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裴玄素以最快速度折返山道。
远远望见人头隐约在山坡长草树丛间跑动的的动静,他刹停,将沈星放下。
他有点依依不舍,放下的时候低头在她脸颊亲了一下,沈星也不禁翘唇瞅了他一眼。两人对视,有种紫藤花架下窃窃交颈的浓情蜜意。
不过还有正事急待处理,只是很短暂的放下地一瞬,裴玄素箍着沈星的腰,一个纵越急掠,人已经抵达立在遍地血腥的山坡之上了。
“不要再找了!把追的人立即撤回来——”
裴玄素神色已转凌然,他一到,陈英顺赵怀义冯维等人立即往这边飞奔过来。
裴玄素当即下令放信号箭,让带人急追意图擒获活口的韩勃等人撤回来——他扫了地上尸首一眼,有一两个没有立时倒毙但重伤的,个个气绝,此刻脸色逐渐呈现些许青黑中毒的隐色。
陈英顺会意,立即扑上去掰开其中一个的嘴巴——这些人嘴里含着毒丸子,重伤无法动弹之后咬破。
裴玄素当即就知道,他们非常难获得活口的!
心念电转只是一瞬,他立即下令放信号箭,把正在追击的韩勃等人召回来!
裴玄素厉喝:“掉头!马上回去——”
此时中毒的人已经大多恢复行走能力了,裴玄素一声令下,迅速翻身上马,掉头折返。
他们以最快速度折返郑庄的后山坡,裴玄素扫一眼郁郁葱葱的群山峻岭,还有另一边底下闻声又跑出不少人的石房木屋村庄。他立即就将人分成两拨,一拨快速下山往各处道路和乡民打探和寻找脚印马蹄等徐分的行踪痕迹;一拨则冲着徐分的家和山中那些猎户小屋去,看徐分是否有留下什么东西。
日头越过积云,夏日的炽阳投射在山峦原野上,蒸腾起来,又潮又闷,所有人一通狂奔,此刻重重喘着,咬着牙关大声应是!。
人分成两拨,裴玄素亲自带的下山那拨,沈星和梁喜何含玉张合邓呈讳背着捡回来的工具包袱,则急忙掉头往徐分的家跑去。
沈星和邓呈讳负责徐分的家,梁喜何含玉张合和赵青几个心腹则往山中那些猎户小屋飞奔而去,哗啦啦带走一大群人。
裴玄素瞥一眼沈星的背影,时间仓促,两人连对一眼的时间都没有,但裴玄素把韩勃分到山中那一拨去了。
他抓住韩勃的手,韩勃立即回头,裴玄素也喘着,他低声和韩勃说:“你跟着她,不要离开。”
正事很重要,但沈星亦极重要。
假设只能二选一,他最后会选沈星的。失去这条线后续或许很艰难,但他还有斡旋设法的余地,但他绝不能失去沈星。
说到身手,如今的裴玄素韩勃和邓呈讳已经是当时佼佼顶流,武学越往后面越讲天赋,这是徐芳他们几个不能比的。
实际上,沈星方才惊险这核心这一圈人都还心有余悸着,韩勃立即点头了,“你放心,我不会离开她半步的。”
“好!”
匆匆说了两句,迅速分开,两人立即掉头带人飞一样去了。
实际裴玄素舍弃追击拿活口迅速掉头的策略非常正确,时间过去还不是很久,郑庄这一片村甸乡镇也不是谁盘桓依已久的地盘,但这一片已经是南北交界的水乡之地很是人烟稠密,人多、雨后,总是更容易留下踪迹的。
裴玄素迅速分队搜寻询问,重赏和身份震慑之下,很快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有个放鸭的农人望见,几个人午前匆匆从那边的田埂小道跑过去了。
其中一个疑似徐分,是乡民这样普通穿戴靛蓝粗布短褐的;另外几个穿着普通便装,却是武士服,清一色青壮男子,都比较高大。其中好像有个很白净年轻的,和那个疑似徐分的靛蓝短褐的本地人并肩跑的。
往的方向是正南——恰好和假徐分引他们走的是反方向。
裴玄素一路追过去,在驿道旁的一处小脚店又找到踪迹,有人寄存了几匹好马,但午前几个上述装束的人来取走了。
去的方向,也是正南。
裴玄素以最快速度查获了正确的方向。
与此同时,韩勃遣韩含飞马来报,沈星那边有了重大突破!
徐分在乡野山坡孤零零了这么多年,徐家树倒猢狲散,他也不过凭着一份对旧主的执念在坚持着罢了。
一个人待着,自然会想很多很多。他想过自己突然被人找到,又或者被杀,或许发生了什么变故。
若有朝一日,这件事情重见天日,而徐家旧人找到他这里来,他好歹要留下些什么,告诉旧主后裔或曾经的自己人这里发生过什么?机械图又具体在哪里?
沈星一寸寸翻查徐分的家,小小的木屋子,里外两间,一个灶房,被火塘的烟火熏得黑乎乎的,此刻灯火通明,几乎连茅盖屋顶都被他们掀起了一遍。
最后沈星在灶台的外口最侧边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一个徐家军昔日军中使用的密语暗标,是对主子的。
——这套暗语暗标,前生随着徐家消弭已经淹没在尘埃里了,最后还是沈星回永巷的家中清理家人遗物,在景昌小时候睡的那个木枕芯找到了一卷微见霉点的长纸,其上歪歪扭扭用炭笔默写着这些暗语和暗标符号,还有简单标明它们的意思。
这是小时候二姐教景昌的,她和景昌一左一右偎依着二姐,在灯下,听二姐一个个教他们,讲述徐家昔年的辉煌和功绩。
她笨些,人小小,半懂不懂;但景昌很聪明,二姐教几遍他就会了。
这一份,正是当年她和景昌两人趴在小桌子上做功课时,景昌默写的。她只会几个,照着景昌的抄的。
后来追忆,她那份早已经不在了,但景昌却唯恐自己忘记,把它藏在木枕里。可能是央二姐帮忙的,因为景昌也很小,自己弄不了这个木枕这么隐蔽的地方。
后来那些长长的岁月里,沈星一遍遍看着那份景昌孩童手笔的笔记,去追忆那些虽然艰苦但一家齐全回首是美好的幸福时光,她孤零零待在华丽的宫殿,点泪沾衫。
前生的琐碎事情的就不说了,反正沈星是很知道这些暗标的!
她一见,登时一喜,和徐芳邓呈讳及韩勃等人,几乎把把整个灶台都掀了,最后沈星从灶灰最底部扫出来一块半掌长的黑炭。原来也没什么不妥的,但此时此刻,她立即把黑炭用削刀小心破开,果然从里面取出一块一指长宽的铜片。
铜片之上,用钉子镂出三行小字,第一行——“弥州东城合头巷九户”。
第二行,“十里花楼 掮客陈二小蔺 ”。
蔺字的底下,还有四个字,“机械总图”。
闷雷般的马蹄声,裴玄素飞速赶至,沈星等人已经把整个灶台都几乎掘地三尺了,她赶紧拿着那个黄铜小片冲出灶房,裴玄素率人一跨步而入,他立即接过黄铜小片,垂眸一看,又翻转一瞥。
“弥州?机械总图!”
裴玄素几乎秒懂这个机械总图是个什么东西。
他几乎是马上,倏地抬起眼帘。
至于弥州,弥州在郑庄往南,大约一百里,过了沣水大江之后,紧邻南岸的就是弥州了。
恰恰好,就是正南!
和裴玄素查获的方向恰好一致。
裴玄素顷刻判断,这黄铜小片并非伪造,真是徐分留下来的。
裴玄素视线在这块被烟火燎得漆黑的黄铜小片上不过一扫,他倏地抬眼,“收拢人手,马上追!”
不马上追就来不及了!
当场韩含朱郢飞奔而出,往山中狂奔而去,山坡小屋顷刻放出信号箭,“砰砰”连连爆开焰火炸响。
裴玄素现在已经不忌讳明太子的人的发现了,因为他知道东宫那边必然有留人盯梢的。
雷鸣般的马蹄声,不少宦卫已经匆匆把赭衣披上了,滚滚马蹄旋风般往正南方向疾冲而去。
山头之上,一直紧盯着的哨岗见状大急,急忙放飞信鸽报讯。
……
明太子接讯的时候,已经将要抵达弥水了,颠簸的半旧小车之上,他闭目隐忍脸色有些难看,迅速张眼,展开信报一看,登时面如寒霜。
只不过,明太子南下之行虽仓促,但也进行了一些预判准备的,恰好有一着就应在沣江之上。
宽阔的沣水江面之上,有来自江左陈州、逄州等地的漕运船,放缓速度,如今恰好在弥州段的江面上。
弥州是弥州景氏的封地,弥州此刻正打开北边水门,正远远不断从码头侧的支流驶出漕运船,和漕运大部队汇合在一起,将一起北上京畿。
——门阀封地自治,说的是官员委任,但另外的地方和寻常州县都一样的,需正常上缴朝廷赋税。
南方一年两熟,各地州县已经开始上缴第一批粮赋。
长长的漕运船队首尾相接,一眼望不见尽头,押队的漕运使和夏以崖景汤等门阀的家主或嫡系话事人立即就把船队停下了。
……
明太子两行和裴玄素这边是一先一后的。
由于弥州距离远,而后方的裴玄素等大队人马是直接亮出了身份铜牌,一路走的驿道最中央的预留官府通道,沿途所有人车慌忙退避畅通无阻,所以速度非常快。
最后几乎和明太子那边是前后脚抵达的沣水。
明太子等轻舟过去,他们不过一刻钟左右,也到了。
但却被漕运船和漕军给一下子拦住了。
漕运粮赋,国之重也,漕运船队和漕军是不受任何衙门拦截或搜检的——除了正常钞关。
漕军也和正常军队不是一个体系的。
这是防止有人层层设卡拿要,漕运船长途运输,要途径的地方太多了。且一旦有什么事,迅速就能追责到个人,让押运人员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所以漕运使和漕军是不听东西提辖司或其他衙门的号令的,哪怕是像裴玄素寇承嗣这样的国朝顶阶的高官,手执权柄的要员。
即便裴玄素拿着便宜行事的圣旨,对方有心之下,也得扯皮一段时间。
可现在争的就是时间!
裴玄素一扯马缰,膘马喘着粗气人立而起,他一见江面的满满的漕运船队和已经戒严清空的江面,脸色当场的一沉。
——漕运船出时,漕运使看情况,是有权力暂时清空江面,不允许其余人船过渡,以免有不怀好意者接近停泊江心整队中的漕运大船们。
这时候,斜后方嘉州的方向,马蹄隆隆狂奔而至,是寇承嗣窦世安和宦营掌军李仲亨等率着先头部队已经快马赶至了。
一见这情景,听顾敏衡小声快速解释一番,寇承嗣窦世安等人脸色当场就变了。
——因为如今朝堂争斗很厉害,漕运有一半被东宫捏着,而江左陈州、逄州至弥州这一代的漕运运输正是由东宫那边负责的。
所以眼前这些漕军漕运使必是东宫的人,至于门阀更不用说也是。
——寇承嗣领抚慰使差事之前,正被神熙女帝安排下全面接触政务,所以他非常清楚。
窦世安等作为太初宫一系的核心文武将官,该知道的也知道。
连招呼都来不及打,所有人又急又气。
寇承嗣当机立断,对裴玄素道:“这里交给我!”
“你先设法过去!”
寇承嗣恨得咬牙又切齿,当即已经已经取出他的身份令牌,喝令心腹上前到江边交涉去了。
裴玄素也不废话,当场就把去了卷轴用油纸包裹的便宜行事圣旨扔给寇承嗣,他带人驱马迅速疾退到树丛隐蔽处,一边扫视附近有无对先眼哨,一边准备。
他直接把刚刚披上的香色蟒袍扯了下来,想了想,对沈星道:“你和我一起过去。”
他心里那根弦还绷着,根本不放心沈星留在这边。
另外,可能也会用上勘察台部。
裴玄素身后的,包括韩勃邓呈讳冯维顾敏衡梁彻等等,及赵青和几个身手最好的心腹女官,都迅速把刚匆忙罩在外面的官服赐服给脱了,直接露出原来的便服。
这么个天,这么氛围,人人都一头一身的热汗,傍晚的夕阳映红半边天,江水红光粼粼,但没人顾得上留意风景半眼。
窦世安和李仲亨翻身下马跑过来。
窦世安问:“上清,我和你一起过去,还是……”
裴玄素想了想:“还是留在这边,带着后面的军士一起过去。”
他吩咐李仲亨也留下来。
李仲亨是昔年赵关山的老心腹,掌着宦营那边的,忠心耿耿,如今一个亲侄李珩利和养子李欣信都跟在裴玄素的身边,对裴玄素也是非常忠信,闻言立即就应了。
窦世安和李仲亨急忙掉头之后,裴玄素点了四五十人,分成几队。至于剩下的人,等他们成功抵达对岸之后,再二次设法过来。
这么大条江,泅潜隐匿总会有办法过江的,就是人不能多,不然目标一大就会被发现拦截,失去本意。
裴玄素逊色睃视江水北岸,寻找合适的下水点,发现漕军已经全涌至漕船冲着北岸的这边,并举起弩.箭对准岸边,紧紧盯着,这是防止有人采用这个方法潜过江。
裴玄素冷哼一声。
日暮余晖,夕阳粼粼,很多东西都成了黑色的阴影,包括漕船上的人。
但裴玄素非常眼尖,他瞥了两眼,很快就发现了夏以崖的身影。
那个高大颀长身姿英武、腰悬平章政事银袋又身着逄州漕运使军服披着暗红披风、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站在仓厅侧的甲板上,在江水粼光和舱厅暮色的笼罩下呈一个黑色的阴影轮廓。
但裴玄素一眼就就把这个人认出来了!
裴玄素对夏以崖之恨,并不逊于那明太子。
如果可以,裴玄素要一寸寸将这些人的皮肉咬下来,一口口全吞进肚子里,满目满嘴的血腥和仇人的血肉,方能稍慰他心头之恨。
沈星感觉他扫视的动作陡然一滞,整个人的情绪都阴沉了下来,坠进黑暗的深渊不见天日的那种阴冷厉戾。
她不认得夏以崖的黑影,但她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有点担心,急忙握住他的手。
裴玄素收敛心神,移开视线,侧头冲沈星扯唇笑了下,他也没说看见夏以崖。
明太子当初令漕运船缓行,未尝没有用夏以崖吸引裴玄素注意力的想法。但裴玄素根本不为所动,他甚至垂眸,心念电转,立即使人取笔墨来,他飞速手书一封,命人迅速拿着靠近与漕运官交涉的人群方向,私下塞进腰悬江左夏氏家徽的人手中。
信是给夏以崖的。
——“若顺,东宫将很快平太初宫。你不会,真想明太子这么快赢吧?”
语气冷冷淡淡,几分讥诮冰冷。
但横折弯勾,尖锐冷沉了很多,却依然能看得出是裴玄素的亲笔手书。
夏以崖接了这封短信之后,微勾唇角一平,脸色阴晴不定,明太子表面干了什么他知道不少,毕竟最开始是通过他往门阀伸手的。
但明太子具体部署什么他不知道。
门阀的目的是左右逢源,最好的展望是斗争到最后,皇权弱,而门阀兴。
夏以崖将纸条揉烂,扔进舷窗外的水里,他垂眸沉思片刻,快步走了出去。
那边不表。
夏以崖就算有意放水,他也不能明显做,这边还有得拖。
裴玄素半句废话都没有,他附耳吩咐房伍几句,后者快速飞奔,往明面人群走去。
裴玄素将这件事告知寇承嗣窦世安李仲亨等,旋即点了二三十人,立即就掉头,往江岸较昏暗的树林芦苇丛一代而去。
他干这个事是为了后方的大部队能更快渡河,弥州是景氏自治,这个景氏正是已经勾连在一起的十一门阀之一,很可能是明太子的人。若有个什么,必须有寇承嗣窦世安这边率的官方兵马大部队迅速交涉。
但对目前裴玄素必须立即过江追去是没太多正面影响的。
最多过江顺利一点。
裴玄素带着人在暮色中稍稍绕一点路过了到芦苇荡,在芦苇荡深处下水,一路潜游到漕船范围之后,专挑江左夏氏的船上。夏氏的粮船果然警戒松懈,很容易就通过这连排漕船,抵达漕船范围的南边,他不禁冷笑一声。
裴玄素眉目阴沉,他身边都是韩勃顾敏衡梁彻等第一梯队的心腹,还有赵青梁喜等人,后者有水性略差的,梁彻他们亲自带着。
沈星跟在裴玄素身边,她水性还行的,用不着别人帮着渡气,离开了漕运船之后,就可以用芦杆换气了。
一行人三十二人,个个脱去鲜艳的赐服,紧身窄袖的武士服湿淋淋贴在身上。
一上水,裴玄素顾不上废话,已经过了将近小半个时辰了,他心焦如焚,厉喝:“马上走!东城合头巷——”
……
接下来的速度,一下子就提升了。
而明太子以最快速度,已经进入弥州城,抵达东城,打听着找到了合头巷九号。
常尚峰张旸几个从徐分和沈景昌的对话中得知了弥州和合头巷九号的信息之后,立即私下往后面传了信。
明太子加快速度,已经比徐分他们还要在更前面了。
是最先抵达合头巷的。
后方的消息不断传来,按时间推算,裴玄素必然已经渡江直奔合头巷而来了!
明太子紧绷,一刻不停,遁着街上人指路说的方向,冲进了合头巷。
长长的青砖巷弄,普通低矮的房舍,老人纳凉,街坊在门口吃饭,小孩打闹,人并不少。
九号在中间。
明太子一行步履急促,一望见九号,只见不大的房子门前,放了一张桌子,摆着猪头肉等市井请客的菜式。
大约客人还没来,用竹罩子罩着,一个童子正和依靠在敞开大门的门框侧穿家居便鞋的年轻男子在说话。
这个年轻男子,很明显就是蔺卓卿了。
明太子倏地刹住脚步,都不用他吩咐,身边的张蘅功高子文等已经率人直冲而上,一把按住年轻人。
童子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掉头跑了。
张蘅功瞥一眼,那童子蹬蹬蹬两脚齐整跑得飞快,也没在意。
明太子率人急冲而入屋中,房舍不大,能藏东西的地方也不多,很快撬起地砖,找到了一个被油布层层包裹的陈旧樟木匣子。展开一看,只见是非常大的一张羊皮图,青蓝色笔锋描绘异常的精细复杂,机括、分解,正正是那张他们寻找很久的机械总图!
机械图到手了!
但蔺卓卿跑了。
原来那个被按到的年轻人竟不是蔺卓卿,只是对门的小伙子,那个童子才是!
五尺的身高,日常刻意穿成这样的,他工作原因大家也只是笑话并不奇怪,他右脚穿的增高鞋,看起来一点都跛,赶紧跑了,没命狂奔。
——徐分可以在灶台留后手,蔺卓卿当然也可以给机械图备份,甚至他对着机械图那么多年,很可能已经默画如流了。
他本身也是一张机械图。
裴玄素还在后面,马上就要到了!
并且这个蔺卓卿必然是知晓当年一些内幕的,所以必须杀了!
几乎小伙子一叫嚷,他们立即就发现捉错人了。
明太子面色一变,厉喝:“赶紧追!”
张蘅功带人去了。
明太子很快就翻出来那张机械图,他迅速离开合头巷,跟着暗标一路追上去,追出了城,最后在东郊的十里花楼前停下。
张蘅功他们堪堪追到这里,蔺卓卿到底是本土生活很久的人,人有机灵,左钻右插,最后冲进了青楼大门!
“公子!蔺卓卿进去了!”
明太子喘息得厉害,他冷声道:“进去!必须把蔺卓卿给杀了!”
后头,裴玄素率人已经快到了!
……
短短时间,合头巷九号迎来了两拨人。
裴玄素一见桌倒凳翻心下就是一沉,围拢的街坊说着“糟了,张大头也不知能不能跑掉!”。
沓沓的快马和奔跑声音传来,街坊惊骇,作鸟兽散。
裴玄素艺高人胆大,一马当先率人直接冲入,也不用叫勘察台了,屋里很明显刚刚被翻过,连地砖都掀起一大片,沈星跑过去,徐芳邓呈讳急忙跟上。
裴玄素扫一眼跟上。
沈星张合不顾脏污,在地面那堆乱砖扒了两三下,很快就露出了那个藏匣子的坑——被毁坏过,但很明显还是能看到长方轮廓。
韩勃陈英顺不用吩咐,立即带人掉头冲往左右附近的邻居屋子。
但邻居害怕,已经跑得人影不剩了。
机械图被东宫的人得到了。
但蔺卓卿跑了!
裴玄素站在屋中仅仅瞥了一眼:“追!”
“去打听十里花楼!这个蔺卓卿化名陈二小,是个掮客!”这个十里花楼应该是个他的工作地点。
这年头的花楼就是青楼,听着很大很大的样子,环境和人员想当然非常复杂!人急慌之下,更容易往熟悉又复杂的地方去试图甩脱尾巴。
裴玄素判断异常的精准,追根本没法跟着踪迹去追,这大街人来人往,明太子和蔺卓卿已经不见踪影。
但十里花楼一打听就出来了,并且这个“陈二小”果然是个在十里花楼工作的掮客!
十里花楼在东郊,他们以最快速度出城,紧张的情绪抵达。
远远望去,只见人马车辘,华灯绯粉香风处处,而抵达一刹,见那偌大的花楼门户之前,有约莫数十个清一色青壮男子的黑影背对着他们的方向,后者在花楼对面站了片刻,立即冲花楼大门而去。
——这些不用寻常的人,必是东宫的无疑!
没错!
这蔺卓卿果然是遁进去了。
……
南方繁华,青楼业繁荣,弥州是门阀自治,没有普通衙门的监管限制,甚至景氏对这个行业大力扶持。
有趋之若鹜的人,就有繁荣,人一多,商机就多,弥州就会越来越兴盛。
十里花楼是弥州第一青楼,声名远扬,其建筑在攀荡山的崖壁之前,原来是一条栈道栈房,后来越做越大,说是十里过了,但彩瓦青肆舞坊嬉笑,房舍林立成片重叠,足足有五六里地的长度的。
就宛如一个小小坊市,无数姑娘,莺声软语,嬉笑纱衣,风,瓢客无数,纸醉金迷,兴旺到了极致。
白天黑夜都不歇业,入夜更是抵达了顶峰。
蔺卓卿往这边跑,真的一点都不错的。
裴玄素带着人后脚抵达,第二批的渡江的人甚至都到了,张韶年赵怀义等人个个湿淋淋的,跑一路都干了一半了。
只是到了这里,却犯了个难。
在场的基本都是阉人,相貌特征明显,青楼的人见惯男女,他们想进去,一到门口就估计就被人发现了。
他们倒是没什么好怕的。
只是这个十里花楼,应该有景氏的掺股,甚至很可能幕后东家就是景氏,看守大门的那些清一色的蓝衣的打手护卫们,个个都是精神奕奕的青壮,甚至偶见一两个身手还不错的。
守住门口,又不断巡逻,不让任何人有机会搞事,颇是严阵以待。
东宫的人已经进去了,他们一旦门口被阻,怕是就要痛失蔺卓卿了!
况且,裴玄素冷冷:“这弥州景氏有可能是明太子的人。”
他可没忘记沈星说的,前生南方十一门阀纵连兴起门阀之乱。现在门阀之乱起不来,但这南方十一门阀,除了夏以崖之外,必然至少还有一些是像杜阳卢氏这样为明太子掌控或半掌控的。
——事实上还是。明太子进去之前,停顿那一下,正是取出他的私印和飞速手书一封,命人立即去弥州府衙交给景氏家主景毓秀。
吩咐景毓秀立即带人来,把花楼封住,他必须杀死蔺卓卿。
一为阻拦裴玄素。
二另外更重要的是,寇承嗣窦世安等朝廷明面官方军马一旦渡江,有圣旨有禁军,景氏将会立即被压制,明太子将会非常吃亏。
所以景氏务必要也拦住寇承嗣。
明太子前后两封私信给景毓秀,一封是渡江时,一封是进花楼前的。
他考虑一瞬,并没有通知花楼的管事,因为太复杂太废时间了,蔺卓卿早就跑没影了。
黑黢黢的夜,不断有人车从身边过,去往灯光彩绣娇声呼唤香风多里的十里花楼。
裴玄素顷刻就想定:“何舟带两个人留下等寇承嗣等大部队。一旦寇承嗣到,让其立即圈住这个十里花楼,一个都不许进出,关门搜人!”
这么肩摩踵接,这么大的地方,谁也说不好要什么时候才找到这个蔺卓卿。
“其余人,大家稍事收拾伪装,韩勃、陈英顺、贾平,还有徐芳冯维邓呈讳你们,随我走正门!”
正门即是紧跟东宫的人进去的。裴玄素点出来的人,基本都是有十五六岁以上才净身的,看起来更像普通男性的。
“剩下的人,从临街的楼窗露台等地方想办法进去,进去后不必汇合,想尽一切办法!务必找到蔺卓卿!一旦找到,可放信号箭。”
至于赵青几个监察司女官:“你们自行找办法进去。”
裴玄素沉声而快速吩咐完毕,他拉着沈星,迅速闪进后方的暗巷,避到阴暗之处。冯维等人心领神会,也跟进去,佯装整理衣物。
一路上潜江又跑,幸好没有挨蹭,加了杜仲胶的妆粉勉强撑住了,但一路汗流浃背,也快到糊妆的边缘。
裴玄素撕下里衣的下摆,连续擦了两次的脸,脏的衣摆也不敢扔,直接揣怀里。
两人一起动手,飞快把妆重新描好。
孙传廷和陈英顺他们已经飞速敲晕人找了好几身的衣物来了,裴玄素和沈星迅速换上。
沈星躲在暗巷的箩筐杂物处,飞快把衣物都剥下,仅剩下兜衣小裤,又匆匆套上干净的绸衣。
沈星一边喘气一边干的,一切实在太赶太急了,这会儿谁都没有喘均气。
她直接脱了,裴玄素背对着她换衣把她挡在里面,身后窸窸窣窣换衣服声,但这会儿谁也没顾得上想其他。
沈星有点舍不得工具包袱,但这会背着是不合适的,只好扔下在地,她一身青色绸衣,看起来是个少年模样。
而裴玄素一身玄黑的武士服,高大俊美,艳丽无双,目若冷电,气势凌厉。
他一把拉住沈星的手,“我们走!”
他现在还不知东宫有多人来了,后续还有没有人来?但想来是有的,毕竟伏击他们那里就有一拨。
所以稍一思忖,裴玄素并不肯将沈星留在外面,在外面鞭长莫及,他更不放心。
东宫今日坡下所为,已经触及他的逆鳞,他某根心弦绷得紧紧一直没有放松下来。
还是把沈星带在身边更放心。
裴玄素带着十几个人,松开手,大家稍稍分前后,迅速越过大青石阔街口,从十里花楼而入。
这时候,明太子那边的人,才进去了短短百余息。
他们的速度很快。
一进去,是一个超级大的花厅,粉红彩绿,各色华灯,丝竹菲靡之声。这是一个水池大舞台,数十名衣着清凉的舞姬在上面飞快旋转起舞,水池一圈观众席,方桌无数,满满当当的人,男的放肆笑声喝彩,女的软语偎依,甚至有人已经手不停,附近叫好声不断。
无数的彩绸,无数的灯影人声,吵杂无比,裴玄素一进来扫一眼,顷刻锁定了正门进来可以走的通道。
分成了五队人,韩勃带着人冲上楼,陈英顺赵怀义等则往两边多条长长的粉巷厢房去了。
没有人有心思看这些女子半眼。
而裴玄素则亲自带着贾平冯维邓呈等三四个人,徐芳徐喜紧随其后,往他判断最可能是蔺卓卿会走的花楼工作人员通道小门冲进去。
但一行人明显不是花楼内部的人,太引人瞩目,还被拉住诘问了好几次。
最后还是闪进一个房间里,沈星匆匆披上这里舞姬的紫色纱裙,把头发打散下来随意绾了下;贾平也换上了一身红的,他净身年纪小,但阴柔感不重,看起来很清秀白皙,喉结也小。
最后裴玄素徐芳和邓呈讳冯维实在是伪装不像,就由沈星和贾平拉着,佯装被拉进来的瓢客。
后续果然立即顺畅了,除了被催促赶紧带着客人上房,下次不能走这里之外,再无阻滞。
沈星和捏着嗓子的贾平不断打听,“见到陈二小了吗?”
最后果真在尽头门口一个杂役嘴里:“陈二小?哦,从那边过去了,有一会儿了。”
“那个跛子,不知招惹什么人,好多人追!我等会就去告李头,嘿!你们这是……”
裴玄素直接勾住他的脖子,一扼,让他短暂昏迷,直接放倒。
他们匆匆往那边追了过去。
之后穿过天井,又进入一个大花厅,一路上都是觥筹交错男女无数,薄纱姬女穿梭,嬉笑纷杂。
沈星一路急赶的喘气已经平复下来了,这十里花楼精致华丽,水车冰盆都有,透体的清凉,身上的热汗也彻底收敛起来了。
就是很紧张,也忐忑,不断东张西望顾盼。
她身上穿的紫纱舞姬裙,很长,有些曳地,领口露出锁骨一大片的白皙皮肤和天鹅般的颈项,她有点不习惯的,用宽宽的纱袖掩着。
裴玄素一直紧紧抓住她的手,她也紧紧回握他的手。
她下意识贴着他握着她手的左臂。
软软的,乖巧的,不用人说,她自己一进去放衣服的房间,就自己赶紧拿了身纱裙来换。
裴玄素不方便开口,她和贾平不断询问路上花楼的人,一点都不露怯后避。
但她估计还是很紧张的,不用问人时稍稍一停,就下意识贴着她。
乖巧的,柔软的,又努力,听话得不得了。
裴玄素一半心凌厉焦急,另一半心因为她快化作一滩水了。
她能当挺拔的小白杨,但窝着你的心的时候,却能将你的心融化。
此时此刻,紧绷到极致的睃巡追踪之际。
裴玄素一刹却有个念头。
人这一辈子为了什么?
哪怕最后真的权倾天下,身边没有了这么一个人,又有何快乐可言?
复仇成功之后,估计也就空荡荡。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借巡睃望余光望了她一眼,她也仰脸顾盼,雪白无暇的脸颊,面带焦急。
也不知她想什么了?
裴玄素可了解她了,知道她肯定有情绪起伏的。
……
沈星当时是想蔺卓卿东宫的人,还有景昌了。
好在他们有徐分留下的铜片,知道蔺卓卿是在十里花楼的做工的,还有化名,一路询问,都没有跟丢。
又在一个彩楼天井和纸醉金迷的花厅而过,无数彩绸彩灯,脂粉的香味充斥鼻端。
红红绿绿,灯影明灭,她跟着前方这个人走,她紧张极了,只是穿梭间视线挪转间,瞥见她身前紧紧抓住她手的这个人影,却又闪过一丝的恍惚。
实在这个背影,她真的仰望、期盼了很久很久了。前生多年,她甚至懵懂不知道。
今生终得以牵手。
丝竹音色,嬉笑脂香,轻纱垂帷在拂动,好像呼呼风声在身边过了,悦耳又紧促。
而身前这个人,她此刻只看见这个熟悉的背影,昏暗和灯影交错,他背影是玄色的——黑中又带点暗红的颜色,好像今生要携手的他,又像前生那个坏人衮烈的背影。
肾上腺素在人紧张极了时候会狂飙,正如此刻沈星。她明明一点都不想分神的,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能耐,可偏偏这个紧张万分的时刻,她却奇异地可以让明私的情绪都在脑海翻涌起来,两者都那么剧烈,却两者都同样清晰。
前面的背影放大,时间好像变缓了,她在奔走着,被他紧紧牵着手奔向前方,走向未来。
这个好像今生,又像前世的身影,轰隆隆的在心口碾来碾去。
她忍不住细细叫了声:“裴玄素,裴玄素。”
她发誓她很小很小的声的,在这个吵杂的环境里,他却一下子回转身,揽住她,低声:“别担心,别害怕,我们应该很快就追上他们了。”
她一喜,心中另外一半的情绪随着他这个动作大涨,她下意识就着他的环搂往他怀里偎了一下,小声:“我不怕。”
你别担心我。
她这个信任无比的乖贴动作,裴玄素硬得像冷铁般的心脏都化了一下。
只可惜他也顾不上说太多,两人低声说了那么一句,脚下没停过,稍分,继续往前面快速拨开人群挤追上去。
他们很快接近明太子那边和蔺卓卿追逐的核心区域了!
这个蔺卓卿确实是个很机灵,一路不断伪装躲闪,这里是他的地头,他非常熟悉,甚至他先换了一身杂役服,最后又换上了舞娘的纱衣,又踩上疏通渠道的高跷改变身高。
后者,一时之间,明太子一行还真的暂时失去了目标,被他混淆住了。
人很多,纷纷穿梭,嬉笑怒骂,不过不同于裴玄素等人,蔺卓卿一路跑过来动静不小,明太子等人急追也是。
所过之处,不小的骚动。
明太子一行人先砸了金元宝,按下阻拦的人,最后不得不把南下特地携带的景氏家徽扔出去了。
他没有这么多时间应对花楼负责人,紧急追寻蔺卓卿,这里人这么多这么复杂,明太子厉喝一声:“滚!”
那个老鸨和花厅看场接过家徽一看,慌忙退后,不敢在阻拦说话。
明太子立在大花厅的二楼栏杆之后,不断巡睃,慢慢往前踱步。
而他无意之间一侧头,裴玄素?!
明太子心一凛,当即偏头遮挡他的脸,冲张蘅功胡善等人一抬下巴。
张蘅功胡善等人大凛,东西提辖司的人竟然来得这么快?!
他们赶紧掉头往明太子所示的方向冲去。
明太子在廊柱后往那边瞥了两眼,垂了垂眸,他毫不迟疑立即掉头往蔺卓卿失踪的方向去了,高子文郑密等人紧随其后。
层层轻纱拂动,人声笑声丝竹声,裴玄素突然一侧耳,他竟听见了明太子的声音!
那个清润疏朗微带焦尾的独特韵味嗓音,此刻褪去清润,凌厉而摄人。
裴玄素心一凛,倏地抬眼,在此时,他视线越过层层的垂帷和人影,望见香木走廊尽头的一个大花厅的二楼,一个青色的轻纱垂帷侧,高子文的侧脸一闪而过!
己方已经追上了蔺卓卿和明太子了!
明太子竟然亲自来了吗?
——看来他没有猜错这个机械总图是什么,这一下,还真直击核心了!
观高子文沉焦的神色,不断巡睃,显然还没得手!
只是不等裴玄素迅速逼近,张蘅功胡善等六人已经掉头往这边来了。
裴玄素身边高手不少,明太子是知道的。所以他遣过来的这七个人,要么已经独当一面,要么就是他本人的贴身暗卫,都是当世最顶尖的一等一高手,并且全都是盛年巅峰期的——不亚于当年两仪宫皇帝身边的仇焰。
裴玄素身边同样量级的,一个他,一个邓呈讳。
韩勃赵怀义带队往另外方向去了,不知发现了他们留下的暗号跟过来没有?
六对二。
但现在绝对无法硬碰硬。
裴玄素等人一滞,不得不迅速急退,张蘅功胡善等人往这边快速而来。
危险来得非常突然且快。
身边纷杂的人流,不断有姬女和客人碰到他们的肩膀身体,裴玄素他们迅速退到香木长廊的尽头,然后被堵住了,身后是墙壁,连窗户都没有。
不过两侧有房间,这房间一阵阵的让人迷醉的香薰,两边半开的房门,房内各自有个妖娆姬女在房中搂着个小生在贴舞,已经在交脖缠磨起来了。
一个个大大的房间,内里人不少,都是一对对的,男的带一个已点好的姬女,台上表演越来越火热,观众一对对动静也越来越大。
这长廊尽头,除了两侧的房间,还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木楼梯,但很窄,上下人不少,冲下去估计一下子就被塞住了。
无法绕路追上去。
那边不断推开人迅速往这边来,抱怨声骂声不断,越逼越近。
一旦短兵相接,他们这边必要死人;并且抢这个蔺卓卿也彻底宣告失败告终了。
裴玄素呼吸很重,走到这一步了,他是不可能甘心功败垂成的。
推搡声紧随其后,在场所有人神色的都不禁狰狞了起来,是不忿,是急切的!
裴玄素神色阴沉凌厉,电光石火,他瞥一眼两侧的房间,和邓呈讳及冯维对视了一眼。
裴玄素迅速侧头,很极低的声音迅速在邓呈讳和冯维耳边交代了两句。
贾平徐芳徐喜也隐约听见一点。
仅仅一瞬低语,他们几乎毫不犹豫,各自推开两侧的隔扇门,闪了进去。
正好他们也有男有女,也穿有穿姬女纱裙的,裴玄素拉着沈星,邓呈讳冯维簇拥着贾平,各自混进了两侧房间那些观看现场表演的靡靡观众之中去了。
徐芳徐喜迟疑了一下,但裴玄素沈星一男一女伪装正好的,在近身保护但带来更高的风险和避开带走危险的两者间,他们很快选择了后者,也簇拥贾平进去对面房间了。
裴玄素的武力值,哪怕以一敌几,也足以暂时保住沈星的,他们就在对面。
时至今日,他们已经确信,裴玄素不管什么情况都会竭尽全力去保护沈星的。
短短一刹,闪过不少思绪,紧张的氛围,但徐芳徐喜两人对视一眼,匆匆迈步同时,心头都不禁有几分百感交集。
……
这些房间又窄又长,垂纱靡靡,没有椅子,遍地坐毯,各种家具都是镂空的,方便观看表演,也方便搂着点好的姬女现场就做——这其实就是一个个群靡小厅。
裴玄素吩咐完邓呈讳和冯维之后,旋身推开身后一扇门带着沈星进去,两人飞快在房间找了个屋柱边靠里的位置,用轻纱挡一下,佯装也拥抱在一起观看表演一边亲吻。
他用极低的声音在沈星耳边说:“先等一下,稍候邓呈讳会伪装我,找机会破门而出,将人引走。我们继续追。”
沈星“嗯”低声应了一下,她忍不住也很小声:“你说,景昌在吗?我们能追上他吗?”
“现在追上也没用。找到症结,才能彻底解决它。”
裴玄素唇微动,低声说:“只要抓住蔺卓卿,我们就抓到核心了。相信我,很快会弄清楚,会可以的。”
这个答案其实没有很出乎意料,沈星乍听失落,但须臾她就重新提起精神,“嗯”答应了一声。
裴玄素的沉声总有一种让人笃信力量,在他身边沈星总觉得很安心。
她下意识贴进他的怀里,把脸贴着他的肩。
裴玄素拥抱住她。
沈星稍稍平复一息,赶紧松开一点。
两人侧耳聆听门外的走廊,眼睛迅速把这个大房间扫了一眼,只是扫到中央的表演的时候,两人都不禁顿了一下。
中央荼薇花大圆毯上,那个舞姬和小生已经进行到实体表演的阶段了,那小生脑袋埋下,啧啧有声,舞姬的啊啊声像钩子似的。
平时还好,裴玄素看这样的表演他大概就当两个交-合的人形动物,他连眼皮子都不带动一下的。
沈星也是,她倒不会不为所动,但最多就尴尬不好意思。
但此时此刻,有这个人在身边,两人瞥了一眼,闪电移开,又对视一眼,异常尴尬和脸热。
裴玄素轻咳两声,赶紧侧头,凝神留意门外动静。
沈星也是。
可两人是抱着的,彼此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的温度和身体,到底是不一样的。
屋子的熏香是特殊制的,淡淡的催情作用,不透风,随着那啧啧和啊啊声,渐渐的,有点燥热起来了。
门外张蘅功胡善等六人已经后脚就到了,分了三人以及顺着楼梯冲下去,但很快冲回来两人,耳语两句,张蘅功胡善很快将重点怀疑对像放在这长长走廊两侧的十数个大房间里。
他们一个一个房间走过,在外面锐利双目巡睃,扫视房内的男男女女每一个人。
能不能过关,就在这里了!
裴玄素心里其实很焦急,担心蔺卓卿没挺住。
但此时此刻,被张蘅功胡善等人发现他绝对是最糟糕的情况。
沈星小声:“要不,你也……”
她将他的手放在她的锁骨之上。
因为房间里头的人,都已经各自搂抱成一团,开始行那种事情,不少姬女的上衣已经剥了,百花柔软,香风扑鼻。
在众人都躺倒的情况下,他们坐着就很显眼,裴玄素和沈星也赶紧上下扑倒在坐毯之上。
但这样也不行,还是显眼。
心脏咄咄狂跳,两人心里也担心隔壁的邓呈讳徐芳他们,但此时此刻,那边没动静,他们得先稳住自己。
裴玄素赶紧扯了发髻,一头长发如瀑,挡住了他的颜面——室内酒意激动头发凌乱的男的也不少。
他直接跨.骑在沈星,好像旁边的人一样。他迟疑了一下,但双手放在沈星的肩膀,一扯“嘶啦”一声,但这里的纱衣太过轻薄了,他估算有误,竟直接撕开一片。
这是兜衣纱裙,为了配套,沈星连兜衣也换的,这个一个撕扯,直接笋尖半露!
此刻两人紧张又热汗,一直全身贯注关注着室外的脚步声和隔壁的动静,裴玄素估计邓呈讳徐芳那边撑不了多久了,靡靡香息,他汗水滴下来。
谁料突然来了那么一出。
恰好外面脚步声行到过来,一双锐利的眼睛透过镂空的隔扇盯着室内,睃视往这边。
是张蘅功和胡善,这两个人,身手连裴玄素都有种心头一凛的感觉。
他几乎是马上,就捂住了香笋,以免被人窥见。他长发如瀑,披散,一身暗红玄衣,居高临下,俯身亲上她的颈侧,从耳垂下颌线一路至肩侧。
谁也没想到,竟然在这种情况下,两人有了这样的关系突破。
他呼吸急促,唇下的力道很大,到最后咬了沈星的香肩一下。
那种一路清微刺疼,到骤痛的感觉,沈星不由“呃”蹙眉一声。
事实上从刚才开始,她从隔扇门无意中往回一瞥,他长发如瀑,披散凌厉,有一种极致艳丽又阴柔摄人的感觉。
只是一眼,沈星就不禁愣住了,她无法抑制,心脏颤栗了起来。
前世,裴玄素这般骑过她无数次,两人也不是天天都吵架的,矛盾中,也有妥协和稍缓的时候。在花架下、窗畔的矮榻侧,也不一定是做那种事,嗔怒嬉闹,他每每都要压服她,这个动作经历的千百遍。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批头散发极致艳丽阴柔的模样,她更是见了无数次。
两厢合一,方才乍一眼,她仿佛见到了他前生的模样!
沈星不敢说话,她嘴唇哆嗦着,口型:“裴玄素,裴玄素。”
她连手足都战栗起来了,忍不住伸手抱住身上的人。
裴玄素侧回头,她又清晰看见他这张年轻不少且眼神也有些不同的面庞。
前世今生,仿佛在此刻混为一体。
紧接着,裴玄素俯身,从她耳垂一路到肩膀,还手他双手陡然一握的感觉。
裴玄素只是下意识,但偏偏就是这种流露本能喜好的下意识动作,沈星“轰”一声。
紧张到极点的氛围,此刻的颅内轰然而炸!
这些动作,都是前生那个“他”标志性动作。
他的阴冷、喜怒无常,时时阴鸷又动作间又添些阉人特有的阴柔锐利,但实际上,他是个自傲而霸道的性子。
可以一直磨着她,从得手后每一天晚上从不缺席,一直折磨到她愿意服软为止。
所以他的动作都是这样让她微微刺痛的,狠狠咬上一口更是经常有的事。唇最爱从耳垂到下颌线到肩膀,还有双手那个陡然一握的动作!
简直就是一摸一样。
沈星此刻连心脏都颤抖起来了,这种极其私密的动作,一下子重重搠中了她心内最柔软的地方。
她一下子都有点承受不住了,又突然热泪盈眶。
客观上,前世今生确实是一个人来着,所以沈星并未花费很多时间,她就说服了自己接受了。
并且她才刚发现,她对二哥也是有感情有喜欢的。
一辈子细水长流,她可以爱他一辈子,直到永远。
其他复杂的,她也不去想不去难为自己了。
她现在就很幸福的。
她是这么感觉的。
但是此时此刻,她刻意忽略刻意遗忘的那一段,随着裴玄素今天这个披发模样和流水行云般的动作,一下子戳中她的心!
沈星眼睛一下子的热了,她从来没有这么一刻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这真的就是一个人啊!
沈星低声喃喃,紧紧搂着他脖子,“裴玄素,裴玄素,你别总是这么用力,我好疼的。”
她声音有几分委屈,又不自禁带上了一点撒娇。
房外房内,这个靠里的角落,她连身躯都战栗起来,不是冷的。
裴玄素也是连头都微微晕眩,这种火热的接触,她的紧紧相拥,姿势和状态和身边这一双双一对对的人融为一体,他一边竖着耳朵听着走廊,另一半却是浑身都炽燥了起来。
他咬了一下她的肩膀,回到她的唇,和她深深拥吻,可唇舌交缠许久,厮磨得他快要喷火一般。
这一刻,要不是理智在,他都要把蔺卓卿和明太子抛在脑后了。
她突然热情得不得了的紧箍和回应,哪怕明知是半演,他都快喷火了。
她呀,永远都那么乖巧可人。
还突然这么热情,弄得他舌根都痛了。
可偏偏就是因为理智还存在,裴玄素非常清晰地听到了那个“总”字。
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他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沈星骤然一醒。
其实这些房间的熏香都是特制的,越激动都晕眩脸红心热,但裴玄素突然停住的动作,让沈星的情绪和理智都一醒。
裴玄素慢慢直起身,直起一半,披散的长发笼罩,遮住门外的视线。
他那双漂亮丹凤目和剑眉斜挑上扬,一旦沉下脸的时候,看起来相当凌厉。他城府和权位到了至今,眸底漆黑深沉一片,裴玄素不高兴的时候,仅仅一个收敛神色的面无表情,已经相当让人胆寒心颤。
沈星初时有些茫然:“……怎么了?”
她原本还沉浸在两人是一人的那种心颤喜悦中,见他这样子,不禁这怔住了。
然后她就想起了刚才那句,“你别总是这样”。
沈星本来觉得没什么的,确定关系后,裴玄素要是问她,她会告诉他的。
可他这个突兀动作,让她不禁心里有些惴惴起来。
方才心里那些喜极而泣的情绪,不自觉按捺下来。
她脸颈和肩膀还有一双笋儿,被他弄得牙印嫣红狼狈不堪,还细细喘着气,但这一刻她眼神有些不安。
可现在并不是说这些事情的时候!
裴玄素有千言万语,但他耳聪目明,听力极其敏锐,他突然听见那已经在这条长廊巡睃了两个来回的脚步声,在对面房间陡然一顿!
裴玄素飞快扯好撕破的紫纱,并迅速拉过隔壁解下的另一件同色纱裙外衣罩在她身上。
与他扯衣的动作同时,“轰隆——”一声巨响!对面房门陡然自内被破开。
邓呈讳贾平徐芳徐喜他们四男一“女”,先是打晕了隔壁的人,把姬女夺过来,把三个昏迷男的披件纱弄个交叠姿势。
第一轮糊弄过去,但接下来就不行了。
他们低声商量,一直在换位置,最后由徐喜和贾平留下,邓呈讳冯维和徐芳突围,直接离开这个花楼!
按计划把人引走,给主子制造迅速追上去的机会!
邓呈讳非常熟悉裴玄素,起手和动作模仿得非常像,披头散发,直接自隔扇另一头踹破,凌厉冲出,直奔明太子先头那边大花厅,冯维徐芳紧随其后。
张蘅功胡善等立即追出了四人,狂冲而出,前面邓呈讳徐芳随意找了个地方冲出“追去”。
于此同时,裴玄素陡然暴起,隔着隔扇重重一剑,当场捅中了一个高手的腹部。
后者重伤,当即就蹬蹬倒退几步!
韩勃带着小队终于循着暗号找到这里了!
“你们走!这里交给我——”
韩勃厉喝一声,唰一声抽出长剑,一个重伤,他可以以一战二!
沈星也顾不上想其他,急忙拢紧新外衣,冲出房门。
裴玄素单手握住她的手,掉头往明太子刚刚离去的大花厅急掠而去。
因为刚才的大动静,大花厅一下子大乱,裴玄素眉目凌厉,倏地扫一眼整个大厅。
沈星往斜前方一指:“刚才他们是从这边来的!”
裴玄素直接一掠而过,他扯住一个龟奴的衣领,厉喝:“说,陈二小哪去了?!”
沈星一瞬不瞬盯着这边好几个花楼的姑娘和小童侍,她立马就发现其中一个小童眼睫一颤手握住往后一缩。
她马上喊:“他知道!这个人知道!”
但就在此时,外面突然喧哗起来了,风呼呼灌进来,一阵滚滚烟火的呛人味道,外面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官兵放火啊!快走啊——”
一下整个花楼都大乱了。
裴玄素顾不上其他,他单手抓住那个小童,喝道:“星星,跟上我!”
那个小童吓得哆嗦,急忙一指,“我就看见陈哥从这里西下去了!我还要上值,后面不知道了!”
裴玄素将小童往后一甩,张韶年立即接住了,一张嘴被烟呛得咳嗽几下。
裴玄素拉着沈星,已经冲小童指的方向疾冲而下。
他神色阴冷,沉沉厉色至极。
都到了这份上,蔺卓卿他绝对不能失手!
时间过去其实才过去短短数百息,蔺卓卿既然能在明太子眼皮子底下失踪,应该没这么快被逮住的。
现在就看他快,还是明太子快?!
还有,哪个该死的东西放火?!
裴玄素冲到最底下,沈星直接从四五级阶梯上跳下来,他单手一展臂就把她接住了。
两人的默契现在超好。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条手臂遒劲有力,那双丹凤眼凌然映着远方的火焰,一点纁红在漆黑的瞳仁跳动,凌然又侵略感,峥嵘毕露。
他深深看她一眼,眼神里有种浓重的莫名情绪,迅速掉头,扫视一眼,往前而去。
沈星被他带着。
张韶年等人也是同样的凌厉神色,冲下来立即跟上!
第92章
到了这一刻,机械图的争夺已经到了白热化了。
虽然明太子已经得手了,但杀蔺卓卿灭口同样重要。
否则他的计划将可能出现非常多不可控的风险走向!
裴玄素当然亦知道。
在这个紧要关头,突然一把大火,映红半边天。
……
火是寇承嗣放的。
已经入夜了,连日雨水半天暴晒,暮风有种闷闷的潮热,吹得人内鼓噪。
寇承嗣确实有些能耐的,接到裴玄素关于夏以崖的信之后,紧接着的对峙中当机立断把圣旨一抛——这是裴玄素上禀请示过神熙女帝后,抽了卷轴折叠方便携带的,和普通圣旨样式不一样,给寇承嗣的时又用油布包裹。
对方反射性一挥剑,割破了圣旨。
寇承嗣厉喝:“九族不想要了?!”
漕军气势一弱,刺头消音,寇承嗣窦世安立即带着禁军宦军挺进,直接登上粮船,步步紧迫,很快就过江了。
一路飞鸽传书都不断的,寇承嗣窦世安李仲亨等人带着千余的禁军宦军先头部队直奔东郊的十里花楼。
景毓秀带着景氏和封军对峙片刻,到底不敢拿整个弥州景氏来冒险,后者被压下来了。
寇承嗣迅速下令,将整个十里花楼围拢住——这时候,稍慢一步的后半南衙禁军、羽林卫、宦营宦军也到了。
合共两千多人,围拢一个十里花楼还是足够的,并且弓箭手已经待命了。
可到了这里,却有一个难题,十里花楼太大,里面人太多了。裴玄素已经令何舟飞鸽传书大部队,东宫正在追杀一个关键人物,所以才追逃进了十里花楼。
这十里花楼熙熙攘攘的,里面连花楼的人和客人,怎么也得有个数千,地方又复杂,围拢可以,但进一步入内搜所却是办不到的。
争分夺秒。
——所以裴玄素才会只让寇承嗣围拢关门,不许进出,这十里花楼想必门很多,他担心蔺卓卿从某个门跑了。
至于第二点,搜人只是一个恫吓动作,用来给予东宫的人和蔺卓卿紧迫感的。
但寇承嗣却有自己的主意。
“现在怎么办?”窦世安李仲亨等一看就眉心紧蹙,这花楼简直就是一个小型坊市啊,里面这么多人,搜都没法搜,万一让东宫的抢先把这个重要人物给杀了,那怎么办?!
云吕儒和冯景垣还在前面正和景氏的人交涉压制——云吕儒陶兴望和卢凯之等人一路都没掉队,直至江边,他们水性不算很有把握,这才停下来,和寇承嗣他们一起过来的。
云吕儒如今是官身,口才又好,正好继续和景氏扯皮,而寇承嗣窦世安李仲亨等人已经飞马直奔花楼正门了。
寇承嗣扫了左右一眼,他很快就有了一个主意:“东边是上风位,放一把火!人就都出来了。”
堵住其他门户,只开放几个,出一个关押一个,直接征用附近的大院全部限制行动,一个个甄别。
虽大概率重要人物和东宫的人不会因为火势,从几个正门出来的。
不过这样一来,里面不是迅速清空了?
东宫的人和那重要人物成了标靶,禁军进入,立即就能进行搜索。
当然,也有可能里面的争夺在此之前就结束了。
但这样的变化,必然是有利于裴玄素一方的。
短短一刹,寇承嗣迅速就拿定了主意,“裴玄素不至于那么逊的。”
说的是被火势波及受到伤害甚至致命,寇承嗣并不觉得裴玄素会这么逊。
这个办法倒是有利于己方的,只是……
窦世安等人一听,眉心不禁一皱:“这不行吧,这样的天气,在上风位放火,岂不是一烧半城?!”
南方民居木质居多,并且今天出了大半天的大太阳,木墙木壁和树木都已经晒干,一把火放下去,绝对一烧一大片。
火势难以控制,也根本来不及通知百姓撤出啊!
这得多少的民宅财产,并且波及不少人命!
不说窦世安李仲亨林麟,就连已经迅速交代了李仲亨并准备冲进花楼的何舟和朱郢,甚至附近的羽林卫和宦卫,所有人不禁面面相觑,看向前面马背上的威风凛凛的寇承嗣。
窦世安咬着牙关驱马上前,低声:“万一逼反了景氏,那该如何是好?”他和寇承嗣都是知道南方十一门阀的相关信息的。
在场有一个算一个,哪怕何舟李仲亨等阉宦及底下的宦卫宦军,他们这些年作为神熙女帝的刀俎,也算做了不少让人发指的坏事,譬如罗织罪名,譬如抄家灭族。
但一烧半个郊城,他们还真没做过。
至于窦世安吴柏唐甄等等由上至下的文臣武将,虽或主动,或不得不被夹裹,在朝堂地方争权夺利,参与党争,你死我活,可他们从没想过刻意火烧半城致使无辜百姓因此丧命的事情。
寇承嗣断言:“景氏此刻在迟疑,他们就断不会反!”
朝廷和南方十一门阀,后者处于绝对的弱势,没有合适的时机,不会背水一战。朝廷不动,他们绝不会轻举妄动。
更不可能单纯因为景氏这点私人恩怨而反。
毕竟,抚慰使团南下是有正经事做的,不是故意来找他们茬的。
寇氏的核心党羽黄郎政事何继昶、礼部侍郎李应几人、甚至鄂国公府寇承嗣本人的私人幕僚许蕴伍无瑕,也不禁说:“公爷/东翁,这不好吧?……”
可寇承嗣举手就压下去了。
他是副使,裴玄素不在,他拿的主意,当即就令心腹的南衙禁军上前,沉声吩咐几句。
后者锵声领命,带着一队人点齐火把就往东边去了。
窦世安林麟和李仲亨对视一眼,皱眉沉沉,但只得赶紧腾些人手,紧着去通知疏散。
……
再说沈景昌那边。
他们是正常速度的,后续落在明太子后面了。
渡江的时候,正好漕军已经接信,江面临时管制,很快东西提辖司及寇承嗣等禁军大部队赶至,剑拔弩张对峙之中。
他们几人也被拦在江的这边。
常尚峰安慰他,说:“没关系,有同伴在城的那边,已经放了飞鸽传书过去了。”
徐分急忙问:“那蔺公子?”
常尚峰笑笑:“没事,放心,一起带回来,你们可以帮着劝劝。”
徐分遂放心,又问:“那那边这么多军马和禁军,这是……”
常尚峰说:“那是太初宫的人,裴玄素大概已经过去了。”
沈景昌一边听着,一天举目眺望那边的江岸。他们站得远,正打算绕路渡江,日暮黄昏,很多东西都成了一片片黑影,他怎么举目去望,也没望见沈星和徐芳他们。
只得掉头绕到十里外的上游,才总算找到漕船尽头,有一条小船愿意冒险载渡他们,就过江了。
这里距离十里花楼更近,他们来到的时候,其实刚刚好赶上趟。
不过常尚峰几人并未告知沈景昌和徐分,刚找了个客店进房住下,常尚峰几人私下接了一个信,立即提剑匆匆出去了,就留张旸陪着他们。
包的是一个小院,夜阑静,和徐分说了几句,让徐分赶紧去休息一下,沈景昌就着木盘的冷水把洗了几把手脸,他呼了口气,在窗前的方桌坐下来。
其实这个时候,沈景昌对明太子比皇帝甚至神熙女帝好感度都要高,因为如今的暗阁,基本不出那些阴暗的刺杀和其他任务,日常做得的暗卫工作。
暗阁里面,不仅仅沈景昌,其实很多人都肩膀一松,觉得现在就很好,回顾前尘对比现在概叹种种,都很珍惜如今的平静,盼着明太子获胜。
沈景昌深呼吸一口气,他现在也没别的想,就一门心思想着先把徐家从这个漩涡里拉出来再说。
那么多人为他们家几个人卖命,他总得把他们安排好了。
不然就算让他私活,他也苟活不下去。
还有家里,四叔爷爷当这个沉默的人质也足够久了,叔爷爷抚养他长大,他必定要把他接出宫让他安渡晚年才行的。
大姑,大姑的身体,大姑苦苦为他们撑着,无论如何,他总要在大姑去世之前,让她看见全家安然无恙。
还有二姑和二姑夫,他来前,大姑父私下给他透露,已经有一点二姑和二姑夫的消息,应该能安然一家回归的。
沈景昌最后想到沈星,江边举目眺望时,他极力看,可惜都不能看见沈星和裴玄素。
小姑姑的话,她现在站队太初宫了。
太初宫是东宫的死敌,两龙相争必有一殒的!党羽非死即伤。
沈景昌当然惦记小姑姑,但他想着,惟有家里先从这白热化的胶合局势抽身出来,对小姑姑才是好的。小姑姑不是核心人物,想的话,也能出来的,不是大事。
至于裴玄素,暂时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当务之急,赶紧把自家带出来再说。
对于裴玄素这个人,沈景昌也是真心复杂,但只要小姑姑喜欢那人,那……他也就把对方当小姑父了。
——他和沈星差不多大,两人是一起长大的,感情和一般姑侄不一样,也更深得多。
徐妙仪气得骂,沈景昌也只是默默听着或看着信,虽不像沈爹那样全然接受,但到底还是更偏重沈星的意愿的。
那人那么厉害,连太子殿下都视之为对手,他肯定能自保吧?
到时候,看他怎么样想法?如果愿意,也一起过。
沈景昌叹了口气。
思绪百转千回,坐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自己一整天没喝水口渴,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是糙茶,苦涩的烫,不过这些年沈景昌什么没吃过,端着连吹带啜喝了两口,可不待他再多喝一口,忽然听见喧哗和奔跑的声音,“不好了!走水啦——”
有禁军仓促奔走的催促声,“快快,快快,你们快走啊——”
“别要了,赶紧走赶紧走——”
在自东都南下之前,沈景昌从未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情,被小二重重擂门,跟着人流一路飞奔往江边。
火光已经映红了半边天。
哭声,骂声,整个东郊混乱成了一片。
沈景昌竭力拉着徐分,徐分瞎了一只眼,左眼被烟一熏有点睁不开了,他拉着徐分跟着张旸一路随着人流飞奔。
张旸焦急不断回头。
沈景昌也是不断在回头,冲天的火光之中,不知为什么,他激动高兴了半天的心,被这冲天的火势拉着,沉坠了下去。
徐分已经说了蔺公子在十里花楼工作了。
不过他是掮客,晚上一般不上值的。
身边的人流乱哄哄的,都说是官兵放的火。
这应该是真的。
张旸说他们在此等着便可,沈景昌松了口气,只是心里那种沉坠的不安感,却并未因此彻底消去。
……
木质的民居火势蔓延非常快,不多时,就扑向十里花楼了。
裴玄素他们中部偏后一点的位置,火还没到,烟雾江风大被吹散没有笼罩。
但仅仅这样,也呛人得很了。
沈星简直了,“谁啊!谁放的火?!”
赵怀义破口大骂:“肯定是寇承嗣了!”
裴玄素深呼吸一口浓郁烧灼呛烟味的空气,低咒:“这寇承嗣简直疯了!”
一行人赶紧撕下衣摆折叠,打翻茶壶酒壶,把厚厚的棉布绑在自己的脸上,当即心肺一清。
沈星和贾平的衣物都是纱布薄绸,裴玄素直接一撕两块,松开她的手,先给她系上了。
淡淡的蓝色烟雾,身遭哗然大乱奔跑,裴玄素的手在她脑后飞快动作,沈星也赶紧拿起另一块,踮脚给他系上。
裴玄素微微蹲下身躯。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裴玄素多聪敏的一个人,他瞬间就有所猜想了,要么她心里藏着的那个人就是……只是这很不合理,为什么从前到现在,她总是要对自己保持距离呢?
至于另一个猜想,就让裴玄素的心瞬间沉下去了,她肯定和那人做过,情动恍惚,把他当成那个人了!
那人估计也猛,反正床笫不是温柔的,她才会脱口而出。看他反应过来生气了,她才会惊慌失措和露怯。
真的是越想越像,越想越合理!裴玄素心肝像被死死拧着,嫉恨生气让他恨不得一脚就将身边这些东西都踹翻了,明太子那伙人砍成十八段。
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大火烟雾,两人又下意识都先紧着对方,一时之间,裴玄素的心简直又酸又涩又难受,偏有舍不得骂她一句。
见她有点小心翼翼看着他,他都恨不得咬她一口,可那轻颤的鸦黑睫羽微微动的,看着有种一碰就容易破碎的脆弱感,能感觉到她的小心翼翼观察他。
裴玄素气又气不起来了,心里又酸又软,根本就舍不得,一腔嫉恨和难受只自己憋在胸臆。
一行人迅速把挡烟的布巾绑好了,给那个小童也绑了一块,提着他往前方疾冲而去。
不得不说,这场大火还真的一定程度歪打正着。
让争夺一下子变得紧促而激烈了起来。
明太子这身体,根本经不住烟火熏烤,一嗅到烟雾,他脸色登时一边,咳嗽了几声。
身边的靳渊高子文等人立即撕了多重的棉巾,打湿给他重重围上。
明太子这人身体不好,但却极其敏锐,他扫视一圈,一步接一步往前走,假山、流水、灯廊、花厅,人声奔走喧哗,他往前巡睃着,身边靳渊高子文等人持刀剑不断推开冲过来的人。
他们逆流而上,却非常精准地,越来越接近蔺卓卿的藏身房间。
蔺卓卿一身姬女纱裙,脸上画了浓妆,刚匆匆插了个钗子,他就听见逆流出现并迅速逼近的声音,他一骇,绷紧伏在房内窗牖的底下,一动不敢动。
千钧一发。
裴玄素已经率人追上来了。
并且陈英顺顾敏衡两个小队被大火惊动后迅速掉头,发现暗号,往这边急赶而,和邓呈讳冯维及胡善等迎面遇上。
邓呈讳冯维徐芳被追上,一度异常惊险,但很快被发现了这并非真的裴玄素,胡善四人厉喝一声,就要掉头,被邓呈讳带着冯维徐芳死死缠住,险象环生。
陈英顺顾敏衡小队出现,立马一个带人加入援斗,另一个带人火速往里面冲去。
叮叮当当,很快就见血了,喧哗的奔走声,人流却比刚才稀疏了一些,但还有。
靳渊高子文等人苦劝:“殿下,您先出去!待属下们来,属下必得将蔺卓卿杀死的……”
明太子不听。
他一步步往前巡睃,越来越接近蔺卓卿藏身的姬女房间,一个房门被彭地推开搜过。
就在这个时候,裴玄素突然冲赵怀义抬了抬下巴,冲后方示意了一下。
赵怀义秒懂,立即带着两个人往后方冲去。
——现在谁也还没找到蔺卓卿,前方明太子的一群人的动作已经非常明显了。
裴玄素想要明太子的命,但绝不是现在!
现在想要对方的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这个千钧一发之时,裴玄素心生一计,立即示意赵怀义去退后。
赵怀义“匡当”一声弄出大动静。
裴玄素一行人立即掉头往他的方向冲过去!
前方明太子一行蓦地转身,烟雾缭绕,明太子厉喝:“追——”
一行人放弃踹房间门,立即掉头冲那个方向追去。
蔺卓卿简直吓出一身的大汗,他咬着牙关,马上掉头,冲往后面的窗门,推开,一翻窗出去了。
孙传廷张合徐喜和沈星站在花厅的门槛后面,屏住呼吸盯着,不远处一群人飞速掠过,被一个人背上的那个很高瘦的青色素衣人,必然就是明太子了!
但沈星他们也顾不上理会,他们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明太子他们过来的方向。
果然,一会儿,某个房间的后方动了一下,一个茜红色的纱衣的身影翻出来,一角红影一闪,很快就汇入了乱奔跑向大门避火的人流之中。
快追!
呵,这蔺卓卿竟然伪装成姬女,并且背影还很像,要不是死死盯着,恐怕还真让他给跑了。
沈星孙传廷张合和徐喜急忙往那个方向拔腿追去,并且他们还在门框留了个暗号。
明太子很快就发现不对了,他咳嗽着,厉喝:“掉头!那是假的——”
他咬牙切齿,一行人迅速掉头,裴玄素那边打算分人和沈星汇合,见状他当即咒骂一声,带着人立即掉头而去。
蔺卓卿跑进一个院子就不见了。
他终究腿脚不好,即便多年增高鞋子行走如常年,急跑起来还是及不上追兵,他不得不冲进一个大院子里。
这个有水有假山有阁楼有水井什么都有的大院子,原来是营业的院子,后来用作工作人员之用,储满了酒坛、柴炭、熏香、茶碗杯盏,洗的用的左一堆右一堆,不过人已经跑光了。
沈星跑得胸腔都火辣辣痛,喘息如牛,但他们紧随蔺卓卿而入,一进去就直望和直冲四面墙,确定对方没能跑出去。
外面已经激烈打斗了起来。
长剑入肉鲜血喷洒的声音,沈星负责盯着一面墙,她很紧张,既担心有敌方的人冲进来,又担心裴玄素会负伤。
烟雾越来越大,火势的红光已经照到这里了,她屏息把脸上的棉巾又湿了一次水,紧紧系上。
现在双方势均力敌,就拼明太子坚持不住。
可她都忍不住咳嗽起来了,她真的很担心裴玄素他们,剧烈的打斗必然带来急促的呼吸。
大家咬着坚持着。
沈星拚命眨眼睛,熏得太难受了,紧紧盯着院子门口那边。
最终,明太子撑不住了,他呼吸越来越短促,再下去,他怕是得死在这里。
高子文等人连声急呼,要留下来,他出去。
但明太子深知,势均力敌的情况下,他带走靳渊几人,留下来的必败无疑,必死无疑。
他恨极了!
又一轮激战,火花四溅到分开,裴玄素随意一束的乌色长发在滚滚烟雾的风中扬起,一身黑衣,眉目凌厉,犹如夺命修罗。
明太子站在房廊之后,他眉目扭曲了一瞬,恨到了极点,心绪如电,厉喝一声:“撤!马上撤——”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明太子恨喝一声,靳渊背上他,一行人趁着杀分开的瞬间,掉头择了个方向疾冲而去。
一冲出禁军的包围圈,立即放了信号箭,将所有人都召回来。
弥水江边,明太子被呛得唇色艳红面惨白,他俯身掬水,连续多次,才勉强去了被烟呛的难受之意。
船已经等在岸边,他回首,冲天火光,失之交臂没有杀死的蔺卓卿,他恨极了,狠狠一踹:“走!马上回圣山海——”
……
明太子已经猜到裴玄素下一步了,恨极,但亦不得不连夜兼程赶回圣山海去了。
只是裴玄素现在说那些还早着呢。
明太子等人一退,赵怀义等人立即有些忍不住,连连咳嗽眯眼起来。
连裴玄素都咳了两声。
他立即带人,冲进了那个大院子。
沈星、张合、徐喜、孙传廷,一人一面墙,牢牢盯着,保证蔺卓卿在这个院子里。
只差最后一步了。
这样的火势,最多一刻多就烧到这里来了,但他们不能等到火烧过来才走的。
他们最多只有半刻钟的事件。
裴玄素厉喝:“马上搜!必须要把蔺卓卿翻出来——”
他一声令下,所有人立即分头去搜,期间韩勃陈英顺邓呈讳等先后杀死或离开了敌人,不退反进,往这边疾冲而来。赵青带着的几名女官也是。
个个或鲜血或狼藉,杀气腾腾或喘息,急忙重新打湿的巾帕,紧着就搜。
现在人多了,沈星不用不错眼站在墙边,她急忙拧了帕子跑过来,给裴玄素换上。
他一身玄黑窄袖的武士服,单手持剑,半身鲜血喷溅,长发仅用一条撕下的带子束上,微乱扬拂,双目微见赤红,杀气腾腾,妆容几分阴柔艳丽又极致的凌厉摄人。
沈星被他这副像极了前生的样子弄得心肝都□□,但她又清晰知道,这是这辈子的裴玄素。
她喊的二哥。
骑在她身上亲她吻她的男人。
两辈子同一个人呢。
她急忙把棉巾递给他,裴玄素呛得难受,立即接过换上,呼吸才稍稍畅顺,他换了个手拿剑,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
这等关头,所有人都亲自动手,包括裴玄素。他和沈星亲自察看了很多可能会有暗格暗道的地方,但事实证明是没有的,一个普通青楼院落,并没有这么高级的东西。
可蔺卓卿找不到。
人不少,找的速度很快,几乎挖地三尺了,连杂草都犁了一遍,最后只剩下一个脏兮兮的原荷花池。
韩勃陈英顺张韶年他们急得,立即把刀剑一扔,就要亲自下去了。
“别!”
沈星也很焦急啊,烟雾真的越来越呛人,站在这里个个汗流浃背,但她站在荷塘边,对着她刚才负责守的那边墙,墙东侧边缘有个水井,她突然心中一动!
“那个水井!我刚才站那边的时候,感觉那个水井很深!”
南方的水井,一般都不用看的,因为很浅就出水,普遍都是一个成人高,底下堆些鹅卵石,一个成人盘腿坐井底都有些嫌窄的大小。
那口是废井,看积灰程度,院子的人嫌远嫌井口窄,一般都用另外两口。
贾平说:“可我刚才用竹竿捅过,不深,是枯井。”
一个说感觉深,一个说竹竿捅了浅?
裴玄素立即快步往那口井疾冲而去,抄起竹竿,他力贯手臂,臂力惊人,一捅下去,方才趁着他们在外面大战悄悄堵上的厚板就直接被狠狠捅掉了下去。
“彭”一声,厚板重重坠在底下浅浅的水中的声音。
底下听起来还有点大的样子。
张韶年自动请缨:“督主!我先带人下去。”
赵怀义也拱手:“属下也去!”
赵怀义和张韶年都是西提辖司的副提督,赵关山留下的心腹之一,不过旧日两人负责在外,没陈英顺和朱郢跟他的多。
这次一起跟着从杜阳到弥州,都非常积极拚命表现。
裴玄素拍了拍两人肩膀,沉声:“小心些。”
话不多,但关切和信重都在。
张韶年赵怀义激动,“啪”一声下跪:“是,督主!”
贾平几个已经跑到另一边的井割了井绳过来,两条绑作一条,张韶年和赵怀义立即带人下去。
张韶年下第一的,下去之前,他就闭上眼睛,一感到空间变大,立即睁开。
里头很大,可能有两个大花厅这么大,及膝的水,是个天然的井窟来的。洞窟尽头还有条通道,似乎通往其他地方。
张韶年望见,一个黑色人影在尽头那里,一见绳子垂下,衣角一闪,往通道冲了过去。
“在这里——”
张韶年当场暴喝一声,反手割断系绳,跳下底,底下坑洼不平他趔趄了一下,立即冲了上去。
裴玄素当时就亲自下去了,他一跃而下,韩勃、陈英顺、冯维邓呈讳等等人,徐芳徐喜带着沈星也一跃而去。
底下空气清新得多,心肺立马舒服了,沈星淌水跑过去,七拐八拐,这个弯弯曲曲的天然底下洞窟跑了大概百来息,蔺卓卿已经被逮住了。
一个身穿红色长裙,栽坐在水里的女装男子,增高鞋已经掉了,半身湿透十分狼狈,惊怒交加。一群人持刀剑围着。上面有天光漏下来,蔺卓卿脸很小,白皙,是个男生女相清秀长相,看着比实际年纪年轻不少。
难怪装姬女一点都没有被怀疑,能几次三番从明太子眼皮底下走脱。
蔺卓卿破口大骂,声音沙哑,像个烟熏美人嗓,但没骂两句,就被卸了下颌骨。
这里黑乎乎的,是通道的尽头了,约莫一个小房间大小,人多了有点拥挤。
裴玄素在这个尽头踱步了半圈,却突然伸手,在黢黑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石壁取下一块来。
里面有个用蜡封住的油布包,他打开一看,是一张很大的羊皮图。
这蔺卓卿自己做的机械图备份。
蔺卓卿一见裴玄素动作,当即激动了起来,呜呜恨极盯视怒骂,被冯维一记窝心脚,疼得起不来。张韶年已经命底下人撕下衣摆,凑成一条长绳,两三把这个蔺卓卿捆住了。
大家抬头看,这里上面也是一个井口,可以望见红红的火光不远映着,但也也能望见天光和月色。
这里已经离开十里花楼了。
裴玄素直接跃上去一看,原来这里在十里花楼后方的崖壁之上,有条小道通往山中,另一边是台阶。
他登上台阶一看,上面是个镂空的半平台,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十里花楼,此刻冲天的火光已经燃烧过半,东边都红通通一片。
烟还是有一些,让裴玄素眯了眯眼睛。
这个平台上,还有桌椅长案。大概这是景氏的人或十里花楼的总管事的那些人俯瞰整个花楼的地方。
也不知蔺卓卿怎么发现这里的。
底下那个洞口,应该是景氏或管事备用的通道,上面见造有绞绳升板,不过估计很久都没用过,升板没有放下去。
蔺卓卿身手比不上裴玄素等人,他跃不上来,只能在下面待着。
韩勃陈英顺冯维也上来了。
裴玄素吩咐:“把升板放下去,从这里上来。”
到了这里,捉拿蔺卓卿这条线已经算完满结束了。
这里烟雾越来越呛人,裴玄素立即下令所有人从这条通道离开。
底下围拢十里花楼这一边的,是寇承嗣的南衙禁军。
现在整个花楼火海一片,烟雾撩人,南衙禁军都退远远退到两边去了。
裴玄素都懒得和寇承嗣废话,况且,他自己也有些心事想要解决。
忙完了明面的上的事,他终于有些闲暇,却处理自己私下的事情了。
……
没有提灯,整个平台都黑乎乎的,但裴玄素眼利,他一回头,就望见阶梯底下刚上来的沈星,紫衣外面胡乱套了件黄色纱质上衣,广袖被她扎起来,上面那边纱衣也直接被她在腰间一捆,成了一见半截上身的袄子样式的。
有些乱蓬蓬,但现在没有人不乱蓬蓬的,她衣着明亮,皮肤白皙,神态温和又关切,裴玄素怎么看她都觉得好看。
他咬了咬后槽牙,沉声吩咐点个人绕路去前面报讯,其余人先进山绕路,找个没有烟雾的地方稍作歇息,他快步往沈星行去。
沈星刚才发现徐芳受伤了,大院子太焦急,人人半身血迹,井底又太黑,上到来月光明亮,这才发现徐芳受了伤。
徐容徐守跟着赵怀义小队,最后也汇合了,两人身上也各自带伤。
但好在都不重,徐芳是左前臂,腿上也有两道很浅的划伤,徐容是肩膀,徐守则是脸颊。
她赶紧叮嘱徐喜帮忙上药包扎,自己也动手,。
徐芳徐容三个就笑,说没大事,拿住了蔺卓卿,他们都非常高兴。
还有梁喜何含玉两个,她们水性还行,是第二批过来的。
惊险是有,但都没有负伤。
才说得两句,身后一阵风动,沈星回头一看,是裴玄素来了。
裴玄素这个乌发微乱束在脑后,阴柔艳丽又沉沉摄人的无双模样,连梁喜何含玉都不禁偷看了两眼,两人心道罪过,心里窃笑,见裴玄素拉沈星,急忙挥手:“快去吧,快去吧!”
裴玄素拉着沈星一路往上走,整个大队伍从通道进山,绕到山的后面一条大溪边,这地方不错,除了需要马上大夫治疗的马上背下去,其余都在原地休整。
黑黢黢的夜,火光在山的背后,有点热,但比之前花楼凉爽太多了。
大家累得不行,除了看守蔺卓卿的,基本都一屁股坐在地上,洗脸的洗脸,包扎收拾的包扎收拾。
这一路上又火又汗,裴玄素脸上的妆是进花楼前匆匆收拾的,沈星心里惦记着呢。
裴玄素拉着她往避人方向而去,她小声说了一句,急忙掉头去拧了几张棉巾,拿在手里小跑回来,这才牵回他的手,两人往踩过草丛树林,往避人的地方去。
沈星小心张望,两人坐下,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的阴暗处,藉着微微月光,她赶紧帮他把脸擦干净了,然后拿出小荷包,帮他把脸描好。
他原来的妆容,剧烈运动后,肤色潮红尤显艳丽阴柔,就,非常非常像前生。她擦的时候,手不禁顿了一下。
只是擦去之后,那张年轻不少又男儿遒劲的俊美面庞,落在眼中,真实感同样强烈。
他脸颊一侧,还有尚未来得及结痂的擦伤,一大片。
沈星心神就彻底回归到现实,和这张遒劲俊美的面庞上去了,她有些心疼摸摸他脸颊的擦伤,小声:“天天上妆,估计好得慢些。而且等结痂了,估计还得修饰一下。”
她很心疼他,很轻摸了摸,又细细认真给他画脸。
裴玄素本来一腔的难受和嫉意的,翻滚着脸色难看,他越想,就越认为是第二种情况。
第一种甚至已经被他抛在脑后了。
来的时候想过的种种诘问,在她这轻柔的抚触和心疼的眼神里,不由泄了一半,他不管怎么样,都舍不得凶她骂她。
两个人多么不容易,才在一起啊!
等沈星给他弄完,收拾好首尾,两人牵着手坐在大石上,可裴玄素根本坐不住。
一阵阵的江风,吹走火光炎热,月光洒在这个山腰的大石上,银白色的。
沈星微微侧身,安静坐在大石上,抬头看着他,很恬静很温柔。
可裴玄素的心一点都不静,他十分烦躁,根本坐不住,来回踱了两步,扯了扯衣领。
他刹住,看向沈星,脸不禁沉下来了:“今天花楼,房间里面的时候,那个‘总’是什么意思?”
“你心里那个人是谁?”
“你今天和我在一起时想的又是谁?!”
不得不说,裴玄素的问题非常精准和犀利。
本来沈星觉得没什么的,他要知道,她就告诉他,他总不能和自己生气吧?
只是裴玄素这个样子,让她不禁想起晚上是他突然刹车时那个表情和眼神。
他最后一个问题,让她被戳了一下般的慌张——‘你今天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想的又是谁?!’
这是个背叛式的问句,非常好的诠释了裴玄素此刻所有的愤怒和难受。
说出口之后,裴玄素才发现自己真的事难受!心肺都搅在一起似的,他恨不能立即就把这个该死的人揪出来杀了!
沈星急忙站起来,她急急摆手,“不是,不是,没有别人,你别生气。”
她顿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个她爱了两辈子的男人。
夜风徐徐,沈星垂了垂眼睫,又抬起,她小声说:“就是你啦。”
她咬了咬唇,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种真正将前生今生,全部的她都袒露的感觉,她像被彻底剥光了,多少有点不适应的,但她还是鼓起勇气,认认真真说:“我两辈子,都只爱了一个人,就是你。”
裴玄素蓦地抬眼!
月光下,那个妙龄少女,低低头,说了一句话。这个像棵茁壮小白杨又温柔美丽得像一首诗的她。
远山黑夜都成了她的背景色。
这个答案,不得不说裴玄素曾经有想过,但很快被他否定了,他已经深深钻进更合理的另一个胡同里去了。
猝不及防,他错愕到了极点:“我?”
第93章
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和争夺之后,山北边的火光映红半边天还隐隐亮着。
这怎么可能呢?
裴玄素一瞬以为自己幻听了,但事实上并没有。
他一时之间,都不知给什么反应才好。
沈星则有些紧张盯着他,看着他在大石头前来回踱了几遍,回头想说什么,又低下头,抬头往远处好一会儿,有踱了几步,最终一转身坐回大石上。
裴玄素低声说:“那为什么,最开始的时候,你为什么那么怕我?”
是的,他一点即透,就是怕。裴玄素现在已经看明白了,沈星就是怕他,从蚕室出来伊始,她害怕和他再扯上不合适的关系。
就是因为这份害怕扯上关系的,他攻克了这么久,软硬兼施,近乎苦求回来才得到的一份感情。
所以裴玄素先前才会一开始就否定了第一种猜测。
夜晚的山里,黑乎乎的,只听见小兽虫雀被火势惊醒不断跳窜的西索和鸣唱声,不过江风到底有些凉,沈星小声说:“我们以前的时候,关系不好。”
说到这里,再回首,仿如隔世,不过这辈子裴玄素是对她很好很好的。
她有点紧张看着他。
裴玄素有点不可思议,侧头:“……关系不好,你还喜欢我?!”
沈星急忙说:“你也有好的地方,虽然经常有矛盾,你有时候挺过分的,你……但你保护了我。”
“我笨,你也没嫌弃过我。”
“后来,后来外甥背叛了我,战事受挫,你也没说过我一句。……”
总而言之,好的地方如今回首再看,也确实是好过的。
只是当时有太多不好的情绪和矛盾在了,他脾气又坏。
她有点语无伦次说着,其实她也说不明白,爱恨纠缠夹杂委屈,可偏偏就是爱了。
很爱很爱,刻骨铭心的一份情感。
江风徐徐,她有点无措,边说边低头和抬头看他,黢黑夜色里,他峥嵘俊美的山根轮廓。
裴玄素反驳她:“你怎么就笨了?”
她不笨的,有些地方很出彩,并且很很努力。
他手底下的人若如此,他会当人才专门养起来的。可她偏总觉得自己笨。
他忍不住捂额,听翻来覆去说那几点好,但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地方,对于一个枕边人来说——她软和美好妙龄少女,又不是没身份,不明不白委身一阉人,保护她不应该么?
裴玄素了解沈星,她不会说别人不好的,有一点好久念念不忘记上十分。
很宝贵也很美好的一个她,又细又软有贴心,他有时候细想起来,真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里护在怀里。
但这样的一个她,说的关系不好,再想想立场问题,和上辈子遭遇“他”该有的性格,估计真的矛盾挺大的,这个关系不好估计挺不好的。
可她都生了爱。
让裴玄素一时之间,都不知说什么,心情太复杂了,看着身侧不是所措嚅嗫的姑娘,他下意识都心疼她。
可另一方面,裴玄素知道这个人是自己,他真的真的惊愕到手足无措。
先前心理阴暗妒恨太久,使劲全身力气要给这个敌人狠狠的致命一剑,如果可以,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在沈星不知情的情况下私下解决了对方的。
裴玄素一路腥风血雨玩命走过来,可绝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他会不惜一切手段,竭力维护自己好不容易才拥有的这一切。
不管对方是谁。
可现在……这个竟是他?!
实在蓄势太久,妒恨太多,结果一拳头打在棉花上。
并且这个前生并不是他经历过的,陌生的,忽一下突然套在他的头上。
他第一反应,是错愕,有种无处安放的疑惑和无措感,而不是欣喜和高兴。
事实上,他此刻并没有多少高兴,都是惊愕,勉强消化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点头绪来问沈星的。
裴玄素又顿了半晌,他问:“你和……嗯,做过,敦伦过吗?”
沈星抬头,她点了点头。
“怎么做的?”
“用玉势,还有……其他东西。”
裴玄素不说话了,他捂脸,躺倒在身后的大石上。
天空本来颇清朗,不过由于大火的和烟雾,此刻有些灰霾一片,已经吹到这边来了。
正如他的内心世界。
裴玄素这会脑子简直乱哄哄的啊,刚才暴走般的恼怒已经不翼而飞了。
他最后说:“……你让我消化两天。之前,我真的没想过。”
他说起来,也有点无措和尴尬,搓了一把额头:“我想这个人已经很久了,恨不得……”
这事,他得缓缓。
太意外了,他都不知给什么反应了。
老实说,听见沈星说敦伦过做过,想起她和前生那个“自己”脱去衣物发生那种事的时候,那一瞬他有点不好形容心里的感觉。
不过意料之中的事。
愤怒,愤怒不起来,毕竟有心理准备了,那也是“自己”,所以并没有先前以为是别人时候的填胸阴翳。
不过裴玄素没做过啊,月光下,眼前娴雅又腰肢挺直的小白杨般的美丽少女,他的心上人,他和她最深入也就今天十里花楼里面那一幕,距离赤裸相见还早着呢。
就有那么点异样和不舒坦。
心里是有些落差感的,还有距离感。
但那又是“自己”。
裴玄素就是处于这样一个状态,最开始的惊愕回落一点之后,脑子里情感这一块搅合成浆糊有点乱,他想他应该高兴的,但实际上也没高兴起来。
他实在没法若无其事地“哦”一声表示知道了,然后就继续如常。
他需要一点时间缓一缓,理一下情绪。
不过,裴玄素说:“你可不许哭了,也不许胡思乱想,更不许生气。”
不管怎么样,他心里还是惦记着她。
他可没忘记上次,他走了之后她抱膝坐地痛哭。
沈星赶紧点头。
坐在大石上他身侧的少女,脸上还沾着些黑灰,白皙脸颊一道道的,她乖巧坐着,拿眼看他,眼神有点惴惴,但又没说话。
看得裴玄素再多的乱,心头也发软,他实在忍不住,把她搂住了,一下下抚她的背部安抚,抚了好几下,把下巴搁在她的发顶上,亲了一下。
果然感觉她身体一下子放松了很多。
裴玄素呼了口气,仰头,看藏蓝夜空滚滚烟霾,他用力搓了搓脸。
他当然不可能和沈星因此出现感情问题的,但怎么说,真的,好像做梦一样。
他做梦都没想到这个答案呢。
裴玄素也算是反应敏捷思维冷静的顶尖一拨人物了,但他还不到圣人地步,他想自己消化一下是正常的。
哎。
……
两人就在山壁后的大石头上搂抱着,也没说话,裴玄素不知道在想什么,沈星则有一下没一下把玩着他的衣带。
冒雨飞马疾驰数百里,奔波辗转全神贯注,身体多少有些疲惫,但精神头都不错。
有前面大火争夺留下来的亢奋,也有感情上的突然小插曲。
不过两人并没有坐很久,大约两刻钟不到,听见山下雷鸣般的大批马蹄声从远处迅速疾驰而至。
寇承嗣一接讯,立即带着人飞马往这边来了。
“好了,我们先下去。”
裴玄素回神,瞥了眼山下,拉着沈星站起身,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在她脸颊重重亲了一下,“不许胡思乱想。”
他再次道。
这是有多担心她乱想啊。
沈星不会了的。
她瞅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裴玄素深吐纳一口气,这里燃烧的烟雾气味也越来越浓郁了,他皱了下眉,也不迟疑,立即带着沈星折返大部队。
大家也稍事梳洗休息过去,裴玄素沉声吩咐,立即带着人下山。
山下的寇承嗣窦世安李仲亨等人带着禁军宦卫,立即翻身下马,双方迎面迎上,裴玄素扶了下单膝下跪见礼的李仲亨,黑黢黢的山脚下,两边一接触便说起话来。
马蹄长嘶踢踏,山道后方自己人继续往下走思索草声和脚步声,黑乎乎的夜里,裴玄素寇承嗣那边说话声音并没有很高,这边听不到,沈星也没有往那边凑。
她跑回来之后,先去看徐芳徐守他们,徐芳他们伤势不重,已经包扎妥当,活动自如。
沈星和裴玄素过那边,他们也还远远跟着。
还有贾平邓呈讳赵怀义这些多少有些负伤,不过好在都是轻伤,大家包扎好已经说得热火朝天了。
成功拿住蔺卓卿和备份机械图,大家都开心。
梁喜何含玉被张合逗得哈哈大笑,打闹一番,一直下到山来,前面说话,他们声音这才压小下来。
沈星跑去李仲亨那边,把自己的工具包袱拿回来,仔细检查一下没有少的,这才重新打好结,背在背后。
梁喜她们也是。
沉甸甸的,但背着这个包袱沈星就安心。
不然需要用的时候,不知得往哪里寻工具去?
她一边藉着月光点,一边偷偷抬眼往那边瞥了眼,黢黑夜色里,裴玄素和寇承嗣踱步到溪边说话,寇承嗣点了点头,快步招手叫了个人,低声吩咐两句。
这个罅隙,裴玄素低头看了看靴尖,又叉腰抬头望天,看不清脸色,不过他在思索。
他很快察觉她的视线,侧头看过来,见她看着自己,他便扯唇冲她笑笑。
看着有些心事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刚才的事?
但有可能不是。
沈星怕耽误他思索,也不敢继续看他了,忙回以一笑,赶紧偏头。
把包袱背回身上,她耽误那么一下,梁喜何含玉先弄好了,勾着肩膀和她说了一下,跑去帮大呼小叫求支援的张合和杨辛弄了。
年轻男女,不氛围严肃干正经活的时候,总是这么热闹。
沈星背好包袱,正要也过去帮忙,一偏头,却看到溪水另一边,赵青长靴扎袖短褐的长挑黑影正站在溪边另一头,腰背还是挺得那么笔直,不过在大家都高兴甚至低声说笑的氛围下,她就显得有些沉默索然了。
事实上,自从神熙女帝和明太子矛盾升级之后,赵青竭尽全力拚命办差之余,但都是沉默寡言心事重重。
沈星站起来,忍不住张望一下,她跑过去,距几步又顿住,小声:“赵姐?……”
赵青回神,见月光下巴掌大的一张小脸,白皙皮肤还有点黑灰。监察司内,沈星算个子最小的,但这个不够高的小姑娘,如今已经长成少女,腰板挺得笔直,颇有几分监察司女官的飒爽之风了。
就是心肠还是稍嫌软和。
这段时间,她的心腹或以往提拔的下属,有敢安慰有不敢多言的推举代表的,但该安慰的都已经安慰过,不再来了。
这段时间,她对沈星,确实因为赐婚发生了些微妙变化。
可这个少女,还是不厌其烦跑过来喊她。
换别人早不来了。
赵青一时之间,都不知说什么,她突然有些理解,裴玄素为什么非得用尽一切手段就是要和她。
赵青深呼一口气,神情复杂一会,最终舒展开,她拍了拍沈星的肩膀:“你做得很好。”
火场走一趟,赵青亦是一身狼狈,她长长深呼吸几下,低声说:“风高浪急,照顾好自己。”
其余的,也不说了。
沈星心里高兴,赵青这句话沙哑,却很真心,她赶紧说:“我会的赵姐。你也是。”
说到最后一句,她有些忐忑,但她抿抿唇还是说了:“不管怎么样,你也是。”
赵青勾着她的肩,两人沿着溪水慢慢走着,赵青低声说:“你放心,如无意外,我会没事的。”
神熙女帝,抚养她多年的外祖母不说了。
至于明太子,赵青的母亲长安公主去世得早,念念不忘父母胞兄幼弟。她生命很短暂,但和幼弟明太子关系好的。
明太子除非丧心病狂,否则看在昔日二姐的面上,他不会对她做什么的。
赵青的奶母,她母亲留下给她的老人,见赵青不愿意退回来,私下已早早将昔日一些信物准备好了。
赵青没吭声,但她知道奶母她们的准备。
奶母等人都比较淡定的。
正是这一份淡定背后透出的东西,才让赵青心里难受得很。
两个血亲图穷匕见屠刀血腥相对,在这个她仰望的煌煌皇权上厮杀。
赵青心里所想,沈星不知道,她小声安慰:“是啊,不管如何,陛下待你是好的。”
至于明太子,前世她和赵青不熟,她出来后不久,这位最尊贵的端靖郡主已经黯然退场了,没嫁人,走天涯去了。
明太子没有加害但也不管,赵青落拓退场。
但这都是前生的事了,这辈子也不知会怎么样?
一切都变了。
沈星不喜欢明太子,这辈子知悉家人前情之后,更是难得憎恨一个人,但她按捺住了,继续说:“明太子,也没对你这么样?”
赵青侧头,沈星有点抿唇小声,沈星身后还坠着邓呈讳徐芳他们,远远撒开跟着,为什么这么谨慎,她大致也猜到。
不过沈星还是安慰她了。
夜风吹着,散发飞扬,赵青最终还是长呼一口气,用力撸了一下沉星的头顶,“是啊。好了,别走这么远了,咱们回去吧。”
“我们应该马上就动身回京畿了。”
赵青一勾沈星肩膀,掉转头,快步往回走了。
……
同一片夜空,有人兴奋有人惆怅,但有人却是恨意填胸!
船身窄长的乌篷翘头细舟,已经离开了弥州江界,正连夜急行在折返圣山海的江面上。
——这是预防裴玄素再飞鸽传书他私离京畿。
明太子没和裴玄素照过面,但他百分百这人起了疑心。
船行破水的哗哗声,江面不少夜行船上的人都冲出甲板,往隐隐红光的弥州方向望去,惊呼纷纷。
乌篷之内,机械图的樟木匣子就搁在一侧,但明太子暴怒,已经砸了几案上所有东西,剧烈咳嗽,满面潮红,眼神阴鸷。
明太子很难不愤恨,他只是局限于身体,才不得不落败一局。
不然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他一走,火势蔓延迅速,但他百分百断定裴玄素能把蔺卓卿翻出来擒住。
机械图落入裴玄素之手,也就是太初宫。
仅仅只因他身体逊了一筹。
这教他如何不恨?!
明太子上船已经大半个时辰,依然才大喘气,眉目扭曲狰狞。
身边的人劝:“殿下,还是赶紧先回京畿再说。”
这个明太子当然知道。
黑黢黢的江眠,船舱没有点灯,甲板的月色照不进,明太子笼罩在船舱的阴影中,眉目阴鸷骇人。
他咳嗽一轮,把帕子一掷,蓦地站起,恨极:“全速北上,必须在辰时前赶回圣山海!”
……
弥州山下。
寇承嗣窦世安等率人快马赶至,双方汇合之后,短暂交谈片刻,寇承嗣等人立即先去看了蔺卓卿。
蔺卓卿一直在剧烈挣扎目含仇恨,为了防止么蛾子,裴玄素吩咐人直接给他用药,已经昏迷过去,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男生女相姣好的脸面黑一道红一道血腥狼狈。
“好,好,好!”
寇承嗣俯身试了试蔺卓卿的呼吸,站起连说了三个好,他立马就说:“上清,那还等什么?咱们马上回行宫!”
哟,居然喊上他曾经的字了。
裴玄素现今已经不是宫籍了,只是按规矩,阉人是没有字的,一刀下去切断前尘,仅留一个名。
所以过望窦世安吴柏等人喊他的字,寇承嗣都面带讥诮有两分嘲讽。
不过裴玄素并未有说什么,只淡淡勾了下一边唇角,他视线余光越过寇承嗣的脸,远处红红的火光还映透半边天呢。
窦世安李仲亨等人也不禁望一眼大火。
裴玄素收回余光,淡淡道:“那就动身。”
一声令下,马蹄粼动,往江边疾速而去。
窦世安匆匆吩咐几句林麟留下,李仲亨也令了个掌司章元继续留下来,处理大火和蔺卓卿徐分旧居搜检事宜,这些就不表了。李仲亨来禀裴玄素,裴玄素只淡淡嗯了一声。
他在思索明太子的事,他基本可以确定,方才明太子就在弥州。但确实也没亲眼见到,并且明太子已经走了,他稍稍思忖片刻,飞鸽传书之时,只提笔添上一条密禀,明太子“疑似”在弥州出现。
扑簌簌,多处信鸽放飞,又有六百里加急的快往东都方向而去。
裴玄素拿下了备用机械图和蔺卓卿之后,明太子的幕后谋划即有了重大的进展,当下也不迟疑,立即赶至江边。
裴玄素已经下令征召了船只,韩勃陈英顺等人带着宦卫禁军跳上征召二来的官船民船,反覆检查过,尤其是蔺卓卿所在的主船,确定没有任何问题之后。
裴玄素下令,所有人立即连人带马登上了船只,连夜往兰亭州方向而去。
不同新邑南下弥州,自弥州北上京畿,弥水汇入章水,章水是绣水大河的支流,一路直接进入绣水,全程都有畅通的水路,风帆扬起或顺水,速度很快,次日上午午时之前,就抵达了玉山行宫往东十数里的官用马头。
拉着驼了自己一路的大黑马上岸,昨夜真累得慌,沈星原本还想等裴玄素回来的,结果一倒头在舱房的窄床上,她马上就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裴玄素已经不在了,昨晚他是在这里睡的,舱床太小,他打的地铺,沈星起身的时候,看见一卷淡青黄色铺盖整整齐齐放在她床头的笼箱顶上。
她把衣服穿好了,忍不住跑到笼箱旁边,把铺盖抱起来低头摸了摸,他身上皂角和龙脑香的味道还很清晰。
她瘪了瘪嘴,有一点点委屈。
这辈子的裴玄素实在太疼爱她了,前世这真完全不算事儿,可这辈子他好言好语安过她的心还亲过她,可她自个人一个待着,她却生出一点委屈来了。
可见人被疼爱是会娇气的。
不过沈星呼了口气,很快打起精神来了,今天回京畿,估计事情很多呢,她可不能给他添烦恼的。
沈星背上她的工具包袱,拉开门从守卫她的徐守和杨辛笑了下,喊了声“守大哥杨大哥”,她拿起他们递给她的肉包子,匆匆啃了两口咽下,快步往甲板方向行去。
昨夜一宿,飞鸽不断,永城侯府和东西提辖、鄂国公府寇氏、定安侯府窦家和羽林军、李府等等地方都已经带着公文和赐服官服等物赶到码头等着了。
沈星出来的时候,船已经抛锚泊岸,案上船上跑动和鱼贯而出的禁军官员和人很多。
裴玄素一身海蓝色蟒袍赐服,云锦过肩罗上张牙舞爪的四爪团龙,身披繁复绣纹的玄黑描金大斗篷,他站在船头甲板的边缘,下摆和披风猎猎翻飞,容色冷峻沉沉,冷电般的目光锐利凛肃。
抵达京畿,他先前所有私下的神态已经不翼而飞。
包括紧随裴玄素身后的韩勃陈英顺等人也是,一身赐服整齐,神态沉肃。
沈星也不由绷紧小脸。
裴玄素看了她,点点头,走过来,言简意赅:“我进行宫一趟,你先带人回衙门或家。”
寇承嗣已经在岸上翻身上马了,窦世安一身玄黑铠甲红披风羽林卫指挥使军服,跳上岸,“上清——”
裴玄素简洁说完,快步转身去了。
海蓝下摆和描金黑披风在河风中急速抖动翻飞。
沈星也赶紧带人上了岸,赵怀义张韶年和她一起带人回去。
赵青也去行宫,带着监察司的心腹女官们,但梁喜何含玉就跟着沈星回去。
远处的玉山行宫隐隐见到一脚,但更近的事圣山海,郁葱山林和湖景中隐隐露出来的一角红墙金瓦,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辉,气势恢宏,天家肃杀。
沈星等人目送,前方疾疾马蹄扬起黄尘,拉着一辆囚车沿着官道飞驰而去。
许久,直到一点都看不见了。
赵怀义张韶年这才收回视线,带着他们东西提辖司的伤员和一些其他人,云吕儒也跟着去外朝了,陶兴望低声说:“小小姐,我们走吧。”
沈星点点:“嗯。”
调转马头,一扬鞭,往驿道另一边去,他们先回东都一趟。
……
裴玄素率人快马直奔玉山行宫,穿过外朝的通天大街,穿过外宫门,携匣子并寇承
之后,随扈人员在此驻足,裴玄素并寇承嗣等少许几人,一路直入含章殿的须弥台基座之下。
梁恩已经带着几名大小太监等在这里了。
神熙女帝立即召见了他们。
不过,并没有一起见的。
有些事情,神熙女帝也并未完全透露与整个太初宫小宫议的文臣武将知晓。
神熙女帝先召见了裴玄素。
含章殿。
描金红柱,精致而华美,朱红的槛窗层层紫檀木大书架,东边垂帘通向暖阁,鎏金鹤嘴香炉徐徐吐露香息,厚厚的大红团花地毯吸附了所有的脚步声。
宫人内监垂首侍立,不禁将呼吸放得最低。
大殿内。
神熙女帝端坐在玄黑金黄的御案之后,一身明黄色的团龙龙袍,她日前小病了一场,看起来略显有些苍老了几分,但冷电般锐利的眼神和陡然骇人的帝皇气势未减半分。
该禀报的,密折上已经禀报过一次,裴玄素跪下被叫起,重新把详情仔细说了一遍,并第一时间呈上了那份机械图。
梁恩急步走下来,用托盘接过匣子,匆匆检视,立即呈上。
神熙女帝“唰”一声打开机械图,很大,特制防腐的羊皮上绘画着非常精细的蓝色红笔图,足足有一张御案那么大,这是一个水道和闸头的详细建造图解。
其设计之精妙详细,哪怕完全看不懂的人,也第一时间不明觉厉的感觉。
裴玄素该禀报已经禀报完了,他垂眸盯着眼前的大红地毯,上首神熙女帝打开机械图之后就安静下来,只听见刷刷的移动地图细看的摩挲声。
大殿内无声无息,气压却越来越低,有一种沉沉骇人风暴氛围的在无声酝酿着,凛然到了极点!
神熙女帝异常的敏锐,阳光炽炙的午后,有种凛然在这一瞬间霎时搠获她的心头,一种嗅到无声巨大危机感,从她的后脊而起,刹那攀爬到她的肩膀全身。
神熙女帝眯眼,眼珠子滚动,慢慢看过这份机械图,她“啪”一声将图拍在御案上,她说:“裴玄素,你说太.祖皇帝会不会留下了什么布置,或者遗旨!”
给他的儿子。
简直一语中的!
裴玄素现在还没彻底弄清楚明太子的具体布置。但他猜,这次靖陵计划,必然是太祖皇帝留下来给章.怀太子的,也就是那个自戕的少帝。
明太子察觉蛛丝马迹,从而全盘窃取!
他慢慢抬起眼,这一刻,君臣对视,神熙女帝目光沉沉森然,是一种骇人的戒备和蓄势迎战待发;而裴玄素目光漆黑幽深,敛住他所有情绪。
他道:“臣以为,是有的。”
裴玄素声音磁性华丽,有两分刻意的阴柔,被烟熏过带上一些暗哑,在这落地可闻的偌大殿宇之内,短短六个字,声音不高,平静的语调之中,让人骇然至极。
梁恩心脏都不禁紧缩了一下,一下咬紧了后槽牙,鸦雀无声,他连呼吸都屏住了。
神熙女帝点头,她连连点了几下头,神色森然而淋漓,她道:“朕,亦如此认为啊!”
“裴玄素!”
“臣在。”
神熙女帝神色凌厉,话音陡然一转,她站起来,看向裴玄素:“你做得很好,接下来要再接再厉!”
“这个蔺卓卿,尽快让他吐口。蔺家?”神熙女帝一瞬想到徐家和霍家,当年驻守西南二道河西关三大开国名将和国公府。
“臣以为,不妨从历年的工部,或相关的老匠人入手?查查这个水闸。”
“朕知道。”
神熙女帝立即侧头吩咐梁恩,让传召工部左侍郎裘成因过来觐见。
梁恩飞速跑出去了,往外朝而去。
含章殿御书房内,君臣二人的商讨仍在继续。
神熙女帝问:“徐家,霍家。裴玄素,徐妙鸾那边,你问过了吗?有没有知道什么?”
裴玄素道:“臣已问过,包括宫中沈鹏盛。沈星当年年纪太小,沈鹏盛旧年又不识军务常年在家,二人完全无所知。”
君臣二人谈论了小一刻钟,想过多种方向和猜测,但此时此刻,还是先从目前得到的水道水闸图和蔺卓卿下手。
裴玄素断言:“只要蔺卓卿的嘴巴撬开,必然会有重大突破。”
“好,”神熙女帝眉目森然,“即刻将此人打入诏狱,严加审讯。”
“臣遵旨!”
讨论暂告一段落之后,神熙女帝又看一眼机械图,递给身畔一个大太监,让立即让宫中画匠联合召来工部的人,马上临摹多份,马上就要用上。把一份交给裴玄素带走。
神熙女帝往后靠坐在明黄引枕之上,眯眼片刻,视线回到裴玄素身上,“裴玄素,你做得非常好,你想要什么赏赐?”
裴玄素立即起身,伏跪在地,垂首:“臣有一事,求陛下恩旨!请赦徐家人之罪。”
裴玄素想求这道恩旨很久了,虽然他从未和沈星说过,但一直搁在他的心头,一找到机会立即就请旨。
此刻的场面,他求别的东西也不合适,帝皇就是如此,她要赏你可以,但你主动要权要位,就变了味道,好事变坏事。
求徐家人的恩旨,不但合适,也正好合了他的心意。
神熙女帝点点头,也很痛快:“好。只要徐家人不再犯重罪,”说的是机械图这一次,“包括徐景昌暗阁的,徐家人前罪一笔勾销。”
她命即刻拟了密旨给裴玄素。
另外,神熙女帝靠在引枕上:“只要你把东宫图谋一切顺利查出,朕赏你国公爵,封少师。”
裴玄素立即拱手,沉声:“谢主隆恩!”
“好了,去吧。”
神熙女帝肃容:“务必让蔺卓卿尽快开口!”
“是!”
……
裴玄素离去之后,神熙女帝召见了窦世安等人,询问了一番,重重褒奖,并令继续随抚慰使团的稽查。
最后,才见的寇承嗣。
此时,神熙女帝有关机械图的情绪已经稍稍平复了些许,但依旧面色沉沉。
待寇承嗣入内觐见,她该知道的都已经很清楚了,也没有再提这件事,而是暴怒,直接一个笔山砸在寇承嗣的脸上!
神熙女帝破口大骂:“纵火半城,火烧弥州!寇承嗣,你的脑子呢?你究竟还想不想继位了?!”
昨晚发生的事,但京畿风云变幻,多的是人留一只眼睛关注抚慰使团,消息灵通的人很多。
就在今天早上,雪花般的弹劾折子已经上呈到门下省,快的已经到了神熙女帝的御案了!
这件事情,酷吏做就算了,其他人做也都算了,唯独寇承嗣不能做!
“如今朝中,尚有一些中立官员。”高低都有,真正中立的,“可即便不算他们,太初宫之下这众多的文官武将!”
寇承嗣火烧半城,简直震动了整个朝堂内外,多么骇人听闻啊!
目前弹劾折子只是第一波,后续明面消息传回,才是真正弹劾折子能淹没门下省的!
这件事情,东宫不用提,就连中立派也不说了,可连太初宫之下都不禁为之侧目啊。
现在还好,可等解决了东宫之后,真到了要立皇嗣之时,这些东西就要摊出来说道的了。
寇承嗣既无开国之功,也无强权到压服所有人的能力和势力,想继位,必要的羽毛是要珍惜的!
神熙女帝是真的生气,她叱吒风云,女帝面南称帝,一生雷厉风行,从不言悔,但对着寇承嗣,有时真有种有心无力的感觉。
她每每这个时候,不由总要想一下寇承婴。
寇承婴这个小侄子,可比他这哥哥强多了。
神熙女帝暴怒,骂了寇承嗣一个狗血喷头,寇承嗣本来进殿很兴奋还有点委屈的,因为神熙女帝召见他竟在最后。
一进来,被骂懵了,然后一下又醒了。
寇承嗣焦急,讷讷,喊了两声姑母,被骂得抬不起头。这是神熙女帝第一次把皇嗣拿到明面上说。
他当然想啊!
他亲姑母是帝皇,儿子要么去世要么你死我活,太.祖皇帝儿子除了明太子之外都死光了。某种意义上,他距离皇太子之位就差一步了。
权欲的渴望自然深深的。
并且寇家若上不去,他是必要死的,身后整个寇氏一族都是。这一点,他深知,并且他父亲临终之前已经反覆叮嘱他了。
寇承嗣面露后悔焦灼之色。
神熙女帝深深呼气,骂了一轮,停下来,继续骂又不是,确实寇承嗣是竭尽全力为她分忧的。
没有那一把火,裴玄素肯定没那么容易,至少没那么顺利擒下蔺卓卿。
多骂几句,畏手畏脚,回头连优点都给丢了。
“算了,这次给你说白了,下次行事多想一些,但也不要畏首畏尾。弥州抚恤你亲自派人去,挑好的人,务必抚恤重建到位,听见了没有?!”
神熙女帝看见他就头疼:“去吧。诏狱的审讯抓紧,即刻就开始!”
寇承嗣连忙去了。
绘图的画匠和工部人的已经到了,梁恩低声禀,今晚就能临摹完成三幅。
裴玄素已经先回府了,并且一出宫就叫了提辖司的医士,估计熏的不轻。
神熙女帝沉声:“给他赐太医。”
她眯眼:“梁恩,你去圣山海一样。”疑似?
梁恩神情一肃,立即领旨去了。
偌大的御书房之内,西偏殿画匠工部的人进出搬动桌椅的声音。
御书房沉沉寂静一片,在这个午后听得十分明显。
神熙女帝想起那张机械图和方才的判断,以及东宫的那个逆子,她眉目沉沉,凌然一刹。
……
随着抚慰使团带着机械图和蔺卓卿折返京畿,整个玉山行宫内外霎时又风云变色。
沉沉隐隐,滚动般的让人窒息的阴霾。
作为掀开这一切的核心人物之一,裴玄素已经翻身上马,沿着通天大街出了宫门,带着一众心腹和赭衣宦卫离开了外朝范围。
树木刷刷,林荫的阴影下,滚雷般的马蹄,裴玄素率众而下,他单手握缰,垂眸,冷冷勾了下唇。
他出正大光明殿的时候,寇承嗣已经进去了。
里面说些什么他猜到了。
事实上,放火那会他就猜到了。
裴玄素面露讥诮。
不过这是好事不是吗?若寇承嗣可圈可点厉害如明太子,可不是他想要的。
裴玄素折返玉岭的东西提辖司衙门,先简洁安排处理了一些事情,行宫这边的诏狱不完备,他们将把蔺卓卿押回东都受审。
顺便把太医也看了看,有些麻烦,但很快结束。
匆匆折返东都,并处理好了这些东西,已经是入夜了,他瞥了诏狱中的蔺卓卿一眼,低声吩咐陈英顺两句,寇承嗣和窦世安吴柏他们都在,他直接转身回府了。
裴明恭翘首以盼,裴玄素先缓声和他说了一会话,前者很懂事,被老太监拉着回去了,和弟弟挥手作别。
裴明恭离去之后,裴玄素站在庭院里好一会儿,他转身去了祠堂。
祠堂之内,烛光炎炎,院内松柏在夜色下清微沙沙,不变的安静无声。
裴玄素给父母和义父都上了香。
抬手插香时,他垂眸望见了他的一双手,烛光下右手碧玉扳指的一双大手,坑洼已经长平了,但疤痕仍在,已经变老旧,斑斑驳驳。
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权力斗争,裴玄素身后除了沈星裴明恭,还有一整个东西提辖司及宦营的所有人,阉人。
这是昔日他义父临终前交到他手上的。
他不胜,所有人都不会有活路。
而他仇恨和不忿不甘也将永远凝着血覆压在他的心下,无人问津。
可能只会有沈星带着裴明恭,小小的,永远记住他和祭奠他。
裴玄素眸色沉沉,盯着跳动的烛火,所以他不允许自己败!
裴玄素视线从他手背和烛火挪开,打开小瓷酒坛,给他的爹娘和义父添了酒。
他低声禀道:“爹,娘,大人,我做到了,这是第一步!”
裴玄素其实并没有多依赖沈星前生的记忆,毕竟记忆只是表象,谁知道底下还藏着什么。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仅作参考作用。
他有自己的思考而判断。
到今日,算走出了一条新路!
并且他有预感,这件事很快将会飞跃式的进展,只要撬开蔺卓卿的嘴。
明天九月,再九个月?
可裴玄素不想等这么久,他更不想明太子登基称帝!
今日玉山行宫,皇权威势如山一如既往,他低下了他的头,臣服与神熙女帝的脚下。
而此刻他身处的永城侯府,只是皇城外、内城的一小部分。
他这半生,被玩弄的够久了。
时间越长,就越不甘不忿!
裴玄素把头顶这些人掀翻,手掌乾坤的念头就更加强烈了!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闭目片刻,冷静下来,俯身跪在蒲团上,给父母和义父叩了三个头,之后起身,转身离去。
……
出远门的时候,遇上韩勃。
韩勃也是来给爹和义父义母上香的。
裴玄素又陪韩勃折返。
看着韩勃跪下恭敬叩头,又给上香添酒,念念有词一番,才站起身来。
“哥。”
已经快亥时了,炎炎夏日,黑黢黢的虫鸣,祠堂内烛光晕黄明亮。
裴玄素坐在一侧的太师椅上,韩勃走过来,他在外已经十足十裴玄素的冷厉摸样,又讥诮很多,只是此时此刻,外面那些神色俱不见了。
韩勃说:“我恨不得把他们都杀死了!”
赵关山已经去世多时,韩勃情绪已经恢复了,但提及这话,他目中依然流露出一抹深深的暗沉恨毒之色。
只是韩勃到底年少,他今年八月才十九岁,他又忍不住,“韩仲重伤了,好在救过来了。”
韩仲是韩含的弟弟,一群人都跟着韩勃姓韩,是赵关山挑在韩勃身边,跟随了多年,不少还是一起长大的。
韩勃嘴上不说,天天骂人,他宁愿不要命也必要为赵关山复仇的!可他已经没了爹,今日韩仲重伤一度垂死,他却不由担心再失去韩含他们。
裴玄素站起身,揽住韩勃:“我会竭尽所能,带着咱们的人一直走下去的!”
他不由紧捏了一下拳,韩勃也是,韩勃用力回拥。
裴玄素拍了拍他的背,分开:“好了,去看看韩仲,早些休息,明日还要去继续审蔺卓卿。”
韩勃声音沙哑,也熏得厉害,裴玄素叮嘱他:“把老刘开的药喝一剂,回府后早点休息,听见了没?”
“嗯!”
……
韩勃接任西提辖司提督之后,虽有些事情别人明知,但也不能做得毫无顾忌,所以韩勃搬回他自己的府邸去住了,陈英顺他们也跟着去了。
送走了韩勃之后,裴玄素在前庭站了一会儿,转身进了厅。
老刘大夫已经在了,药箱就放一边。
清火去熏不用看了,老刘药昨夜就开好了,继续服几剂就行。
老刘来看的,是裴玄素的老毛病。
裴玄素稍事整理,老刘细细切过脉之后,笑道:“督主,好多了。”
裴玄素大狱之后,一直服药到现今,终于可以停了。
已经好了九成,剩下的不必吃药,等待身体情绪自行慢慢调整。
过了这个坎,就算真正痊愈了。
情志上的病,最容易反覆,治到目前阶段,可喜可贺,真心不容易。
所以老刘笑着说完,又叮嘱说:“剩下的药丸,开封的不要了,没开封的督主且留着。有必要就吃一颗。”
“多吃也无碍的。”
最怕没及时吃。
现在的趋向是将近痊愈,所以要注意保持。
老刘乐呵呵,想起昔日命他私下给督主治病的老主子赵关山,不由黯然,不过面上没表露出来,和大家都一样高兴。
冯维孙传廷,贾平房伍也在,大家个个都面露欢喜。
裴玄素也很高兴,收回手腕抚了抚,他重赏了老刘。
老刘乐呵呵背着药箱回东西提辖司忙碌去了。
晚风徐徐,裴玄素站起身,卢凯之送了封信过来——卢凯之表面和裴玄素并没这么深的关联,所以肯定不亲自来的。他是因为儿子之死才和抚慰使团同行。
今天也觐见了神熙女帝,对于推恩令,他面露迟疑之色。
神熙女帝按捺下种种情绪,缓声安抚他丧子之痛并褒奖了他,赏赐。
卢凯之出了正大光明殿之后,直接回杜阳了。
私下和裴玄素再联系,这些都不提了。
裴玄素回书房给卢凯之回了一封信,完事之后,他出来,站在书房大院的庭院里。
天色还不是很晚,勘察台那边也有事情,沈星也是入夜才回来的。
她现在肯定还没睡。
裴玄素忙忙碌碌,终于明暗外面是事情都处理完了,他手里拿着一个匣子,里面装着刚才从玉山行宫拿出来的那卷明黄密旨。
他要去找沈星了。
……
窗槛半开,月光倾泻而下,和房中透出的明亮烛光交叠在一起。
夜风刷刷,庭院里的栀子花开了,这是沈星喜欢的花,她喜欢裴玄素就喜欢。
在院里中了两颗大的一丛小的,盛夏开放,婆娑摇曳,幽香无处不在。
这个被裴玄素改了一通有点丑的大院子,现在回头再看,却有着无声的爱意处处都在。
沈星已经沐浴过了,穿一身寝衣,披了家常的杏色男式右衽小袖家居衫。
她趴在窗台上,望着院门那边。
所以裴玄素一进来就望见她了,她跳起来了,露出很开心的笑,往这边小跑过来。
那一刻,裴玄素都想不到其他,他马上快步迎上去了。
两人进屋,他顺手把圣旨匣子搁在桌子上了。
并把今天的事情都简单说了,裴玄素把披风和外衣脱了,在脸盆上洗了洗手脸,快马跑回东都一身黄尘他今晚已经沐浴过了,就不洗了。
裴玄素道:“梁恩去了圣山海一趟,陛下今天下午传召了明太子,并没看出什么来。”
很明显,明太子及时赶回,他并不会在同一坑被绊两次。
沈星给他拿了毛巾,她想了想:“那接下来,是不是会挑明?正好把咱们徐家的事提上来呀?”
她想起蔺卓卿。
裴玄素笑了下,他点头:“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被一个真正聪明绝顶的人夸聪明,沈星不由有些脸热,羞臊的,她不好意思,急忙侧头看桌面上的匣子,“这是什么呀?”
裴玄素把毛巾挂在脸盘架上,洗脸之前两人把门扇紧闭了,她一见他动,马上跑另一边去关,两人现在默契十足。
想到这里,他心里不禁一阵的酸软又甜。
裴玄素洗去妆容,剑眉凤目鼻梁高挺,艳丽俊美而男儿遒劲十足,举手投足都有一种韵律美感,又在从前的基础上添上杀伐果断的煞气。
非常迷人。
他转身看过来:“你打开看看?”
沈星就依言打开了,里面是一卷明黄的圣旨,她打来一看,不由得失声惊呼。
她匆匆看了一遍,急忙转头看他。
裴玄素微笑点头:“我想求这圣旨很久了。”
只是之前一直事没成,他就没说。
沈星手里拿着圣旨,急忙看了几遍,又卷好,放回匣子里,她侧身抬头,“你,你不生气啦?”
终于说起这个话题了,她面上不由流露出两分不安,语气有点忐忑。
裴玄素不由得深深呼一口气,唉,他终究没忍住,上前一展臂就拥抱住了面露忐忑的爱人。
他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小声:“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事实上,确实有些不那么舒服的。
但想来想去,那个人自己。
虽然他没经历过,完全没这些记忆和经过。
但说一千道一万,是他,总比别人好啊!
裴玄素适应能力很强的,接受了沈星说的庄周梦蝶的这件事情,并且适应良好。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裴玄素少年游历天下,他也见识过和很多无法以人力能解释的神异之像。
就,还好吧。
他转念一想,假如不是他。
他甚至设想了一下蒋无涯,裴玄素立即就接受不能了!
他没生气,就真的需要消化一下而已。
但他想来想去,最后安慰自己,是他自己总比别人好太多了!
这么一想,就拗过弯来了。
这么长长的渴求,这么来之不易的爱恋和爱人。
自己这个境况,她从来没嫌弃过自己,愿意陪伴着自己。自己有时候确实挺过分的,裴玄素知道,可她生气归生气,生气一会,却从来没因此否定过她。
皇天后土,说句少年时很嫌弃很酸俗,上穷碧落下黄泉,能遇上这么一个人,可能是他花了十辈子才修来的缘分。
他都舍不得给她脸色看,也舍不得让她不开心。
裴玄素个子高,他微微俯身,和她嘴对嘴亲了一下。
沈星一下子就开心了,她心里的忐忑终于没有了,眉眼弯弯,也伸手拥抱他。
两人互相拥抱在一起。
裴玄素长长吁了一口气,精神高度紧绷疲惫了一天,此时他才露出真心的笑脸,连空气都感觉甜丝丝。
“不如,今晚我不画妆了?”
天天闷着,不敢真容示人,裴玄素今晚突然有种冲动,想用他的真脸和沈星一起。
他有点犹豫,但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这么问了?
“好呀。”
沈星想了想,现今明太子和神熙女帝都在玉山行宫那边,若遣人急召或其他,裴玄素肯定能提前收到消息的。
并且最重要的,这外间尽头就要地道,实在不行,直接避走,反正是不可能被人直接推门望见的。
外面还有冯维和孙传廷他们值夜呢。
贾平房伍等人,自从裴玄素有了她后,进出和各种都多了很多忌讳,急禀都不会先推门的,也算异曲同工。
说到这里,沈星都有点心疼他,两人手拉手往内间行去,她摸摸他的脸,裴玄素从未露出自己的真容,连想偶尔一晚上他都那么踌躇。
也是很委屈了。
“那好,就一晚上!”
裴玄素动了动头,只觉得满心的舒畅,满脸的清爽,他忍不住深呼吸几下,摸摸自己的脸。
这个插曲,就算这样过去了。
沈星觉得很高兴,裴玄素也觉得还算顺心。
两人都挺开心的。
进了内间之后,裴玄素把蜡烛一根根吹灭,只留两三支就够了。
他卸妆后,历来屋里都不多留灯火,哪怕院里的全都是心腹。
裴玄素正弄着,把里间的门关上了。
不料沈星想了一下,却突然问他:“二哥,你,你会不会很难受?可以,嗯,我们可以做那个,敦伦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但沈星还是说了,每天晚上同衾共枕,拥抱亲吻,她都会感觉那一处映邦邦,他经常很难受很隐忍的样子,有时候实在受不住,他回去洗冷水澡。
现在说开了。
她是不好意思,但惦记着他难受,两人是可以做那种事的。
反正,早晚都会做的。
他们都有赐婚了不是?
裴玄素“匡当”一声险些打翻烛台,他赶紧伸手扶住了,他霍地侧头,柔和晕黄的灯光下,她已经解了发髻,正微微侧身坐在床沿,那双漂亮的眼睛春水如星,正侧头望着他。
娇小柔软,乖乖巧巧,纤细的身条,玲珑有致,一段雪白的天鹅颈项,隐隐的香橙体香在清浅空气浮动。
裴玄素血液分作两处,上冲脑海,又下涌至某处,他整张脸都腾一下燃烧起来,心脏咄咄狂跳。
他说:“敦伦?”
什么?
他听到的是真的吗?
第94章
裴玄素险些泼了一手滚烫的蜡油,好在他身手敏捷,一缩手躲开了。
他几乎是几个箭步就走到床沿边上,坐下。
室内烛光柔和暖黄,她目光盈盈如春水,有些羞赧,但没有回避,就这么安静端坐在床沿抬头,双手放在腿上,瞅着他,鸦黑碎发有一点微湿,唇红瓷白,肌肤水润晶莹,白里透粉会发光似的,飞上两抹晕红,一瞬不瞬。
铺面的香橙体香想要将他融化,他的浑身燥热,心脏狂跳得想要马上蹦出来一样。
他伸手搂住她,和她对视,将她拥在怀里,和她十指紧扣,又和她交换了一个绵长深入的热吻。
火辣辣的,两人险些透不过气来。
若问裴玄素想吗?
他当然是想的,很想很想,心内鼓噪得血脉贲张,几乎浑身都像过火一样地燥热了起来,立即站不住。
他几乎抑制不住冲动,想立即答应,并就热吻后的她将她势压在衾枕上。
年轻气盛,心上人夜夜同衾共枕就在身边,怎么可能不渴望不想。
并且最重要的事,如果进行了这最后的这一步,那他和沈星就算是一对真正的夫妻了吗?
裴玄素这辈子得到太少,失去太多太多,对于沈星这样的最重要最重要、他好不容易求到的另一半,他心里深处总担心会失去。
夫妻之实,就像一条坚固的绳索,在他的心理上,牢牢将两人系住。
他心底深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全感,就会顷刻被填补上极多极多。
裴玄素是很想很想的。
不管从生理上,还是心理的渴求期待上。
只是他也从来也没想过这么快。
沈星刚才的话,真的有点惊到他了,他又惊又喜,狂喜,几乎抑制不住贲张的渴求和期待。
热吻后,他喘息着,和她十指紧扣,坐在床沿,沈星鬓发蓬软,贴靠着他的怀里肩膀上,他理智还是渐渐回笼了,压过了燥热狂奔身体冲动,冷静下来。
他想来想去,终究还是摇了下头:“现在还不行。”
第一,他们经常外出的,紧接下来必然也是。裴玄素私下了解过,敦伦前后很多东西要处理,两人身体、气味、擦拭后的巾帕水盆很多东西。
得让冯维他们提前做好准备,在家里、在府中才是最安全最合适的。
外面风险会很大。
还有,更重要的是,他小声:“万一有孕了,如何是好?”
眼下这个关头,就算采取措施也不保险,万一弄出孩子,现在真的太不合适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裴玄素拥着她,喘息渐渐平了,语气带上一种极致的缱绻柔和,他低声道:“咱们还没有拜堂成亲呢。”
烛光炎炎,晕黄而柔软,和他微带暗哑的磁性嗓音一样,轻轻露出一点头,底下藏着他化不开的浓重情感。
说一千,道一万,裴玄素不愿意委屈了沈星。
哪怕他想过和她结合,那他也想先私下拜堂。让董道登主持,韩勃梁彻陈英顺云吕儒等两人的心腹或亲眷当见证,小小的也算满堂宾客。
先成了礼,日后再补上媒书六聘,至少也得这样才行。
他的话,轻声道来,说得人心头发软眼眶发热。
沈星喘息也渐渐平了,她偎依在他怀里,看着他没有掩饰的喉结在剧烈上下滚动后,逐渐平缓下来,耳侧的强而有力的心跳声一下接着一些。
沈星其实不介意先发生关系的,但这种被人捧在手心珍重的感觉真的太好了,让她也变得很快乐,很娇气。
她静静听着他说,“嗯”了一声,居然有一点点鼻音,但她小声问:“那你呢,你会不会很难受?”
裴玄素怎么办?
继续像之前一样忍着吗?
他怎么办啊?裴玄素觉得敦伦还不到时候,但他可不打算放弃自己的福利的!沈星可是都提出来了。
说到这里,他心一热,握着她的一只小手亲了一下,小声说:“要不,咱们先用手,……”
最后一关不行,但他们可以手动啊!
是男人都知道这个法子的,沈星这双纤细柔软的小手,若她帮他,那同样也可以解决问题的。
空气一下子变得燥热起来,裴玄素的手漂亮有力,掌心长久的剑茧薄薄一层,覆盖了笔茧,增添了一种强势的力量感,握住她的手,炽热的温度让她的腕子都发烫了起来。
他那双漂亮煞人的丹凤目,一下子亮起来,一瞬不瞬,翘唇期待瞅着她。
沈星也有点脸热,她点了点头。
裴玄素不禁笑了起来,不过,他也没打算这么草率的,他觉得这也算接近敦伦的事情了,他总想有个仪式,哪怕小小的只有两个人,才不算委屈了她。
他小声说:“咱们明天晚上再开始好吗?”他咨询她的意见,“咱们弄一对红烛,明天晚上,先当天拜过堂礼,再……好不好?”
沈星上辈子匆匆走过,从来没顾得上任何的仪式感,但此刻她突然很期待,心底有种甜丝的喜悦汩汩溢出,让她笑靥如花,她一点都没迟疑,小声:“好!”
那就这么办了。
私下三拜,他们再一起。
两人都很开心,有种欢喜和期待充斥整个人,沈星双眸如星,被裴玄素箍进怀里,这个有力的怀抱,她不禁甜蜜闭上眼睛,呼吸尽是他的味道。
裴玄素又燥热起来,有种画面不能想,他连脸膛都泛起热燥,心跳加速,箍着怀里的人,欢喜又期待。
他喘了一会儿,很快起身,弹熄烛火把床帐放下来了,帐内黑漆漆一片,他横抱把她放在床里侧她位置上,拉起薄被给她盖上。
他赶紧躺了回去。
今晚的睡前亲吻不能继续了,不然,他怕是控制不住自己了。
裴玄素小声:“星星,快睡吧。”
沈星也猜到为什么,空气里有种拉丝的感觉,她轻轻喘着气,“嗯”了一声,眨了眨眼,闭上了眼睛。
裴玄素按了按心脏,看了帐顶半晌,又侧头看她一眼,终究还是没忍住,翻身凑过去,就这么唇对唇亲了一下。
沈星睁开眼睛看他,裴玄素赶紧返回去躺好。
这次才真正闭上眼睛,赶紧睡觉。
……
一夜炎热晚风,虫鸣嘶鸣不绝于耳,到下半夜温度降下来,夏夜吵杂才渐渐缓和下来。
沈星很快就睡着了,她还是有些累的,躺下不久,呼吸就变得绵长清浅起来。
裴玄素等她睡着了,才敢翻身,他心里躁动又精力充沛,睡不着。翻来覆去,一直到了后半夜,虫鸣和蝉嘶渐渐小的了,他困意上涌,才睡终于过去。
一夜睡得不多,但次日精神奕奕。
更衣梳洗,穿戴描妆,完了之后,两只手自然而然牵在一起,两人对视一眼,眼神里有一种拉丝的甜蜜感。
裴玄素瞳仁黢黑眸底幽深,但底下藏着一种只有沈星才看得懂的炽热和期待,沈星被他弄得脸皮泛热,昨晚商量好的事本来她觉得还好的,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偏头咬了下唇。
她脸颊像抹了胭脂,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裴玄素都不敢多看,赶紧挪开目光。
裴玄素一身朱红蟒袍,披描金玄黑披风,蜂腰猿臂剑眉凤目,不疾不徐,气势摄人,妆后抬目侧首间,有种阴柔的凌厉。
而沈星照旧一身玉白色的官服,脚穿黑色短靴头戴三山帽,顾盼间容光焕发颇有一种勃发英姿,整个人看起来闪闪发光。
反正裴玄素就移不开眼睛。
出了大院之后,他顾忌其他,这才竭力让自己挪开视线,瞥了左右两眼。
两人陪着裴明恭吃了早饭,真的很久不见了,但裴明恭很乖,两人都很心疼他,早饭足足吃了两刻多钟。
送了裴明恭去后花园玩耍,在月亮门住脚,裴玄素牵着沈星的手快步往外走,快到车马房的时候,他连她的手也放开了。
不过两人是并肩走了。
朝阳已经出来的,一片落在前庭大院的青石板地面上,走到左转的桂花树旁时,裴玄素刹了一下脚步,他低声说:“不如咱们先不让冯维去买。”
说的是红烛红纸,今夜堂礼的东西。
朝阳金灿灿的,他侧头看过来,他那双漂亮又侵略感十足的煞人丹凤眼,映着晨曦,有两点金色,他压低声音说:“要是今天能早些回来,咱们自己去买好不好?”
自己去买吗?
沈星侧头,阳光下,他真的俊美极了,艳丽英俊得摄人心魄,此刻眼里的光好漂亮,她当然愿意,忙点了点头。
裴玄素笑了下,他深吐纳一口气,对今晚更加期待了,站直,沉声吩咐:“把马牵到大门,走吧!”
他带着人,和沈星,直接转身往大门方向去了。
马蹄踢踏,配刀宦卫肃立门外,韩勃已经到了,带了朱郢等人,跨骑马上就在门外等着。
何舟梁彻顾敏衡等人则一身鲜艳赐服,紧随描金黑披的裴玄素身后跨出大门。
裴玄素率先翻身上马,等沈星也上马坐稳之后,他收回视线,扫了一眼偌大永城侯府门外,一扬鞭。
鼓点般的马蹄声,疾速往赞善坊而去。
……
今天要做的,当时是审问蔺卓卿。
裴玄素一抵达东提辖司,和沈星低声说了几句,他就往诏狱去了。
阴暗腌臜的牢房,陈年血腥不去,新旧刑具满满当当,事实上,审讯昨夜就开始了。
先给蔺卓卿解了迷药,然后一盆冷水泼醒。
寇承嗣在,这位也是刑讯的行家,下手非常狠厉;窦世安吴柏等人也在;陈英顺赵怀义代表东提辖司,今早加上韩勃。
人很多,惯掌刑名的不在少数,裴玄素也没上前去,端坐在太师椅上冷眼看着。
这蔺卓卿眼神凶戾,骂声不断,盐鞭竹签烙铁轮流上,他依然用不驯凶狠的眼神看着他们这群人,冷哼冷笑,破口大骂。
反正该说的,一句不张嘴。
裴玄素端详蔺卓卿一阵,看这个架势,今天估计不会出结果了。
看了半个上午,巳时的时候,裴玄素直接起身出去了。
贾平接过温热的丝帕托盘呈上,裴玄素接过来,擦了两下手,随手掷下。
该叮嘱寇承嗣等人的,他已经淡淡说过了,蔺卓卿不能打死,这是不必废话的。
韩勃陈英顺赵怀义盯着,他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裴玄素折返值房大院,这时候已经快中午了,炙热的阳光明晃晃的,他直接把董道登汤吉等他的心腹幕僚从厢房叫过来。云吕儒和陶兴望也跟着他从诏狱上来的。裴玄素让人去叫沈星,问她是否有空。
沈星多关注这件事,要不是她上午还的先把勘察台的折子和卷宗给写了,她早就跑到诏狱去旁观了。
涉及家人,她一点都不嫌腌臜的。
一听裴玄素叫她,她立马就跑过来了。
裴玄素和沈星手底下的私人班子,就目前情况小议一下。
大致情况,董道登他们没进十里花楼,但现在也很清楚了。
裴玄素言简意赅,半句废话也没有,直接拉出一卷长长的杏黄色卷宗。
这是裴玄素先前向神熙女帝请示后,神熙女帝下谕梅花内卫那边,给拉出来的沈云卿夫妻的最后行踪。
非常详细,从沈云卿夫妻接这个任务开始,到一路西去,又南下,辗转了十数个州县,最后还真查到了裴祖父丢失九皇子的那个郊野。
之后又一路奔波东西,最后去过靖陵往西的五关之一的什山关一带;之后又南下硕州,在硕州北郊的陈县望风坡附近遭遇不明人士伏击。梅花内卫牺牲了很多人,包括沈云卿夫妻——楚淳风封号安陆王,封地安陆州,恰好距这硕州不足百里,非常近。
明太子一手推起这件事,他梅花内卫中有耳目,全程知悉非常正常。
裴玄素已经详细看过这个卷宗,他非常合理怀疑,沈云卿夫妻应该是已经查到了些什么,明太子动手把他们拿下了。
回到正题上。
“明太子囚而不杀,很可能因为徐家可能握着类似机械图一样的东西。”
裴玄素沉声说,他把卷宗一拢,递给云吕儒,云吕儒急忙接过去,宦海浮沉向来淡定的中年人终于面露急色,急急打开来看。
明太子为什么不杀沈云卿夫妻呢?
除了楚淳风因素——裴玄素姑且听沈星的印象,假设她这姐夫是好的。但明太子完全可以不声不响杀的吧?
明太并不是一个诸多顾忌的人物,要说他徐家有多少好感,裴玄素并不相信。
留这么久,真的因为楚淳风吗?
裴玄素看不尽然。
这样的局势,明太子还私下动身南下去取这个机械图,可见其重要性!
但若说明太子现在还没找到水道和水闸,裴玄素是不信的。根据沈星所述的信息判断,这个时候明太子肯定已经到了最后的部署关头。
裴玄素判断,明太子是卡在什么地方了。
他取机械图来,是要解决什么东西?
至于徐家,则很可能和蔺卓卿一样,手里有太祖遗旨或兵符信物、启动水闸水道的钥匙之类的重要东西。
才会让明太子紧盯着不放。
董道登说:“还是尽快让蔺卓卿开口啊!”
蔺卓卿是当年宋国公蔺长风的亲孙子,手里还拿有机械图,他必然会知道很多内幕。
裴玄素掀了下唇,他面前还摊着圣山海今日的密报讯息,他慢慢翻了两下,抬眼,眉宇间有种嗜血的凌厉:“他撑不了多久的。”
他淡淡说着,只是一个结论。
裴玄素言简意赅:“一旦蔺卓卿招供,这件事情将会有飞跃式的进展!”
不管是靖陵计划,还是徐家的事!
众人闻言,都不禁呼吸一屏。
裴玄素动了动眼珠子,和沈星对视了一眼。
沈星不禁攒紧双拳,她有些紧张,又极期待,其实裴玄素把这些今天早上就大致和她分析过了,安抚她让她别着急。
那个长长的卷宗,她也看过了。
沈星坐在大书案侧一边的榻上,她紧张绞了绞搁在炕几上的双手,看看抬头听话又匆匆低头继续看卷宗的云舅舅,又看大家,又看回坐在最上首紫檀大书案后的裴玄素。
裴玄素一身朱红蟒袍,盘蟒过臂张牙舞爪,身上披的描金黑披也没卸下来,身上还沾有诏狱带出来的隐隐血腥味道,此刻褪去了两人私下相处的呵护和柔情,眉目峥嵘毕露,异常凌厉和血腥。
他的气势其实已经相当骇人,手段又狠又厉,远胜昔日的义父赵关山。
诏狱血腥手段不少,但他眉峰从来不动一下。
他是个狠人。
沈星一直都知道,但此刻凌厉血腥隐隐得让人心颤的他,她却从来没有害怕过。
因为她知道他就算伤害天底下所有人,也不会伤害她。
铁血柔情,他把自己最柔软一面的肚皮,都袒露给了她。
她不怕的。
沈星深呼了几口气,压下诸般的情绪,冲裴玄素笑了一下。
裴玄素眉宇间的凌厉森然不禁缓和了几分,他侧头瞄她,人多,他不好表示什么,冲她微微点头。
紧接着,裴玄素沉声吩咐了不少东西,包括董道登带人翻查蔺、徐、霍三家的旧档,看是否有什么收获?
另外云吕儒陶兴望这边三省六部的老师同年不少,这也是裴玄素这次小议的目的之一,让前者联系人脉,关注工部那边有关水闸的查探。
不过,最重要还是蔺卓卿啊!
很可能,这人一开口,很多东西都不用查了。
裴玄素有备无患,把事情大致整理一下之后,和沈星说了一声,他直接带着人回诏狱去了。
裴玄素私下也有刑名好手,寇氏那边也有,人都带来了。不久后董道登和云吕儒也先后下来了一趟,前者很快回去忙碌,云吕儒则一直留着。
不过今天,诏狱内的审讯和裴玄素意料之中一样,并没有结果。
眼见已经申末了,贾平也低声来禀,星姑娘那边的折子卷宗已经递上去。
他直接起身,离开了诏狱。
把手脸洗一下,披风赐服直接换了一身,重新描妆,一点血腥味都没有。
他嗅嗅,很满意,带着一种重新翻涌起来的鼓噪的期待,快步往监察司大院的侧门那边去。
描金黑披风扬起,一个翻飞亟不可待的弧度。
……
裴玄素一行被烟熏火燎,烫伤烧伤的都不在少数,裴玄素嗓音听着格外的沙哑,连神熙女帝都赐下太医诊治。
他这几天要正常上下值,并没有人说什么。
诏狱人很多。
韩勃陈英顺赵怀义等人凌厉的凌厉老练的老练,会彻底贯彻他的意志。
裴玄素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到了今时今日,他也并非事事都得事必亲躬。
沈星也挺赞同的,其实她一直很担心他绷得太紧。
人就像弓弦,绷得太紧容易断,老刘也反覆叮嘱了,让裴玄素能休息的时候,争取放松休息一下。
这算是紧绷局势和情况中的一个小小罅隙,两人早点回去,沈星也觉得挺好的。
她让给云舅舅他们传了话,云吕儒很快给她传话回来,让她赶紧好生休息一下,嗓子都熏成什么样了?
她收拾好东西,整理一下玉白官服,快步走出来,不知怎么地,她有种预感,就往距离裴玄素值房大院最近的第二进侧门小跑去了。
一出去,果然看见颀长高大一身朱红蟒袍和描金黑披的他站在侧门不远处等她,冯维他们已经退得远远的看不见人了。
长长宽敞的青砖夹巷,只站着他一个人。
热浪滚滚,金红色的夕阳落在他的身上,他好像穿过滚滚红尘和前世今生,来到她的身边。
沈星不禁喊了一声:“二哥!”
裴玄素第一眼就看到她了,“嗯”应了一声,彼此的目光穿过金红色的夕阳,对在一起,立即露了笑。
裴玄素快步上前,在衙门,两人没有牵手,但一高一低,一垂头一仰首,目中情意和彼此的甜蜜或紧张期待之色。
这个傍晚,裴玄素也不想想其他了,他要好好过。
他低声说:“咱们先回府,然后出发?”
沈星瞅了他一眼,他此刻那双眼睛亮得夺目,她当然没忘记两人昨晚约定的,让她也不禁有一点点的羞赧。
沈星佯装很镇定的样子,“嗯。”
于是两人并肩出了衙门,快马回到永城侯府,这次是很低调回家的,都没告诉裴明恭。
进了侯府,回了房,两人一边一间,换了便服,裴玄素一身玄黑色的窄袖紧身长袍,稀疏平常的绸布料子,看着一点都不显眼。
而沈星换了一身淡青微橙的襦裙,竖了一个双螺髻,娇俏的少女翩翩而来。
裴玄素不禁眼前一亮,他给沈星做了很多很多裙子,但沈星现在穿惯了简洁男式女服,基本没穿过正经裙装。
年轻、青葱、微橙的暖色,三月草长莺飞的美丽少女。
两人手拉手,裴玄素亲自开启地道的机关门,他稍微调整了妆容,两人穿越地道从后街最边缘一处二进小宅子中出来,登上一辆外表普通的骡车,哒哒穿过内城门,一直到了外城的坊市,这才下来。
普通的装束,普通的骡车,冯维等人换了衣裳并分散退出很长一段。
喧嚣的坊市,满大街的商铺和小摊小贩,男男女女老少大声小声,不断在身边走动。
华灯初上,平凡又普通。
好像把那些血腥烦躁就暂时摒离了身边之外。
裴玄素和沈星本来只打算买了东西就回去的,但下来之后,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世界。
两人却一下子不想马上回去了。
说来,他们一起之后,都没有真真好好约会过一次。
这次不就正好合适吗?
两人没刻意想约会,但心里的情绪不约而同就是这样的。
沈星其实很喜欢坊市的,前世宫里,她很少出来,但每次便装到坊市里的时候,她就心情就会很好。
这一次,身边的人不再阴冷喜怒无常对她限制多多,而是变成了一个最纵容最呵护她的他。
沈星不由笑了,和裴玄素对视一眼,两人相视一笑,裴玄素的脊背肌肉和颜面都不禁松懈了很多。
两人手牵着手,进去杂货店里,他们也没有挑很最贵重精致的高门槛店,因为会引人瞩目。
此刻,两人并不想引人瞩目。
杂货店了,人不少,他们进去,挑了一双最好的大红喜烛,而后又挑了一些红艳艳的剪纸、双喜,和一些红色丝绦和双喜结。
店家用油纸包包了一大包,用细麻绳十字捆好,留一个提手,裴玄素就提上了。他拿着大包小包,另一手牵着她,两人在坊市的小摊子吃了炸酱面和大馄饨,夜色已经降临了,他们拉着手,一条条街逛过去。
身边人影幢幢,笑声说声,檐下黄色灯笼咕噜噜乱转,夏夜炎炎,烦恼去尽,平凡烟火的气息。
说来,沈星小时候从来没有逛过哪怕一次大街,小小的她连糖葫芦的草垛是怎么样都不知道的,也想像不出来。长大后有机会出来逛过,但已经没有了那种心境了。
可是在今天,她却突然把这种童年小小的她的那种期盼的心境找回来了!拉着身边的手一条街逛着,凡是她感兴趣的小东西,不管摊贩的粗糙木偶小人、凤仙花染纸,还是糖葫芦糖人儿,只要她感兴趣又喜欢的,身边的人立即就给她买下来,不用她拿,多的他全部都提在手里。
两只手都满满当当的,杂七杂八的油纸包和荷叶麻绳,有点乱糟糟,他连牵着她的手都腾不出来了,满头大汗,被挤得有点狼狈。
再次看见有大姑娘小媳妇藉机往他身边靠,裴玄素板着脸皱眉嫌弃避开,手里的东西擎里乓啷一阵乱晃。
她突然觉得很快乐,看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她调转头,往前面小跑飞奔。
她就忽然找到了小时候的感觉了,觉得很快乐很快乐,心好像要飞起来一样。
裴玄素也笑着,满手的东西,他却不愿意放下,追上去,努力用一条绳子把一半能串的东西串起来,勉强换到一只手全部提上,腾出一只手,去牵她的手。
沈星笑着,掉头扑进他的怀里,他单手把她拥住了。
两人重新手牵着手,眉目都是笑影。
这时候,热闹的长街已经走到尽头了,他们正穿过一条短巷,往另一条热闹大街行去。
前后都是喧闹,身边也不段有人走动,沈星觉得很开心,她指着前方的天边尽头说:“你看,那像不像一只狗?”
夜空藏蓝,天边尽头,云层像狗,憨态可掬,大团大团伏在南边的天空尽头,轻缓往西边移动着。
两人像小孩子,拎着一大堆东西区追,手拉着手,笑声撒了一路。
裴玄素笑说:“这个还是小的。以前我追过,在颖州海边,下雨后的大太阳天,一大团一大团的白云,像什么都有!”
那时候,父亲拉着小小的他,他放声笑着往前追,在长巷大街,在沙滩上,留下长长一串的小小脚印。
那时候他才四五岁,启蒙了,平时很像一回事的,但父亲带着他出门,终究是小男孩一下子就撒开了腿。
裴玄素笑笑,住嘴,一刹心里难受,但他今天不想想这个的,甩头甩掉。
沈星也想到了,但她也不说,她笑着咦了一声:“真的吗?很大吗?”
“嗯,是真的。”
“那我以后也要去看看!”
短巷不长,很快跑到尽头了,灯影浮光,她跑快两步,又回头,甜美粲然的笑靥灯光做背景,风扬起她纱质襦裙,她看着他,眼睛弯弯,银铃般的轻笑声撒了一地。
裴玄素心里那些阴霾也不禁真的去了,也不禁看着她笑起来,他追上去。
……
两人玩了一个多时辰,一直到夜色渐深,不少店铺都开始打烊了,两人才登上小骡车,从地道回到府里去。
回到府里之后,裴玄素立即就去梳洗沐浴了。
沈星站在那一大堆东西前,不禁有些羞赧,冲他的背影皱皱鼻子。
两人都梳洗沐浴干净,穿上了一身新衣,裴玄素是深蓝色的云锦窄袖长袍,沈星则是一身杏色披帛襦裙。
也没有刻意穿红色,就这么简简单单,把买来的丝绦双喜剪纸都张贴在窗畔和屋里,丝结悬挂在床帐两侧的鎏金挂钩上。
整个房间,都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他们最后把一双红烛燃起,就放在窗畔的长案上,把槛窗推开。
夜深了,明月皎洁,红烛摇曳。
两人穿了新衣,在长案红烛前,分两边跪下,冲着明月高悬的天空叩首拜下,之后再一拜叩。
最后,两人调转身,冲着对方,深深一拜,额头贴在地毯上。
只是两人私下的一个小礼,简简单单,完成了。
两人站起身,裴玄素把窗户关好拴上了,红烛火焰跳动,空气中染上了一种燥热之意。
沈星也有些脸颊发热,那个她前世也没见过的物件,感觉它好大,滚烫,还会跳动。
两幅青色帐子放下来了,红烛艳艳燃着,把束缚都解下来,两人面对面,她半跪着,他拉着她的一双白玉般的手,往两人都清晰看得见的那一处而去。
红酥手,长夜炽,酒不醉人人自醉,春风十里地。
完事以后,两人去隔间清洗干净了,重新穿上寝衣。他又喜又喘,端着水从小门递出来给冯维,回来之后,一眨不眨站在那儿看着她。
沈星有一种羞涩,那个物件触感陌生滚烫,这一切是从前没有经历过的。
一会儿,他牵着她的手,一起回去睡了。
空气中还隐隐有那种气味,两人交颈,藤花架下青涩的窃窃私语的感觉。
甜蜜极了。
……
裴玄素人生这二十余年,电光朝露,执拗过,幸福过,骄傲肆意过,但俱被十九岁那年的一场家变撕毁了。
从此犹如天堑,童年少年的那么开怀和飞扬仿佛已经天边那么远,他的人生就此割裂,他永坠黑暗。
他的人生,本应从此只有杀戮、恨仇,和盈满胸臆的暴戾执念。
但幸运的是,他身边还有沈星。
为了他的人生开了一线天,泻下暖暖的光。
在这个深夜里,他的心盈满了喜悦,他短暂了忘记了那些不好的东西,就躺在她的身边,满心满眼都是拥有她的快乐。
裴玄素不知自己何时睡过去的,反正他满满的身心愉悦睡过去的,整个人仿佛在云霄。
只是当夜,他做了一个梦。
……
滴答滴答的水声。
一个画面突然翻转,捂着胸口狂奔中,一身刺史绯红服饰的男子跄踉中最终被按住,马上将军冷冷哼笑,一柄横刀的刀尖指着他的咽喉。
紧接着混乱的画面,他被押解返京,跟随他的父母,之后分开,被投入大理寺大狱。
长达三个月的刑囚生不如死,好不容易熬过去,高烧中,母亲挣扎的怒骂嘶喊声。
画面暗了一下。
紧接着,就变得暗沉无声起来了。
雨后的阴沉天气,荒芜的莲花海,锁链叮叮当当在地面上拖拽而过,那个人被抬到长凳上,死死捆住手脚,一个人拖着小凳子坐到他身边,干净利落的一刀!
“啊——”
终于有声音了,惨痛至极的呼声,这道刻骨铭心的伤痛让整个画面都扭曲了起来。
那人蓬乱的头发,被抬着扔进疗伤的陋室,很多人,稻草堆,他剧痛蜷缩着,翻滚着。
他爬着,想去够紧那扇闭锁的房门,他母亲没了,可他的父亲和哥哥还没消息。
他死去活来,那巨创成了新疤,他从疗伤陋室走出来,才确切知道了父兄的死讯,一个剥皮楦草,惨绝人寰,痴儿被凌辱而死,天旋地转。
他想死,阴郁的情绪死死笼罩着他,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死,他扭曲着,阴暗的。
明太子、义父,家人彻底死绝,死在他的剑下,死剩下一个,各种画面,扭曲翻转,痛不欲生。
旧伤,旧患,发作起来如同小死,不断在服药。
他站在朝堂之上,冰冷阴暗俯瞰整个国朝,如同一条毒蛇,血腥的杀戮,他对权力和复仇扭曲一般的执念。
最后画面一个翻转,竟在东陵,火把漫山遍野,轰然巨震,掘棺鞭尸,把封死的地宫生生炸开,整个东陵倒塌半边,他把硬是随着太祖陵一起附葬在同一地宫的明德帝拖出来,劈碎棺椁,鞭尸焚骨。
那个火焰映红半边天的深夜,尸体粉碎被熊熊烈焰吞噬那一刻的疯狂畅意,扭曲的恨意!
裴玄素惊醒过来了。
天还没亮,黑黢黢的帐内,他浑身的热汗冷汗,粗喘急促得几乎连贯。
那画面传达给他的却情绪太过深入了。
那些梦境画面其实很凌乱,不断交错翻转,没有秩序,有些他换没看清就一闪而逝了。
但阴郁的情绪,恨不能撕碎一切那种扭曲恨意,几乎如影随形,贯穿所有,他不断地喝药。
整个梦境画面充满了阴暗和辛涩。
裴玄素其实很感同身受,因为被捕入狱和父母身死的惨况,他是亲身经历的。
唯一不同的是,他亲自去目睹的午门外的刑场及和沈星一起赶到消巍坡给他母亲收了尸。
不像梦里那人,是事后才勉强去捡回一些不知是否的残骸残骨。
裴玄素从这个梦,终于明白那人为什么掘太.祖陵了,因为明太子那个龌龊东西遗旨随葬太祖陵,且和太.祖皇帝同葬一个地宫——甭管神熙女帝愿不愿意,她未曾驾崩,东陵的地宫大门工部不会擅自给封死的。
明太子明知。
他也明知,但那种暴戾阴暗刻骨铭心的恨毒,促使那人把太祖陵掘了炸开,直接把明太子拉出来鞭尸焚骸!
裴玄素简直感同身受,梦中时候,他恨不能也冲出去鞭一份。
裴玄素重重喘着,汗流浃背,捂住心脏,他情绪未平,仍沉浸在那种恨戾的余韵之中,整个人却愣住了。
梦境中,很明显,就是沈星前生的那个他。
裴玄素能感同身受,但梦中他一直都是第三视角的,并且他和“他”也有很多的不同。
头一个,他的情绪没那么阴暗,性格不至于阴郁暴戾到那中程度,另一个他的情志病也远没有严重到那个程度。
裴玄素先前想着的都是,上辈子的他。
但一下子就出现了区别了,在梦中,他完全不觉得他是“他”。
他们更像是两个人。
裴玄素喘息渐渐平复下来了,一头一身的热汗冷汗,他还在深呼吸,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个梦?
天还没亮,帐内昏黑,身边娇人一身雪白寝衣侧身躺在他身边沉睡,下半夜冰盆有些觉凉,她蜷缩偎在他的身边,呼吸清浅绵长。
裴玄素坐起来,良久,不禁侧身低头看她。
她长发披散在脑后枕头,荷青色的薄被盖到胸前位置,寝衣领口微微分开,露出一段雪白的玉颈,几缕鸦青的碎发覆在微带嫣粉的白皙面庞上,毫无防备睡在他身边。
裴玄素已经意识到,这些梦大概就是沈星的前生情景。
他突然想到什么,一下子愣住了,愤慨余韵全消。
今夜本来满满的甜蜜和喜悦的。
但他此刻突然想到一件事,那先前那个看不脸的阉人和那个年轻少女——不,甚至他看过一次两人的真容的!
不过他当时根本没当回事,还莫名其妙。
——那岂不是,那些敦伦画面全是真的?!
裴玄素本来一侧身,下意识就想抚一下沉星的脸颊,可手伸到一半,他突然有点笑不出来了。
第95章
裴玄素接下来都没睡着,震悸于前生“那个他”经历的惨烈和如影随形的阴暗戾沉,以及对沈星那些敦伦画面的介怀。
毕竟知道和亲眼看见是两回事,甚至还是纤毫毕现的知晓所有细节。
他心里像搁进了什么东西,横竖都不舒服。
另一个,他被梦中“那个他”震撼到了,那种情绪影响着他,他很难不心有余悸。
若是没有沈星,那大概那梦中的一切就该他会亲身经历吧?
黑黢黢的帐内,他睁眼看着帐顶许久,又轻喘着侧头看沈星,忍不住紧紧侧身贴着她,感受她柔软而暖热的体温。
那种真实感和温度,他紧紧伸手搂住她。
这样贴着,又翻来覆去,一会儿想梦中那个人的经历,一会儿忍不住想起沈星和“他”的敦伦的种种细节。
他这人记性特别好,几乎过目不忘,很多情景都依然纤毫毕现历历在目,一想就想起来了。他忍不住用力蹙眉,第一次有点恨自己记性为什么这么好?
这样辗转反侧,来来去去地拥抱她,好歹情绪是渐渐从梦中抽出来平复了。
他惊醒的时候已经快黎明了,夏日天亮得到,窗纱渐渐由暗露白,窗外的鸟儿吱吱喳喳唱着歌儿。
沈星醒得挺早的,这一觉她睡得好,脸颊红粉绯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盛满的星光和水意,醒来在床上滚了两下,一翻身坐起来,她侧头瞅了他一眼,说:“早啊。”
“嗯,早。”
裴玄素也坐起来,沈星的眉眼弯弯,噙着一种羞赧和甜蜜,那种欢喜由里到外,从眉梢眼角溢出来一般。
对着这样一个她,谁的心能不软?裴玄素也不禁弯唇冲回以一个柔软甜蜜的笑。
梦境中的那两种情绪,一下子被现实冲淡的,两人手牵手起身,洗漱穿衣描妆,喁喁私语。
把窗打开,新鲜空气灌进来。
裴玄素低头看着正专心给他系腰带扣的沈星,他现在才注意到,她有点熟练的样子。
等她系好,他拥抱住她,低头亲了一下,闭上眼睛。
温热的体温,他怀里这个人。
裴玄素安慰自己,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从今往后,拥抱她的人将是自己,和前世那个“他”没有任何的联系。
携手将来,结成夫妻,生儿育女,是他和她。
现在是“我”,总比别人好不是?
换个人,估计他能疯!
裴玄素深呼吸几口气,将那些介怀和不舒服都默默压下去。转念想起梦中那个阴沉残缺的人,他侧身看大开槛窗投进来的阳光,那个人仿佛触碰不了阳光,忆起“他”所经历的一切,裴玄素不禁抿了抿唇。
他也不知该不该庆幸,因为“那个他”,所以这辈子的自己,拥有了沈星。
从一开始就拥有了她的救赎和陪伴。
这么一想,裴玄素心里终于舒坦了不少。
若这是副作用,相较于自己得到的,他感觉还是能接受的。
裴玄素终于露出几分舒坦的笑,低声对沈星道:“这两天,蔺卓卿该差不多了。我们将很快获悉至少一部分这个靖陵计划的内情。还徐家的线,很可能会有大进展!”
沈星本来微微闭目微笑,侧脸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鲜活有力的心跳声,闻言一下子直起身,晨早的柔情缱绻一下子变得正经和有些紧张起来了。
她忍不住握了一下手,“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她眼睛眨了好几次,那种紧张又忐忑的不确定感,她看起来很勇敢,但此刻不禁染上了几分近乡情怯的脆弱不定。
裴玄素理解这种感受,他也替沈星高兴,她家人还在还有机会挽回的,但想起自己父母和宣平伯府裴家,心里有些涩哽一闪而逝,他握住她的双手紧了紧,低声道:“别着急,可以的。”
他有种预感,他们很快要接近这个核心了!
一定可以的。
不管是他竭力追求的,还是她所愿。
都可以达成的!
心里一瞬想到昨夜那个梦中,那个人阴沉悲惨的一生,他不禁紧了紧拳,深吸一口气。
裴玄素甩了甩头,松开手,将沈星大力抱进怀里。
两人相拥片刻,很快送来,裴玄素披上玄黑描金的薄绸披风,替沈星戴上黑纱帽子,两人转身牵手,出门后松开,快步往外行去。
……
圣山海。
明太子高烧终于退了。
他并不是个多强健的身体,本身就带伤,被炙热的大火炙烤,回来又冷水浸泡穿越水道,紧着应对完梁恩及御医等神熙女帝的连续多波人,很快就病倒了。
昨夜一夜高烧,把一种心腹急得够呛,楚淳风在病床前紧张照顾了一晚上,天亮后明太子烧彻底退后,才被明太子打发回家休息。
楚淳风惦记妻子,见四哥没事,就急急赶回去了。
窗外鸟雀吱吱喳喳的,晨光自东边窗槛滤进来。明太子一身素色襕袍常服,披散半湿的长发,没有用假发片,他的头发显得非常单薄,有些微微泛黄,虞清郑安强忍心酸,挑起染色剂给站在后面小心翼翼给他梳着。明太子眉目凌厉,正坐在槛窗旁大书案后,快读翻阅玉山行宫和诏狱那边的信报。
让人惊讶的是,明太子对神熙女帝身边的情报很深入,甚至连神熙女帝见了裴玄素寇承嗣等人大致说了什么,诏狱蔺卓卿的审问进展到了什么程度,密报上都清晰有涉及。
整个内书房大殿,人不少,但鸦雀无声,人人面色紧绷。
失了蔺卓卿,对明太子正在进行中的水道兵谏计划,有着极其重大的影响。
“蔺卓卿撑不了多久,他必定会被撬开口的。”
明太子眉目阴沉,淡淡道。
暴怒已经暴怒过了,愤怒无补于事,明太子已经在思忖补救之策,再迅速调整计划。
“蔺卓卿知道不少事情,但他绝不可能知悉全部。他在西南军中身处日久,手里还拿着机械图,他着意观察,大概能察觉不少东西。但水闸和水道,如果他父兄想他活,必然不会告诉他!”
蔺家地位不够。
或许说,明太子作为上位者,他非常了解帝皇该有的预防手段,太.祖皇帝必然不可能让蔺徐霍三家知晓所有。不互通,详情方面,彼此只知道自己负责的。
这个事情,之前一度对明太子造成不少的困难和烦忧,不然这个计划早就布置完成了。
塞翁失马,现在倒成了一个优势。
蔺卓卿当年过继出去的,蔺家抄家夺爵的当时,并没有涉及到他,他仍能身处西边的军中。只是后来正经论罪的时候,他也受了波及,被一撸贬成了兵卒罢。不过后来,也被父兄旧部拉回成中层将领。
总而言之,蔺家出事的时候,蔺卓卿被死死按住在西边军,和东都狱中的父兄相隔千里。
这个机械图,百分之一百是私下传递给他,或许给个什么口讯,让他去取的。
蔺卓卿的父兄若想蔺卓卿活,就不可能把这些隐蔽布置都告诉蔺卓卿。
让蔺卓卿知道大致,有所防备。而不知道全部,因为知道越多死得越快,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尤其是蔺卓卿已经没了父兄庇护了。
所以,核心机密,水道和水闸,不管位置还是具体的布置,蔺卓卿必然是不知情的。
至于西边军和西南二道的遗旨密谕,恐怕瞒不住了。
太初宫之下能臣不少,尤其裴玄素,明太子绝不抱侥幸之心!
明太子眉目凌厉,既然西边军和西南二道瞒不住了,“那就挑暗为明!”
明太子从来不在意神熙女帝知晓他对她的恨意和杀意,这个问题摊开来没有任何问题!他只在意自己的计划最终是否成功!
明太子敲了敲书案,他目光沉沉凌厉:“就算太初宫知道西南二道和西边军的布置,她也没法马上大换将!”
西蕃帝位交替结束了。
另外西蕃地处高原,气候环境不是普通人能适应的,普通人上去会有高原反应甚至爆肺而死。为此,整个西南二道的负责防御西蕃五关三所一线,都会经常轮流和西疆界的西边军换防,以锻炼这种适应能力。
——当年南边、北边、各地卫所,太.祖皇帝就是选择了西边军,想来这个不能轻易替换是一个重要考量因素。
神熙女帝就算想汰换将领,只能从以前曾经驻防的西边的将领里去选择汰换,她绝对没法一下子全部把西边的将领全部换掉。
另外更重要是,这些将领也不是她想换就大换血的。
各种门阀,皇朝各种势力,各种有功之臣,功勋故旧,盘根交错。否则,当年她就不需要给东宫捏造罪名;不需要抛出赵明诚以在军中大量汰换上自己的心腹将领;也不需要托举阉宦;更不需要搞武英殿内阁又给司礼监批红和反封驳权。也就不会出现像东西提辖司和宦营这样的刀俎鹰犬了。
更不会出现今天的裴玄素了!
想起裴玄素,明太子眉目阴沉了一刹,但转瞬即逝,他继续说:“最起码,得三个月时间。”
饶是以神熙女帝的之能,稳坐帝位十四年的种种深植,要把西边军和西南二道的主要将领全部汰换完,起码也得三个月时间。
明太子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这三个月内要做的是什么?现在机械图已经到手了,明太子就差两个东西,第一兵符密钥;第二,就是西边军和西南二道的那十几个硬骨头将领还没搞定!
“必须三个月内完成一切部署!”
明太子沉声:“马上飞鸽传书,让子文和蘅功张鸻他们以最快速度带着徐景昌去西边和五关三所,让徐景昌出面劝服那些人!冥顽不灵者,按原定计划解决。”
“机械图给侯颖叔侄,让他们尽快把闸头的分解图和拆卸方法做出来。”
当年建造水道和水闸的大家侯景罡,完成之后被太.祖皇帝秘密处死了。明太子找到了侯景罡的弟弟侯颖和儿子侯宰峰,以前情怨恨,最终成功收揽。
侯颖和侯宰峰颇有其父兄的天赋,手里甚至还有当年一些侯景罡留下的手稿,对这个手稿研究了很多年,很熟悉。
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把分解图和拆卸方法做出来。
“有徐家在,裴玄素必然会往西边去的。”
明太子眉目含冰,西边军和西南二道神熙女帝不能快速大换血,那么现在的关键就是绝对不能让裴玄素摸到水闸和水道这边来。
在此之前,迅速结束水闸和水道的拆卸,以最快速度寻找获得秘钥和兵符!
至于西边军和五关三所的那十几个硬骨头,让徐景昌尽快完成。剩下说不动的,都解决了!
明太子眉目凌厉:“若徐景昌有异动,马上杀了他!”
他是答应过楚淳风不动徐家人的命,但前提是不出么蛾子。
现在已经是非常紧迫的时候了。
明太子神色一变嗜血的冰冷。
张隆和虞清在迅速记着,很快将密信写好,明太子过目后用了私印,虞清跑了出去,迅速放飞信鸽。
薛如庚等人已经镇定下来,仔细听着明太子的安排部署,“属下领命!”
“请殿下放心。”
一行人仔细聆听,询问几句,迅速告退转身离去。
虞清放完信鸽回来,书房大殿内已经清空了,只剩郑安在收拾纸笺茶盏等物。
虞清帮忙收拾,又跑到槛窗前大推开窗,去外面把药盏端进来。
明太子情绪起伏脸面潮红之后,此刻一片病后的惨白,嘴唇淡得几乎看不见红色,他在槛窗后坐着思索,端起药盏一饮而尽。
虞清低声问:“殿下,您说这个蔺卓卿约莫什么时候会开口?”
对于他们来说,当然越晚越好。
明太子掀了掀唇,冷哼一声:“要么今天,要么后天,就这两天。”
不会超过两天。
……
还真是异常准确,蔺卓卿当天就开口了,只是开口的方式和想像中不大一样。
裴玄素和沈星在出府往提辖司赶去的路上,两人还讨论过有关兵符的话题。
沈星说:“如果太.祖皇帝真的对西边军和五关三所有布置,那这个兵符,会是虎符吗?”
裴玄素说了他对霍家和自家的猜测,但沈星想来想去,也没发现兵符秘钥或信物一样的东西存在过。难道在大姐或景昌那边吗?
那岂不是明太子很可能已经得到手了?
对于沈星的问题,裴玄素道:“不可能。”
开国之初,虎符一铸十三枚,全部一剖为二。全国分十三道兵府,后改募兵都司,但虎符管辖范围没有变化。每一个兵府的虎符都是不一样的,虎符一剖为二后,左半存兵部,右半则由帝皇亲自执掌。
一旦遇兵事,先三省拟旨,圣旨两道,分别下达兵部和飞马出京至该兵符诸将。兵部接旨后取出虎符,出具文书,和另一道圣旨一起送达兵府。
然后皇帝独旨,这次不需要经过三省的,和右半虎符一起下达该兵府。
前后两道旨意和兵部文书;虎符纹路缺口完全吻合,才能出兵的。
不然,不管哪个主将,擅调兵马都是以谋反论的死罪。
同时确保没有人矫诏调兵。
裴玄素当初改制十六鹰扬府,就是走的这个流程,拿着右半虎符和圣旨南下的。
虎口关出事,直接交还。
不过,裴玄素道:“只是,太.祖皇帝不一样,就连虎符和这个流程都是其主持制定的。”
太.祖皇帝是开国之君。
确实不一样。
他确实可以遗旨密谕,加另外一个特定的兵符信物,调遣兵马。有太.祖皇帝的名头在,谁也不能说出兵的将领是造反。
“当年章怀太子,也就是少帝,年纪不算多大。有门阀和寇氏虎视眈眈。东陵给继位的章怀太子留后手再寻常不过。”
太.祖皇帝唯一没想到的大概就是,神熙女帝干脆利落废儿子自己登基称帝。
少帝被废通明宫,没几个月就自尽了。
至于真自尽还是假自尽,就不得而知了。
便宜了明太子这个狗东西!
裴玄素讥讽挑了下薄唇,原来年少的他对这位开国大义的太.祖皇帝也是极之尊崇,现在这种尊崇已经一丝俱无。
但凡皇族的,这些皇权掌控者的帝皇,他就一种刻骨的憎恨。
太.祖皇帝少些,但也恨屋及乌。
他深深吐纳一口气,夏日朝阳炎意,繁庶东都人来车往,策马疾驰在青石板大街上,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他并没有感觉多少的暖意和温度。
沈星感觉到了他的情绪,不禁关切看着他,裴玄素目光一转,对上她那双噙着柔和和关爱的秋水眼瞳,和面上担忧的神色,他心里一缓,冲她笑了笑。
马蹄疾疾,艳色赐服描金黑披和赭衣宦卫在坊市之间的大街急速穿过,很快抵达赞善坊。
裴玄素下马,直接就没有进东西提辖司衙门,而是进了两司相夹的诏狱大门。
沈星已经把折子和卷宗工作就处理完毕了,她回去匆匆转了转,带着梁喜何含玉张合他们直接去了诏狱。
徐芳徐喜徐守徐容四人甚至没有休息,他们轮流待在诏狱的,见得沈星,冲她点头,快步迎上来。
诏狱是个很腌臜很血腥的地方,进门后,左侧尽头一个大狱厅已经被癖为蔺卓卿的审讯之地,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寇氏的人和羽林卫等都待在外围,进来之后,宦卫基本都是熟悉的面孔,职责在身没有见礼,但都冲沈星点头。
沈星笑笑,冲大家点头回礼,急不迫待冲里面快步而去了。
偌大的邢狱大厅,墙面灰黄的大青石,越往下,越见淡淡洗不干净的血红色,墙面和两侧墙根前挂满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都是淡淡血红色的,可能有数百种之多,沈星基本叫不出名字来。
前世今生,她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恶名昭著的诏狱,哪怕已经打扫过,但那种让人窒息一般的血腥感和味道,都依然让人相当不适。
沈星身后的梁喜和何含玉已经不由噤声了。
沈星心肝也紧了紧。
当中一个十字邢架,两边墙壁顶端一个加了黑色精铁栅栏的窄小气窗,狱厅之内,灯火通明,人和椅子桌案都非常多。
除了戒备、行刑和守着火把烛山的宦卫和施刑者,吴柏、唐甄、冯景垣、窦世安等等许多的太初宫核心文官武将,这次抚慰使团内的,都在。寇承嗣就不必说了,带着一众寇氏心腹臣将和刑囚好手,狱厅里椅子有些乱,他们审了一夜,都很疲惫,寇承嗣坐在左边桌案后太师椅上假寐醒来正在嗅鼻烟提神。
正中央对着刑台,其最后后面高台上的楠木太师椅案是裴玄素的位置,沈星进来的时候,他正斜斜倚在扶手上,面无表情冷眼看着。
旁边或底下一圈,则是韩勃陈英顺等人的位置,有站有坐,陈英顺正在前面监刑。
右侧的案椅,则是监察司的。赵青端坐在大案之后,凝神盯着蔺卓卿刑囚那边,身后七八个心腹女官。
沈星带着人进来的时候,大家抬头望了一眼,寇承嗣转过头去,其余的无视的无视,但大多点头无声打招呼,包括窦世安他们,沈星也回了点头。
她和裴玄素对视一眼,她走到赵青那边去了,和梁喜何含玉几人各拉一张椅子坐下,“赵姐。”
赵青微微点头,“别说话,看着。”
沈星有点紧张,把手放在大案一侧握紧,徐芳他们站在她后面的墙边,她回头,和徐芳两边对视一眼,眼底都藏着几分紧张。
贾平跑过来了,给沈星递了一瓶鼻烟,梁喜何含玉沾光也有,张合杨辛就算了,要用自己去拿。
沈星往裴玄素方向望了望,裴玄素也看她,两人对视一眼,也没多交流,挪开视线看前面。
沈星拔开鼻烟壶塞子,吸了一口,一股辛辣冲鼻的味道直冲天灵盖,险些打了个大喷嚏,但气味感觉确实好多了。
她非常精神,急忙塞上塞子,专注看着场中的邢架蔺卓卿那一圈人。
非常血腥,蔺卓卿已经血葫芦似的,脸上鲜血淋漓,连齿缝都是血,半昏迷状态,但他马上被泼了一盆盐水,哗啦啦满地淡红,他被刺激得立即清醒,用极度仇恨的目光盯着在场所有人。
“说不说?!”重重一鞭!
“早晚熬不住,你早说不就少受罪么?!倔什么呢?”
声音有尖细,有正常男声,提辖司的刑囚好手和寇氏带来的人轮番挥鞭喝话。
蔺卓卿已经一天多没睡过,刑囚没断过,但他死活就是只叫骂其余一声不吭,不断有医士和太医上前诊脉,给他服下几丸丹药,确保性命无虞。
期间梁恩还奉旨过来看了一次,询问和观刑了小半个时辰,又传达神熙女帝加紧审讯的旨意。
但谁知下午的时候,意外却发生了。
……
从天亮不久到半下午,裴玄素一直都在狱厅里,连午饭都在里面吃的。
沈星他们也是。
绝大部分人都是,但也没人说吃不下啥的。沈星感觉自己的抗压能力都高了很多,低着头就浓郁的血腥味和焦糊的烙铁皮肉味道,一口口快速把午饭给吃了。
她看向蔺卓卿,心道,如果不是十多年前的变故,那她和蔺卓卿该是世交的吧?该叫一声世叔,虽然对方年龄并不大,也是有渊源的。
早点说了吧,也少受罪,明太子可不是个好东西,现在整个太.祖皇帝部署都落他手里了,也没必要替明太子遮掩让其得利了吧?
一待就是大半天,中午阳光最热一段过去之后,沈星就觉得有些眼睛发涩,她就出去透透气洗一把脸再回来。
回来的时候,裴玄素也出来了,站在大狱区的门外房檐下,他一身银白色金绣银蟒袍,深嗅一口鼻烟,正仰头望天。
他听见沈星脚步声,低下头来。
大半天下来,实在是气闷,他出来透气的,身后还有赵怀义和孙传廷等人。
沈星跑过来,很热,两人正要说句什么,谁知,大狱大门内突然一阵急促喧哗!
……
狱厅内,烙铁焦糊的白烟一阵升腾,蔺卓卿剧烈抽搐一阵,头一歪,呼吸几近于无。
骇得所有人大惊失色!
“蔺卓卿——”
“快快,怎么会这样?!”
“快把他解下来!太医太医,大夫快来啊——”
其实本不应该出现这样的状况的,一直都有神熙女帝遣下的太医轮值在狱厅,东西提辖司的老刘带着一众司医也在,每隔一轮就上前诊脉处理一次。
裴玄素监刑,不上手,但掌控全场,间中一两句把控这个节奏和刑囚的强度的。
他不在的话,就是寇承嗣及窦世安等人替上。
寇承嗣虽是副使,但他身份地位可不比裴玄素低,有什么事当然他也得扛主责的。
况且,他当然也是真心的焦急。
自裴玄素往下,在场这些人不管内心什么想法,个个都对蔺卓卿的口供亟待搠获的!
谁知就在裴玄素出来透气这一会儿,里面就出大事了!
寇承嗣本来坐在太师椅上冷冷看着,登时大惊失色,及窦世安吴柏赵青等人,人人神色丕变,蹭地站起冲了过去。
窦世安距离最近,抢步冲到,急忙试了颈脉和呼吸,已经几近于无,蔺卓卿鲜血淋漓头垂下,嘴唇血液混着吐沫往下淌,垂死一息。
窦世安神色大变:“不好了!他要死了——”
怎么会这样?!
寇承嗣猝然一变,冲过来试,如窦世安所说的一样,几个施刑手吓得脸色大变烙铁都掉了,被寇承嗣一把拨开,厉喝:“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上一轮不是刚刚诊过脉吗?!”
施展的刑讯手段,都是会和太医和刘大夫那边沟通过的,只是不在蔺卓卿面前而已。
“你们怎么诊的脉?! 还有你们是如何施刑的——”
“快快,赶紧把人解下来!大夫,太医——”
裴玄素在外一听喧哗,他耳聪目明,亦是脸色一变,顾不上说半句,一掉头疾冲而去。
沈星和孙传廷他们也是,人人惊慌,急忙跟着冲进去。
裴玄素一上来一看,喝道:“抬出去!去厢房,不要围拢着,除了大夫,全部让开——”
赵怀义是负责近距离的监刑的,脸色骇得发青,当场也顾不上请罪,一得令立马横抱起蔺卓卿,往外面冲出去。
诏狱内部环境太差,空气不流通,立马将蔺卓卿带到外面去施救。
太医和老刘绷着脸,急忙剪开蔺卓卿的破碎衣物,扎针开药,其余大夫围着,一个拿着药方,和陈英顺飞速掉头去了。
然就在诸位太医和大夫埋头急救之际。
裴玄素是站在最前面的,他抚慰正使位置最高,率先而入,没人抢在他跟前,后面纷杂的急促脚步声,他挡着,刚好只有他看见蔺卓卿平躺在床上的脸的时候。
蔺卓卿突然睁开眼睛,染血的脸颊嘴唇和舌齿,战损般的脏污这张男生女相的美人脸,死死瞪着伫立在他床头的裴玄素,口型:“我要和你合作!”
“我不甘心,想必你也是!”
裴玄素冷电般的目光刚刚扫过蔺卓卿身体上的刑伤,照理不应该啊?一抬眼,对上了蔺卓卿白皙染血的颜面和一双倏地睁开的充血双眼,又赶在寇承嗣等人站定看清他之际,闭上眼睛,如快死一般——这是他在挨打妓女身上学的本事。
裴玄素垂了垂眼睫,他偏了偏头,给老刘使个眼色。
老刘心领神会,和太医一通忙活,蔺卓卿的脉息稍强,性命保住了。
接下的施救处理,老刘站起来,冲裴玄素施了一礼禀了,又冲众人道:“都出去都出去,和救治无关的人都出去!太憋闷了对病囚有碍的!”
老刘是有真本事的,太医也起身这么附和了,于是很快把厢房清空了。老刘让他们后续再来的话,得先盥洗清洗全身换了衣服才能再来。
然后老刘不知怎么沟通的,太医匆匆出去添补药方并亲自盯着煎药去了。
厢房清空了,这里是诏狱,裴玄素的地盘,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人。
沈星刚才出去了,但她察觉裴玄素的暗含情绪,她很快就从后门回来了,带着徐芳他们及邓呈讳一起。
不算很大的厢房,里外两间,沈星冲进里间的时候,裴玄素已经拉了把椅子,端坐在床前了。
蔺卓卿赫然睁开了眼睛,他挣扎地坐起来,露出一身焦黑血红模糊还没彻底包扎好的血肉,老刘轻手轻脚起身,出去外间了。
内室人不多,除了裴玄素和站在他身侧后的沈星,也就冯维和邓呈讳以及徐芳,徐喜徐守徐容和孙传廷都出去守着了。
“我不甘心,我不服!凭什么?!”
一天多没喝过水,嘶喊厉呼刑囚加身,蔺卓卿声音嘶哑犹如一个厉鬼,披头散发浑身焦红外表也是,这个个子不高男生女相的蔺卓卿,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微凸,却有种恨戾无比的骇人凌厉!
似要吃谁的肉,寝谁的皮!
这是对皇权的不忿和不甘啊!
“我们蔺家,自和州起事,是最先追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的人之一!”
“我的父亲和大哥二哥,年过半百,浑身上下战伤累累,每逢阴雨绵绵入骨痛楚难当!为了这大燕朝的开国建朝,征战三十年有余!父未死,而子继之;兄未死,而弟继之,为大燕为太.祖皇帝建立无数的汗马功劳!”
“谁曾想啊!我爹七十岁的人,最后却困锁大狱抄家夺爵,最后死在刑场之上!从老到少,一家一百三十二口!身首异处——”
蔺卓卿如同泣血一般的恨意,眼睛充血流出来一般,面容扭曲:“若是他们真的有罪也就罢了!可,可仅仅是为了留给少帝施恩啊——”
他想起慈父严兄,几乎要咬尽最后的一滴血肉,要是没有机会就算了,可机械图被夺,他最终被翻出来了!
其实蔺、徐、霍三家都没罪,当初抄家夺爵入狱,仅仅只是太.祖皇帝为了先抑后扬,留给少帝施恩,好让老伙计们死心塌地给少帝效力。
凭什么啊?!
蔺、徐、霍三家,可谓大燕朝巅峰的功勋封爵了,前三名封的国公。
这样不世的开朝建国拯救黎民于水火的功勋,仅仅只是因为皇帝想给儿子留个施恩,让他们对幼主更感激涕零,就这么不明不白阴差阳错全家都死绝了!
抄家夺爵,贬入宫籍,徐家仅仅活下伶仃不相干的一大两小,蔺家活了蔺卓卿一个,霍家可能也就一两个,已经隐姓埋姓不知何处去了!
蔺卓卿这些年,遵照父兄之命苟且活着,可他日日夜夜寝食难安,他不甘心啊!
凭什么?!凭什么?!
他咬牙熬着刑囚,就是为了眼下这一刻:“我可以什么都告诉你!但凡我知道的!我们合作——”
蔺卓卿眉目扭曲的恨,他盯着靠坐在楠木太师椅上居高临下冷冷审视看着他的这名银白蟒袍权宦,描金黑披风将那素白银色压在底下,黑与白交错,眉目艳丽冰冷,威势摄人城府极深的阉人。
不过对方的已经是权臣了。
大燕朝有史以来第一次登上朝堂,站在帝皇銮座之下的顶尖权臣。
他早已经不仅仅只局限于阉宦鹰犬的位置了。
就连刚才狱厅之中寇承嗣,都得屈居于他之下。羽林卫指挥使窦世安和平章政事唐甄、阁臣吴柏等人看微表情和小动作,更以这名阉宦为马首是瞻。
比之当年的东提辖司提督赵明诚都还要煊赫炙手可热太多太多了。
蔺卓卿道:“你还记得赵明诚吗?狡兔死,走狗烹!”
其实蔺卓卿也不知道自己要想要一个什么结果,但什么都不做,他会疯!
他直觉,裴玄素是他的同道中人!
这位惨痛的经历全家死绝的权阉,连身体都残缺了!他的父兄告诉他,越是有本事的人,心气就越高,这么多年蔺卓卿深以为然。
裴玄素这样从谷底地狱爬回来的人,仅仅花了一年多时间就蜚声国朝内外,登上朝堂成为手掌重权帝皇倚重的厉害角色,蔺卓卿不信他会逆来顺受,对这所谓的皇权毫无怨言!
他们的经历是一样的!
蔺卓卿重重喘息着,充血眼眸内刻骨铭心的恨意,让裴玄素非常满意。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艳红薄唇微勾,审视道:“你知道些什么?”
蔺卓卿哑声:“我不知道全部,但我可以肯定告诉你,水道水闸和靖陵计划,是太.祖皇帝下令,我爹他们三家奉命做的!”
“太.祖皇帝还留下一道遗旨,在少帝手上!”
蔺卓卿说:“那个建筑和机括大师应该已经被太.祖皇帝灭口了。我家保管机械总图;徐家保管兵符和开启水闸的秘钥;霍家则保管整个西路进军预演图和整个大的水道水闸外观总图。”
后者霍家这个总图,不是机械图这样的精细设计原图,而是整个靖陵水闸水道的外观包含山川河流般的外图,其中包含了确切的地址位置。
蔺卓卿呵呵冷笑,杜鹃啼血般的充血沙哑:“我哥哥当年让人给我送信,让我去取了机械图销毁,以后好好过日子。”
那时候父兄已经预感不好,万念俱灰,只想保住他。
这些年霍家旧部也一直小心压着他,让他不高不低,生怕他露头引人注目。
就为了保住他的命,让他好好过日子。
可他还怎么好好过日子!
当年原来在父兄旧部死活劝着和张罗之下,他有过一房妻室和孩子,可惜后来退役的时候,遭遇明太子的人追杀,马匹受惊栽下坡都没了!
蔺卓卿恨啊,他恨不得把这些天家的人,全部撕成碎片!凭什么这啊?!他就问一句凭什么?!
沈星站在裴玄素的太师椅一侧,她安静听着,捏着拳头。时至今日,她终于大致地、完完整整地知道了靖陵计划这件事,还有她家还真曾经保管过兵符和水道秘钥吗?
外面脚步声和骚动声起,是寇承嗣占了最近一个房间,他匆匆梳洗更衣,连头发都没顾得上擦干,带着人就急匆匆过来了。
被陈英顺一拦,寇承嗣当即疑心骤起,外面一下子吵杂起来了。
裴玄素抬眸听着,很好,靖陵计划、太祖遗旨、西南二道的五关三所和西边军,徐家霍家曾经保管过什么,都大致对上了。
这个蔺卓卿,招供方式非常合他的意。
裴玄素瞥了蔺卓卿一眼,一直面无表情的神色,崭露锋芒,他俯身:“成交。清醒后,把你知道的都详细说清楚了。”
蔺卓卿绷紧的狰狞面孔,霎时一松,他脱力栽倒在床榻上。
蔺卓卿是强绷一口气说的,声嘶力竭到后面,声音已经很小,他已经在发热,在濒临昏迷的边缘。
一得了裴玄素的准话,他一口气泻了,眼皮子有点撑不住,呼吸也像拉风箱似的。
“把大夫叫进来。”
外面的声音还在继续,裴玄素霍地转身,快步出了厢房大门。
下午的炙热滚滚的温度,阳光刺目到极点,裴玄素一身冰丝薄绸的银白蟒袍,同样质地的描金黑披风覆压在身上,艳俊阴柔极凌厉摄人的权阉。
寇承嗣一见他,勃然大怒,立即拨开陈英顺,陈英顺退开两步,寇承嗣已经行至裴玄素的面前,他眯眼打量裴玄素:“姓裴的,你什么意思?!”
阳光炽烈,寇承嗣汹汹目含怀疑,但裴玄素只是淡淡道:“担心什么,我总不会欺君。”
他道:“蔺卓卿刚才醒了一下,他愿意招供了,前提是替他的妻儿复仇。”
窦世安吴柏唐甄他们速度也不慢,先后赶至,闻言大喜,纷纷劝寇承嗣。
寇承嗣面色几变,蔺卓卿命保住了并愿意招供是大好事,但他眯眼:“为什么蔺卓卿只和你说?”
裴玄素淡淡一笑:“因为内子,”已经赐婚了,这样的场景也懒得废话其他,直接称内子,“其实也不是告诉我,是告诉内子。你知道的,徐蔺两家,昔年是世交。”
“若不是这样变故,内子当年很可能会和蔺家结亲。”
这点倒是真的。
蔺家家风清正,从上到下男人都没妾室,一心一意一夫一妻,当年徐祖父看中蔺如风的嫡次孙,要不是家变,很可能沈星真会嫁进蔺家的。
如果徐家没有家变,当年徐家小小姐,还真不是宣平伯府裴氏这样的人家能想攀就能攀上的。
当然,裴玄素嘴里这么说,但心底却冷冷呸了一声。
这个说法就合理多了。
并且,此刻发生内部矛盾于目前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裴玄素有句话没说错,他总不会欺君。目前,彼此的立场利益是高度一致的。
寇承嗣未全信,但他思忖几番,最终让开位置,让端着药碗飞跑回来的太医、已经指挥医僮取来他值房那个超大药箱刚接过来的老刘,让两者都进去。
先把这个蔺卓卿的伤病情况稳定下来再说。
寇氏的医士也跟着进去了,裴玄素扫了一眼,只当没看见。
……
外面的短促的质问撕扯持续,里面,沈星却被蔺卓卿骂了一个狗血喷头。
裴玄素快步出去了,冯维也匆匆跟了出去。
静谧的内间,就剩沈星带着徐芳邓呈讳。
蔺卓卿急促喘着气,但裴玄素走后,沈星就显眼起来了。她其实和她的母亲很像,口鼻和她祖父也像,蔺卓卿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
蔺卓卿的眼皮子本来已经耷拉下来了,蓦地抬起,他恨极痛骂:“徐景昌那个没用的东西!!还进暗阁,还想复爵!真是白日做梦,甘为鹰犬的废物点心——”
要是徐景昌像裴玄素这样的形式,那他还高看他一眼。可徐景昌还臣服于皇权,一门心思苦苦试图想给家里复爵,不惜沦为暗阁走狗。
真是可笑可叹可恨,堂堂开国第一功勋主帅的长房嫡子嫡孙,竟然当了暗阁一把刀,给皇帝当个见不得光的暗杀刺客!
简直是父祖的耻辱啊!
沈星急忙替景昌辩解:“不是的,我家和你家不一样!我爹什么都不知道,景昌和我们那时候还太小,都不知道,他以为罪名是真的,只是想恢复父祖荣光和门楣罢了。”
真的是个好孩子。
景昌从小吃的苦,沈星是最清楚了,她受不得别人这么骂景昌。
可蔺卓卿“呸”一声,他一字一句恨道:“你知道你祖父和伯父们当年有多了不起吗?”
“横刀立马,声啸九州,一战渡酩水平梵州!身中三箭十六刀,屹立不倒,带着五千人马突围而出,成功内外接应,获得梵州大捷!”
“救黎民于水火,万人空巷迎接他送他,至今梵州一带,还有很多百姓家中供着他的牌位!”
“从长生牌位到身后灵位的。”
蔺卓卿充血双目染上水色,有些话和裴玄素不会动容,但和沈星却会:“当年,我的祖父跟着你的祖父一起!”
“这样的战役,大大小小还有许多,你知道他们身上有多少伤疤?!”
可惜啊,他们没有倒在开国之前的一场场血战。成功开国,创造了他们最初理想中的新朝,原想致力太平盛世,对得起当年伏跪痛哭流涕和迎接他们饱受战火肆虐的贫苦百姓和普通黎民,却被卷入这一波一波的权力争夺和皇权斗争之中。
最后竟然以这么可笑的所谓施恩,被抄家夺爵,将错就错!
对得起他们的一身战伤和不世功勋吗?
——实际上,蔺、徐、霍三家最后让机械图和其他东西流出来,闭口不言让这个计划彻底淹没在尘埃里,何尝不是徐家或蔺家父子们的愤慨和心灰意冷。
蔺卓卿盯着沈星:“你以为你走到哪里去,别人都会高看你一眼,是为了什么?”
她擢升算顺遂的,但除了确实有立功——但官场之上,可不是仅仅只有功劳就够的。何尝不是因为她姓徐,这些都是父祖的遗泽,哪怕他们已经死去很多年,沈星对他们已经没有印象了。
沈星懵懂从内廷走出来,跌跌撞撞走到今日,她没有深想过过这些,她一下子就被蔺卓卿骂得愣住了。
她嘴唇有些哆嗦,看着蔺卓卿喘口气继续破口大骂,听得徐芳皱了眉,身后传来接近门口的脚步声,徐芳轻轻拉她,沈星回神,三人快步从后门出去。
……
厢房那边,太医和老刘大夫忙忙碌碌给蔺卓卿治伤。
那边人很多,沈星三人站在抱厦后方的月亮门前远远看着。
夏日阳光炎炎,围墙外东提辖司那边的大杨树枝条伸展过来,他们站在斑斑驳驳的树荫底下,一阵炎热的风过,大杨树和花坛刷刷作响。
徐芳低声和她说:“您别在意那个疯子说的,他都有些癫了,他又怎知我们家的情况?”
一家有一家事,蔺卓卿运气好,被过继出去,事发当时又十几岁懂事了,怎知被流放的苦?怎么没入宫籍的小孩子生存有多么不容易。
不是徐芳偏颇,他认为他们家的小小姐和小公子们,还有四公子,可比蔺卓卿好太多的。
沈星叹了口气:“我知道的芳叔,我肯定不会全听他的。”
蔺卓卿很偏激,她知道的,景昌和自家人这些年的不容易,没有谁比她更清楚了。
徐芳也一身腌臜,沈星说:“芳叔邓大哥你们轮流去洗个澡换身衣裳吧,这里是提辖司和诏狱,没事的。”
杨辛他们也远远跟着呢,“让杨辛和张大哥他们也轮流去罢。”
于是徐芳和邓呈讳小声商量两句,徐芳先去了,他过去杨辛张合那边说了,和好几个人一起回东西提辖司的值房先赶紧把衣服换了梳洗一下。
诏狱进入东提辖司有小门,就在月亮门后面,沈星回头望了厢房一眼,她走了几步,过了小门,就在小门旁边的花坛坐下。
都是些普通低矮花木,一丛丛狗尾巴草从里头挤出来,她抽了一条狗尾巴草的草芯,蓬松的尾巴,一股新鲜的草木气息。
她一个人静静坐着,低头无意识绕着狗尾巴草的草茎,看着它们在她的手指绕了一圈又一圈。
她有些沉默,觉得悲凉,其实由于家变时年岁太小了,又大病一场,其实她对祖父和伯父他们已经没有记忆了,对祖上的辉煌更是没丝毫真切感,道听途说,只添了一点,她是故事里的人。
她从小就在永巷,有记忆就身处宫闱,更多真切的感受,就是她是个小心翼翼的小宫女。
那些祖父伯父的时光,距离她已经太远了。
家贫莫道曾祖贵。
她从来不把这些出身挂嘴皮子上,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
在她心里,她就是个永巷就小宫女。
祖父、伯父、魏国公府,更像是一个符号。
她这是第一次真真正正,听这些外面认识她祖父和伯父们的人,说起他们。
也是第一次,真真切切的,为她出生不久后、有记忆以来就已经发生了抄家夺爵感觉发在内心的难受。
为她的祖父、伯父们感到悲哀。
她忽然想起父亲,很多次,夜凉如水,他或偶尔闲暇端着小凳子坐在门槛后,或低头切肉菜淘米。
父亲无声下那种凉意侵体的沉默悲伤。
她又想起了前生的裴玄素,那个人,无怪疯了一样非得鞭尸掘坟。
都是一样的,亲身经历,没法像沈爹一样看得开的,很容易就会疯癫一般的恨意。
就好像蔺卓卿也一样。
她家、蔺家,和裴玄素家,都一样。
……
沈星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刻意想起前生的裴玄素了。
但思绪如潮闸,开了口,就汩汩涌了出去。
前世种种,还很鲜明的,历历在目。
有个问题,由于先前的磨合和初初恋爱,她没再去想,但此刻感情早已经稳定了。
一日一日的甜蜜,她禁不住又想了起来。
想起上辈子裴玄素浓艳的眉眼,阴柔摄人的轮廓的眼神,气势迫人,如火如荼,衮衮艳红披风和身影。
偏阴沉冷漠,喜怒无常,相当骇人。
现在回忆,他权势滔天,种种手段恨戾的让人发指是真的。
或许他在很多人眼中都不是好人。
坏透芯的权宦。
但这辈子沈星经历过,一路陪着这辈子的裴玄素种种,她抱膝。
沈星现在才知道,他是真的苦。
比黄连胆汁都要苦的一生。
——他父母,还有义父赵关山,上辈子被挫骨扬灰了,高子文那些明太子留下的人做的。那时候他失去帝皇权位和大义,一度被重重压制。
她还记得当日,姐夫皱眉,但高子文等人说刺激裴玄素,也合该这么做。
不做也做了。
这些明德帝留下来的心腹老人,姐夫一向都很尊重礼让,不做也做了,最后只得让他们下去。
姐夫其实不赞同的,书房的灯亮了半夜。
那时候,姐夫很好。
其实姐夫一直都挺好的。
沈星现在已经想明白了,很可能那些春天的药,姐夫也是半被迫去做的。
姐夫其实不是为了皇权。
他死时,眼里不是遗憾,没有对权力和英年早逝的不舍,而是释然和难受。
姐夫很可能是为了明太子的遗志而活的。
姐夫这人很重情,妻子可能等同于他生命之重,但明太子的恩情和抚育之恩,高于他的生命和一切。
神志不清的最后,喃喃姐姐小字半夜,偶尔混沌几声四哥,最后才咽的气。
但可惜那个时候,局势如同一台绞肉机,辘辘向前,不管是谁,上去了就停不下来了。
裴玄素的父母被挫骨扬灰。
上辈子义父死得也更惨,信息稀少,沈星只恍惚听见传言,义父有可能不是全尸,可能五马分尸,需要缝补下葬。
那时候的裴玄素该有多绝望啊!
甚至韩勃也重伤过,险些没命。
他还遭遇过多次背叛。
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外人看来,悍然权宦,玩弄权术,每一次以为他要失败身死了,每一次都绝地翻身,迎来更大的胜利。
提辖司、朝堂、神熙女帝、明德帝、永贞帝,在他手里每个皇帝都不长命。
直至收执半朝,迎来了一个小皇帝。
不提他和外甥的事。
他的每一次,又有哪次是容易的?这辈子沈星经历过,知道上辈子那人每一次天气变化旧患复发痛得起不来,有些旧患是怎么来的?
那些阴沉冷漠喜怒无常,和重重骇厉手段之下,究竟藏了多少伤痛?
那一道道大大小小被他刻意抹玉容膏淡化的疤痕之下,底下真正的创伤究竟是什么?
沈星忽然想起,两人第一次在重阳宫做那事的时候,她就留意到他手臂外侧一刀刀的划伤,皮绽肉翻的锋利刀疤,很长很深,很多条并排的,整条左前臂外侧都是,可能有十几道。
右边手臂也有,但少些,五六道。
后来,她终于被他睡服。
有时候,两人关系还算缓和的时候,她问了一次,这些让人胆战心惊的疤痕怎么来的?
他淡淡说:“自己划的。”
“蚕室出来不久的时候。”
这辈子,抱膝坐在花坛上的沈星,想起那天午后他那句没什么表情的淡淡回答。
她却突然想起了这辈子裴玄素下大狱的时候,她探监,他往自己手臂划的那几道伤口——幸好被韩勃打掉了匕首,划得不深,他皮肤好,没留下太多疤痕。
沈星心脏不禁缩了一下,为伤悲那些经年过去还皮绽肉翻的深深自残刀疤们!
该有多痛啊!
不仅仅身体,还有他的心!
下午的阳光刺目,沈星坐下树下的花坛边上,树荫挡住她,可她突然觉得眼睛发涩,有泪意上涌。
沈星这辈子亲眼看见裴父的剥皮楦草之刑,还有裴母曹氏死不瞑目被破席一卷丢弃到乱葬岗的赤裸尸身。
不知道,上辈子的他,是怎么捡回父母骸骨的?
她从小见得多了,从蚕房净身出来的,没一个不是死去活来的。
尤其是,当时越懂事,年纪越大越接近冠龄的,遭遇越惨,原来自尊心越强越天之骄子的。
可那一道道刻骨铭心让人胆战心惊的刀疤,还只是个开始。
后面,明太子龙江真相、手刃宣平伯府裴家血亲、赵关山怀疑分尸的惨死、父母戳骨扬灰,身边的人死伤无数。
这样的一个人,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连身体都残缺、简直难以想像他心里阴暗面积的男人。
他,真的会喜欢自己吗?
……
是的,想了很多很多,最后兜兜转转,不禁又想起了这个问题。
这辈子,裴玄素好多了。
两人也再续前缘,在一起了,很幸福,很甜蜜,沈星从很多私密的动作和小习惯,也真的确定他就是“他”了。
但前生实在太过刻骨铭心了。
感情稳定、甜蜜之余,她忍不住想起了前生那段失落时光。
六年时光,她和他的小半生。
他遭遇惨绝阴暗,阴沉喜怒无常,有很多坏的地方,但也有好的地方。
深深的,篆刻在了沈星的心坎上。
只要她还活着,她就抹不去放不下。
其实沈星在心里已经基本两辈子的裴玄素合一了,成了一个承载了她两辈子的感情的崭新的他。
但她还是悄悄在心底,给前生那个阴柔尖锐又性格鲜明的他,留下了一个小块小小的身影。
前世懵懂的爱,跌跌撞撞,这辈子才猝然发觉自己的爱和心。
在绣水大河南岸,杜阳卢府之后旧马厩客栈的那个地牢爆炸附近,她突然发现他好像也对她有些感情的。
沈星今天记忆翻涌,她真的很想很想知道。
上辈子的他,也曾经爱过她吗?
可能会觉得有些无意义,但心里就是有一种执念,她真的很想很想知道。
……
沈星一直抱膝坐在花坛,无声盯着阳光下的青砖墙在出神。
徐芳他们换了两轮回来了,不过见她在想事情,就没有打搅她。
她一个人坐着。
一直到裴玄素喊她:“星星?”
沈星回神,急忙回头。
诏狱那边,裴玄素一身银白金绣金的滚边冰丝蟒袍,身披遮阳描金黑披风,半下午的风炎热,扬起他的下摆和披风,在涌动。
他也没有带很多人,出了厢房之后,问了沈星,就转身快步往这边而来。
穿堂过甬道,越过一道月亮门,便见她抱膝坐下树下的花坛,高大的黄杨树,有些野蛮生长的花坛草木杂花,一点紫一点粉白,狗尾巴草蓬松。
她抱膝坐着,显得特别小一个,让人心生怜爱极了。
裴玄素三步并作两步,沈星已经站起身了,他快步走到她面前,拉住她的一只手握了握,“别等了,先去睡一下,今晚可能通宵。”
“蔺卓卿痛晕,上了麻沸散,估计要三个时辰以上才能醒。
他问:“想什么呢?”
刚才好像抱膝发愣的样子。
沈星一怔回神,忙摇了摇头,笑:“没呢。”
她动了动坐一天有些僵的肩膀,“那走吧。”
她面上的笑,有点粉饰太平的样子,沈星刚才明显在出神,不知道想什么?
阳光有些刺目,裴玄素不禁望了她一眼。
裴玄素当然不是要扒出她心里每一句话,沈星有些自己的想法那是正常且当然,他爱她也尊重她。
但这一会儿,他不禁有点点留意到了的疑惑。
第96章
两人回了东提辖司裴玄素的值房大院第三进的起居室,拉锯一天相当累人,躺下没一会儿就相拥睡过去了。
睡了没多久,裴玄素却又陷入了那个断续的梦中。
第一个画面,眼前一灰,他来到了一个硝烟滚滚巍峨城池上,战事才刚刚尾声,奔跑追逐残兵的,城头上下将士尸身倒伏,焦黑残火处处,旌旗东倒西歪。
镜头突然拉进,整个城池最后一处还有剧烈喊杀声箭楼之下,戛然而止,那个红披猎猎的孤傲身影,战直最后一刻,浑身浴血,最终重重倒在地上。
和他身边紧紧环绕了十数人一起先后到底。
这个红披赭甲让人闻风丧胆的阉宦,杀得敌军兵士都心生胆怯,箭楼已经没有动静,尤自紧紧握着长矛对着那个方向,不敢上前。
秋风猎猎而过,染血旌旗无力而动,整个城头血腥残破一片。
裴玄素的感官,这一刻和画面隐约接通了。
他感觉到心脏的剧痛,冰冷的钝感,那个人环视身边先后倒地已经死去或将死的心腹,最后望向西北的方向,那是预设中冯维护着沈星离去的方向。
枭雄一生。
病如影随影。
最后随着血液流出体外,失温冰冷的感觉,他感觉那种入了他血肉骨髓的挥之不去的阴郁戾沉感觉,随着血液涌出,一并冷却减轻,他难得轻快。
钝钝的剧痛,但他不在意。
他慢慢环视身边,喉结滚动,最后竭力望向冯维等人带她走的方向一眼。
最后一眼。
他想,她能过上喜欢的日子了。
垂死前,最后一丝慰藉。
想起那个气愤恼火过,却不知不觉心软,被背叛后一下子沉默黯然,和他百般撕扯纠缠都依然尚目光清澈一如初识的人。
深深篆刻在他心上的人。
他呼吸一下子急促了,心脏像是被抓住一样。
但渐渐神志涣散,呼吸不上来了。
他最后哽咽,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抓住甲胄,右手腕自从戴上就从未脱下的沉香念珠串染满了血,贴在他的心脏血肉上。
阴冷半生。
唯一羁绊。
他是真的真的舍不得她。
……
画面一阵抖动,突兀翻转。
夜色深沉如泼墨,战船上、营地上,火把如同长龙,南方的风潮润,吹散半空硝烟,空气要比上一个画面清新的得多。
这是门阀之乱,被重重包围孤军决战的前夕。
那个人年轻许多,一身艳红如火的飞鱼赐服的披风下穿着玄黑重铠,倏地转身,将士无数,他眉目冷戾了凌然。
窦世安重伤,被他险险救回!
十军大战,明太子背后操控,多重的提前准备,朝廷平叛中军被仓促包围,前生的那个人,他思索忖度一刻钟,当机立断采取借东风、反策应之战策!
把大军派出去七成,他以身作诱。
最终成就了足以写进历史惊艳到极点的背水一战!
全歼敌军主力,火烧连营,追溃敌一夜百里,擒杀十一门阀的家主,手刃夏以崖!
他重伤,却一剑刺进对方的咽喉!
鲜血喷溅,他满头满脸。
他痛快极了!哈哈大笑,如同泣血般的狂啸。
裴玄素感同身受,当“那个他”把长剑深深刺进夏以崖狰狞面孔下的咽喉那一刻,他难以抑制的浑身血液上涌,只恨不能画面中那个人就是他!
手刃仇敌的痛快,他恨不得冲进去也狠狠刺上无数剑,让夏以崖这个狗东西死无全尸!
那个人也确实那么做了,狂啸般的泣血大笑声陡然一止,“他”厉喝:“将这个狗贼大卸八块,焚尸椴灰,扔进湖里喂鱼!”
沙哑充血的声音,砂石磨砺过声带厉鬼一般,阴柔几分,阴恻恻狠戾。
那个人重伤,他躺坐在滑竿上,撑着亲眼看了这一切。
熊熊大火炙烧残尸,这只是他复仇的第一步!
……
那个自卑自傲,运筹帷幄绝境崛起权倾天下的惊艳权宦,却又病又恨戾。
从进去西提辖司后,他从未断过服药,面目全非的一生。
很多狠戾到极点的画面混乱闪过,但同出一源、过去父母是同一个、家变惨况一模一样、没有沈星那大概就是他的经历。
裴玄素看着这些飞快掠过阴暗如影随形的画面,他没有办法不为之涩然,动容,动魄惊心,心潮起伏。
“他”的一生,惨痛到如此的境地。
阴郁沉沉,冷戾,如同永远阴暗潮湿的冰冷角落,“他”需要长年服药来压制病情,那种站在太阳底下都经常感到阴沉暗鸷的情绪。
每每让裴玄素梦醒之后得很久才缓得过来。
难以想像那人是怎么活过来的?
但今天,裴玄素终于得到了答案。
因为那个人,遇上了一缕阳光。
阴暗画面翻到最后,却突兀亮了亮,似在记忆中小心搜寻,最后找了一个尘封已久,连当事人当时都没有在意过的画面。
那个一个青葱稚嫩的小姑娘,蚕室后的养伤昏暗排房里,那个年纪很小的少女,挑着竹编的食篮子,揭开盖子,把一份有肉有菜的饭食放在他面前,还有伤药退烧药。
昏暗的陋室,只剩下几个人没死也没伤愈,在熬不过去的边缘挣扎。
有点天光漏在小姑娘的脸上,萍水相逢,她小心翼翼对“他”说:“坚持住,或许就好了呢,总要活下来了,才有以后。”
后续他活了,但却没好,反而遭遇了更多惨绝人寰的事情。
再重遇一刻,她已经长大了,而他遭遇明太子真相、亲手误杀家人、义父的惨死,早已经面目全非阴鸷暗沉,对躺下那个跪着哭求的少女更多只有冷冰冰的审视。
一直到靖陵惊变!
大水汹涌沿着墓道冲涌,所有人掉头狂奔,多次遭遇奔涌的水流,最后仅剩下不相熟的他和她。
那个少女,他并没有理会,阴沉着脸往前疾冲厮杀,她跌跌撞撞在后面自己跟着,也拿着匕首和袖箭补刀。
全程没有交流,他冷漠如斯。
最后石闸落下,他左腿剧痛扭曲,那一瞬意识到救治不及时他会残废,残废的阉宦还能干什么?!皇帝不会用的,彻底退出舞台,一切都没有了!
那一瞬的阴暗恨意,他挣扎爬起来,他却绝望地发现,一个他的人都没有。
墓道封死,就算他的人及时脱身,也基本没有及时找到他的可能。
那一刻他蜷缩在闸门之侧,剧痛,恨意,暴戾阴暗绝望到了极致!
可那个他一路上都没理会过的少女,迟疑一下,却跑过来询问他,得知需要及时就医,她赶紧去找人。
她从他身边过去,他甚至当时没想到她会回来。
青稚少女,瘦削,惊弓之鸟,居然没跑,以为她找人是借口,结果竟然不是。
她找不到人,跑回来,犹豫迟疑,竟然要自己背他赶下山。
她居然还真把他背起来了。
一路上摔了无数跟头,头崩额裂,鲜血流了半脸,但跌倒的时候还是先顾着他的腿。
那天午后的阳光从密林枝叶间漏下来,她听见野兽嚎叫会害怕,事实上她全程都害怕和很吃力,深一脚浅一脚,跄踉跌撞。
他的腿在一下下摇晃中剧痛入骨,他喘息很重,但她更气喘如牛,那个阳光斑点晃得人刺眼,剧痛和汗流浃背的狼狈让人记忆都有些模糊的午后,他伸手摸一下她从额头流脸颊的血,喘息着,不知想恨还是想笑,心里狠狠骂了一声傻子!
她也没本事给弄东西吃,从早上到入夜都没吃的,她最后只找到些半青不红的地莓子。
她还想走远一点捡几个鸡蛋,但他立即把她喊回来了。
就这么个傻子,居然跌跌撞撞,赶在伤重难治之前把他背下了山,摔了这么多的跟头,居然没把他的腿摔得更严重。
最后,两人终于和上山搜寻他们的心腹手下汇合,那个叫徐芳的一见她满头献血,吓得大惊失色。
而他立即接受了治疗。
正骨接驳的剧痛,他咬牙抽搐,嘴里是酸甜涩涩的地莓味道。
那半生不熟的酸涩味霸道得很,吃了几剂苦药都还残留在,自此开始了两人纠缠的半生。
后来宫变,明太子抓住机会欲将这些敌党和杂碎扫清。
她飞奔,苍白的脸色,徐芳他们先后引走敌人,剩她一个,他们迎面遇上,她撞在他的身上。
他倏地停下脚步,盯了她片刻,吩咐其余人匆匆领命奔出,他掉头,她愣了一下,急忙跟上去。
他打开一个地道口,把她扔进去。
那地道底下有水,浸没膝盖以下,青苔极滑。
落地之际,她替他挡了一下,急忙问他的腿?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还没好全。
他淡淡道,死不了。
抬眸盯了她一眼,他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加了句:“要不,你等着给我包扎换药。”
她连忙应了。
本意是让这女人好好待着别乱跑。
可她答应了,就一意在那等着。
她明明知道东西提辖司大把的好大夫,但她应承了,就抱着药待在那里。
像个小傻子一样,站在地道口等了他一天多。
一天多下来,他的腿隐隐剧痛,竭力控住局面,神熙女帝垂死又救了回来,没有驾崩。
他想起她,最后回头去看了眼,她还在哪儿站着,他答应帮助徐芳他们她就松了口气,从这里往上其实就到莲花海,能上去,但她傻不愣登在等了一天多。
他站在地道的水渠里,看着这个目光清澈有点怯、又硬撑着跑来入局,傻傻背他下山,又在这里等了他一天多的少女。
他还真把腿给她包了。
她搂着药蹲了一天多,带着体温,认认真真,居然包得很好。
后来,有次在山坡翻滚着,两人有了第一次无意擦过的吻。
日夜积累,那阴沉暗戾如铁石般的心,竟长出一条缝隙,他终究悸动中生出了一些希冀。
可董道登之死,桩桩件件指向她,从暗自升温到如坠冰窖,他沉沉的阴戾,两人爆发尖锐矛盾,分道扬镳。
后来几番分合。
直到明德帝驾崩前夕,费尽一切心思竭尽全力给他一击!那时候她已经投奔了她的姐夫,两人敌对的。
他重伤昏迷在山坡下,她最先遇上他,两人那时候熟悉又恨仇不少,本应她至少应该拿他的命去换个郡主都得。
两人敌对,一匕杀了他才对。
可她最后拖他避到密林里,又伪装后用荆棘当篱笆,花光身上的伤药,内衣全部撕尽,才勉强给他止血包扎好。
他剧痛中,曾经短暂有过一点意识,有个绿色的身影,模模糊糊,“这次……,你正好隐遁,回归乡野也是好的。
孤寂,涩然,单薄的身影。
彼时明德帝临终一击,他险死还生,东西提辖司死了不少人,差点直接崩溃裁撤。
重伤昏沉间,声音和身影都失真,那天她穿的紫色衣服,楚元音才穿的绿意。
他被手下人冲进简陋的荆棘篱笆中找到,清醒后,却没有落魄归乡,而是反杀,血腥还击。
明德帝含恨而终。
可惜不是他杀的!
丧钟敲响一刻,他恨戾到了极点。
可偏偏,他还得给灭门仇人跪地哭灵送葬。
二十七天后,裴玄素整个人瘦削了一圈,眼神砭骨尖锐,阴鸷沉沉的。
那个痛苦和煎熬,一度自残。
他病情一下子加重了很多。
他曾经以为是楚元音救的她,给了对方很多优待。
饮恨明德帝驾崩。
楚淳风宗室子入继大宗继位,但好些人心知肚明他是太.祖皇帝的九皇子。
聚拢了一大批文臣武将勋贵等等新旧势力,甚至门阀,因为他的生母戚妃本来就是前朝后族贵女。
二十六门阀家主,其实过半都和昔日陇州戚氏有重要联姻,家主和楚淳风或多或少有血缘关系。
明太子最开始救九皇子,未必没有这个原因在。
到了那个局势,楚淳风登基,残余门阀无路可走,反而孤注一掷,高度簇拥新帝楚淳风。
在那个剧烈斗争的一年多了。
最终以裴玄素胜利告终,永贞帝驾崩,唯一的皇子,也就是太子,九岁的楚文殊继位。
终于迎来了一个小皇帝。
那个阴暗到极点的阉宦裴玄素大胜,揽下半个朝纲、国朝,权倾朝野。
太后有抚养、拨政之权。
这是他和她联手争取的。
……
在那长达一年多时间了,“他”和她分分合合,恼恨,敌对,怒骂,私下和好过。
唯一没料到的,他不是楚元音救的。
而是她。
那个傻子,明明应该给他一匕首穿胸的,却始终顾念旧情,救了她。
想着,他失败后,隐遁归乡也好,但愿他能释怀,不要过得那么心苦。
因为局势和立场,她不敢透露这件事。
是他哭灵之后,渐渐察觉些不对。
自己查到,并非楚元音的。
那现场其实好几个女的,但他果然是那个傻不愣登的她。
心肠该硬不硬,不该软总是软。
换了他,哪怕这是他的亲兄弟,也必得一匕要了对方的命!
那个阴沉沉的雨后天气,他阴冷哼嗤笑,从齿缝里挤出好一个傻子,但却把她深深的刻在了心坎上!
人生难得遇上傻子。
“他”这样一个残余阴鸷病如影随形的人。
入了心,渐渐刻入骨。
可她偏要嫁给她的姐夫!!
立后圣旨下来那天,那天他暴戾加剧,砸了所有东西,整个大院狂风过境一片。但甚至他不敢透露道外面去。
因为他始终有一丝顾忌。
怕有人利用她来对付他,她就完了。
“他”恨极,阴暗覆顶,他不愿意承认,但终究是入了心,他想撕下来却根本撕不去。
后来,他发现她这皇后根本没圆房。
再后来,永贞帝驾崩,两人合作杀的,半晚上的隐忍耳边厮磨,事后她含着泪,主动找他,要合作杀了她的姐夫。
那天,他的宫中密报比丧钟还要快一步!
终于踏上这至关重要的一部,这些该死的人!这个给了明德帝无限多的拔高哀荣的楚淳风,这些成年皇帝终于在他手下死光了!
他终于迎来了权倾半朝,一步一步碾压这所谓皇权的前夕。
那一刻,扭曲的畅快夹杂着翻涌的恨意,明德帝死了,但很多人还没死,他要把这些人一个个全部摁死!
把这个皇权踩在他的脚底下面!
凌驾皇权,手掌帝皇,这些都是欠了他,他该得到的东西——
这份难得的畅快愉悦中,很难说,其中有多少是因为她主动来找他,要和他一起解决掉她名义上的丈夫和亲姐夫而生出来的愉悦。
只可惜,好景不长,继位的是她的外甥。
他同样靠近不了她。
这次是她不愿意了。
政治上的激烈尖锐的矛盾,两人关系竟很快恶化。
他第一次慌了,急切到极点的惊慌。
他不顾一切,强占了她。
那日午后重阳宫槛窗旁的美人榻上,她眼角沁出了泪水。
他死死压在她的身上,用他最不耻厌恶的工具,占有了她。
之后,他每一天晚上都来,冷冷强硬,一直睡到她不得不服软。
他如此的爱她。
可两人的和谐发展的可能已经被彻底扼杀。
可他一个地狱里的人,死死拽着她不松手。
利用她一次次的对人的心肠柔软,可他控制不住病情的情绪,却一次次伤害了她。
之后,争吵、矛盾,尖锐,被她背刺的的极致骇怒和痛苦。
他险些掐死了她。
却始终动不了手。
两人撕扯到最后,外甥背叛,她终于沉默下来了,可他看她黯然脆弱的样子就怒极。
“他”有时真的很恨自己的病,假如,假如他的病情稍轻一点,或惨痛遭遇少一次,没那么尖锐敏感又阴沉戾意,两人的感情和关系或者就此改写了。
他服软一次,少自卑自傲一些,低头袒露他的情感,哀求她,她很可能就会软和了。
因为她这个人,不管怎么长大,有一样是没有变过了,心底深处始终硬不起来,软和得很。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而他踟蹰多次,还没找到机会向她表白自己的情感,战况急转直下。
无数阴暗血腥擦身而过,他终于有了未能反败为胜的一天。
他阴郁戾恨的悲怆一生,终于走到尽头。
他并不畏惧死亡。
可能战死对他这样的人而言,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只是百般踌躇,最后一次床榻亲热之后,他提起笔,写了一封长长的绝笔信。
这个阴鸷一生,恨戾沉沉的权宦男人,在写这封信的时候一边写一遍落泪。
他将他此生的感情都在信中向她表白,他向她道歉,他有一身的毛病,他病情很重,他努力天天服药,却还是经常控制不住阴郁的情绪。
一身的毛病。
明明该安慰她的时候,却没有做到。
他也是第一次。
当时还不自知。
再回首,却发现自己错过了很多很多靠近她的机会,她已经闭锁心门,因为那个该死的外甥爆发大矛盾。
他只是一个阉人,他努力想给她正常的夫妻生活,却不知自己有没有做到。
跨下那个疤,她带着泪的床上抗拒。
他越想抓住,就越抓不住,他就越焦急。
曾经他很渴望透露情感,却被她的抗拒和愤怒弄得异常恼恨。
他曾经以为两人有一辈子的时间。
结果并没有。
他错过太多太多,多到他自己有时候都觉得自己不配。
她没说过,但他知道她渴望没有他没有宫廷那种平凡又琐碎的市井生活。
他已经给她安排好了,从房子地方到环境到伺候照顾保护她的人,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
不知道她知道这么一个半强迫让人厌恶的阉人是喜欢她的。
会不会蹙眉不喜?
但愿她日后能一生平安喜乐,她终于得偿所愿,希望她能开开心心到老。
经年后,偶尔回忆,不知道会不会想起他?
那封长长的绝笔信,写了三次,每一次都被抑不住的眼泪滴湿湮透一片。
他从来没有这么情难自抑过。
只是这封绝笔信写好装封之后,他站了很久,最后却烧了。
昏暗晨光下,火盆的火舌吞噬了信笺,那个一生寥落、大权在握的阉人,最后还是决定,不欲让她知道了。
就让这份感情,与他一同离去。
就让她好好过她渴望已久的日子,就此别过,不要让这些不重要的东西让她的情感和生活再起不必要的波澜。
即便经年之后,她偶尔想起他,是丑陋的一面,她过得好也无所谓了。
这大概是他最后唯一能替她做的东西。
第97章
裴玄素醒来的时候,仍沉浸在那种怆恸的极悲之中,胸口还有那种被重箭贯穿后的硌硬异感和钝痛感,生命流逝到最后失去意识快死的感觉。
已经入夜了,整个房间昏暗一片,他蹙眉捂住心脏,忍不住低咒一声。
裴玄素并不想做这种梦,但奈何老刘的药停服之后,这么梦又开始做了。老刘说这是痊愈的必经阶段,他也不能把药当糖丸吃。
他蓦地掀帐赤脚下地,紧紧地蹙着眉头,忍不住踹了一脚凳子,但又怕惊醒沈星,下意识一把抓住凳子,无声把凳子放正。
他使劲拍几下额头,用力甩了几下,稍稍平复过来之后,裴玄素不禁抿唇,今天的梦境他真的非常不喜欢,他一点都不想知道“他”前生和她的纠葛和种种刻骨铭心的情感。
其实也没有很出乎意料。
他自从知道沈星心里藏的人是前生的自己的时候,他就几乎可以百分百断定,前生那个自己必然亦是深爱着她的!
沈星这样一个经历种种变故还始终保持纯粹和赤子之心,有一副柔软心肠,待人真诚体贴,有时贴心温柔得想让你落泪的人,谁能不喜欢她?
身处黑暗中的人,不管是谁,都会飞蛾扑火般爱上她吧!
但裴玄素一点都不想知道。可能这并非他的亲身经历过的原因,还有梦中一直以来的第三者视角,让他始终没有办法将他和梦中的那个“他”彻底代入进入。
很熟悉的人,很顺理成章的人生经历,但涉及沈星,就始终有那一块心理上是过不去的,把他和梦中的那个“他”分隔开来。
前生的那个“他”的惨痛经历和一生让他动容、愤慨、心潮起伏,但有了沈星,他心里那块就膈应得慌。
黑暗里,裴玄素无声坐在太师椅上,喘了一阵,低咒一声,忍不住回身撩起床帐,他俯身去拥抱着熟睡中的沈星,把脸贴在她的侧脸和头上闭目。
好一会儿,裴玄素才亲了一下她,轻轻起身松手,放回帐子。
外面贾平快步跑过来的脚步声,他和孙传廷简单交谈,紧接着贾平轻轻敲门,“督主?蔺卓卿醒了。”
“这么快?”
裴玄素迅速收拾穿戴,抽了门栓拉开门房,低声叮嘱邓呈讳和张合徐喜几句,带着人迅速往前面去了。
不过他走后,沈星也没睡很长时间。她临睡前看过更漏,特地叮嘱过徐喜和张合他们,让三个时辰就喊她。
她刚醒过来,就听到了外头急促奔跑声,是徐容!
徐家的事已经到了紧要的关头,为了密切关注事态发展,徐芳四人分了一个跟在裴玄素身边的。
今日是徐容。
徐容飞奔跑回来,激动到声音都变了,他握住沈星的手,对沈星还有徐喜说:“小小姐!小小姐!真的有了,那个蔺卓卿最新供述,他知道东宫那边想利用小公子做什么?!”
沈星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一瞬间,她激动得难以自抑,“真的吗?真的吗?!”
她侧头向徐喜和张合他们求证,后者尤其徐喜都激动得不行,沈星拔腿往裴玄素前头的值房飞奔而去。
徐喜徐容张合等人急忙跟上。
……
裴玄素需要考量的还有许多事情,当先的头一件,就是蔺卓卿对他私下供述的种种内容,他又该示意其往明面上招供多少?又保留多少?
他大致有了腹稿。
不过蔺卓卿的麻沸散昏迷时间必预计中醒得要早太多了,大概他在十里花楼常年服药练习龟息的原因,身体有了抗药性。
他一个多时辰就醒了。
麻沸散的药效大家普遍都知道,这药还是太医和寇氏的医士一起配的,所以蔺卓卿醒的时候,屋里屋外静悄悄的。寇承嗣窦世安等人连日奔波审讯也极疲劳,趁这个空档抓紧时间补眠了。
因此出现了一个空档。
蔺卓卿动了一下,紧接着守在内间的冯维就发现了,两人无声对视一眼。冯维安排一下,悄然带着蔺卓卿从隔间倾倒秽物的小门出来,在夜色下无声偷渡到裴玄素的值房。
蔺卓卿原原本本把他知道的东西都说了出来,大致上和下午时说的差不多,只是细化了不少,说了很多他知道的详情和蔺家当时情形。
不过蔺卓卿提供了两个至关重要的信息。
“当年我爹和哥哥们,曾先后多次私下出差到浔江一带,应该大概是龙口县到新平县这一段。”
浔江是绣水大河的一条支流,蔺卓卿说的那一段,恰好是个“u”弯位,距离靖陵较近!
裴玄素立即打开水文图,这个图私下他细看了很多次,也使人去试着寻找这个机械图水道的吸水入口,但绣水之大,支流之多,大海捞针没有结果。
现在一看这个浔江的弯位段,它距离入江口不远,绣水一旦汛期大涨,联合另一边的沅水、鹿水、虔水和再往上游的雅水四大支流急涌直冲而至,湍急奔涌的巨量水流能一直冲到这个弯位。
裴玄素涉猎很广,他略略忖度算计,这一带还真有建造水道入口的条件。
蔺卓卿说:“不过你知道,当时绣水两岸举倾国之力大修堤坝,我爹我哥哥们本来就有参与督工。这种大工程贪贿很多,私下寻访也不无可能。”
所以这一点,蔺卓卿不算很笃定。
但有另外一点,有关西疆军和西南二道的五关三所的。
蔺卓卿斩钉截铁:“我知道徐景昌有什么用?东宫用他来是做什么的?!”
裴玄素倏地抬眼:“你说。”
蔺卓卿双目仍充血泛红的痕迹,脸颊鞭痕伤口贴着的敷料一大块,他冷哼一声,用一种砭骨般恨意的声音道:“五关三所和西边军的将领,差不多都被明太子拿下完了!大大小小,可能就剩十来二十个硬骨头。”
“徐系的占一半,徐景昌,必然用来以徐家长子嫡孙曾经继承人的身份,来劝降这些硬骨头的!”
蔺卓卿呵呵冷笑,所以他嘲讽痛恨徐景昌,这个才是根本原因!
蔺卓卿到底在西南二道和西边军待着这么些年。为了适应高原反应这些关隘和卫所和边军是在一直不断调防轮换的,所以每一处他都待过,基本所有大小将领他都见过认识过。
毕竟他是蔺家小公子,身份不一样。
有些事情,意外发生后,回首一看,就看出许多不同来了。
“那些徐系的旧部们。当然,其实霍家的,甚至蔺家的也一样是。”沙哑的声音说到最后一句,蔺卓卿讥诮挑了挑唇。
这也就是他事发之后,隐姓埋姓,没有再和父兄的旧部联系过的原因之一。
不过蔺家再怎么样,也没有徐系的沦陷得多。
有些很微妙的变化,譬如约他出去,结果回来他发现营房有被人翻找过的痕迹。蔺卓卿着意观察,慢慢发现,这些徐家、霍家、蔺家的亲系或者旧部的大小将领们,他叫一声叔伯的,或者称一声兄长的,这些人渐渐变得有些微妙,好像和以前有点不大一样了。
于是,那些耿介的、没有被侵蚀的将领,就渐渐变得不合群,或者察觉异样因而变得更加暴脾气了。
其中连一直关照蔺卓卿的父兄亲信都出现这样的迹象。
有好几次,年岁渐老有心退役的陈伯父,在最后一年里,曾多次私下唠叨过要不就让蔺卓卿退役好了。
但不等陈伯父安排好,他就出事了。
蔺卓卿提供这两大重要消息,几乎一下子这个靖陵计划提炼出重点。
大书房内,裴玄素蓦地抬眼,他说:“都有谁,写出来!”
一盏孤灯,裴玄素换了一身苍蓝色的蟒袍,这一瞬眉目锐利到了极点,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搠获了西南二道和西边军的关键!
蔺卓卿提不了笔,他口述,冯维拿起笔,飞速记着,不时询问名字是否正确。
最后蔺卓卿写下二十一个人名,“这里面我不肯定全部都是,但至少有大半都是东宫眼中冥顽不灵之辈!”就是不肯驯服的硬骨头。
其实裴玄素也密令卢凯之及华氏虞氏这三个已经彻底归投于他的门阀,私下在打探相关的消息。
这个问题,裴玄素其实在最开始他就想到了。
但他一直没有和沈星说,就是不确定因素太多,他不敢和她说,怕给了她希望又让她失望。
但和卢凯之他们都不一样的是,蔺卓卿算是当年事件之内的人物之一——太.祖皇帝肯定不会吩咐门阀,甚至防御着门阀,这里又隔了几层。所以西路军的卫所关隘里,门阀这边的人和蔺徐霍三家的旧部将领们本来就不是一个阵营的,对方内部变化,门阀这边的人很难去知悉,仓促间想查这些会比较困难。
但蔺卓卿不一样,根据他的观察和身处其中体会到的微妙变化,他就锁中了大半的人。
……
夏夜炎炎,虫鸣蝉嘶阵阵,但这一刻,所有吵杂都悉数隐去。
因为不欲引起不必要的注目,大书房内只点了一支蜡烛,灯盏放在楠木大书案上,一灯如豆,无声中有种沉沉的凛然。
裴玄素一直斜倚在太师椅靠背上听着,到蔺卓卿一个个说出名字,他慢慢坐直身。
冯维写好了,迅速摘抄了两份,将名单呈于裴玄素的面前。
裴玄素拿起那张薄薄的纸笺,垂眸一目十行,他终于拿到了这份名单的!
目前太初宫获得的两条线索,在西去和水闸查探之间,他毫不犹豫选择西去。
至于这二十多人,分布五关三所和距东都千里之外的西边边疆,徐景昌那边已经先行一步了,剩下的时间其实并不多!
并且不能打草惊蛇,一击不中,后患马上就会凸显。
所有最好一矢中的。
裴玄素取出抽屉的军册扔给冯维,冯维伏案快速对照,把蔺卓卿所述和现今有了职位、服役地点有变化的将领重新标注。
裴玄素则将徐系、蔺系、霍系的将领分别按昔年派系用小勾和横线标分出来。
很快一目了然。
徐景昌现今到了哪里?他又已经说服了谁?目前时间尚短,肯定跑不了几处。
那接下来,东宫的人还准备带他去找谁?
选谁,他才能迎头遇上徐景昌,一击即中地捕获他的行踪和轨迹呢?
徐景昌在沈星的前世里,他后来死了,但观明太子种种迹象,很可能原来就不打算杀他的——很可能是因为楚淳风。甚至后来弄出一出暗阁被太初宫声讨,东宫不得不把人交出来,明正典刑的戏码。都可能是明太子看在楚淳风的面子上,给徐妙仪的一个明面上的事变交代。
不过徐妙仪本来已经是强弩之末,一下子承受不住,直接吐血而亡了。
裴玄素猜了一个八九不离十。
目前,徐景昌必然已经在西去帮助明太子收复这些最后徐系将领的路上了。
这期间肯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才导致明太子改了主意,要了徐景昌的命。
裴玄素必须跟上徐景昌,赶上这场变故!
他有预感,这场变故必然让他对这个靖陵计划有进一步的大进展!
在此时此刻这个局势之中,这个进展,很可能会产生非常重要的作用!
另外一个,很明显的,沈星前世徐家家变几乎死绝了根本原因,就藏在这个变故里面了!
徐系将领足有十几人,那究竟选谁,才能跟上和徐景昌迎头碰上,跟上他呢?
距离、脚程、人物重要程度,从而判断徐景昌的行走轨迹,这影响裴玄素选择的因素非常之多。
裴玄素垂眸盯着这十几个人名。他已经和沈星反覆讨论过,也和沈星手上的部分徐家旧势力如岳肇等京营将领私下多次通信。裴玄素一贯走一步看三步,多方准备,在关键时刻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
裴玄素对这些徐系将领的履历和生平、亲属、性格等都已经很了解,他斟酌着,先圈了几个人。
最后,他选中一个西疆边军的,位于西边三大营之中的什山关大营中的指挥佥事,叫黄幸屡的中年将领。
这个黄幸屡,今天四十五岁,正是一个将领最黄金的年龄。他昔年是沈星祖父魏国公的心腹大将之一,幼年是被魏国公从战乱中救起,放进残兵村养大,对魏国公徐家感情极深忠心耿耿。
但他这人脾气相当耿介,蔺卓卿也提过几次,是个暴脾气的固执之人,和倒向东宫的那些同袍有颇多矛盾不和的之处。他妻子早逝,没有续娶,并且他在七年前突然把老母和幼子送回老家,连培养都不培养了,不管不理,孑然一身的样子。
——七年前,正是蔺卓卿开始察觉,身边的父兄亲信将领们开始有人出现微妙变化的时候。
裴玄素垂眸思忖,再三比较,最后不再迟疑,他选中了这个黄幸屡。
蔺卓卿一直半靠坐在一边,他看着,见裴玄素圈的都是徐系的人,他不禁冷嗤一声。
沈星的紧张,跑进跑出,还有徐芳他们轮着换班的着紧关注,蔺卓卿当然知道大概是为什么?
他不禁端详了裴玄素一眼,这个眉目冰冷城府极深一身苍蓝蟒袍描金黑披威势摄人的阴柔权宦。
蔺卓卿觉得可笑,裴玄素这个这样经历的人,一个残缺打入泥泞九死一生连身体都酷刑侮辱性不完整的人,到了今时今日他居然还会相信真情?
裴玄素冷冷瞥了蔺卓卿一眼,那冷冰冰看死人一般的眼神,蔺卓卿一下子噤声,顷刻收回嗤笑表情。
裴玄素冷哼一声。
个中原因不足让蔺卓卿道。
他选择徐系,当然不不仅仅因为徐家。唯有裴玄素屹立不倒,他身后的一切才有可能,他和沈星的才会有将来。
当然,徐家也很重要。
一箭双雕。两样都要紧,但这并不是什么互相冲突的东西。
裴玄素选中了徐幸屡之后,吩咐冯维:“去准备,我们大概明早就会离京!”
冯维应了一声,仔细收拾好桌上的军册和名单,叠好放在裴玄素左手侧,领命快步去了。
裴玄素往后靠坐在太师椅上,他抬目瞥向蔺卓卿,吩咐道:“稍后,你要招供的,除去浔江的消息,其他的大体不变。”
“至于浔江,就改为沅水,其余说辞不变。”
他举了举手上的纸笺,“但我和你对话的,尤其是这张纸上的圈圈,不许往外说。”
裴玄素选中黄幸屡,但他也没在蔺卓卿面前直接加圈。
这吩咐的是明面上的招供。
反正除了浔江的消息之外,一切就按蔺卓卿原来知道的往外说即可。
“另外,加上这几个人名!就说从听你父兄心腹说得的,是你父兄曾关注过的人。”
这几个人,说得模棱两可一些也无大碍。
裴玄素迅速拉过一张纸,写下几个人名,后者都属工部的,要么死能工巧匠,要么久处工部的官员。他们相同的条件,都是太.祖皇帝的武德年间就人在工部,并且实地参与过大修绣水两堤的。
裴玄素选择去西军,但他并不想寇承嗣再跟着一起去。
西军和水闸,两个调查方向,正好一人一边。
水道水闸讯息不够,裴玄素就给加了一点料,增加份量,让寇承嗣只管查去。当然,或许寇承嗣有意外收获也不定,反正那些也确实是东宫的人。
这么说说写写,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了,裴玄素迅速吩咐完毕:“去吧,你该回去了。”
蔺卓卿沉着脸仔细听完,贾平跑进来扶起他,但他挣了挣手,自己竭力站起,一字一句:“裴玄素,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他慢慢转身,被贾平直接背上,小跑出去了。
裴玄素瞥了蔺卓卿的背影一眼,轻哼一声,他把孙传廷叫进来,吩咐孙传廷传令杨慎,立即带人去查浔江的龙口县到新平县一带,他迅速而低声把蔺卓卿的招供说了说:“叮嘱杨慎,切切谨慎,小心注意安全。”
孙传廷深呼吸一口气,应了一声,赶紧拿着裴玄素的密函出去传信了。
裴玄素匆匆处理着这些事情,大致吩咐完之后,他也迅速站起,出了房门,快步往后面起居的第三进而去。
因为徐守已经往后面跑去了。
没多久,他听见熟悉的轻盈脚步的奔跑声。
裴玄素快步穿过月亮门,迎了上去。
炎炎的夏日,黢黑的夜晚,呼呼的燥风树木和花坛刷刷作响。
那个身穿玉白官服的娇小身影往这边狂奔而来,沈星少见这么激动得连表情管理都失控的时候。
裴玄素一身苍蓝蟒袍,金丝绣金的下摆和描金的黑披风在热风中涌起一个猎猎的弧度。
沈星站住,她急忙说:“二哥!……”
“是真的!”
不等她说完,裴玄素斩钉截铁告诉她:“这一次西去若顺利,不但靖陵计划将大有进展,景昌和你家的事情估摸着也能真正解决了!”
两人一相遇,他附耳,低声把蔺卓卿说的详情复述了一遍,还有他的判断。
这个夏夜,是很吵杂的,因为没有人顾得上把蝉都全部粘走。远处的蝉拚命嘶喊着,和虫鸣混合在一起,炎热的夏风吹在脸上热辣一片。
可沈星长久以来藏在心里的焦灼,却如同终于浇上了一瓢冰水,她一瞬间,喜极而泣,掩住嘴,努力深呼吸,但还是泪盈于睫。
“这是你的努力,你真了不起!”
裴玄素拥着她,低声说。沈星确实很努力很努力,从出宫门都现在。靖陵计划的稽查到如今,她出过了力气得到的结果,不是导致目前成果的全部,但确实有很重要的地方。
沈星被他说得,眼泪没忍住,倏地滑下来了,她赶紧抹了,激动得想哭,但又想笑,她也用力回抱他,把眼泪浸润在他的肩膀上。
“希望我们能顺利跟上景昌,阻止一切。也顺利查到我们想要的结果。”
裴玄素抚着她的背,停下,收紧,他说:“会的!”
我会竭尽全力的。
我知道你也是。
两人很快分开,因为徐芳他们跟上来了,沈星用力抹了抹眼睛,回头看了不顾僭越跟着就在她身后的徐喜徐容,后者也情绪难以自抑目泛泪光。
沈星缓了缓,回头和裴玄素相视了一眼。裴玄素书房中的沉沉冷肃已经褪去,沈星把手伸进他的掌心,两人迅速转身,往诏狱方向的侧门行去。
……
当夜,连续多乘快马往玉山行宫方向疾速而去。
最后,是多名随扈和裴玄素寇承嗣等人,亲自带着一辆马车,用金令叫开南城门,先后赶赴玉山行宫。
翌日。
今日十九大朝,但早朝尚未开始,很多密切关注着东西提辖司和诏狱那边的文武臣将都已经得到了消息,很多人意识到,两宫斗争即将又要掀起新的高潮了。
圣山海。
明太子额头右边的白纱药布已脱了,如玉苍白的颜面上,两个红褐色的薄痂。他一身黑红明黄的皇太子朝服,头戴九章毓珠冕冠,他站在皇太子的金红明黄车驾之前,眺望金光粼粼的大湖。
“开始了。”
转暗为明,已经开始。
这一个十九大朝,犹如飓风过境一般,神熙女帝突兀宣布要从北边的奉州、云州等大营、东路的南安州、禹章等驻军大营抽调将领,然后对西南二道的五关三所及西边军进行换将调整。
太初宫一系的五军都督府和兵部官员立即出列,举例了几处弊端。
当场就换了两名西边线的将领。
简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朝堂开水下了油锅一样沸腾起来了。
果然如明太子预料的一样,种种原因,神熙女帝哪怕想给西路大换血,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事情。
御座上下,母子二人俱站立,一上一下,一触即发。
明太子眉目阴沉,他额角右脸还隐隐疼痛,但他突然觉得开心,神熙女帝这样如临大敌的样子,真让他痛快啊!
但这还不够!
明太子眉目阴沉沉的,片刻自上收回目光,他瞥向领了抚慰使差事后多日不见上朝的裴玄素寇承嗣等人空出的位置。
他又往沸腾一般的吵杂后方望去。
——这正大光明殿朝班内外,不知不觉,有了很多被提拔上来的、裴玄素的人。
裴玄素正式迈入权臣之列之后,他和太初宫党羽之间互通有无,先后提拔旧人;又借沈星的云吕儒陶兴望等人通过老师、同年的各种抬手互相拉扯之间——云吕儒陶兴望等人的官位是不够高,但他们的老师或世交叔伯的官位却有很高的。
裴玄素收拢人心手段非常厉害,如云吕儒当初的老师阁臣房载舟本来极不屑于他,但后来却逐渐向裴玄素靠拢,目前已经算个个不折不扣的裴党。
裴玄素从未停下他的脚步,不知不觉,结就一张大网,他真正成了一个党羽的魁首。
名副其实的权臣。
另外还有吴柏、窦世安、林麟等人渐渐也以他马首是瞻。
现在连寇承嗣,都不敢小觊他。
阉贼这个词,已经很久没有人在朝堂上骂过了,除了东宫这边。
除此之外,就明太子知道,还得加上暗处裴玄素自己的私下人马、卢凯之等门阀势力。
裴玄素是真正成了大气候了。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是重要的!
重要是靖陵计划!
绝不能让裴玄素摸到水道和水闸。
一旦计划成功,裴玄素多厉害都将宣告结束了!
足下的正大光明殿、整个国朝将彻底宣告改朝换代。
明太子冷冷收回视线,又扫了太初宫那边的大小臣将一眼。
届时,别说裴玄素,整个太初宫一系都将被了结!
明太子抬眸,瞥一眼神熙女帝,他俯身行了个无可挑剔的礼,淡淡道:“禀母皇,略有不适,儿臣告退。”
吵成一锅粥的朝堂稍静了静。神熙女帝也不能说不许,毕竟明太子负伤,还是她打的。秦钦那些人马上就该跳出来了,结果都一样。
神熙女帝从齿缝挤出:“且去!”
冷冰冰,森然无比。
明太子充耳不闻,转身离去。
呼啦啦带走外殿等候的一大群伺候的人。
……
整个朝堂吵翻了天。
明太子离去没多久,就散朝了,神熙女帝阴沉着脸拂袖而去。
整个正大光明殿还在吵着,西边大换将还真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
护国大将军、京营都指挥使蒋绍池蹙眉沉默了很久,最终快步出了大殿,他很低调去了后面的含章殿御书房,求见神熙女帝。
神熙女帝一身玄黑明黄的冕冠朝服还未曾换下,屏退伺候的宫人太监,两人就站在窗边,蒋绍池眉心紧蹙,低声:“陛下,这好端端的,怎么要换西路的将领?”
西路军防御的西蕃高原环境特殊,人不好换的。这好端端的突然大换血,朝堂大反对,甚至连真正的中立派也不同意了,方才纷纷谏言了。
神熙女帝眉目阴沉到了极点:“这个逆子!楚荣珵昔日给留下了不少布置,西路军已经被他掌握了七八!”
她简短将大致情况说了一遍。
蒋绍池闻言大震:“什么?!”
……
蒋绍池心事重重,很快告退离去了,神熙女帝连冕冠朝服都没换,直接快步穿过御书房,往东边的暖阁行去。
暖阁内。
裴玄素一身苍蓝蟒袍赐服之下,已经套上了黑色的劲装,随时能穿能脱。
寇承嗣果然选择了查水闸,他已经往外朝的工部,和梁默笙分头行动,并且两人都遣人紧急往沅江的下游去了。
神熙女帝端坐上首:“此次西去,必须阻截东宫欲利用徐景昌彻底掌控五关三所及西边军之事!将高子文等逆渠擒杀。裴玄素,你要尽快查清楚太.祖皇帝的所有布置!不要辜负朕对你和东西提辖司的信重。”
神熙女帝昨夜连夜被叫起,亲自召见蔺卓卿并听取了招供,惊怒交加自不必说。
她也是个相当有魄力的君主,第二天早朝就强硬宣布给西路大换将,并已在紧急物色合适的将领人选。
朝堂换将这边的事就不用裴玄素和寇承嗣去费心,他们另有重任。
虽兵分两路,但神熙女帝不需太多思忖,依然把勘破太.祖皇帝的所有布置和明太子的计划的重任放在裴玄素的身上。
到了这样的至关重要之时,寇承嗣确实是比不上惊才绝艳有手腕有手段雷厉风行的裴玄素。
“只不过,”神熙女帝脸色沉沉,话锋一转,往身后引枕一靠,她抬眸盯了眼肃容跪着聆听的裴玄素,“多带些人去。监察司乃东西提辖司建制之初的辅成衙门,甩脱监察司行事,朕不要再听见第二次。”
“监察司已经二次精简过,绝对没问题,赵青带的人也可以跟上你的速度,你自可放心。”
神熙女帝道:“听见了吗?!”
裴玄素这人,相当之有危险感,他在朝堂如峙如渊,随时能执掌三省的姿态;而此刻跪在昏暗暖阁龙榻之前,却如同出鞘宝剑,沉沉无声的锐利至极危险感。
非常之时,神熙女帝委以重任一再放重权给裴玄素,但却也在警告他,不得再脱轨自作主张了。
裴玄素肃声恭敬:“是!臣有罪,谨遵陛下之谕!”
神熙女帝这才满意,点点头,她放缓声音:“你是有功之臣,朕知道。此事完成,国公爵与少师加封自有你的。”
“这次,寇承嗣和梁默笙负责机械图,你率人西去。好了,马上去吧!”
“是!”
裴玄素面色凝肃,微垂的眼睑遮住眸中一切思绪,听见“此事完成,国公爵与少师加封自有你的”,他心里不禁暗嗤一声,但面上毕恭毕敬不减半分,恭敬领谕之后,起身倒退之暖阁帘外,掉头疾步而去。
一步跨出偌大的朱红殿门门槛,快中午的夏日艳阳刺眼至极,他抬眸瞥了一眼炙炽的阳光下的金黄庑顶飞脊,脚下一顿,马上有小太监为他披上描金冰丝黑披风,他转身快速离去。
这次,裴玄素毫不迟疑将徐家事连同已经半露的靖陵计划,一并抬出水面放在神熙女帝面前。
若顺利,他将一次性解决它。
彻底了却沈星的长久以来的期盼和心愿。
裴玄素步履极快,下了含章殿后,很快就和窦世安林麟几个汇合。
林麟等人自觉退后几步,左右扫视,隔开偶尔经过的宫人太监。
裴玄素和窦世安并肩快步而行。
接下来,明面上将也有个“裴玄素”去西边,窦世安同行。
裴玄素低声叮嘱窦世安,要注意不要露馅。
窦世安花了一上午时间匆匆处理羽林卫的事情,还赶去看了父亲舅舅。他目前负责的这些外差,没什么好说的,既是个人机会,也是必须——太初宫不能沉船。
窦世安深吸一口气:“他真的太明目张胆了!”
他说着又沉默,因为朝堂也不乏叫好声,私下甚至有人说,皇太子殿下不愧是太.祖皇帝的儿子!
种种复杂和矛盾,就不说了。
楚氏,神熙女帝。
他们早站一方,也没什么好说的,自当全力以赴,不然付出的将是身家性命乃至一族为代价。
窦世安说:“你放心,你回来或联系我之前,我绝不会让任何人看出端倪。”
两人快步往前走,也没真正出中轴主宫的正大光明殿含章宫的三重大宫殿范围,两人边说,边飞快闪进一处罅隙,穿过窄小甬道,进了一个小偏殿的宫室。
梁恩已经在等了,还带了易容手艺人。
见了这个易容师傅,裴玄素眼神不禁微微闪了下。但他表面没露出丝毫异样,镇定自若,在小偏殿的中央的椅子坐下,让那边手艺人仔细观察他的脸,并给对面凳子上坐着的一个身形穿戴一样的太监易容。
完成以后,大概有六成相似。
最多就这样了,连夜找的人,不过远观没问题。
接下来,易容师傅将穿上宦卫服饰,跟着窦世安一起出发。
裴玄素则换上普通的太监的蓝衣,跟着梁恩迅速走了;窦世安和“裴玄素”一起,并肩从原来的路线折返出去。
裴玄素很快抵达后山宫墙处,禁军松开口子,他带着韩勃蔺卓卿几人自宫墙一跃而出,很快没入郁葱的林间。
一行人直接从山的另一边而出,从隐蔽处牵出几乘处理过毛色的马匹。
阳光自林木树梢的空隙漏下来,裴玄素回头望了只隐约看到一点金红色远处行宫,他深呼一口气,眉目间皆是志在必得的幽色。
裴玄素率先翻身上马,驻马片刻,一夹马腹,“走!”
数人一身便装,汇入人来车往的驿道,往兰亭州西郊的方向而去。
……
裴玄素等人连夜带着蔺卓卿往玉山行宫去了。
沈星他们也没闲着。
除去裴玄素必要带在身边的韩勃梁彻冯维等及一众的贴身宦卫之外,其余人此次跟随西去的人,已经先后通过东都、玉岭外朝衙门等地方,用各种方式便服离去,先后抵达指定地点汇合等待了。
指定的地点是距离玉岭挺远的,在兰亭州东郊,与滂州相接的驿道不远处。
长亭古道,山坡下车马途人时不时经过。
一行七十余人,分成几处或站或蹲,等了两个多时辰,又晒又热。
到中午的时候,大家各自取出带来的干粮和酸梅汤或水,除了放哨的,都各自找了个树荫坐下来填饱肚子。
徐芳几个问了她好几次热不热?实在今天真的热得慌,还端了杯藿香正气汤来给她喝了,挺难喝的,不过沈星乖乖喝了,以免徐芳他们担心她。
梁喜何含玉大呼小叫,说芳叔你偏心,往山坡底下的茶棚跑去了,徐芳不好意思,张合则大呼小叫让给他拿一杯。身边的人都一身劲装蓄势待发,但裴玄素还没到,氛围还是比较热闹的。
沈星面上带着笑,眼睛却不自禁往左侧不远处望去。
那边有赵青带着十来个监察司的女官同僚。另外再不远处,还有楚元音和她的人。
楚元音挂着监察司的名,但实际和赵青及赵青麾下的女官也不相熟,前者坐在一丈外的人群边缘,带着她的人在低头进食。
楚元音之前在杜阳旧马厩爆炸时负伤了,伤有点重,休养到现在才算好得差不多。伤愈后不知道给了什么利益交换,这次神熙女帝把她也塞进第一梯队的队伍里了。
又坐了好一会儿,山下茶棚被他们雇了一个灶头,熬了藿香正气汤,不少人赶紧清空了水囊跑下山灌满去了。
山坡上清净了很多。
沈星见楚元音已经吃好了,把水囊喝空递给其中一个心腹,该心腹拿上七八个水囊后也下山去装了。
她忍不住站了起身,走到楚元音那边去。
沈星在相距楚元音三四尺的地方停下来,站了一会儿,她提了提裤膝,也坐了下来。
楚元音当然见到她,斜瞥了一眼。
那个因为晒和热一脸通红汗水,白皙脸庞上眉目却始终有几分婉柔的娇小少女,她似乎又几分坐立不安想说什么的样子。沈星坐了一会儿,酝酿了一下措辞,终究小声问:“公主殿下,可能很冒昧,但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沈星还是很礼貌的,一点都不咄咄逼人,不管有没有好感,但至少不会排斥她,楚元音用帕子扫了扫嘴角:“你问。”
沈星顿了顿,小声问:“如果因缘际会,对方不是恶心的人,那,你有可能喜欢宦官吗?”
楚元音不禁一愣,手中帕子一顿,诧异瞥了沈星一眼,但那个满脸汗津津的白皙少女一瞬不瞬盯着,仿佛很紧张很期待她的回答的样子。
但这个问题,实在让楚元音感觉到一种侮辱,尤其是她是父丧后无所倚仗的皇室公主,楚元音倏地抬头,她不高兴道:“怎么可能?!”
她是公主,哪怕父皇还没登基之前,她也是太.祖皇帝的亲侄女,楚氏嫡系宗女,太.祖皇帝亲封的元嘉郡主。
楚元音大约知道沈星为什么会这么问?可她对裴玄素这阉狗正恨得牙痒痒。上次裴玄素半胁迫她去引爆旧马厩的火药圈,她险些没命出来,韩勃受了裴玄素嘱咐但一点都不怜香惜玉,直接在楚元音后心一脚把她踹出去。
楚元音性命无碍,但距离大爆炸太近,震伤肺腑直接吐了血,一边身体被铁蒺藜扎得跟马蜂窝似的。
简直恨不得将裴玄素大卸八块。
而且就算没有这茬子事,楚元音天之骄女,她就算再落魄,她骨子里也是高傲的,闻言不禁嗤笑:“一个阉人,哼!”
言语中那种傲然,神态间的居高临下的嗤笑,让沈星一下子沉默下来,不用问了。
楚元音忍不住看了一眼这个有点瘦削的娇小少女,对方年纪比她还小,有些怔怔震撼的样子。
魏国公孙女。
魏国公传奇人物,去哪儿都被人高看一眼,但这个少女有点可怜,从小没入宫籍,是在永巷长大的。
难为没有长歪。
不过也是可怜,若是宫外长大的,她绝对不可能喜欢上一个阉人,也绝无可能被赐婚阉人。
她估计这辈子都没见过几个正常男人,否则想必是不会接受的。
楚元音不屑:“我楚氏宗女,公主之尊。太.祖皇帝一世雄杰,开国之君九五至尊,岂是一个阉人可高攀的?!”
神熙女帝都不会。
她会杀楚元音,但绝不会给楚元音配个阉人。
估计对沈星也是。
也不知裴玄素使了什么手段,才让神熙女帝赐婚的。
楚元音声音不高,傲然掷地有声,沈星怔怔,哑口无言。但这个时候,裴玄素自山坡后方的大树后走了出来,他一身玄黑武士骑服,有些风尘仆仆,扔了马缰直接自后面山坡上来的,眉目沉冷如冰,冷冷道:“听说大公主的未来驸马病了,不知会不会病死?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楚元音现在就是个烫手山芋,原来的未婚夫定国公家,在皇帝驾崩明太子出山后,未婚夫定国公世子直接称病,估计拖一段时间拖不下去,还会“病死”,反正绝对不可能娶楚元音的。
谁也没料到裴玄素突然出现。
楚元音一凛,又被戳了要害,脸色丕变,她一行人目光凌厉,怒目而视,“你!”
裴玄素面如寒霜,冷冷讥诮,上下扫了楚元音一眼,不屑一顾,直接拉着沈星走了。
裴玄素恼怒至极,一下山坡,掀掀唇:“只剩下一身皮,还敢耍嘴皮子的东西,哼!”
看他脸色,是动了真怒。
沈星早已回神了,急忙说:“不是,是我问她的,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这辈子,楚元音也挺不容易的。暂时双方也没根本矛盾,裴玄素这个人若真介怀着恼了,他下手可是又狠又厉的。
裴玄素要对付楚元音,沈星并不是觉得不可以,但她不想是因为自己今天的问话连累别人。
她有些着急,一边走一边急忙说了好几句,裴玄素是知道她的,也不想她有心理负担,最后压了压恼怒,说:“我知道了,我不会因为她今天的话对她动手做什么。”
沈星这才松了口气,冲他笑了下:“嗯,那就好。”
……
所有人都重新灌满了凉茶,裴玄素一到,当即就下令西去了。
分开几队,没那么引人瞩目,该飞鸽传书的早已飞鸽传书,沿途不断换马,日行能抵达三百至四百里,西边境线距京畿千里之遥,但裴玄素沉声吩咐,他们要在三天之内抵达西边军驻疆三大主营之一的什山大营。
一路都在飞马疾行,盛夏的高温下赶路汗流浃背,全速急赶之间全力控马,沈星几乎没什么心思去分神想其他。
但总偶有休憩的时候,他们总不能不眠不休。
这点点的罅隙,很多前世今生的东西因为楚元音的回答,潮水一般翻涌了出来。
沈星上辈子一直以为,他爱着的人是楚元音。
但今天楚元音今天的傲然回答,简直像一记重锤,重重将她这个认知砸了个粉碎。
斜阳漫天,大家纷纷下马,她找了背驿道面河的地方坐着,粼粼的小河和夕阳,她把马拴在路边让它歇息吃草,自己站了一会,坐下,忍不住回头望向夕阳和小河。
她目光几转,有些难言的怔忪。实际上,沈星非常了解裴玄素,不管前世还是今生的,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楚元音这样的态度,裴玄素绝无一丝喜欢她的可能!
尤其是前生,因为净身,他阴沉又敏感。
别说喜欢了。
但凡有人流露出一丝这样的言辞和态度,盛怒是必然的,他出手必见血,也绝无相爱相杀的可能,诛杀三族还差不多。
是她误会了吗?
那他为什么不纠正她?
这样漫天的夕阳和霞光,像极了那人最爱的如火如荼的衮烈身影和色泽。
记忆如潮涌,还是那么鲜明。
沈星突然想起一件事。
那时候,她刚嫁给姐夫,立后大典不久,不过她被关在内宫会很没底,幸好姐夫知道,姐夫也从来没有要求过她必须待在宫里。
他和楚元音分开,那么恰巧,是在他发现她还是处子之身之后的没多久。
回忆那段,华丽鲜明,少女到底是不一样的。
步态、走动、眉宇、身段,提辖司太监堆里,精通此道并整天吹嘘的人并不少。
裴玄素肯定有听过的。
他这个人特别天资聪颖,有些东西不刻意学,听一听他就捕捉到关键。
那时候,明德帝遗言,他要与父母和兄长合葬,同葬在东陵的太.祖地宫。
这其实不合礼制,但姐夫顶着大压力,硬是开了东陵的地宫大门,重新开启了里面的防盗墓机括,一意把明太子的灵柩送进东陵地宫的深处。
可终究是强硬重开的,这些墓道机括原本是一次性设计,就容易出岔子。送葬中途就出了点小事故,下地宫期间出现翻板陷落和石闸落坠事故,掉下去并关住了好些人。
裴玄素对送葬先帝毫不在意,冰冷阴暗,他后来彻底掌控国朝之后甚至把太.祖陵掘了把明德帝挖出来的。
他当然不会真上心做些什么,但他也来了,除了盯梢审视,大概还观察以后怎么掘墓。
沈星其实也不大在意,说到底是明德帝把景昌交出来,说到底是后者最后得徐家大部分势力却没有保护景昌,而是权衡后牺牲景昌,是仇人之一。
当时突然地面多处石板翻动,人掉下去后,又有千斤闸落下,卡得死死的。
混乱中,她和裴玄素掉在同一个地方了,黑黢黢的墓道,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在黑暗的墓道壁靠站着,突然问她:“你和皇帝没圆房?”
她惊愕羞恼,捂住刚被他碰过的两边臀侧,怒声骂他,那反应是装不出来的,就露馅了。
黑暗里,看不见彼此面容,只见水光反射,隐约的山根轮廓,他不吭声,定定盯了她好半晌。
她气急骂他,他也没嘲讽回来。
片刻,他轻哼一声,转过头去。
听见他硬底长靴走动的声音,他站住,转身,黑暗里沙哑磁性的声音,“你走不走?”
她讶异,他居然还会墓道?她顾不上着恼了,赶紧提着裙摆跑上去。
两人走了大半个时辰,期间他取出火折让她拿着,研究开了好几个机关门,最后从皇陵后方出去的。
她担心被人看见,左顾右盼,小声说了一句谢谢。
她提着裙摆赶紧走了。
斜阳午后,也是这样的漫天晚霞。青山古陵,赤红如火的蟒袍和描金翼善冠,艳美白皙,凌厉阴冷,一段时间不见,他瘦削了不少,看起来更显锋锐,但此刻神色幽淡莫名,脸微微侧向她这边。
望着她的背影,提着大幅大幅的华丽裙摆,往山林间有些被藤蔓树枝扯绊跑过去。
沈星跑远了之后,转弯时,最后回头望一眼。
那人还是那么靠着陵墓石壁,一样的姿势瞥向这边,一动不动,但太远了,沈星也不知他是不是在看她。
她那时候百般的复杂情绪,也不知未来会怎么样?
顾不上这个人,抿抿唇,掉头往前陵方向跑去。
之后的日子,她这个人的关系,纠结混乱得乱七八糟。
不过后来,她和他的关系缓和了,他和楚元音没几天也就分了。
再后来,因为局势需要,两人再度暂结联盟。
紧接着这一次之后,就是那半晚上了。
这些盛夏斜阳实在有些太刺眼了,沈星突然落了泪。
楚元音断然高傲的态度,加上先前旧马厩爆炸她想起了前生“他”隐忍佯装若无其事和遮掩了她二姐夫遗骸。
有什么呼之欲出的样子。
但沈星根本不敢相信!她的心是乱的,好像轰然一声,跑出来无数的线头,轰隆隆在她心里结成了一团乱麻。
她想告诉自己难道他真的喜欢自己吗?
但她有下意识摇头,觉得不可能的。
眼泪就不受控制,像有意识似的,淌了下来,她的心脏像被人拧着的紧.窒难受。
跑了一天,很累,连手上牵着的马浑身大汗气喘吁吁,她赶紧睁大眼睛,用袖子抹了两下,佯装若无其事,努力让突然有点泛红的眼圈恢复正常。
她恢复得挺好的,大家都没察觉。
但裴玄素还是发现了。
他扫视这一带民房驿馆客店,圈定了三处下榻地点,何舟朱郢等人立即过去交涉雇房了。
大家牵着马进了家栈的门,裴玄素匆匆处理和吩咐好诸事,他立即去找沈星了。
沈星刚刚把马送到马厩,回来后院的正房里,她正站着发愣。
红彤彤的夕阳照在敞开的大门和隔扇窗上,屋里昏暗混合火红,让她白皙的小脸看起来有点苍白。
裴玄素立即上前揽住她,小声问:“星星,你怎么了?怎么哭了?还有,你今天怎么突然问楚元音那些?”
对于沈星,他观察入微,心思如发,立马就察觉到一点异常了。
沈星回头,看着裴玄素未曾卸妆的这张和前生几乎有九成像的阴柔艳美的凌厉面庞,一摸一样的颀长劲瘦的身量,唯一不同的,就是此刻关切溢于言表待她的眼神和神态,和前世有着很大的差异。
沈星一瞬不瞬看着他的脸,她忍不住伸手抚摸了他脸颊,感受着掌心鲜活温热的体温,他连汗水都给她一种心醉的感觉。
既然他问了,沈星也不瞒他:“我想起前生一些事了,”她忍不住垂了垂眼睫,心脏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翻滚,她说,“我想知道,你前生是不是也爱我的?”
她小声把旧马厩和铁蒺藜的事情说了一下,还有楚元音的。
裴玄素唇角渐渐拉平了——听着沈星小声讲述前生和“他”的那些种种纠葛,此刻那种第三者感觉、那些事与他根本不相干的感觉真的很清晰很强烈。
他发现自己并不想听。
在沈星嘴里说出和前生的“自己”的种种事情,让他感觉很微妙,有种异样的不舒服感。
并且,裴玄素很清楚,“他”究竟爱不爱她的。
裴玄素抿唇,他眼神闪了闪,等她说完,他用不甚在意的语调说:“这有什么所谓的?反正咱们这辈子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
但沈星固执:“不,我就想知道!”
她突然很大声,两人都一愣,沈星急忙小声:“我就是想知道,好歹好多年了,”
她神色有点黯然,“不知道我会很遗憾。”
虽然,两人这辈子已经携手了,但沈星就是对那段失落的时光和过去的那个他有没有爱过她,非常执着。
经历不同,是一个人但有了差异,沈星在私心里,总是放下不前生。她悄悄把第一段独属于前生那段鲜明时光,和那个鲜明的他,在心里保留了一小块地方单独存放。
她不想忘记它,她也忘不了他!
裴玄素没法反驳。
他勉强笑了笑,但心里一点都不情愿,也很不舒服,但看着她期盼的眼神,他最后还是低声说:“嗯,但这种事是随缘的,能不能知道顺其自然。”
他最后还是补上了这一句。这个顺其自然,他真实愿望是自然湮灭在时光里,她最后什么都不知道。
沈星不禁有些失落,她顿了半晌,“是啊,确实是这样。”
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现在的裴玄素也没法回答她。
她告诉他其实也没什么用的。
她翻滚的情绪骤然一沉,肩膀垮下去了,眉目间染上一种难言的怔忪和失望。
她趴进他的怀里,沉默了一会,最后站起深吸一口气,勉强笑了一下:“那我们早些用膳休息罢。”
“夜里还要赶路呢。”
第98章
沿途不断有裴玄素提前安排的人汇合进来,一路上只是稍作休憩,马不停蹄赶往西边疆的斜谷至什山关一线。
人在路上,飞鸽不断。
裴玄素对徐景昌变故一事寄予相当大的厚望。
沈星就当然不用说的。
神熙女帝这次也给予了极多的资源,裴玄素物尽其用,不过越接近西边境线,他就越不轻易动用梅花内卫等神熙女帝的眼线,以防明太子有所渗透。
最终在半途的时候,裴玄素成功捕捉到了徐景昌一行的踪迹。
消息是戎州那边紧急发过来的,发信人叫孙维胜,目前在戎州宿军大营正四品司马。他是沈星藉着裴玄素的手在十六鹰扬府改制中努力收在麾下的徐家旧部将领之一,已经是沈星底下的人手了。
孙维胜有个胞兄孙维闵,于西南二道五关三所的干州卫任镇抚都督,正是那蔺卓卿提供二十一人名单上的其中一人。
裴玄素和沈星当晚就去信打听询问相关的事宜,几乎是一接到飞鸽传书,孙维胜立即就给京畿这边回了信,
有些事情,不挑明不察觉,一挑明就像闪电一般。孙维胜和其兄联系还是算频繁的,孙维闵人在局中死活站徐家,平时与胞弟的家信来往流露多少一些关于昔日同袍的怨怼,不过那时候谁也不知道靖陵计划,孙维胜也不当回事,因为现在这样的局势,从朝廷到地方本来就是会不断被人接触拉拢的。魏国公去世这么多年了,人心渐渐散了,也真没什么稀奇的。
但就在接到沈星询问信笺之前,孙维胜才刚刚接到兄长的一封来信,孙维闵的信衷提及一个昔日已经翻脸了并忿忿不平的结义兄弟,两人又好上了,并且末了还有些感慨之语,语气无奈而释然。
孙维胜本来觉得有些奇怪,接到沈星的信,刹那如电光劈开黑夜,他赶紧给回了飞鸽传书,并且生怕遗失或者泄露,用新的暗语通过各种渠道一连发了三封!
信中末尾还有几段替兄长说好话求宽疚的不提了,但接到这封信之后,让裴玄素很快就成功捕捉到了徐景昌一行的大致路线和行动轨迹。
“弥州往西北,先到的必然是昌栾关,紧接着去了孙维闵所在的干州卫。他们是先抄西南二道的南边,沿着这条线往陶州卫、石楼关,望西而去的!”
裴玄素判断非常之准确,此时高子文等人带着徐景昌已经走了将近三分之一的卫所关隘了,而这条路径算算时日,他们估计还有一两天就该赶到什山关大营了。
裴玄素预判:“他们马上就要什山关大营了!”
黄幸屡的名字他没出口过,但现在他身边的一众心腹和近卫都知道他此行第一个目的地正是这个什山关大营!
裴玄素:“我们要抢先抵达什山,在对方成功找到什山山关的人私谈之前!潜进去。”
该怎么做,裴玄素已经反覆思忖过。目前还没有弄清楚这个变故到底是什么,当然是选择尾随窥视,以不变应万变!
但现在徐景昌一行已经跑了将近三分之一了,很可能这个变故马上就要发生了,甚至发生在这个什山关大营之内也不足为奇。
潜入进去,紧贴徐景昌,随机应变,是至关重要亦是唯一的策略!
裴玄素甚至有个直觉猜测,景昌的变故很可能会就应在这个黄幸屡身上。
因为他挑人不是随便挑的,黄幸屡昔年在徐祖父身边的军职够高,若徐家没有家变,徐景昌沈星等人一众徐家小辈在他面前都得称其叔伯,一个亦长辈亦旧部下的身份,和先前孙维闵之类的人是不一样的。
另外这个黄幸屡是个暴脾气,号召力行动力又强,因为有他在,什山关中没有被攻克的徐系旧部是最多的,占了十几人之中的近半。
什山关是西线中明太子攻克程度最低的一个西边大营。
徐景昌若成功劝服黄幸屡,上述问题当即迎刃而解,两厢欢喜;不然的话,这个老大难问题还在持续。
所以裴玄素对什山关之行,寄予相当高的厚望,他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夜豹,迫切希望在什山关大营找到突破口!
众人精神大振,当即应道:“是!”
蔺卓卿撑着伤势被“押解随行”,他一路紧绷的心弦陡然松了一口气,面露狰狞之色。
……
裴玄素一行化整为零,抵达了什山城一带,这地方已经毗邻国境,进行边境小买卖和跑到这里进货的大小商队很多,人烟繁庶,南来北往各地口音都有,他们风尘仆仆一点都不显眼。
事实上,裴玄素可以选择分开出击,分二十一队去接触者二十一个硬骨头,采取各种手段,让他们尽可能不被东宫所侵蚀,这种方式其实会更利于神熙女帝对西路军的竭力维.稳和争夺。
但裴玄素毫不犹豫就摒弃了,并在还没收到孙维胜消息之前,他就选择集中人手直搠黄幸屡。
无他,相较于神熙女帝的利益,裴玄素当然更重自己,他更想要的是进一步获得靖陵计划线索以及徐家事。
刚刚过了什山州碑,裴玄素接获了他暗地里另一个心腹叫陈元的消息,他们成功找到了徐景昌一行行踪。
同行的有高子文,上次杜阳见过了好几个人和好些高手,其中几个和徐景昌比较熟稔的样子,可能也是暗阁成员。
高子文那边也是飞鸽不断,显然和他们一样,东宫在西路一线也有很多人手和布置在同时行动之中。陈元尝试捕获信鸽,但这些信鸽训练有素,直接振翅冲天,无法捕获,另外也怕打草惊蛇,他观察思忖后就没动,先急忙报与裴玄素。
裴玄素和沈星等人如西边的平民一样,用半旧的纱巾遮挡半张脸,在驿道旁乡野镇甸的人群中走近,熙熙攘攘中,只见对面一行穿戴打扮风尘仆仆的低调快马和车的商队,后者在一家黄土和石头夯建的家栈大门前停下,左右顾盼一下,众人下马,和店家家人交涉片刻,就牵着马匹赶着车进去了。
徐景昌一身黑衣,尘土半身,手里牵着缰绳,他长大也长高了不少,眉宇间的青稚少了,看着越来越像个成年人了。
沈星在众多人潮的摊贩的黄土道对面,她忍不住伸头,目不转睛看着徐景昌,一直到他和众人进了那家栈大门。
她忍不住激动对裴玄素说:“是景昌!是景昌,他还好好的!”
他们真的赶上了!
这一刻,沈星激动又紧张得无以复加,紧紧攒着身侧裴玄素的手!
裴玄素扔下手中佯装挑拣陶俑的手,给摊贩的陈元以及后面的举着糖画垛子的冯勇等人心腹使了颜眼色,“盯紧这家店。但要切切小心在意,绝不可能他们发现端倪。”
自己强,对方可也不弱,获得对方的真身驻点,是非常重要的,裴玄素窥视人手都不敢多放,若一个慎被发现了,所有部署和期望全碎,好不容易追上的这条线就彻底废了。
陈元他们都不敢回答,热情操着刚学的几句土话招揽生意,微微点头。
裴玄素侧头,单手拥了下的沈星的腰,低头看她,也露出一抹笑:“对啊!”
“我们走吧。”
“嗯!”
沈星最后佯装不经意回头,望了那家栈大门一眼,她深吸一口气,和裴玄素等人掉头快步离去。
裴玄素一边走,一边思忖,等一离开这个地方,与陈英顺等人汇合,他立即刹住脚步,道:“我们进什山关大营,先设法接近黄幸屡。”
现在神熙女帝仍关注推恩令,但推恩令已经不是最迫在眉睫之事了。卢凯之回了杜阳之后,很快就先后等来了持神熙女帝密令的西提辖司张韶年和裴玄素暗中传信,私下出来并与他们汇合了。先后赶到的还有东安华氏家主华伯郢的嫡长子华文希,什泉高氏家主高蕴。
这都是已经彻头彻尾投于裴玄素的三门阀,不过华氏内部情况有点复杂,华伯郢没敢亲身离开,不过他让嫡长子华文希过来了。
西边大小六门阀,这些都是不断用各种方式往外扩张势力的,不管是官场还是军方,后者的对象即是这五关三所以及西边军。
所以要潜入什山关大营,裴玄素不想动用梅花内卫的情况下,当然用的三门阀。
不过卢凯之三人找个机会,避开赵青等监察司女官,压低声说:“督主,西边太远了,也太重要,我们家和高兄华兄他们家换防这些年,轮调到西边疆这边的人少,而且都是些不甚重要的中低层将领士官。”
这些也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边关太重要,皇帝肯定不能让门阀这边的将领占太多的位置。不过门阀这边也没太争,门阀和皇帝朝堂,那都是内部矛盾,他们对关防没有意见。
不过虽然人不算很多,军职也大多都不太高,但中低层有中低层的手段,通过请假和采买等方式,裴玄素沈星等人当天就穿戴上什山关大营的普通军服,混进去了。
到了这里了,沈星当然是每一步都不会落下的,徐芳徐喜徐守徐容她带两个,剩下一个在驻扎点,另一个留着跟着陈元他们一起盯着家栈。
云吕儒倒很想去,但他思来想去怕拖后腿,上次他负了点伤,这次是带伤来的。最后他决定留守大本营了。
一个普通的家栈,西边线既有西北黄尘滚滚的味道,也有南边郁郁葱葱的地貌,两者交错,混合成一种粗犷的环境。这里已经进入高原往上抬的地势了,云吕儒是最先感觉到高原反应几个人之一,感觉心跳特别快,好像要蹦出来一样。
他赶紧吃了一颗老刘配的药丸子,按住活蹦乱跳的心脏,大家都出去了,剩下七个人留守,他紧张得不断在大厅内踱来踱去,快把地皮都蹭出来一层了。
除了联合提辖司的大己方处境,除了整个徐家,他妹妹仅留下沉云卿一点血脉,他和外甥女已经失联好几年了,他嘴上不说,但心里真的很担心。
现在只盼着一切都顺利!
他外甥女,还有这几个孩子从小吃了不少的苦头了,希望这一次真的顺顺利利,把徐家所有人全须全尾从这个漩涡拉出来!
陶兴望也晕眩得厉害,但他没在房里躺着,坚持出来了在大厅坐着,“老哥你别转了行不行?转得我眼晕了!”
云吕儒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旧的杨木椅子“格拉”响了一下,“我这不急吗?”
陶兴望有气无力:“谁不急啊?!”
大家都急呢!
两人枯坐间,裴玄素那边已经进入什山关大营了,并在卢高华三家的中低将领士官和内务官的合力安排之下,他们接近了黄幸屡的值房大院不远的地方。
“从这里往下看,能望见黄将军的值房正门,您看见了吗?就是那里!”
一个姓程的士官带着他们,进了案牍室大院,早有人打好把人都暂时招呼引到另一边,他们从侧边翻窗闪了档牍室之内。
档牍室是独立联排大房,最尽头一间由于通风和挡雨水需要有一个小阁楼,成为了这附近除了了望塔和关墙以外的唯一算是高点。把小阁楼的瓦片揭下来几个,可以望见什山关指挥佥事黄幸屡黄大将军的值房正门。
能最接近的位置就是这里的了,他们总没法进入值房大院蹲在黄幸屡窗下的。
这里可是守卫巡逻森严的边关军营,能到这里,已经相当不错了。
裴玄素瞄了两眼,颔首:“辛苦你们了。”
那士官本来有些忐忑的,毕竟这辈子都没接触过阉人,还是积威极深的权阉裴玄素,但见裴玄素瞥了卢凯之三人只有,也看了他一眼,才颔首说了那句话。
裴玄素面容和声音都沉肃,但简洁一句,却给人一种他确实是有功的感觉,士官情绪一下子就起来,他突然感觉跟着权阉也不错,急忙小声:“不辛苦,不辛苦。”
不过由于赵青在,士官没敢表现出什么来,按照家主先前的吩咐保持有点警惕的客套样子。
高蕴冲士官点了点头,士官赶紧轻手轻脚退下,到楼梯底下望风去了。
裴玄素沈星韩勃陈英顺冯维徐芳卢凯之高蕴赵青进来了八人,大家都不吭声,黑暗尘封的阁楼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无声凑到揭开的瓦片前面去。
半下午阳光正炽,明晃晃照在军营黄土地面和黄幸屡的值房大院。
卫兵站岗,黄幸屡就在值房之内。
他们来的果然非常及时,当天傍晚,徐景昌就在高子文等人的安排下,进入了什山关大营,和黄幸屡私下见了面。
底下楼梯传来脚步声,士官拿着梁彻送进来的暗号密信,赶紧递上来。
裴玄素展开一看,眼睫就是一动:“来了。”
徐景昌动身。
算算时间,已经快到什山关大营了!
……
什山城东郊,那个黄土石头夯建的不起眼家栈里。
徐景昌已经准备就绪了,常尚峰把装着什山大营兵士布甲的包袱背在身上,临出门前,他们站在家栈大厅的门槛后。
西边粗犷,既有着南方的郁葱树木林草,也有着西北大风沙的野味,夕阳膝下,红通通泛着一点黄,把半边天空和大地树木屋院和人脸都染了红红的一片。
高子文替徐景昌整了整衣领,他笑道:“等什山关大营都彻底拿下了,西线也就下了大半了,咱们的差事胜利在望啊!”
“哎,等回去以后,景昌也就解官归乡了。这也不错,徐家和一众旧部也算为国效命多年,届时去往边军,也算是个不错的归宿。”
“好来好去,挺好的!”
后头姚文广和郑密也笑着接话:“是啊,那我们就等你好消息了景昌。”
徐景昌笑了笑,和之前一样:“好的。”
之后,他就转身和常尚峰三人出去了。出了家栈大门,几人上马,背影很快消失在来往车骡和大小的摊贩之后。
高子文郑密目送他们远去,不过他们也不是真的不去的,两人旋即动身,带人私下往什山关大营去了,远程监控和之前几次一样。
什山关大营也不是什么没门的鸡栏,肯定不可能一窝蜂都能进去的。只是高子文他们提前安排好了,先后进去十来人,完全没有问题。
而徐景昌的私信,提前一天已经送到什山关,到了黄幸屡的手上了。
这两天,这个黑脸膛身高像铁塔一样的边境线将领,只要不当值,就拿着这封信翻来覆去地看,神色晦涩,看不出心绪是什么?
但跟随多年的心腹近卫都知道,将军是怒的,怒而憋在胸臆之中,他们将军向来都不是这样的人,可见这封信多让他郑重以待又多么戳他的心,他此刻又是多么的痛心疾首的愤怒。
……
夕阳慢慢没入了地平线,什山关大营内外都开始掌灯了。这边用的都是牛皮纸大灯或牛角风灯,厚厚的牛皮纸晕光防风但光也钝,厚实的一团的感觉,黄昏与入夜交错,一片模糊的残红。
徐景昌已经把普通兵士的服饰换上了,进入什山关大营之内,他不禁深呼吸,紧握了一下拳。
他还很年轻,今年不满十九岁。
弥州十里花楼引起的那场映红半边天的大火,让他心底始终有一丝不安挥之不去。
但徐家脱离漩涡在即,他也顾不上理会这点无端的情绪,此刻紧紧咬着牙关,一门心思要为明太子办好这件事!
黄幸屡当然会见徐景昌,但尾随他而来的常尚峰张蘅功两名随扈就被挡在院子外面了。
这些不稀奇,毕竟以徐家少主身份动之以情,需要私人空间。
这一路西来,他们抓紧时间,徐景昌已经和五个人恳谈过,结果都是好的,那些人百般踌躇难安,最终还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心里想让旧主仅存的血脉顺利抽身占据了上风,百般思忖,最终还是退开了这一步。
算了,他们也不用那样煎熬了——在绝大部分旧同袍已经倒戈的情况下,孤身坚持,感受绝对不会好的。
包括孙维胜兄长孙维闵。
所以那个信笺上,寥寥一段,才会那么多的感慨和释然流泻而出。
但黄幸屡不一样,黄幸屡四十多岁的人了,戎马一生,实战无数,脾气固执耿介,意志极其坚定,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苦闷和孤独。
他有自己的看法和理想,并一条道路走到黑,从来未曾动摇过。
对方的手段越多,他只会越坚定越愤怒。
偌大的营区值房之内,陈设也不是什么好物,一如既往数十年的简朴风格。这是他自徐家残兵村长大,后来又考进徐家近卫营里开始从戎生涯,自徐祖父父子身上模仿着学来的,深以为然,贯注此生。
他这辈子获得的战利品和战功赏赐并不少,但除了不能转手的御赐物件,余者尽数投回残兵村中,后来残兵村没有了,又改投到值戍地附近的贫民身上。
一生威武,两袖清风,徐祖父昔年就赞过他,虽非他子侄,但心智理念极肖似青年时的他。
傍晚已深,暮色笼罩大地,一片暗色残红将消未消,值房之内已经点了油灯。
徐景昌有些紧张,但坚定地迈进,他执晚辈礼,对黄幸屡深深一揖,称之为伯祖。
黄幸屡乍眼看他那张极其肖似其祖父徐祖盛的年轻面庞,一瞬有种回到当年,他刚刚被选进徐家世子亲卫营时,那个硬朗严肃的青年一拍他的肩膀,勉励他,告诫他们。他当时才十四岁,激动唾沫星子都喷出来,弄得那青年将军露出一抹浅笑,他羞赧红脸,对方特地拍了拍他的肩,含笑勉励他“好好干!”的情景。
当时那青年将军的面庞近在迟尺,就是这个模样的,几乎一摸一样。
可偏偏,两者行事,是那般天差地远!
简直让黄幸屡痛心疾首到极点!
油灯旁,徐景昌坐在方桌边,说了一路这么多遍,他也有经验了,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姐夫也在,他已经安排好了,只要这事一撑,徐家的旧人都能到边军去,北边和南边战事少,那边安排得更多。我和四叔爷爷,小姑姑,也就能彻底脱身,回豚州老家去了。……”
徐景昌在说,黄幸屡一身黑甲大刀阔马在方桌另一个边旁坐着,高原渐起势的环境让他黑脸膛泛着微纁红,黑甲和赭色披风有种逐日黄土的色泽。
黄幸屡喉结滚动,静静听着,他不想徐家全身而退吗?不,他当然想!
可除了苟活之外,这世上还有很多东西啊!
黄幸屡不等徐景昌说完,他重重一拍案,霍地站起来,痛心疾首:“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刚刚说,你从弥州而来,那弥州大火想必和你有关系吧?”
弥州大火,今天的邸报已经有了,让大小将领都震惊极了。
火烧半城啊!
得死多少人?!
黄幸屡痛心又失望,恨极,厉声质问:“你说了这么多?明太子要干什么你了解过了吗?!”
原来一直碰触西边军的人竟是明太子啊!在明太子重出,安陆王府和徐妙仪改投东宫麾下,黄幸屡就有所猜测了!果然今天得到了证实。
“怪不得,我这些年往上递信,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所以自三年前,黄幸屡已经不怎么和徐妙仪那边联系了!
现在想来,他的信很可能都不到徐妙仪的手里。
他一时之间,简直又气又恨!
当然,上述还是小事。
黄幸屡指着徐景昌,后者骤然被质问,住嘴脸色一变,黄幸屡破口大骂:“你光想着自己脱身,你可有想过你做的事情,有可能造成什么后果吗?!”
徐景昌一愣,他赶紧站起来,“暗阁归了明太子之后,我们就基本没有出过暗杀任务了,……”
“屁!”
黄幸屡简直又气又恨,恨铁不成钢,昔日如此豪杰一生的父祖:“你目光真的那么短浅吗?”
明太子不用暗阁刺杀,真的是光明正大吗?!
“你观他重出之后的种种行事?真的很光明正大吗?!”
碰触军队啊!
所图必然极大。
黄幸屡恨得厉喝:“你真的有想过,你的所作所为,给这国朝,给这天底下的平民百姓带来什么吗?!”
目前的所有斗争,都还只是上层的斗争。
唯一波及底层百姓,还只有一个,那就是先前的弥州大火!
这也是寇承嗣被弹劾得这么狠被民间唾骂得那么厉害的真正原因。
“女帝陛下,不管如何,她都比那东宫强太多了!”
神熙女帝,只要不涉及皇权和帝位,她是一个相当合格且优秀的帝皇。
她勤政,登基后便把早朝从四品往上拓展到东都内的六品以上的文臣武将,非当值城禁宫禁者,无故不到朝一律杖责二十,累积三次降一级。
把具折上奏的资格也拓宽正五品及往上,不管地方中央,每月至少上表一封,并且得言之有物。
她多大年纪了?
这得多少的工作量。
除此之外,还有种种利国利民的施政。
正如,想折服家变前的裴玄素这样的真正绝艳英才,是得有真正的帝皇魅力和施政方针手段的。
同理还有太.祖皇帝。
太.祖皇帝本来可以一口气解决所有门阀,不给他建立的新朝留下的这么多的隐患的。但代价是内战多打个十来年,海内人口至少再折损三分之一。
他再三思虑,在个人霸业和千千万万的百姓及壮丁之间,他最终选择了后者。
南北统一之后,他虽和门阀及寇氏各种如火如荼,但也始终惦记的北狄,最后御驾亲征一路战至北狄王廷,彻底解决了北狄后患。
就是为了给中原王朝长达数十年的空挡。
就算他驾崩后,再怎么死去活来,也无外寇入侵之忧。
当时太.祖皇帝已经五十多了,战伤旧患无数,还是决定御驾亲征。
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是有让人诟病的地方,但他们瑕不掩瑜。
这绝不是一个明太子可以相比拟的!
黄幸屡感觉明太子就像一个疯子,谁也不知神熙女帝驾崩,他获胜期间和之后会发生些什么?
就像这一次,大换将的事情黄幸屡还不知道。但神熙女帝是帝皇,她要考虑很多事情,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西蕃帝位更替已经结束,西边边防是否在换将期间稳固。
而这个明太子,在多年之前,他就开始参透西边的将领,这个问题他有考虑过吗?或许说,真的有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吗?
黄幸屡不知道。
但黄幸屡知道,神熙女帝比明太子靠谱太多了!
黄幸屡说到最后,泪盈于睫,他恨道:“你曾祖!你祖父!国公爷和世子爷二将军三将军他们,尤其你曾祖,一世英杰,如今梵州一带还有多少人供着他的身后牌位!你个竖子!你简直有辱门楣,不肖子孙,给你曾祖祖父他们脸上抹黑,坠他们的一世英名啊——”
“我恨啊——”
想当年,和太.祖皇帝同期揭竿而起的这些人,哪个不是为了拯救黎庶于水火的有志青年。
徐祖父出入梵州多地,被他襄救的百姓送入送出,黄幸屡和他的兄长当年就是在梵州为徐祖父所救,那个天人一般的英伟中年将领,黄幸屡此生不忘!
徐景昌不说继承其风。
也不能给他们脸上抹黑啊!
要是他曾祖和祖父还在,必定绝对不会允许他这样做的!
黄幸屡破口大骂,痛心疾首至极,把徐景昌骂得一个狗血喷头。
徐景昌心头大震,倒退一步,“匡当”连身后的墩子都绊倒了,他尤未知觉。
如同当头棒喝!
自弥州大火之后一直隐隐却挥之不去的那种不安,一下子被砸实了,他脸色一刹失去血色,变得仓皇到了极点,“不,不是是黄伯父,……”
黄幸屡打断他声音:“你知道东宫在西边已经揽了多少人吗?你还要助纣为孽吗?”
黄幸屡自明太子重出,安陆王府和徐妙仪投向东宫,他隐隐察觉到不妥之后,他就私下安排了心腹近卫文程退役回乡,实际去打听边境线其余两大主营,以及内陆西南二道的五关三所。
答案似乎很不妙的样子。
黄幸屡正在搜集证据,已经打算具折上奏了。
灰黄色的值房,一盏油灯。
黄幸屡痛骂一气,他终于敛声,居高临下,硬声说:“假如我是你,就立即私离了这群人,以最快速度赶回东都,接你了四爷爷和俩姑姑就走。”
至于徐妙仪,有心疾,怕是走不了,不过她有儿子,是安陆王独子,问题应该也不很大。
黄幸屡道:“西边这些人,你也不用操心太多,因为他们早就不姓徐了。”
黄幸屡喉结滚了滚:“等你们脱身之后,安全了,若还愿意,就给除了西边外的其他人,各送一封信,就够了!”
他霍地转身,往外间去了。
“你走吧。”
第99章
西边的风野,鼓噪间带着一种黄尘的味道,扑簌簌自揭开的瓦片灌进这处小小的阁楼斗室。
阁楼内先后进来的八个人,都绷得紧紧的,一瞬不瞬盯着黄幸屡值房正门和亮起一点黄灯的窗扉。
大约一刻钟左右,徐景昌抿着唇出来了。
事实上,徐景昌的表情管理是及格的,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动作和微表情。他一出来之后,院门位置的常尚峰和张蘅功立即迎了上去。
远远望见,徐景昌是剑拔弩张后的失望,他摇了摇头,常尚峰和张蘅功登时露出了一瞬的失望之色。
看着都很正常。
夕阳最后的一影残红,景昌若无其事。
但沈星却一下子看透了他平静外表下的波澜!因为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景昌情绪起伏的的时候,他的左手会下意识攒起来,小时候攒得还很紧,但被沈星嘟囔说破之后,小景昌就会放松一点,让自己看起来只好像随意握着手,但他整个左臂都不怎么动的。
沈星很紧张,她甚至连眼睛都没怎么眨一下,这个熟悉的动作和摆臂频率,她一下子心一紧,“出事了,景昌情绪不对,他装的!”
……
徐景昌出去之后。
黄幸屡把抽屉里他送的那封信取出来,扔进火盆里烧了,红红的火焰一下子将书信吞噬成灰烬。
黄幸屡沉默盯了残火,直至它彻底变成黑灰,一点红光都不见了,他站了片刻,深吸一口气,赭色将披一动,快步除了值房。
夕阳最红一缕残红,这个他已经看了很多年的这个熟悉的天地和大营。
黄幸屡魁梧的身姿标枪一般,在四合的暮色中站了片刻,如往常一般肃容,沉声:“走吧。”
边关和内地卫所相比,日常工作要多很多,其中最重要的项目之一就是出关巡边。两国交界之地,每天都会有轮值到的大小将领率所属的巡边队,亲自把关外国界相交的地域都巡视一遍,昼夜都有,以防第一梯队的巡边营有所懈怠。
最近这十天,轮到黄幸屡巡夜间。
这本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黄幸屡本人也没觉得有异,他本部所属的巡边队已经准备就绪了,他往校场而去,循例吩咐两句,翻身上马,直接出了院门,往西城门方向,开门出门而去。
可就在黄幸屡戴甲整齐,在值房大院站立片刻,转身快步出了院门,往校场方向而去之际。
裴玄素却眉心一蹙,他立即把士官喊了上来,陈英顺赵青等人因为他的突兀的动作一下子更加绷紧神经。
士官跑上来:“噢,这个中旬,是黄将军出关巡边,巡的夜。”
但此时此刻,裴玄素却有一种强烈的、又一种异常敏锐感觉马上要有事发生的直觉。
就在这个时候!
他发现已经走出了一段的徐景昌身常尚峰和张蘅功,后者在徐景昌看不见的背后位置,无声回头望了黄幸屡的值房大院方向一眼,又默契对视了一眼。
暮色笼罩大地,点点黄灯,这两个人神态间的凛冽和暗晦一闪而逝。
裴玄素从这个无声对视之中,察觉到了一丝杀意。
是对黄幸屡的。
裴玄素当即心一凛:“不好,他们要对黄幸屡动手!”
……
劝说失败。
而什山关大营作为东宫渗透掌握的洼地,兵员却是西边三大主营之中兵力最为雄厚的,兵将满编十万,一旦有个什么计划,这里是能抽调出最多的兵马的。
把黄幸屡这个拦路虎和硬骨头解决掉理所当然。黄幸屡是这群坚守旧将领中的主心骨,一旦他出事,很多问题将迎刃而解。
而出关巡边,把死人的锅扣在西蕃头上,合理又正常,那是最好的动手地点。
裴玄素一行人迅速自原路折返,火头营是最好的出入地点,徐景昌也是走那边的。
但裴玄素他们走的另一边的小门。
一出去,对面大街上早就伪装成摊贩骡车等暗子已经尾随上徐景昌三人了。
裴玄素一行出去之后,立即卸下布甲,闪进一条不远处的一条暗巷之中。
张韶年他们藏在附近人家的一处闲置人家的后院之中,人手时刻准备着,随时都能出发。张韶年梁彻他们几个则在巷口这边等着,一见裴玄素沈星他们八人折返,立即迎上去。
“督主!”
“督主。”
同行的冯维和陈英顺简单而快速把里面发生的事情给张韶年他们说了一遍。
梁彻:“督主,那现在要怎么做?”
他们的心也急切了起来了。
从步入巷口到后方人家的这段短短路程上,徐景昌三人和黄幸屡那边的实时讯报不断传回来,两边是分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走的,一边往西率巡边队出关,已经快到城门了;另一边则折返落脚的家栈方向,在东边远郊内陆方向的好几十里地外。
裴玄素沉声:“我们必须兵分两路。”
这都不用说的。
沈星已经说了景昌的异常,两人都一种预感,景昌遭遇的那场变故很可能马上要发生了。
于裴玄素和沈星而言,景昌极其重要,绝不逊色于黄幸屡。
但于大局而言,却是黄幸屡比徐景昌重要得太多的!
黄幸屡和徐景昌究竟说了什么?会是重要消息吗?!
裴玄素本来就对黄幸屡有着不一样的期待,因为这类昔年军职地位就很高,算是徐国公父子的股肱圈子的人物,黄幸屡很可能会知道当年的一些实际发生过的事情的。
——太.祖皇帝的布置当然是秘而不宣的,真正知情应该就徐、霍、蔺三家父子和少部分的近卫,这些人如无意外都死了。这一点,从蔺卓卿都是在父兄入狱之后托人传话出来,他才终于知晓始末,可以证实这一点。
但活儿总要人干的。
徐、蔺、霍三家国公总不会突然消失这么长时间的,他们在监工修筑大堤前后时间段干过什么,总有身边人知道一些的。
所以裴玄素对黄幸屡抱有很大的期待,很可能说破之后,对方就能立马给他提供到一些重要的线索。
比如,蔺卓卿说的,霍家还有一两个人活着,那这一两个人究竟在哪里呢?
裴玄素这边还一点头绪都没有。
那黄幸屡会不会知道一些呢?
找到霍家的人,西路进军预演图和整个大的水道水闸外观总图有可能马上到手。
上述是私人原因——若真找到西路进军预演图和整个大的水道水闸外观总图,裴玄素还要忖度过,才决定是否上呈。
而明面上,赵青还在呢,什山关大营作为东宫攻陷的洼地,于公于私,都绝对不能失守的!
所以必须马上兵分两路,裴玄素得亲自率人出关追黄幸屡。
赵青已经疾步冲到长巷尽头她带来的九名心腹女官方向,后者迎上,赵青已经在疾声交代了。
整个气氛一下子就紧绷到了极点。
裴玄素没法陪沈星去景昌那边了,他神色凌然,迅速点人:“韩勃!赵怀义,梁彻,邓呈讳,孙传廷,……”他一连点了十几人,他们带来的八十多人以及卢凯之等和陈元杨辛明里暗里共计一百多人,能调遣的全部都调遣起来,他几乎分出了一半的人手给沈星了。
再加上沈星这边的徐芳徐喜等人,双方人马几乎持平。
并且,他还把韩勃、赵怀义、邓呈讳、孙传廷等如今他麾下最顶尖的好手给了她大半,身手第二梯队的梁彻朱郢汤吉也给了她将近一半。
关外夏风更加炎热,炙烤了一天的热潮入夜未曾消褪,炽得人满身的热燥。裴玄素一身玄黑的武士服,身姿遒劲肃杀,眉目凌厉,唯独吩咐到最后,握着她的手到边上,低声嘱咐的时候,露出了几分的缓和之色。
裴玄素心里不踏实,他无数次预演过,他将会和沈星一起去救回景昌,但现在是在没有办法,只能让她一个人带着人去。
边境夏日,她热得满头大汗脸脖通红,大家此刻的形象一点都不清爽的,但她挺着腰板和脊背,就像一个最努力向阳而生的白杨树。
天真的很热,沈星也很焦急很担忧,但她的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醒,裴玄素这样安排人,她马上就拒绝了:“不,我带着邓大哥和孙大哥就好了,韩勃赵怀义和梁彻朱郢他们还是跟着你去吧。”
赵怀义是和韩勃一样量级的高手。他们这样的高手,如今裴玄素麾下一共八人,含他自己九人。
其中韩勃和裴玄素是最佼佼的。
沈星不同意韩勃赵怀义和她一起去,她这边有两个够了。
因为高子文的消息也到了,后者出大营之后,并未全部和徐景昌汇合,而是兵分两路,高子文折返家栈方向,而另一个他们不认识的顶尖高手张蘅功则带着人,两三下就闪进人群,陈元不敢跟太过,人不见了。
裴玄素判断,高子文是盯着徐景昌的,而另一个人则带人赶赴关外指挥去了。
东宫在西边经营日久,如今这样的局势,肯定有很多人在。并观这不认识的张蘅功等人,明太子手下高手绝对不少的。
并且最重要的是,出关后地势越来越高,他们仓促初至,也不知长途追赶剧烈运动之后,还有多少人能坚持下来。
当然得紧着裴玄素那边。
相较于裴玄素那边,反而徐景昌这里东宫高手出去这么多,反而应该相对轻松一些才是。
沈星小声说:“要是景昌那边真的出事了,我把景昌救了,就掉头来和你汇合,你记得留暗号。”
她仰着头,看着他的眼睛说的话,这一刻沈星好像回到了裴玄素下大狱后她决意用自己的力量相救他的时候,无人倚靠之际,她一下子就支棱起来了。
她是个能爆发出勇敢的姑娘。
从蚕房襄救裴玄素伊始,她都是这样的。
炎热的夏风,夜色笼罩的窄巷,黄尘滚滚的味道,就好像两人越过颠簸红尘,一路走到至今。
裴玄素和沈星对视,她紧张但坚定,轻轻喘息着,一切都尽在不言中。
裴玄素深呼吸一口气,沈星说的他都明白,这一趟确实不知前况的关外凶险太多了。
他没有废话。
裴玄素忍不住一把重重抱了她一下,用力阖了一下双目,松开,“好。”
沈星也松开手,两人轻喘着对视一眼,热汗满身,一瞬不瞬看着对方片刻,,顷刻挪开视线,迅速安排调整底下的人手。
最后,就按了沈星说的办。
……
这一次,沈星甚至顾不上目送裴玄素了,两边是同时出发的。
马不停蹄分配好了人手,沈星连同徐芳徐喜等人都紧张到了极点,五十多人,当即骑马的骑马、赶车的赶车,各种装扮往徐景昌的方向赶去。
沈星是骑马的,西边黄尘甚多,她的身量不高,但平民男子这样身高的不在少数,她脸上当着防布,在夜色的七八骑尾随之下,快马往来路而去。
夜色笼罩,尘土铺面,熙熙攘攘的人潮灯影在一刻斑驳仿若置身另一个世界,一个紧张到极点的幻影世界。
等了两辈子,盼了两辈子,她终于步上了这个轨迹,来到了挽救景昌和徐家的关键节点。
第一次踏足高原边界,骑马运动的期间,她心脏跳动很快,呼吸都有种很急促的感觉。
这一刻,身边没有了裴玄素,只有自己带着人,要靠自己的念头很清晰。
沈星很紧张,她也不知是盼着景昌的变故快一点发生,还是慢一点?
快一点,她想,救了景昌,她可以就去支援裴玄素那边。
裴玄素没说,但高子文他们紧赶慢赶,东宫难道就没有考虑过黄幸屡种种存在的弊端?东宫必然准备多时,肯定是一场凶险的厮杀的。
但另一方,她有些害怕,也真的很紧张,她真的能顺利把景昌从变故中救下来吗?
现在很多情况都已经变了。
沈星真的不敢说自己有十足的把握。
……
回到徐景昌这边。
他的出事,确实就在今夜。
快马疾奔的路上,过去种种在眼前掠过,沈景昌心就像乱麻一样团着乱着。
从小,四爷爷言传身教,只想他们都能好好活下来。
但景昌心慕父祖,总想努力重振父祖荣光和魏国公府门楣。
他的成长,是欠缺了刚劲而具有家国理念的铮铮男性长辈去教育和引导的。
他在这方面,一直迷惘着。
但他骨子里,到底流淌的是徐家男儿的血液,幼年所见的父祖形象和他们的事迹深深篆刻在他的心坎上。
被黄幸屡当头棒喝,那份流淌在血液中的是非正确观念和向往父祖的家国情怀一下子就苏醒过来,井喷涌出。
他惶恐,让父祖蒙羞。
他害怕,会因为自己累及很多很多无辜的普通百姓。
再回忆,一路西行沿途去过的三个关隘和卫所,除去劝说目标的那五人,其余徐氏旧部其实都来拜见过徐景昌的,但现在回忆起那些徐家旧部,笑语晏晏或激动之间,他们仿佛跟他身边的高子文有很多隐晦的互动。
——“那些人早就不姓徐了!”
黄幸屡声如洪钟霹雳,再回忆,徐景昌感觉那些人的脸上好像刷了一层蜡,那些激动和笑语迥异间又仿佛千篇一律。
徐景昌心神大震,他出了黄幸屡的值房不久,很快就下定决心,他要私下遁离,赶紧回去接了四爷爷,再去找小姑姑。
再设法去寻二姑姑二姑夫。
等人都齐了,他们再商量决定离去。
至于大姑,她的身体……不过有大姑父在,应当不怕的。
徐景昌佯装出一副有些低落又不安的样子,不退反进,时不时回头看高子文,“高大人,这……”
年少犹带青稚,一脸不安又欲言又止,生怕自己这次没劝好,会影响徐家这边一系人的全身而退。
高子文心里惦记着张蘅功那边,当然,他也一直都密切注意徐景昌的,见状警惕性随即下去一些,他笑了笑安抚:“别担心,肯定有成功有失败的,无碍的,你别担心了。”
徐景昌这才大松一口气,他高兴道:“那就好!”
有些事情,不留意的话,就不察觉,一旦留意……回到家栈之后,徐景昌不动声色扫视了左右一眼。
他房间的位置,正好被团团包围的。
不,也不是完全留意不到,但徐景昌先前当自己来做任务的,一心一意全力做好,这些细枝末捎他没在意。
景昌身处暗阁这么多年,他身上是常年有一些准备的。
回到房间之后,他心算人数位置片刻,抬手把束发的木簪取下来,拇指在簪头用力按了一下,没有一丝缝隙的木簪突然弹了一下,从簪头露出一个孔。
徐景昌把灯油碟子从瓦的灯座上去取下来,倒掉大半的油,剩下底下一点,然后把发簪里的白色粉末全部倒进碟底,和灯油放在一起,灯绳在油粉混合物中滚了滚,然后放进去继续点着。
他打湿毛巾,包住口鼻,尽量屏息,之后推开一点窗,让风灌进来,再开了对应的窗,把油灯散发出来的味道往其他地方散去。
徐景昌那灯盏放在靠左墙壁的边缘位置——这个墙一堵木墙。这种家栈大多简陋,黄土石头堆砌的墙根,上面一半是木板墙,其上还有一些陈旧缝隙。
徐景昌开的窗是上风位,正对着木墙的方向,他把灯盏放在木墙的缝隙前面,让味道被吹散各处之余,重点照顾隔壁房间。
做完这些之后,他解了头发脱了靴子,躺在床上睡觉的样子。
期间,隔壁的人侧耳倾听片刻,又发现缝隙,从缝隙瞄了瞄,发现徐景昌都睡觉了,于是放下心,也放松休息。
风中,有一点下等地方的腌臜味道。
但在这个地方,再正常不过。
等了大约数百息,徐景昌屏息,他靴子都不敢穿,无声无息下地,先阖上窗户,吹熄灯盏,然后抽出匕首,直接小心把木板墙无声撬下一块来,勉强收腹马上钻过去,隔壁的两个人趴在桌上,沉沉昏睡了过去。
徐景昌赶紧剥下其中一个身量和他相仿的人衣服鞋袜,穿在身上,头发也束个一样的,他拿上一卷草纸,低着头拉开门,藉着夜色,往茅房而去。
他成功抵达茅房,他一掩上木板门,就赶紧一跃而起——这茅房是木板拼的在墙角,上面一截是中空的去味的,可以通向外墙的边缘。
家栈后院不大,他们人多,住得颇挤,好在已经出去了一大半,才让徐景昌找到了顺利抵达茅房的机会。
但沿途空了这么多,徐景昌低头抬眸瞥了一眼,他心里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但不管什么样的预感,现在最重要是他先跑出去。
徐景昌伸手一够,无声一跃,从茅房隔间木板墙后方中空的顶端位置钻了出去。
一落地,这里已经紧挨院墙,他聆听片刻,贴着墙顶一跃而出,立马一踩黄土巷道,飞跃至隔壁的家栈。徐景昌火速避人,穿越隔壁,连续翻了多户人家,抵达最后面的密林和土坡,他立马藉着夜色,疾速掠入。
徐景昌把他毕生苦练的本事在都使出来了,这一刻速度提升到了极致。
然而,他刚从院墙翻出来不久,东宫这边同来的还有一个擅药的行家,这人没在景昌面前出手过,徐景昌都不知道,这人看着平平无奇,但和高子文在房中密谈并配药期间,他突然一抽鼻子,“咦,有迷迭散!”
高子文几乎马上,警铃大作,他厉喝一声:“快!去看徐景昌——”
几乎是马上,整个家栈喧哗大作!马上就发现了徐景昌空空如也的房间和隔壁倒伏趴着的两个人,他们立即就直至茅房方向,冲过去,二十多人的疾速急追!
然而,密林之中,还有预防布置!
——明太子之令,一旦徐景昌弄么蛾子,格杀勿论的。
徐景昌竭力飞掠狂奔,然而就在他冲进黑黢黢的密林见,一踩落地,再起,却登时感觉脚踝上前方的皮肉一痛,他立马便知道不对!
徐景昌低头一看,只见草丛荆棘之中,模模糊糊似乎见一条黑色的铁线,其中镶嵌满满的黑色铁蒺藜,这铁线布置得非常隐秘,和草荆混成一体。
但电光石火,他转目一看,却见模糊中着密林横七竖八似乎满满都是!
——高子文姚文广能潜伏两仪宫皇帝身边多年,甚至一度私下密令暗阁执行假任务,而且抹去痕迹,这么长时间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过,并且一步步伏杀秦王楚治甚至两仪宫皇帝,可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们俩做过预案,甚至预设过徐景昌会突然私遁,茅厕这边是特地放松一点的。不管怎么样的高手,飞纵急掠总要落地借力的,这些铁蒺藜是淬毒的,并且有一个人在这边盯着。
那人几乎是看见黑影一掠扑入密林就吹哨,徐景昌腿上一痛,另一头就一道尖锐的哨声冲天而起。
徐景昌目眦尽裂,他当下毫不迟疑,提气上树,勉力在这些疏疏的树梢上飞跃,一直跃出了七八十丈,他才下地。
身后追兵穷追不舍,高子文常尚峰已经褪去温和或熟稔的面露,杀机毕现,厉喝:“杀了他——”
身后追击的,全部都是好手,甚至有高子文常尚峰这样当世顶尖的高手。
徐景昌跑了没多久,就毒发了。他渐渐感到晕眩,足下软弱无力,他竭力抑制毒素,但狂奔血气奔腾之间,根本抑制不了太多。
在山连山的丘陵山岗的黢黑密林之中,他最终一口气接不上,重重摔倒在地上!
这一刻,他竭力挣扎要爬起,身后的风声破空锐利,而常年习武的他深深知道根本避不开了,忍不住绝望闭上眼睛。
然就在这个时候,山岗之上,一阵暴烈急促的马蹄声!忽人声大作,后方追兵一下子被拦截住了,厮杀声顿起。
徐景昌错愕张开眼睛,不等他回头,黑夜的密林里头顶山岗马蹄声,同时抛下一条长绳摔在他面前,一道他以为这辈子再也听不到的女声娇喝:“景昌!接着——”
徐景昌反手一把就抓住绳子,他猛地抬头,一个身穿蓝衣劲装骑在马上、本来不应出现在这里但转念一想确实也有可能在这边的娇小女子,黑夜里她熟悉的面庞。
手中的绳索一下子腾空,徐芳猛地一提,徐喜带着徐容徐守已经飞跃扑下去,暴喝迎上追击的人,给徐景昌断后了。
徐景昌好像做梦一样,一颗解毒丸塞进他的嘴巴里,他急忙咽下,他扶着马鞍和大石,瞪大眼睛看着对面的沈星和徐芳两人,他好像做梦一样!
……
前生。
徐景昌无人来救,被绊住腿部中毒,最终半路毒发倒地,被逮回去了。
之后一直被灌药,明太子看在楚淳风的面上,捏着鼻子弄出一出太初宫逼迫交出暗阁大小首领并明正典刑的戏码,以免楚淳风夫妻反目。
但徐妙仪已届强弩之末,乍闻噩耗,心脏承受不住,当天吐血而逝。
这些沈星都是不知道的。
但她一路狂奔猛赶,出城之后,才发现是阴天。
天热太久了,滚滚乌云,自南而来,不过雨还没下,闷热极了。
出来不多久,浑身头发到衣服全部被热汗湿透,马匹脖子全身热湿漉漉,人和马喘息很重,心脏有种蹦跳加剧控制不下来的感觉。
一路狂奔,抵达的时候,一切竟然已经发生了!
紧赶慢赶,避毒包抄,这辈子,沈星真的赶上了!
沈星飞扑上去,几乎把中毒的景昌直接撞翻在地,但后者立马就哭了,不是疼的,沈星赶紧起身,让徐芳照看景昌,她冲过去举起手臂,不断冲那边发袖箭,加入战斗。
打斗时间并没有持续很久,高子文姚文广一见沈星孙传廷等人,几乎瞬间变了脸色。
裴玄素呢?!
现场不见裴玄素!
几乎是马上想到了关外的黄幸屡伏击计划。
高子文目眦尽裂,裴玄素怎么会来得这么快?!探子不是说,预估明早才到的吗?!
沈星这边人更多,高子文手下除了必要看守徐景昌的,几乎倾巢尽出关外,如今只剩下二十来个人。邓呈讳孙传廷剑气纵横,和高子文常尚峰等高手厮杀混战一点都不落下风。
而毒师已经被解决了,那些铁蒺藜串甚至被沈星他们这边的人解下来拖一路当长鞭用,不多时,就将敌人扫下了将近一半。
高子文恨极了,但眼见杀徐景昌已经无望,咬着牙关大恨,“撤!马上撤——”
一轮毒镖狂撒,杀出重围,遁离出去。
一出去,高子文捂住伤口,眉目扭曲:“快,快!赶紧传讯关外——”
裴玄素究竟带了多少人来?
裴玄素及他麾下的韩勃、陈英顺、赵怀义张韶年等等东西提辖司高层和绝大部分的亲信高手都不在,百分百往关外去了!
不管如何,杀黄幸屡绝对不能失手!
……
闷热的夏夜,黑黢黢的密林里。
满地的血腥,满头满身的热汗,解毒丹渐渐发挥功效,徐景昌能扶着站起来了。
沈星霍地回头,树影黑林中,那个长大了许多应勉强能算是青年人的大少年正站在岗壁前大石侧,他很高很高的,但眉目犹有几分青稚,一瞬不瞬看着她,徐景昌身后的徐芳已经虎目含泪泣不成声了。
“景昌,景昌,……”
其实沈星也长大了很多,昔日软糯娇怯的小女孩神态消失了极多,一身蓝布女式胡服劲装,白皙热得通红的脸面,身姿挺拔得像一棵白杨树,柔韧又娇稚。
两人泪盈于睫,沈星轻声喊着,一声声,徐景昌眼泪哗地下来了。
两人飞奔,往对方跑去,前世今生,这个错失了的拥抱,今生重重拥抱在一起。
徐景昌哭道:“我错了,我错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
沈星眼泪如雨,把脸紧紧贴着有汗味但鲜活温暖的肩窝,她真的做到了!
现场在收拾战场,匆匆吃解毒丹和裹伤,徐喜邓呈讳他们也冲过来,徐喜等人激动同样哭得稀里哗啦,邓呈讳他们按下心内焦急,也露出一点笑。
他们这边强冲下中毒的人不少,解毒需要时间,还有孙传廷带人追出了一段的,沈星摸着景昌暖热的脸,又哭又笑过,徐景昌焦急道:“他们可能对黄伯父不利去了!今夜的人少了很多,……”
“我知道,我知道,等解毒之后,我们马上就动身,我们好多人中了毒。”
分开这么些年,但重逢一点都不需要消除隔阂,因为没有。彼此之间,其实都明白对方为什么会这么做,心内柔软怜惜,只对家人绽放。
徐景昌这才大松了一口气,劫后余生,心潮起伏又哽咽,他又激动和徐芳他们分别拥抱,之后又客气感激冲邓呈讳张合等人抱拳,他服解毒丹最早,毒已经渐渐松动,晕眩手足发软还有,但能勉力如常了。
邓呈讳和张合回了一礼,客套又不失亲热地淡淡笑了笑:“我们都是奉督主之命,星姑娘是我们的主母,应该的。”
徐景昌一下子闭了嘴,拿眼去看了徐芳,徐芳冲他点了点头。
梁喜一瘸一拐,由何含玉扶着跳上来。两人一边一个,勾着沈星的脖子,“这下可好了,你总算得偿所愿,不用再担心了!等你二姐和二姐夫也救出来,就算完满了。”
沈星心里是高兴的,她抿唇冲两人笑笑,眉眼弯弯。
“你们赶紧休息,把脚包扎好了,等会还要出关一起出发呢!”
梁喜切她:“还要我们呀,我们都伤员了。”
沈星呸她们一口:“才一点点伤,赶紧的,继续西去地势更高,也不知谁能撑住,说不定你俩能当大用呢,快点快点!”
梁喜何含玉故意的,沈星当然知道,三人打闹两句,梁喜赶紧一蹦一跶,被何含玉搀着继续往前面包扎伤口的人堆那边去了。
沈星赶紧回头:“景昌,你知道吗?二姐和二姐夫都没死,他们在明太子的手上!”
“明太子?!”
像有一记重锤,重重砸在徐景昌心口,他一下子血色尽失,想起黄幸屡那句明太子不是好东西!
徐景昌痛苦闭目,低头捂住脸。
沈星抱抱他,“这有什么的,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走过很多弯道、错道,都没关系的。”
“是啊小公子,没有你,他们也有别的办法。”
徐芳徐喜他们纷纷出言劝慰。
是的,现在伤春悲秋已经没有意义了。徐景昌虽年少,但这些年在暗阁,也经历过很多的同伴朋友和手下受伤或死亡的惨事,刀口喋血生涯,他很快收拾好了心情。
沈星小声的,附耳把裴玄素和她商量过后对沈爹的安排都说了一遍,徐景昌对家人悬着的心这才彻底放了下来。
有喜有悲,纵横交错。
沈星拉着景昌坐下来,徐芳和他一起包扎腿伤的伤口,沈星则在抓紧时间把两边手腕的袖箭皮套借下来,把邓呈讳帮她捡回来的袖箭一支支装上去,徐景昌本来努力回避这个话题,可沈星还是问了,“景昌,大姐怎么样了?外甥和姐夫呢?”
徐景昌一滞,半晌他才抬头,“姑夫和表弟挺好的,就是,就是,大姑怕是要不好了。”
说到最后,他黯然下来,徐芳他们动作一顿抬头,徐容的匕首都掉在地上了。
“……不好了啊。”
沈星沉默良久,才慢慢说道。
心里不可抑制一种难过,她忍不住偏了偏头,握紧手中的箭矢。
但要说意外,其实也不算很意外,因为上辈子大姐也是差不多今年油尽灯枯的。
只是最后的刺激让她吐血而亡罢了。
别人都可以设法救,唯独徐妙仪没办法改变寿命,她有心疾,能撑到今时今日已经是奇迹了.
这一点,沈星是一开始就知道的。所以对于大姐姐,沈星这辈子唯一的心愿,也只是大姐和姐夫这辈子能相爱到生命的尽头,徐家都好好的,让大姐无憾笑逝。
她掩面忍泪片刻,放下手,她轻声说:“那她和姐夫好吗?”
景昌含泪,用力点头:“她和大姑父好得很,大姑父很忙很忙,但只要能抽出一点空,他就赶回家,……”
去竭力多陪伴徐妙仪。
徐妙仪现在已经不能出屋子,每天沉睡时间很多,表弟楚文殊睡在母亲房间日夜陪伴着,父子两人人后落泪,但面对徐妙仪都很开心,让她高高兴兴走完最后一段路。
也正是如此,徐景昌才会这么着急。
不过现在这口气泄了。
但又被沈星透露的消息重新提起来。
沈星深吸一口气,眨了眨泪目,忍回泪意,“那就好。”
她仰头望天,看看忙碌解毒裹伤并有一部分已经能站起的大家,又侧头看看安然坐在身畔的景昌,她终究是高兴的,但愿接下来一切顺利,在大姐去世之前,能顺利救回二姐二姐夫,让大姐含笑而终。
原来她还惦记着大姐那边的徐家旧部,想着无论如何不能把人拉进漩涡后不理,怎么也得好好带出来。他们都是顾念着在昔日父祖情面上,为了徐家。
曾经刚重生时,这个沈星觉得大山般仰望有心无力的任务。
但现在,她发现原来其实很多人,都是自己愿意的,并且人家已经实际归投了东宫明太子的麾下了。
那她也就释然了,不再多在意这大部分的人和这件事。
她顾好真心跟着他们,和真心对她好的人就好了。
沈星深呼吸几下,最终,侧头露出一个笑脸。
“好了,”她小声说,低头把皮套子扣回手腕,景昌十分熟稔伸手帮忙,两人这动作就好像回到小时候,不禁相视一笑,沈星说:“你……”她知道景昌要看自己先表态的,她有些难为情抿了抿唇,但还是小声说,“你小姑父在关外,就是去拦截东宫的人伏杀黄将军,我们要赶紧去!”
“嗯!”
徐景昌也很焦急黄幸屡,此时中毒的人已经陆陆续续能站起来了,包裹伤口也已经全部完成了,孙传廷跑过来,禀可以出发了。
沈星赶紧站起来,吩咐:“把马都拉过来,好的都让给中毒人坐。”
徐景昌也跟着站起来,刚说完大姑他心头沉重难过,还焦急黄幸屡,但闻言终于精神一震,“是小姑父啊?”
沈星用力点了下头,她想起裴玄素,不禁真正露出几分笑,她小声说:“对!是你小姑父呢。”
前世的,今生的,再续前缘,这个人就像烙铁一样深深刻在她的心坎上的人。
这辈子,这个没有去势有了很多截然不同之处的他。
两人这辈子,终于携手了。
时间逶迤太长的一段情缘,他不在身边时,想起他自有一段难以言喻的缠绵在心脏处萦绕。
她想,这辈子他生,她就生;他死,她也不活了。
他们就同生共死,永远在一起才好。
夏夜密林,黑黢黢的,沈星一头一脸的热汗,但提起那个人,她目泛情感,热得通红的脸颊还是泛起一抹红晕,蔓延到白皙玲珑的耳垂和颈项。
徐景昌看得分明,他终于确信,沈星是真的喜欢那裴玄素的,自愿嫁给他的。
二姑父也是阉人,徐景昌很容易就接受了,今天的震撼和情绪起伏到最后,他终于流露出一抹真正的欢喜之色。
那可就太好了!
常年在暗阁,有没有后代,他观念中早已不在意了。徐景昌心里一直压着的沉忧尽去了,他露出一个笑脸。
“那我们快走吧!”
沈星心内翻涌的情感如缠丝般一般,在这炎热的夏夜被勾腾了起来,情不知何时起,再回首已经刻骨铭心。
她深呼吸一口气,侧头有点不好意思冲景昌笑了下,有几分熟悉的腼腆害羞。
沈星把情感敛压下来,赶紧招呼一声,两人和徐芳张合等人小跑起来,跑出了密林,冲进高子文等人先前下榻的家栈。
在徐景昌带路下直冲马厩,马果然都在,沈星拉了马,大家纷纷翻身而上,景昌没事,她心里不由急起来,“快走!”
她担心裴玄素,看高子文等人严阵以待的样子,也不知他那边怎么样了?
连连挥鞭,一行人往西疾驰而去。
第100章
天气真的很热,策马在夏夜的远郊飞驰,呼呼的燥风迎面冲过来,衣袂翻飞速度快得人好像快要被颠簸的马背抛出去一样。
沈星紧紧抓住缰绳,她不断回头看景昌,这时候先前的惊险感渐渐缓下来,真实感是那样的清晰。
她真的把景昌救下来了!
不,应该说是她和裴玄素一起,两人多方努力之下真的成功把景昌救下来了。
沈星情绪还很激动,禁不住的喜悦和开心。
风中,她想起一事,忙说:“景昌你别担心,我和你小姑父有商量过咱家以后怎么办的。”
景昌急忙驱马靠近一点,沈星就把声音放低一些,把已经求了神熙女帝圣旨的事情说了。
包括景昌在内,徐家人只要在这个靖陵计划里面没有犯下大过,包括先前暗阁的一应罪名,都全部一笔勾销。
裴玄素求旨的时候,神熙女帝已经知道景昌被带着去过弥州,接下来那五个人都不算大人物,黄幸屡并没有被攻陷就戛然而止了,这肯定不算大过的。
而且不仅仅是景昌,是全家人。
徐景昌一听一愣,紧接着就是狂喜,其实他情绪渐渐缓和一些之后,开始担心他这么逃出来后怎么办?他得罪了东宫,那姑父和大姑怎么办?还有他会不会连累小姑姑和四爷爷,他刚还想问要不要赶紧先接四爷爷,但转念想想四爷爷是裴玄素未来岳丈,神熙女帝不会允许别人动,明太子也不会轻易去动,就没问。
这么一下子,隐忧陡然消息大半,他是真正露出轻快之色来了!
徐景昌急忙问:“那大姑父和大姑呢?”
徐景昌没有爹,大姑父自小多方给他搜罗各中书籍和武学典籍,还有各种勉励教导的信笺,自他小时就和大姑想方设法照顾他们家。
实话说,徐景昌一定程度上是把大姑父放在兄长和爹的合体的角色里,兄长是因为大姑父年纪不是比他大太多。
近这两年,几经变迁惊险,徐景昌也不敢和沈星沈爹联系,只和大姑大姑父那边联系的,但大姑也不能进宫见他,他都是和大姑父见面的。
大姑父照顾他,勉励他,帮助他支持他,父长一般。
徐景昌对楚淳风感情很深的。
不过,沈星上辈子在下药变故之前,其实也一样。
这辈子知晓姐夫其实不是为了皇权,他其实也有他很多的难言之隐,沈星对姐夫的情感就翻涌变得更复杂起来。
她无声呼了口气,关于楚淳风是九皇子这件事,因为目前还没有真正的证据,全是裴玄素和她之间的猜测判断,她也就没有直接说,只道:“大姐夫会没事的,有他和文殊在,大姐也应该没事。”
“有个事情,是关于你大姑父的,不过目前还没有证据,先不说了。若找到你二姑二姑夫的话,到时候,你应该就知道了。”
“反正你知道,你大姑父和安陆王府肯定会没事,就行了。”
徐景昌愣了一下,半晌不知怎么说话,但裴玄素这样的身份地位,后者知道的绝密,而沈星在裴玄素身边获悉的讯息,肯定也不能胡乱往外说的,这道理他很明白。
心底一下子满满的诧异惊疑,但徐景昌半晌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他闭嘴没问。
沈星侧头微笑,年纪比景昌还要小九个月的姑侄俩相视一笑,之后路就颠簸起来了,她赶紧看回前方,不敢侧头了。
只不过,说起过大姐夫,沈星心底到底有一些惆怅,她转念又想起裴玄素。
说来,裴玄素这辈子对她真的好多了。
上辈子可没有呢。
上辈子的他,就是欺负她,阴沉冷硬,一辈子软乎话都说不了两句,更多的时候阴沉嘲讽,她经常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想什么,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她和那时候的他在一起,也很多时候是负气、恼怒。沈星承认其实她是有一些怕上辈子的那个他的。
他腰弯不下来,相处心情尚可,就算挺不错了。
根本不可能哄她,也没送过礼物给她。
沈星想起来上辈子很多的片段,她心里酸酸涩涩,为那如火如荼强势阴沉鲜明却猝然消失过在她生命中的曾经的他,以及她回忆起来都依然沉浸其中的那段漫长而剧烈拉扯的时光。
和那个在那段时光里,懵懂爱了他很久很久的那个小小的她。
她在他的掌下,渡过所有青葱岁月,爱与恨又夹着委屈的时光,局势起伏,背叛伤心。
时光太漫长,以至于记忆太深刻。
一行人一路快马急赶,越往西地势抬起得越高。
除了卡在两条大山脉和高原边陲之间的什山城和什山关大营地势稍微平缓一些之外,其余地方本都是不断上下起伏高低落差非常大的地形,沈星他们还下马牵着缰绳游水游了一段,才重新上马跑。
终于到了山边,已经没有路了,马匹都在大喘气,也根本没法跨越这道天然屏障国界的大黑山。
徐景昌很担心黄幸屡,还担心已经出关的小姑父,心肺好像被压着一样的感觉,抬头仰望着青黑色的高原大山,徐景昌喘着气:“小姑父那边的人肯定不能全部出去吧?也不知他有没有遇上危险。”这差事真的太不好办了,裴玄素真正谷底崛起绝没一点侥幸,权位险中求。
沈星也没说过裴玄素的不臣之心,有些话哪怕景昌,她也不能且不会外透露半句的。
沈星急忙侧头,望邓呈讳和孙传廷。
孙传廷毫不迟疑说:“弃马,咱们翻山过去!”
沈星赶紧点头。
她又急忙看其他人,一行人一路往西走,真没想过这么难,全部人都喘得拉风箱似的,有十几人下马后直接瘫软在地,听见她和孙传廷的对话,大家又马上动了起来,驱赶马匹准备上山的,倒地都挣扎着要爬起来,沈星急了,对后者说:“你们不能再去了,你们得留下来!”
来之前,老刘已经反覆郑重叮嘱过,高原反应一个不慎就要人命的。不管你原来有多强。老刘连夜配了包含红景天等药的成丸,他们在京畿的时候就已经服下了,但时间间隔实在太短了,老刘说发挥不了太多功效,若觉得不舒服,一定要停下来千万不要强撑。
最终有将近二十人还是留下来了。
沈星带着四十一个包括了景昌在内目前感觉还行的,立即开始翻越眼前这座国界大黑山。
越往高,爬得就越慢,她回头望了一眼已经成了黑色小点点的原地留下那十几二十人,不禁忧心忡忡。
她实在是很担心裴玄素那边,这个反应真的靠玄学,也不知他那边最后能剩多少人?
太不利后续的襄救黄幸屡了。
不仅她急,孙传廷邓呈讳更加急,两人一贯沉着的,但此刻已经急切溢于言表了,包括队伍所有人,大家都焦虑急切。
手脚并用,大家以最快速度往上翻山。
终于爬上了山顶,往山的另一边俯瞰,底下陡然抬高一截,平地约莫就在身后半山腰的位置,不过山还是很高,还有一个隆隆白水的大峡谷,,普通兵卒还是没法跨越的天然国界。
一望无垠的起伏丘陵和平原,天特别低,阴云仿佛在头顶盘旋,鹰隼戾啼穿云霄,黄中泛红的土壤,墨绿色的林木,一种浑然的豪迈和苍翠浑黄。
这边天竟还没黑透,层层叠叠暗影云层的尽头最后一抹夕阳残红,将将没入黑暗,但隐约还能望见远景色彩。
大家很急切,但第一眼都被这样的豪迈景色给震撼了一下,不过也就一瞬间的事,大家脚下都没停过,抬头看了一眼,寻了一个相对好下山的位置,立即飞奔而下。
大家浑身湿透,也分不清是热汗还和刚才下河泅的水,沈星跟着队伍往前急步跑着,喘息很粗很重。
这会儿,沈星还做梦都没有想到,一天之内,除了景昌之外,她还会再遇上一件涉及她的前世今生、对她影响非常之大的事情。
……
时间回溯,再说裴玄素那边。
走关门很麻烦并且立即打草惊蛇,很可能被东宫将领羁绊没法出去,所以当然不能走关门。
裴玄素人在什山城中,他就已经拿到大燕这一旬什山关大营外巡的范围了,并且迅速让赵青带着蔺卓卿和陈英顺持圣旨手令去私下找了黄幸屡一名徐系将领,赶在上山之前,他得到了黄幸屡所率巡边队途径的大致路线。
——后者是军事机密来着,唯一知情的只有什山关大营的主将指挥使郝时茂,但这人早就是明太子的人了。
正是他安排的黄幸屡这十日轮值夜巡外边。
赵青亲自出马,带着蔺卓卿和两名女官和张韶年等人狂奔追上大部队,喘得老牛似的,一勒停,马匹当场倒下口吐白沫死了。
一行人急忙跳下来,绝大部分人也一时之间起不了身。
赵青掏出老刘给的药丸瓷瓶连续服了三丸,缓了快半炷香,才勉强从地上扶着大石爬起来。
她算很坚强的了。
实际上,裴玄素这边的人员情况,比沈星那边的还要糟糕。
——当初就考虑到这个问题,给两边分配人手的时候,裴玄素这边尽量挑了体型强壮健硕平时耐力也更强的,沈星那边往东去要求没那么高,就相对会各自矮些和瘦些的人。
但事实上,高原反应这个东西,和体格联系真的不算很紧密。
一路急跑,又迅速爬上半山腰,很多人开始支持不住了。
最后,出现离开晕眩呕吐、呼吸困难、心肺压迫感等不适症状的人占据了总人数的将近一半。
包括了韩勃,梁彻和陈英顺汤吉。
裴玄素脸色不禁一沉,但他立即就停下来,并勒令这些人停下原地休息,等缓一些后,马上下山。
“即刻服药,都停下来!”
韩勃有点呼吸不上来了,但他强撑着若无其事,还想瞒过裴玄素继续跟着西去出国界。
裴玄素不过扫了两眼,就发现了,他快步过来,一把扯过侧身还想躲避他韩勃,本来想厉声骂他一顿,但话出口之前,却是一转,裴玄素肃声缓道:“这件事确实非常重要,可能关系到我们整个东西提辖司宦营和其他地方人的生死存亡。但,你是我兄弟,你同样重要!”
裴玄素转眼,环视,看其他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他的心腹手下的亲信,不管是不是阉宦的:“你们也是!”
一语言简意赅,铿锵有力。
这个地域病不是开玩笑的,来之前大家都匆匆了解过,身体不适还仓促冒险前行,死亡率不低的,留下不可挽回的后遗症,爆肺吐血而亡也不鲜见。
裴玄素神色凝肃,缓声对大家说:“这次机会失了,还可能有下一次。”
“但若你们是了,可就不会再活一次!”
“你们都是我的兄弟,叔伯,都是我的股肱手足!!”
他厉喝:“不舒服的,全部站到我左手边来。所有隐瞒的,一律按司规处置!”
这话说得极其严厉,以裴玄素的雷厉风行雷霆万钧手段,也没有任何人怀疑他不会做到。但此时此刻,大家都一阵心血上涌,面露激动之色,纷纷喊了一声督主,但在裴玄素严厉的目光下,半晌,不舒服的只好低着头走过左边了。
陈英顺也在左边,韩勃也是,垂头丧气走过去了,但梁彻汤吉唐盛他们纷纷哀求:“督主你让我们缓一下,我们缓一下说不定就好了。”
药他们紧着已经服下了,很多人也不至于连动都动不了的。
剩下右边的只有一半人,裴玄素扫了一眼,面色沉沉,沉吟半晌,最终道:“好,那就等一刻钟。”
一刻钟,何舟赵青带着蔺卓卿和几名女官宦卫也爬上来了。
好消息的是,经过服药和一刻钟缓和,还真有一些人自觉已经缓了过来不少,可以继续行动了。
陈英顺第一个站起来,走到裴玄素右手身后;汤吉第二个,接下来七八个人,最后韩勃也站起身小跑过来了;要走了,梁彻赶紧跑过来了。
裴玄素吩咐老刘给他们一一检查,并亲自出手都对了两招,确实还行。
这算是个好消息了。
裴玄素当下也不迟疑,断喝一声:“马上走!”
最后他带走了三分二的人,往大黑山顶下急速而去。
……
在巴赫古峡谷往东三十里的杂木林边缘。
黄幸屡的巡边队遇伏了。
伏击大燕巡边队的,是西蕃的巡边军精锐,有个千人军侯区部。
正确来说,是大半的西蕃兵和小半的张蘅功所率的高手精锐组成的。
落日渐沉,苍浑起伏的地貌和形态各异的虬劲草树,一颗墨绿色的密林苍松之下,张蘅功操着刚学会不久但还算熟练的那几句西蕃语:“飞鸽来了,姓黄的很快就到了。”
“别急,马上。”
西蕃内部矛盾也不小,尤其帝位更替刚刚结束,死心不息的人有。睃寻、联络、利用,在双方各有盘算的情况下达成了临时合作同盟。
另一个通晓西蕃语负责在西蕃边军睃寻合适对象并联络等等工作的小个子八字胡男人,他一直站张蘅功和西蕃军侯身边听着,双方都有带翻译和哨探,小个子冲张蘅功点了点头。
一场无声无息的蛰伏,欲一击击杀,为了防止杀气凛冽的伏击范围让黄幸屡这个老边疆察觉不妥,这边还不断放出飞鸟走兽,让整个伏击范围看起来没有一点异样。
大燕巡边队是没有固定路线的,路线提前一日上报让指挥使郝时茂审批,属军事机密。
不过郝时茂是东宫的人,张蘅功冯渊这边昨日便知悉。
以逸待劳,无声隐伏。
太阳渐渐沉下去,暮色笼罩大地,夜出的飞禽走兽开始活跃,今天阴云没有星月,离得远远,听见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并且迅速绕往这一边来。
黄幸屡所率的巡边队三千多人,分成十队,他自己亲率第七队,沿着巴赫古峡谷一路往西北方向巡去。
黑魆魆的夜色笼罩,黄尘和太阳暴晒的炎热味道,滚滚的风和尘土之间,黄幸屡所率的第七巡边小队在猝不及防之家之间,遭遇了一场最凶猛残酷的伏杀!
战马长嘶的声音,黄幸屡前军突然遭遇的绊马索,惨叫和厮杀,黑夜中西蕃兵喊杀着冲锋而上,他们一个信号箭立马就拉爆升空了!
但这个地点是张蘅功等人特地选的,什山关大营和其余巡边小队绝对来不及赶上!
只要给他们一刻钟时间,他们就能迅速解决黄幸屡!
黄幸屡反应非常之快,立即暴喝收缩麾下兵士,张蘅功冯渊蓦地站起,前者用西蕃语厉喝:“必须杀了他——”
到这里,黄幸屡还以为自己遭遇的是突然要寻衅开战的西蕃军,又惊又怒,却第一时间要先掩护哨兵突围,马上飞马回去送上军报。
一场厮杀异常的伏杀激战,一轮接一轮,先是箭阵,而后围攻,最后是张蘅功这边率他这边的东宫一众好手冲锋在最前面。
黄幸屡浑身浴血,黑暗中厮杀骇怒交加,他身边仅仅只剩下三四十人的最后关头之际。
裴玄素终于率人赶到了!
紧赶慢赶,裴玄素先拿下另一个巡边小队的人取出怀中金令,得出黄幸屡在第七小队,而后夺马飞奔往这边而来。
出了关之后,裴玄素放开一切顾忌,全速前进,最后遁着焰火信号弹,率人急速赶至。
他到的时候,黄幸屡已经发现不对了!
“不对!你们不是西蕃人!竖子岂敢勾连外敌——”
“不,你们是想杀我?!”
“东宫,你们是明太子,你们是明太子的人——”
黄幸屡简直骇怒交加,一柄长刀舞得大开大合虎虎生风,“这样的人,也配继承国祚!我呸!!你们想要什山关大营,想要西路军,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但终究他是军旅的将军,重刀压制一旦被摸索到路数,并不是张蘅功等顶尖高手的对手。
张蘅功冯渊暴怒:“你个老匹夫懂什么?!”
狗屁勾连,西蕃配他们与之勾连吗?不过就是借用一下罢了。
混战之中,一个套上西蕃士兵军服的小个子男人突然出手,直接把那西蕃军侯的脑袋割下来了!
这些西蕃狗,颐气指使,这大半月他们可受够了。
去死吧!
这次东宫一箭双雕,目的当然不是为了西蕃,西蕃算什么东西!既杀黄幸屡,又为在国界引发骚动,让神熙女帝不能轻易再去调换西路的将领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唯一牺牲的,大概就是这三百余巡边军,不过这些都是黄幸屡的亲部,死了不冤,这事儿不发生也是要处理的。
千钧一发,黑夜密林的边缘,得得的马蹄,飞鸽传书连续数封抵达张蘅功之后,他骇怒交加,然裴玄素速度之快,仅仅只比他们的飞鸽慢了一点。
西蕃兵已经处理完了,拉响埋了火药的区域,西蕃千人部几乎全军覆没。其余地方的所有人和战马被巨大的爆炸冲击波轰得扑倒在地,黄幸屡一落地,重柄长刀优势立失,张蘅功一爬起身闪电般飞扑而上,冯渊等人紧随其后。
真正的格杀开始,黄幸屡很快险象环生,身边的亲兵一个个倒下去,他满脸鲜血,愤怒交加。
然就在被杀死之前,不远处一阵闷雷般的纷杂马蹄穿过爆炸轰起的巨大黄尘。
裴玄素一行初到西边高原,憋到了心肺生疼的极限边缘,终于及时赶到了。
立即投入了大战当中。
但黄幸屡的命真的是非常重要,这次东宫精锐尽出,来了足足一百多人,几乎是裴玄素这边的将近三倍。
裴玄素这边也是高手,这样辽阔的地域,要自行脱身没问题,唯独敌我悬殊是护着黄幸屡不容易。
但幸好,现在是黑夜,黄幸屡非常熟悉关外国界,让他自己先跑,生存几率绝对要比留在这里高!
裴玄素几乎是马上,食指拇指结环放进薄唇,连续吹了多个长短口哨,他这边的人立即会意,队形几乎是马上向左.倾斜,给黄幸屡和他身边伤痕累累的十数名亲兵制造脱身机会。
黄幸屡这个脾气比脖子还硬的将军,即便他身上的伤势不轻,但他岂能弃下来援救他的人自己逃遁?!
他不肯走。
机会稍纵即逝,裴玄素头也没侧,一声厉喝:“别忘了什山关大营中以你为首的那些人,别忘了你还有什么想做的!”
一时生死得失,很轻;但一直苦苦跟随他的人,团结在他身边的徐系旧兄弟,还有一些蔺家霍家旧系的弟兄!
还有他的理想志向和对国朝的隐忧和夙愿!
裴玄素猜的,但全中!
因为他太了解这类人,曾经他身边很多这样的人。
黄幸屡喉头一哽,他浑身鲜血,有他的有敌人的,伤势不轻,手臂已经有种抬不起的感觉,他蓦地侧头,虎目含泪,最终咬牙:“谢了兄弟!衔环结草,永生不忘!”
他粗喘着,一身黑甲染血残破,最终捂住胸口掉头而去。
他一半亲兵留下来一起殿后,另外剩下的三四人扶着他,钻进黑黢黢的草丛和密林之间。
张蘅功冯渊等人目眦尽裂,疾冲,被裴玄素韩勃及张韶年等人全力挡下。
一晃眼,黄幸屡已经不见了。
张蘅功暴喝:“马上分人!李颖陈衬易章九你们即刻带人去追!快——”
“必须杀了黄幸屡!!”
张蘅功那边人多,足足将近三倍,高手不在少数,裴玄素等人左拦右截之下,最终还是让一部分人绕远一些追上去了。
这是已经提前预料的结果,但裴玄素等人照样大急,终于这个时候,同样取出身份令牌夺了战马直接往焰火升空方向狂奔而来的沈星一行终于到了。
裴玄素一回头,就望见了徐景昌了,但现在谁也顾不上这个,他立即暴喝:“马上去追黄幸屡!你们立即去,东北方向!必须保住黄幸屡的命——”
夜色之下,裴玄素一身深黑色武士服劲装,剑眉凤目杀气腾腾,艳靡俊美到了极致的五官轮廓,此刻气势全开,是凌厉到了极点。
沈星也顾不上说半句,冯维和朱郢已经往他们这边飞奔过来了,马上就将人手分成三份,一份立即加入战场,其余人火速掉头,跟着冯维朱郢指着的方向,往那边狂奔而去
爆炸的余尘被风吹散,血腥味也渐渐被密林和水的味道驱散了,厮杀声被抛在了身后,渐渐只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刷刷穿过草木声和自己彭彭的心跳声所取代。
黑黢黢的密林和夜,已经跟着痕迹跑出去很远了。
痕迹断断续续的,但冯维朱郢孙传廷邓呈讳沈星他们看过什山关内外地图,沈星专门研究这个还记得特别清楚,他们稍稍一商量,大家一直决定往巴赫古大峡谷方向而去。
因为巴赫古大峡谷是两国交界这一带地形最复杂的,最好躲避和逃过追杀的。
也在东北的方向。
果然追出一里多地,又成功找到脚印和树枝新鲜折断的痕迹。
他们一路急追,还真追上了黄幸屡他们,后者已经从尾部进入巴赫古大峡谷的密林里了。
但黄幸屡情况已经很糟糕。
黑黢黢的高原峡谷密林中,水声奔腾汹涌,怪石长草高矮的树和落差起伏的地形,在这个没有星月的阴天夜晚,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一路上短兵相接多场,黄幸屡等人爆发出惊人的意志,好几次都把追上的敌人给杀了或重创了,但他们也增添了很多大大小小的伤痕,最重的一处铁箭重重贯穿了黄幸屡的胸口膻中,几乎透背而出,让黄幸屡伤重得几乎无法行走。
他的亲兵反面驮着他在密林中深一脚浅一脚竭力奔走,一直跑到大峡谷侧畔的密林里,最后只剩下黄幸屡一个人了,他的亲兵先后去引走追兵,如今生死不知。
他扶着树木,勉力挪行着,鲜血滴滴答答无声沿着铠甲下摆流在地上荆草上,黑黢黢的密林里,他竭力不弄出声音,但不远处西西索索疾速的飞掠和巡睃的声音,那些人步步逼近!
他们很快在附近发现了血迹。
黄幸屡胸口中箭,他肯定在附近!跑不远的。
“撒开来找,必须尽快杀了黄幸屡!”
冯维沈星孙传廷朱郢等大批人马也先后赶到了!双方甚至顾不上正面厮杀,赶紧都投进了紧促的搜人之中去。
沈星参与这样的外差越来越多,她判断力好多了,胆子比以前要大出不少,第一次主动说:“我们分开找?”
激烈的喘息,冯维孙传廷几人立即点了点头,眼前黑夜里墨绿色黑黝黝的高原老林,冲进来之后,他们远远已经望见东宫的人,可是对方只是回头望一眼,掉头往前面冲着继续搜索而去。
树枝荆棘,浑身热汗,对方个个披头散发,竭尽全力。
这里这么大,密林这么茂密,对方已经撒开人手,他们当然也该立即分开搜索,赶紧去找黄幸屡才是最优的策略。
当下也不迟疑,沈星他们这边兵分六路,每队五到六个人,约定有发现立即往身处位置以东的一里外放信号箭,他们一一记下后,就赶紧往各个方向一头扎进去了。
当然,冯维他们虽分兵,但对沈星的安全是极之重视的。他们可以救不回黄幸屡,但沈星绝对不能出事,不然他们可没法子向主子交代的。
沈星这队人是最多的,徐容徐守出去了,但留下的有孙传廷邓呈讳张合徐芳等七名好手,都是跟随了她很久默契足够多的人,徐景昌也和他们一队。
黑魆魆的密林中,急速奔走着,越走越深,渐渐他们缓下脚步,因为沈星和孙传廷他们连续发现了多处打斗痕迹和血迹,甚至见有倒在血泊亲兵和敌人,他们意识到,他们已经接近黄幸屡和敌人所在的核心圈了。
黄幸屡可能重伤了,他不知道藏在哪里,东宫的人隐隐有一种迫切和只差临门一脚的狰狞,他们连续遭遇了好几队人都是这样的。
沈星忍不住小声:“黄幸屡可能真的知道一些事情。”
除了什山关大营的是东宫洼地之外,这黄幸屡真很可能会知道一些东西。因为东宫遣出的人真的太多了。这种严阵以待格杀勿论的姿态,让沈星一下子想起先前和裴玄素私下讨论是他判断的——黄幸屡是当年她祖父和伯父们身边的亲信老人,和蔺家霍家那边也都熟,他一旦知悉靖陵计划,他真的很可能会给他们提供到一些重要的消息的!
沈星紧张又期待,热汗沿着额头脸颊到下巴,在黑乎乎的草丛里和大家一起互为犄角往前走,她一手举着袖箭一手扣着飞镖紧紧盯着,不断顾盼巡睃。
沈星自从进了勘察台之后,她一直不断努力提升自己。看书、交流、找各行各业的老匠老衙差来了解各方面的东西,她甚至自己还把勘察所需要的方向分成六大类,自己写了一本手稿,写的期间自己也不少点也越想越清晰,精益求精,学到了不少东西。
就是有时候,她伏案感到成就满满和自豪的时候,她会不禁想起前生,会感慨,这辈子的自己和前生差别真的不小了。
还有前生的那个他,他看到这样的她,是会嘲讽她乱忙活,还是用鼻子轻哼一声,说看着倒还成呢?
这辈子两人真正携手感情渐浓甜蜜之后,沈星每每想起前生那个阴冷喜怒不定的人,心里总是酸涩难忍。
有些记忆,像是刻在了心肝上,别说她没喝孟婆汤,就算喝了,她可能也没法忘记。
当然,沈星此刻并没空想这些,她轻喘着,正紧张环视着这个黑魆魆的密林。
沈星勘察能力的精进,对他们小队的影响是很直接的。这次梁喜何含玉在大黑山那边都没能来,发现了第一处血泊和尸体打斗痕迹之后,沈星第一个发现了在左手边溪涧那边的一大片滴血和荆棘踩断的杂乱痕迹。
他们立即留下暗号,并飞速往那个方向急追而去,一路上大家通力合作,沈星发现得最多痕迹的,他们的小队是最快找到了黄幸屡藏身和东宫搜人的核心圈。
黄幸屡隐伏在矮树和藏草丛中,他失血过多,已经走不动了,眼前发黑意识开始模糊。他藏在一处茂密的草丛和矮树之中,有蛇虫在他身上爬过,他甚至都不敢动,不知道有毒没毒,黑乎乎中死死扣着蛇头,一翻身压住它挣扎摆动的身体尾巴。
偏偏祸不单行,突然西边唰唰脚步声,鲜血已经模糊了视线,他咬着牙关,死死抬头,那边东宫的人不断往这边巡睃,越来越近,他咬着牙在地上爬行着,无论如何他要活下去,不然什山关就该落入东宫之手,陈镶他们都要完了,今天死的兵卒也白死了!
沈星他们小队冲过一个高坡,跳下矮涧,涉水而过,但在刚刚爬上岸的时候,他们听见侧边突然传来西西索索的声音,侧头一看,不远处多个人影晃动,东宫的人和他们狭路相逢!
对方有备而来,立即冲他们这边发短箭和长镖,都是淬毒的,逼得他们不得不趴下躲避。
沈星的袖箭和飞镖连续多发,放倒了对方两个人,袖箭飞镖都清空了,邓呈讳和徐芳立即按下她的头。
沈星也不敢呈能,近攻不是她的长项,她乖乖伏在草丛里,身边的人先后都因为遇上敌人出去了。
附近短兵相接,厮杀成一团。
可就在这个时候,沈星耳尖,她突然听见隆隆水声中,前方黑黢黢的丛林像是有一道若有似无的脚步声,搜寻飞奔中,一顿,陡然加速,像是终于发现目标后的狂喜!
沈星心跳一下加快,电光石火,百般心念猝转,她甚至都顾不上再分辨那脚步声究竟是真有还是假,她跳起来:“芳叔,邓大哥——”
她附近最近就是徐芳邓呈讳和景昌,但她不敢喊景昌的名字,怕暴露目标。
沈星发足狂奔,刷刷枝杈满脸都痛,黑魆魆的密林跑出一段脚下绊了一下,她骨碌碌直接滚到坡底,黄幸屡正和一个西蕃兵打扮的东宫人在缠斗,对方抓住他胸口的铁箭,正欲重重往下一按。
沈星滚下来撞到两人,她可能这辈子反应最快的一次,她猛一头撞过去,藉着滚下来的力道直接骑在黄幸屡身上的人撞飞了。
邓呈讳徐景昌徐芳后脚赶至,沈星喊的那一嗓子惊动的还有东宫的人,战场很快转移到这里的。
邓呈讳来得最快,先后抓住黄幸屡和沈星直接往密林方向一抛。
沈星机灵一动,马上弯腰跑到密林另外一头,大喊一声:“黄将军,你怎么样了?!”
可先来的徐芳孙传廷等人看得分明,方才邓呈讳抛两人的就不是那个方向啊,闪电般他们明白沈星的意图。
东宫的人不顾一切,往发声方向飞扑而去,中门背后大开,孙传廷徐芳他们抓住了这个机会,暴起重创,一下子扭转了局面。
沈星第一次干这样的事情,后脊的冷汗还是热汗湿了一背,她喊完赶紧跑,狼狈地滚出了利刃明晃晃对着的那处地方,太仓促了她的头还重重往树根底下磕了一下,磕得她头晕眼花,但她赶紧爬起来,踉跄着往黄幸屡真正藏身的地方弯腰跑去。
黄幸屡已届重伤昏迷前夕的强弩之末了,他竭力睁了一下眼皮子,模糊中,他看见草丛里站起一个发髻歪斜的男装少女。
风吹开乌云,一线月光,她年纪很小,个子也小,神色还有点惊惶的紧张之色,胆子不大婉约眉目看起来有几分怯的样子,鼻息咻咻之间,她的脸,竟和国公爷的口鼻有点相似。
黄幸屡剧痛,已恍惚,他一瞬心想,自己是迷了神,见了徐小公子,竟看谁都像国公爷,……
只是没想到的是,沈星的震撼甚至比黄幸屡还要多太多。
那个阴影中的黑甲将军头一磕,彻底失去意识,沈星可没忘记他胸口那只箭。
她一惊,连爬带滚跑过,“黄将军,黄将军,……”
她压低声,趴跪下,赶紧扶着黄幸屡的肩将他扒转过来,后者的身躯极之沉重,然后一翻转过来,一线月光,黄幸屡的容颜就暴露在月光之下,第一眼,沈星愣了。
——因为这个人,她上辈子见过!
这一瞬,沈星心像炸了一样。
上辈子,裴玄素逐渐掌控大权,她也终于从喘不过气的颠簸和紧迫中缓过来了。
除了那个坏人,也没有谁能压在她头上。裴玄素说到底也不会威胁她的生命安全。
这么些年,一直如影随形的被胁迫的不安全感终于消失了。
但她一个人孤零零住在偌大的重阳宫,且那个时候外甥渐渐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在保皇党的耳提面命和教导之下,和她也不若从前亲近。
她感到很孤单,有时候想起从前一家人时候,她会很难过,母亲忌日她晨早清醒发现泪水湿透了半边软枕。
她开始寻找昔日与家人相关的东西,物或人,最好是人,她真的很想听一下,与她有着同一段记忆的人去回忆曾经的人和事,好歹给她一点慰藉,让她感觉不孤单。
那个他不耐烦:“有什么好找的?那些人早就死光了。”
那时候他不知道什么地方不舒服,可能旧伤复发,喝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药,脾气特别差,沈星抿唇没说话,他哼一声走了。
但后来,他出手去找,还真替她找到了一个徐家旧部的老人。
那就是黄幸屡。
据说在什山关外重伤,失去记忆,后来几年后才好了,回到大燕,一切尘埃已定,原来的位置也有人了,他被调到东北的燕山关苦寒之地守关。
上辈子的黄幸屡,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除了脸上有道长长的疤,很和蔼,很温和,重阳宫的榻前,他坐在墩子上,和她细细说着昔日魏国公府,缅怀景昌,回忆景昌,她又哭又笑说着景昌的好处和难受,他也附和,也赞同。
此刻黑魆魆的密林里,黑脸膛,微微泛着高原特有的微红,宽额房脸两道浓眉,眉心像攒了两个黑疙瘩似的,月光下,除了没有那道疤和年轻一些,不就是黄幸屡黄将军吗?
实际上,上辈子徐芳和裴玄素找来的人不少,黄幸屡并不算显眼的,他虽和蔼但没什么鲜明的记忆点,沈星甚至没有记住他的名字。
这一下一看,一下子就记起来了!
沈星愣住了,这人竟就是黄幸屡!
可她分明才刚听景昌说过,黄幸屡脾气暴烈,一点面子都不留,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大骂,把景昌骂得心神大震当即醒过来!
翻译过来就是又臭又硬,宁死不屈。
而这辈子的裴玄素最开始之所以会选黄幸屡的原因,沈星也是知道,黄幸屡之所以坚守,正是因为他相当耿介,是个牛脾气的固执之人。
就一眼,沈星的脑子嗡了一声,黄幸屡怎么可能会是上辈子那个和蔼可亲的老将军?
他破口大骂徐景昌,可见深恶痛绝,这个事情上辈子也发生了吧?那他为什么会在她面前绝口不提,只跟着她怀缅景昌,说景昌怎么怎么好?!
沈星自旧马厩铁蒺藜之后,一直怀疑上辈子裴玄素是不是也爱她?并且挥之不去念念不忘。
这一次脑海炸了一般。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上辈子的黄幸屡为什么会这样,一个人呼之欲出!
百分之百是“他”的手笔!
——她太知道上辈子那个沉沉阴鸷又性情暴烈尖锐男人的手段了,对于他的政敌,不是他的人,他下手狠到极点。
可以说敲断你的骨头,威逼利诱,除非一家都不想活了,不然他那时已经权势熏天,大半个国朝握在指掌之中,东都中央、地方内外没人能按得他,他有什么是想做又做不到的?
黄幸屡就算是个死牛头,他也能拧过弯来!
可那个时候,张太师已经去世,他权倾朝野,她太后名头能给他的需要和作用越来越弱。
他为什么还要煞费苦心这么做?
除了安慰她一下,抢在徐芳前面找到黄幸屡,除了不再让她崩溃伤心一次之外,还能有什么作用?
他又得到了什么好处?
没有。
他的骂名还得又添上一笔。
他向来不在意骂名,只要有价值,只有他愿意。
这是有什么价值啊?他为什么又愿意了?这么大费周章煞费苦心折腾出来,就为了不让她再崩溃伤心一次吗?
可她的心早已伤透过,再多一道除了哭一场,也就没什么了。
沈星突然之间,感觉眼前模糊,泪水倏地下来了。
心比脑子还敏感。
天旋地转,心肝像被什么死死拧住了一下,痛得她呼吸不上来了
本来很失落也很失望,甚至调整过心情,但万万没想到,这么突然之际,她找到了想要的答案。
沈星脑子乱哄哄的,她赶紧看了一下黄幸屡的伤,喘着气,泪水下来了,赶紧撕下自己的衣摆,给黄幸屡大腿和后肩多处还在滴滴答答淌血的很深的伤口止血。
后方剧烈的打斗声很快停止下来了,孙传廷徐芳等人连同徐景昌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暴起,重创对方多人,很快形成绞杀局面,把战斗结束了。
孙传廷率先冲过来,一看黄幸屡的伤势,脸都白了,沈星喘着气小声回:“快去找老刘吧!”
她双目泛红,有强行压抑的情绪和鼻音,孙传廷惊诧,但谁也顾不上这些了,孙传廷急声喊:“快!我们……稍稍挪一点,赶紧让人回去督主那边找老刘!另外分一个人去放信号箭!快啊——”
不然黄幸屡死了,都白忙活了。
他们甚至不敢多挪黄幸屡,七八个人尽力抬平,小步急速移动,勉强挪离这处最显眼的战场一些。
一通人合力,黄幸屡勉强止了血,就剩大腿一处,一边移动着,沈星被诸人夹在黄幸屡的大腿一侧的位置,她紧紧用里衣折叠的布片还在死死按着他撒了金创药的大腿。
上下颠簸起伏,硌脚奔跑,树木枝梢不断刮过她的脸和眼睛,她尽力侧头躲闪,重喘呼吸着,紧张着,心里又乱哄哄的。
此刻,从前,前世今生不断闪现。
她眼泪有意识的,跟着这紧绷到极致的情绪往下无声流下来
黄幸屡和沈星一行人先后离开之后,裴玄素无心恋战,阻截了大概有两刻钟之后,他就下令脱身撤了!
带着人放风筝,剧烈的打斗,双方谁也没有得胜,最后裴玄素成功脱身。
张蘅功暴怒,但也顾不上,赶紧命人跟着己方人留的暗号往东北方向急追。
但黑魆魆的夜,找暗号可不容易,远及不上裴玄素那边的信号箭的快。
信号箭是偏离沈星他们所在的真实位置的,张蘅功等跟着赶去也没法第一时间堵到人。
在沈星孙传廷他们在这边成功抢到黄幸屡之际,已经注定张蘅功要失之交臂了。
唯一的就是,黄幸屡的伤实在太重了,谁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活?
黢黑密林,涧水隆隆的声音,一线月光又被乌云隐蔽,时隐时现。
裴玄素带了老刘和陈英顺等人以最快速度赶到,一群人浑身浴血杀气腾腾,不少人一到地方,直接瘫软坐下来了。
裴玄素第一时间先看了这黄幸屡,一看,不禁皱了一下眉头,他给老刘下了死命令:“必须救活他!”
老刘把药箱接过来,一看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拨开黄幸屡身边人,“别围着!快快,去打点水来!去,快快。”
那边忙乱成一团,不过其他地方都安静下来了,陈英顺等人稍稍缓过一口气,这点小事不用裴玄素吩咐,他和赵怀义韩勃等爬起,马上点上缓过来的一部分人,开始巡睃收拾了。
黑黢黢的密林,山涧边这一小块空地,裴玄素视线自黄幸屡那堆人移开,就扫到了挺直脊梁站在大树侧的徐景昌,他转过身去。
徐景昌有些拘谨:“小姑父。”
他下意识往左右望了一眼,不过沈星不知去哪了,徐景昌也没在意,因为他年纪比沈星还大,他从小就想保护小姑姑。
徐景昌早就听过东提辖司提督裴玄素的大名了,如雷贯耳,威摄各方的程度。两人也曾短暂照面过一两次,不过都很匆忙。
这还是第一次真正接触。
眼前这个剑眉凤目艳丽俊美到极致又有两分阉人特有的阴柔的黑衣男子,目如冷电,颀长高大,单手持剑,威势摄人,他美极了,却教人不禁低头,不敢逼视窥看之。
不疾不徐间,很有种让人心寒胆颤的凌厉感。
裴玄素也扫了眼,少年与青年交界的年纪,但皮肤白皙容貌犹带几分青稚,徐景昌看着比实际年龄还小点,很高很瘦,比上次匆匆一眼还更瘦了些,可见心里压着事心思太重,人不长肉。
裴玄素点点头,淡声吩咐:“先跟着梁彻和韩勃身边办事吧。别担心,我和你小姑姑已经求了圣旨。”
是他自己求的,但他毫不犹豫把沈星也一起说了进去。
不是沈星,他也不会求。
百般费心,也不过爱屋及乌罢了。
徐景昌一听第一句,裴玄素不客气吩咐,他反而心头莫名一松,那种有点格格不入的不自然感觉也去了,他立即点头应是:“是的,小姑父。圣旨的事我听小姑姑说过了。”
徐景昌也算见过大世面的人,但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什么其他,眼前男子很冷,没什么轻快说话寒暄的余地,让人发怵。也不知小姑姑怎么看上的?他小姑姑人很温软柔和的,也不知两人是怎么恋爱怎么相处的?没法想像啊。
裴玄素点点头,他把梁彻叫过来,让梁彻带徐景昌给后者安排事情做,“去吧。”
“是,督主!”
“是,小姑父。”
梁彻侧头看了看徐景昌,笑了下,勾着徐景昌的肩膀去了。
“我们都是阉人啊,徐小公子莫嫌弃才好,……”
“不不,怎么会?大哥你可别叫我小公子,我不是,景昌就好……”
裴玄素收回视线,立即就睃寻沈星了,咦,星星怎么不见人了?
他赶紧招了冯维来问,才知道沈星往外面去了,他诧异,不禁皱了一下眉。
裴玄素立即往那方向过去了
裴玄素他们还没到的时候,一行人身上的金创药全部用完,包括后来跟着暗号追上来的冯维等人。
可黄幸屡大腿的血还没有止住。
那个时候,人人都急得不行,能动的全部都往外面找药去了——来之前,老刘特地和他们说过,中原的很多草药关外也有,万一发生什么,不到最后一刻千万别放弃。
沈星他们往几个方向跑,专门在树下和荆棘丛石壁底下钻,沈星找到了好几株的紫珠、蒲黄,把东西都交给状态最好的徐喜带回去,他们实在走不大动了,心脏彭彭像兔子要蹦出来一般。
沈星把老刘给的药丸服下一颗,和大家一起缓了半盏茶,才总算感觉好了一些,赶紧爬起身往回走。
他们这队走出有点远了,回程的时候,碰见的好几处尸首,但就在走到第一处尸首倒伏的时候,他们先跑去看看有没有自己人,没有。
但劲风吹拂乌云,月光洒下来,看见那躺在地上的三条东宫的尸首时,其中左边那具,沈星不禁又愣了一下。
有些东西就像多米诺骨牌,本就是一串藤蔓上的瓜,扯出一个,很快就会发现第二个。
并且这第二个,让本来就有些高原反应的沈星头脑嗡一声,险些直接晕眩在地。
她突然冲上去,徐芳:“小小姐!……”
不过沈星并没有去哪里,她只是冲到最左侧一具侧脸趴地倒伏血泊的尸首边上,一把扣住这条男尸的肩膀,把他翻转过来。
这人脸上有个青色刺字——不是普通刺青,而是被发配边陲的罪人,刺上当地署名的那种黥刑。
这人脸上一个“越”字。
这人发配的是南方越州边陲——黥刑刺字很深,油墨特制,除非把一整块肉剜了,否则不可能消去。
明太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弄的那么多的越州黥刑服刑的人。
沈星却一下子闪电想起前生一件事情。
那是发生在徐芳征得她同意之后往裴玄素那边放了人刺探,结果被他发现,他暴怒,进宫掐了她脖子,踹断徐芳七条肋骨险些让徐芳丧命后的不久。
两人各有立场,但不得不说,站在裴玄素的角度,应算她背刺了他。
两人关系降到了冰点。
她哭着,守在徐芳的病榻前,一直快十天,徐芳才勉强熬过了几度垂危的时期。
而裴玄素冰冷到了极致,一连多月都没有进宫来。
他肃清手底下,所有人相关的人全部杀光,宁纵不枉,暴戾到了极致。
两人真正抵达的关系最差的谷底时期,很久不见面,现在回忆想想,他应当阴沉排斥恨着她。
可有一天,他突然进了宫,冷冰冰说金州的逆道案,应当由陛下或太后亲自监刑,陛下年岁尚幼,让她去。
金州的逆道案,是逆道人以宗教之名蛊惑民心,以反阉党太后之名有所意图,是门阀残余势力弄出来的。
长达半年的稽查审判,这人亲自主持的,沈星当然知道。
但完全没有必要太后亲自旁观去监斩吧?
简直是莫名其妙!
但偏偏的,那人就是硬生生按着她出宫并看完了全程的监斩,从开始一个个人犯押上来到最后人头落地。
沈星本来理亏,又对那日掐脖子以及徐芳重伤差点死去的事心有余悸,她害怕他,但夏日炎炎被他这样死死按坐着强迫去看刑场斩头,她也弄出火气了,挣扎问他究竟在干什么?
也没干什么。
就真的监刑。
人头落地之后,他立即起身,阴着脸走了,一眼都不看她。
背刺的事情,并没有揭过去。
沈星当时抿唇生气回宫了。
但这辈子的今日,这么密林里,沈星突然看见潮闷的月光下,这一个似曾相识的“越”字黥青,她突然间好像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当时一个个人犯上场,最开始她理亏害怕,虽不情愿,但也抬头看着,上刑场的一百余人犯里头,最后一排,差不多全部脸上都有“越”字黥刑刺青。
她听监斩官宣读,这是从越州逃刑出来的,一个个叫什么名。
是越字,绝对没错。
联合这辈子眼下经历的这一切,沈星好像突然明白了,那不是什么狗屁的金州的逆道案!
那天处决的人,大概率都是和景昌之死有真实关系的!
一百多个,大概所有有所涉及哪怕一点点或间接,都在那刑场上了。
他在替她复仇!
为什么不告诉她?如果她知道那些血腥的内情和景昌的真实死亡惨况,可能她真的会崩溃受不住的。
有了明正典刑的罪名,刑期定了不可改。
完成这件事情,必然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必定是两人爆发那场最激烈最尖锐的背刺矛盾翻脸之前,他就在动手。
被她背刺了。
“逆道案”结果出来,刑期也快到了。
甚至有可能就差临门一脚,他恨极了她,但最后还是按照原定计划替她复仇让这些人去死。
并且再三的恼恨,还是硬着按着她,按原定计划让她观刑。
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看着仇人全部处以极刑,用的还是正经伏法的方式。正大光明杀死,让这些人连祖坟都蒙羞,永世不翻身。
不让她留下遗憾。
哪怕她全程都不知情。
夏日的风呼呼地吹着,吹得一头一脸一身的热汗,泪水不知何时流下来了,高原反应心脏一下下重跳硌到整个胸腔都哽痛得难受得不了。
沈星飞奔着,沿路看见敌人的尸首她都去翻,有的有刺青,也很多没有,那些有刺青的人,好像是刑场上的人,又好像不是。
“星星!”
在他们快回到山涧的时候,墨绿黢黑的密林见一闪而出,是裴玄素矫健颀长的身影,他一笑,往这边飞奔而来。
沈星哭了一路,突然就哭了的,悲伤不可自抑,徐芳他们很紧张,但问沈星,她只是拚命摇头什么都不说,掉头就跑。
裴玄素来了,徐芳他们对视了一眼,最后悄然离去,把空间留给两人。
他们猜可能是感情问题。
确实是感情问题,而且是个大问题,只是这个问题和徐芳他们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样。
树影婆娑,炎炎夏夜的风,高原的一切是那么的陌生,而眼前的这个男人的脸是那么地熟悉。
他妆后,艳丽俊美的面庞摄人又带几分阉人特有的阴柔苍白,仿佛前生有很多迥异之处的那个他向她疾速而来。
沈星几乎控制不住,眼泪决堤,她飞奔冲进两辈子的这个人的怀抱中,“裴玄素,裴玄素!”
一开始,裴玄素还急忙问她怎么了?检视她身上的有没有负伤,这个时候他已经暂时把前生的那个“他”的种种不谐之处给忘了,两人拉着手,跑到山涧边,才刚坐下,沈星就攀着他直接扑过来,骑在他的腰跨间,吻铺天盖地下来,亲他的脸,亲他的唇。
但裴玄素一点都没有欣喜,因为他这人格外敏锐,沈星心碎凌乱的眼神和泪光间,两人对视,他却猝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把他整个都蛰起来了。
裴玄素一个鲤鱼打挺,抱着沈星起身,果然沈星哭着,在他怀里说:“裴玄素,你,不,上辈子,你好像真的,很用心保护了我一辈子!”
背后为她究竟做了多少事情?
上辈子的他为什么没有告诉过她?
没有让她知道啊!
沈星难受极了,足足六年,她的一生,翩跹宫裙,寂寥而行,她的痛苦她的落泪。
而那个她懵懂爱了一生的他,一辈子实在太长了,太刻骨铭心,他是真的也爱着她吗?
两人究竟错过了多少啊!
沈星一点都没有忌讳裴玄素,因为他就是他啊,她也和他说过以前的事,她想知道,他也同意的。
可裴玄素本来急切担忧的心,陡然往下一滞,心里像是塞进了一斗铅,她的心碎哭泣和凌乱,眼睛通红,意乱情迷,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极度的不喜悦,天空覆满了阴霾。
他真的一点一点都不想提起那个前世!
裴玄素下意识就攥紧了拳,所有情绪一刹沉了下去,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眼睫动了下,半晌,他才听见他的声音,“……是吗?”
他骤然喘了一口气,紧紧箍着沈星,把她箍紧在怀里,这一刻他心里对前生那个“他”生出一种排斥,简直排斥到了顶点。
他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的。
真的太突兀了,这一刻他有种切齿的感觉,简直是阴魂不散!
他一下一下抚沈星的背,努力安抚她的情绪,也努力安抚自己的情绪,竭力让自己恢复过来,不要让沈星不高兴。
但她这个心恸神伤的样子,真的震撼到了他,他忍不住去想,她对前生的那个“他”的感情,究竟到了一种什么程度?
比裴玄素想像中实在要深太多多太多了。
甚至比沈星本人以为的还要深还要多。
第一次喜欢一个人,那人优异得无人能及,坏得无人能及,好也无人能比,最后以这么让人震撼的方式,猝然离开她的生命。
如果这辈子,两人没有重新在一起,沈星必定会孤独终身。
沈星渐渐平复了一些,她靠在裴玄素的怀里,听着他一下接一下鲜活有力的彭彭心跳声,她痴了,着迷一样侧耳紧贴着听着。
现在她发现,前生的那些坏,其实底下还藏着很多好,甚至藏着一段深深眷恋的爱。
她真的感觉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
沈星怔怔的回忆,回忆了很多很多东西,最后她回忆起两人第一次真正在重阳宫发生关系,他半强迫地按着她,这时候她回想,才发现他那双漂亮又凌厉的眼眸中眼神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疯狂和不顾一切。
她突然想起,那个时候,外甥和保皇党,他和她是真正开始立场相对,如无那次重阳宫事件,可能两人真的会渐行渐远,很快成为真正敌对的敌人。
她那个时候,只看过大姐吐血紫青而死的尸身,徐家只剩下她和外甥楚文殊两人仅有着相同的血缘,这是大姐拼了命留下的孩子啊。
她最初愿意成为那个皇后,最大也是唯一的考量其实就是外甥。
她多么多么重视和疼爱她的外甥啊。
她没当过娘,却努力学习当姨母当长辈,想努力保护外甥护他长大。
如果,没有重阳宫那个下午,想必,她和“他”会越走越远,最终离心彻底成为敌人吧?
沈星一颗心,像是被这山涧的凉水洗过,有种静静的哀伤。
她突然抬起头,双手握住裴玄素的手,带着鼻音,但她没有哭了,“二哥,我想问你一件事。”
她眼神有哭过的水光,藏着一种哀恸神伤,很平静但仿佛下一刻就会平静破碎,她很认真很认真:“你按照你想的告诉我好不好?”
裴玄素有种预感,他不会想听见这个问题。
可沈星已经在说了,她轻声地,把今天自己的发现说了,还有,当初在重阳宫第一次发生关系的事情,她猜测的前因后果。
沈星说到最后,闭目深呼吸,忍下泪意,她看着白花花跳跃的涧水,转眼看裴玄素,带着一种哀求,“你告诉我,这种情况下你会强迫我吗?是因为爱我不想失去我吗?!”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心肝像被一只手探进胸腔抓住了一样,难受极了。
“你不许骗我!求求你了告诉我,这对我很重要。”
重要什么?
是因为你真的真的很爱前生那个“他”吗?
裴玄素低头听着,那些如流水般美丽又波澜起伏的感情经历,听得他心绪一阵燥抑的阴沉,有些事情能知不能亲眼见;有些事情可以知道“他”的心,但不能听到她剖白自己的心。
一点一滴,成片成片扑下来,很多大被盖平刻意不去想的东西,就这样猛地掀起爆发,逼得他不得不去正面面对。
裴玄素忍不住摸了一下方才沈星亲吻他的唇脸,这个问题让他整个人都僵了,胸臆间那种抗拒和排斥简直飙升到了极点,成为一堵墙,堵在他和前生那个“他”之间。
裴玄素的嘴角彻底拉平了,他假笑也笑不出来,一直努力安抚摸她背部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不得不面对某个他一直逃避的问题了。
好吧,其实他一直都挺在意前生那个“所谓的他”和他的心上人的那段情,也就仅仅比蒋无涯或其他人好那么一点点。
但现在他发现,好像也并没有真的就好了。
可沈星还在眼巴巴看着他,她小声,红着眼睛,很依赖坐在他的大腿上,但神情有种心碎哀伤的脆弱:“二哥,二哥你告诉我。”
裴玄素下颚绷得紧紧的,深吸一口气,好半晌他没说出话来,他快难受死了。
内心天人交战。
这一瞬有种邪恶阴霾,要不骗她算了!
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