他闪电一刹,立即选择搠取卢氏。
他走到今时今日,没有哪一步是没有风险的,他毫不犹豫就做了这个决定。
裴玄素带人急追,但很快绝大部分人都掉队了,剩下他带着冯维孙传廷等几人还以最快速度往前急掠,梁彻贾平等七八人拼尽全力勉强跟着。
带走卢凯之两个孩子的是明太子麾下一名顶级高手叫蔡营,卢凌之等卢家的人已经被他杀了,其他人先后带队,最后只剩韩勃紧随其后,窦世安和周梦阳不得不掉队了,最后去追其他人。
韩勃已经过这一系列的愤慨,爆发出惊人的战力,竟不亚于昔日那个成熟期的暗阁统领仇焰,他紧紧逼迫,不断持剑追击,那蔡营单手提着两个孩子,最后发现裴玄素赶到当机立断想杀了这两个孩子都被逼迫得腾不出手。
裴玄素迅速加入,两人联手,梁彻他们冲上来根本插不上手,刀光剑影惊心动魄,很快将这蔡营拿下,后者直接咬破牙齿中藏的毒药含恨自尽,把两个孩子夺回来了。
裴玄素带着这两个孩子迅速折返。
卢凯之已经被陈英顺张韶年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山底谷坡,红衣蟒袍的裴玄素和银蓝赐服的韩勃一手一个,提着两个孩子回来,一个九岁一个四岁,“哇”一声虚软大哭出声。
卢凯之大喜过望,连爬带滚扑上去抱着两个仅存的孩子,哭得喘不过气来,父子三人大哭凝噎,抱在一起。
稍稍一平复,卢凯之回头,红衣蟒袍宦官气质冷冽衣袂在江风中猎猎。
卢凯之感激至极,想起方才问答,他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真的脱离囹圄父子团圆,他六个儿子仅死剩下幼小两个,胁迫他写信盖指模用的,以为这辈子都完了,没想到还能被人拯救。
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卢氏不仅一个人背叛他,光一个卢凌之成不了事的,他也恨极!兼现今局势,神熙女帝居高临下;明太子他是宁死也不会投靠的。
如今门阀夹缝求生的艰难局面。他一刹想过很多,种种情绪和思量,最后把心一横,勉强撑起走过来,跪在地上,“卢凯之和卢氏自此归于裴公,以公之令从命,效犬马之劳!”
虚弱的中年男子,冷汗潺潺,面色青白勉强保持端正的跪姿,话罢想纳头拜下,被裴玄素俯身制止,幽凉月色下,红衣阉宦目光冷电般直透人心,“我怎么相信你?”
卢凯之抬头,他喘息着,紧紧攒拳认真地说:“我把儿子给你!”
软筋散他虽有些耐药了,但一番动作大汗淋漓,气喘得像牛一样。
两人对视着,一个认真,一个审度,不过须臾,裴玄素一笑,松开手,卢凯之立即俯身一拜叩首,裴玄素随即俯身将他扶起来。
月夜沁凉,河风呼呼,他神色也认真起来,郑重对卢凯之道:“我从不亏待我身后的人,只要你不背叛我,有我裴玄素一日,便有你一日,有卢氏一日!”
他这话斩钉截铁,有一种千钧之石砸定人心教人笃信之感。
裴玄素又抬头,看在场每一个为他卖命的人,他沉声道:“汝等也一样,只要有我一日,就有你们一日!我不死,提辖司和宦营不倒!”
其实还有其他人,不过不在场,但也都概括在内了。
在场从上到下,不管高阶低阶,所有人心潮一阵翻涌,激动极了,他们立即跪下,齐声高呼,哭泣:“是!督主大人——”
裴玄素拍拍也很激动的卢凯之肩膀,松开他,上前把韩勃、陈英顺、张韶年等人和近前所有的宦卫,他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来名字都扶了起来,让大家都起来。
大家激动的,抹了眼泪站起,稍稍平复一下情绪,赶紧按着裴玄素的吩咐,收拾整备,背卢凯之父子的、赶紧去寻找和窦世安陈梦阳汇合的、往城里放飞鸽传书的,有条不紊的。
裴玄素安抚了卢凯之两句,勾着韩勃的肩膀走到河堤边,兄弟俩看着脚下滚滚江水,裴玄素勉励微笑的神色这才一敛,他低声把他已经飞鸽传书玉山行宫的事情和韩勃说了。
他心里还因为方才和沈星的对视而喜悦着,但朝局的选择确实沉甸甸坠在他的肩膀。
明太子私自出行宫,神熙女帝接讯后必然会骇怒交加直扑正极宫拿人,皇太子私离京畿是大罪。但不管能不能及时拿住明太子证据?靖陵计划的蛛丝马迹就立即暴露在神熙女帝面前了。
韩勃可以说是知道得最多最详细,除了沈星重生以外的事情他都知道,包括裴玄素一直以来的思路忌惮种种暗中伺机而动的原打算。
但韩勃说:“那当然是要这么做的,我们怎么能不管星星?”
浩汤流水,广袤天地,他年轻的面庞转过来,手里还拿着昔日赵关山给他打的那条金错银马鞭,说的是那么理所当然。
当然活着的人更重要啊,他们怎么能为了未知的事情不管星星的家人呢?
那他们岂不是和那什么杂碎太子一样了吗?
裴玄素不禁笑了,他仰头看天,深深吐纳一口气,侧头看回韩勃,伸臂拥抱他:“你说得对!”
他也是这么想的。
韩勃也露出笑脸,他用力拥抱回去,低声说:“哥哥,你和星星要好好的,”现在只有他们一对还好好的了,寄托了韩勃很多好的希冀,“将来你们过继孩子,也给我养一个。”
孩子啊。
裴玄素不禁心一热,他一瞬想了很多很多,又感觉韩勃的微哽的声音,他拍拍他的后背,道:“好!”
将来,他和星星若有了孩子,肯定给韩勃养一个,不过他舍不得给的,兼祧吧。
星河无垠,天快亮了,星月有些隐去,在黎明前的广袤夜色中,河风呼呼刮过衣袂扬起,两人分开,裴玄素张开双臂,让风在他身边畅扬而过。
“好了,天快亮了。”
裴玄素已经看见窦世安那边的信号箭,堤下信鸽放飞,扑簌簌往杜阳城的方向而去。
他收回追视信鸽的目光,想起沈星,不禁有些急切:“我们马上回去。”
驿站行辕的人大概早就到了,他还得处理收拾,可能得晚一些才能和沈星见面独处。
一想到她那双目光轻颤被触动的漂亮眼睛,和捧在他心脏位置的柔软的手,和当时那种温柔缱绻的氛围,有什么呼之欲出,裴玄素心头火热,只恨不得立即回到城中,把事情都处理完毕立即就去见他。
裴玄素快步下堤,行辕的留守的侯郭兴已经命人带着大批的马匹赶来找到他们的踪迹了。
裴玄素翻身上马,让人带好卢凯之父子,“走!”
……
对比起裴玄素的暗含的欢喜期待,沈星情绪就要复杂多了。
裴玄素一行迅速离开之后,她站在河岸边,目送他们消失在黑夜里,怔怔站了半晌,又跑到河水边明太子的乌篷船消失方向。
紧接着赵怀义把信鸽放飞,精瘦矫健的灰色鸽子振翅冲天,往玉山行宫方向而去。
她的心咄咄的,急忙追视,一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视线。
一行人疲惫不堪,担心明太子还有抄底的后着,不敢久留,立即就离去了。
牵着马小跑了没多久,就遇上侯郭兴命带着大批马来迎他们的人,大家于是上马继续跑,速度马上提升起来了。
但路程还没过半,就先遇上赵青。
赵青带着大批的监察司女官,玉白金黄玉龙补服,跟着左侧的梁喜何含玉等勘察台的人急忙冲她挤了挤眼睛。
赵青面色沉沉,这次东西提辖司和宦营甚至羽林卫都有参与的行动,却是把她排斥在外的。
羽林卫也就罢了,但东西提辖司是受她监察司监管的。
赵青脸色很难看,一见沈星,便沉声问:“你在旧马厩发现了什么吗?裴玄素呢?!”
何舟和云吕儒连尸体都转移了,并去附近找了一些敌人的伪装一下,打太极什么都没说。
让赵青恼怒极了,遣人留在旧马厩,她立即带人出来搜寻东西提辖司的踪迹。
裴玄素和神熙女帝之间有些细微改变,他过去很注意顾忌监察司的心态也变了,必要时直接给排除在外。
沈星一见赵青,唇不禁抿紧,曾经的赵青对她很好很好,关照提携,但自从赐婚圣旨下来之后,也变得有些微妙。
赵青负责的监察部是监察东西提辖司一应事宜包括人的,裴玄素是她的重点监察对象。过去监察司对东西提辖司及两司高层人物的监察过程和结果,自从赐婚之后,再也没有像以前一样沈星没刻意了解但全部都知道。沈星也没去打听,就默默专注她勘察台的事情。
这会遇上赵青,好在已经和裴玄素说过这个话题,她把一直攒着的半块青砖递出去,“我和徐芳他们先进去,找到了这个,我们就顾不上等其他人,赶紧追了。”
沈星挺直脊梁坐在马背上,热的脸面潮红,但夜风一吹湿透的里衣,时间长了冷,脸色又有点苍白,“我二姐和二姐夫可能在牢里,被转移走了。”
赵青立即接过青砖,低头翻转仔细一看,再抬头看提及这个话题的神色有些绷紧脆弱的沈星,脸色终于缓了几分,她深吸一口,心里也叹了口气,赐婚是神熙女帝赐的,也没什么好说的。
“裴玄素呢?”
沈星摇头:“不知道。我们追到河边,才追上和他说了这个,他带着人就走了,往那边去了。”
她指了指西北方向。
郊野也不是一个村落都没有的,这么多人直扑行走过也不会毫无痕迹,否则赵青也不会直奔这边了。
赵青点点头,侧头看了眼梁喜等人,“你带着勘察台的人先回旧马厩吧。”
“是!”
沈星应了一声,默默侧头目送赵青带着一众英姿飒爽的女官呼啸在身边而过。
赵青等人走后,东提辖司的掌队黄兴无声退后了,避着勘察台的女官放飞了一只信鸽,往西边而去。
沈星当没看见,她知道卢凯之,但她刚才也没说。
她心绪此刻是很复杂,诸般翻搅在一起,但收回目送赵青等骑的视线之后,她也不禁长长呼了口气。
反倒是梁喜何含玉她们看得开,不愿意待着勘察台的最近都先后找借口调走了,不过走的比较少,大多还是留下来了。
梁喜何含玉拍了拍沈星的肩膀,说:“不管它了,随它去吧。”
神熙女帝和明太子现在这样,神熙女帝身体表面看着倒还成,但却需要到行宫调养的地步了,谁知道真实情况是怎么样?这局势以后会怎么样呢?
但这几年必然会有大变化是肯定的。
顺其自然吧,监察司在太平年月的威风赫赫的重权监察部门,但这样剧烈斗争环境下影响力肯定会被削弱。梁喜何含玉等人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反正裴玄素再如何也不可能和明太子站一边去。
她们纠结过,想通后也就没赵青那么执着了。
沈星勉强笑了笑:“嗯,好!”
她深深呼吸几口气,扯了马缰,带着人往杜阳东郊的方向回去了。
……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命运奔腾,有些事是难以避免,而有些人兜兜转转,前世今生皆是深深的羁绊。
若有三生石,可能深深刻上了彼此的名字。
有条红绳,缠绕了一圈又一圈,剪不断,理还乱,旧的萦绕不去,新的带着一泓缠绵的春水滚滚又至。
她在潮涌之间,被两者密密拥抱,根本抽身不去。
沈星带着人回到旧马厩,何舟他们已经接到裴玄素的飞鸽传书,已经把尸块重新汰换回来了,这些不用沈星去出来,他们都弄好了。
她就专注带着勘察台的女官们,和云吕儒陶兴望他们,几乎是刮地三尺把整个地牢连带客栈都勘搜了一遍。
线索有一些。
不过再也没有二姐和二姐夫相关的了。
不过也够了。
很好了。
不管沈星和云吕儒,都是第一次确切知道二姐和二姐夫没死或被囚禁的具体信息。
他们激动,紧张又夹杂着担心期待。
一整天忙碌下来,大家都蓬头垢面,云吕儒拂了拂她沾了不少脏污的帽子和头发,“差不多了,都赶紧回去休息一下吧。”
大大小小,一个个狼狈得不行,东西提辖直接在爆炸范围外征用了一家客栈,就近就能梳洗休值。卢府也被围起来了。裴玄素回来后,直接带着已经解药换装的卢凯之去了卢府,现在都没出来。
她点点头,忍不住回头望一眼卢府的方向,暮色四合,飞脊重檐的一层层建筑的深深府邸。
她低了一下头,冲云吕儒露了笑脸,就转身回去了。
……
暮色与夜色交杂,一盏盏华灯点燃挂在街巷两侧高低的屋檐下,晚风拂来,一圈圈光晕轻柔晃动。
沈星一脚一脚踩在这些光晕上,她也仿佛有些晕眩了起来,因为专注勘察暂时收敛压下的所有情感和思绪,在这一刻,在灯光晃动下,潮水般翻涌了起来。
她这才有空,去想一下自己的思绪和心情。
种种回忆在在眼前翻涌,二姐手执红缨枪的、步履如风,牵着她走,一回首,眉目英美的;二姐夫圆脸笑呵呵的,忙碌来去,一有空,那双眼睛像向日葵从来没有离开二姐。
小小的她,乖巧坐在屋檐下,恬静微笑,不给爹爹二姐添麻烦。她拉着也是小小的景昌,得到大人的允许,或在家帮忙干活,偶尔出去玩耍。
父亲从青年到中年,眼角渐渐添上很多皱纹,那双抚摸她发顶的大手,添上细细的刀疤痕迹。
她小心把脑袋往爹爹手里蹭,开心抿唇笑着。
景昌跟着二姐练武,整个小小的院落和小厅都听见二姐的教导声和他的嘿哈声。
她就乖乖和乐呵呵的爹爹坐一起,趴在在门槛上看着二姐和景昌。
很多画面翻转,她又悲又喜,前世今生,沈星是第一次知道家里的是原来还有前情,她真的找到了二姐和二姐夫的踪迹。
她其实比云吕儒以为的还要激动。
但思绪几番翻转,最终还是想起了前世的那个人。
她的靴子已经彻底不能穿了,鞋底扎满了密密麻麻的铁蒺藜。她沐浴洗发之后穿上新的玉龙补服,半湿的长发披在肩膀,她蹲在桌旁,拿起她刚才脱下的那双鞋子。
半旧不新的黑色小巧长靴,鞋底深深扎满灰黑色的一指节长的细小铁蒺藜,那铁蒺藜的几个尖还是微弯的。
她怔怔看着,前世那人的脸和他殷红披风,及当日被扑倒的那个情景,无法抑制在脑海里一遍遍反覆翻涌。
……他的背和后腿,大概已经扎成马蜂窝了吧,可他为什么佯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行走坐卧的剧痛,可他殷红赐服如故,看不出一点异样。
还有他为什么不告诉她二姐二姐夫的事情?
凭这人的本事和处事方式,他不可能没找到半块青砖。
还有她二姐夫和“二姐”已经腐化的尸体或骸骨。
他……他是怕她伤心吗?
如果,如果当年的沈星真看见那一幕,她确实会伤心痛苦得不可自抑的。
泪水不知何时流下来的,沈星慢慢在桌边坐下,她低头,用双手捂着脸颊,泪水唰唰淌下,她赶紧抹了去。
她怔怔盯着灯火,盯了很久很久,小小的火焰里,那张阴柔艳美又微有几分苍白的面庞在眼前翻转,有勾唇淡笑的,有垂眸有抬眼的,也有冷嘲热讽,眉目淡漠而精致,成熟。
她最知道那个人的,若他不在意的人,不会费一点心思。
过去种种,她觉得他不爱;可今日回忆,却突然变得似是疑非。
——谁敢甩他耳光?全家都得死。可她甩了,他暴怒,却没有动她一根手指头。
沈星眼睫轻颤,她捂住心脏,不敢置信。
这是真的吗?
真的有可能吗?
可心里有个声音,你能喜欢他,为什么他不能喜欢你?!
她用棉巾捂住脸,紧紧蹙着眉,深深呼吸着,灯火闪烁跳动着,她心绪乱得不成样子。
然后,她就听见门响了。
沈星赶紧用力眨眨眼睛,捏着棉巾,转过身来。
灯光倾泻,如一泓黄纱,披在红衣黑披的年轻男子身上,一室灯火都及不上他眉目面庞此刻的璀璨。
“我回来了。”
河边的记忆刹那就翻涌起来,海潮一般向她包裹,和刚才的情感浪涌一起交集在一起,冲击她的心。
……
今夜星辰很亮。
裴玄素快步而入,穿过客栈大门,直奔沈星下榻的小院,过了院门,两步跨上台阶,他屏息一会儿,伸手推开了两扇隔扇房门。
一泓灯光倾泻而出。
遇变镇定自若,收拢人心收放自如,当机立断雷霆万钧,生死危机一线都沉着思变的领袖男子。
这一路上却步履轻快甚至急切,几乎敛压不住心中的躁动。
实在是渴望期待了太久太久了。
他没忘记,河风月色,她汗津津红白的小脸,那一瞬惊愕动容的神色,盈盈目光如水颤动。
门推开了,他是黑披风,穿堂风后面吹猎猎涌起,遒劲身姿,目如冷电。
此刻眉目却噙着一种呼之欲出的蠢动期待。
桌边的人站起回头,半披的湿发,白皙柔润的脸颊和灯光下如水的目光。
两人一瞬对视,有什么在空气中若隐若现,呼之欲出。
裴玄素很紧张,但他竭力收敛心神,让自己镇定下来,他轻咳两声,低头进了房门,把房门掩上了,阻隔了所有可能出现的视线。
烛火跳动着,轻轻投下一室晕黄的柔色。
沈星低头,她喃喃把今天赵青的事情说了。
“无碍,我回程遇见她了。”
他柔声安慰她:“那是必然的。若太初宫要杀我,她肯定也不会拦着。你们的立场本来就有些相对的。早晚的事。如梁喜她们愿意跟你的就跟,不肯也没关系,我拨人给你,都是可信心腹。”
这个“杀”字听着沈星心里不舒服,她一下子想起上辈子最后一幕,不禁蹙眉,“别说那个字不行吗?”
裴玄素一下子笑起来了,笑得很开心,翘唇:“好,我以后都不说。”
都听你的。
沈星抿唇,他这个不当回事随手给她人的口吻,也一模一样。
可眼前这张年轻的面庞不一样。
其实裴玄素也二十多了,也是个成熟男人,只是比那个他年轻罢了。
她仰脸又低头,握住双拳又松开,最后说:“你把你的后背给我看一下好吗?”
裴玄素想了想,直接把衣带解了,露出上半身,背转身给她看。
他衣裳已经换过了,背后伤口也伤过药,就是包扎行动会有碍,当时也顾不上这么仔仔细细就整个上半身弄,就没包扎。
烛光下,可以很清晰看见,一个个铁蒺藜深深扎进去的坑,足足有一个指节深。铁蒺藜已经拔出来了,露出一个个红色的伤口,足足有二三十个。
两人隔的距离这么远,铁蒺藜已经稀疏很多,力道也减弱了很多。
——上辈子深处爆炸范围之内,扑的火,铁蒺藜那么迅猛的喷射力道,他的整个后背和后身必然深深扎得跟马蜂窝似的,偏那人一点异样都没让她看出来。
沈星突然让他矮身,她伸手摸他的后脑发间,果然也摸到几个伤口。
她想起上辈子那人后脑发间十几个细长短窄的疤痕,他头发又浓又密,若不是一次无意中把手伸到他后脑勺,她根本就不知道。
沈星心脏像被人抓一下,灯光突然很刺眼,她努力眨眼,把突然涌起的泪意眨下去。
裴玄素被她摸了几下,不禁笑起来了,他很久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了,回首望,那艳美的眉目褪去所有凌厉,美丽得像盛了星辰大海。
“我没事。”
他小声说。
他赶紧站起身,把衣服穿上了,因为他觉得光着身子不好。
飞速把衣带系好,烛光还在安静燃烧着,一室温暖柔和的晕光灯光,她轻轻交握着双手站在圆桌旁,那柔秀眉目和轮廓深深篆刻在他的心坎,婉约美丽得像一首诗。
他深吸一口气,单膝跪下来,很认真很虔诚地跪在她面前,握住她握在一起的一双手,“我们真的在一起,好吗?”
他仰头,美丽凤目含情,那双的黢黑深邃的瞳仁里,盛满了烛光和一个小小的她。他捧着她的双手,就像捧着她的心,捧着他珍爱一生的小心翼翼呵护的珍宝。
和河边月色下,一样的虔诚真挚。
他认真说:“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沈星无法抑制地哽咽起来了,一样的挺拔凌厉的身姿,而眼前这张年轻的面庞啊,他是如此的珍爱她,这份虔诚的爱,没有人能不动容。
她看着眼前这张年轻不少而又有迥异的俊美面庞。
还透过他的脸,看两个人。
两种情绪翻涌交击,一种动容难以自抑,另一种简直不可置信得让她心神大乱。
她怔怔看着他的这张脸,其实五官还是一模一样,她泪盈于睫,情不自禁轻颤伸出一只手,遵从心底意识,轻轻放在他的脸颊上。
裴玄素屏息等着,她突然把手放在他的脸上了。
他的心“轰”一声,有种压不住的狂喜,烛光下,她的目光盈盈像两个能溺毙人的漩涡,有种缠绵入骨,他不禁痴,一瞬不瞬和她对视,他不知不觉,跟着她的目光向上,一点点直起身站了起来。
不知是谁先的,他蓦地往上一噙,两人的唇碰在一起,裴玄素着迷,他闭目,意乱情迷,拥抱着,有些急切,亲吻着她。
两人唇舌交缠,披散长发和他的衣带缠在一起,和唇齿一起缠绵在一起。
一被拉进这个强势遒劲的臂弯,沈星不禁一颤,微微闭目。
她仿佛在和两个人亲吻,跨越前世和今生,可完全不一样的笨拙和热情,渐渐把她拉回来了。
她慢慢睁开眼睛。
仰看眼前这个微阖双目满面泛红的男子,此刻喜悦激动迷醉的他,这张有着很多迥异的年轻不少的面庞,甚至性格都有很多不同。她喊了一年多二哥,苦苦追求爱她的人,正紧紧拥她入怀。
他熏香也不一样,始终淡淡的皂角味,大概她教他洗脸要洗干净,皂角最好,顺便全身洗了,也不用香胰子。
不管是谁?
前世那人究竟有没有爱她。
或许有,或许没有。
假设爱的。
但不管爱或不爱。
这个已经触动了她的他,亲都亲了,已经这样搂在一起了。
况且他就是裴玄素啊,多幸运才有机会再来一次,她想她就算没有昨夜河边的动容,她最后大概也拒绝不了他的。
她舍不得。
沈星眼睫轻颤,轻轻闭上双目,努力将两辈子的事情甩开。
她告诉自己,人总要活在这辈子的。
此时此刻,她已经无法拒绝这个真挚年轻的他了,她慢慢伸手搂住他的腰,两人稍稍分开,她轻声说:“好。”
这一瞬裴玄素狂喜,他呼吸急促鼻翼还在翕动着,骤然张开那双美丽的眼睛,他一瞬以为自己幻听了,真的!她真的答应自己了!
“真的吗?是真的吗?”
“我都听见了,是真的!”
他一叠声,又生怕她反悔,自问自答,狂喜,心花一刹怒放,烟花绚烂覆盖了他的世界全身。
他抱着她旋转,把她打横抱起来,在这一刻的烟火中旋转,他深深吸一口气。
“星星,我真的好喜欢喜欢你,我心悦于你,我爱你!”
他抱着她,腰背舒展,臂膀是那么遒劲有力,抱她一点都不费力气,仰头,又低头,甚至笑得眼角溢出了一点水意,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告他此刻的狂喜。
沈星被他吓了一跳,赶紧重新搂住他的脖子,在这样狂喜的旋转中,她惊呼了一声,踩不到实地,她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心里有块紧紧被抓住的地方,慢慢放松下来了。
她让他抱着旋转,被他激动的心感染,也笑了起来,她有些晕眩,她小声说:“你快停下,放我下来。”
裴玄素:“我不。”
不过他还是很快停下来了,横抱着她,像捧着珍宝,把她放在桌上,用额头贴上她的额头。
两人四目相对,可以清晰看见他漂亮丹凤眼中盛满欢喜,还有眼角溢出的一点湿意。
沈星轻轻咬了下唇,她在这样存在感和感情都充盈到了极点的目光中,把暂时那些乱七八糟心事甩开了,彻底回归现实了。
她想这样也挺好的。
人总要活在当下,活在这辈子的,不是吗?
她深深吸一口气,沈星不后悔,她相信裴玄素也不会让她后悔的。
她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也终于感觉到了喜悦。
她腼腆温柔的笑意,就和她的人一样,那么温软入心,裴玄素都忍不住按了一下自己的心的位置。
他定定看她一会儿,又笑,垂眸一会儿,又笑着抬眼看她,如此往复多次。
灯光下,他俯身凑过来,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谢谢你。”
他轻声说。
满满的甜蜜和欢喜。
我爱你。
第85章
两人就这么贴了许久,期间裴玄素又亲了她脸和唇一次,她有些不自然,躲了下,但还是被他亲到了。
直到听到韩勃何舟顾敏衡他们的渐近的脚步声和疲惫的说话声。
客栈不小,但人更多,小院每个房间都应安排人,除了徐芳张合他们,裴玄素的心腹也安排在两人住的院子。
这厢房门窗质量只算一般,隔扇之间有缝隙,两人也不敢继续在桌子上坐着搂着,于是裴玄素牵着沈星的手,她低头跳下来。两人在桌子边坐下来了,小声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把白日两人卢家和旧马厩的概况也大致说了说,裴玄素才依依不舍回去睡觉。
这院子是中轴线的主院,裴玄素下榻的就是隔壁的正房,临时房间加上今天喜悦他也没争什么,从善如流去了。
侧耳倾听房门开合,他步履生风般的脚步声随着推门声进了房间,沈星贴着阖上的房门又站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身。
烛光炎炎,橘色温柔而无声,她伸手触了触方才被热吻过的唇,唇和口腔和残存着那种似曾相识又带一些陌生的感觉。
床畔有一扇后窗,她轻轻推开它,幽静的夹巷和蔽旧院墙上的一行爬山虎,月亮已经出来了,她仰头望去,下弦月银白色悬在东边的夜空。
她静静眺望星月,片刻,才收回视线,呼了口气。
沈星心内百般情绪翻涌,滋味难言,但时至今日,她可以回答自己当初那两个问题了。
她并不想和他保持距离。
多么幸运才有机会再来一次,他也活生生的就在她身边。
银月皎洁,无声洒下银纱般的光辉。
两辈子,一个人。
她是这样的。
那裴玄素呢?
沈星其实想了很久了,她想起他上辈子最后的愿望,两辈子的他,其实她是不是可以视作一种生命的延续?
毕竟两辈子产生的所有迥异,不正是源于他红披猎猎城头回首对她说的那个愿望吗?
沈星感觉自己找到了最好的解决方法。
这个念头一起,她心头猝一松,一直以来纠结着过不去的心底那一块,就松开了。
她不禁长长呼了一口气。
有点泪光。
她赶紧抹了,又露出一抹笑。
她偏头看天上明月,月色皎洁,她深呼吸几口气,好了,不想了,这样就很好呢。事情还很多。二姐二姐夫和家里的事情也不知会怎么样发展?还裴玄素选择了就徐家而向神熙女帝袒露靖陵计划的线索,也不知后续会怎么样?她都挺担心的。
确定恋爱关系就很好。
心定了。
就可以专心做其他事情了!
这么一想,确实觉得很值得高兴的。
沈星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她伸手把窗户关上,靴子和外衣脱了,放下帐子躺在床上,今夜心潮起伏有点大,客栈的床也有点不习惯,但她很累,没一会就睡过去了。
……
正房。
裴玄素步履生风,开心得不行,站在门边竖着耳朵听隔壁开窗又关上,最后上床躺下的声音,她的呼吸很快变得清浅绵长睡熟了,他又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收回注意力。
摩挲着自己的唇,唇角是翘着的,站着回味着方才的情景和滋味儿,他的现在还有点沉浸在极度喜悦的兴奋之中。
真的是太幸福了。
好久,他才冷水洗了几把脸,洗到嘴唇时还有点舍不得,但摩挲片刻,也只能狠狠心搓了几把。
裴玄素把手脸洗了,用棉巾把水抹干净,噙着笑,开心的,又踢了靴子上床,让自己赶紧睡。
感情拨开云雾见青天让人开心得无以复加,但裴玄素要处理的从来不仅仅只有感情事。
昨夜在河边稍停旋即掉头去追卢凯之,极致的愤怒和做出徐家的选择之后,他立即就采取了补救措施。
——他可绝对不能让自己处于劣势的,把靖陵计划挑明也得有挑明后的手段和补救措施。
头一个就是加剧神熙女帝和明太子之间的矛盾。
虽然很违心,但目前明太子可不能死,也不能因私出京畿大失势。
不过想来明太子这样一个人,只要他不被神熙女帝抓实了私离京畿,他必然有能力解决了。
昨夜追卢凯之的路上他连续放飞了三只信鸽。
裴玄素思忖之后,暗令东西提辖司拦截明太子,不过他没拦明太子进入京畿,而是把拦截放在了京畿之内。
现在就看,效果如何了?
这个客栈很大,但档次不高,浆洗干净的被子有点硬邦邦的,但裴玄素如今早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他什么地方都能睡。
房内没有点灯烛,黑黢黢的帐内,他无声看着帐顶,深深呼吸一口气。
现今他的除了仇恨,还有其他东西了。
想起隔壁房间的安静入睡的沈星,一股甜意难以自抑浸占他的心田,当然,他也不会想自抑,翘起唇角没落下过。
还有另一边睡的韩勃、何舟、陈英顺和门外的冯维等人。
今夜的相拥和亲密,两人真的确定了关系,一一想起左右各人,最后还是回到了左隔壁沈星睡的东厢房,今夜真的给了他人生一剂强心针,是甜的,美好的。
驱散了从前积压下来的很多不好的情绪和东西,让他觉得人生还是有美好的,有憧憬,期盼。
裴玄素思及从前现今,都有点泪目。
他深呼吸几口气,用手轻揩了一下眼角,露出一个微泪的微笑。
所以他要更加努力才是。
现在的裴玄素可一点都不想死,他还有他和沈星的未来。
他伸展了一下身体,闭上眼睛,想起京畿明太子,微笑敛了,不禁冷哼一声。
裴玄素可并不打算放弃从这个靖陵计划做文章的。
暗有暗的法子。
明,也有明的手段。
……
再说明太子那边。
乌篷船随着湍急的江水往下游飞速而去,明太子站在船舱之中,短短几个瞬间,他揣度裴玄素的应对手段,几乎是马上,他侧身厉喝:“过了这个弯,马上走融水回兰亭!”
然后自兰亭返回京畿。
沈云卿夫妻就在船上,但明太子甚至顾不上看一眼,黢黑夜色的江水,最后后面的几艘尖头快舟得到示意立即往飞速这边驶过来,搭勾还没搭上,明太子已经喘息着一步跨过去了。
大汗淋漓,粗喘还很重,但所有人心弦随着明太子的急促的步伐和口吻紧绷了起来。
明太子吩咐把这些囚犯带到京畿另一个据点,快舟已经迅速随着水流离开去,所有准备好的手下持桨拚命地划,几艘快舟像离弦的箭一样往下游冲去。
从靖陵折返兰亭是顺水,速度比来的时候快太多了,湍急江水全力划桨,不足两个时辰就抵达兰亭和京畿接壤的野郊,迅速上水。
但人再怎么快,也不可能比一日千里的飞鸽还快的。
含章宫后,帝皇寝殿。
黢黑的深夜被一阵陡然喧声惊起,接着整个行宫都大动了起来了。
神熙女帝是半夜在龙床被梁恩低声唤醒的,她一撑就坐了起来。
明黄垂帐之内,神熙女帝接过一级加密的银质小信筒,迅速打开,一边的宫侍赶紧捧着烛台凑过来。
偌大的寝殿,黢黑微昏,一盏灯烛照亮咫尺明黄,神熙女帝展开信条一看——“皇太子私自离京,现身在杜阳河郊。”
接着用蝇头小楷把想表达的大致情况描述了一遍,包括无意查到旧马厩产生疑惑,突击采取行动,发现地牢,人犯急遁,追截将要捕获,千钧一发明太子出现,失之交臂。
裴玄素清清楚楚看见,那就是明太子。
月夜下,一身素衣,长发半披,瘦削而凌厉。
神熙女帝霍地抬头,几乎是看清密信的一刹那,她神色陡然凌厉,“传朕旨意!立即找果毅营羽林卫神策卫,随朕去东宫!”
她把花镜一把摔在明黄锦被上,一翻身人已下地,小太监宫女急忙跪下替她穿上厚底缎鞋,神熙女帝连衣服都没换,直接披上明黄披风,就往正极宫去了。
整个玉山行宫自正大光明殿而起,禁军沓沓急促被召集合的声音,大家都很惊愕,但也顾不上废话,屏息带着大批禁军往东宫而去。
果毅营指挥使颜征和羽林卫副指挥使白燮这些神熙女帝的人就不说了,今夜当值的神策卫指挥佥事傅骁带着卫军迅速赶至一看这动静,心下不由一紧,这又是发生什么事了?
但职责所在,他急忙使人给上司蒋无涯报讯,然后急急领着人跟上前面明黄色披风的神熙女帝。
……
外面动静一下子就起来了。
躺在床上的“明太子”一下子惊醒,赤脚跳下床。
虞清郑安和张隆等人已经冲到窗户边推开,沿着山势,只见含章宫那边车水马龙一般的橘色大灯笼,隐隐看见明黄色衣摆一闪。
整个玉山行宫的当值禁军几乎都同时察觉动静,果毅、羽林、神策三亲军骁营已经迅速奔跑起来了,夤夜黢黑中,望见远近宫灯下和昏暗中禁军有序迅速跑动聚集的身影,正潮水般往正极宫而来。
知道明太子今天私下出宫的人并不多,但现在东宫所有人大概已经察觉有事发生了,前面的秦岑姚文广楚淳风他们飞速打开房门,边披衣边往这边狂奔。
但虞清郑安和张隆已经当即立断,急忙把替身许佑春一推,“快,快到外面去!去,先去山顶!”
交代守院门的老太监一声,“明太子”带着一行人迅速低调闪出去了。
神熙女帝来得非常快!
短短半盏茶,她直接抵达了正极宫大门。神熙女帝亲身出现,没有任何可以斡旋缓冲的废话和余地,谁也拦不得她。神熙女帝半眼都没看错愕的宫人太监和护军,直接带着人直奔明太子的正极宫寝殿。
沿着宫廊一路快步,神熙女帝一脚踹开朱红色的殿门,在护军随侍之下一直进了内殿明黄朱红的皇太子床榻。
内里空空如也。
神熙女帝神色一厉,倏地抬眼,蓦转身厉声问:“皇太子呢?!”
急慌跟着入殿的是一个老太监带着几个小太监,不知其名但都是熟面孔,当年明太子割腕才保下来的二十多人之一。
“太子,太子殿下今夜睡不着,出去走一走了。”
这个出去,当然是行宫之内了,正确的说法,是正极宫之内。因为神熙女帝眼哨不少,明太子若出正极宫散步她问过不可能不知道。
神熙女帝:“哦?”
她倏地转身:“那就带路。”
老太监:“奴婢,奴婢不知道,……”
神熙女帝直接快步出了寝殿殿门,往正极宫的大小花园和夹巷而去。
行宫重景,湖光山色,正极宫足足占据三分一的行宫内廷,园子一直延伸到山顶。
但再大的园子,也总有巡搜完的时候。
眼见大批火把,明黄披风,禁军的动静越来越近,已经退无可退的张隆虞清郑安等人。
连张隆都额头见汗了,“怎么办?”
皇太子私出京畿是大罪,重权也有重限,储君毕竟还是储君,国法家规该有的限制还是会有的。
他们准备得挺充分的,许佑春是当年精心挑选出来的,此刻脸上蒙了一层面皮,容貌身形和明太子一模一样,当初在宾州行宫幽禁期间他就是明太子的替身。
让许佑春出去?
眼见火把越来越近,虞清一咬牙,拽过许佑春,一把将他易容脸皮撕了,“快快,快把衣裳鞋袜都脱下来!”
郑安赶紧拉着许佑春,把脸皮和脱下的衣物躲在山石后烧了,灰连连拨进池子了,虞清一手推张隆,让他和许佑春赶紧离开这地儿。
很快神熙女帝就到了。
夜风飒飒,众多的禁军林立,明黄披风猎猎,神熙女帝冷冷盯着小亭里俯身下跪见礼的明太子身边贴身的这七八人。
她的声音和夜风一样冰冷:“你们的太子殿下呢?”
虞清已经想好了,“太子殿下深宵无眠,出行宫了。”
出京畿是罪,但出行宫不是。
至于为何私下出去,皇太子不是囚犯,微服出行宫也没有可指谪之处。
千钧一发,虞清选了这个。
至于明太子现在在哪里,虞清郑安也不知道,两人咬死不开口。
神熙女帝脸色如冰,“给朕打!”
虞清郑安被拖下去,开始打板子,然就在咬牙重挨着七八下的见血之际,扑簌簌一只信鸽飞进正极宫范围,黑夜里落入皇太子寝殿的方向。
神熙女帝倏地转头:“来人!马上给朕拿下它——”
她厉喝。
虞清郑安目眦尽裂。
……
黑夜里,远郊野道,隆隆的马蹄声在黑夜中颤动。
然而,他们刚刚进入京畿不久,猝然发现,前面黑夜中有赭衣的宦卫设卡,并撒开人手找些什么——据说查一个什么丢失的案子。
这时候天已经将要亮了,天际翻出鱼肚白越来越大,夜色深沉与白昼交界。
一连试了几个地方,自西南方向返回行宫的路全部被堵死了。
——自杜阳返回京畿的上水位置有千千万,但裴玄素就是这么精准的,把他兰亭郊野上水返回的玉山的行宫着边的路全部堵死了。
明太子不禁气笑了,他呵呵笑着,黑夜深宵,看不清人脸的郊野,那带着焦色尾音的沙哑得极好听的声音,“裴玄素,裴玄素啊!”
好,果然是昔日那个一计退八千狄骑智决千里的惊艳少年啊。
明太子哼笑一敛,眉目沉沉,立即一扯马缰 :“我们去东陵!快——”
他想起郑安和虞清,心内焦急。
被这么一堵,已经来不及返回玉山行宫了。
十一年前他几经艰难才保住的虞清郑安等人,今日他绝不可能让他们重蹈覆辙被活活打死。
一行十数骑立即拨转马头,直奔东陵去了。
一进入接近东陵,明太子立即让人放飞信鸽。
——东陵是太祖皇帝的陵寝,还有他大哥和二哥的。
他大哥昭献太子的陵寝在东陵左侧的山头上,而二哥附葬东陵。
张鸻急忙把信鸽放飞之后,转头,便见明太子静静伫立在山麓之下。天渐渐亮了,东陵和昭献太子陵的轮廓显露出来,还有东陵右侧的那一个小小的附陵,明太子一动不动。
张鸻和郑密等人对视一眼,大家都不敢吭声了。
明太子素衣背影瘦削,他站在先看了自己的大哥许久。最后,那双染上浓浓阴霾的眼眸,最终还是慢慢挪到了东陵。日出东方,他的眼珠子染上赤色,慢慢了动了几下,眼睫抽了几下。
……
这一场母子的矛盾激化来得可以说很突然。
神熙女帝令人拿住信鸽,信筒抽出的信模棱两可,但没关系,她立即叫鸽房的人飞速赶来,在信鸽两翼折了一下,然后随意塞卷纸进信筒里头,把信鸽放了出去。
信鸽原路折返,但它两翼受伤了,飞不高,飞飞停停,神熙女帝旋即更衣,亲自骑马出去了。
她曾经是个开国女将,骑术一等一的好,哪怕现在身体不行,但要硬要上马,还是可以的。
一路疾冲,大批的禁军,就这么冲进的东陵。
明太子伫立在山脚下,倏地回过头来。
神熙女帝脸色已经铁青得可怕,她万万没想到,明太子会用东陵做缓冲,这一个母子两人都从不去触碰的地方。
“母皇这是做什么?”
明太子优雅俯身见礼,他淡淡道:“我只是来祭奠大哥,和二哥,还有父皇。”
他也极厌恶他的父皇,只是不妨碍他往他的母亲心口戳刀子,“父皇死忌快到了,和大哥就差一天,和二哥差一个多月。您还记得吗?”
他声音轻缓,顺着风送进耳廓,近前的白燮等人只恨不得退后一截,只恨自己长了耳朵。
神熙女帝浑身战栗,一刹那她想起长子垂死的情景,那张充满哀伤的眼睛和铁青的面庞。
还次子惊慌失措地说:“母后,父皇只是想让你安静待在宫里。”
那个变得面目全非的狰狞皇帝丈夫。
神熙女帝面目扭曲了一瞬,她死死瞪着她的这个儿子,这一霎她恨不得将他脸上神似太.祖皇帝那些部分全部抠下去!
她呵呵冷笑,蓦侧头,冷电的目光瞥向张鸻等七八个人,从齿缝挤出一句冰冷话:“朕接报,皇太子私出京畿,把这几个人拿下,严加审讯!”
“还有,立即封锁绣水南岸一线,包括所有码头,令东西提辖司及羽林卫神策卫严查沿岸痕迹!”
神熙女帝一拂袖,冰冷目光中再无半点母子情分,她看明太子,就像看一个仇人。
神熙女帝登车,直接离开了东陵范围。
身后的帝陵,她连一眼都不想看。
这么些年,她命心腹祭奠的,只有长子。
……
明太子沉着脸,随即也登车折返行宫。
张鸻等人的审讯他并不在意,明天就该放出来了。
天色大亮时,一前一后,御驾和皇太子銮驾折返了玉山行宫。
回到玉山行宫没多久,明太子就接讯,含章殿叫了御医,他不由哼笑了一声。
不过他对跟着他进来的秦岑张隆楚淳风,尤其是扶着他坐下正站在他身侧的楚淳风,淡淡道:“准备一下,我们要搬到圣山海去了。”
这件事一发,想必裴玄素会上报他查获的所有蛛丝马迹,他那母皇可是相当敏锐的。可接下来,他却必有需要出去的时候。
所以这玉山行宫不能住了。
其实玉山行宫神熙女帝只住了一半。另一半是当年太.祖皇帝修葺用来打算自己晚年长驻,位于旧兰亭巨宫的另一头——当年兰亭宫大火不是从一头烧到另一头的,其实从中间烧起的,烧剩下两头。
太祖皇帝修葺打算晚年驻跸的区域其实并不是这边,而是十数里外的另一头那块,围绕圣山海的宫殿群。神熙女帝却不愿意住的,她去年就下令工部重新把玉山这边的修建起来,设为主宫。
所以行宫其实有两个,圣山海那边另有宫墙,独立成宫的,不过一直凋空,也没修葺过。
修葺不修葺,明太子并不在意,反正才大修过十数年的宫殿绝对可以住人没问题的。
多水,连同外渠,独立成宫,顺利成章独立护军,才是明太子需要的。
明太子倚在引枕上,东陵回来,他亦是脸色沉沉。
刺激了神熙女帝,但踏足东陵,情绪起伏的并不仅仅只有他的母亲。
他其实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对大哥、甚至二哥都曾经有过专注温情,而对他却没有。
他曾经犯过错,小时被骗,那时四岁,他惶恐,努力弥补。
可发现永远都弥补不上,父母关系迅速恶化。
而他太小,除了大哥外竟无所依傍,后来大哥没多久也死了。
死在父皇的赐死。
明太子紧紧握着拳头,曾经十八岁的他对母亲有过希冀,母亲登基一切倾轧碾压该平息了。
但再回首简直可笑。
他的心在神熙三年彻底冷却。
忆起当年的遍地血腥和他十年挣扎的惨况,他眉目一瞬狰狞。
所以,靖陵计划是必要成功的!
……
为什么特地拿圣山海出来说,因为住进去其他人倒还无妨,兄弟俩肯定不会高兴。
等吩咐完了,人都走了之后。
明太子对楚淳风道:“先忍忍,住一段时间。你好好处理政务和手上的事情,其他的别管。咱们很快就搬出来了。”
明太子疲劳一夜,人都退下之后,他神态声音终于现出了沉沉疲惫之色。
楚淳风去床上取了薄毯来,抖开轻轻盖在明太子身上,又转身端来安神的汤药,明太子接过,一口饮尽了,把碗随后搁在身侧的方几上。
他阖上双目,闭目养神,吩咐:“回去休息吧,下午再过来。”
楚淳风把碗拿起来放回托盘里,他有些踌躇,明太子很疲惫,身体也不怎么好,他是不想打搅他休息的。
但明太子亲自出马赶去杜阳,他心里一直有个猜测,很担心不说的话会晚了。
楚淳风在榻前站了一会儿,他跪下来,“四哥,云卿是在您手上吗?”
明太子眼睫一顿,他慢慢张开眼睛,“你怎么会这么想?”
天色已经大亮了,但明太子昨夜未睡,此刻垂帘拉上,室内点了一盏长明烛,半昏半暗,他声音淡淡,听不出喜与怒,听不出人在不在有没有。
楚淳风当初是明太子毁容的病榻上下令救回来的。第一次被幽禁,第三年,五岁的楚淳风也被关了进来,他的母亲戚妃,这对母子都傻兮兮,一个好不容易提着食蓝偷进来给儿子送吃食,见明太子孤零零冷漠坐着,心有不忍,让儿子给哥哥也带一份。
戚氏前朝后族,累世大门阀,世代与皇室联姻,要不是戚家这一辈主支只有一个女儿,估计都轮到这个分不清里外的傻姑娘进宫。
还生了个小傻瓜,都不知敌我,第一天惶惶坐很久,就怯怯跑过来他身边蹲着喊他哥哥,撵走了又来。提着偌大的食篮过来,你一个我一个分了,然后又跑回去把篮子还给戚妃。
下一次,那个戚妃居然拿着两人份来了。明太子胃肠从小就很差,幽禁的日子不好过,那憨憨的戚妃,下次居然拿着两人份来,还专门备了好克化的软食。
这一大一小,傻得可怜,但日复一日,喂得明太子冷漠审视的心不知不觉软了一分。
后来戚妃也不能进来了,剩他和这个小傻子两个人。
再后来,这个小傻瓜着火了不会跑,还跑回来哭着喊着拉他。
明太子毁容伤势不轻,大哥的人好不容易给他瞒下,他一醒过来,第一时间问那个小傻子,才最终及时派人把他给救活了回来。
之后裴定方几人私下从未断过搜寻,他的母后似乎也有些猜疑父皇还有儿子遁脱了,明太子为了保住楚淳风的命费了不少心思,最后才找到了安陆王世子这个壳子,总算安稳下来。
明太子这些年也多有不易,但从未断过教育抚询,是很严厉,但楚淳风的先生全部都是他精心挑选,月月传书垂询,能出来后,更亲自来看他。
别人说明太子有诸般不好,但于楚淳风而言却绝无半分。
要不是沈云卿夫妻和徐家,楚淳风是断断不会逆他四哥的意。
明太子听不出喜怒有无,楚淳风直接俯身,哀求:“四哥,我求你,不管如何饶二姐儿一命!”
“还有徐家,四叔和景昌。”
星星已经彻底站队了,他也实在没法开口了。
但无论如何,沈云卿,还有徐家其他人,“无论如何,求四哥看在我的面子上也好,什么都好,求求你四哥!饶她们一命!”
“其他的都无所谓,五角俱全留住命就好!”
楚淳风知道靖陵计划,但不是全部,也负责过一些,但他最想知道的那部分明太子没让他知道,也没允许他碰触过。
明太子教过他人主和仪态,但没教过他为了别人恳求甚至哀求,楚淳风知道四哥会不高兴,但他也没办法了。
“四哥,求你,求求你顾着他们的命!”
眼前优雅淡致的隽秀矜贵男子,他四哥这些年经历过多少苦难不易,楚淳风很清楚,他不敢求太多,去伤害他的四哥,但无论如何,顾着徐家人的命就好。
他就这么一个恳求。
明太子勃然大怒,“啪”地甩了毯子站起来:“徐妙仪真给你下降头了!”
胆敢忤逆他!
每次他坚持和他不一致意见硬去做的,都是因为徐妙仪!
明太子劈头盖脸的大骂,楚淳风却抬头,哽咽硬声:“四哥,可她是我的妻子!还是我孩儿的母亲,四哥,她是你侄儿的母亲!”
楚淳风挺直腰板,他挨骂他认,可是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炎炎的烛光,梗着的脖子,他是山崩于眼前而坚决不改的态度,“您给我派的瞿先生他们,也是这样教弟弟的!”
王道,正道,权政党派相斗倾轧难以避免,阴谋诡计可以使,非常之时,当行非常手段,但应有底线。
他的老师,都是明太子精心为他挑选的饱学或致仕大儒。
四哥每月多次通信,指点他的学问,关注他的成长。
那时候,每月的信是他最期待也有十分担忧的时候,四哥很严厉,他担心自己没学好没做好,辜负了四哥。
四哥身体也不好,背负的也很多,他想努力长大,给四哥帮忙。
神熙女帝屠刀的阴影,全靠四哥保住了他,安置他。
岁月的寒夜里,兄弟经常动辄几年不得见,他的心却偎依。
但时至今日,楚淳风早已经长大了,他有自己的观点和看法,他是徐妙仪的夫君,保住妻子娘家是他应该做也必须做的!
兄弟两人,一跪一站,楚淳风说到最后,他也站起来了。四哥一脸盛怒他想说些什么,唇动了动,但他什么也没说,双目已经有些水光,但他一瞬不瞬和明太子对视着,坚持着。
明太子冷冷看着他,楚淳风还是不动,明太子上下端详他片刻,许久,终于冷哼一声,“好。”
他十分不悦,拂袖坐下来,淡淡道:“徐家人的不弄么蛾子的话,我不杀他们。”
“哼。”
楚淳风心里一松,面露喜色,他急忙挨着榻沿坐下:“四哥,你别生气,妙……”他闭嘴转过话题,“四哥您累了,快睡会儿。”
明太子闭目:“还不滚。”
明太子甚是不悦,但他四哥答应了就不会骗他,楚淳风也不敢继续这个话题了,给明太子重新披上毯子,就轻手轻脚出去了。
外面秦岑他们在,正当盛年一宿不睡也没什么,在外面听见明太子怒声,都有些担心,见楚淳风面色如常出来,这才松了口气。
“公子。”
秦岑等核心人员是知道楚淳风身份的。近段时间,明太子一直让楚淳风理政,水面下的事情已经减少了很多。
东宫政务和明面操控朝堂的事情可不少,桩桩件件都是大的,小的杂碎政务也有。明太子把总,迅速做下大的安排,楚淳风则负责细化和具体的操作。
楚淳风上手,不拘是明面的局面细控拉扯,还是正经的政务军务;不管是三省的沟通还是六部各种中央和地方的细务,吏、税、礼、工、邢狱覆核还是漕运疏通,繁琐而多,另外楚淳风还一些水面下的事情要处理,他都井井有条,忙而不乱。
卓越的理政能力,恩威并施,有手段有能力,明暗都行,但心有底线,很多时候能从政务的细微地方看出来。
原本秦钦秦岑张易同等人对明太子的身体也是有些担心的,毕竟接得近,明太子身体状态他们也隐约有些察觉。
但这个问题皇太子殿下显然已经考虑好了,
有九殿下在,那些隐忧一扫而空。
秦岑他们担心兄弟感情,低声问了两句,楚淳风就笑笑,说没什么,只是一些家事。
和秦岑他们说了几句,秦岑他们得了明太子的吩咐,一会就准备往刑部去了。
楚淳风送了他们到正极宫内仪门,才站住。
今日是阴天,风吹云动,东边的天极渐渐露出一抹亮白,有些刺眼。
楚淳风深呼吸几口气。
他很心疼四哥。
但妻子和姨妹们,他却总不能不顾的。
楚淳风揉了揉脸颊,昨天那么大动静,只怕妻子也知道了,他疲惫了一晚上,又和四哥吵了一架,脸有些僵,他赶紧揉了揉,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更轻快一些。
好消息也不能给妻子分享,因为这些事情徐妙仪都不知道。
好在,如今总算不负妻子了。
但他想起徐妙仪身体,心里发涩,挤出一点罅隙,赶紧回去先安安她的心,说昨晚没大事。
楚淳风低声和虞清嘱咐两句,匆匆就去了。
虞清和郑安对视了一眼,两人也是松了口气。
第86章
上半夜的时候,裴玄素就被喊醒了。
东都密报来了。
紧随其后的还有神熙女帝的急召。
裴玄素披衣而起,一身镶边藏蓝色九龙过肩盘蟒袍,黑披风,迅步而出,在庭院里接过东提辖司和杨辛的密报一看,他不禁勾了下唇角。
京畿内的发展,和他料想的一模一样。
明太子果然往东陵去了,而后直接迁往圣山海。
这个动作够大也够戳心,往神熙女帝本就高度绷起的警弦又重重击上一击戒钟。
神熙女帝和笨可一点都不沾边。
宣召的天使和禁军已经在院外等了,不过都是太监,并没进来催促,裴玄素把密报递给冯维,迅速整理袖口,抬头望向厢房廊下出来的沈星。
沈星也惊醒了,她急忙起身就拉开门冲出来,夜风中檐下灯笼咕噜噜转着,他侧头看她一眼,只见灯影晕黄,她一身浅杏披风罩着寝衣,鞋子都没穿,有些凌乱的长发披散在肩侧和背后,白皙小脸和下颚线在橘色灯光下一段暖融柔和的弧度,但神色紧张,一脚就要踩下台阶的青苔石子地面上。
他急忙一个箭步迎上,没让她光脚踩下来。
“我去玉山一趟,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你等我。”
月夜下,灯影前,她寝卧的形象和平时所见大相迳庭,看起来柔软极了,但一脸的紧张,“是明太子和杜阳的事?”
裴玄素点点头,不用问都是,他心内柔软处此刻软和一片,却自觉十分委屈她,两人才刚定下关系,他却从来没有办法给她一个安稳的环境。
他轻握她的手,低声叮嘱两句,并道:“你这边如常就好,卢凯之我已安排好了,你不必管他。我去去就来。”
其他的先不敢说。
目前来说,一切还算顺利。
但愿,得偿所愿。
裴玄素也没有多说,时间不等人。他有时候很遗憾,他想停下来细细酝酿谈一个恋爱,这个他万分珍惜的恋爱,但根本没有这个空档。
局势奔腾,根本容不得他缓下半分。
但好在他和沈星是同路人,他们是并肩而行的,他们一路的风风雨雨携手而行,便是这段感情最好的细节。
且行且相爱。
他轻挠了一下沉星的手心,冲她笑了一下,松开手,快速转身,大踏步出了院门。
穿庭风过,黑披风猎猎涌起,他一出小院月亮门,神情一敛,眉目凌厉,迎上宣召队伍并未停步,直接出了行辕大门,翻身上马,简短沉声:“走!”
马蹄短促如雷,一行人迅速没入夜色之下,很快消失不见
京畿,玉山行宫。
整个朝廷的中枢已经搬到玉岭山了,并很明显将要长驻,这一带的镇县也不少,兰亭州十分繁华,适应后和东都区别也不算太大。
但昨夜至今天波澜又起。
张鸻等人被关押进新设的大理寺大狱之后,张鸻激怒刑讯,被抽了一鞭子,他当场栽倒,抽搐,被秦岑等人冲进去救了。
张鸻刑伤险死真假已经不重要了,绣水南岸的登陆痕迹查不出来,船和目击证人都找不到,张鸻等人早晚得放出来。
但闹这一场,直接朝堂大闹起来了,皇太子去祭奠东陵难道有错?
闹到最后,整个东宫直接搬到圣山海去了。
——圣山海行宫也有座东宫。
半下午的夕阳照在朱红的槛窗上,玉山行宫空气极清新怡人,但神熙女帝此刻面沉如水,眉目间的凛意到了骇人的地步:“楚明笙,这个逆子!到底意欲何为?!”
裴玄素是黎明时分抵达的玉山行宫的。
几天不见,玉山禁军警戒线之外就多了很多新搭建的店铺和摊贩,一路延伸至最近的新县。
他沿着这条路,一路快马疾行,夜色和鱼肚白之中,一盏盏巨大的宫灯如星辰,偌大巍峨的玉山行宫居高临下。
裴玄素过禁军岗哨,验明身份,一路沿着外朝的通天大街直奔行宫外宫门,在外宫门下马,一路快步行至正大光明殿之下。绕过这座崭新的大朝殿和大广场,抵达的含章殿的须弥台基之下,之后立即获召,他登上玉阶,把披风解了,进入大殿。
神熙女帝已经醒了,衣着整齐一身宝蓝色的团龙龙袍,微见银丝的头发一丝不苟梳起,戴帝王常冠。
偌大的殿内其实和懿阳宫并无区别,半昏半明,威势沉沉,龙涎香自大金鼎徐徐吐露,馥郁霸道的帝皇熏香,地面上依然是厚厚的大红猩猩绒地毯。
裴玄素沉肃跪在大鼎前,被叫起之后,他准备充分,立即呈上第二封详细的明折和密折,并且还有在场人的口供、描述,甚至连尸格也呈上了。
——仵作对尸体的检查记录和分析,即是尸格。
裴玄素那天很想和沈星剖白求爱不得不一直拖到入夜,期间连话都顾不上和她说一句,是因为真的很多事情要紧着处理和准备。
他的准备,为的就是今日面圣。
裴玄素手下仵作也有,和监察司及杜阳的本地仵作同验的。他专门收罗在手下的,都是能人,很快就将尸块拼凑出来,并得出一个结论——明太子的人是故意毁损囚犯容貌和身体标记,以让他们不能被确定身份。
裴玄素沉声禀:“现场尸首有一十四具,被背走还有大约十一二人,应是为保必要时能顺利带着更重要的囚犯撤退,遂把次要或以下的全部杀死。”
他道:“臣亲自检查过这些遗留尸骸,那些无名尸骸脚外侧的小趾侧旁、脚外沿和后跟有茧;而掌心中部位置、虎口一圈,有多年前磨出来的片状薄茧,而后又有握刀或剑的刀茧剑茧。疑似先握矛或戟几年,而后常年握刀握剑。”
常年用刀用剑的人可太多了,尤其明太子要囚禁的人,不足为奇。
但裴玄素检查非常细致,尸身已经泡得浮肿,薄茧胀得非常薄,但他仔细检查后很快发现了这一点。
并且得出一个结论。
“臣以为,这些很可能是从戎之人,军人,或曾经是军人。”
脚是长年穿靴子磨出来的,什么人春夏秋冬都得穿靴子?掌心还先磨了片状薄茧,再刀茧痕迹,很像基层历练后再升上去的士官级别的中低层或以上军官。
“军人?”
神熙女帝异常敏锐,几乎是刹那,她闪电般想到靖陵往西这顺着绣水而上的西南两道五大关隘和三个大卫所。
无他,这里最近,且相对密集的一圈,这是一个相对独立西疆的军事部署带。
神熙女帝眼珠子动了动,黢黑中映着烛光有点纁红,殿内死寂无声,她忽问:“你是怎么知道旧马厩地牢的消息的。”
裴玄素不慌不忙,沉声:“臣命人跟踪元嘉公主楚元音。”
楚元音想借他入局或达成目的,裴玄素当然知道,互相利用罢了,也不算冤枉她,楚元音必然还捏着其他东西不可能全告知神熙女帝或他的。
神熙女帝当然知道。
楚元音不是想立功?这好歹也算半个功劳,“臣忖度过后,当机立断,设法自元嘉公主口中得到消息,而后部署,后续臣实地勘探察觉有火药,遂让元嘉公主试探出火药范围。再后续,……”
除了卢凯之,裴玄素掩饰了卢凯之被常年囚禁一事,把时间模糊掉掉,技巧性呈卢凯之不过是短期被人冒充的叙述方式。
——卢凯之目前已紧急清理门户,重掌卢氏了。
其他的,裴玄素事无钜细描述,尤其是旧马厩地牢的概况和明太子最后关头及时出现的详情。
他言简意赅,表述深刻到位,无声轻动的烛光下,连梁恩都不禁绷紧了心弦。
神熙女帝一直安静听着,面沉沉如水,一种无声的凛冽和蛰伏危机在室内蔓延。
裴玄素最后伏跪请罪:“后期尸检等等,监察司女官同在。但由于监察司贵女太多,兹事体大,臣斗胆,在事前隐瞒了监察司。”
明太子麾下一大重要且中坚的势力组成,正是开国勋爵。
其实监察司自明太子出山之后,神熙女帝已经清过一遍。但很难说还有没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神熙女帝道:“你做得对!”
这一着如芒针在背,她已经打算二清监察司了。
神熙女帝马上叫了赵青进来——赵青也被一同宣召回玉山了。赵青跪地问安,尸格和后续种种,她确实在场并紧盯着裴玄素全程的检查和讨论的。
赵青看过尸格和后续的核查折子,其实监察司也上了折子的,她肃容:“禀陛下,确实如此!”
大殿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有种沉沉的危险和凛然在空气中滚动。
神熙女帝垂眸瞥手上的折子和尸格,一瞬她想了很多,杜阳紧邻靖陵,还有绣水大河;好几个大关隘和卫所乃至下游的杜阳、京畿和玉山行宫、兰亭州,都是顺着这一条水下来的;
那一圈还有那么多的门阀,连神熙女帝要动,都得用推恩令先遣抚慰使去慢慢去恩抚交涉。
还徐妙卿夫妻。
——徐妙卿夫妻确实是奉命去查九皇子,已经牺牲了。现在活了,还被囚禁。还有这一圈的徐家蔺家霍家旧地和旧部下,囚禁徐妙卿究竟为什么?
神熙女帝是无数权斗政斗阳谋诡计脱颖而出的,她的嗅觉非常的敏锐,一刹那她的心弦绷紧,有种强烈的芒针在背之感。
半昏半明的殿内,落针可闻,神熙女帝倏地抬眼,视线落在恭敬微垂首跪在地上一身藏蓝蟒袍的裴玄素身上,恭恭敬敬,但极敏锐又厉害的阉臣。
但神熙女帝有自信,她活着,她就有把握操控这柄尖刀。
敏锐嗅到了危险的神熙女帝,犹如一头抬头的猛虎,她毫不犹豫用了裴玄素。
裴玄素的能力、手腕,上能朝堂下能诡计,他是最优人选没有之一。
神熙女帝沉声道:“裴玄素听令。即日起,你接过六支抚慰使团,六个门阀、五大关隘及三个卫所,涉及这件事情相关的,由你全权主理!稍候朕会给你一道密旨,再晓谕六个抚慰使团全力配合你。”
“你务必要以最快的速度,查清楚这件事情。不管有何进展,第一时间回禀!听见了吗?”
“必要时,可便宜行事。”
裴玄素一拂袖俯身,铿声:“臣领旨!!”
他稍顿了顿,禀道:“这一次,恐怕很需要勘察台助力,但贵女……臣建议,暂从东西提辖司和宦营抽调人手,重新补充勘察台。”
神熙女帝沉声:“朕准了。梁恩,传旨勘察台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是!”
裴玄素等了片刻,旋即告退,微微垂首跟着梁恩出去了,梁恩这边还有神熙女帝的细节补充和密旨交给他。
神熙女帝则留下赵青,她要精简监察司,有怀疑的女官都放到第二梯队去,选出来绝对可信的组成第一梯队跟着赵青随裴玄素同去。
“监察照常,但一切要以查清此事为要。”
人走了之后,神熙女帝眉目沉沉,吩咐赵青。
监察司要进行二次精简,赵青心情复杂,但她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地:“是的,陛下!”
神熙女帝把她叫起来,祖孙二人围着御案,对监察司人选筛选低声讨论了起来
明旨六百里加急发往其他五个抚慰使团。
寇承嗣一直关注这件事,一得圣旨,当下大急又恼,这次神熙女帝还有口谕说得明明白白,让他全力配合裴玄素。
一时之间,竟让这个姓裴的阉狗爬到他头上去了,裴玄素为正,他只为副。
寇承嗣忿忿不平到极点,他身份也不一样,立即登船,也就几个时辰,就返回了玉山行宫。
已经入夜了,寇承嗣被召见后匆匆入殿,一见御后的神熙女帝他立即跪下,急道:“姑母!姑母!那个姓裴的明明……”
他顿住,梁恩立即把小太监小宫女全部带出去去,殿内就剩御前的心腹。
寇承嗣这才继续说:“姑母,您不是给了侄儿密旨吗?那个姓裴的凭什么取用寇氏的人马和力量,寇氏怎么能屈居此人之下!”
说到底,也是忿忿不平,咕噜咕噜冒酸水,又气又急。
但寇承嗣也确实有忿忿不平的理由,寇氏根深蒂固庞然大物,凭什么听姓裴的,而他是神熙女帝的亲侄儿,不是更适合把总这件事!
神熙女帝阴着脸瞥了他一眼,喝道:“起身,到朕跟前来!”
这个心胸过分狭隘,关键时刻总是抓不住重点的货,要不是亲侄儿,神熙女帝一脚就踹过去了。
寇承嗣忙起身,上前,跪倒御椅侧,“姑母。”
神熙女帝厉色:“这事的大概你想必已经清楚了。想想龙江之变,想想虎口关!”
明太子谋划的事情,有哪一样不是石破天惊直指要害的!
她这个儿子啊!
神熙女帝眉目一片厉色,果然是血腥上位的第一位女皇帝,只是隐隐露出一个角,但神熙女帝已经敏感嗅到底下的一大片。
除了裴玄素之外,她还密令了梅花内卫。
万籁俱静,有一种芒针在背般的危险在悄然逼近的感觉。
她这个逆子又想做什么?
神熙女帝警戒至极。
被神熙女帝兜头一喝,寇承嗣陡然清醒,他也不是真的酒囊饭袋,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
“姑母!”
神熙女帝冷声道:“回去,好好配合裴玄素,听见了吗?”
她数管齐下,当然,她对裴玄素这边是最寄赋厚望。
寇承嗣已经彻底醒过来了,此时此刻,他和裴玄素的立场是高度一致的。
他神色一肃,“啪”抱拳:“侄儿知道了!”
神熙女帝心情不虞,没好气瞥了他一眼,沉声喝:“还不快去!”
还不算过分让人蠢笨。
寇承嗣低头,忙道:“是!侄儿这就去了。”
明太子总算尝到裴玄素这把双刃剑的割手之处了。
“好一个裴玄素啊!”
明太子低声咳嗽,掩嘴的丝帕拿开,雪白上一抹淡淡的血丝触目惊心,他面无表情瞥了一眼,随手仍在纸篓内,命虞清去处理掉。
虞清看到了,心里很难受,但不敢表现,低着头提起纸篓出去了。
圣山海宫室不算旧,阳光自朱红槛窗照进来,窗外一片大湖成海,风景绝佳。
但明太子住得并没有多高兴。
圣旨已经颁下了,裴玄素成为抚慰总使,并且过后代天巡视西南两道各州县及关隘卫所,有垂询核查之权。
明太子把密报扔在桌面上,案上已经明报暗报一大堆了。
明太子面色沉沉,不得不说,圣旨上这个五大关隘和三大卫所正中要害了。
好一个裴玄素,他还往对方手里送了一个门阀。
从卢凯之返回卢氏后掩盖被囚禁数年的秘密。在裴玄素的遮掩之下,卢凯之顺利过渡,已经剔除了不少背叛他的族老和族兄弟,重新把卢氏抓回手里了。
恍若卢家只是出了叛徒,还在“考虑”推恩令当中。
仅从这一点,明太子敏锐嗅到了点什么。
“看来,太初宫赐死赵关山伤了他的心啊。”就是不知道伤到了什么程度。
裴玄素有自己的私下动作了,并且这动作大胆又动作不小。
从他手里干脆利落夺走了一整个卢氏。
薛如庚和张隆郑密都在,薛如庚低声道:“殿下,咱们要往含章殿透露吗?”
明太子眯眼,片刻,“……暂不。”
从裴玄素抵达杜阳第一天就对地牢下手,并让楚元音去试探火药范围,让明太子万分忌惮。
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裴玄素是怎么知道地牢的?
底下已经清理了一遍了。
楚元音吗?
还有就是,裴玄素究竟获得多少相关信息?
明太子可不欲暴露更多靖陵计划的相关蛛丝马迹让神熙女帝得知。
毕竟,这个计划是寄托在神熙女帝去靖陵的基础上。
一旦神熙女帝嗅到什么。
不去靖陵了,那一切都白搭,他十年苦心筹谋将尽付东流。
而他,明太子低咳两声,他绝对没有再度准备第二个计划的时间了。
想必,裴玄素就是吃定了他猜不透他知道多少,更忌惮不欲暴露更多的蛛丝马迹,才大胆吞下他的卢氏。
明太子都气笑了,连圣旨的五大关隘和三大卫所,他终于尝到了这把双刃剑的锋利和割手之处。
他露出一种极度复杂的神色,明太子哑声,“好,就让我看看你有多了不起!”
明太子盯视窗外片刻,回神,他霍地站起身,脸色沉沉:“水道清理出来了吗?”
张隆立即道:“差不多了,只是您……”
要泅水一段,只怕不易。
明太子淡淡道:“不碍事,加紧清理,今日之前必须清理完毕打通。”
长关漫道,裴玄素率韩勃陈英顺等心腹并一众东西提辖司的缇骑快马而下。
来时,仰看宫灯点点宫城巍峨,心中沉沉紧绷;去时,一切如同预料,紧绷的心弦早已一松大畅。
夜色深沉,裴玄素蓝衣黑披,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他勾唇笑了一下。
现在他手里除了密旨和明旨之外,还把神熙女帝昔日赐过一次那么便宜裁断的金匕重新拿在手里了。
裴玄素的补救措施非常到位,即便由暗转明,他还是牢牢把这件事情抓在手里了。
并且更光明正大,能使用的资源和采取的手段更多。
一直到他下山,圣山海也没任何动静,想必明太子的心态和他预料的一模一样。
裴玄素哼笑,想起明太子吃了这个大亏后沉沉郁愤,他心里畅意无限。
当然,这只是前菜。
裴玄素手腕过人,非常及时将局面彻底扭了回来,除了由暗转明,多了一些人参与之外,和之前异曲同工。
多了人不方便,但也有好处,那就是能动用的资源和势力更多了。
他是持旨而来的。
现在他是明方,而明太子是藏在暗处那一方。
明太子这两天的动作和反应,让他对这个靖陵计划的期待更大了!
诸事妥当,他当即就奉旨离开了玉山,讯报寇承嗣不忿正欲飞马返京畿他也不在意。
正事解决之后,他立即想起沈星,当即归心似箭,一刻也不停,穿过几重禁军的卡哨之后,直奔长道而下,穿过新县,在官用码头连人带马上船,以最快速度折返杜阳
再说沈星那边。
这一天多时间她也没闲着,虽然很担心,但也算历练出来了,她是不会愿意给他拖后腿的。
当晚再也睡不着了,天未亮就起来忙碌,杜阳的收尾的事情还有很多,他们也很需要再查一查是否有其余的内情,以及排除明太子那边的还有没有其余隐藏线索。
头头这几天,是黄金时间。
沈星睡不着,早早就动身了,带着勘察台和徐芳张合等人先去了卢府,把囚禁卢凯之的那个密室勘察了一遍,然后把在卢凯之的全力配合之下,双方一起把卢府大稽查了一遍,最后找到了一条近几年才修建、卢凯之很肯定说以前没有的地道。
之后通过这个地道,又起出一个已经人去楼空的据点。
顺着这条线,梁彻张韶年等人接棒,把明太子在杜阳经营多年的势力清空的过半。
这些就不提了。
裴玄素回来的时候,沈星已经顺着这条线,和顾敏衡把高子文等人原先安排在杜阳码头、准备随时接应离开,结果后来因为裴玄素的紧迫的追截没能用上的几艘大船找到了。
同时还挖出了一个叫“荣华”的船行。
他们赶到的时候,那些船员跳江逃跑了,顾敏衡和何舟厉喝着带人去追。
一整天下来,忙忙碌碌,竭尽全力。
唯一担心的,只是裴玄素那边也不知情况怎么样?要是不好,他们这边恐怕很多都是白做工。
那样的话,更得能多抓一点线索就多抓一点了。
但总算,最后回来的都是好消息!
裴玄素抵达杜阳的时候,已经是入夜,沈星正在船上挑灯夜战,忽闻外面吆喝和官船往这边驶近和靠岸的声音。
她跑过窗边一看,登时大喜过望,高兴冲大官船挥手。
大家都非常兴奋,因为裴玄素抵达之前,他们已经接到了飞鸽传书,得悉了好消息了。
董道登他们算着时间也来了码头等着。
裴玄素下舟登岸,还在船上他就先瞥了她一眼,沈星高兴得露出笑脸。
真的不容易,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裴玄素还是很端得住的,他告诉了大家这个好消息,知情的人也按捺着,没有露出更多的神情端倪。
之后折返旧客栈行辕,大家坐下,裴玄素才言简意赅把前后因果和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简单十来句,轻描淡写,惊心动魄。
所有人都不禁屏息听着,末了长长出了一口气。
至于后续,裴玄素非常简洁:“先查清他究竟要做什么?怎么做?再说。随机应动。”
该如何开始,他也有了腹稿。
后续行动再说不迟。
剩下的细节过程让韩勃陈英顺补充,裴玄素起身说去梳洗,实际拉着沈星回去了。
檐下的灯笼半旧,小小的,洒下一圈的光晕,在随风轻晃。
“也不知二姐和二姐夫怎么样了?”
沈星小声地说。
他牵着她的手,沿着半旧的廊道而行,晚风有些炎热,但裴玄素却觉得分开的清新舒心。
其实这下船到现在,一路的严肃,她感觉就好像回到从前,她和他和大家在商量事情的那个关系的状态。
但一出来,晚风一吹,他牵着她的手,触感强烈,身边人存在感又强,从刚才的氛围走出来,突然一下子清晰,两人已经确定恋爱关系了。
裴玄素说:“想来应当会比上辈子好些的。”
他侧头冲她一笑,剑眉凤目,精致而艳美,璀璨一笑,晕黄灯火,人间绝美。
沈星也看习惯了,但能看出他很高兴很高兴,高兴的原因不必说,她正有些无措想着要说个什么话题才好,他却拉着她的手往前快走,说:“来,我给你准备了个礼物!”
他亲自挑的,但下船不好抱着,就交给冯维先拿回房间。
裴玄素勾唇一笑,拉着沈星一路快走,走到正院上了廊,推开正房的房门,只见黑漆方桌上放着一个用蓝色绸布包裹的尺高匣子。
从礼物到匣子到包裹的蓝色绸布,都是他亲自挑选的。
“来,看看你喜欢不喜欢?”
他侧头微笑,拉着她来到桌边,解开绸布,打开匣子,从里头捧出一个陶瓷烧制的彩釉小屋子摆设。黑瓦白墙、两进的瓦房,又水井有晾杆有花草有长椅厨具,透过窗户,里面衾枕被褥什么都有。
半尺左右,小巧玲珑,釉色很漂亮,惟妙惟肖,仿佛一个江南水边的城中小户人家,衾枕摆设中等,三副碗筷和几个菜摆放在明堂,一个平凡但幸福的三口之家。
裴玄素本来想给沈星买钗子的,但去码头银楼的那几步远,他望见精品店里面的那个屋子,他就走不动了。
这个看起来很幸福很平凡的三口之家。
“我本来想买钗子的,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个更好。”
他把屋子双手递给沈星,沈星忙双手接过,小心拿着看,又把它放在桌子上细看。
裴玄素有些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心里的想法,他想了一下,“我想给你一个安稳的生活。”
他轻声说:“在船上的时候,我在想,我要怎么做好一个丈夫?”
他真能想。但此时此刻,他说得很认真,在身后轻轻拥着沈星,看着她低头一下下点着屋顶,他就伸手握住她一双白皙的手。
“等以后啊,这些事情完了之后,我们可以有一个家。我做饭,你洗菜。然后有一个孩子的话,还给他做饭吃。”
小小一团,等在桌边,必然很可爱很甜。
她可以是女孩,像她;也可以是个男孩,最好也像她。
他们生一个,像她的小宝贝。
裴玄素不禁笑了,这一下他真的很开心,一路重压和疲惫奔波此刻都不见,流水般的期待充满他的心。
他半生苦难,希望这一切结束之后,能和她携手剩下的时光,不管甜蜜还是吵架,都必然是他期待中的每一天。
到那时,星星也不用整天紧张或奔波了,可以有一个安稳的家和生活。
裴玄素从前不懂张夫人,为什么绝笔信都特地把个小院拿出来,还杯盏摆设都喁喁一遍。
他现在懂了。
府邸都不全算家。
张夫人期盼的其实安稳温馨的生活,可以很平凡,泯然众人,美好,但他们向往。
裴玄素微笑想像了一下,他在后面握着她的手,白生生的,削葱根般纤细长直,怎么看都漂亮得不得了。
他放在唇边亲吻了一下。
“还是我干吧。”
洗菜做饭都他来,他小声说:“我舍不得。”
他倚着屋柱,微微带笑,柔化了凌厉的轮廓和五官,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化不开的柔甜。
沈星回头,撞进他微弯带着甜意的一双丹凤眸中,瞳仁花纹都染上喜悦笑意。
其实两人是很熟悉的。
一路携手同行,互相依靠这么久了,正如裴玄素所言,不管他有没有喜欢她,过去的情谊并不会因此消失。
他喜欢自己很久了,一切都那么顺利成章,她慢慢迈过心里那么坎之后,好像也不需要太多适应期。
沈星看着他这张近在迟尺年轻不少眉带遒劲的俊美面庞,他淡淡的皂角味和龙脑香很清晰。
她第一次收到恋人精心准备的礼物,实话说是她讶异后是高兴的,听他小声讲述他送这个礼物的原因,还有他舍不得她干活,心中忽涌起一种不知名的情感。
这个裴玄素,也是真真切切把她捧在手心的。
心里有种动容,慢慢蔓延,在她的心里。
她忽然想起早先那个笨拙青年,在梵州的时候,他说什么“星星,你真的是我的福星”“你一来,咱们就有了这么大的收获”。
当时沈星一脑门的问号,什么鬼?她没来之前陆通船行不势如破竹,这是裴玄素自己的功劳好不好?
今天她终于读懂,可能他是想说好听的情话哄她,那时候他就喜欢自己的吗?却笨成那个鬼样子。
还有那个娃娃的绶带,除夕一男一女是一对那个,现在回想,他肯定不是弄错的。
突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这个默默爱了自己这么久的男人。
沈星是个心肠很柔软的人,她有些泪目,忙用力眨了眨眼睛,把泪意眨去。
她盯着眼前这张有些迥异微笑的面庞。
他熟悉的五官,有些变化,但大差不差,其实两辈子一个人,是生命的延续。
她就觉得很对。
没必要纠结为难自己。
不管怎么样,她也没想真的离开他不是吗?
她等了两辈子的,她舍不得,她要好好谈这场恋爱的,不能留下遗憾的。
沈星目光盈盈,她一瞬不瞬看着这个男人,她爱两辈子的男人。
裴玄素感受到了她专注认真的视线,他也一下认真起来,原本有些累倚在屋柱,一下子站直了,努力展示自己俊美迷人的一面。
沈星不禁“噗呲”笑了一下。
被他逗得笑死了。
但这么一笑,感觉心里纠着的那些情绪彻底松开了,她深深呼吸,长长吐出胸臆间一口浊气。
看着眼前人,她真真切切喜欢了两辈子的人,明晃晃的烛光,这个熟悉的人和熟悉的怀抱大致味道,眉眼鼻梁额唇,除了瘦些,一模一样。
此刻视野被这人占满了,身边是窄小半旧的房间,但还算干净,她侧头望了桌上一眼,小心翼翼把小屋子捧起来,搂在怀里,看了半晌,又抬头瞅他,“我很喜欢。”
她阵仗有点大,裴玄素还以为有什么考验,严阵以待,不想她笑盈盈告诉他,她很喜欢这个礼物。
她今晚的笑和前两天都不一样,杏眼弯弯的,感觉笑意流泻到眼角。
裴玄素也不会说,但他很是心花怒放,一路上的重压疲惫在这一刻远去,他勾起唇角,笑意止不住,
他凑过去小心亲了她的脸颊一下,沈星眼睫微阖了下,没有躲。
让他结结实实亲在自己的脸上。
沈星睁开眼睛之后,她低头,小心翼翼把小屋子放回匣子里,这是陶瓷的,她担心摔坏,还小心调整挪移了一下底下包垫的位置。
两人围着一张方桌,一个忙碌,一个帮忙,好像又回到从前。
不同的是添了恋爱关系了。
裴玄素心里太激动,他是个很敏感的人,他有种感觉,一直悬着的不知名大石头落地了。
这种扎实的感觉,让他喜悦甜蜜又兴奋。
他脱口而出:“星星,咱们今晚和先前一样,我睡外间?”
沈星脸皮一红:“你做梦!”
这客栈的房间哪里有外间?又小,连榻或竹床都放不下,岂不是想和她睡一床?!
这进展。
沈星其实并没有排斥发生那种关系,但这也太快了,跑马都没这么快,不可能的。
她抱着匣子,踹他一脚,啐一口,跑了。
裴玄素这才想起没有外间,他的心一下咄咄狂跳起来,脸皮爆热,“不,星星,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真的不是这么想的。
“喂,星星,星星——”
“你等一下我呀!”
晚风呼呼吹着,半旧灯笼晃动,冯维孙传廷他们特地退到小院外守着,听见声音,不禁相视一笑。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了。
太好了!
……
【作话有重要信息,在后排】
第87章
入夜有些炎热,风有些大,吹得檐下几个小灯笼骨碌碌转,晕黄灯影不停轻晃着。
沈星本来想回房的,裴玄素追上来,他站在房门前,把手伸出来,掌心向上递给她。
沈星看了他一眼,就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掌心上。
裴玄素一把攥住了。
他还把她抱着的匣子接了过去。
这对新鲜出炉的恋爱的人都偷看了彼此一看。
两人便越过房门,踩着光影沿着窄小的黑漆廊道走着,灯影明明灭灭,下了台阶,出了小小的院门,开启了他们牵手的第一次散步。
也不想别着,就想这么一直漫无尽头走着,不停往前走下去。
色色灯影,远近人影微动,好像都变得无足轻重,所有心神都在牵着的那只手和紧挨着身畔的这个人身上。
客栈占地很大,一个一个大小的院子和通铺,不过档次不高,斑驳的院墙狭窄的夹巷。
两人沿着廊道走了一段,又转进了夹巷里面。巡守站岗的宦卫都很机灵,远远见了两人牵手低语亲昵而行,就避开了。
一路走过来都很寂静,仿佛只有两个人,长长黢黑的巷道脚下青砖有点凹凸不平,巷子有青苔的味道,窄窄的两人牵着手的肩膀紧紧挨在一起。
今夜江风有些大,忽忽迎面而来,沈星抬头,远处天边尽头云山云海,灰黑色的,晴好多天了,要下雨了。
沈星心潮和云海一样,她很感慨。
她牵着这个人的手,那未来不管晴天雨天,前途灰黑山峦,将风雨同舟,携手跨越。
其实前世今生,本无交集,命运硬把他和她拖拽在一起。
前世她蹁跹宫裙,孤独而行。
今生却有人在身侧。
突然很安心的感觉。
就像大石头,她站在上面悬空很久,突然落地。
她才意识曾经悬空了这么久。
这一刻是一种很动容很安心的窝心,甚至让她有点热泪盈眶的感觉。
整个人好像彻底从先前的混乱复杂思绪抽离,经历了很多光怪陆离,回到人世,回到实地。
有种跋涉许久,很踏实的感觉。
她没忘记前生,却想和他携手今生。
沈星是个很死心眼的人。
她牵了这个人的手,就要跟着他了,不管将来晴好还是阴雨,未来的路会是怎么样。
哪怕守寡,她也是一生。
所以沈星此刻的心,几番思绪翻转,热泪盈眶过,动容过,但侧头望了眼身侧这个人的侧颜和下颚线,她最终抿唇,微笑,心彻底回归今生落在实地,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风吹拂面,远处天际云山云海,长巷里面,有他和她。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终于感觉得轻快起来了。
她笑,脚步也轻盈起来,她思绪一片清明,甚至有点想小跑一下,脚下青砖凹凸不平,硌脚感是那么强烈真实。
她一侧头,裴玄素就发现了,他立即停下了,两人面对面,他伸手揽住她,“怎么啦?”
沈星抬头望一眼星星,回头望他,抿唇笑:“我看看你不行吗?”
她有些小女儿家的娇态,眉眼弯弯,心里想通了,那双漂亮的杏眸就不知不觉表现出来,星月下盈盈目光有一种柔软的服帖和依赖。
看得裴玄素心都快烫化了,只恨不能立时化身大力士,扫平一切,给她最安稳的环境才好。
沈星有些着迷,一瞬不瞬看着他那张峥嵘毕露的艳俊摄人面庞,年轻,妆容有些淡了,显露出两分男儿遒劲,但眉头眼额和山根轮廓,每一处都是那么熟悉。
她伸手轻轻箍着他的宽劲的腰身,感受衣物下流畅勃发的肌理,她心有些怦怦跳,她侧头,投进这个她爱了两辈子的怀抱,闭目侧脸贴在他的肩窝里。
一股皂荚的清新气息,混合着淡淡馥郁的龙脑香,是这辈子裴玄素特有的味道。
顷刻环绕包裹住了她整个人。
裴玄素立即紧紧抱着她,膏腴般的柔软,这腰小得,她平时穿着鱼龙补服看着小白杨似的,但其实整个人都柔软小小的不可思议。他很高大,他甚至微微俯低身去紧紧揽着她,心跳得快蹦出来了,满心满腔倾泻而出柔软缠绵的爱意。
恨不得以把她揉进身体里的里面爱意,来回应她的主动;又怕箍得太紧她受不了,他这双刚劲手臂力道能有多大他是知道的。
“星星,星星,……”
他不停唤着,那个语气和情感,唤得沈星都不禁睁眼笑起来了。
前世,他可从来没有这样的语气和热情过。
只会气她,让她气愤,让她生怯的多。要不是就爱在床上弄她。
这么近距离,沈星看到裴玄素眼角的妆有一点点晕花了,她小声在他耳边说了,两人就手牵着手,转身回去了。
来的时候,长长的窄小一条连着一条,好像走不完。但回去的时候却发现还挺近的。
沿着窄巷走到外面,有悬挂灯笼的地方,风吹小灯笼不断轻晃,晕黄的灯光落在她的发顶脸颊和身上。沈星顾盼,脸颊微微晕红,唇角微弯,那双杏仁大眼映着灯光有盈盈水光,微带着笑的。
裴玄素得偿所愿,心里说不出的欢喜,他这辈子第一次恋爱,唯一的心上人啊,轻笑一声,面对沈星‘怎么啦?’的询问目光,他带着点邀功的语气说:“勘察台的班子我给你重新组建了,过了明路的。梁喜她们留下来,其余磨蹭或和东宫多少能扯上的全部剔出去。”
“剩下的人我给你补上,正好和陶兴望他们两套人一起使。”
他怎么可能忘记沈星?
神熙女帝说要重组监察司,他立马顺势就将勘察台说了,并道接下来他可能很需要勘察台。东西提辖司这边擅长稽勘的人也不少,他可将勘察台清缺的人手先填补上。
神熙女帝雷厉风行,立即点头了,并加了一句必要时可便宜行事。
又是便宜行事。
裴玄素当时心里冷笑一声,便宜行事,可没说概不追责,不过没关系,他不是前东提辖司督主赵明诚。
当然这些复杂糟心的事情,他就不和沈星说了,他会想好了,用不着她操心的。
他把她的烦恼和黯然都一并给解决了。
裴玄素麾下确实也有好些擅长稽查的人,这是自从勘察台发生变化之后,他就私下备着的,一有机会立即挑明给汰换上。
也不用沈星再时不时因为赵青而心里不好过了。
裴玄素在船上的时候已经把名单拟定并填补进来了,目前这些人已经算勘察台的人了,他低头掏出单子,递给沈星。
沈星接过看了一眼,惊喜又惊讶,里面很些熟悉的人名,除了张合邓呈讳之外,还有好几个譬如杨辛岳南方等前生在裴玄素身边大放异彩的第一梯队心腹能人。
她赶紧摆手:“这怎么行?太耽误他们了?要不还是还一些给你罢。”
“诶,”裴玄素有些讶异,沈星怎么会想耽误他们的?他手下有能力的人可不少的。来了沈星身边也是一个好的出头机会,那头接到飞鸽传书先后赶赴杜阳,没有一个不跃跃欲试的,“我这边还有人。”
他不由笑了,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两句,“码头边有个小子,圆脸大耳朵的,就是岳南方,你瞧他多高兴。”
嘿,稍稍回忆还真的,笑得牙豁子都露出来了,沈星认得岳南方,所以有印象。
她这才恍然,心里急忙的感觉这才去了,不由也有点不好意思低笑起来,抬头瞅了他一眼,他的脸放大,热气喷在她耳廓痒痒的,她忍不住揉了揉,把匣子还给他抱着,自己有点开心拿著名单,仔细藉着廊下灯光看名单。
两人已经回到沈星的房间门前了,裴玄素想进屋帮她把匣子放好,但又舍不离开,握着她的一只手,他笑道:“以后他们就是你的心腹了,听你的。”
沈星瞅了他一眼,夜色黄灯,这个男人噙着笑,这话说得自然,她就说:“那不听你的了?”
给了她的人,那就是她的了。
裴玄素当然听懂沈星话里的取笑,但即便亲密如两人,他还真不是说笑的。
“你第一,我第二。”
裴玄素说得理所当然,一笑:“要是不听第一主子的,都别混了。回去吧,我不需要。”
沈星有点咋舌,但确实他上辈子就是这个样子的。
她“哦”了一声,名单看完了,她把匣子接回来了,站在廊下,抬头看着他的样子,长宵深邃,剑眉凤目艳俊颀长,绣银藏蓝蟒袍在身,长身而立,气势凌然。
她凝视了一会,假如没有去势和有人陪伴,他就是会长成这个样子吧。
她微笑起来,裴玄素拉着她的手晃啊晃,一直笑而不语瞅着她,晃得她的心也甜蜜了起来,唇角弯弯和他这么傻乎乎瞅了半晌,她小声说:“早点睡罢,你好累了。”
他眼下微微泛青,看着好疲惫的样子呢。
她抱着匣子松开手,“我也睡了。”
她回头冲他一笑,要进房了,裴玄素却拉住的手,她回头,他凑过来,轻轻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沈星笑着,眼睫像蝴蝶受到触碰轻颤一下,笑靥有些微羞的甜意,和他对视一眼,她抿唇笑,转身推开房门进去了。
房门掩上,她也没点灯,在小小的屋子里把匣子放下,就着凉水洗了洗手脸。
她忍不住轻轻吁了一口气,黢黑里,那双杏眸噙着盈盈水般的光泽,一种被亲爱滋润过倾泻而出。
谈恋爱,滋味原来这么美妙。
沈星坐在小桌子前托腮,她想起前生裴玄素的脸,和他这辈子的脸,两辈子合二为一。
她深深呼吸,真好啊。
外面似乎有点起风想下雨的感觉,黢黑的客栈房间,很真实的感觉,她踏足生活在这辈子呢。
她揭开匣子,黑暗里摸了摸小屋子,唇角不禁牵起来了。
侧头瞅了门外刚才那人站的位置,一种由衷的喜悦满满溢上心头。
忍不住笑了一阵,她小心把匣子收进自己的衣箱里,放在中间,用衣服团着,这样就不容易打破了,完事脱了外衣往床上一躺。
跨过心头那个坎,她一下子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想起前生还是有些泪目的,但她这会儿也确实真高兴了。
外面人声车轮声隐隐约约的杂音,在风中包裹着这个小院,紧促而不停,环顾这个黢黑的客栈小房间,她的感情就像在风浪中开出的一朵花,回首这辈子和年轻的他一路跑过来的种种不易,这朵花实在是美丽。
她把前世今生就想了一遍,终究是微笑,她小声说:“裴玄素,我们谈恋爱了。”
这个恋爱她要好好谈,认真谈。
把两辈子缺都给补上去。
沈星深吸一口气,坐起身把帐子放下来,不过这帐子厚布的,放下来外面一点都看不见了,黑乎乎的,她又把它们挂回去了。
——她怕晚上有什么突发事情的话,她醒得不够快。
还是撩起床帐有光射进来比较好。
沈星看了看,觉得合适,重新躺下来了。
感情的一块心病去了,她是此刻是高兴的,但一想起自家的事情,又不禁有些紧张和担心了起来。
也不知接下来会不会顺利找到线索呢?
景昌他们所在的暗阁一并入了东宫之后,听说了不少事情,裴玄素和她都着意留意,不过没听说景昌的。她现在的立场也不敢去打听联系。
希望这辈子不管是感情、徐家的事,还是裴玄素的复仇和其他他想做的事,都能一切顺利。
沈星摸了摸自己鬓发,事情多,她直接脱帽子就睡的,利落的发髻把头发都束起在头顶,她自己也变了好多啊。
不过一路走过来,却是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想到明太子,想到神熙女帝,和现今外面的局势,她和他,还有过去和将来。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将两只手放在腹上,闭上眼睛。
赶紧睡觉。
她有了牵手的人,对未来的期盼就更多了。
心里有股急切劲儿,希望尽快冲未来使劲。
但又担心自己劲儿不够,现在一切都扭转了,她先知没有了,她不免会忐忑的。
帐子里黑乎乎的,外面有灯光射到她的大腿膝盖,沈星翻了几个身,终究是刚刚确定关系不久,她吐出胸臆一口浊气,忐忑之余,还是露出一点唇弯。
……
沈星辗转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睡了过去。
裴玄素微笑倾听着,包括她洗脸洗手,小心藏匣子,他的唇又弯了几分。她上床,坐起又放帐子,翻了几个身,才安静下来。
他一直侧耳聆听,她睡着没有动静了,他还保持一个姿势站着。
直至一阵大风起,他黑披风涌起至他的上半身,他才回过神来。
一转身,大风迎面刮着,庭院风沙走石,他望见冯维在小院门外探头探头,裴玄素抬了抬下巴,冯维就小跑进来,呈上一张刚收到的玉山行宫那边的密报。
裴玄素接过垂眸一看,明太子又去拜谒东陵了——这几次都进了太.祖皇帝的享殿上香祭拜。含章殿的附殿洒扫太监传来消息,女帝暴怒砸了不少东西,清出很多瓷片。
裴玄素眉峰不动,淡淡扫过,未置一词,吩咐:“继续盯紧圣山海的动静,还有含章殿的。让含章殿小五两个传讯切切小心。”
裴玄素被密报递回给冯维,站在廊下,他身后是沈星的房间,而眼前风起云涌飞沙走石的夜晚,确实快要下雨了。
他突然有种冲动,吩咐:“冯维,给我准备几炷香。”
这里没有香炉,裴玄素也不想费心思去找,几炷檀香很快取来了,他搓土为炉,亲自点燃了三炷香,伏跪在地,“爹,娘,义父。”
他把三炷檀香插在土炉上,袅袅青烟随着风卷向天边。
今夜,前几夜,于裴玄素而言,有着非常重大的意义。
过去他的人生,被一场皇权算计引发的家变割裂,从前光明磊落骄肆青云的人生转眼被黑暗彻底覆盖,他在黑暗中蹚渡很久了,沈星是他此生最幸运的幸运奖,他在一轮轮的黑暗和紧迫中挣动嘶吼,却在中途最终接住了一缕光明。
裴玄素深深呼吸一口气,难以形容他此刻的感觉,外面的如箭在弦的紧迫事局,而他,在此刻接住他这一生中仅有的明光。
他此刻感觉人生划出界限,他站在此时望向将来,他拥有了希冀和盼望。
“我和星星在一起了,将来再请你们正坐高堂。”
裴玄素俯身三叩首,身后的冯维和孙传廷贾平也无声跪下,三直起三叩首。
裴玄素起身,他抬头看着这风云变色的天空。
所以,他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
裴玄素在庭院里站了好一会儿,又抬步上廊,站在沈星门前倾听片刻,之后才快步回了房间。
上半夜就下起了暴雨了,不过沈星并不知道,她睡得挺沉的。
半宿的梦,一开始梦见她和裴玄素,前世的今生的,但很快就被家人覆盖,长长的梦境她看着喊着奔跑着,好像还哭了。
不知什么时候黑沉了过去,直至骤然听见马蹄自后头牵出的纷杂声嘶声和雨声,她突然惊醒过来,才发现下雨了,已经黎明前天快亮了。
整个客栈行辕醒得很早,先头部队昨夜已经带着车辆等连夜往新阳去了,天虽然还没亮,但整个客栈都大动准备出发了。
沈星赶紧起身,梳了了几把头发利落束起,戴了帽子,把外衣和靴子都披上,推开门出去。
裴玄素早已经起了,正房灯火通明,不过他没允许贾平他们点东厢这边的灯,人来人往但都轻手轻脚的。
她跑到正房的时候,早饭食盒都已经提来了,但很明显在等她,还没端出来。
那个男人一身苍色绣银蟒袍,盘蟒过肩身姿颀长威仪赫赫,正立在正房中央,低声吩咐贾平,贾平“啪”一声单膝下跪肃声应了,快步出来见了沈星,贾平笑嘻嘻喊了声:“督主夫人!”
沈星脸皮一热。
裴玄素唇角也不禁翘了下。
不过这么喊,也不是不行,毕竟已经赐婚了,贾平几个平时就要这样调侃她。
屋里的那个男人回头看她,一身华丽繁复威仪的苍蓝蟒袍,剑眉凤目,威势摄人,似那最险峻的刃峰,危险,却她最安心坚实的支柱,一见她来,冰雪消融般露出微笑。
他快步走过来,牵她手,“正想喊你吃早饭呢。”
两人在圆桌边坐下,他信手把早饭端出来,把一个龙眼包子夹给她,“昨晚做梦了?”
沈星讶异:“你怎么知道?”
裴玄素又给她夹了一碗面,自己拉过大碗,那起筷子,“你转来转去,但人没醒,我就知道了。”
沈星:“……”
两人挨着很近,大腿贴着大腿的亲密,他不停给她补菜,她也连忙给他夹一些他爱吃的,他还在桌子下攒着她的手,也不嫌左手攒左手别提多别扭了。
沈星侧头看他的俊脸,原来还有点适应新关系的那种新感觉,一下子没有了,她惊愕:“……你没睡吗?”
不会是一晚上听她的墙角吧?
那当然不是。
裴玄素就说:“我睡了。昨晚打雷了,挺大的,你不知道?”
沈星:“我不知道。”
那估计梦沉浸挺深的,那雷声大的,整个行辕差不多都惊醒了。裴玄素摸了摸她眼下淡淡青痕,她年轻得紧,从前哪怕熬两个大夜都不见有这个。
他大概知道她梦见什么了。
她前世徐家人的下场,尤其景昌,他听她说过,知道怎么一回事。
那种眼睁睁看着至亲遭遇惨绝极刑的感觉,裴玄素很清楚。
他伸出手,握着她的手,紧紧的,和她十指紧扣,告诉她:“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在一起的。”
“一起努力。”
“你别怕,别太担心。”
屋里点着灯烛,盈盈灯光照在他的眉目斜飞凌然的艳俊深邃面庞上,他严肃又认真,此刻褪去凌厉,一脸的坚定和温柔,给她无限的底气和倚靠。
带着满腔的柔情。
她一下子心里被塞着的那种感觉,又满又胀,鼻端有些发热,她用力点头,“嗯!”
她也小声说:“你的事,我不如你,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好!”
裴玄素也是一阵心潮起伏,他最想最期盼就是这个,他展臂拥抱她,沈星伏进他的怀里,也伸手揽着他。
两人揽着好一会,才松开手,两人亲了对方一下。
“好了,快点吃,吃了消一会食,等会上马直到新阳才会停下来了。”
裴玄素赶紧催促她吃早饭,又怕她吃得太饱颠簸不舒服,一边吃一边盯着她食量。
沈星心里受用极了,唇畔微笑没停下过,这辈子的他不但没有那么酷爱穿红,也唠叨很多啦。
不过她很开心,也很甜蜜。
匆匆吃罢早饭,两人低声说了一会儿,顾敏衡何舟陈英顺他们就来了,韩勃也解下雨披进屋了,裴玄素和他们说了片刻,外面就掌司朱郢冒雨快步进院,禀道:“督主,马已经牵到前门,一切准备就绪了。”
裴玄素颔首,最后吩咐两句,他霍地起身,快步走到沈星身边,把手伸给沈星。
要是平时两人不会,但刚刚沈星才担心过。
这是修长、漂亮、力量感十足,收握有一种异常韵律美感的手,沈星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他一下子握住了,她起身,他和她携手同行。
在廊下戴上斗笠披上雨披,之后一路快步走出了大门,握住马缰,他才松开手。
雨不小,除了被裴玄素吩咐带人留下继续的张韶年一部分宦卫之外,不管是监察司的女官,赭衣的宦卫,还是这次随裴玄素自玉山折返的的数百宦营掌司和宦兵,窦世安陈梦阳羽唐甄等羽林卫和文臣武将,抑或董道登云吕儒等文书幕僚的班子,还有卢凯之改装后低调带着几个人,全部都冒雨牵马等在前门外了。
这阵仗大的,很多附近的民房和店铺都偷偷开窗望,但窗缝都不敢开太大。
韩勃就在隔壁,他刚才一直跟着裴玄素和沈星身后的,走上前一步,站在沈星身边,伸手拥了拥她的肩。
沈星侧头:“三哥。”
韩勃微笑,他也很开心,伸手揉了揉沈星的斗笠,又给她扶正。
些许插曲,一会就过去了,众人纷纷上马。
裴玄素整个人气势一变,凛然凌厉,一翻身上马,他是所有人的领袖。
风凛冽,雨淅淅沥沥,带着雨水的江风猎猎拂动鲜艳云锦蟒袍下摆和玄黑披风。
裴玄素环视一圈,宦卫上马准备妥当,这个气势沉骇的阉宦男人,沉声厉喝:“走!”
他一扯马缰,率先掉头,疾奔而出,整个大队伍潮水般往西边的易阳道疾奔而去。
……
裴玄素的目的地是杜阳往西二百余里的新邑。
新邑位于西南二道的腹地,大约在靖陵往西的五大关隘和三大卫所的中心位置。
毗邻巢山关,往南七十里就是浔南州卫。
这是一个很合适作为抚慰使行辕、处理“军人尸骸案”线索的中心点位置。
裴玄素目前手上有两个最重要的线索信息,一个是并未上禀神熙女帝的——卢凯之一投了他之后,就告知了裴玄素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当年他大儿子之死,确实是因为无意间看到了一些不应该被其看见的事情。
卢凯之的长子卢璋宜,当年二十,祖母去世,自外地回乡奔丧,途径距杜阳二百里左右的锦水侧的篷县西郊,看见一群人在追杀两名军人。
两名军人也不知在役还是刚退役,穿西南道五大关隘或的三卫所这边的军官服饰。还有七八个随从,但都被人杀干净了,最后好像只跑了那两名军人。
——也不知跑没跑成功,反正当时看时候,是被掩护突围了。
之所以卢璋宜印象这么深刻,是因为他遥遥俯瞰,现场非常血腥,追杀军人一行的便衣人身手非常高,竟然连他族中身手最高的暗卫都差了几筹。
但显然他们似乎想要活口,让那两个军人幸运冲进一家院子,竟是石灰坊,其中一个个子小些的军人利用一排排的石灰簸箕猛地一推,漫天白色石灰粉,后面追杀的人一下子睁不开眼睛,两人才险险翻出了院子。
为什么卢凯之会怀疑这件事和明太子相关呢?
因为他长子回来没多久,就意外死亡了。
卢凯之久查,他思来想去,猜疑这件事,然而他刚刚命心腹开始查这件事没多久。
他也出事了。
卢凯之门阀三魁首之一的杜阳卢氏家主,可不是酒囊饭袋,他几乎百分百肯定,这件事情必然和明太子那边相关。
除了卢凯之提供的信息之外。
那些军人尸骸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信息。
裴玄素几乎一发现这些是军人尸骸之后,他立刻就锁定了西南两道的他先前划下的这个圈子内的五大关隘和卫所,要不就是西疆的边军。
前者可能性比后者大多了,因为距离近!
杜阳必然是明太子从前一个中心枢纽式据点。
西控红圈,北接宾州行宫,位于两者的中心点。
裴玄素舆图一打开,立即就勾了个新邑,设作下一步行辕,先头部队昨晚就连夜驾车先出发了。
新邑是五大关隘和三卫所的中心点,连杜阳在内的六大门阀星罗棋布在四周,是一个最适合接下来处理这件事的临时行辕地点。
昨晚接到明太子再谒东陵的密报,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裴玄素一刹那就敏感揣度,明太子想要出来了。
明太子要亲自出手。
时间一下子变得异常紧迫。
裴玄素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通过这两条线索打通任意一个点,他绝不能让明太子迅速把事情都处理完毕。
大半个白日都在冒雨快步疾行。
沓沓的马蹄踏溅无数泥泞水点。
雨没停过。
裴玄素感觉他和沈星的这份情就像风口浪尖的一朵花,如今确实没有错,蓑衣斗笠到底有限,她紧紧抓着缰绳,长靴长裤和玉龙补服湿透下摆。
瓢泼大雨还在哗哗地下。
他自己无所谓的,却一贯极在意她。
但也没法子。
他还得下令提速前行。
裴玄素再次扫过沈星被雨水浇透的下身衣服,收回视线,他下颚绷紧,扫了一圈身后,沉声:“快!申时之前,必须赶到新邑!”
……
一路全速急赶。
终于抵达了位于绣水以南的新邑,抬头就能望见巢山关关,往南八十里就是西南三大卫所之一的浔南卫,往北六十里则是六门阀之一的东安华氏。
往西背东,非常适合临时驻为行辕的地点。
吴柏寇承嗣他们已经到了。
三省的旨他们已经接到了,同来的还有神熙女帝的密旨,出来的其余五大使团的太初宫核心成员,都已经大致知道怎么一回事了。
裴玄素除了下令立即去往新邑之外,同时给还其余五大使团的领头高官传了令,让其以最快速度赶至新邑汇合。
现在六个抚慰使团已经归一,裴玄素是主使。
主使钧令,大家也心知肚明是什么事,一接令心领神会,立即点了人急赶而至。
他们距离比杜阳都近些,裴玄素率人抵达的时候,他们都已先后赶至了。
一路的大雨,裴玄素一行千余人抵达已将届申时,翻身下马,迅步而入,登上台阶步入设做行辕的新邑官衙正厅,人人浑身湿透,映照瓢泼阴雨,裴玄素苍蓝蟒袍湮湿大片呈深色,盘蟒栩栩如生张牙舞爪,奢菲凌厉到了极致,陪上这人浓艳摄人的眼神和相貌。
大厅泾渭分明的一侧东宫的使团官员姚文广秦晖等人面色不禁沉了沉。
主使到了,正厅内不管先来后到的大小官员全部起身迎上来或许施礼。
裴玄素没空和东宫那边的人废话。窦世安唐甄等人原杜阳使团的文臣武将亦默契十足,双方一接触施礼完毕,他们马上迎上姚文广秦晖等东宫那边的人。裴玄素脚步几乎没停,瞥了这群人一眼,直入了正衙之后已经清空并重新匆匆摆设过的大值房。
这个骇人听闻的“军人尸骸案”,不但涉及西南道五大关隘和三大卫所,还涉及了门阀,正值推恩令的前期紧要关头,确实配得上裴玄素寇承嗣吴柏窦世安等国朝顶级高官来查。
但他们私下却并非为了这个而来的。
明面查一套。
暗地里一套。
偏偏主使裴玄素,副使寇承嗣,他们都是说一不二的角色。
东宫那边的核心高阶文臣武将姚文广秦晖等人被窦世安唐甄等拦住,裴玄素又令在前衙也设了核查现场,吴柏等人很快就折返了,姚文广秦晖等人阴沉着脸,赶紧往圣山海传讯去了。
……
窦世安唐甄等杜阳使团的人把东宫那边拦住了。
寇承嗣、吴柏、陈臣锳、费景烈和葛叙等其余五使团的核心高官随裴玄素快步而入。
裴玄素路上就问:“你们那边进展如何了,有发现什么异样吗?”
其余五个大小门阀,茂陵虞氏、东安华氏、长平恒氏、绣河郇氏和什泉高氏。
吴柏等人皆道:“磋商过第一轮,都在考虑当中。”
寇承嗣直接说:“才一天,能有什么结果。”
时间太短了,才第一天裴玄素就在杜阳掀翻天,不管使团还是门阀的注意力全部被吸引,没来得及发现异样意料中事。
不过没关系,从军人尸骸案入手就是。
吴柏紧随裴玄素身后,问:“裴督主,接下来咱们要怎么办?”
费景烈陈臣锳等人也紧跟着裴玄素,围着裴玄素身侧在正堂中央的大长桌两侧分坐下。
不说吴柏陈梦阳等本来就是裴玄素团体那边的,以裴玄素为首,就连非他们那个团体的也这样。
裴玄素的能耐,一旦遇上大事,大家团结一起直接以他马首是瞻。
就连寇承婴这边的寇氏臣将冯景垣汪攀等人,也不禁全神贯注关注着裴玄素,椅子不够,不少人都是直接站着的。
寇承嗣三旬有余,面相威武,高大,积威颇重,一身高阶将领玄黑将服,手持马鞭,在左下首坐下。他是心胸不宽,但也不真的是酒囊饭袋,心里虽多少不舒服,但深吸一口气,道:“上清,接下来要从军册入手吗?”
大事大敌当前,此刻他和裴玄素立场是高度一致的,寇承嗣一脸如临大敌的认真,确也暂捐弃前嫌。
裴玄素瞥了寇承嗣一眼,想必被神熙女帝大骂一顿立马就醒了,倒也不是蠢得无可救药。
寇承嗣刚从玉山行宫连夜赶来,身边仅数十近卫,麾下的南衙禁军都还在路上。他淋了半天一夜雨,脸色都还没恢复过来,顾不上歇,一换铠甲就赶到前衙等着了。
裴玄素也不废话,在场的都是太初宫的核心高阶文臣武将和他的心腹,他直接道:“从这十五年间,五大关隘三大卫所,因为各种原因退役的中低层以上士官及以上官员。”
“尤其是昔年徐、蔺、霍三国公府麾下的旧部。”
“马上遣人持旨令,前往五大关隘和三卫所,取他们的军籍存档黄册!”
裴玄素立即点了人,连寇承嗣他都毫不客气吩咐上了,寇氏开国名将出身,对军中事情非常清楚,废话就不用多说了,其余的他分别都点了窦世安、陈梦阳、龚溪等等积年武将出身的去。
至于吴柏等文官出身的领队,他低声把需要重点都说了一遍,另外所有队伍他都遣了他自己的心腹韩勃陈英顺等东西提辖司的人共同负责,把心腹文书等人也遣上了。
他自己亲自负责一支。
现在赶的就是时间!
他紧促的态度,让所有人心下都不禁绷得更紧,当即就领命匆匆下去准备马上出发了。
一共八支队伍,争分夺秒,沈星经历过昔年瀛洲卫的核查,她很清楚该怎么查。现在核心核查的人员足足分成八股,颇有些紧张。
沈星的勘察台还带云吕儒陶兴望等人,很适合分开去一边的,裴玄素沉声吩咐不断,心里犹豫一刹,最后还是让沈星负责另一边的浔南卫,距离不算远,就是八十里外的那大卫所。
纷踏的脚步声很快就出去了,外面点人和马蹄踢踏以及东宫交涉的争执声。
厅堂里面都是自己人,冯维贾平等人近卫十分有眼色退避出去了。
很短暂的空隙,长明烛炎炎,照在她白皙的小脸上,她仰头看着他,裴玄素低头亲了她的脸颊一下,“去换衣服,把衣服靴子换了头发擦干再去。”
虽然出去不久又要湿,但换了还是要好一些的。
沈星被他亲了,“嗯”应了一声,瞅了他一会,也微微闭目踮脚亲了他脸颊一下,“你也是。”
他也浑身湿透,苍蓝色蟒袍威势赫赫,但也湮成深蓝色了。
他身上还有很多旧伤呢。
沈星小跑着去了,她跟吴柏一队的,得抓紧时间了。
她也很紧张,因为越来越接近明太子的靖陵计划,就和他们判断的徐家前情越来越近了。
除了私下,还有裴玄素这边事。
关乎的都是两人以及他们身后所有人的未来。
她抓紧时间去换衣服了,裴玄素目送她,脸颊被亲过的地方触感明显,她是特地避开他涂抹过的下巴亲的,亲在他脸颊,裴玄素不禁伸手摸了下。
但千钧一发,也不及多回味,顷刻收回视线,神色一正,裴玄素也迅速转身去更衣动身了。
这可以说得上是一场战役,异常重要,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败!
……
雷鸣般的马蹄声驰往新邑西门,以最快速度往目标关隘和卫所而去。
朝廷的配合调查旨意已经先一步六百里加急抵达诸关隘和卫所,后脚同来的还有裴玄素自玉山行宫时已经颁下的主使令,同去的宦营掌队掌司们留下立即督促关其闭档藉所在的存档室了。
八支核查队伍抵达之后,迅速起出军籍存档清点,确定没有遗漏丢失之后,全部待返新邑进行统一稽查。
那些尸骸用冰块镇着,防水布紧紧包裹,一到就送进冰窖,也已经抵达新邑了。
明太子应当被他们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现在是稽查的黄金时间。
浔南卫不是很远,沈星次日就折返了,大雨已经变小雨,所有人都浑身湿透,但顾不上自己,带着大批护军小心翼翼护着拉军籍存档数十辆大马车。
也顾不上休息,他们路上已经轮休在马车上小寐过了,一回来就马上换了衣服,投入到紧张工作之中。
一个大关隘不亚于一个卫所的屯兵,八支队伍带回来的存档量非常惊人,不是心腹全部都不给上。沈星带着梁喜何含玉等勘察台女官以及云吕儒陶兴望等人,以最快速度把黄册先过了一遍,挑出前十五年内各卫所和关隘的因伤老或年限退役的军籍册子。
偌大的值房内,只听见唰唰的翻页声,外面的人心里挺焦急的,但也要么去忙碌其他要么焦急等着,或帮着翻看。
沈星是最先发现问题的!
她擅长勘假,很快就从一本厚厚的军籍册子之中,找到了一页假的!
“这一页有问题!”
她也没有马上声张,低声和徐芳说了两句,徐芳立即去叫裴玄素,裴玄素很快就赶到了。
“你瞧,这里是新旧线,用清水轻染,再用火焙,就该露出接驳的痕迹了。”
沈星一本本册子验看,先验外表一轮,全部看过之后,再掉头回看内容。
不过第一轮,她就发现痕迹了。
这假页做得十分精巧,这些经年的军籍册子,要是拆下装封绳很容易露出痕迹的,于是采用的接驳的方式,册页靠近装封绳的内侧没动,不规矩地撕下原页纸,残余部分边缘磨薄,然后精心贴上假的。
——这些军籍黄册用的都不是什么好的纸张,越是不好的纸张装封册子就越不好造假。如需汰换造假这是最好的方式。
沈星小声说:“这应该是罗三多的手笔。”
寇氏带来了很多人,吴柏等人也在,但术业有专攻,这点他们都比不上沈星,沈星是最快的,当天就发现了第一个问题了。
裴玄素迅速接过黄册,先就着沈星说的地方扫了两眼,他注意力迅速落在那页假纸的记载的人之上。
这谁?
“周民旺?”
这个周民旺,武德十八年生人,时年三十五,四年前因为一次操演操作失误,让七名士兵殒命和一名同阶的四品裨将重伤,因为重大过失,上呈五军都督府后,按军规退役了。
但被他弄伤的那名同袍军官,伤愈致残,也不得不退役回乡了。
这个周民旺,是刚刚从云州卫平调过来半年的。
他们这个角度看,周民旺却非常像是专门过来这把这名叫陈坪的裨将给弄残弄退役的。
“这人哪来的?谁经手调过来的,马上查!”
窦世安陈梦阳立即掉头去了。
裴玄素也一直在忙,他已经把昔年徐、霍、蔺三大国公府的大小旧部都理清成线了。
除了窦世安之外,寇承嗣那边寇承泽等也急忙冲出去。
多管齐下,速度非常之快。
很快就查出来了,这人是门阀东安华氏弄进去的——周民旺所在的旗山关,距东安也就百余里地。
这些门阀除了他们的封地以外,都有往附近州县或卫所关隘安插人,这种操作本来也不足为奇的。
但现在。
“很好。”
裴玄素眉目凌厉,他本就百分之一百肯定明太子肯定有往其余五门阀弄鬼的。想必不可能都如杜阳卢氏这样,伪装一个家主这样的事情可遇不可求,其余五门阀最起码绝大部分是不会出现卢氏这样的情况的。
但深度渗透肯定有的。
裴玄素就判断这些门阀和明太子的计划必有程度不浅的牵扯,根本不算出乎意料。
“你们继续核查。”
裴玄素拿着那卷黄册,匆匆就转身出去了。
卢凯之一直低调待在裴玄素的阵营之中,这时候拱手低声:“主子,请随我来!”
这是裴玄素带上卢凯之的重要愿意之一。
对于西南道其余五门阀,没有人其他人能比卢凯之更熟悉更清楚。
裴玄素带着大批人马直奔东安华氏去了。
包括云吕儒也去了。
云吕儒已经补官了,授三品御史大夫,因为沈云卿和徐家的缘故,沈星班子过半紧急补官,汇入这个抚慰稽查使团去了。
寇承嗣本来肯定争的,喷气,但这会到底没有去,望着裴玄素迅如雷霆般的步伐和背影,沉着气留下催促大值房里面的文书和勘察人员。
他目若鹰隼,不断扫视每一个手上的动作,催促快一些,又过来问沈星要先看哪些,紧着她先验看。
也算众志成城了,谁也没出么蛾子。
他不会验看文书,除了监视督促之外,另外就是紧着拿结果去对冰窖里的尸体。
方才一页假文书,出来两个人,一个是被伤退役的同僚裨将陈坪,另外就是这个周民旺。
寇承嗣紧着叫人把假文书匆匆抄录一份,他拿着就往冰窖去了。
很快对出了一个具高度附和条件的尸体,陈坪左手致残,那冰尸恰好是寻不见一条半手臂的。
这陈坪是昔年曹国公霍永安的心腹近卫之一。
寇承嗣把那页抄录的假纸一摔:“寇兴!你立即快马去传报那裴玄素——”
冰窖的赵怀义也在,不用寇氏那边,已经飞速迅步而出,给裴玄素飞鸽传书报讯了。
……
门阀那边,人人惊慌。
沈星把窍门仔细告知大家,花了一天多的时间,陆续查找除了十几张有问题的假页,过半都是因为直接或影影倬倬的原因,导致同袍退役的。
这些退役的军官,第一批结果已经出来了,全部找不到了。
倒是尸体对上了好些高度疑似,基本可以确定的。
那些将领士官们,基本都属于徐、霍、蔺三家的旧部里面的人。
至于那些假页,最快一批周民旺,六百里加急,飞鸽传书发回,云州卫那边的军籍档案结果已经传回了。
身高体貌和假页上的记录完全对不上,真周民旺在调遣赴任的途中估计已经被杀害了,这个“周民旺”是冒名顶替,假的。
裴玄素抵达东安华氏的时候,天还阴着,裴玄素拿着那张假页和云州卫及赵怀义的冰窖结果,直接扔在东安华氏家主华伯郢的脸上,后者拿下来一看,当场大惊失色。
一身殷红蟒袍赐服的摄人阉宦最上首主位落座,神色沉沉骇人,赭衣宦卫鱼贯冲入东安华府,华氏的人难掩惊骇但不得不带路。
具体操作周民旺调任的人是华伯郢的堂侄华文溪,前任家主的遗孤,一个阴郁瘦弱的青年,被陈英顺提着拖出来直接一把掷在堂上。
华文溪当然矢口否认。
裴玄素淡淡一笑,他面无表情转动着右手大拇指上的扳指,“拉下去,动刑!”
东西提辖司的诏狱和大刑恶名昭著,整个国朝内外没有不闻风色变的,刑具一应等物已经提前运抵了。
当场就开始动刑。
惨叫声骤起,一声声拉扯在华氏从上到下的心头。
家主华伯郢简直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后面不少人也面露急慌,但也有眼神躲闪的。
裴玄素目如鹰隼,手一指,迅速点了几个一刹控制不住表情的人出来。
华氏也看见了,眼睁睁看着这几个人也被拖进刑房,又气又急,家主华伯郢晕眩,当场栽倒,现场更乱,但华伯郢勉强清醒,又挣扎着要过来了。
惨叫声一声声,简直扎在他心里。
这是收拢华氏的好时机啊!
裴玄素瞥了卢凯之一眼,卢凯之已经一步上前,肃容拱手:“督主,且让我来。”
卢凯之想了想,低声:“五个门阀,能得大半。华氏恒氏十拿九稳,至于绣河和什泉的郇氏、高氏,则要看情况。”
裴玄素是个走一步看三步的人,这两天人在路上他没闲过,已经通过卢氏的手动了十几个人的位置了,都是武将。包括张时羁等他本来的心腹亲信,和通过沈星的手——昔日他入狱时为他上表激烈争论过,算在站他的,沈星底下的徐系武将。
裴玄素颔首:“好。你去。”
卢家和卢凯之拚命,他很满意,除了救命之恩之外,还需要其他。
卢家命运就是最好的催合剂。
云吕儒也跟着去了。
这次董道登云吕儒陶兴望等人都跟着来了,这是裴玄素为收五门阀准备的。
五门阀,该获得的信息他必须获得,但五门阀他也不打算弄垮,可以像卢氏一样。
卢凯之和云吕儒去了,很快华伯郢借口不适就和卢凯之闭门商谈,没多久门开了,卢凯之云吕儒带着,厅门关闭,华伯郢当机立断,选择了私下归投了裴玄素。
接下来的事情就迅速提速了,有了华伯郢的积极配合将功补过,很快以华文溪就熬不住吐口了,背后确实明太子的手笔。
裴玄素迅速命人去抓人,不过明太子在东安的据点已经人去楼空。
这些人在华氏和东安眼线不少,一见裴玄素率大批赭衣宦卫和羽林卫快马进城,就知道要糟了。
但没想到这么快。
慌忙遁撤,离开了原据点,外面乱哄哄的,他们只得急忙往圣山海飞鸽传书。
……
沈星这边忙忙碌碌,除了一天三餐,几乎连睡都在这里了,花了三天时间,终于把手上的军籍黄册都犁了一遍,统共找出来二十七页有问题的假页。
找到一页,匆匆抄录,真的飞马送往裴玄素;抄录的则急忙往冰窖送去。
期间东宫官员的动静没停过,寇承嗣窦世安后来甚至唐甄都冲出去了。
但这些和沈星也无关了,她专心伏案细看,赵青不擅长这个,她带着心腹亲自给沈星打下手了。
裴玄素那边,何婕带人去了。
赵青不断按沈星的顺序和另一边寇氏吴柏那边交换商量,盯得紧紧得不许旁人碰看过和没看过的两大堆黄册。
赵青把新的一本递给沈星,拿下旧的时候,沈星赶紧把旧册子阖上递给她。
赵青脸色沉着,玉白鱼龙补服,还是那么腰细腿长身板笔直英姿飒爽,沈星不禁低声:“赵姐。”
赵青接过旧册,最后按了一下沉星的发顶,沈星睡觉起来三山帽没戴,现在的局面,赵青心情可能是最复杂的,她说:“好好干,别想太多了。”
真的想了也没有用。
或许风浪平息后,假若她们都还在,也许能再坐下来聚旧。
赵青对她的一手提拔的心腹和手下还是有很深的感情的。
但都不说了。
想起风浪平息,到那个时候,不知神熙女帝和明太子谁还在,谁也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样了。
赵青转身去了,去盯吴柏唐甄还有寇氏那边的心腹幕僚文书。
沈星呼了口气。
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安慰不了赵青,安慰都是僭越,现在的立场也很难去安慰对方。
况且她自己心里也有事惦记着。
这一次,裴玄素私下带了不少人出来。明面上,他上位后也不断提拔他朝堂和地方的朋友和亲信——这些人都是他家变出事后立即就主动给他来信联络的人。
现在已经渐渐见成效了,爬上中层甚至少量偏上的位置,虽略低些,但一有机会就能彻底拉起来的。
越来越多熟悉的面孔粉墨登场,她不禁几分紧张和忐忑。
不过这些情绪稍纵即逝,她握了握拳,很快重新专注,赵青也抬头望了几眼生面孔但明显精干的几个中青年人,不过很快就收回视线了,专心手上的事情了。
吴柏及寇氏等人带来的文书和幕僚都是重点盯着对象,生怕有东宫的细作。
这条线绝对不能断。
连韩勃也留下来,带人抱臂站在墙边亲自盯着,去茅房都有人陪着。
沈星他们花了三天的时间,连带在役的将领士官黄册都给过了一遍,最后筛出了合共二十七张假页。
这二十七张假页,无一不是最近五年内陆续由六家大小门阀经手调进五关三所的,占据了轮调中低层将领士官的八成。
最后一张假页送出,摘抄往冰窖,真本快马往裴玄素所在而去。
……
裴玄素亲自把五个大小门阀都走了一遍,期间来回快马疾奔愈八百里,一路不断的换马,几乎和六百里加急的速度相媲美。
他直觉必须争分夺秒。
但好在最后的结果并没有辜负他。
二十七名的假页都对出来的,门阀中华文溪等和明太子暗度陈仓的人也熬不住大刑先后吐口了,那些无名尸首的身份一一被证实。
另外,人数加上那日被背走的囚犯,数目也大致相合。
只差了两个最重要的。
失手没有逮住被逃脱了。
华文溪这人心眼很多,有遣心腹偷偷跟上去看,正好卢凯之长子看见那一幕对上了。
那两人身份也确定了,一个叫徐分,是昔年沈星大伯父徐辉盛的近卫;另一个叫竟姓蔺,裴玄素扒了一下,他怀疑这人是蔺家的小公子。
——宋国公蔺长风亡兄无子,襁褓被过继,这种过继是合法的。所以抄家夺爵牵扯不到他,被贬至底层后又被慢慢提拔上来了。
不过据说这蔺小公子在军事上并无天赋,性子也沉闷,再加上身份特殊,上到中层就没上了。他对军旅不感兴趣,几次想离开,但被父祖旧部劝说之后,他不知这么想的,最后还是留下来了。
一直都被设计伤了腿那次,才真正退役离开曹州卫。
没错,这个蔺小公子是个跛子。
这两个人,和卢凯之长子所见的那两个军人,完全对上了!退役时间也对上了。
他掩下一半。
往其余人发了信,当即快马折返。
辟里啪啦的大雨打在蓑披上,裴玄素方才有闲暇问沈星:“夫人呢?”
夫人这称呼是贾平房伍几个取笑调侃沈星的。沈星对大家都很好很软和的,从最开始大家和她说笑她一点都不介意,嗔怒笑语和大家态度都一样,现在也没变。所以贾平他们还敢和她说笑的。
裴玄素听了这称呼却很受用,于是就这么接着说下来了。
雨势很大,冯维驱马上前,连忙禀:“夫人前天有点风寒,徐芳去老刘处拿了成药丸子。
裴玄素立即不高兴了:“病了?怎不早说?!”
他不问都还不说,他身边的人都知道,沈星的事情是头等的要事,再忙,也必立即汇禀上来的。
冯维忙说:“已经好了。夫人没透出来,刚接到的消息。老邓他们才知道的。”
这样连日淋雨赶路,实际风寒人多得不行,老刘他们提辖司和寇氏带来的医士忙得没停过,不断熬汤药和制成药丸子。
徐芳去拿药丸真没啥稀奇的。
沈星风寒很轻,主要是淋雨和连日疲劳的,吃了两颗药丸子第二天就好了。她捂住不说,就是不向裴玄素雷厉风行数百里忙碌还惦记着她。
一点小事儿。
裴玄素听说好了,这才松了口气,当即快马加鞭,赭衣缇骑和宦营卫兵及羽林卫等快马紧随他之后,雷鸣般的马蹄迅速沿着驰道而过。
第88章
裴玄素是四月二十八深夜回来的,他离开新邑的第七天。
这几天都是断断续续的鸿雨。
回来从头到靴都湿透的,饶是精力旺盛如他,连日的高强度脑力和体力消耗之下,也疲惫得不行。
下马的时候,身后很多人宦卫直接双腿僵硬足下发酸,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赶紧扶住马鞍才没有出丑。
裴玄素下马的时候,也顿了顿,片刻才提着马缰疾步而入。
寇承嗣等人已经往五关三所去处理那些假页前后事宜,得了裴玄素折返的信,已经后脚往新邑急赶回来了,目前还没到。
东宫那些人,裴玄素直接绕路,一眼都不想看。
不用应对那些纷纷杂杂的人和事,裴玄素疾步往行辕中路的主使正院而去。
这是个陌生的地方,这院子他甚至没有住过和见过。
只是一路行来,他沿着甬道快步穿过甬道,一脚踏进月亮门,便见一泓橘黄的柔和灯光自东厢倾泻而出,驱走一边雨后深夜的黑暗,整个院子都变得柔和了起来。
院子贾平徐芳他们侍立,有人人影人气,而东厢的左侧窗棂被支了起来,一个纤细娇小的身影正盘腿坐在窗边榻上,低头整理大小的私报。
整个院子都因为有了她,而变得鲜活又温馨起来。
裴玄素绷紧僵硬许久的情绪和肩背,在抬头碰触到一院子的柔和灯光和窗畔的那个人,这才真正松懈下来。
他不禁长长吁了口气。
裴玄素把马鞭往身后的冯维怀里一扔,面上已经现出笑意,三步并作两步,赶紧登上台阶。
……
沈星这几天整理裴玄素底下的密报和徐、霍、蔺三家的旧部的线。
前者原来是冯维孙传廷和邓呈讳负责整理的。次要日常的目前没急着往裴玄素跟前送。冯维孙传廷跟出去了,邓呈讳也累得不行,他还要负责沈星的安全警戒,轮到他休息的时候直接把这些东西往沈星手里一递,沈星只好接过来了,叮嘱他快快去休息。
整理好密报,还有裴玄素先前已经大致弄好的徐、霍、蔺三家的旧部的线,她也接过来把细节也给顺清楚。
顺是都顺好了,但看着一个个人名后面标着小小红字的“徐”,甚至还有几个真的姓徐,是硕果仅存徐家的远房族人,她抚着这些陌生又熟悉的人名,情绪不禁有些低落。
正出神间,忽听见蓑衣解下仍在庭院石子地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以及矫健熟悉的步伐声和有点纷杂的人声。
她回神,赶紧一侧头,是裴玄素回来了!
夜色有点深了,那个颀长威势的熟悉人影身姿矫健,正快步进了月亮门。
沈星一喜,急忙起身套上靴子就迎出来。
她跑到门槛后站定,便见裴玄素一身苍蓝蟒袍,疾步冲她迎来。
檐下灯笼晕黄,他身上被雨水浸湿的繁复蟒纹云海纹的苍蓝云锦赐服色泽愈发湮浓,和他艳丽摄人的面庞和矫健步伐一并撞进眼帘,就像一片化不开的深海般的侵人深海色泽。
熟悉锋锐的眉目,红唇勾起深深的笑意。
这颜色他上辈子几乎没穿过。
不一样的颜色,同一个他,昭示着两人崭新的未来。
沈星突然很高兴,方才那些低落和隐忧情绪几乎是顷刻就一扫而空了。
她快步迎出去了,她洗过澡了,新的玉龙补服和短靴子,晚风灯光下,脸颊水润一片,鬓边几缕散发还有点微湿,但她突然露出的一脸灿烂笑靥,让裴玄素心花怒放。
她还有点想搂他的样子,裴玄素赶紧避开,“我身上都湿着呢,等一会好不好?”
说得好像她很想抱他一样,当然,她方才确实想了。
沈星瞪了他一眼,两人都笑了。
不抱,但两只手拉在一起了。
裴玄素单手卸下披风,外面张合已经指挥着人抬水进来了。这次直接烧的祛寒汤药和大姜汤,一桶桶注入屏风后的大浴桶里,整个房间蒸汽腾腾的,辛辣的味道。
裴玄素拉着她没让她走,沈星也没刻意去避,就算是以前,她也帮裴玄素掩饰沐浴的。
她赶紧跑到窗边,藉着收拾炕几上的东西,顺手把刚才支开的窗户关了栓上了。
两人吹灭了一些灯,让室内别那么亮,一一检查过门窗和气窗,调整了浴桶和屏风的位置,裴玄素这才站屏风后把湿透了衣物脱了,发髻解开,整个人坐进浴桶的热水一刻,四肢百骸一阵麻痒的舒适,让他仰头几乎申.吟出声。
真的太累了。
沈星则搬个小板凳在外面用铁钳子拨铜炭盆里的火,等把炭火拨旺,她用铁钳子从屏风一侧的缝隙把炭盆推进去,这是给裴玄素焙烤头发用的。
她搬着小板凳,坐在屏风另一边,小声问:“怎么样了?”
关隘卫所和裴玄素那边五门阀讯报一直有,但那都是表面消息。
她当然很关切这个。
听见里面的水声,她有种很安心和开心的感觉,忙着琐事,她急不迫待小声问。
里面水声动了一下,裴玄素笑着说:“我等会告诉你。”
沈星就有点不满意了,“为什么不能现在说呢。”
她顺手把裴玄素的发簪翼善冠等物收拾好,等会放到他外间的衣箱顶上。
里头他小声说:“可我想搂着你说。”
带着笑。
他想怎么样怎么样。这个句式不是第一次,譬如赐婚那次,他就说他想用这个办法。
只是和从前的强硬执拗不顾一切近乎伤人伤己相比,此刻却是满满的甜蜜,甚至还有一点点撒娇。
第一次听他这样说话呢。
沈星不禁笑了起来了。
她低头,翘起唇角,双手勾着自己的手指头玩,她品尝到他这句话里面的亲昵和想贴近的甜蜜。
从前的委屈、生气,种种情绪。此刻回忆起来,却成了另一种滋味。
她不生气了。
甚至还有一些庆幸他在她懵懂迟疑、时的执拗强势坚持。
雨过天青之后,她嘟囔一句:“坏人。”也不禁甜甜笑起来了。
……
裴玄素的心恨不得飞到屏风后面,但他总算很在意自己的身体。连日淋雨湿衣,他旧伤深的位置确实有些阴痛,当时就赶紧让人拿虎骨酒给搓了,又服了驱寒的成药,他现在对他和沈星的将来充满希冀,对身体健康非常重视的。
在浴桶里泡足了半个时辰,期间添了两次热水,他才起身擦干穿衣,头发一边泡一边焙烤已经差不多了,他直接束起,快手快脚把脸给描了,还有喉结。
沈星等得都有些困了,她为了巩固还在吃风寒的成药丸子,晚上临睡前吃,吃了会发困了。
原本裴玄素不回来,她准备睡的了。
裴玄素舍不得了,他赶紧催促她去睡,不过沈星没去,她就坐在稍间的榻上等着,裴玄素出来的时候,她困得都有些睁不开眼睛了。
裴玄素坐上榻沿,俯身亲了她脸颊一下,沈星忙睁开眼睛,他搂着她的腰,她也伸手虚虚圈着他,两人亲昵了一下,裴玄素赶紧长话短说:“东宫近日多次拜谒东陵,他大约很快就找到机会出来了。”
说到明太子,裴玄素情绪淡了几分,不过怀里温软依靠的她的身躯让人让他心情还算平静的,总体来说,目前的结果是让他满意的:“那个跛脚的已经查清是前宋国公蔺长风的嫡出幼子蔺卓卿。这两人手里可能有些什么东西,或信息,是明太子必须得到的!”
“这两个人应该还没被他们找到。不过我猜也快了。”
快了是根据沈星讲述的东西判断的。
至于还没被找到,则是卢凯之。
卢凯之突然出事,被囚禁,他手下心腹被杀了多个,剩下的遁跑出去一些的。这些年不是没折腾过拆穿假卢凯之及试图营救主子,但前者因为从笔迹指模等确认卢凯之还没死,以及两位小公子,投鼠忌器,始终没敢大动作。
都没成功。
不过作为心腹近卫,对于当年卢凯之试图查长子之死的那件事有人是知情的。
卢家是地头蛇,这些人在外头的时候,始终没有放弃查这件事。
“查了好些年,查到了这两个人在溧水侧的甘溧州一带落脚。”
“我已经令陈英顺梁彻带人便服连夜赶赴甘溧州,和卢凯之及他的心腹一起。”
灯影下,裴玄素拥着她,低声道:“咱们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就动身去甘溧州。”
马上睡了,裴玄素也不穿外面衣裳了,直接在寝衣外披上黑色绣银海澜纹的披风,华丽云锦的披风,让他看起来依然威势赫赫。
但这些冷硬和威势厉色,进入这间暖融融房间之后,就如冰雪消融般褪去了。
要是以前,裴玄素可能不休息不换衣服就直接赶赴甘溧州了,最多遣人通知寇承嗣吴柏等人一下,让后者带着他们的人来。
但此时此刻,有了沈星之后,他却不愿意这样了。
陈英顺非常老练能干,梁彻也是,这些前期的工作交给他们带人去也很合适。
他需要休息一下,他和星星还有将来,他不能消耗自己的身体。
军人尸骸和卢凯之所见已经对上了,他也迅速获得了这两人的身份和大概位置。
这个结果裴玄素还算满意。
在外雷厉风行,疾风骤雨都不皱一下眉的男人,此时却现出几分疑似撒娇之色,裴玄素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疲态,侧头靠在沈星的肩膀上,冷风冷雨了几天,肩膀一松,贴着她的他根本都不愿意分开。
“嗯,好!”
沈星打起精神,认真听着,心里先是紧张,听完之后,心里有数,她想着,裴玄素这么快,应该来得及的吧?
她松了口气,外面已经是三更梆子的声音了,她赶紧跳下来,“快睡吧,你看你的脸。”
裴玄素是真的难掩疲惫,人笑着,眼底血丝都出来了,眼下还有淡淡的青影。
他这人精力充沛得可怕,这个样子,真是很累很累了。
……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是两人都没预料到的。
沈星先从暖瓶里倒了胡椒姜母汤来,让他热热喝下一碗,裴玄素亦步亦趋,端碗微笑饮着,另一手却拉着她的手不放。洗了澡之后,其实他感觉好多了,紧绷的肩背肌肉都松懈下来,几天不见,他都有点舍不得睡了。
裴玄素真的很想很想她,触及她暖热的体温和柔软的手身都不想放手。
看得沈星心软,两人唇对唇,亲了一下,又抱着说了好一会的私密话。
恋爱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真的很甜很甜,沈星也不禁甜甜笑着。
这么折腾好一会,其实她也不困了,不过还是要睡的,她推他的胸膛,“快睡觉,不是明天一大早就要起来吗?”
现在睡下,最多就睡三个时辰。
她还打开衣箱,帮他把铺盖取出来,铺在外面的榻上,然后直接把灯吹灭了。
可裴玄素这次不愿意了,他舍不得沈星,他被安排躺在外面的榻上,铺盖她备着两层蓬松舒服,但辗转反侧就是不想睡,最后他直接抱着铺盖跑到她的内间,铺在床前的脚踏上,“我睡这里。”
他真的舍不得沈星。
这个黑黢黢的房间,墙壁和房门隔开了外面的人,好像一个人只有两个人的小世界,他想靠她近一点,最近的一点。
他心里也担心沈星生气,把垂下来的床帐拉密一点,严丝合缝,而后打开一点,小声说:“帐子放下我看不见的。”
他重新把帐子合拢,然后躺下去了。
“喂,喂喂,你怎么这样!快回去呀,……”
房间里黑乎乎的,沈星刚躺下来,揉揉脸准备睡了,心里还想着明天出发她打包小包袱该带什么?勘探是有工具的,勘察台的工具现在越来越完善,如果轻车简行,大的东西都没法带了。
被他这骚操作惊了一跳,沈星赶紧支起身,连声喊,趴下来推了几次,但裴玄素死活不动就是不回去。
什么琢磨都飞了,这人简直了,沈星气结。
奈何裴玄素就是死赖着不回去,推得急了,他小声说:“我舍不得你,想陪着你。你别管我,起夜踩我身上也不怕的。”
这时候裴玄素,还是只是单纯想陪伴,他想待着离沈星更近一点的地方。
他还笑着说:“我给你守夜,我就更放心了。”
“你不在这几天,芳叔邓大哥他们不是守着好好的?”
可这人就是死活不走了。
裴玄素铺平铺盖,在脚踏上睡下来。
沈星和他拉扯一会儿,秀发斜披背后和肩侧,最后声音大了点,她看见门外的徐芳影子往门扉这边侧头望了眼,她赶紧松手,最后只有让他睡了。
沈星气恼瞪了他一眼,躺回去了。
两人合拢了帐子,一上一下,就这么睡了。
裴玄素挺心满意足的,挪了挪枕头,小声说:“星星快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呢。”
躺下之后,所有疲惫涌上四肢百骸,但心是安稳的,甜的。
他愿意这么守着沈星一辈子。
屋里黑乎乎的,只有隔扇窗纱外檐下灯笼滤进来的一点光。整个行辕人马折返大动的动作也安静下来,从上到下都很疲惫,大家很快就睡下了。
疾风骤雨,哗啦啦的,沈星却有点睡不着。
他语气里的那种满足和眷恋,就像一阵柔风,将她心里的生气给抚平了。
心里酸酸窝心,那种被人捧在手心里珍视的感觉,让她毫不怀疑她在这人心里很珍贵很珍贵。
气也气不起来了,还有点担心。
这个衙门的房间当然比不得东都侯府或提辖司,房舍规制要低很多,房间外间大,里间小,床是普通的架子床,脚踏也不大。
裴玄素这么高的一个人,他睡脚踏,肯定臀部以下都得露在外面,果然听见他折叠褥子垫着的声音。
他睡下了。
但脚踏肯定睡不舒服。
他疲惫得不行,睡觉时间本来就少,还硬睡脚踏。并且他身上旧患不少,睡这么贴近地面的地方,终归是不好的。
如无意外,他将要睡很长一段时间脚踏的。
沈星太了解裴玄素了,他进了来这里,肯定不会退出外面榻上了。
一直睡到……上了她的床。
想到这里,沈星不禁咬了一下唇。
但她思来想去,听着帐子外的呼吸声,她心里终究还是舍不得。
沈星翻来覆去一会儿,最后撩起床帐,她小声:“要不,你上来睡吧。”
都睡床,这总可以了吧。
她支棱了一会儿,终究是泄气了,她见过他太多旧伤复发那种痛得不能动弹的样子的了,那时候她还骂他,两人还矛盾吵架,现在回想起来,心里就是难受。
反正……早晚都是要睡在一起的。
她肯定拗不过他。
而且,既然在一起了,这也确实是早晚的事情。
沈星咬了下唇,最后直接盘腿坐起来,和床外脚踏上的人说了。
黑黢黢的房间,她撩起床帐,看见她一截优美弧度的下颌和颈项,隐隐可见白皙润腻,长发披泻下来,他一下子嗅到她身上的淡淡香橙青草的体香。
裴玄素愣住了。
想当初他挤进外间多不容易啊。
刚才更是死活赖着才睡了脚踏。
裴玄素真的从来没想过,这么快能和她睡一床的。
他本来侧睡,脸向着沈星的床底,蓦地睁开眼睛,抬头对上她柔美漂亮的面庞和眼睛。
裴玄素:“……”
他竟有些结巴了,“我,上来吗?”
这么快,就要同床共枕了吗?
……
屋外有风声雨声,雨不知何时重新下来了,昏暗的卧房里,帐外西索起身的声音,接着帐子内撩起来了。
“那我上来了。”
裴玄素心里紧张,心脏咄咄狂跳,但他这个人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抓住机会。
他的声音沉稳如昔,甚至比平时还要更沉着一些,听起来仿佛坐在正堂上首发号施令,少了阴柔和刻意佯装出来的微尖,听起来靠谱极了。
裴玄素撩起纱帐,直接躺在床上,他甚至撩起沈星的被子,要分一半盖在他自己的身上。
沈星做出这个决定,心里也松口气,其实两人睡一床,她也不是很不能接受,听着他躺下的西索声,她有点不自然,小声说:“你下面不是有被子吗?”
“哦,对。”
他起身把被子捞上来,沈星已经把被子扯回去卷着,退到里侧,把床外侧让给他。
这个人就躺下来的,黑暗里他的山根嘴唇和轮廓线,一进来,皂角味龙脑香和这人的存在感立即充斥了整个帐子。
沈星其实开始真没太多羞涩的,更多是心疼,毕竟,她前生也不是没有和这人一起睡过,更何况,也不是做那种事。
但这人躺进来之后,除了皂角味和龙脑熏香之外,还有另一种淡淡的、属于真正男性的那种味道。阳刚的,微微有一点似麝香味,但也不全像。
很微,在外面其实嗅不到的,裴玄素用味道馥郁浓烈的熏香,其实更多是遮掩这种味道和气息。
但在这个小小的帐子里面,寝卧之内,却被沈星嗅到了。
裴玄素躺了一会儿,他伸手慢慢摸索,握住了沈星的手。沈星眼睫颤了颤,她不禁有点紧张了。
骤然他一翻身,两人面对面,清晰在黑暗中看见彼此的眼睛,他呼吸很重一瞬不瞬凝视了一会儿,亲吻下来了。
尔鬓厮磨,唇舌轻触的亲吻,亲一下又分开,亲一下又分开,夏日的单被很薄,相拥亲了一会儿,她突然感觉到紧紧相拥着的薄被,他身体产生了变化。
她一愣。
两人分开了,裴玄素也是颜面充血,他呼吸很重,但沈星惊慌挣扎了一下,他就松开了,弓着身体。
他心里也紧张得很,咄咄狂跳,他也没真敢想做什么。
沈星小声:“你,你别这样,快睡吧。”
再不睡,就要睡不了。
她没有心理准备,而且喊他上来,是让他更睡得好些,不是让他不睡的。
“哦,好。”
裴玄素翻转身躺回去了,他双手交叠在腹前,一副认真睡觉的样子。
黑暗里,沈星也退后一些,她贴到墙边才停下。
她也后知后觉地,有一种无措漫上心头。
那是上辈子没有过的东西。
这辈子他要弄她,用不着玉-势。
生理上的迥异,还有刚才那种滚汤映度,她心砰砰跳,终于后知后觉地涌起一种不知所措,还有和前生不一样的羞涩。
倒没有后悔喊他上来,但这会儿她轮到不自在了。
黑暗里睁着眼睛瞅着裴玄素好半晌,好在他一动不动,她紧张的心才渐渐松下来了一点。
其实刚才事情,裴玄素也不知怎么发生的,一下太多他措手不及的情绪和环境改变,他好像只是遁了本能去做。
完事以后,他已经躺在床上,和她亲吻过了。
他盯着黑黢黢的帐顶,听着她有些紧张的细碎呼吸,忽然有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充斥心头。
黑暗里,裴玄素轻声说:“星星,你还记得吗?咱们从蚕食出宫的那个夜晚,也是这么黑的。”
伸手不见五指般,雨后的深夜。
他扛着高烧和明天就会死的孤绝,杀了那几个欺凌他母亲的狱卒牢头,两人在夜色下狂奔逃遁,跑到永南坊,躲进一户人家的放杂物的后罩院。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他喃喃叮嘱,让她千万不要去请大夫。
他身体往下滑,她惊慌失措,急忙撑住他。两人往下跄,她拚命撑着,扶他往那张厚厚灰尘的旧榻。
现在再回忆这些,满满都是动容。
爱从那时就生了,灌得满满的,溢了出来,倾泻这辈子都不断。
裴玄素开始说时是笑的,他满满的欢喜和躁动,但说着说着,那种躁动被情绪覆盖了,他眼角甚至有了泪光,声音笑着几分哽咽起来。
这都是爱,这都是满满的回忆。
今天他躺在沈星的床上,亲吻她,再会回忆那些东西,他都还是抑不住热泪盈眶。
听到沈星都眼睛发热了,她忍不住喊了一声,“裴玄素!”
“我在!”
我永远都在。
裴玄素一个侧身,眼角水光沁进软枕里,但那双漂亮的眼睛像盛了星辰大海,黑黢黢里,能隐隐看见他眼里闪的光。
裴玄素抓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在这个夜里,小声说着他曾经对她的情感变化。
在何时,龙江回归,不知不觉感到遗憾,未能在他意气风发的少年是遇上她;但又庆幸,从前没有遇上她。
何时,他看着她不知不觉就感到欢喜。
何时,爱意悄然而生,连他自己都察觉了。
何时,因为现实情况的不允许,他落泪难过,欲斩断青丝。
终究斩不断。
他的情,越来越深。
他笨拙地表达自己,却遭遇了不少打击。
再后来的后来,狱中她哭着和他说的那番话,他简直疯了,情感决堤,不顾一切。
再后来,她都知道。他强求,他咄咄逼人欺负她。万幸,结果是好的。
两人有了婚约,同衾共枕,许诺余生。
听得沈星泪流满面。
她其实已经在韩勃处听过大部分了,那也是她当初迟疑的根本原因。但今时今日,在这个长夜听他细细说着,他语气里蕴藏着淡淡的甜意、甘之如饴和喜悦。
即便过去再艰难,此刻他的回忆,却是那么的好。
沈星忍不住捂住唇,泪意喷涌。
裴玄素急了,急忙给她擦眼泪,“我今天真的很高兴很高兴,累都忘了,才说的。你别哭,你别哭啊!”
沈星赶紧也用手抹泪,两人各枕一个枕头,看着对方,夜色他的山根轮廓是那样的熟悉,她凑过去,虔诚在他的额头印上一个吻,“谢谢你,裴玄素。”
谢谢你的执拗,谢谢你的爱,谢谢你这辈子如此执拗地爱着我。
我笨,我转不过弯,你还死死拉着我。
她笑了,“好了,我们不说了,我们睡了好不好,”她抹干净眼睛,露出一抹粲然的笑,“我不哭了。”
很晚了,他这么累,再不睡真的太晚了。
沈星抬眼,瞅了他一眼,噙着笑看他,躺回去躺好了。
裴玄素不禁伸手碰了一下被她吻过的地方,沈星是第一次这样主动、充满情感的,珍视倾泻而出的,亲吻了他。
裴玄素感觉心都要化了,所有疲惫困倦在在这一刻都消弭无踪。
他顿了好一会儿,才探手,给她轻轻盖好薄被。
他躺了回去,双手盖在腹上,看着帐顶好一会儿,才闭上了眼睛。
……
当夜,裴玄素做了个梦。
梦里,他有点阴沉,倚在床头上,床帐放下来,帐子里黑乎乎的,有些居高临下俯瞰她。
沈星小小的,有点负气瞅他一眼。
两人都一身雪白寝衣。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沈星瞅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凑过来,亲他的脸颊上。
她亲上来的一刻,他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愉悦欢喜,刹那驱散了方才那种淡淡的阴沉。
他亲她一下,她觊了他一眼,发现他不生气了。
两人互相啄,而后拥抱亲吻在一起,滚在柔软的被褥里。
真是日有经历,夜有所梦。
裴玄素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心情雨过天青,像鸟一样飞起来一般。
……
他起得很早,醒的时候沈星还睡着,裴玄素轻轻撩起床帐下地,拢好帐子,穿戴整齐,去隔壁梳洗了。
沈星起来的时候,也不晚,不过卯正,但裴玄素已经起来大半个时辰了,她赶紧穿戴妥当跑出来,正好望见裴玄素一身玄紫蟒袍背对着她站在门槛外,低声和顾敏衡张韶年说些什么,韩勃快步出去,披风一动刚出院子的月亮门。
裴玄素同色披风,奢华夺目,肩宽背直身形颀长,侵略感极盛。
顾敏衡张韶年也领命快步下了台阶而去了。
裴玄素转身,“醒了?”
他紧绷眉目威肃神态一转,顷刻露出笑意。
两人眼神对了一下,经过昨夜,他们之间添了一点什么,眉目间的情感有点化不开的缠绵感觉。
裴玄素快步进来,牵着沈星的手,“你快吃早饭,歇一会儿就该出发了,咱们便装。”
沈星服了风寒药丸睡得沉,裴玄素起来已经大半个时辰了。
寇承嗣昨天半夜回到新邑行辕的,但第二天谁都早早起身。
裴玄素已经去了前面的大值房和寇承嗣吴柏费景烈等人小议完毕。
裴玄素略略思忖过,最后决定先头便装出发,大部队正装后行。
这是既怕打草惊蛇,裴玄素却有种预感,这徐分蔺卓卿二人的下落很可能是明太子目前紧着要处理的事情之一。
很可能会撞上。
大部队官服出行,动静太大。
很可能会导致失之交臂的。
遂他决定先头小队先化整为零,便装出行,看看情况如何再说。
至于后面的大批宦卫宦军、羽林卫和寇承嗣的南衙禁军,则后续错开半天出发,随时听令而动。
这是慎防万一。
万一有遇上必须要官方大量人马出面的情况下,能及时补上。
——反正不管是太初宫和东宫之间,抑或他和明太子之间,其实已经处于半透明的心知肚明状态的了。
纯文臣吴柏唐甄等或年纪大的,急赶跟不上的,就留在新邑。头一拨裴玄素也不想带太多人。
及羽林卫副指挥使陈梦阳,另裴玄素还吩咐何舟带部分的宦卫宦兵留下,既注意这边的可能的其他突发情况,又应付东宫那群人。
裴玄素就似从前一样,给沈星摆箸放碟子,沈星也吃得很快,拿着干的松花卷芋头肉丸子吃了几个,再喝半碗稠粥,就好了。
裴玄素语速很快,她的情绪也紧张起来了,她整理一下碎发,裴玄素给她把三山帽带上。
另外,裴玄素问她把内甲穿上了没有——这是他特地命人制的,他、沈星、裴明恭、韩勃一人一件,金丝软甲。裴玄素准备东西提辖司上层人手一件,不过材料不好寻,先制着逊一些的,后续慢慢增足。
沈星当然穿了。
裴玄素身后摸了下她的腰,内甲在里面了。
沈星扶正帽子,听到徐分这个名字,她不禁呼了口气,她忍不住问她爹:“我爹那边怎么样了?”
岳丈大人?
想起沈爹,其实裴玄素现在地位身份早前者天差地别,碾压式超越,但就算不提救命之恩——救命之恩他报,但他这人哪怕当初跪地他都不亢不卑的。
但此刻心情完全不一样了,这是沈星的亲爹,他的岳父。
“别担心,都好着。”
裴玄素已经安排人盯着护着了,莲花海那个井亭地道他和沈星商量后,他亲自进宫告诉了沈爹。一旦有什么,从狗洞钻进去,跑到井亭,就直接下地道撤离了。
沈爹是最好保的,没有掺和外面,闷头待在宫里。
裴玄素说:“除非我垮台,或死了,否则爹肯定没事。”
他现在也不叫沈叔了。
你爹他认为不合适,出口的手,去了一个“你”的,就成了爹。
囫囵一句话,心境又有点不一样了。
不过他和沈星将来成了真正的夫妻,他也是喊爹的。
沈星没留意这个,她放心之余,赶紧呸呸呸。她经历过神异,心里是很敬畏的,赶紧合十:“菩萨在上,神仙在上,他胡说八道的。”
她让他赶紧呸掉,重新说一遍。
她人小小的,合十一脸一脸紧张。
裴玄素含笑看着她念叨,依言做了,忍不住俯身亲了一下她白皙玲珑的脸颊,“好了,快去换衣服,记得把内甲穿好。”
外面换好便服低调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沈星赶紧跑进去,把鱼龙补服换下来了,穿上一身青蓝色的棉布胡服。
裴玄素也转身去另一边稍间把蟒袍换了,一身玄黑绸衣武士服,俊美凌厉。
两人对视一眼,裴玄素率先转身,快步出去。
沈星深吸一口气,也跟上去了。
徐芳邓呈讳张合等人已等在门槛外,一出来立即就跟上她了。
裴玄素严厉叮咛,接下来,他们将寸步不离。
今天总算没有下雨了,但风很大,铅灰色的积云在天空盘旋流动。
裴玄素黑披风迎风翻涌,疾步转到正房前的高阶上,和寇承嗣窦世安等人微微颔首,后者也回了一下。
裴玄素眉目已经彻底沉肃起来了,天还没彻底亮全,但后门已经打开了,他毫不迟疑道:“走!”
灰云涌动,一刻不停,直奔甘溧州。
第89章
京畿,玉山行宫,圣山海。
靖陵往西的诸卫所关隘如飓风过境一样,南京畿这一片新的朝廷中枢之地同样掀起滔天巨浪。
两宫这些时日的激斗没有停止过。先是神熙女帝拿下了右骁卫指挥使左章瀚,后者倒戈,直接导致圣山海被钳制一扼,一度重新落入被近距离监视的环境,明太子废了不少心思把左章瀚摁倒,重新把右骁卫夺回来,汰换掉左章瀚的不少心腹亲信,把右骁卫放到最外围。
明太子出手也又狠又厉,寇承嗣的另一房亲堂弟寇承婓被御史台当朝上折厉诘侵吞军饷、诱占大量民田等一十二条罪名,证据确凿,当场拉垮寇氏小半壁人马势力。
寇氏是神熙女帝本家,当朝有个言官出列直指寇氏种种冠冕堂皇下的不堪之处,言语中隐隐影射神熙女帝得位名不正言不顺,应当还位楚氏,说完还直接一头碰死在大殿之上,死谏了。
神熙女帝暴怒,简直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正大光明殿的朝会刚散,鲜血还未擦干净,大小朝臣心有余悸,三三两两往外走之际,神熙女帝和明太子在含章殿御书房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从反覆拜谒东陵至此刻,攀升到了顶点,神熙女帝怒得一阵晕眩,她抄起砚台狠狠砸在明太子的脸上,恨极怒声:“你这个逆子!朕真后悔当初留下你!给朕滚——”
明太子右半边脸至耳际,鲜血淋漓一片,人自门槛跌翻滚至须弥台第一层台阶的缓步台上。
前面散朝的朝臣不顾一切冲过来,司马南秦钦等臣扶起明太子,急忙治伤送回圣山海。
整个朝堂上下内外,简直开水下了油锅一样。
但神熙女帝服药之下,却立即遣了心腹御医去圣山海为明太子诊治,必须一直到痊愈,并密谕:务必小心注意明太子真假。
圣山海。
东宫寝卧,御医黄为民带着两名太医,小心揭开躺在明黄朱红御榻上神色冷沉的明太子的右额和右耳的药布,给换药。
期间,御医黄为民、两名太医和梁恩,都仔细端详病榻上的明太子。
病榻上的明太子从面庞到神态,都是真的,于是恭敬躬身:“明日,臣/奴婢等再来为太子殿下换药。”
“请太子殿下安歇,臣/奴婢等告退。”
李佑春充当明太子的病卧替身多年,只要不上朝堂,不用起身说其他的话,他能装得惟妙惟肖。
他是明太子费了很大的心机才挑选出来的。
裴玄素这一着,真的打乱了明太子的部署,新邑和八关隘卫所和门阀的消息雪片一样不断急报,逼迫得明太子不得不用了苦肉计。
圣山海东宫之外,一处临湖水榭,半旧的朱红槛窗和碧色琉璃瓦,水榭内没有点灯,明太子脸色阴沉一片。
虞清小心翼翼剪断药布,把鲜红染血的细棉布用火盘焚烧掉。
前面的李佑春顺利过关消息一得,明太子立即起身,吩咐秦岑薛如庚张隆几人:“这期间,朝廷的事交给你们!”
秦岑薛如庚张隆等人立即拱手:“请殿下放心!”
明太子已经安排好了,这边他尚算放心。
他不放心的是暗处的靖陵计划。
——徐分和蔺卓卿的下落终于查到了。
和裴玄素那边雪片一样的急报先后抵达的。
明太子一得推恩令和杜阳的三省消息,立即就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加紧查徐分和蔺卓卿!
在昨夜终于传回了好消息。
几乎是马上,明太子就定下了这场苦肉计。
如箭在弦的紧绷,他若继续被关在圣山海,只怕机械图要被裴玄素得了去了!
这个裴玄素是他亲自选出来的,厉害极了,其割手程度也深深配得上到他当初将其挑选出的出类拔萃眼光。
明太子伸手触了触脸上和额头的药布,一阵阵赤痛,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恨意咆哮叫嚣着想要喷涌。
靖陵计划遇上的瓶颈,这机械图他必须拿到手!
明太子脸色非常难看,惨白又有一种潮红,圣山海的主湖暗连同外面的河道,通道是干的,但进入通道和离开通道都需要泅水一段距离。
明太子本就病弱,这会头上还有伤。
刚从水道潜回的高子文及张鸻郑密、暗阁副掌阁张蘅功等心腹,不禁面露忧色,“殿下,……不如先用油纸包覆伤口?”
明太子淡淡道:“不用。”
入水照样湿,没用的。
“马上动身。”
“是!”
……
盛夏的湖水和河水,深处水底依然沁冷,对于身体不好的人,深潜不亚于濒临窒息,和无处不在的挤压。
但明太子挺过来了。
重新上水一刻,他面色惨白,剧烈咳嗽,出口上水是个贫穷渔夫的草房子,张蘅功高子文等人搀扶着他,急忙要扶他到榻上歇息。
“……不,”明太子咳嗽快喘不上气,嘴里尝到血腥的味道,他咽下去,气喘吁吁,“去水牢,到水牢再歇。”
众人无法,只得赶紧伺候着他换了衣服,粗粗抹了头发,明太子头发都已经用上了假发片,躯体触手如碰骨,大家强忍心酸,急忙背上他,匆匆往水牢方向赶。
明太子抵达水牢所在的商贾别院,歇了许久,直至头发被焙烤干,他才缓过气来,站起身,往地牢方向行去。
地牢。
最深处的一格牢房,囚禁着一对青年男女。
女的二十四五年纪,细看五官比例很漂亮,天庭饱满,鹅蛋脸,眉浓黑舒展秀气,一双瞳仁很黑很亮的大杏眼,高梁丰唇,是个英姿飒爽的大气明丽长相,长得也很高挑。
只是脸色苍白脏污,之前受的伤一直没能痊愈,看着很虚弱的样子。
男的一比外形就要逊色多了,高小半头,身材有些圆润,短粗眉,鼻梁不高不挺,唇不厚不薄,其貌不扬,很敦厚的长相。
两人一身粗布囚衣,头发披散凌乱,全身都很是脏污。
不过这个水牢环境要比上一个好多了,牢房靠边的墙壁中部有一条半尺宽的凸出横边,圆润男子把女子扶那条凸边上面坐着,自己一直在下面顶着,让她臀部坐一半在自己的肩膀上,不让她泡水里,这样她的伤会好一些的。
女子小声:“你会不会很累?要不放我下来吧。”
别人都嫌弃他阉人,但这人待自己的心,她是知道的。
这一顶大半天,难为他了。
但陈同鉴顶得开心,“没事,你拨拨那裤子,别让它掉下来了。”
他连自己的裤子都脱了,露出极丑陋的伤疤,腰部以下泡在水里,但他不介意,干的裤子上面放一条,可以给沈云卿换。
这些人偶尔会给药,这样下去再过段日子,云卿的伤就会好转了。
只是夫妻之间的喁喁私语并未持续太久。
“咿呀”一声,地牢尽头顶上的门打开了。
秀美英气的女子神色立马一敛,她飞快把湿衣裤换了,干的塞到角落,重新滑回水里,陈同鉴扶住她。
这一次,尽头那个石阶梯,出现了一个瘦削的素衣身影。
沈云卿不禁冷哼一声。
……
明太子缓步而入,走到最尽头的那个地牢内。
沈云卿脸色苍白,但双目明亮,并未有畏惧,抬头和他对视一眼:“太子殿下有何贵干?!”
明太子居高临下,淡淡道:“把她拉上来。”
陈同鉴心一紧,思索水声他正要拦上前,却被沈云卿暗中一掐,挡住了。
她上去可能还会有活路,因为明太子兵符还没到手。
陈同鉴在明太子眼中不过一个卑贱阉人,一个不顺心杀了就杀了。
沈云卿被拖上水,拉出牢室放在台阶前面的空地,明太子低咳两声,淡淡问:“孤再问你一遍,兵符呢?”
靖陵计划,全程是这样的。
当初,这个后着是太.祖皇帝为少帝准备的,因为他感觉身体每况愈下,而神熙女帝年纪比他小不少,当时也并不能杀神熙女帝。每每忧心,担心自己驾崩前未能处理完毕这些事情,少帝驾驭不了,让寇皇后反扑夺权摄政。
于是太.祖皇帝借武德二十五年的绣水大河洪涝大决,朝廷大修绣水中上游的两岸河堤这一大工程,在靖陵位置修建的连同大河的巨大水道和水阀。
夫妻多年,正如神熙女帝了解他一样,太.祖皇帝也很了解神熙女帝。神熙女帝若掌权,她绝对不会愿意和他合葬的。曾经夫妻关系好的时候,工部上表修建皇陵的选址,神熙女帝有次表露过喜欢靖山那边。
适合建造帝后皇陵的地方其实不好找,遍观京畿内及外的百余里的范围,也就两三处表现优异得让人满意的地方。
太.祖皇帝笃定,若那一天真出现,神熙女帝必然会在靖山重建陵寝——他猜对了。唯一没料中的神熙女帝修的不是后陵而是帝陵。
不用差别也不大,这大水道和水闸都能用。
春秋夏,汛期绣水水位大涨!靖陵那边的方圆数百里内,足足十数条大小支流汇聚大江,江水上涌水势极之厉害——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大涝决到需要倾举国之力去大修堤坝了。
建造这个大水道和水闸的是当年建造两仪宫的建筑机括能人侯景罡,当世顶尖的大家,无人能出其右。
汛期,江水湍急大涨,一旦打开水闸,汹涌的江水由特殊设计的水道引着往上冲,越冲越猛越大,其势之厉,能冲垮整个皇陵!
除此之外,太.祖皇帝还给少帝留下的太.祖遗旨。整个西疆军和靖陵往西的五大关隘和三卫所的主要将领们都提前得了密诏。届时他们一接到遗旨和指定兵符,立即听从调遣。
少帝密令引西南二道及西疆军入关,共赴靖陵之下,双管齐下,便能一举解决神熙女帝和寇氏。
——太.祖皇帝把遗旨给了少帝拿着,而机械图、兵符及水闸秘钥则由辅助建造者的徐、蔺、霍三位国公经手暂持。
徐、蔺、霍三家和寇氏恩怨并不大,就算万一,也必能留下来的。
到时候,就将机械图、兵符及水闸密钥,私下上呈少帝。
去解决神熙女帝。
然而最后却有点脱轨了——裴玄素当初判断得一点都不错,太.祖皇帝将徐、蔺、霍三大国公府下狱未判,就是等着留给少帝施恩的,好教老伙计们死心塌地为少帝效命保护少帝。
然而没想到,神熙女帝一日复一日的饮食攻击终于卓见成效,太.祖皇帝晚年体胖,爱吃肉食,最终突发卒中驾崩。
少帝登基仅仅一个月就被废幽禁通明宫了。
徐、蔺、霍三大国公府,少帝没来得及施恩,这桩秘事尘封了。
——因为当时水闸水道和兵符秘钥还在最后的收尾之中,也还在徐霍蔺的手里。
明太子花了七年时间,攻陷杜阳卢氏,开始硬摸这个水道和水闸。一路暗查,最终才把这个靖陵水闸和整个西南二道、西疆军的兵马密谕部署安排大致查清楚。
明太子现在,整个靖陵计划他已经完成了八成。
太.祖遗旨他已经得到了;
五大关隘三大卫所和西边军的当年接了密谕的相关大小将领,已经搞定八成,就差最后十来个硬骨头。
最后一个,就是差兵符、水闸密钥和这个机械图,还没到手。
——机械图即是水道水闸建造的原始机械和机括图纸。
本来这个机械图并不是必须的。
因为水道和水闸明太子已经找到并摸清楚了。
但由于兵符和水闸秘钥一直没找到,沈云卿说不知道,徐妙仪那边也没有,逼得明太子不得不从另外方法着手,就是找这个机械图。
拆开水闸闸头之后,可以看到秘钥的轮廓,这样就能缩小范围迅速找到它。
要拆的话,所以需要图纸。
——这个机械图,明太子已经查到,目前在蔺卓卿的手里。
只有一张,别无分号。
明太子咳嗽两声,右半边脸一片潮红,他在台阶前的楠木太师椅落座,坐姿天然仪态在,但神态气势早已不见半分的淡素雅致,极阴冷摄人,微带焦尾的声音沙哑尤甚,威迫感极足。
沈云卿却是不怕的,她负伤身体虚弱,也不示弱,盘腿坐在地上,嗤一声:“兵符秘钥我没有,也不知道。”
“有我早就给你了。”
“你们不是审过好多次了吗?”
一上一下,一端坐俯瞰冷冷审视,另一个抬头放松毫不示弱。
明太子和沈云卿曾经还是未婚夫妻。
明太子年岁渐长,当年再不给他赐婚说不过去,在朝堂上多方的拉锯之下,最后太.祖皇帝不得不在头一拨开国功勋中挑。当时那小撮开国功勋有大致适龄女儿的只有徐家,最后太.祖皇帝捏着鼻子给挑了一个,徐妙仪心疾不合适,太.祖皇帝也不想挑年纪大的,于是赐婚沈云卿。
那时候,沈云卿十岁,明太子十七。
那是个浓眉大眼白皙漂亮爱舞刀弄枪的英气小姑娘,对看起来病歪歪的明太子其实不大满意,不过既然赐婚了,她在母亲的劝说下,绣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绿色荷包,在一次宫宴上跑他面前送给他,“呐,送你的!不许扔了哦。”
两人交集也不算多,因为一年时间不到,朝局再次剧烈动荡,徐家被波及,抄家夺爵,婚约自然解除了。
再次见面,所有人都已经面目全非。
沈云卿站了太初宫的阵营,当上了梅花内卫,并且窥探到明太子要隐藏的秘事之一,还嫁了阉人,是和她的阉人夫婿一起出的任务。
而明太子,大起大落大落大起,太.祖皇帝驾崩,对他不怀好意的二哥章怀太子登基后又被废,母皇登基,他期待过又血腥绝望,早已经性情大变,蛰伏十一年强势重出,手掌大权和太初宫分庭抗礼。
阴沉冰凉的水牢,淡淡血腥混杂潮晦的气味无处不在,明太子单薄素衣,都仿佛添上了一种冰冷的沉凝感,和他阴沉沉的神态相得益彰。
沈云卿冷嘲:“看来你的身体又差了些,可喜可贺,多行不义必自毙。”
明太子不由嗤笑一声:“不义吗?好,就当它不义吧。”
可在他身上施以不义的人,也没见不好过。
可见,这就是句废话,用来恫吓人的。
他冷冷盯着沈云卿:“死到临头,倒是还能耍嘴皮子。”
眼前这个女人,漂亮,明艳英气,泥泞苍白,一张嘴倒还是能说。
沈云卿本来还想嘲讽他几句的,因为明太子右脸还包着新鲜药布,神情阴郁,少见的狼狈。伤在这个地方,明显是挨打了,能打他的脸的普天下只有一个。
看着他不痛快,她心里就畅快了。
但沈云卿转念一想到后面的陈同鉴,她没有再说话。
“怎么不说了?
明太子是个极聪颖的,一看就了然,“担心我杀了那阉人丈夫?
沈云卿说:“你想太多了。”
明太子冷哼,沈云卿维护陈同鉴并不是一次两次,不,应该说后者也拚命挡在沈云卿面前,夫妻俩互相维护。
但对于明太子而言,徐妙卿好歹曾是他未婚妻,虽他无意娶,但后者嫁个阉人并和后者这么夫妻情深,对他而言也是一种侮辱。
明太子抬头,瞥了一身身后一个蓝色衣服的中年男子,后者冲他点了点头,表示他判断沈云卿并未说谎。
明太子这些年没停过网罗人才,除了罗三多这样的造假好手,还有专门研究唇语和微表情微动作的测谎高手,这蓝衣男子就是。
每一次来,明太子都带上蓝衣男子,后者不起眼也不说话,但一直细心观察沈云卿。
得出的结论是,沈云卿应该没有说谎。
她应该确实不知道兵符和密钥。
——兵符和密钥是当年是魏国公府徐家经手的。
明太子站起身,冷冷审视沈云卿,后者隐隐察觉一些眼神变化,心弦也绷紧了起来,但表面没露。
明太子冷哼,沈云卿知道的东西有些多了,这个地牢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是不会活着出去的。
要是别人,明太子毫不迟疑杀了,但沈云卿夫妻,明太子冷冷审视踱了两步,他到底没忘他答应了楚淳风的事。
最终,明太子冷冷掀唇:“拉下,关回去。”
薄披风一动,明太子收回视线,蓦地转身,快步上了台阶。
层层牢门闭锁。
明太子出了厢房,站在阳光下,夏日的阳光极其刺目。
额角一阵阵赤痛。
四肢百骸开始有轻微的一种沉重抬不起的感觉。
他这个破身体,估计撑不了太久了。
但他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好一个多行不义必自毙。”他冷冷嗤笑。
可他从未见在他身上的施暴者自毙过,都是得被杀才死的。
包括他的父皇,他的二哥,章怀太子,也就是少帝。
明太子冷笑,废帝自尽其实是他做的。
他这辈子的悲剧就是从那次被章怀太子哄骗开始。
甚至太.祖年间,明太子私下也曾为他母皇添过一把助力。
凭什么人家父慈子孝,二哥骗他这么惨,还好好做皇帝?!
明太子也是他那父皇的嫡出子,假如他愿意站队父皇,于他那父皇而言,他和他二哥的地位和政治意义是一样的。
明太子从小就被幽禁,幽禁了这么多年,遭遇了这么多,他不信没有他那二哥的功劳。
可惜了,呵呵,对比起他那母皇,章怀太子还是太嫩了些。
仅仅一个月,就被他那母皇掀翻下来废去帝位了。真白费了他那父皇煞费苦心为他布置了这么多东西!
这么些年,拜章怀太子所赐的也不少啊,所以明太子送了他一程了。
至于明太子和神熙女帝,又是另外一个事故了。
他这三十年的人生里,父皇、二哥、母亲,轮番上演,他要是就这么白白死去!
让明太子怎么能甘心啊?!
阳光是那么的刺眼,明太子也缓过气来了,他脸色阴沉沉的,毫不迟疑下令:“带上徐景昌,马上动身,去甘溧州!”
……
西郊的长道上,夏日阳光炎炎,楚淳风亲自送出沈景昌十数里之外。
一直到送到不能再送了,才停下脚步。
站在长亭不远的山坡后,两人一身便装,等候的人都退到不远处,楚淳风细细给沈景昌整理衣领,调整一下遮阳的斗笠,“这次去,仔细些,也照顾好自己。”
他和徐妙仪成亲很多年,这孩子是他从小照拂长大的,甚至不少好些的书籍和武学典籍,都是他百忙之余费心搜罗送进宫里的。
楚淳风也难,明太子身体急转直下,作为身边最亲近的人,他是有所察觉的,心里隐忧焦急,但也没法开口问,因为明太子从未告诉他。
他问明太子不但不会告诉他,并且还会很不悦诘斥。
靖陵计划,楚淳风知道一些,但明太子不欲他知晓的那些,他并无从得知。明太子只淡淡道,部署完事就告诉他。他也不敢深问,因为明太子已经答应了不会伤害徐家人性命,他怕再纠缠四哥反悔。
明太子不会骗他的,明太子说,只要徐家人不出么蛾子,完事以后全须全尾放归,那就是性命无虞返归。
他和妻子这些年,于徐家,所求也仅是如此罢了。
“这件事结束之后,太初宫该告一段落了。”
楚淳风替沈景昌扶正斗笠,说:“徐家就能彻底退出。我都安排好了,徐家如今底下的人和旧部,愿意仕途的仕途、军途的军途,也和咱们不相干了。其余的,都安排去边军,远离朝堂纷争。”
后续不管斗争还继不继续,太初宫是否被一击垮塌,反正徐家是要抽身出来了。
愿意继续争名夺利的他们不管,只随对方去。
但其他的徐家势力的人,楚淳风都安排好位置了,到时全都去边军,军阶也不变,文官的外放地方,反正彻底从这个漩涡抽身出来了。
明太子有些不虞,但楚淳风还是硬是把位置看妥着手安排出来了。
沈景昌今年也才十八,不刻意板着脸,年轻面庞犹有几分青稚,心情也难掩激动:“到时候,我和四叔爷爷和二姑二姑夫小姑姑几个,我们家几个就回乡。”
算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结果了。
楚淳风也笑了下:“对!”
夏日郁葱,阳光炎炎,楚淳风自觉心里高兴,但在沈景昌眼里,大姑父难掩疲惫憔悴,大姑父这些年一直紧护着他们,也真的是费心费力了。
沈景昌低声:“大姑怎么样了?”
提及徐妙仪身体,楚淳风心头一涩,努力笑道:“你们好好出来,她就再好也没有了。”
沈景昌不禁捏拳:“嗯!我会的。”
大姑这些年,撑了一年又一年,苦撑活着,他都知道。
沈景昌深深吸了一口气,所以这次他要全力以赴的!
姑父内侄二人长话短说,很快柳树下的等待的人就上来了,常尚峰几个暗阁成员及明太子身边的暗卫,都和沈景昌一色的便装劲装和斗笠穿戴,柳树下还有染了色的膘马。
楚淳风郑重拱手:“还请常掌队你们多多照应。”
常尚峰等人急忙侧身避过,抱拳回道:“力所能及。谨遵太子殿下之令。”
“好了。”
常尚峰在暗阁任职几月,和沈景昌认识,他招手让人把马牵过来,“景昌走吧。”
一行人翻身上马,沈景昌在常尚峰等人的带领底下,迅速离去,很快消失在十里长亭。
楚淳风驻足目送,深深呼吸一口气,一直送到再也望不见了,他还目送了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在楚平等近卫的催促下,转身离去。
他翻身上马,长呼一口气,低声道:“也不知四哥让景昌做什么?”
楚淳风潜藏绥平王府,对龙江之变刺杀神熙女帝之事幕后运筹帷幄,虎口关表现也可圈可点。
只是到了关心的人和事上,还是难免患得患失担忧。
楚平几人低声安慰主子,“主子别担心,太子殿下既然应承了您,就肯定会如此的。”
“也是。”
楚淳风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但愿一切顺利。
他扯了扯马缰,“好了,我们也走吧!”
“驾——”
……
新邑前往甘溧州一带的驿道上。
大批南衙亲军、羽林卫、宦卫和宦营兵甲正一身赭衣或铠甲,在暴雨中扛着旌旗往南边快马而行。
普通卫军并不知目的地,顶层的寇承嗣窦世安林麟等也没有外透,并且他们表面看着也不是直奔甘溧州去的。
——这是慎防明太子那边并没有得知徐分蔺卓卿两人的具体所在。
他们就可不能给人白送消息。
大部队安排在后面,晚一个时辰出发,是裴玄素经过慎重考虑的,原因同上。
寇承嗣被安排率大部队,他心里憋气,但居然也隐忍下来了,没有反驳安排,照做。
暴雨浇得人睁不开眼睛,寇承嗣窦世安等人飞马围着整个大队伍一圈,大声吼:“快!坚持一下,前面探骑报,过了弥州就没有雨了!”
“把风寒药丸吃了,大家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好——”
……
裴玄素他们几经改装,化整为零,最后汇成七八支大队,路程已经飞驰过半了。
裴玄素带的亲信也不少,有将近两百人。
方方面面,能考虑的情况都考虑到了。
因为是长途拨涉,又冒雨急赶,不休憩不行,所以中途是安排休息的。
顶着大暴雨跑了大半天,到下午抵达的旸州一带见了些阳光,但过了旸州之后又有霏霏细雨,傍晚时雨带,一直到了深夜时分,他们才在繁华驿道的两侧分别找了些住家开设的家栈,停驻下来稍作休憩半宿。
整个家栈后院都清理过一遍,便服宦卫无声站岗放哨,韩勃和顾敏衡还带人在附近巡睃了一遍。
后院的正房泻出一泓灯烛的黄光,雨停了了,不过檐下还滴答的滴水声。
屋里,裴玄素正坐在外间的长案后,眉目沉肃快速翻看各方送来明暗讯报和神熙女帝的密谕折子。
他人在路上,消息不断。值得一说的是寇承嗣,虽憋气,但被安排带大部队也照做了,并且他得到京畿和圣山海的消息及判断,也立即给裴玄素送一份。
寇承嗣还是又一点过人之处的。他爹死后,他能稳住并彻底接过寇氏,光凭神熙女帝镇住是不够的。
另外,窦世安、何舟、吴柏等留守新邑的人;和裴玄素不同路,分头去的云吕儒那边;还有京畿张时羁和沈星底下徐家旧部岳肇等等;前方的陈英顺梁彻。这等关头,都各自有明面上、私底下的密信传过来。
除此之外,还有裴玄素必须马上回折的——神熙女帝不愧是血腥政斗权斗的最后获胜者,不管在东都怎么和东宫斗得一个火花四溅血腥遍地,她都始终没有被转移对此事的关注。
她比想像中还要更密切关注裴玄素的进展。
一天两个折子上呈神熙女帝。
玉山行宫有时甚至会来手谕询问细节。
裴玄素除了卢凯之父子和他私下收拢五门阀之外,其余和盘托出,事无钜细。
神熙女帝是个很敏锐的帝皇,太多谎言可不行,后续进展细节会填补不上的。
——目前裴玄素还需把握好这个度,他可以表露危险感,可以出类拔萃铺垫日后,但他还不能表露出哪怕一丁点的不臣。
因为卢凯之父子引出的徐分蔺卓卿疑似在甘溧州,他用审讯口供掩盖过去了。
并且五门阀的事情,出了叛徒,他给加了一句,“五门阀惊慌,对推恩令动摇甚多”。
林林总总,就不细说了。
反正外头局势倾轧不断,头顶的天、各方的拉扯从不间断,而他们目前正遁着这条线踩上另一场蛰隐的更大的风暴漩涡。
裴玄素垂眸瞥过神熙女帝的询问手谕,是有关东安华氏和华文溪的,他挑了挑眉,从匣子抽出一本黄绫密折,略略思索,提笔快速书写。
在外用的油灯,灯光偏黄,但点得多也很亮。
橙黄的灯光下,深夜安寂,除了风声和偶尔的滴答水声,只听见远处驿道时不时的隐隐车轮声和抱怨声。
沈星的工具包袱挂在里间门侧的木桁上,沉沉一个大包,在灯光下投下一个小小的影子。
沈星则坐在屋子中央的方桌边,正在板凳上低头看一封信。
——这封信,是今日裴玄素出发前给她的。
是她爹写的,她一路上都没时间,这会才得空细看。
工具箱不好带,打成一个大包袱,勘察台除了张合、邓呈讳,也就来了梁喜何含玉。
沈星个子小,身材也偏纤细,她背着沉甸甸的大包袱走了一路,裴玄素看着,却也没去帮她。
如果他连工作上的的事情都出手去帮,沈星肯定不会高兴的。
这是对沈星的不尊重。
裴玄素在快速翻阅明暗的讯报,提笔写折子,处理手上的事情,但却并不是没有关注沈星。
她侧身坐在方桌的板凳上,正在低头看着手上的几张信纸,灯光无声,室内橙亮,她头发束起来,一个简单的男式发髻,露出雪白的一截颈项和脸颊,还有一只白皙的手。
她端坐像小白杨,工作赋予她的,格外挺直的腰板,让她娴雅的坐姿添上了一点其余的味道。
裴玄素瞥见她已习惯成自然的坐姿,嘴角往下撇了下,他当然没有忘记那个“心上人”。
估计早晚会提起的事,但他现在并不想提“他”。
两人正是恋热情浓,加深感情更重要。
但裴玄素心里其实挺在意的。
裴玄素不时望沈星,看她把那七八页信纸翻来覆去看,默默无声,他飞快把折子写罢,阖起往桌面一扔,把孙传廷喊进来,淡淡道:“送出去。”
他起身,往沈星身边行去。
沈星也看过这些明暗讯报,甚至有一部分还是经她的手的,譬如像云吕儒和过去她收拢的徐家旧部如今在京营的岳肇等人,讯报都先递给她的。
这些人,沈星都先提笔回了一份回信,另外裴玄素再回一封一起送回去。
不过总体而言,她要回的比裴玄素的要少多了。
忙完之后,她就到一边看那封信了。
“怎么了?还看呢。”
橙黄灯光,裴玄素终于忙完了,走到桌边坐下,从背后拥着她,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和她一起看着手上的信纸。
沈星动了动手,轻叹了一声,回头和裴玄素对视一眼,两人重新看回这封信。
别说沈星翻来覆去看,就是裴玄素第一遍看的时候,也不禁沉默了良久。
这封信,其实写给裴玄素和沈星两人的。
在赐婚不久之后,裴玄素私下进宫去看沈爹,并暗中告诉他地道的事,匆匆一面,沈爹从枕下抽出这封写好多时的信给他。
叮嘱两人好好照顾自己。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既是缘分,好好珍惜彼此。
沈爹在宫里,其实是个人质的作用,但他在宫里闷头干活也一直看着外面打听着外头。
信上,除了对赐婚小夫妻的教导和祝福之外。
另外,他叮嘱裴玄素家仇重要,但他自己更重要。切勿不顾一切只为了复仇,若真太危险,急流勇退未尝不可。沈星不是个爱华贵虚荣的,市井生活,她也能过。
还有沈星,到了和女儿说话,笔锋语气不禁一柔,柔声叮嘱她以自己为先,疾风骤浪,需知不管是他还是大娘二娘等等所有家人,都是先盼着她好好的。
沈爹性子谨小慎微,所以家变后能低头带着几个孩子在宫闱活下来并抚养成人。
逝者已矣,生者当存。
他不干涉孩子们的想法。
但他心里总想着能保住一个是一个。
深宫之中,他最牵挂的就性子不强秉性柔弱,却硬是懵懂跌撞走出宫门的小女儿。
沈星这么多亲人之中,可能是沈爹对裴玄素接受度是最高最高的。
这对父女,都最懂记恩记好,心肠软存。
在赐婚圣旨下来那一刻,他就真的把裴玄素当女婿了。
他太清楚自己女儿的性子和会的东西,没有裴玄素竭力拉着扶着,她绝对走不到这一步,绝对不可能尚算安稳地走到今时今日还这么好,
凭这一点,不管裴玄素是不是阉人,只要沈星喜欢他,沈爹就认这个女婿!
在父兄面前,沈爹相形见绌,但他有他的想法和半生的参透。
所以劝裴玄素的,谆谆叮咛,由心而发,可以轻易看出他认可裴玄素这个女婿,从心去劝慰他。裴玄素还年轻,人生的路还长,朝堂诡波顷刻零落,切记要先保存自己。
多给自己留一步,若真的到了很危险的地步,不妨把这些东西放开。逝者已矣,生者珍重,保重自己才是最大的孝顺,想必亡者亦是如此希冀的。
若前途叵测,急流勇退,未尝不可。
对于沈星,也是如此叮咛,先保重自己,越卷越深绝非姐侄亲人希冀。当初所有家人的期盼,不就是保住她,她好好的吗?
裴玄素又把信看了一遍,久久沉默,不禁长长呼了一口气:“爹的心,我知道。可惜,我要辜负他了!”
裴玄素一直都有给沈星安排后路的。两人在一起后,他给自己也部署了一番。
虽然他心里明白,若真到了万一的地步,他很可能用不上。
他现在就很凶险。
打乱明太子的计划,一步步试探踩上明太子的心窝。
他在帝皇面前暴露自己的危险感,让后者产生的深深的忌惮。
裴玄素没法留步,半步也留不得,从过去到现在,抑或他谋求的将来,他都是要拚命的。
裴玄素把信纸一张张抚平,放在桌上,他低声对沈星道:“对不起,我还是会冒险。”
他不甘心!
他的父母,他的全家,他的义父,还有他被迫凋零的一切人生血腥。
裴玄素的性子和沈爹不一样,他是个执拗霸道的,若不能把这一切讨回来,把肆意欺凌他的皇权有朝一日踩在脚底下!
就这么隐遁的话,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快乐。
所以他犹豫了这么久,没有马上把信给沈星看。
他深深爱着沈星,她和他的命一样重要,甚至比他的命还重要!
他如此希冀他和她的将来。
可人生在世,不仅仅只有爱情啊。
不过好在,沈星说:“我也是!”
她也不可能甘心的。
她低头把信纸一张张折叠起来,摇头:“我也不想走。救不了家人,不如不重活。”
沈爹没料到,她不是当年懵懂青稚的她了。
沈星抿唇,要是重新活一辈子,家人还是那样惨死,那不如不重活!
再活一次要是只收获爱情,那她有什么脸面见家人,不如死了算了。
这次轮到裴玄素赶紧捂嘴了。
听她低头嘟囔,他赶紧按住她的嘴巴,呸了一声,“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还挺紧张的,沈星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杏仁大眼抬头瞅他,她不禁笑了。她想起之前,明明她这么呸的时候,他含笑看着,分明不大以为然,现在调转却紧张得不行。
她瞟了他一眼。
裴玄素也想到了,他也不禁笑了。
两人相视一笑,眉眼弯弯,裴玄素低头碰了她额头一下,亲了一下,“好了,快睡觉吧。”
留着休息的时间拢共就三个时辰,现在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
他横抱着她,最亲昵的姿势,把她横抱进小小的里间,放进架子床店家新换的浆洗过的衾枕上,半旧的靛蓝被褥软软把她陷进去,她看起来可人乖极了,他坐在床沿,忍不住俯身深深一记亲吻。
那只带了碧玉扳指的修长的大手,在深吻中伸进薄被内,隔着衣料抚摸上她柔韧的脊背,试探地轻轻触着,见她没有抗拒,就大胆起来,整个手掌都抚摸上去。
许久之后,他才舍得分开,她满面潮红,双目如春潮如星,连鬓发都散乱了一些,裴玄素低声说:“我还有点事,你先睡,我等会就回来。”
她小声:“那你别忙太久了,早点回来。”
“嗯。”
他低声应着,她关切看着自己,裴玄素笑了笑,又在她颊边亲了一下,这才站起身。
裴玄素抬手把床帐解下来,他也喘息甚急,体燥脸热,满目的爱恋和满腔的柔情。
只是他起身的时候,放下帐子,看躺在柔软被褥上,满面潮红,连白皙脖颈也蔓延下去,一直都衣领之下,目含春潮水色的少女心上人时。
有个念头突然涌上心头,让他微笑不禁一敛,裴玄素心里有个地方沉了沉心绪。
他顷刻重新现出笑容,没让沈星注发现,微笑看着她,轻轻合拢床帐,把灯光隔绝在外面,把内室的灯也吹灭了。
裴玄素掀起帘子走出来,出了房门,他叮嘱孙传廷邓呈讳杨辛徐喜等人加强守卫小心在意,信步下了台阶。
深夜,雨后,驿道家栈的院子是黄泥地的。
他出了内室之后,微笑就敛了。
此刻站在夜色下的湿透了的黄泥地上,他眼底的笑意也渐渐收敛了。
裴玄素历来都是个执拗霸道的。
他在意的东西,从小他就会想方设法必要弄到手。
尤其家变之后,这是他仅有的明光,他唯一的心上人。
其实他很幸运,可以这样抱着她,还上她的床,两人同衾共枕,亲吻的幅度越来越大,他甚至把手伸进她被子,试探摩挲她的背部。她微闭眼睛,没有拒绝。
这不是第一次,她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试探爱-抚。
甚至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他就能真正彻底地拥有她了,和她相结合,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这么幸福了。
可人总是得一想二,晕眩般的狂喜经过时日平息,日子欢喜甜蜜极了,他却开始忍不住想。
那个人上辈子有这么横抱过她吗,……上过她的床。甚至,对她做过那种事吗?
主要……沈星好像很容易接受这种亲密。
他没有经验,但,还是察觉到了异样。
一想到有个男人,对她做过那种最深入的事情,他心上人曾经躺在别的男人床榻上,闭目哼咛承受想像中的种种,鬓发散乱,发生一切。
他就无法抑制生出一种强烈难受情绪,还有嫉妒,翻搅成在一起。
越想,越在意,越深深搅着嫉妒越深。
第90章
一路上顶风冒雨,横跨将近五百里地,终于在第三天将要结束的时候,裴玄素一行抵达了南方和关东交界的离水一带,疾驰赶至甘溧州。
刚刚过了一个雨带,甘溧州泥土带着雨后的潮湿气息,阳光在云层后面露出亮白的一大片,裴玄素将近两百人重新分成四股,往甘溧州东郊陈英顺和卢凯之发信的地点而去。
所有人头发都还湿的,但没人顾得上这些,飞马冲上高坡,马蹄下的沙土潮湿崩塌,染色的膘马长嘶着踏空趔趄不能向上,冯维顾敏衡等人不得不翻身下马拽着缰绳,把马往坡上拉去。
沈星她们勘察台的人马鞍一侧还挂着沉重的工具大包袱,马匹倒退倾斜更加厉害,张合邓呈讳他们还好,沈星三人就有些危险了。
沈星不够力强拽控马,个子也比梁喜她们要小,徐芳他们被阻挡,不过裴玄素就在她身边,他单手控缰,另一手反手就夺过沈星的缰绳,一人控双马,没有下马,直接生生一提,膘马长嘶发力,顺利冲上了高坡。
这个大家重新上马的罅隙,跨马站在这个坡上,已经可以远远望见甘溧州东郊的边缘的零星灰黑色民房轮廓了。
沈星头发是湿的,一后脊的热汗,风呼呼吹着,她也不知自己是冷是热。已经抵达了甘溧州,东郊就在眼前,她紧张中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述的近乡情怯,两辈子,她的家人,终于到了眼前今天。
她真的能顺利改变家人的命运吗?
沈星一额头的汗,她轻喘着,驻目那东郊民房的方向,又急忙转过头来,她小声:“……裴玄素,你说,这个徐分会和我们家那事,和景昌有关系吗?”
景昌和徐家在靖陵计划中发挥了什么作用他们还并不知道。只是可以判断肯定与这一段有莫大的关联的。
事实上第一次听到这个徐分名字的时候,沈星就想得极多,忐忑紧张期待,她没有办法不敏感。
裴玄素松开她的缰绳,沈星接回来的攥住,她一脸的紧张不安,他一手握住她的手。
风中,潮湿又热,他的语气笃定神情让人安心,“别害怕,别担心,我们肯定来得及的。”
来得及挽救徐家的,别害怕好吗?
沈星深呼吸一口气,撑出一个笑脸,用力点头:“嗯!”
裴玄素视线自她脸上移开,环视一圈,神色一敛,沉声喝令:“走!”
众人已经冲上高坡重新上马完毕,此时那些伪装的东西已经全部丢弃,稍稍分开先后,潮水般往甘溧州东郊疾奔而去。
抵达很接近甘溧州近郊,密集繁庶的民房坊市驿道与农田郊野交界处一个叫黄槐集的地方。
陈英顺卢凯之等先行的三十二人迎出来,“主子!”“主子!”“督主!”
卢凯之的人苦查长达数年,从当初卢璋宜目睹追杀现场的锦水侧篷县西郊一路辗转查了数百里,一路查到这个赶溧州的东郊。
率先出发的陈英顺卢凯之等马不停蹄密锣紧鼓,已经查到了徐分的疑似的轨迹。
卢凯之的心腹很早就说了,徐分在追杀逃遁的过程中瞎了左眼,正是这一个显著的特征,他们才能在好多次失去线索又续了上来。
裴玄素抵达之后,人手一下子充裕,当天下午,他们终于确切锁定了徐分的住址。
集市上,小店铺的东家老头:“眼角有个划伤疤痕的独眼瞎,四十来岁,对对对,我知道我知道。”
接了一两银子,老头笑得合不拢嘴,“他就住在往北那边十余里地山边,西乡郑庄的最尾,自个儿住的,家在山麓的坡上,木房子,哦他是个猎户。每次有了猎物要么送那边几家酒楼,要么自己在集市卖。我们都认识他!”
小老头笑着笑着,笑容一滞,面上露出两分疑惑,裴玄素心念如电:“最近还有人来打听过这个猎户?”
小老头一愣:“额,是,是的。是找卖布的云娘和刘屠夫他们打听的的!呃,你们找张猎户……”什么事?
这几个人后面,站的是一个头戴斗笠散发微拂的黑衣男人,方才他一出声,前面的人立即分开,小老头才看到那个眉目阴柔肤色有两分苍白却极艳丽摄人的高大青年男子,对方双眸斜挑精致极锐利,冷电般目光,一扫仿照在小老儿的心脏上,小老儿不禁哆嗦起来。
闻言,所有人的心陡然一提。
“什么时候?!”
小老儿立即说了:“就前天,前天大集的时候,傍晚。但最近张猎户都没来,他应该进山了,那些人应该找不着他。”
裴玄素倏地转身,神色猝然一变,他厉喝:“马上传信!让张韶年寇承嗣和窦世安他们即刻带大部过来——”
这一波人,必是明太子的人无疑!
明太子抢先一步获悉了徐分的下落!
那蔺卓卿呢?
既然如此,掩藏行踪已经毫无意义了!
裴玄素立即下令飞鸽传书后面的大部队。陈英顺冲到炭行拎上一个炭行伙计。
裴玄素厉喝:“马上去西乡!快——”
……
后方正装而行的大部队,刚刚冲出暴雨区域,几只飞鸽先后俯冲而下。
寇承嗣接过信筒,快速掰了蜡封抽出信笺,展开一看,脸色当场大变。
呈信的心腹也望见了,“不会吧!”
寇承嗣把信条一扔,宦卫宦军那边已经陡然一半人下马并快速牵着缰绳跑过去把马匹交给另一边那半的人,他厉喝:“左边的,我身后为界!全部立即下马!把马匹交给另一边!余下的,一人两匹,全速赶赴甘溧州——”
那边窦世安的羽林卫也是。
窦世安把信条一丢,“明太子,明太子,东宫啊!快快快!赶紧的,快啊——”
霎时马蹄声大动,全速往甘溧州急赶而去。
……
而这个时候,明太子已经抵达甘溧州。
他的人先到两天,已经进山把徐分所在位置找到了。
夏日雨后,山中丛林走兽飞禽非常活跃,郁葱墨绿,吱吱喳喳的鸟雀和小兽窜动的声音,一个一身灰色旧粗布短褐精瘦中年猎户正背着大竹篓在山中深一脚浅一脚行走着。竹篓里面放着粗处理过的一张熊皮和十数丈狐皮兔皮杂皮,竹筐边缘吊着几长串的野鸡野兔活狐等活物,挣扎扑簌簌一身的屎尿脏污。
这就是一个普通猎户摸样的中年干瘦男人,看面相是个沉默寡言的,其貌不扬,瞎了左眼,戴着个棕黑色的半旧布眼罩,眼角还有道长疤,日常披散半凌乱的长发挡着,半低头背负着沉重的箩筐在密郁葱山中走着。
明太子的人之所以没有动手,不敢,他们观察找过,完全不见蔺卓卿——机械图是在蔺卓卿手上的。
徐分和蔺卓卿分开居住,显然就是防着这个。
明太子的人这两天已经仔细查探过,徐分完全没有与一个跛子交往过的痕迹,他自己孤独一个人住着,日常就是打猎、打柴,进山、去坊市卖猎物采买少量生活用品,几点一线,贫苦而简单。
能忍受孤独一个人住了这些年,显然也是个有些毅力的人,一旦拿下但撬不开口,这条线就断了。再想找回来,千难万难。
所以,高子文等人是在等徐景昌。
明太子乘舟南下,他亲自来了,墨绿的密林中,他丝帕掩嘴低声咳嗽两声,叫起俯身问安的高子文等人,他目光沉沉,俯瞰底下灰衣时隐时现山林中的身影。
明太子面色沉沉,抬了抬下巴吩咐:“让徐景昌上去。”
分成两拨人,明太子并不在徐景昌面前出现。
沈景昌和常尚峰张旸寥寥几人,独自乘舟南下,在今天抵达的甘溧州。
常尚峰仔细叮嘱过,沈景昌一一记在心上。
郁郁葱葱的密林中,下过大雨后格外难走,不过山中的猎户大多都会搭建猎人小屋,或山洞,或树屋石头茅房,不足而一。
徐分由于自身的原因,山中搭建的某几个屋子还很完备,他有时候不想打猎,会进山住一段时间再空手出去。
所以山中他也是有居所的。
他带着大量的皮毛和活物,抵达山中的居住屋子,先把活物放到一边,然后开始简单硝制皮毛。
山林中鸟雀短鸣长叫,大石篱笆外小兽走窜和远处鹿鸣的悠远声音,风吹林木沙沙,徐分正低头忙碌间,忽他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冲着他的居所而来。
徐分一惊,抬头望去,却见一个夏柳般劲瘦介乎少年和青年间、眉目尚带几分青稚的年轻人往这边行来。
徐景昌非常像他的祖父,血缘上的关联很奇妙,有时候甚至不需要一句解释的话。
即使此前,两人从未谋面。
“小公子——”
徐分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徐家长房长子嫡孙,当年被带着没入宫籍的小公子!
徐分是徐家近卫出身,能知晓一些当年的东西,他是心腹之列,即便零落至此,几经辗转,他也未曾去娶妻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何尝不是因为旧主在日复一日守着一份执念。
两人叙旧,泪流满面,沈景昌低声道:“拿了机械图,这次之后,徐家就能彻底退出了。愿意仕途仕途,军途的军途,我们也管了了。但其他都调往边军去,不搅合东都和朝廷事了。我们家几个,就回乡。”
“徐分叔,你和我一起回乡吧。”
徐分泪流满面,“好!好啊好!太好了!”
徐分已经脱离昔日很多年了,和蔺卓卿一起不过是患难之情,守住机械图则是旧主执念。
如今那半生深刻的情感刹那被重新拉着翻涌而起,这份机械图若能起到这样的作用,他觉得是非常值得的。
当下徐分把兽皮一扔,连手都顾不上洗,“我们先去找蔺公子,得和他商量。”
徐分赶紧带路,带着沈景昌常尚峰几人飞快往山外去。
……
明太子静静站立在山中高坡,风呼呼林雀鸣叫,等了不太久,徐分并沈景昌常尚峰等人自猎户小屋飞奔而出,往山外而去。
常尚峰背着手,打了个手势。
明太子终于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额间耳际的赤痛也就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可就在徐分等人刚刚离去不久,身影都未曾彻底没入丛林,明太子正要动身之际,却先接到了两封急报。
第一封,甘溧州东郊和集市上的,东西提辖司的人出现在打听徐分蔺卓卿,紧接着,裴玄素本人出现在集市之上!
第二封,则是后方宦卫南衙禁军羽林卫大部队的,一半人下马,迅速提速,急行军快马直奔甘溧州!预估半天时间就能抵达。
而裴玄素估计马上就到西乡了。
蔺卓卿那边不知道还需要弄多久?
明太子脸色勃然大变:“裴玄素!好一个裴玄素啊!”
竟然这么快!
他神色沉沉眼神凌厉,立即令高子文:“把替身弄上去!按原定计划行事,一定要尽可能绊住裴玄素——”
杀裴玄素?
裴玄素在明,他在暗,裴玄素眼下人比他还多,本人身手高绝,而裴玄素身边媲美于他本人身手的心腹可不是一个两个。
杀裴玄素恐怕相当不易,还有损兵折将节外生枝。
明太子眯眼:“必要时,对徐妙鸾动手。必须把裴玄素拖延住!”
这一次,又是那个徐妙鸾。
明太子当初只是直觉怀疑,但经过新邑的假页被识破之后,他如今已经百分百肯定勘破罗三多的必是这个徐妙鸾!
不是个什么人物。
却一而再,再而三在这些关键之处给他添了大麻烦。
——要是没有沈星这么快识穿第一张假页,哪怕只是慢上半天,裴玄素都绝无可能这么抵达甘溧州。
眼下更不会有这个十万火急争分夺秒的紧要关头出现了!
哪怕慢个半天,一切也完事了。
裴玄素和徐妙鸾的事,赐婚圣旨都下了,明太子当然知道。
对徐妙鸾动手,比对裴玄素本人动手更容易出效果。
高子文肃容:“是!”
这两天,飞鸽传书不断,新邑那边的讯息高子文等人也是知道的。这两天除了等待徐景昌,和观察勘察,高子文他们还奉命紧急准备了伪装的事后手段。
一个装束身形和徐分一模一样的中年男人,头发早已经打乱披散,再辅以脸皮和妆粉修饰,这样低头头发遮掩,晃眼过去能有七分相似。
反正不是熟人,一眼望过去,绝对辨认不出来。
这个“徐分”也戴上个棕黑色的半旧布眼罩,跑到猎户小屋里,脚印全部处理干净,他搬开屋门后的小板凳,双手粗糙痕迹斑斑,和徐分没什么两样,开始翻找收拾包袱,准备跟徐景昌“离开”。
……
裴玄素沈星等人一路快马狂奔。
沈星的骑术是及不上裴玄素的,但此时此刻,她连连扬鞭跑的速度和裴玄素一样的快。
风呼呼灌着,她身上潮湿又冷又热,喘息加快,心脏咄咄狂跳着。
马上就要找到徐分了!
会怎么样呢?
闷雷般的马蹄声滚过,冲上山坡,立即找到了徐分的家,但人不在。裴玄素当即把人分成两拨,一小拨飞速下山至郑庄打听,另一拨立即进山寻找搜索。
裴玄素很快就发现了猎户小屋的线。
并遁着一路上寻找到大多粗糙、偶见完备的猎物小屋,飞速往深山而去。
沈星深一脚浅一脚在山中往前飞奔,这次徐芳把她的大包袱接过背着,她也没有意见了。
实际徐芳四个人人都硬按捺着激动。
沈星往前跑着,越跑越近,前方探路的孙传廷顾敏衡分一个人飞速折返,说前面的猎户小屋有人,应是徐分。
肾上腺素狂飙,沈星不知道紧张还是忐忑,她浑身热汗,山林鸟雀惊飞,她连手都不自禁战栗起来。
被裴玄素一把拽住,一跃而上。
站在这里,他们已经能清晰看见那个山壁前堆了石脚和粗竹扎成的结实大篱笆,里面是间小小的洞窟半屋子。
这显然是徐分原来兼具避难的一个备用屋子,这边下去就有一条山溪,水、柴都有。
一个灰色的人影影影倬倬,正在门槛后的屋中匆匆收拾包袱,处理一半的新鲜皮毛扔在地上,被捆成一扎的山鸡仍在院子里咯咯乱叫。
裴玄素没有放手,紧紧攒着她的手,他眉目沉肃,却给予她力量。
后面的人也跑上来了,云吕儒卢凯之坚持跟着,气喘吁吁。
而前面孙传廷已经勘察环境完毕,无声折返,冲裴玄素点了点头,没有问题。
屋子老的,人是经年猎户,猎物刚打,处理手法纯熟,几年以上老猎户,这应该就是徐分无疑了。
但徐分匆忙收拾包袱的动作让所有人心下都不禁一紧!
他们迅速急掠逼近,那个炭行伙计被邓呈讳一路提在手里,此时伙计瞪大眼睛仔细瞅了一会儿,“没错,他就是张猎户,独眼龙!”
裴玄素跨步上前,快速扫了院子和徐分两眼,一把推开院门。
屋里的徐分惊愕回头,邓呈讳又抵了一下那个炭行伙计,后者看着真真的,“没错没错,这就是张猎户,都好几年了,每隔个七八天或十天半月,他就来坊市卖一次皮毛或猎物,有时他还能猎到大家伙,……”
路上已经确认过,这个是真的吉祥炭行的老伙计,邓呈讳一把将他扔到一边,裴玄素毫不迟疑带着沈星等人入内了。
呼啦啦冲进来一群人,徐分才刚刚把几个大包袱背在身上,旧军藉文书、衣物、父母牌位等等,他紧了紧,退后一步,警戒:“你们什么人?!”
裴玄素一抬手,一个黄铜描金的半掌大令牌,上书纂体“敕东提辖司提督太监”,底下一行小字“掌印提督节一切内外”等等。
正是裴玄素本人的官方身份铜牌。
沈星:“我是徐妙鸾啊!”
“你是徐分叔吗?”
徐芳徐喜两人忙一步上前,徐守徐容年轻不算,但徐芳徐喜两人当年和徐分虽跟着各自的主子天各一方,但偶尔总有回京,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也是面熟的。
徐分登时脸色大变:“不好了!刚刚来了一拨人,是小公子!小公子说要机械图有用,我就告诉他们蔺公子的地址了!”
他收拾的了东西,正要随后去和小公子汇合的啊!
徐分大骇,把包袱一扔,就冲了出去!
果然啊!
一见徐分这个收拾动作,裴玄素他们就有不祥预感,果然被砸实了!
……
一行人以最快速度出山,外面毛色被染得乱七八糟的膘马现在已经不需要给它们补色了。
给徐分牵过一匹马,所有人翻身上马,跟着徐分往前方追去。
徐分往北拨转马头,冲着甘溧州北郊的方向狂奔而去,闷雷般的马蹄声让整个郑庄都震动起来,而后滚过,往北边的郊野而去。
很多人惊动冲出来张望,但很快望不见了。
“什么人?”
“猎户犯事了?”
“不知道!……”
这些杂音喧哗,没有人在意,迅速抛在身后,耳边风声猎猎。
在这一刻,裴玄素和沈星的情绪都是飙升到顶点的。
裴玄素眉目凌厉沉沉,盯着前方全速疾驰,现在只差一点点!机械图吗?蔺卓卿这是最好最直接的一条线。
以明太子那边的速度,他有预感,一次失手将不会再获得机会!
很可能一步失先机,步步与先机失之交臂!
绝对不可以!
而且还有徐家的事!
只要活着一日,他将竭尽所能!无论如何也得帮着她把徐家捞出这个泥潭。
这也是他必须要做的!
两个必须,交集成一种亟待必成的急迫情绪,狂涌而上,几乎冲破脉管。
他身边是很重的喘息声,沈星的。沈星紧紧握着缰绳,不顾一切扬鞭,并肩跑在最前头。
马蹄声就像踩在她的心上,浑身热汗,心潮热意上冲,几乎冲出激动的眼泪。
闷雷般的马蹄声冲上山坡,沿着山麓的土道一路往前全速飞奔追去。
……
然就在沈星情绪最紧张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雷鸣马蹄疾奔狂冲,泥泞山坡的土道上,裴玄素没多久却察觉了端倪了。
他很快发现,这个徐分不是瞎眼的。
剧烈的马背狂奔颠簸,贫穷猎户用的粗布眼罩并不牢固,假徐分那边也不能使用坚固的皮眼罩,会被伙计认出。哪怕没有集市的人,以裴玄素的敏锐,也必会发现这细微不妥之处,哪怕把皮眼罩做得很旧。
可这样的剧烈马背颠簸,布眼罩的布绳很快就不稳了,开始松动的迹象,“徐分”赶紧伸手到脑后去够,把系绳拉到得更紧一点。
但他到底不是真瞎眼的,第一次用这个眼罩,无论事前多努力练,真到了急促颠簸的狂奔马背上,身后还有裴玄素及韩勃陈英顺这等厉害人物,他紧张。
他伸手系了一次。
裴玄素稍慢他小半个马位,他立马瞥了一眼,就隐隐生出一点不对的感觉。
徐分其实拉中了,毕竟着意练过,但裴玄素一眼就感觉了细微的不妥,这指尖的动作给他一种紧张和稍嫌生疏的感觉。
很短的时间,这个徐分第三次伸手去够脑后乱发间的系绳,裴玄素陡然一伸手,在高速疾奔的马背上,他一把拽过徐分,一手将他的眼罩扯了。
底下果然是一只完好没问题的眼睛!
电光石火,裴玄素厉喝:“停下!这个徐分是假的!戒备,小心埋伏——”
他闪电般手刀一砍这个徐分后颈,卸下其的双臂关节,直接把人往斜后方的韩勃的马背上一甩。
韩勃色变,当即将这个人接了按住。
但紧接着,还是生了一场变故。
裴玄素的陡然暴喝,所有人神色一凛,炽热的情绪和脑子都顷刻遇冷,陡然清醒了起来。
所有人都狠狠一勒马缰,膘马人立而起,竭力长嘶,片刻,前蹄才重重落在地上。
紧张激动的情绪猝然一滞,沈星深呼吸一口气,左右看了一眼,满目郁葱和黄土的颜色,马蹄一落地,她赶紧侧头正要问裴玄素。
可就在这个时候,山顶一直跟着他们抄近路跑的人,当即疾冲而下!
每隔一段都布置有东西,这些人抄起长长茅草堆着装满铁蒺藜的箩筐,用简易的投石器重重一踩!
漫天的铁蒺藜急撒而下,尖头幽幽泛着蓝光,裴玄素第一眼就发现了淬毒,“有毒!”
从疾速急赶到遇伏惊魂仅仅只花了数息的时间。
韩勃厉喝一声,把假徐分扔给陈英顺,他拔剑一踩马镫冲天而起,剑光如白炼,如一把大伞一样,叮叮当当刹那荡开一大片的铁蒺藜。
可还是有很多人中招了。
裴玄素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
因为铁蒺藜出现的瞬间,上方草丛冷光一闪,多把手.弩.铁箭对准了沈星的太阳穴、脖颈、心脏、和马头马腹等人马要害。
“嗖——”
破空锐鸣,激射而出!
天空云层有一大片的白亮,其实箭头是有一点反光的。沈星从小被二姐鞭策着炼袖箭和飞镖,这是个她保命的本事。练了十年有余,哪怕她天赋不算十分优秀,但关于袖箭.弩.箭几乎已经成了她一种本能了。
她就很灵敏的,日光下斜前方草丛微白一闪,她几乎是闪电般就知道了这是弩.箭,冲她来的!
这一着是专门针对她的!
高子文恨毒再三帮助裴玄素搅局每每让他们带来大麻烦的沈星,快准狠!他自己也个隐藏高手,他知道处于裴玄素这个距离位置能有什么反应,都算进去了。
膘马被紧急勒停,人立而起再落地,这就是一个最好的间隙!
这处日光正正照着,电光石火,沈星视线余光竟然望见七八点细微反光之多,她骇得几乎心脏都停摆了,什么纷乱的心绪此刻都得一扫而空。
千钧一发的关头,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往裴玄素方向扑去。
地上被打下来一地的淬毒铁蒺藜,这么高的地面若摔下去?
但凡裴玄素关注铁蒺藜反应稍慢一拍,她都必有某几支的弩.箭是避不过去的。
可沈星却有一种笃定的信心,只要她扑过去,裴玄素是无论如何都会接住她,不会让她受伤甚至没命的。
热汗滚滚,她转身往裴玄素方向扑的时候,看见那个男人惊骇到失色的神情。
千钧一发,裴玄素暴喝一声,几乎是闪电般自马背身上一跃而去,俯冲横掠,在沈星重重坠地的一刻捞住了她,他硬生生在半空一扭转,两人重重落地,滚进道旁坡下的草丛中,他急道:“你没事吧?”
“没,没。”
说来很快,但电光惊魂一般,裴玄素果然险险接住了她,只有一支箭矢擦着沈星的脖颈过的,但没毫发无损。
裴玄素一撑跃起,厉喝一声:“马上服下解毒丹,负伤的全部靠拢,下坡!”
他单手搂着沈星的腰,都不敢放,徐芳邓呈讳韩勃等人只是慢了裴玄素一拍,见沈星被险险接住,匆忙掉头。
所有人避过第一波铁蒺藜之外,倒地很多,赶紧掏出药瓶服下解毒丹。
而陈英顺梁彻孙传廷等人已经持剑一跃而上,直冲山坡之上了,邓呈讳韩勃等带人紧随其后。
裴玄素单手搂着沈星的腰,一跃而上,他左半边脸在落地时候重重擦在泥沙地面和湿漉漉的草丛上,妆容几乎全掉,所有他直冲出现在他面方的敌人,裴玄素毫不迟疑一剑杀了。
颈腔血喷溅,半边身子都是斑斑血迹,上来后沈星和裴玄素已经改为手拉手,她举起袖箭,紧张巡睃,远处她自己发现、裴玄素疾声提醒的,她都立即一袖箭射出来。
几乎全中。
远程攻击沈星给补上了,有中箭未死的,裴玄素立即冲上去补刀。
这一边所有有可能望见他的左半边真容的敌人,他都必须全部杀死。
沈星也知道,她也很紧张,紧张巡睃,不断发袖箭。
两人远近互补,裴玄素大开杀戒,很快就遍地鲜血。两人几乎连话都没有说一句,就这么急忙冲上去。
裴玄素和沈星手牵着手,她跑不上去的,他箍着她的腰一跃而上,把左半边方才冲着裴玄素左脸方向的一整片山坡都犁了一遍。
裴玄素瞥了一眼,韩勃和陈英顺已经控住局面了,明太子那边的人已经开始撤退。
他不再留在此处,立即一闪身避到草丛之后,和沈星手拉手往后方隐蔽处冲下去。
方才那紧张的时刻,沈星都脚软,脚下沙土很松,一踩下去一泻,她身子一趔趄。
裴玄素刚才垫地,扎了两个铁蒺藜。不过匆忙之间,对方也找不到什么刁钻难解的剧毒,他刚取出解毒丹吃了。就是裴玄素急着灭口,一开始没顾得上吃解毒丹还提气急纵冲杀,服解毒丹慢了一些,血气奔涌运行很快,这会儿有点晕眩。
他余光瞥见这个泥沙土坡没什么尖石大石,索性没有再强行提气,顺势搂着她,两人骨碌碌往坡下滚。
沈星没看见,她就很担心碰到石头,又担心他中毒厉害不?紧紧护着他的头,“你没事吧?”
“没事,毒性不算厉害,解毒丹够应付,缓些时候就好。”
风吹林木草丛刷刷,身边安静,两人滚下山坡后一撑爬起来,又手牵手往更深处的林中飞奔。
——裴玄素的脸不能被人看见。
一头一脸的鲜血,还喘着气,裴玄素和她身边一直簇拥跟随的人都不见了,只剩下他们两人,一人提剑,一人握拳,在山林中有些跄踉飞奔。
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龙江的密林、东都宫城郊外、消巍坡乱葬岗,他们很多次很多次这样手牵手,只有两个人,互相偎依、飞奔。
终于跑到一个足够远和隐蔽的无人地方,底下听见有溪水淙淙。
沈星浑身又热,不时紧张回头顾盼,一屁股坐在地上挨着裴玄素。
她抱着膝,方才抽出来的匕首还紧紧用手握着。
沈星喘了一会气,连汗都顾不上擦,她有些紧张:“你说,那个假徐分说见到景昌,会是真的吗?”
裴玄素闭目感受了一下毒性和解毒丹的药效,后者还不错,他睁开眼睛,低声:“应该是真的。”
九分假,一分真。
一线险中致命,才符合顶尖致命圈套的画风。
他都怀疑,明太子可能到甘溧州来了。
但这个不好说。
沈星心脏怦怦狂跳,现在,景昌应该还没出事的。
没这么快。
现在只是一切的开始,或中途吧?
她真的成功介入了景昌走向死亡,也就是徐家悲剧的那条线上了吗?
沈星意识到了这个事实,她一时之间,都情难自抑,都有些泪盈于睫了。
实在是,两辈子的伤痛,她孜孜以求,总是唯恐力有不逮,如今终于发现自己抓住了这条线了。
原来她家的悲剧,真的有前情的!
她有些哽咽,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捂住眼睛和眼泪。
两人是倚着大树坐在地上的,刷刷的风声林木声,裴玄素缓了缓,他直起身,用力抱住了她,用下巴贴着她的发顶,“别哭,是好事,不是吗?”
沈星用力点头。
她情绪激动了一阵子,慢慢抬起头来。风吹林过,阴云盘旋隐有日头的天际,在这个幽静有些昏暗的密林里,她眼睫还有些泪光,仰头看裴玄素,他线条优美又凌厉的下颌线,起伏深邃的轮廓,她本来只随意看一眼,但抬头后,却怔住了。
这个话题严肃,外面情况也算紧急,裴玄素缓过气重新绘妆后,还得立即掉头去寻找和追真徐分。
没了闺房柔情,此刻他神色认真凌厉。
可他半边脸妆容都擦掉了,还有些血丝,真容一下子暴露在阳光下。
就好像两人初见,刚从蚕房戳来到龙江,他还没有开始化妆那段早期时光。
容貌男儿遒劲崭露,没半丝阉人的阴柔。
他察觉她抬头,低头坚定看着自己,告诉她:“我们可以的!”
他一缕散碎发丝落在她的脸上,在随风轻荡,来回轻拂。
沈星却有些出神看着他这张真容的脸,有点久违陌生了,但又是那样的熟悉。
他描妆,还是她手把手教他,在这张脸上两人合力一点点描绘上去的。
之后,每次他有什么心得调整,都会先来询问一下她,她觉得没问题他才往脸上画。
其实方才,两人手牵着手冲上山坡,又俯冲下来,滚下,爬起来往里继续飞奔。
真的好想回到了从前。
当初两人手牵手,一路跑出宫和城,跑到消巍坡,又跑回城,从大理寺狱往永南坊狂奔;在龙江,他们牵手冲下木筏,去杀寇承婴的时候。
也是差不多天气,一样的牵手,一样的互相偎依。
她还记得那天,她鼓着勇气出宫的,龙江风云变色动魄惊心得远超她预料。
她拚命用匕首插寇承婴的心脏血肉,手花了,鲜血飞溅,他拉起她,两人互相搀扶,在山崖下,他单手紧紧一把搂住她。
就像现在这一样的姿势和动作。
沈星眼睫轻动,看着眼前这张男儿遒劲的俊美面庞。
先前情感几番起伏,但她也接受他了,如今两人感情渐深关系稳定,她的情绪也渐渐恢复过来了。
再回首,她才发现。
其实这辈子携手一路走过来,她对这辈子这个喊了一年多二哥的人,年轻许多的从头来过的裴玄素。
她其实也是有感情的!
这样一个一直和你患难与共,竭力拉着你引导你教导你,无微不至爱护你甚至呵护你的人,怎么可能不生出感情呢?
只是当时她光顾着排斥和保持距离,没有去想它。
但其实是有的。
这个感情,一开始就铺垫上爱。
不是上辈子那种波澜起伏撕扯虐心,但也江河流水般淙淙,不断包裹,无声簇拥,强势温暖了时光。
其实这样的经历,怎么可能不生出情感?
细水长流,储蓄成池,是有的。
沈星接受了裴玄素的告白之后,她总爱想着前生那人,想着合二为一。
把他当一个合体。
但在今天这般半上午的疾速策马狂奔和惊变之后,一路穿梭密林,坐下喘息刚刚平复的罅隙静谧之间,她却突然意识到,她对这辈子的裴玄素,其实也是有感情有喜欢,甚至可以酝酿成爱的甜的。
沈星很久没叫过二哥了,尤其是他告白她答应之后,仿佛这个称呼已经彻底远离了她。
但这一刻,她小声喊:“二哥,二哥!”
她扑进他的怀抱,紧紧回以一个用力的拥抱,脸颊蹭了蹭,把侧脸贴在他的脖颈上。
……
她突然好热情。
裴玄素毒素未清,妨碍倒是没有的,但要不是他腰和下盘稳,险些被她扑倒在地,要丢脸了。
他急忙接住她,她抱着他的腰,拿脸蹭他的脖子,蹭到他心都快化了,裴玄素急忙搂紧,一叠声应道:“嗯,嗯!”
她喊一声二哥,他就应一声。
两人就这么交颈相拥,搂在一起。
大约半盏茶的时间,裴玄素感觉解毒丹药效发力,毒素已经开始压制下去了,再等了一会,差不多了。
两人便起身,下到底下的溪水边,找了一个最隐秘的地方,裴玄素把脸洗干净,用衣服擦干,天大事都没有他补妆重要。
沈星掏出小荷包的东西,仔细又飞快给他重新描了一个妆,裴玄素飞速收起小荷包塞进内袋。
他感觉毒素已经彻底压制下去了,当下也不迟疑,箍着沈星一跃上了原来树下,他直接俯身把她背起来,以最快速度往来路急掠而去。
阳光终于露头了,林间的草木吸饱水分格外青绿,呼呼风声掠动。
沈星搂着他的脖颈,把侧脸在他的后脖子和肩膀上。
这偎贴的动作,裴玄素的心都快化了。
她真的格外有情感和乖巧,有些变化不用别人说的,当事人可以感觉得到,裴玄素真有一种感觉,他的心和沈星的心随着这个动作是贴在一起的。
要不是背着她,裴玄素都想用手去轻抚她的背部。
再多的凌厉深思沉沉,此刻心都不禁柔软成一片。
只是裴玄素喜悦之后,不禁想,她为什么突然这么高兴呢?
自从想起了她前生的那个心上人,每一晚越来越深入,他就越暗自沉沉在意,就挺敏感的。
虽然不应该,但他还是忍不住思维往那边撇了一下。
微翘的唇角立马平了平。
但好在转念觉得不对,顷刻甩开这个念头,才重新愉悦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