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裴玄素是穿地道回书房大院的,沈星等人和他见面以及休憩的院子也不是正院和原来各人的住处,而是在国公府西路后排裴玄素安置心腹家眷的一列排院,那边的向来不引人注目——那边正好也有个地道暗门。

    他和明太子近来的明暗斗争也包括两仪宫太初宫和莲花海底下的皇城地道,大家都在不断的填封和拆卸先前封堵的位置以待防御和接下来充当一个出其不意的制胜手段。

    这方面的事情,裴玄素交给工部和他手底下的能人工匠,让唐甄和窦世安去具体负责封堵,安排完巡检他就不管了。当双方都不约而同想到一块的时候,这个方法已经废了。

    不过这样的封堵的情况下,裴玄素倒是通出了几条己方使用的出宫便道,他直接从飞龙厩出来的,谁也不知道他回了国公府。

    他和明太子两个人,眼下想自己本人单独脱身遁去是完全没有问题。

    但不管是谁,都不会有这个想法!

    双方都已经绷紧到极致,到了最后你死我活决一死战的前夕了。

    裴玄素披风轻动,“唰”一声地道门开启,他回到自己的大书房内,迅步行至大书案后在太师椅上坐下。

    他面前大书案上放着几大叠从前天到今天的重要明暗奏报,硫铁矿消息——顾敏衡紧急发信,他勉强斟酌又斟酌给明太子回了一封信,但无甚把握,估计信一到就露馅了。目前顾敏衡赶在明太子急查的人抵达之前,已经率人紧急撤离,正在折返东都了。裴玄素下令让他去增援韩勃等人。

    除此之外,还有南都暗地里突生骚动的消息——这则消息一到,非常明确表明,明太子确实已经产生了全线的怀疑。这个该死的贼子,果然足够敏锐啊!

    还有城里城外,包括东西郊驻军内部的暗流汹涌各种消息。

    裴玄素端坐在太师椅上,神色沉肃压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极端凌厉。

    现在东北那名杂役已经正被带着南下了,崇阳书院的人物证据也快要抵达东都,证据链快全了,明太子合法帝位继承人的身份必失,不超过十天。

    目前这样的情况,兵戎相见一场大战已经必不可少了!

    双方都心知肚明,并且都在急促的准备当中,朝中有些嗅觉敏锐的官将都隐隐察觉不对。

    整个东都,重新陷入一种新的风声鹤唳当中。

    之所以还不动,是因为裴玄素还没有必胜的把握;而明太子非常敏锐,立即嗅到先前女官封将的真实意图,正在紧急查稳军中,攘外避先安内。

    裴玄素已经紧急下令,叫停一切策反女官家中勋贵的动静了。

    另外他也在揪太初宫一党的内奸,崇阳书院人未到,但第一批较重要的官员名单已经飞鸽传书送抵,裴玄素和吴柏房载舟他们商议后,紧急按著名单,正以各种的方式去处理掉这些人物。

    目前双方都在密锣紧鼓的急促动作着,一场大战已经呈现一触即发的态势。

    张陵鉴倒是不想兴起战事,想用杀伤力更小的方式解决,裴玄素当然也想,但两手准备他必须有。

    对此张陵鉴无话可说,沉默长叹,最后把心一横,竭力去协助裴玄素部署,试图事发后,能把明太子堵在东都城之内。

    裴玄素对此只说了一句但愿,愿望谁都有,成功与否谁也不知道,这点他和张陵鉴也是心知肚明。

    裴玄素现在在等着杂役和书院的证据链抵达。

    还有韩勃那边的消息。

    不兴起战事是不可能的。

    目前预判,唯一不知道的就是,这场战事的牵涉的范围究竟会有多广?

    他掀掉明太子皇位继承人的身份之后,究竟还要多久才能杀死对方并将圣山海全线击溃?

    最理想的,当然是直接在东都都摁死他。

    但神熙女帝的出事让明太子察觉直接截断了他的暗中谋划,上述一点就变得非常不确定起来了。

    裴玄素联系张陵鉴,已经正在东都十六扇大小城门和城内、皇城全力部署,但最后结果怎么样,他也说不好。

    但如果可以,裴玄素还是要争取把南都应京控制住,以及不让明太子离开京畿。

    他希望能成功截断明太子的后路,最晚最晚,必须要在应京城下之前将其歼灭。

    ——自从在沈星嘴里得悉她前生南方十一门阀的“门阀之乱”之后,裴玄素遣人对南方十一门阀的远程盯梢和评估就没停过。后者确实秣马厉兵多时,兵强马壮。

    所以,绝对绝对不能让明太子率军进入应京城或越过南都应京线,顺利和十一门阀成功汇合的。

    裴玄素沉思片刻,他亲自铺纸提笔,写信给应京大营都指挥使孙鹏举和应京府尹安庆台,语气肃然诚恳,晓以利弊。

    他文采斐然,字字千钧,入木三分,将利弊和忠义更是陈明得淋漓尽致。

    非常之时,孙鹏举安庆台两人如无意外必会顾全大局立即听令的。

    只是时间太仓促,没有账册,饶是两人是南都最高的军政首脑人物,一时也非常难以翻转明太子的多年部署啊。

    “把信立即发出去。这本账册,送到京郊陈乡咱们的庄子上,一接到另外半本,立即动身送到应京!”

    裴玄素神色严峻,他真太忙了,牵挂沈星多天想和她说两句话都顾不上,但好在看她神态和先前赵青韩勃私下给他传回来的信,她应是比先前好多了,他心里这才稍有宽慰和欣喜。

    只能等她歇过气了,回头抽空再说会儿话。

    裴玄素一气呵成两封信,“啪”一声把笔扔下,命令孙传廷立即加急送出去。

    冯维和孙传廷一直在书房内无声而紧急地帮着忙碌。

    孙传廷匆匆接过账册和信,装封用蜡,拿着直接就跑出去了。

    现在裴玄素这边自上以下都绷得紧紧的,大家都真切沉浸感受到这种如箭上弦千钧一发的氛围。

    裴玄素目送孙传廷跑出去的背影,和贾平他们在室外无声肃然巡守的身影,他深深呼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其实裴玄素心里也隐隐隐忧,这么长时间了,韩勃何舟那边还没有消息,不知怎么样了?

    他想要得到这本至关重要的账册,同时也很担心韩勃等人的安危。

    尤其韩勃,韩勃是义父临终最担忧不舍的,是赵关山留给他的弟弟,他已经把韩勃当和裴明恭差不多地位的亲兄弟了。

    ……

    再说韩勃何舟他们那边。

    安排沈星一行携带上半部账册先送回东都,并简短说完几句话之后,韩勃带着人从山上冲下至离水码头。何舟他们已经弄了七八只小货船和客船并接手掌舵了,韩勃他们立即上了船。

    今晚的一切,其实都发生得非常仓促,不管是韩勃他们这边,还是宾州明太子那边张蘅信汪道尔那些人。

    时至深秋,这边的码头也非常繁忙,因为宾州这边入冬后河流会封冻非常长的时间,所以都在抓紧运输和旅途,商船客船入夜后都依然未见停歇的迹象。

    韩勃等人匆匆上船,宾州明太子那边的大船已经全部上完了,正在起锚开船,他们连忙跟上去。

    航道还非常繁忙,灯火点点,加上何舟他们弄的船要么就是小客船要么小商船,混在其中也一点都不起眼。

    但韩勃何舟杨慎等人商议过后,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他们必须尽快采取行动。

    现在硫铁矿的消息还没过来,观对方大船上的情况,显然对方也挺匆忙的,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了,不然再等下去,机会稍纵即逝的——他们总不能想等着对方靠岸的,从离水码头上船的话宾州到京畿一路水路直通,根本不用靠岸。

    对方必然日以继夜加速航行,冲出绣水之后一路都是顺流而下,两三天就该到了。

    既然要在船上动手,那己方真的没什么手段的,大家匆匆商议了一下,最佳的手段就是带着沈星留下以及船上找到的工具,在对方船底储物底舱的位置凿开一个洞,水进去了,人也能进去,赶在对方发现不对之前,伺机行事,见机动手。

    真的非常非常危险,因为这样进去,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并且为了尽量创造伪装靠近存放账册位置的舱房的机会,潜上去的人也不能多。

    这是一支敢死队。

    但两厢权衡,几乎是杨慎沉吟片刻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所有人略一忖度,马上就达成了一致意见。

    谁去?

    很可能有去无回的。

    韩勃是肯定去的,他是此刻在场身手最顶尖的高手之一,水性也绝佳,况且他下山之前和沈星说话的当时,就已经有了冒险的心理准备了。

    他立即接过杨慎的话头:“就这么定了,谁和我一起去?”

    在场都是核心圈子的人物,何舟、唐盛、杨慎、朱郢、汤吉、左鸿升等十数人,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人犹豫的,纷纷道:“我去!”“我去。”“我也去!”

    热血沸腾,悍不畏死,督主带领他们已经走到今时今日,为最后一哆嗦添砖加瓦,他们就算死在黎明的前夕也毫不后悔也是开心的。

    反正他们的家人亲眷和在意的人,督主大人肯定不会亏待,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于是稍稍商量了一下,很快定下了一支十二人的队伍,并且大家商量之后,迅速出去整队,做好秘密行动得手或者不得手之后的安排。

    收拾起所有的工具,韩勃和何舟杨慎亲自背着,带着人无声从客船尾端入水,深吸一口气,带着一条芦杆深潜急追。

    韩勃背着沈星的工具包袱,沈星现在工具包袱种类之繁多,连他一上身都觉得重,难为她一路东奔西走都自己背着。

    但此刻也顾不上想这些了,得益于沈星这些非常精良的工具,无声上潜到对方的船底之后,他们先在边缘小心用芦杆换了一口气,接着在黑乎乎的船底摸索爬行,找到了他们的目标位置。

    普遍的载人船只,底舱布局都大同小异,所以他们没有找错位置。

    而沈星的工具,真的帮了他们的大忙。这大船的船底是用反覆刷桐油后的柚木做的,非常坚固的,一般哪怕是锋锐的刀剑都很难去这样无声无息凿取出一个圆形窟窿。

    但沈星的工具包袱里,有一个很小巧的合金手锯。用玄铁、银、乌磁钢等混合打造而成的镔铁锯,专门用来锯金属的。韩勃见沈星用过,一翻开包袱就把这锯子给组装出来了,一试,果然轻易而举就在船板上锯出一条深深的痕。

    他现在在水下,摸索着,来来回回小心锯了大约数百息,一捅,船板就穿了。他等了一阵,无声把整个圆又走了一圈,用手一拍,新锯出一尺多直径的黑乎乎圆形船板就进去了,同时涌入底舱还有争先恐后的河水。

    这是个粮油仓库,韩勃他们无声钻进去里面,还顺手搬几袋子粮食堵上口子,减缓被发现的速度。

    他们小心推开门,无声在底舱走廊行走,很快就发现一小队巡逻的人。

    韩勃等人像个猿猴似的,一人一个,无声扑出去,捂住这些人的嘴巴,然后把人放倒了。

    机会来得是那么又急又快。

    这是个六人小队,韩勃何舟他们换上对方的衣物提上的对方的刀,屏息立即从窄小的木梯上了甲板之后,一转,就转出在主舱房的窗下。

    这是艘三层的楼船,也挺大的,黑乎乎的,好些巡逻的队伍,已经匆匆安排好巡逻和守卫的。

    但此时此刻,很多是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贯彻执行上峰的命令。

    韩勃他们出来的位置非常好,一转了十来几步,一抬头,就望见。第一眼,韩勃就望见几乎全都打开在通风的舱房的大窗,其中次主舱的窗前,站着四名男子,正在皱眉低声说着些什么,其中三名听呼吸就是高手,最左侧的那名青年的面庞映入眼帘,和张蘅功非常相似的眉眼。

    没错,这人是张蘅功的亲弟弟张蘅信,兄弟俩都是明太子的心腹。

    韩勃在新平县的时候,和张蘅功短兵相接过,对方主持着靖陵水道拆解的一应事宜,明显就是明太子手下非常重要的高手人物之一。

    短短一刹,韩勃立马就意识到,账册就在这个舱房里面!

    当时的位置,他就在这个舱房的窗下不远,而次主舱在第二层,且对方大开着窗在通风,不可能更加接近了!并且对方几人都在眉心紧蹙地侧头和同伴讨论着主子这个突如其来的命令。

    韩勃当机立断,突然暴起!只见一道蓝布身影如同箭矢般激射而出,韩勃采用了自杀式的冲刺,厉叱一声,闪电般插进窗内进去!

    何舟他们也刚刚弄到了一身衣服上来,似乎有一队人发现不对劲了,正在厉叱着指着他们,问他们为什么不按规矩路线巡逻,何舟他们低着头,正心急如焚,那边韩勃突然一声暴喝!炮弹般跃了上去。

    何舟他们立即抬头,凌厉喝道:“看我们的炸药——”

    何舟拼尽全力大喊暴喝,给韩勃那边尽可能分散注意力。

    整艘大船瞬间大乱!而韩勃不顾一切,已经冲了进去,横剑大振。他运气非常之好,一进了舱房,急促晃动的灯火之下,内里一张大方桌上,放置的正式张蘅信他们刚刚才宾州行宫内轩榭暗格取出来的所有东西。

    那本非常眼熟的蓝封账本,就放置在桌面之上。

    韩勃是拚死冲进去了,他以身作盾,直接撞翻了一个人,一手就抄起了那蓝皮账本。

    短促的血战,倒地那人是不大能打的管事,但其余三人都是高手,韩勃腹部中了一剑,重伤,但他不顾一切,趁势撞开了对面的船,这边临河,他直接“彭”一声跳进了黑乎乎的湍急的冰冷河水之中!

    后面六艘客船商船,已经第一时间冲了上来,张蘅信汪道尔紧随韩勃冲纵了下水,冯声带着一队人疾冲狂追。暴喝声,厉喝声,一大六中七艘大船,瞬间陷入了一场血战当中。

    何舟杨慎浑身浴血,他们暴喝:“快,快去支援韩勃——”

    他们看得分明,韩勃跳下水的时候,腹部鲜血喷溅,他重伤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绝对不能让韩勃的牺牲白费,账册无论如何也不能失手。

    他们都分别揣着一个特制的羊皮囊,看韩勃当时手持那个羊皮囊装着东西,显然账册已经到手了。

    不怕水,只怕韩勃被追上,东西被夺回去了!

    留下来在客船负责支援的唐盛暴喝,他和朱郢一分为二,他带着人往那个方向拚命行船,船舷“彭”一声重重撞在岸上,他带人奔进黑夜,急急追了上去。

    不管是哪一方,都很快往韩勃和张蘅信一行消失的方向狂追而去。

    ……

    幢幢的黑夜,呼啸的冷风。

    韩勃上水之后,第一时间先摸索羊皮囊的卡口,幸好的完好的,里面没湿。

    他腹部剧痛,手臂背部大腿多处刀伤剑伤,鲜血哗哗往下淌,他竭尽全力,往山林方向狂奔飞掠而去。

    他足足被追踪的半夜。

    韩勃第一次勉强找到一丝缝隙,给自己勉力洒了些金创药和包扎伤口。

    前后都是高手,又占先机,他们很快消失在莽莽群山之中。

    但张蘅信等人一直穷追不舍,几次断断续续,都最终这些人重新找到血腥味追上来了。

    韩勃几次想把账册藏在密林当中。

    可对方在穷追,有可能落回对方手上;就算不落回对方手上,这莽莽群山,他一旦死去,藏起的账册被己方找到的可能性几乎于零,这和账册被宾州的人销毁又有什么差别?

    韩勃在苦苦支撑,勉强利用复杂的地形和密林在遁逃着,但他的手足越来越冰冷,脸色惨白如纸,他快撑不住了。

    好在,后方的援救队伍终于有遁踪抢先追上来了。

    最后,是沈云卿小队最先找到了韩勃和张蘅信这边的人影痕迹的。

    沈云卿陈同鉴一直都是外包的情报小队,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裴玄素这边人手紧缺,他们立即就主动自荐,一起参与到这次的任务行动当中。

    徐景昌请示过韩勃之后,也和二姑二姑夫他们一队。

    由于不算是东西提辖司核心人员,沈云卿陈同鉴并没有参与都核心议事当中,就负责找船警戒勘察,尽全力,但也安安分分的,听令行事。

    所以事发当时,沈云卿小队被安排的船只也在最边缘的位置,而那么恰巧,反而最靠近韩勃跳水的地方。

    沈云卿夫妻也相当机敏啊,和徐景昌一见韩勃破窗下水,徐景昌狂吼那是韩勃!沈云卿两口子也认出来了,几乎是马上,当机立断,立即下令往岸边疯狂划船。

    他们小队是第一队追上岸的,后来杨慎擅长追踪,也跟上来了,何舟沿途一路跟着踪迹,也带人尾随。

    一路都在打斗和剧烈的厮杀,唯独沈云卿和杨慎小队跑得最快,他们脱离了血战拉扯的范围,得以最先追踪上来。

    发现宾州那边一闪而过的黑色身影之后,敌我双方都在气喘吁吁,对方也很快发现了他们,徐景昌也是个高手,立即就带人冲上去了。

    但那边高手多啊,沈云卿急得不行,一边担心徐景昌,一边担心韩勃。

    但幸好,早年她和陈同鉴两口子出过一趟西南梅花内卫的公差,偶然在西南那边得到过一种很特殊从蛙类身上提取出来的少民毒药,非常厉害,寻常解毒丹是没有用的。

    没错,明太子那边经常喜欢用毒和其他阴暗手段,他也慎防别人这么对付他的人,因此底下对解毒丹研究很深的,但凡重要任务,重要的人手有理无理先服一枚解毒丹是基操。

    但沈云卿夫妻这个毒液真的厉害,夫妻两人得到好几年,一直小心翼翼藏着连蜡封都不揭,陷入囹圄的时候丢了几瓶,仅存的两瓶这次任务一直随身携带着。

    夫妻俩这次出来,和底下挑出来的其中的徐亨几个人一直携带着一种手臂上的吹箭——这是当初和毒液配套的。

    陈同鉴也带人冲上去了,沈云卿和徐亨徐彤三人急忙往后退,他们蹲下来把棉套套着的瓷瓶给小心揭开蜡封,观颜色状态没什么变化,沈云卿的心定了定,急忙给吹箭都小心翼浸抹上。

    他们小心塞好瓷瓶,拿上吹箭,在黑乎乎的山林的奔走走动,找了一阵子,终于找到了前面一直带人搜寻韩勃的汪道尔了。

    沈云卿腰股隐隐作痛,她一路都是徐景昌背着的,这种颠簸和氛围这么走了大约一里多,旧患就开始痛了。

    但谁也顾不上。

    离得远远,沈云卿三人一瞬不瞬盯着黑黢山林中几道身影,“扑哧”一吹,这种如山风树梢摇动般的山民吹箭,最终成功正中目标。

    后者大怒,冲上来要那解药,沈云卿他们断兵相接根本打不过,立即掉头就往后,跑了一会儿,后面扑通扑通几声,那王道尔和带着的两个人已经毒发到底身亡了。

    沈云卿他们甚至顾不上看他们究竟死了没有,急忙掉头就往后者方才追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们终于找到了韩勃,沈云卿急忙扶住,让徐亨背上韩勃,四人狂冲急掠了很长的距离,这才停下来。

    把韩勃放在地上,后者浑身染血脸唇惨白,沈云卿赶紧拍他的脸:“韩勃!韩勃!!”

    韩勃一口气泄了,眼前发黑,睁开眼睛但什么也看不清,晃动的黑影,只勉强分辨出是沈云卿的声音,他勉力从怀里摸出染血的羊皮囊:“……把这个拿回去给我哥,要快!”

    “让他,别担心,我没事。……”

    一只骨节分明染色的手,韩勃其实也很俊美很高,他是那种桀骜有点不驯的青年的调调,如果不是经历了这许多的事情,他也是个风靡未婚少女的另一类型美男子。

    只可惜没有如果。

    当然,他也不觉得自己的选择有什么不好的。

    韩勃撑着一口气话罢,人直接昏厥过去了,把沈云卿几人唬了一大跳,沈云卿急忙去试他呼吸,幸好还有。

    几人急忙撕开衣物,又掏出药物,先给他包扎伤口换衣服。

    沈云卿背着羊皮囊,不好看韩勃脱衣包扎,她就急急忙忙往东边山林方向跑了大约几里,然后放了信号箭。

    这次匆匆下山,她身上仅带了自家的一枚信号箭,放得不高,能看到的距离也不远,估计也就徐景昌他们能看见。但何舟杨慎他们那边战况复杂,有大批的敌人,她现在携带账册在身,就算有大部队的信号箭也不敢放。

    她急急忙忙冲回来了,徐亨他们已经给韩勃紧急裹伤完毕了,韩勃情况很糟糕,不至于马上死,但后续没有好大夫好药和静养的话,他也熬不下去。

    现在,他们其实已经在另一边的山麓出山了,居然翻过了茫茫山脉。

    ……

    再说徐景昌他们兵分两路,一方引敌,跳入河中逃生,但不管追杀还是被追杀的敌我两拨人看见信号箭一起,都立即顾不上厮杀,匆匆往那边冲过去。

    不过沈云卿这个信号箭是有特殊意义的,放箭的地方并不是他们约定汇合的位置。

    徐景昌带着两个人率先赶到,他们伤痕处处鲜血晕染,但好在都是轻伤。紧接着陈同鉴赶到了,同样颇为狼狈,他自己一个人赶到了。

    韩勃已经收拾完毕了,他们一共六个人,也顾不上等了,急忙小心翼翼背着韩勃往山下狂奔而去。

    不提徐景昌的焦急,沈云卿对韩勃观感也很不错,韩勃和梁彻带徐景昌都很用心,他还是沈星的义兄的,沈星说韩勃对她很好很照顾的。

    陆续有人汇合,徐家和陈同鉴一个小队回来的近半,有十七个人。

    沈云卿咬着牙关跑着,她迅速安排徐彤进城去找大夫,务必找个好的,悄悄连药箱等物搬来,等韩勃伤势有起色了再把大夫放回去。

    匆匆找了个隐蔽的民居,安置下韩勃,再留下两人和徐彤一起照顾韩勃。

    联系何舟杨慎他们,划得手暗号那些,就交给他们看情况去做了。

    东都那边等着账册,这样千钧一发的局面,差一点时间,可能都差很远了。

    韩勃染血托付言犹在耳,但不用他说,沈云卿也知道。

    匆匆下山并就近安排好了韩勃已经是极限,沈云卿深吸一口气,对陈同鉴和景昌说:“我们快走!尽快把账册送回东都!”

    徐景昌是重要战力,不能留下的,他也知道。

    徐景昌和陈同鉴立即点头:“好!”

    徐景昌急忙冲进去看了昏迷的韩勃一眼,把了一下他的脉搏,急忙冲回出来。

    一行人连一口气都不歇,立即翻墙,往本地骡马集市冲了出去。

    第142章

    如今八月已经步入了下旬,万物肃杀,西北冷风一阵紧过一阵,恢宏庄严的皇城红墙金瓦飞脊依旧,但气温已经降低了很多。

    凛风凌冽如刀,正如现今的局势。

    这样的季节和温度,对明太子的身体其实是非常不友好的,前日老杨才刚调整了药方,加进了好几味升阳固阴的新药,力图让明太子能尽可能是更舒坦如常一些。

    这些天,楚淳风每天睡不足两个时辰,更多时候是彻夜不眠在忙碌的。

    他尽可能地多干一些,让明太子能少做一些。

    这短短一个月时间,于他而言,整个人生天翻地覆一般。除了明面上的己方筹谋多年的形势反覆翻转,还有就是徐妙仪、明太子。

    前者就不说了,楚淳风其实并没有那么喜好名利和极位,但他生来就是在局中的,他从小就希望能努力多学一些东西,快快长大好为四哥分忧。这么多年下来,这已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了。

    况且后来娶了妻,有了孩子,他一个大男人,也是要努力让妻儿过上好的安稳的好生活,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最期盼的。

    只是谁也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生命中最重要几个人之最的两个,竟然同时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徐妙仪还在玉山行宫的别府附近的一个庄子,她心脏不好,无法大幅度挪动,跟着大军挪移是不可能的,万寿节事发当日,早已安排好的人护着她娘俩小心转移到在附近早已准备好的一个庄子里头住下。

    楚淳风很惦记徐妙仪的,因为真的过一天少一天了,在和张陵鉴商定好可以随物资吊运出城之后,他返回过南郊几次看妻儿。

    但谁料,明太子身体状态急转直下。

    楚淳风陪伴他实在太少太少了,他一时懊悔到了极致,在路途遥远事态发展越来越紧绷他只能选择多顾着一边的时候,他写了长长的一封信,向妻子道歉,写到半途,他哥哥身体的时候,泪洒信笺,斑斑点点。

    抱歉他仅能抽出的一点时间也没有多少了,他哥哥这个状态,他真的没法离开。

    徐妙仪十分温柔地安慰了他,让他不必担心她,没关系的,他之前已经陪伴了她很多了,多陪陪他兄长没关系的。

    ——很久之前,楚淳风向徐妙仪说过,他有个哥哥在东宫的阵营之内,所以过渡得很顺利。

    他原来想一点点坦白,把自己因为明太子秘密而不得不隐瞒了这么多年的事情告诉徐妙仪的。

    只是后来徐妙仪心脉衰弱急转直下,状态变得十分差,打雷都难以承受,再加上墨玉牌的事情期间,他最终没能说全。

    这些就不说了,楚淳风已经是一个八岁孩子的父亲,他难过两难但也知道自己做什么,命运是这样,他也没有办法,他只能竭力跟着向前走着。

    所有东西混合纠缠。

    被命运肆意压迫,他也全无办法。

    但楚淳风没有想到,他接下来要面对的才是一个真正的两难。

    楚淳风在暖阁稍稍合衣小寐,也就个把时辰,他就起来了,照理应该很困很累,但现今精神高度紧绷和心中存着事的人,精神却一醒就清醒,他俯身在铜盆掬了几把冷水使劲搓了搓脸,冷水一激,有些发涩的眼皮子和疲惫的身体也立即爽醒过来了。

    他匆匆把外袍换了,期间接到一封妻子和儿子合写的信,报平安一切都好的,他仓促看了,提笔回了一封简短的,“我一切都好,如此这般,勿念。”

    楚淳风匆匆推门出去,便见老太监黄香用茶盘小心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黑褐色药汁从新辟的小茶房走出来了。

    黄香是老人了,是明太子神熙三年闯入懿阳宫割腕自杀保下来那二十多人之一,年纪大些,但绝对可信,他会些药理,负责给明太子熬药送药的。

    楚淳风对明太子身边这些老人也很是温和亲近,喊一声黄伴,交谈两句,便接过黄香手上的茶盘,自己把药送到旁边的升平殿去了。

    这座升平殿,身临其境之后,他其实也隐隐约约有一点模糊陈旧记忆,但都是非常不好的记忆。

    那个居高临下冷酷无情的强大的明黄龙袍老人终究是死了。

    但愿他四哥能最终得偿所愿。

    明太子寿元不永,楚淳风宁愿减寿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那种强烈的希冀,盼四哥达成所愿,绝不要死不瞑目。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一直祈祷着千万别出现的情况,今天却非常突兀地出现了。

    升平殿面南正中,从暖阁过去要拐一个小弯,楚淳风在昨夜明太子服药昏睡过去之后他又忙碌了许久,下半夜才睡了一小会的。

    但他没料到,转过暖阁一看,却发现明太子已经醒了,升平殿灯火通明,高子文薛如庚秦岑等人先后快步赶至进了升平殿。

    楚淳风当即心下一凛。

    他手上的药还滚烫着,明太子本不应该在这个时辰醒的,现在所有人能不打搅明太子夜间休息,就尽可能不打搅。

    这是有加急的重大讯报了!

    楚淳风立即想到昨日宾州的急报。

    他心下大急,急忙举着托盘三步并作两步往升平殿正门飞奔,差点和迎面而来喊他的郑安撞了一个正着。

    两人也顾不上废话了,楚淳风勉力稳住药碗,郑安一把拽住他袖子:“快!殿下,出大事了——”

    郑安心急如焚,楚淳风也顾不上问,前后七八人一下刹住,楚淳风和郑安立即掉头,擎住药碗往升平殿正门急冲。

    然而,刚刚冲进偌大的外殿,内殿影影绰绰正在说话,楚淳风却非常耳尖,捕捉到半句非常关键的说话,“……翻过秦岭,在西麓的养马镇一带山中丢的,人不见了,现在账册正在沈云卿陈同鉴徐景昌一队人的手中!估计已经在送返东都的路上了,主子!……”

    猝不及防,楚淳风心一震,沈云卿?二娘?景昌?!

    ……

    这真的是一个不幸又幸运的消息。

    其实如今的局面对于圣山海一方阵营而言,是相当糟糕的。

    先前的利用寇承嗣弑杀神熙女帝行宫,楚淳风高子文等人其实已经得手了,那悬挂香囊的太监待的事件也足够久了,奈何有时候运气真的差了一点,秋高气爽风大,那半扇敞开通风窗户把味道散了一部分,而老刘医术也确实高超,抢救及时。

    俱后续懿阳宫前群臣中传回的消息判断,神熙女帝是出大事了,但估摸着可能还能撑上个个把月。

    这就非常之饮恨痛惜了。

    而随着懿阳宫骤变,硫铁矿的回信折返,明太子几乎第一眼,就判断那张回信是假的!

    硫铁矿出事了!

    这个事情一暴露,几乎是多米洛骨牌一样,裴玄素暗中做的很多东西都一扯一长串似的浮出了水面,触目惊心!

    昭献太子留给明太子的,崇阳等三书院的人脉已经曝光了。

    这里头甚至很多人还不知道自己身处明太子的网络是中,同年老师连成了一张大网,但现在突然被裴玄素掀翻,很多人惊觉,和至交好友笃信老师等等都慌忙割袍断义了。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掺和进去顶层的倾轧交锋的,实在没办法那才另说。

    裴玄素正在紧急清理明太子放在太初宫之内的官将眼线,这些过去或被动或主动,远远不断给明太子送来太初宫一党的内部消息,也被明太子用处远程操控很多事态以及神熙女帝的剧烈斗争的最重要人脉,几乎被连根拔起的大半。

    很多人都主动请辞或找上的吴柏房载舟等人大表忠心,这些都是在不知情情况下夹裹进去了。

    这些就不详细说了,反正裴玄素雷厉风行,正在迅速肃清内部。

    等到他肃清之时,恐怕就是少帝之死抢夺太.祖遗旨的证据链昭告天下之际了。

    另外还有女官,裴玄素利用女官的一箭双雕,掩藏在先前的眼花缭乱的分化之下,现在一下子就暴露出来了。

    明太子几乎可以放弃正常继位了。

    因为神熙女帝短时间还死不了,而明太子对当年底下丢失的那三个人一直耿耿于怀,他福至心灵,马上让人去当年掩埋少帝尸身的偏僻地方,已经挖不到尸骨了。

    还有南都计划!

    裴玄素既然去碰硫铁矿以及宾州,那就证明他必定已经知晓了南都的很多内情。

    明太子惊怒交加,日前甚至吐了血,但幸好老杨大夫说那是淤血,吐出来反而是好的,但接下来绝对不能再这样动怒了。

    现在的情况非常糟糕,正常继位已经不可能了。

    而明太子和楚淳风等人还被困在东都之内,当初非要进来的,现在倒成了一处困锁。

    明太子甚至根据张陵鉴的一丝微妙动静,他倏地嗅到,张陵鉴这个狗东西很可能已经倒向裴玄素了。

    这真的太令人糟心了。

    现在,明太子需要的做的事情非常之多,首先女官家人引发的种种隐患,明太子绝对不能内讧处理任何人,但他必须甄别和稳住大军内部,一旦他成功出城,率大军急撤离开京畿之际,再处理这些怀疑对象。

    ——没错,此一时彼一时,明太子百般思忖之后,他不得不恨极承认,这一着裴玄素占据了上风,他不得不放弃正常继位。

    明太子毫不迟疑决定,退往南都,联合十一门阀,占据半壁江山,发檄文,称帝。

    他现在还有希望,和十一门阀联合之后,掉头迎敌,击溃裴玄素,将其杀死,重新成为天下共主。

    明太子一直耿耿于怀当年手下不慎丢失的那三个聋哑人,他杀少帝夺太.祖遗旨,既然都已经做到了南都应京的后手,他怎么可能不多做一些东西,以防自己在大义上彻底落入下风呢?

    明太子可不能彻彻底底成为叛军的,炮制檄文,和先前他备下的反弑少帝矫诏“证据”,混乱时刻,局中人也没法去裴玄素那边看清楚所有的证据链的。

    明太子可以糊弄过去,有他的一套说辞。

    这一点也非常关键,因为明太子军中还有蒋无涯率领的半个京营,是他在西郊驻军之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明太子很了解蒋无涯这类人,他不能让蒋无涯等将不稳。

    但万幸的是,寇承嗣又做出了一个奇葩事了,神熙女帝驾崩之后,太初宫那边连继承人都没有,眼见裴玄素摄朝掌权说一不二没有放手的可能,一个阉宦乱国,倒是间接帮明太子稳定了不少京营和军中。

    谁料今天一大清早,一个近乎噩耗般的消息!

    宾州行宫张蘅信等人护送的那半部至关重要的账册,在明太子明确说了必要时可以销毁的情况下,在船上,下了水,竟然还能让韩勃等人给冲上主舱给夺了去!

    并于昨天半夜,韩勃被救,账册已经落在了沈云卿小队手上,如无意外,此刻已经加急送往东都了!

    南都多重要?

    明太子的最后根据地,他和他身后所有人以及整个大军的退路,二合为一,统御南方十一门阀,而不是成为傀儡,占据半壁江山。

    若接下里是持久战,这将是他的根本,他去世后,他留给楚淳风的根本。

    前天明太子盛怒吐血又紧急处理诸多事情之后,当夜发起了低烧,他握住楚淳风的手,喃喃呓语,终于流露出一种伤恸和脆弱,他叮嘱楚淳风,若他死后,一切都还没结束,以后就尊他为帝,庙号成祖即可。

    他还叮嘱楚淳风,让后者切切记得,修改武德至神熙年间的史记和起居注等,将一切都明明白白写清楚。

    明太子半昏迷,至死念念不忘,两代皇帝无慈无义,亏待了他。他是个坏人他知道,但他也要向今人后世朗朗青天暴露一切真相,两败俱伤,那些刻薄寡恩也不是什么好货。

    明天子嘴唇泛青,喃喃自嘲:“我养了个好皇帝,你兢兢业业名留青史,我或许倒能得项好评价。”

    他叮嘱楚淳风:“早点给文殊娶妻,”你一个媳妇,我不怪你,“多生几个孙子。”一个孩子,终究是太不保险了。

    他的半生心血,兄弟二人的事业,绝对不能便宜了别人。

    楚淳风泪流凝噎,拚命点头,只说好。

    所以无论如何,明太子至少要率大军撤出京畿进入南都,与应京大营二合为一。

    在他有生之年,甚至还很可能会掉头击溃裴玄素,重返东都。

    低烧病重难得脆弱叮嘱的那些,但但凡有一丝的可能,明太子绝对要达成他的心愿才死的。

    半生坎坷,半生的心血铸就,不能达成,恐怕他死不瞑目。

    由此可见,明太子此刻的心绪是如何的凌厉和紧迫的,他恨不得裴玄素就在他面前,他能立时撕碎对方!!

    种种不甘和恼恨在胸臆间翻滚,这段时间从上而下明里暗里都在密锣紧鼓。

    也由此可见,南都的至关重要性。

    宾州大船那边的消息一发回来,虞清甚至顾不上明太子还没清醒,急忙就把他喊醒了。

    秦岑薛如庚等人时刻关注着这边,一得讯动静也匆匆赶来。

    简直一刹那,乌云罩顶,即将暴雨倾盘。

    殿内所有人骇然失色,甚至连经历过开国大战的司马南李如松两个老功勋都脸色大变,他们太知道南都应京意味着什么了,他们连日稳住军中,不正是为了血战不成即撤离东都和京畿南下应京吗?

    这是他们曾经的大本营,他们很清楚应京杨江一线易守难攻,说是半壁江山和反杀裴玄素还真不是虚的。

    “殿下!!”

    “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怎么会这样?!”

    明太子此刻还赤脚站在脚踏上,实际方才刚被叫醒一刹,他已经大怒过,张蘅信他们都是废物!

    但此时此刻,人人都焦急骇然,明太子反而冷静下来了一些,他厉声:“慌什么?急什么?!”

    明太子拿着那张窄窄的密信,蝇头小楷看得人一阵眼晕,但越是血气上冲,越是危急的关头,他的思维却越敏捷。

    一瞥沈云卿陈同鉴徐景昌小队这几个字,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南都不容有失。”

    除此之外,“我们也还需要时间。”

    底下已经在紧急准备的,但张陵鉴的暗中倒戈给了他们很大的麻烦。明太子和楚淳风现今被困锁东都城内,已经在紧急部署毗邻城门的坊市和他们曾经全掌控的那些城门了。

    另外西郊大军需要时间理清稳住,做好准备,撤离过程中必要大战绝对不能让内部隐患拖后腿。

    至少还需要三天时间。

    可从宾州快马往东都,五百里路,换马昼夜不停,不足两天就到了。

    一片压抑的肃杀氛围当中,明太子冷冷垂眸,看着信报上“沈云卿陈同鉴徐景昌小队”几个字。

    他慢慢侧过头来,看向楚淳风。

    明太子吐血过后,声音有种沙哑,此刻听起来,如砂石磨砺过一半的凌厉而震摄人心魄。

    楚淳风本来在外殿听到沈云卿三个字,他心中就升起了一种无端的不安感觉,他甚至隐隐有种害怕面对的感觉。

    可不管他愿不愿意,终究要来了。

    明太子弹了弹手上的纸笺,他双目隐隐泛着血丝,却异常的冷静清醒,哑声:“这事儿,我们并非无计可施。”

    明太子看着楚淳风道:“用徐氏和文殊的名义,传讯沈云卿,让她把账册交出来。”

    一个计划,三个目的。

    第一个目的,当然是把账册拿回来,让这件事情回归原点,南都危机消失。

    孙鹏举和安庆台没有账册在手,只有架空的命,仓促之下,两人干不了什么的。

    明太子对南都应京研究多年,使出水磨功夫去使力,他物色作为最后大本营的地方,他有这个把握。

    明太子当然不会真动徐妙仪和楚文殊,侄子不用说,徐氏他不喜欢,但有楚淳风在,他也不会真对徐妙仪做什么。

    但以杀徐妙仪和楚文殊的名义去要挟沈云卿徐景昌姑侄交出账册,却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明太子问了一句:“你媳妇和徐家知道我和你的真实关系吗?”

    楚淳风愣愣,半晌摇头:“徐氏不知道,但二娘和景昌,肯定已经知道了。”

    明太子冷哼一声,但知不知道也无妨了,楚淳风今年才二十六岁,年轻的男人,徐妙仪马上就要死了,谁会相信他愿意守着一个牌位一辈子?只有文殊一个孩子?

    估计楚淳风在徐景昌沈云卿他们心里的形象,因为知道真相,已经面目全非了。

    因为楚淳风和徐氏的缘故,明太子虽没动手帮过什么忙,但他冷眼关注徐氏和徐家人的动静很多年。

    他知道,徐家人是非常非常重感情的。

    抄家夺爵,种种艰难,相依为命,仅存的家中大小只有五个人,徐妙仪呕心沥血为徐家这么多年,沈云卿怎么可能舍她而去?

    所以哪怕徐妙仪快死了,沈云卿徐景昌那边也绝对不可能弃她母子于不顾了!

    当然,裴玄素那边还有沈星,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沈云卿也有可能顾忌沈星,不把账册交出去的。

    “那她就必定会选择把账册藏在某处,自己带人去就徐氏母子。”

    明太子快速思索:“并州大船徐妙鸾邓呈讳那些人没有出现,很可能已经携带上本部账册回了东都了。此刻徐妙鸾在东都城内。”

    明太子判断非常精准,并且他笃信自己的判断。

    “沈云卿身边的人不多,要救徐氏母子,肯定不够。她大概不会让徐妙鸾同去,但她必得通过徐妙鸾向裴玄素借人。”

    “徐景昌轻身功夫最佳,来回最快,况且只有他一直身处东西提辖内知道联络渠道,必定会负责送信和叫人。”

    明太子冷冷勾唇:“倘若拿回账册不成,那就擒住徐妙鸾。用来要挟裴玄素,或者直接杀了裴玄素!”

    这是个连环计。

    第一个目的不成,紧接着那就第二个。

    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当年徐景昌在暗阁的时候,龙江之变当日,被高子文假借绥平王名义私下命令,负责去拦截裴文阮在事发之时紧急遣去郊区别院送走曹夫人和裴明恭母子的心腹近卫的那队暗阁成员,其中就有徐景昌。

    黑衣黑布,蒙脸持剑,暗阁成员领命后虽不解,但还是一丝不苟把那一队奔往远郊别庄的裴家近卫全部杀死埋尸。后来因为有个宿醉老翁去探望女儿外孙倒睡草丛,无意中看见这一幕,被裴玄素得悉了整个过程。

    徐景昌是队长,正是他负责领着他的小队执行了这一任务的。

    裴玄素查到了暗阁,但由于暗阁已经四崩五裂绥平王府也成了过去式,他没查到领任务是谁。

    是徐景昌呢。

    过去,楚淳风对徐妙仪实在太过情深一往了,为了她做了很多第一次,包括第一次违抗明太子的意思,坚持娶了徐妙仪为妻,还差点被牵扯到当时的风波尾巴里去。

    明太子恼怒之余,最终妥协,但他不得不做些防范,以防这个徐家尾大不掉,对楚淳风影响太过之大,将来会坏事。

    徐景昌负责这件事,是明太子明确指示高子文,特地安排的。

    以斩断徐景昌徐家人必要时两头下注的可能性,毕竟神熙女帝眼睛里可是不揉沙子的。

    但没想到,后来演变成这样。

    倒也算意外之喜了。

    明太子一直没断过这条线,包括徐景昌倒向裴玄素和神熙女帝之后,他隐而不发,但某些线一直私下慢慢串回来。

    只要徐景昌回了东都,明太子必要这件事情暴露!

    在这样的情况下,裴玄素他怎么可能还派人去救徐家人?

    白日做梦!

    明太子太了解裴玄素了,过去当义兄弟的时候,裴玄素对家人感情多深啊,父亲哥哥不用说,种种真挚不经意流露,其实就连他的母亲曹夫人,裴玄素也是怨冷骄傲的底下藏着很深的感情的。

    没有爱没有期待,哪来的恨?

    这是生身父母,人世间有多少个人,能跳出这个圈子?

    裴玄素是一个感情非常浓烈的人。

    明太子太知道这种又爱又恨的感觉了,所以当时他一听,他就知道裴玄素其实是爱恨着他的母亲的。

    裴玄素的母亲死得这么惨,哥哥裴明恭不但是个痴儿,连子孙根也没有了。

    裴玄素对明太子有多恨,心里那恨意就由此多少?

    裴玄素绝对没法接受了!

    裴玄素和徐妙鸾之间必然出现裂痕,大吵特吵,无法弥补。

    裴玄素也绝对无法接受遣人去救徐妙仪母子的。

    他不活剐了徐景昌就不错了。

    但前面说过了呀,徐家人艰苦凋零,对彼此的之间的感情很深很深的。

    沈星会听沈云卿的话,干待在裴玄素身边一个安宁,眼看这二姐侄子去救大家可能一去不回吗?

    她心里过得去吗?

    绝对过不去啊。

    所以最后的结果,必然是沈星带着徐景昌和徐芳这些徐家人自己去的!

    至于她出去之后,裴玄素会不会按捺不住担心,又气又恨也去追她,这个就不好说了。毕竟害母害兄这个坎,不是那么好迈的。

    有可能,也有非常的不确定性。

    但倘若裴玄素真出的话?

    明太子深吸一口气,杀机毕露。这段时间,他是不想斩首行动,刺杀裴玄素吗?

    当然不是。

    裴玄素本人就是一个顶尖高手,一般情况下很难把他一击击杀。

    裴玄素这人也非常厉害和敏锐,得到神熙女帝的梅花内卫册子之后,明太子安插在东西提辖司和宦营的暗子几乎已经被他先后拔除扫干净了。

    裴玄素一直不出东都,明太子想伏杀他的都没有任何办法。

    但只要拿下了沈星,不管是用来要挟裴玄素,抑或直接伏杀裴玄素,都是非常强而有力的手段。

    明太子这辈子并没有遇上一个像沈星一样的人,但他想像一下,代入当年他认识的绝美裴玄素的性格和执拗,和后者遭遇的种种变故和艰难。

    假如是他,愤懑恼怒一段时间后,他恐怕有很大可能担心占上风,先把她追上再说。

    偌大的内殿,不知哪个罅隙灌进的风,明黄朱红垂帷在拂动,气氛依然紧绷,但大家闻言心中都不禁稳下来了。

    明太子垂眸看着手中那张纸片,他沙哑道:“即便这两个目的都落空了,我们也争取到了时间。”

    这就是第三个目的了,争取时间。

    他们需要时间。

    不管此事最后结果如何,把徐妙仪母子推出来作幌子,如此来回再三下来,裴玄素就算不中计,他也绝对不可能弃徐妙鸾于不顾的。

    把徐妙仪母子拉远一些。

    经历完这一连串的事情之后,时间也就出来了。

    风吹明太子寝衣,虞清急忙给他披上厚厚的黑绒斗篷,明太子慢慢在床沿坐下,他招手,让楚淳风过来。

    “我知道你的心,我不会伤害徐家的人,这件事情,你一起去处理好不好?”

    看向楚淳风,明太子眼眸中砭骨的冷怒终于少了一些,他语气缓和了下来。

    ……

    明太子起身之后,守夜的太监宫人匆匆把内殿的灯烛点亮了大半,此时室内其实很明亮,每一个人的神态表情和衣着褶皱都照得是那么清晰的。

    明太子慢慢坐下来之后,骇怒消敛了一些,此刻他的头脑异常的清醒。

    他一瞬不瞬看着楚淳风,冲他招手。

    楚淳风就站在明太子的身畔,他视线移动,嘴唇动了几下,眼眶突兀一阵发热,喉头竟无端哽咽了起来。

    其实楚淳风一直都在担心,自从徐家人几乎全部站队太初宫阵营之后,他黯然,他难过,因为这些人,他却确实对徐家真心实意,处处关照,他过去甚至把徐景昌当成半个儿子一样。他当得起徐景昌叫的这身姑父的。

    怎么会这么难呢?

    命运真的让人无能为力。

    楚淳风独处的时候,他有曾想过,自己可能在景昌二娘星星他们的心中,已经是一个面目狰狞左欺右瞒丑陋无比的形象了。

    但楚淳风真的没有。

    直至这一刻之前,他都衷心希望,四哥好,徐家也会好,妻子能安然闭目无挂碍含笑而终,孩子能茁壮成长,不要太伤心难过。

    他希望风浪平息之后,四哥得偿所愿,徐家人也都还性命无虞着好好安置。

    他们或许不想再见他,但他偷偷关注,也能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给妻子念叨念叨,他们的近况,让妻子能在另一头开心欣慰。

    楚淳风还很年轻,明太子要把他所有的东西都给他,如果顺利的话,他可能会是九五之尊。但可能很多人都不会相信,他没有续弦的想法,一生最低谷的时候遇上一个人,就是这一生,他一妻一子,此生足矣。

    可惜在今日,却是不能够了。

    他竭力希冀的私人情感,破开了一个缺口。

    楚淳风曾经幻像过的那些景象,将会永远不复存在。

    利用徐家,欺骗妻子,甚至利用她和孩子的名义做诱饵,诱捕徐家人,包括沈星,伏杀裴玄素!

    这是背叛。

    徐妙仪多么重视娘家人啊,他知道的,重逾生命,而徐家人现在已经全部站队太初宫了。

    沈云卿和景昌正骑着快马或者驱着快船,斗志昂扬一鼓作气往东都赶回来了。

    楚淳风很想糊涂一点,自欺欺人,但他却偏偏糊涂不了,他清醒得很,他知道自己一旦答应了一个“好”,就等同于背叛了他和妻子十数年甘苦与共互相偎依的这份深爱。

    现在,双方都因为徐妙仪的身体,默契的隐瞒了她。

    如果她知道,她会恨他一辈子的!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明太子刚看向他的时候,楚淳风脑子就嗡了一声,他也算是个经久诸事的大男人,但这一刻一阵冷一阵热倏地窜过他的身体。

    明太子冲他找到,他怔怔看着四哥,眼前却模糊起来,他走了两步,慢慢跪在脚踏上,跪在四哥的身前,仰头看着他,眼泪倏地落下。

    明太子脸色非常差,苍白中泛着一种晦灰,情绪激动之后,惨白又潮红,他吐血过后,手心就一直冷冰冰的,从来没有暖过。

    楚淳风痛苦掩面落泪,在这个境况真正来临,并且要面对的比自己想像中还要糟糕的时候,他发现无论预设过多少遍,他都依然难受极了。

    嘴巴始终张不开,他知道自己其实没有选择,但就是应不下来。

    楚淳风喉头滚动了片刻,他仰头一把握住明太子的手,像溺水之人抓住仅有的浮木:“四哥,真的不伤害徐家人吗?”

    实在这个境况,尤其是沈星,到手了之后,他真的很担心局势需要情况变化会伤害沈星的。

    明太子垂睑看他,轻声说:“我可以发誓。若骗了你,教我永坠畜生道。就算为人,永生永世经历今生这一切,……”

    他举起右手,明太子还真没想骗楚淳风。

    他弟弟,终究和旁人还是不一样的。

    明太子洞悉人心经常直搠别人的要害,他心里其实也很清楚如何戳自己的要害。

    这于明太子而言,就是最狠毒的誓言了。

    “四哥!!!”

    楚淳风听了开头,急得厉喝一声,他一扑捂住明太子的嘴,他怒声:“我不许你胡说八道这些!!”

    兄弟俩一上一下,近距离对视,眼底颜面皆是剧烈起伏的情绪。

    楚淳风哑声:“哪怕你骗了我,我也不愿意你去经受这些。如果真有罪,且加在我身上的就好了。”

    他的四哥,这一生经历的苦难坎坷已经足够了。

    他红眼,泪珠滚滚而下,哽咽难以言喻。

    或许对于很多人而言,明太子是坏人,但他对楚淳风确实极好极好的。

    不顾伤势,费心安排救他的性命,又百般筹谋,给他安排了安定温稳的成长环境,让他得以躲避随时被发现就会死去的阴影,远离东都,当一个正常的孩子。

    如兄如父,如长如母,百般费神,精挑细选良师伴读,有严厉有柔和,慈心抚育多年。

    楚淳风还记得,他被救起之后时常生病,又东躲西藏,惶恐不安,那时候他才七岁。

    他小时候其实弱懦过,大难不死,他哪怕安稳下来后,都很胆怯,经常落泪。

    明太子被幽禁宾州一年后终于打通的和外面的联系,他被偷偷送到宾州行宫与兄长相见,明太子见他的性子变化十分拧眉,恼怒呵斥:“不许哭!”

    那时候,明太子才刚刚遭遇的大变,整个人萧瑟郁沉了很多,但询问了解了几天后,还是打起精神,先和他谈心,让他不再胆怯惶恐,而后慢慢鼓励他,回忆当初,通过很多的互动活动,增强他的自信心。

    另外吩咐底下每一个人,包括虞清他们,人前人后,都不许拿大,必须敬楚淳风如昔。

    才有了今日的楚淳风。

    这么漫长的时光,个中点点滴滴,明太子虽然大多时候很严厉,但他也有柔和的时候,是否是真心,楚淳风能分辨得出来。

    明太子再多不好,待他却是极好极好的。

    哪怕当年暴怒不许他娶徐妙仪,最后也妥协了。不喜欢,但也只当看不见这么多年。

    明太子很想他多要两个孩子,但他硬是要守着徐妙仪,明太子再生气,也默认了。

    楚淳风哽咽,泪流满面,这是他的哥哥啊,是兄是父。

    如果说妻子和他的生命一样重要,那明太子绝对是高于他本人生命的存在。

    楚淳风最终还是会做出这个选择的,因为明太子在他心目中真的很重要,比他自己还要重要。

    一时间,眼泪滂沱,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明太子也喉头滚动,这一霎情绪剧烈起伏,这一生负他的人实在太多的,在忠诚上掺和了其他东西的人也太多,唯独眼前他的弟弟始终没有负他,对他的情感从来没有掺和上一丝其他的东西,赤忱真挚,一腔炽热。

    明太子也有些眼睛发热,他拉楚淳风,楚淳风不敢让他使劲,一拉,自己就半站起来了。

    明太子把他扣在自己的肩膀上,深吸一口气,压下眼眶热意,“四哥的就是你的,你还不信四哥吗?”

    楚淳风伏在这个小时候无数次期盼趴的肩膀,但明太子清冷威严,他长这么大只有三四次抱过他。

    这一刻扑进去,熟悉淡淡青松体味和一股苦涩的药味,很宽的肩膀如记忆,只是骨头硌感非常明显的枯瘦肩膀。

    他两种情绪夹击,过去与回忆,哽咽又心疼难受得无以复加,眼泪倏地就下来了。

    “四哥,四哥!……”

    殿内很多人都眼眶发热,偷偷侧头拭掉湿意,兄弟俩紧紧相拥片刻,没多久就分开了。

    明太子很快敛压下情绪,他眼眶微微见红,但神色已经重新恢复了冷厉紧绷,他立即如此这般安排下去、

    “马上就去!要快。”

    “是!”

    ……

    要把交账册换人的消息送到沈云卿手里,对于明太子而言并不十分难。

    他们这边固然无法确定沈云卿一小队人隐匿行踪走到哪里,从哪个方向进京畿。

    但没关系,正如和沈星之间,徐妙仪那边无论表面上再怎么和沈云卿断绝关系各自阵营,私下也必会留一个关键时刻的联络渠道的。

    这个联络渠道,是沈云卿夫妻失踪之前的了,但发信出去,那边百分百有办法能够及时把信送到沈云卿的手里。

    明太子也是个闲暇部署已备随时取用的人物,他当初在徐妙仪的得用人手、徐延的副手中的有人,他早就弄清楚这个传信方法了。

    立即就拟好信,给发了出去。

    明太子这边人的有紧急追踪,但沈云卿出狱后防备着已经调整过,追踪失败了,没能顺藤摸瓜找到沈云卿陈同鉴小队的所在位置。

    但这封信,却是成功送到了沈云卿的手里了。

    沈云卿陈同鉴徐景昌和徐亨等一行一共一十四人,忖度过后,没走水路,而是从泯水过了一段之后,直接伪装成客商和奔丧的丁忧官员,一路快马狂奔,跑死了多匹马,前后七八里路硬生生只花了一天多快两天的时间就赶到了京畿平原以北的绣水大河北岸。

    真的是屁股都磨烂了,沈云卿旧患疼痛不已,但她一声都不吭,怀里那本账册甚至连丈夫和亲侄子都没肯假手于人。

    沈云卿确实,如果不是家变,她当时一个如赵青一般的人物。

    当时绣水河水滔滔,两岸秋风萧煞,渡船的野码头薄雾笼罩。

    沈云卿翻身下马,拉着缰绳登上在中排登上小舟,他们的计划是渡过绣水之后,直接翻山,往东都的东门方向而去。

    预计天明前怎么也能和沈星裴玄素见面了。

    一队人无声渡江的时候,沈云卿等侧头往上游望了眼,那边还舟楫无数,正是属于明太子的——西线军南下的。

    她神色冷峻,摸了摸怀里的账册,催促传信快些。

    正当一行人期盼着把账册以快速度送返东都,让裴玄素立即处理南都事宜,短了明太子的后路,很可能入冬之前就是大局初定之际。

    刚刚上岸不久,正要翻身而上,谁料几批快马在夜色郊野上狂奔而来。

    “二小姐!二小姐!小公子,不好了,东宫那边突然通过大小姐和我们留的通信渠道,给我们送了一封信!!”

    所有人大惊失色。

    沈云卿急忙接过拆信一看,只见其上铁画银钩,笔锋凌厉,如此这般,徐妙仪母子已经被转移到兰亭州西郊的上义庄,“拿账册来换,不然,即刻杀了她们母子!戮尸,枭首,自上而下,包括徐延等一干人等!”

    黑乎乎的夜里,所以人都很疲惫,又热血沸腾汗流浃背,但一看那一封信,全部人面色大变,一刹热血如坠冰渊,这凛冽的西北风就像鞭子一样鞭打在他们身上,心骇胆丧。

    徐景昌简直不敢相信,沈云卿看完信眉目一刹变得骇然切齿起来,他却夺过信笺,反反覆覆看了几遍。

    沈云卿厉喝:“你那大姑父,早就不是以前的大姑父了!!”

    她这一刻,真的恨不得将楚淳风千刀万剐。

    徐景昌眼泪倏地就下来了,他和别人不一样,他和大姑父感情比其他家人都要深多了。

    但这一刻,他狠狠一抹眼睛,急切道:“二姑,那现在怎么办?!”

    第143章

    前面是巍巍山岭,身后是莽莽原野,黑乎乎江风响咆哮掠过如呜呜怪吼一般。

    沈云卿喘气声很重,她一咬牙:“我们怎么也得确认一下真伪再说其他。”

    她问送信过来的徐久:“我们的人过去没有?怎么说?”

    先前玉山兵谏之后,他们大致打探了一下安陆王别府的消息,人都及时撤走了。不过徐妙仪的身体,肯定走不远的,铁定还在附近一带。

    不过神熙女帝已经重伤昏迷,也顾不上搜刮圣山海那边的重要人员的家眷,所以照理徐妙仪母子应当一直没有挪动位置,还在玉岭别府附近那一片的。

    从玉岭一带往兰亭州,只能走玉岭山脉和伏牛山脉的路,也就是京畿平原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南面的唯一的那个大豁口。

    徐妙仪的身体只能坐车,那边七八条大官道,但有三处必经其一枢纽的,跑去那边察看打听,一路追上去,必能勘探到消息。

    徐久立即点头:“我们留下来的全部人手都已经过去打探了,但目前还没有飞鸽传书回来。”

    时间太短,他是一得这封信大惊失色,自己急忙寻找沈云卿的同时,连忙打发人往南去探听,但没这么快。

    沈云卿立即就转头,吩咐景昌:“景昌你去,你轻身功夫最好,你过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切记不要轻举妄动!”

    其他人,没有这么速度和身手,翻山过后,找马也来不及了,并且他们身怀账册也不敢引人瞩目。

    但徐景昌只有一个人,就算加上徐久遣出的人,也是寥寥,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徐景昌急切应了一声,如一道黑色的流星一般,一提气急忙往前面的大山飞掠而去,全速狂奔。

    ……

    今夜月朗,其实是个好天气。

    装载着徐妙仪母子的马车,正在缓缓往兰亭州东郊方向而去。

    今天白日的时候,楚淳风身边的亲信近卫楚平等人飞马回来,说是东都有些变动,他们正住着的小庄子有些不是很安全了,主子说要将王妃和世子迁往别处,他和楚允几个回来协助的,并带着人护送。

    楚平奉上了楚淳风的一封亲笔信,拆开一看,笔锋匆忙,楚淳风细细说了如今的情况,让娘俩暂时到兰亭州一个隐蔽庄子安置,事情应该很快有结果了。

    徐妙仪看着信沉思了一阵,就立即吩咐底下人手收拾好,当天午后就登上马车,缓慢而低调地往兰亭州东郊进发了。

    马车外表普通,如同一般的送镖马车,但内里十分舒适,软垫棉被铺了一层又一层,但饶是如此,路上还是颠簸的,速度很慢,但徐妙仪还是感觉吃力,一路上休息了多次。

    楚文殊搂着母亲的手臂,紧张时不时看她,母亲的重病垂死让这个孩子成长了很多,脸上神态早早褪去稚气,时不时就要娘亲是不是不舒服?一见到徐妙仪蹙眉轻掩心脏位置,他就紧张的不得了。

    徐妙仪温柔抚摸她孩子的脑袋,楚文殊心里又软又难受,他像小时候一样偎依进母亲的怀里。

    徐妙仪搂着她的孩子,倚在车厢窗畔,她轻轻撩起车帘,沁冷的夜风呼呼吹进来,掠动她的鬓发。

    她颧骨瘦削,来得匆忙,没有化妆,脸色也不大好看,但她的眼神就像今夜的明星下的涓淙流水一样,宁静闪烁,一双一如往昔又大又漂亮的杏仁眼眸。

    徐妙仪仰看漫天的繁星,徐延一如既往担心她受冷风尘,驱马上前劝阻,徐妙仪笑了笑,把细绒帘子放低了一些,不过她掩着的心脏位置的手一直都没有放下,她轻声说:“延叔,我有些不舒服,让他们在前面的客栈歇一歇吧。”

    徐延立即点点头,驱马上去和楚平他们说了。

    ……

    可在车队外面远眺,看到的却是很多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徐景昌一路飞纵急掠,半途到了他们一个据点,那是他以前一个暗阁手下隐退后避居的地方,他故意走这条路的,两人急忙拉出马,往京畿南边远郊的玉山行宫方向狂奔而去。

    最后快到大豁口的时候,就和徐久遣出来的六七个人汇合了,此时天色还不夜,虽然京畿内风声鹤唳,但什么时候都不缺胆子大的,继续做生意的人也不缺。玉山行宫喷出的大水已经停了,人来车往络绎不绝。

    徐运等人已经打听到了线索,一行人飞奔往大豁口三大必经枢纽之一的玉亭道,在茶棚和驿店很快打探到了准确的消息,沿着最西边那条路狂追而去。

    差不多的时候,他们也不敢继续骑马,中金买下一个小商人的骡车,驱赶着远远尾随而去、

    视角不同,看到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黑夜里,渐渐到了人车渐稀的郊野,那一大队人足足二三百的随扈变得是那么显眼。

    中间一辆大车在风尘扑扑中唤醒,除去徐延他们这些徐家人的人之外,其余大部分都是“安陆王府”的人。

    之所以加个引号,是因为徐景昌发现,里头至少有一半不是姐夫的人。

    这些人分布在最外围,穿戴打扮普普通通样子,甚至可以放重呼吸和动作,看起来一点都不起眼。

    但离了徐延他们视线,这些人就恢复如常,举止驱马,巡睃顾盼,锐利冰冷鹰隼一般,犀利之际。

    一看就是有异常状态的高手。

    惊鸿一瞥,徐景昌甚至看到了常尚峰和张蘅功等人,前者是暗阁掌队级别的人物,后者在新平县短兵相接见过,这是明太子身边信重的一等一高手。

    这两人在队伍最尾的位置,非常敏锐,环视一圈,往这边扫视过来。

    徐景昌呼吸都为之一屏,他急忙扣下帘子,自己无声贴在车厢壁内部。

    他已经确定了。

    徐景昌紧紧捏着双拳,咬紧牙关,深呼吸战栗了好一会儿,才凑过去隔着帘子对赶车的徐运说:“好了,我们快回去。”

    ……

    一切都已经勘探清楚了,徐妙仪母子已经快到兰亭州东郊了,距离那个该死的上义庄也就二三十里地。

    并且这个上义庄也不是个什么善地,三面环水,一面狭路,据说是前朝公主亡国时的自焚死地,那一片都是易守难攻的凶险地方。

    沈云卿一瘸一拐,但也已经翻过大山,往这边走了快一半的路程。陈同鉴他们要背她,但被她咬牙甩开了,到后面实在坚持不住了,这才让陈同鉴他们轮流背她,让她缓口气。

    呼呼的夜风迎面刮过来,又干又冷,徐景昌他们赶回来,徐景昌激动说着,说着说着,自己忍不住声泪俱下。

    “哭什么?!”

    沈云卿厉声呵斥他,自己却也不禁眼眶发热。

    她恨得咬牙切齿。

    沈云卿这辈子大起大落,从国公千金恣意红缨到落魄宫奴她都做过,但不管身份高如星月还低至尘埃,她都听说过无数陈世美的故事。

    那些可恶的男人,不管身份高低还是低俗,也不乏真的曾经情深,但必要时或情淡时,总各有各的抛弃糟糠的事实。

    种种不得已饮恨割袍,但不管老婆还是孩子,说到底都不过及不上功成名就的自己。

    如今圣山海已经到了至关重要决一生死的巅峰之际了。

    而她的大姐夫,也成了这么一个陈世美!

    也是,男人只要把心一狠,有钱有权,将来要多少娇妻幼子没有呢?

    也就爽一发的事情罢了。

    沈云卿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恨极了,狠狠踹着栓马桩,怒骂楚淳风:“你这个狗东西!去死——”

    陈同鉴和徐亨等人慌忙拦住她,沈云卿旧患很严重,绝对不能雪上加霜。

    但其实沈云卿也就稍稍宣泄一些情绪罢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们要怎能办?

    那本账册沉甸甸坠在沈云卿的怀里。

    “主子/二姑/云卿,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这里已经是京郊边缘了,县城镇甸都很繁华,虽有东都内外紧绷和大军,但对这边缘影响不大,夜市仍在持续,他们此刻正站在黄土巷子之内,远处人生灯火隐隐,这边只有星月,无声的黑暗蔓延笼罩住了一切人和物。

    沈云卿静静立在两巷相夹的位置,身边杂草蔓生已经枯荣,凌乱在深秋的夜风中刷刷摇动,秋虫已经察觉到生命的尽头,半死不活嘶哑地叫喊着。

    她不禁伸手摸了摸怀里装着账册的羊皮囊,是的,沈云卿知道,把账册送过去之后,大姐外甥大几率会没事的。

    毕竟那是老婆独子。

    甚至大姐此刻很可能不知情,因为她的心脏承受不住。只需要过后把沈云卿几个灭口了,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了。

    甚至灭不了口也无所谓,过后找个什么借口圆一下就行,毕竟孩子在那边,怎么养怎么说人家才有主动权。

    而沈云卿他们就算气愤,但为了孩子的前途,很可能也就会闭嘴了。

    毕竟,倘若将来……父子反目生了嫌隙对楚文殊有百害而无一利。

    但沈云卿掏出那个染了淡淡鲜血和水迹的羊皮囊,小心打开,把账册取出来。

    在月光下,她小心翼翼飞快翻动这本账册,上面的半截人名和事迹把柄在手上翻飞。

    沈云卿“啪”一声把账册阖上,重新装进羊皮囊内,她斩钉截铁:“我们不能这样做!”

    这是无数人前仆后继,韩勃拚命才得来了。

    他们怎么能背叛大家,来私下换取自己的家人平安?

    这样做?他们成了什么人了?

    况且最重要的,还有沈星,沈星在裴玄素那边,又该如何自处呢?

    人不能光想着自私苟活,不然徐家人活着又有何意义?甚至早在景昌决定退出的时候,就可以舍下她和岳肇等旧部远走高飞了。

    徐妙仪当初没选择这么做,徐景昌也没有,就是这个原因。

    沈云卿也是如此!

    沈云卿和徐妙仪年纪相近,她小时候甚至以保护这个苍白病弱但感情极好的姐姐为己任。但家变之后,苍白羸弱的姐姐却以自己孱弱的身体,为徐家全力斡旋,竭力为他们撑起一片天。

    记忆中那个瘦弱温柔的大女孩,两人一起睡觉,一起玩闹,徐妙仪不能出去,她每天出门后总会兴冲冲跑去大姐屋里,仔细讲述今天玩了什么,如何如何细节,徐妙仪听得津津有味。她玩了,就等于她也玩了。

    孩提时期的姐妹真情,长大好遭逢家变互相偎依,大姐甚至挣命似地生下一个孩子,最开始的初衷不过是担心自己死去之后会淡,要加深安陆王府和娘家的联系罢了。

    沈云卿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简直不敢置信,那个羸弱瘦削的少女,被御医都断定了活不过十六岁绝对不能生育的她,竟然挣扎生下了一个孩子,并且奇迹般活下来了。

    可见她的信念究竟有多么强大,对家人是如何的牵挂和不放心。

    今日今日,思及这些,沈云卿依旧都想要流泪满面。

    她真的很想很想救回徐妙仪母子,但无论如何,他们不能够这么做的。

    夜风呼呼,沈云卿眼眶发热视野倏地模糊,她抬头仰视夜空一阵,很快就压下来了。

    沈云卿神态坚定,语气铿锵有力,拿定主意之后,立即就安排起来了:“账册不能给,我们找个远些的地方,把这个羊皮囊放置起来,再传口讯让妹夫遣人来取。”

    “景昌,你和这位兄弟再辛苦一趟,我写两封信,你马上送回东都,找星星,找妹夫派人来救大姐和外甥?”

    据景昌说的,明太子身边的高手去了很多,偏偏沈云卿和陈同鉴手下现在也没多少人。就算有,高手也寥寥,这武力值和完全不够用的!

    两人被囚禁多年,仍然留下奔走设法襄救的只剩下最铁杆的心腹亲信,不多,并且基本都带着出了这次人任务,并且大半都顾不上留在宾州的秦岭群山了,还没回来。

    十四个人,加上徐久七个,也就二十来个。

    徐景昌暗阁是小队长,但他出来之后,由于他又加入裴玄素身边的东西提辖司,跟在梁彻韩勃两个核心人员身边,出于信任和其他问题,他就先问了手下的人愿意继续去吗?

    有愿意的,也有真心疲惫,毕竟被培养为杀手般的人物这么多年,难得有个能真正脱身的机会。徐景昌小队过半就此归隐或回乡弥补遗憾的,剩下六个人还跟着他,不过安排在外围,有需要才一起去,这次也大半都留在宾州秦岭了。

    这人手不足远以救徐妙仪母子的,高手也非常缺乏,毅然决定拒绝交出账册之后,沈云卿要做是马上向裴玄素求援,请求他赶紧派人帮助他们援救徐妙仪母子。

    ——沈云卿通过沈星,知道神熙女帝把帝皇暗卫也给裴玄素。所以裴玄素哪怕出去了韩勃何舟唐盛等人,他手下应也能腾出足够的好手参与这次营救的。

    思及徐妙仪身体,沈云卿心里简直沉甸甸的,这么大动静,也不知道大姐能不能扛过这一关?但再如何还有外甥在。沈云卿焦虑,但思路非常清晰,她先马上安排人去急忙寻找纸笔墨砚,紧接着低声如此这般叮嘱徐景昌一番。

    “稍候分头行事,我带人先去放好账册。唔,要放远一些,就放在……咱们方才登船过来时候不是在北岸途径一个同福客栈?我们稍后就掉头折返回去,我开个地字号的房间,姓单,我把账册用柜子压着或者放在衣橱背面。”

    至于为什么不让景昌两人一起把账册带回去直接给裴玄素呢?沈云卿想得多一些,她担心这就是明太子的计策,毕竟现在进城限制很多,很容易被盯梢,万一真不幸被堵住了怎么办?

    于是沈云卿决定另外找地方存放账册,这时候纸笔墨砚已经找来了,并飞速研了墨,沈云卿把一叠纸张铺在地上,提笔飞快书写,第一封信的第一行,她先写了账册的位置,这是韩勃等人用生命换来的东西,绝对不能有失去。届时让裴玄素再另外遣人去同福客栈取。

    “你姐夫留在客栈,若发现什么不对,会立即带着账册离开的。”这是担心假设明太子堵人为真,这封信会落在敌方的手里。

    陈同鉴闻言急了:“不行卿儿,我要和你一起去!”

    沈云卿瞪了他一眼,骂道:“少废话!你把账册交接出去,过来不也来得及吗?”

    沈云卿一封信写得飞快,接着交代了前因后果和请求,然后让徐亨晾晾马上装封,她叮嘱徐景昌:“这封信你给你小姑父,就不让你小姑姑沾手了,暂时别告诉她知道吗?”

    沈云卿不想小妹再冒险了,这次过去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很危险是肯定的。能稳妥保住一个是一个。

    徐家走到今时今日,一家几口真的太不容易了。

    小妹马上要苦尽甘来了。

    沈云卿作为一个姐姐,没什么盼的,唯一的私心就希望她以后都能好好的,过些安然顺遂的日子。

    想必徐妙仪也是这么盼的。

    这些事情,就让她这个做姐姐的来扛好了。

    还有景昌,景昌是家里的男子汉,人在了,当然也该抗一抗了。

    沈云卿说:“你就和你小姑姑说,很多人都陷在宾州群山那边,韩勃也重伤了,急需援救。”

    这里有个现成的大批调集人手的借口了。

    另外,沈云卿想了一下,又写了第二封信,这一封信是写给沈星的,把徐妙仪和上义庄的事说了,但谆谆劝阻,语重心长,并说还有沈爹在,四叔年纪也渐大了,绝不能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还送那么多,怎么也得留个女儿尽孝,让沈星不要去。

    沈云卿亲自把第二封信装封了,递给徐景昌:“这封信你贴身藏着,要是露馅了,你就把这封信给你小姑姑。”

    “还有,和你小姑父说,别让你小姑姑去。就说是我们商量好的。”

    徐景昌连连点头应了,急忙把两封信一里一外谨慎收藏了,也顾不上歇息,匆匆就带着他曾经在暗阁的亲信李怀,两人冲出暗巷,跨上快马往东都南门疾驰而去。

    走到半途的时候,直接弃马,提气纵掠飞跃,以最快速度赶赴东都城。

    这么来回奔波,天色已经大亮了,现在东都城限制进出厉害,但好在徐景昌有东西提辖司和身份牌和联络暗号、联络点也知道,很快就顺利进城了。

    沈云卿目送徐景昌两人离去,夏柳般高瘦身影在夜色中转过黄土墙,就消失不见了。

    她深吸一口气,掉头对陈同鉴徐亨他们说:“我们也赶紧走吧。”

    黑夜里,一行人迅速离去,也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

    沈云卿对明太子的防范不是无的放矢,徐景昌两人进城也万分的小心翼翼。

    但这一回,他们却是猜错了,明太子确实有计中计,但这个计,却不是城头堵人。

    沈云卿这边若拒绝交出账册,那对方会防范,那几乎是肯定的。

    所以不会堵到东西的。

    明太子的连环计,想伺机算计的,其实另有其他。

    ……

    裴玄素忙忙碌碌,明里暗里军中一把抓,皇宫府里来回跑,他终于腾出了一点空来看看沈星了。

    沈星和邓呈讳他们焦急等了两天,期间终于等到了韩勃重伤但性命无虞,账册已经被沈云卿小队拿到,并紧急送往东都的消息。

    他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又担心韩勃伤势,但性命无虞就好,慢慢养总能养回来了。

    沈星想给韩勃写信,但想想也就罢了,她不想浪费传信资源,现在信鸽很紧张。

    这会儿终于能睡得着了,裴玄素让人给她传口信,让她快快休息;沈星皱皱鼻子,也叮嘱冯维一句,让他帮她传话给他,让他别损耗太过了。

    没办法,他真的太忙了,这个关头,她也不说多睡多休息废话了,但惦记他是肯定的。

    裴玄素也惦记她,忙忙碌碌,终于有点睡眠时间,因为沈星在府里,他把并非得在皇宫处理的东西都挪回府邸了,就是想着尽可能把睡觉的时间凑在府里,可以去找她。

    沈星也没回主院,因为明太子的放暗线能力太让人忌讳了,而正院主院这些地方目标太大,她和徐芳邓呈讳他们就干脆一直在边缘排房那边休息活动。

    累得不行,等到韩勃和账册的消息后,栽倒在床上整整睡了大半天才睡眼惺忪爬起来。

    然后裴玄素又来了。

    他搂着她的腰,凑在窗前光亮处用手指刮刮她眼下的青眼圈,二话不说,搂着她一起又睡了一觉。

    两人直接合衣睡的,把斗篷和外袍一解,直接搂着在床上就睡了一个早上。

    醒来的时候,沈星脸色还有些长途奔波的疲色,但双眼亮晶晶的,侧脸睡出一片红红的睡印子,看得裴玄素心里真爱极了,两人交换了一个缠绵的亲吻。

    裴玄素休息的时间少,这会才睡了一个多时辰,他都是见缝插针,能眯会就眯会的,这会儿靡丽俊美的面庞还残存些倦怠的睡意,但使劲搓了搓脸仰躺一会,却得爬起来了。

    不过他难得是笑着的,趴在沈星的肩头上,看着她忙忙碌碌帮他系腰带束头发,那双微泛血丝的漂亮丹凤目弯弯的没敛下过。

    他在她小蜜蜂般忙碌的时候,趴在她的肩膀上,不断轻轻啄吻她的耳根和脸颊,弄得沈星耳根脸颊红晕一片,她忍不住笑起来了。

    裴玄素也笑。

    等她弄好之后,给他披上绒里大斗篷的披风的麒麟金扣,裴玄素依依不舍搂着,真不想放手啊。

    两人亲密相拥,她脸贴着他的胸膛,享受这难得一点温存时光。

    裴玄素轻声给她说了一下外面的事情,轻轻晃动,搂着个宝贝似的,这确实也是他一生的宝贝啊,他说:“目前,咱们的胜算大约五五之数,但等账册到手之后,马上送往南都,就会大一些。大约一成到一成多点吧,……”

    他估摸着说,明太子始终是个庞然大物啊,这么多开国勋贵和武将坚定不移站在他身后,还有南方十一门阀的存在,并不容小觊的。

    但裴玄素这人,多少风高浪急的危机下他都未曾畏惧过,更何况到了还稍稍压过明太子一头的今时今日?

    哪怕他这边因为寇氏和寇承嗣也存在的不少问题,但明太子不也是。

    裴玄素思及即将到来的大战和复仇,他甚至有种血脉贲张的沸腾感。

    但在外再如何的坚韧和凌厉,再这间不大但充满缱绻的室内,他的那些刚强都不禁卸下来,内心另一种柔情在轻轻流淌。

    他轻轻抚摸着沈星的背,有低头用下颚贴着她的额头,他忍不住用力闭上眼睛,她温热的体温透过皮肤,像能浸透他的四肢百骸似的。

    裴玄素已经为沈星打算安排好了,哪怕沈星已经说和很多次要和他生死与共,但事到临头,他还是做了和沈星前生那个人一模一样的事情。

    他到了今时今日,真正身临其境,他才真正有些理解那种心理,在这个环境真的很容易就做出那样的决定。

    因为,他和“他”都深深爱着她啊。

    裴玄素低声说:“如果,……”

    可他才刚刚起了个头,就被沈星堵住了:“我要和你在一起!”

    她是秒懂啊。

    但沈星非常坚定地截住他的话头,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和前生不一样,甚至和这辈子的从前都不一样的,沈星坚定多了,她立即抬头,认真看着他的眼睛说:“不管是生死死,我们都要在一起的。”

    外面冯维他们守着呢,沈星声音不高,但眼神和她的声音一样,坚定无比。

    她顿了顿,小声说:“不是做女将么?我想试试。假如这次……好了以后,你教教我呗。要是我做得不好,你要给我兜着!”

    她说到最后,不禁露出几分俏皮,露齿轻轻笑了起来。

    这一次再讨论这个话题,沈星明显开心了很多,并且还是她主动提的。

    这次回来后,沈星心绪感觉开朗了很多,也坚定了很多。她真的有一种好像一步跨出了前生、进入了新的阶段的感觉。

    她没有忘记前生的一切和前任的那个“他”,但她真的好想可以把它们放在一个名为“追忆”的地方了。前事不忘,但已过去,她从心到身,都开始了新的人生。

    沈星眼睫动了动,她小声的,慢慢的把自己的感受告诉了裴玄素。她有种感觉,裴玄素听了会很开心的。

    秋阳自质地普通的窗纱透进来,外面有野菊花的清香,少女娇小玲珑,有些腼腆,也有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她站在他怀里,细细讲述着她心里的感受。

    果然。

    裴玄素听得入神,其实他还有点受那个前世梦影响的,不过渐渐少了,老刘说他快痊愈了。

    他很高兴,又忍不住生出希冀,是对她的。

    今天他真的听到了。

    这段时间,紧绷、疲乏,千钧一发,暗流汹涌,一场决一生死的大战即将发生,裴玄素精神高度紧张,连这会儿睡觉的事件都是挤出来的,但他这一刻真的开心极了,喜悦由心而生,汩汩涌出,充斥满满整个人,他忍不住翘唇,哈哈笑了起来了。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这一刻,真有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甜蜜感觉。

    ……

    但偏偏,这种甜蜜开心持续了没多久,就被中断了。

    裴玄素还有事情要安排,韩勃那边账册终于到手之后,他确实轻松多了,但不代表不忙,有些东西还需要视情况变化而调整的。

    他心情很好,依依不舍和沈星亲吻了一会儿,最后转身开门,带着冯维贾平他们出了后门沿着甬道走到尽头,往地道门方向去了。

    沈星目送他,心里舍不得,一路送到后门,探头探脑。

    她还没把脑袋收回来,身后却传来急促的奔跑的脚步声,是徐芳!

    徐景昌和李怀匆匆赶到了。

    徐景昌风尘仆仆,一脸焦急,沈星急忙跑回前院,姑侄两人一见面,徐景昌急忙抓住沈星的手:“小姑姑,小姑父呢?!宾州那边情况不好,还有二姑二姑夫也受伤了,我们路上遇上明太子的人。账册没事。只是得赶紧请小姑父遣人增援了!”

    这是沈云卿和徐景昌匆匆商议的说辞,路上徐景昌和李怀商议又完善了一下。

    他本来下一句紧接着就急着要说——小姑姑,我得马上见小姑父。

    然后沈星就该带他去见裴玄素,最好有不方便的地方,派人带他去最好的。

    但谁料,裴玄素前脚才刚走不久。

    沈星大惊失色:“什么?你小姑父刚走!”

    她急忙喊邓呈讳,去追裴玄素。

    邓呈讳急忙应了一声,匆匆掉头往后门冲了出去了。

    徐景昌心里一顿,转念一想,只得等会儿也是当众这么个说辞,但信递给裴玄素,相信裴玄素能秒懂的,找借口把小姑姑使开了。

    姑侄两人各想各的,但同样焦急。

    不料这个时候,沈星已经醒了活动的消息,因为小院的骚动很快被附近都知道了。

    这边安置的都是裴玄素心腹亲信们的家人,或者一些伤残的、遗孤之类的,都是裴玄素长期护拢在羽翼之下的一大群人老少中青的人。

    所以安置在这个不起眼,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日常也有仆役照顾的地方。

    裴玄素过来大家都不知道,但沈星和邓呈讳他们一大群人进来并住了这么久,肯定很多人知道的。

    有人已经翘首以盼,等了夫人休憩起来后很久了。

    说话间就蹬蹬蹬一群十几个小子冲了过来,“夫人!”“夫人!”

    七嘴八舌,有人骂道:“小声点儿,没规矩!”然后这男孩礼貌问门外当值的张合几个:“张大哥,咱们能见夫人吗?”

    这男孩还是张合认识的,月亮洞没有门,张合面露难色,回头望过来,一群男孩女孩也跟着望过来。

    沈星知道这群孩子的,虽然心里焦灼,但这些孩子没事情肯定不会来寻她,她担心是仆役阳奉阴违亏待,便强撑起笑脸,扬声:“让他们进来吧。”

    一群人呼啦啦走进来,规规矩矩给沈星问安,等沈星温声叫起问什么事之后,那个为首的十四五岁的大男孩做代表:“夫人,我们长大了。我们是来问问,咱们可以当差了吗?”

    他们也是听府里的人说,外面的情况非常紧张,有个家人当差还知道,主子现在很缺人手。

    他们这群人小子和女孩用心读书和习武,已经准备多时,他们认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已经可以干活了,于是就惦记着毛遂自荐,想为主子分忧。

    沈星笑笑,正要说话,可大男孩说话的时候,他身后站着一个很瘦的男孩子,突然却“咦”了一声。

    大家望着沈星的时候,难免就把她身边的人都一起收在视野里,徐景昌身材高瘦又年轻,相貌英俊,一看就特有高手范儿,很吸睛的,但视线这么一动,很容易就将他左手手背上沿一个月牙样的疤痕收于眼底。

    ——徐景昌回到沈星的身边之后,开始很活跃很开心,但中后期渐渐沉静下来了。沈星以为是当差忙碌的缘故。但其实不是。

    此刻,徐景昌身穿紧身便装,便装和他平时穿戴的官员武将提辖司的日常武士服不一样,没有了遮挡半个手背的箭袖挡布。

    徐景昌心里一直沉坠坠压着一件事,但他谁也不敢告诉,他一直偷偷用脂粉小心涂抹手背上的月牙疤痕。

    但一路快马疾奔回东都,南北奔波,又马不停蹄返回东都城内求救,汗流浃背无数次,手背那点脂粉早就糊完冲掉了。

    他甚至这会儿焦灼之下,都全然顾不上想起来了。

    但他顾不上想起来,有人能想起来,并且刻骨铭心永世难忘。

    这群半大小伙子,其中有好些都是当年龙江府出事的时候,裴文阮那边的人。他们或父兄叔父或其他亲人,在裴文阮身边当差,并且是铁杆心腹那种,甚至有两代人都为裴家父子效命的亲信家庭来着。

    裴玄素熬出头后,等他从龙江挣扎出来进了西提辖司后,派人去多方寻找,把他们都找了回来,并且后来权位稳定后,将他们安置在府里养育抚恤。

    其中甚至有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的父兄当年正是奉了裴文阮之命,负责前往龙江府城远郊的别院去接了曹夫人裴明恭母子后并带着娘俩离开去和裴玄素汇合的。

    可惜他们没能抵达南郊别院。

    有些事情,可能别人听过就过去了,细节记不住的。

    但对于这几个半大的孩子而言,当年他们听过的细节,甚至跟着杨慎等人携那个老翁一起去迎回尸骨安葬过程中,不管是大的小的,种种具体和细节,包括那个老翁说的,他们都记得清清楚楚,永生不忘。

    他们问了,杨慎也没有隐瞒,认认真真给他们说了。

    站在做代表的大男孩旁边那个眼神有点阴郁的很瘦的十三四岁男孩子,他一见到徐景昌手背那个那边,眼神和脸色霎时就变了。

    他立即推了推身后的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三人对视一眼。

    一道异常尖锐得近乎惨厉的声音:“就是他!他手背有那个疤!他是暗阁的!那天带着人截停我爹爹和叔叔他们,不让他们到南郊别院接曹夫人和大公子,并将他们全部杀死埋尸的那个头领,就是这个人——”

    那个女孩声音尖锐刺耳,指着徐景昌的,恶狠狠地说!

    “坏人!你去死——”

    那三个孩子不顾一切冲了上去。

    这道声音是如此地突兀,尖锐地几乎刺破了长空。

    徐景昌猝不及防,神色大变。

    沈星愣了一下,她霍地侧头,片刻之后,她看着连连惊惶倒退的景昌,她才意识到着说得究竟是什么?!

    而她刚才已经听见的后门甬道纷杂急促的脚步声,在尖叫声出现的时候,倏地一停。

    裴玄素折返了。

    沈星瞪大眼睛,她甚至来不及给什么反应,下意识侧头。

    裴玄素一身天青色盘蟒过肩云锦蟒袍,身披深蓝色同面料的绣金面的大披肩,脚踏四爪行龙纹的玄黑长靴,就这么无声站在了后门通往前院的过道上。

    他甚至才刚刚踏进来一步,就僵住了。

    裴玄素脸色大变,那一下的神情,波澜骤兴,山雨欲来,骇人到了极点。

    那一刹那,沈星头脑嗡一声,天旋地转。

    第144章

    一切发生得事那么突然,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但徐景昌一瞬表情龟裂流露出的惊慌失措,三个孩子拚命撕打野兽一般啃咬他,他只惊惶连连后退,连格挡还手都没有。

    已经说明了一切。

    正午的秋光正炽,沈星立在庭院中央,那一刹四肢百骸战栗心脏像被人狠狠攒住一般,脑海嗡嗡作响,阳光刺眼得她几近要晕眩一般。

    这件事情,其实前面就说过,沈星并不是一点印象都没有的。前生那个人突然翻脸,还有影影绰绰的线索,沈星就要猜疑过这件事情。

    但彼时景昌早已去世,手下的人也都不在了,她没法开口问那个人,那人也从未开口说过,答案她是不知道的。

    他们之间太多磕绊,她偶尔想起这段过去,也不禁想会不会自己猜错了?

    她只是怀疑过,但从来没有得到真相结果。

    但其实这件事情,贯穿了她和前生那人的小半生,很多很多的情绪和矛盾都因为它加剧了。

    但沈星她不知道啊。

    这辈子的热恋,太多事情的忙碌和颠簸起伏,她早已经把当初这点隐忧给忘了。

    但谁料就在这个午后,就这么突如其来地被掀开了,并她终于得到了前生没有得到的答案。

    景昌领队,这意味着什么?

    沈星头脑嗡鸣浑身战栗,一刹脚底板都猝不及防窜上冰凉之意,她甚至感到害怕和惶恐,就在一盏茶之前的温存和爱怜在这一刻陡然荡然无存,整个小院的氛围变得冰冷可怖起来了。

    裴玄素慢慢走出来了,他沿着后门和通往前院的夹道,云锦摩擦,硬底长靴落在半旧但坚硬青石板上,一下接着一下沓沓微响,像踩在人的心脏上一样。

    他的深蓝色大披风的身影最终伫立在廊道之下,那一刹骇人的神色和压抑的氛围,所有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

    冯维震惊沉沉,复杂盯着徐景昌一眼,他和孙传廷率先走下来,一个去拉开那三个孩子,另一个去哄那群孩子离开。

    那三个孩子被冯维拉着哄着,往院门外退出去,有个小男孩还努力伸长脖子急切冲沈星喊:“夫人,那人是坏人!您别相信他。……”

    一群半大孩子离开了,尖锐的喊声的嘶骂纷杂声渐渐听不见。

    整个小院里外明明有那么多人守着,却像死了一样的寂静。

    贾平和房伍对视一眼,想了想,两人无声进了房内,搬了一张太师椅放在正房门外的廊下边缘。

    阳光就照在廊顶和庭院里,那个太师椅放在遮阴边缘,明明是个正常的操作,但此时此刻,一般的炽炙艳阳,一般的阴影笼罩,那张大椅处于阳光和阴影的分界边缘,但完全覆盖在内侧的阴影当中。

    沈星不知为什么,她连手都轻颤了起来。

    裴玄素转身,他阴沉着脸站了片刻,最终在上首正中那张太师椅上落座。

    徐景昌浑身战栗,可什么时候被揭破不好,偏偏在此刻!他几步冲上去,取出信,跪在地上,拚命地磕头:“小姑父!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杀了我吧,我愿意以死赎罪,但求求您先救救大姑表弟,还有二姑二姑夫他们!”

    徐景昌痛哭失声,头磕得怦怦直响,又急又重。

    裴玄素不派人,沈云卿一行也必定去,但却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所以这不仅仅是大姑表弟了,还有二姑二姑夫和徐亨他们所有人啊。

    他一刹涕泪交流,惊惶失措,徐景昌害怕极了裴玄素不派人去救大姑表弟了。

    这件事在这样的情况下揭开了,急转直下,是非常有可能的!

    在场的人又是一惊。

    孙传廷上前接过信,想了一下,主动打开,呈上在裴玄素的面前。

    裴玄素神色骇人,瞥了一眼,怒极反笑了。

    “徐家人?”

    他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都了极点,有一种喋血从牙缝挤出的感觉。

    徐景昌苦苦哀求:“求求您,过后要杀要剐,都是合该的,但请一定要先救救我大姑表弟。”

    日头明晃晃的,刺得人眼花,这一切一波接着一波,简直让人无从消化,沈星站在庭院的中央的,闻言登时大惊失色,她冲上前夺了信看,刹那连脸色都骇变了。

    裴玄素神色凌厉,“呛”一声宝剑出鞘,直指徐景昌咽喉,他恨怒到了极点:“竟然还敢求我派人给你们救人?!真的好大的胆子啊!”

    他怒极反笑了,这一刻裴玄素神色之骇人,连沈星都几乎没有见过。

    但她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景昌在她面前被杀死呢?

    两人之间的这场矛盾,爆发得是那么突兀而理所当然,几乎没有任何回斡的余地!

    沈星一见裴玄素反手的动作,就知道不妙,她不顾一切挡在徐景昌的面前,两人一个站在台阶上,手持利剑,神色凌厉噬人;另一个张开手臂,挺直身躯,一动不动挡在徐景昌的面前。

    火花爆溅般的,沈星对上裴玄素那眼神骇人的斜挑丹凤目,这一刻他的目光,恨不得将所有他看到的东西都钉死焚毁带人一般的懑怒。

    但沈星手里拿紧紧捏着沈云卿写的那张求救信纸,她心脏像被人紧紧攒住一般的难受,但她心焦如焚。

    这是她仅剩的家人了,她这辈子拼尽全力,好不容易保全下来的家人啊。

    沈星挡在徐景昌的面前:“你不能杀他!最起码不是现在!!”

    她不顾一切,声嘶力竭地厉喝。

    悲恸震动,天旋地转过,但此刻沈星神志却比任何时候的清醒,炎炎秋阳照在头上身上背上,秋厚的衣物有种炙烤的感觉,可冷风如鞭,却鞭鞭抽打在她身上,她整个人又冷又热。

    她紧紧捏着那张在风中索索抖动的信纸,指甲快要掐出了血,她厉声:“二姐二姐夫甚至景昌如今在听你的令行事!他们在为你出任务!他们没有背叛你,他们完全可以交出账册换家人,而后远走高飞,但二姐他们没有!!”

    “二姐没有忘记韩勃他们的血,没有忘记自己是谁的人!!”

    她举起信纸在两人面前:“这次祸事完全安全是因为这次任务引出来的。一码归一码!你不能让你底下为你卖命的人寒心,你必须管,你必须派人营救我大姐外甥!”

    “你必须把陛下的暗卫队给我们!!”

    信笺中,沈云卿直接定名求了神熙女帝的暗卫小队,不然她怕搞不定。

    沈星大声说着,连声音都有些劈了,她说着说着,倏地两行眼泪下来了。

    但她一动不动,看着裴玄素的眼睛大声的地说。

    裴玄素简直怒极反笑了,好啊,真好过硬的道理,连他都一句话没法反驳!

    沈星挡在徐景昌的身前,后者因为亲人,只能这么死死跪在原地,沈星一动不动,那巴掌大略有疲惫风霜之色的鹅蛋脸此刻泪痕满面,但身姿和神色都坚定无比。

    很好啊,真的太好了!

    裴玄素曾经多少次,盼望沈星能这么坚定起来。

    但偏偏,他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这竟然沈星冲着他说出来的!第一次,就是他。他悉心教导循循善诱,教出来的,非常精彩,可竟是用来对付他的!

    裴玄素这一刻的怒恨直冲天灵盖,要掀翻冲出去一般,他半晌连话都说不出来,那把剑指了挡在前面的沈星许久,他浑身战栗,恨极:“好!好,好啊!好的很啊!我教出来的!!”

    行!

    很好,说得太对了!

    他一句话都没法反驳。

    裴玄素掷下剑,“匡当”一声利刃重重触地的尖锐鸣响,还在不断地嗡鸣。

    “去!让高邵槐带队过来,赵怀义陈英顺带人接掌陛下守卫。”

    他从牙缝里一字一句挤出这句话,他陡然厉喝:“滚!”

    裴玄素拂袖而去。

    阔大的深蓝云锦绒里披风廊下一掠急促抖动,裴玄素快步往后门方向而去,沓沓的长靴落地急重得让人胆战心惊,他冷笑,出城后,就可以让徐景昌离开对吗?

    母亲被轮.暴而死,乱葬岗冷雨下草席裹身死不瞑目的一幕一闪而过,还有已经没了下/身,连娶个小门小户女成了正常小家的可能性都没有了哥哥裴玄素。

    裴玄素一刹暴怒。

    简直白日做梦啊!

    裴玄素倏地刹停,眉目冰冷,森然杀意:“给高邵槐等人再下一道命令,任务结束之后,杀了徐景昌!”

    “必须完成。”

    “不惜一切代价。”

    他冷冷讥诮,他不可能放过徐景昌的,森然话罢,接着快步离去。

    院内所有人听得真切,包括沈星,裴玄素也没有忌讳让她听到。

    沈星在他转身的时候,心里一恸急切,其实她下意识追上来了,她不知道要说什么,但她下意识追上来抓住他的手臂。

    但裴玄素没有回头看她,他甚至冷冰冰掀唇下了这道命令。

    他侧头甩开她的手,冰冷而厌憎的眼神,还有一句话入耳,沈星这一霎心脏拧地地剧痛,她甚至疼得想弯腰,眼泪唰地下来了。

    ……

    裴玄素带人呼啦啦离开了,只留下一地冰冷狼藉,连太阳光都晒不暖这个冰冷的小院子。

    但沈星能怎么办?她总的先去救了大姐外甥和二姐他们啊,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景昌被裴玄素杀死在她的面前。

    她知道裴玄素此刻心中的情绪,她太知道了,她内疚哽咽溃不成军,景昌是做错事了。可另一方面,作为景昌家人,从小一起长大两个人,她太知道景昌这些年有多么不容易了。景昌手染鲜血,决然去了暗阁,那个懵懂怀着憧憬的小少年,最开始,一个半大孩子绝对猜不到暗阁那么多血腥和见不得人。

    景昌当初是奉命行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杀的是谁,暗阁只是一柄柄人形兵器。

    他第一次奋力挣扎,想挣脱这个泥沼,谁料就铸成了这个大错。

    原来只是奉了绥平王的命令,但谁也不知道后面竟然有明太子的人在伸手搞鬼,私下命令。

    沈星真的很难受,她眼睁睁看着裴玄素背影离她远去,一转身就消失在半旧的青砖墙后面,再也看不见了,她忍不住捂脸,失声痛哭。

    但沈星听到身后爬站起跄踉向她奔来的脚步声,她竭力忍住情绪,用力抹去眼泪,努力睁大眼睛转身,对跑过来的徐景昌和徐芳他们说:“我们快去准备吧。”

    现在除了神熙女帝的暗卫队,就是只有他们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沈云卿原本备了两封信,不让徐景昌告知沈星的,但现在情况转变得是那么急乱和仓促。

    徐景昌直接说了。

    不过就算沈星当时没在,他恐怕也必须要说的。

    因为现在情况和最开始预料的情况差太远了,光有女帝暗卫小队还是不够的,那地方三面临水一面易守难攻,要大量的人手。

    只有沈星能设法。

    沈星只是问了两句,她也知道了,马上抹去眼泪,裴玄素不可能再增派人手了,好在她还可以向赵青、梁喜何含玉等人借人。后者都是勋贵出身,自己当官开府,手底下人手肯定有的。

    还有弓箭、手.弩,甚至炸.药包这些,没法从裴玄素手里得到,总要找个来处。

    但好在现在的沈星,都可以很快筹集到。

    只是这么一动,大姐恐怕承受不住,今夜怕就是大姐的死期了,沈星眼泪哗哗往下落。

    徐景昌急忙取出第二封信,沈星匆匆看了,可现在情况变化,二姐身边人这么少,她不去,二姐他们不亚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沈星也没想过劝二姐景昌他们大姐快没了,不要管文殊。

    大姐为了一家人,殚精竭虑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甚至挣命一样生下孩子。徐家家变之前,徐妙仪可是并不打算生子的。天知道一个心疾的人要怀孕生子,多么九死一生十月怀胎如同刑期。

    外甥前生,其实更多是因为立场的原因,一个日间长大的小皇帝和权倾朝野牢牢钳制他的九千岁权宦之间,本来就有着尖锐而不可调和的矛盾的。

    外甥一开始是很好的。

    哪怕是登基后的早期和中期,都是和她很好很好,一度相依为命。

    而这辈子变化真的太大了,明太子是个手段狠厉的疯子,谁也不确保他不会改变观念对楚文殊和侄子的生母动手,这也就是一念之间的事情罢了,太大可能发生了。

    她对徐芳和景昌他们说:“你们随我回正院拿些东西,准备一下,等高邵槐他们一到,我们马上就出发。”

    她紧紧抿着唇,忍不住往裴玄素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心智是很坚定的,但眼泪像自由意识似的,根本控制不住,往下落。

    徐景昌想要说话,她摇头:“你不用说,我知道的。”

    知道他的难,只要他的不容易。

    奉命行事,身不由已。

    当时一家人就等于黑夜里的瞎子,都是茫茫摸索着试图寻找营救保护全家出苦海的路罢了。

    “过后再说,出城再说好吧?”她沙哑着声音。

    徐景昌张了张嘴,他千言万语,他破坏了小姑姑来之不易的幸福了,他痛恨自己无比后悔,可当时的他根本没有选择。

    徐景昌一抹眼睛,只能点头,出去再说,他会自刎谢罪的。

    但要先救了大姑表弟他们,再把小姑姑安然送回来之后。

    ……

    裴玄素已经疾步穿过了地道,返回了他的前院大书房。

    他越走越快,最后冯维贾平等贴身近卫都不得不小跑起来了。

    沓沓急促的脚步声,在地道内不断回响,越来越急促,最终到了尽头,“唰”一声玄铁地道门在面前打开。

    裴玄素出来之后,除了冯维孙传廷,贾平房伍等人迅速带队推门而出,又无声掩阖门扇,分来两边迅速环绕整个大书房和庭院内外,肃立警戒。

    沓沓的脚步声很快安静下来,偌大的三进大书房大院重新归于安静。

    裴玄素的大书房非常大,面阔五间全部打透,足足十数丈的长和七八丈的宽,威严整肃,中央又空旷华贵。

    此时此刻,他站在大书房的中央,阳光已经微微偏西,从偌大的隔扇窗的窗纱中漏进来,投在厚厚的夔龙云海团花大红猩猩绒地毯,一尘不染,由内至外都死寂一片,只听见他沉重如凶兽般的呼吸声。

    裴玄素暴怒恨极之下,第一次狂风扫落叶般踹翻了所有东西!

    他恨声:“为什么?!”

    为什么竟是徐景昌!!

    他现在都咬牙切齿还恨不得活剐了徐景昌。

    但偏偏里头还夹杂着一个沈星。

    他可以反口,做一次不仁主上小人行径,徐妙仪等人直接去死,他当场杀了徐景昌。

    可沈星挡在面前,他根本没法这么做。

    一想刚才沈星坚决的脸和厉声,他就控制不住暴怒,想要回到那个时刻狠狠掐住她!

    高烧中母亲的嘶喊和消巍坡她的惨状,历历在目。

    他恨不得立刻将徐景昌千刀万剐!剁成肉泥,用来喂狗,可偏偏沈星夹杂在其中,他真的恨极了!此刻种种情感和残存的理智的在剧烈翻腾,底下夹杂着被背叛一般的悲伤暴怒。

    非暴力不足以发泄。

    “啊啊啊啊——”

    第145章

    沈星带着人往后巷去,沿着甬道奔到尽头进了管事的小院子,从抱厦下了地道,穿过长长的地道,回到她和裴玄素起居的后宅正院。

    出来之后,阳光是那么的灿烂,灿烂的刺眼,偌大的庭院被裴明恭韩勃等人的院子团团簇拥在中央,依然是那个特殊规划的超级大院落群。

    她甚至还听见隔壁裴明恭和照顾他的太监侍女奔跑踢球的声音,嬉笑欢声,仿佛和风声鹤唳的外头是另一个世界。

    一行人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悄悄上来的,大家安静无声,默契没有打搅到隔壁踢球的人,沈星低声吩咐两句留守的人,众人各自回房匆匆换衣、拿腰牌、补充防身暗器等预备离城一场大战的物事。

    沈星还去了贾平的房间,翻找了一阵,从床头暗格翻到一个半旧不起眼的小匣子,沉默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圆圆的小东西。

    回到前院之后,大家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一个个青壮的男儿,个个紧身劲装,以备等会儿套上五城兵马司的布甲,正在神色严肃聚在一起低声讨论这个上义庄。

    但也没有太多能讨论的,这个上义庄据说是前朝公主国亡自焚之地,地势特点跟着故事流传民间,其他也就没有了,具体的得等到现场勘察了再说。

    邓呈讳和张合几个正站在廊下,一边快速整理束袖一边互相低声说着什么。沈星一穿出廊道就见到他们了,她站了一会儿,走过去低声说:“邓大哥张大哥,还有小金你们,要不,要不你们先回去他那边?”

    另一边的徐芳他们个个神色紧绷,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他们是徐家人,不离不弃到了今时今日,对徐家忠心耿耿毋庸置疑,哪怕牺牲也在所不惜。

    可是邓呈讳张合他们不一样,他们不是徐家人,他们本来没必要做这个牺牲的。

    邓呈讳张合等人几乎秒懂她的心里想法。

    邓呈讳诧异道:“夫人,您这是什么意思?”这个大男人在阳光下身姿笔挺,神态严肃:“咱们跟了您这么长的时间,难道就没有一点情谊吗?”

    张合也毫不迟疑地道:“不管风里火里,刀山仞海,是不是私人的事儿,咱们既然跟了你,那就是一跟到底了!咱们肯定去。”

    “夫人对我们好,我们一直都知道的!”

    “对,对对!”

    “夫人您这般说,咱们可就不乐意了,要伤心了。……”

    沈星心里酸涩,她用力点了点头,但心里很明白,情谊是有的,但大约占一半吧;另外一半,裴玄素在邓呈讳他们调过来的第一天就郑重下了死命令,无论任何情况,以保护沈星为第一要务。

    后来陆续增加几次人,裴玄素都这么不厌其烦,一次次郑重下过命令。

    想起裴玄素,沈星难过极了,心脏像被人拧了一下似的,又酸又痛。

    她一路穿地道跑回正院,之前骑马太多这会胯骨还隐隐不适,眼下的青痕淡淡,是先前奔波累的还彻底缓过来的,神态面庞仍微有风霜疲惫。但先前那些紧张、担心和欣喜、甜蜜,耳边厮磨,就好像梦一场。

    在下一瞬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打了个粉身碎骨。

    但偏偏事态紧急,她不得不挺直脊梁,和裴玄素对峙,一口气不歇地往前奔跑安排。

    她甚至连停下来伤感一下都挤不出多少时间。

    沈星没有反对,因为她这边确实缺人,她勉强笑笑,“嗯”了一声。

    她和邓呈讳张合等人都轻轻拥抱了一下。

    阳光的廊下,她站在遮阴里,一身劲装胡服仍有风尘之色,皮质腰带一束,身姿坚韧挺拔,看起来很坚强的样子,但却给人一种琉璃一半轻易破碎的脆弱。

    邓呈讳下意识张了张手臂,拥抱了这个少女一下,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沉甸甸的,感觉心里很难受。

    等沈星转身之后,他忍不住往裴玄素的外书房张望了一下,想起刚才沈星进了贾平房间翻找,他心里就挺焦急。

    沈星和大家拥抱过后,她就说:“我去换身衣服。”

    她这身衣服不够贴身,暂不出门她穿的都是日常的衣物,但等会套布甲不方便的。

    沈星这番话合情合理,于是她就转身去了,沿着回廊一路走到正房的门前,她轻轻把那扇当初裴玄素为了和她睡一间房故意修在稍间小书房的门推开。

    徐景昌除了刚才被沈星支去跟着徐芳他们去重新穿戴拿东西之外,一直沉默跟在她的身后。

    “咿呀”一声隔扇门推开的声音,沈星跨步进去,她转身摸摸他的脸,她小声说:“不怕的,咱们肯定能把大姐和文殊都救出来的。”

    她说得坚定,徐景昌紧紧攒着她的手,强撑扯了扯唇,也用力点头。

    沈星也冲他笑了笑,就放开手了,让景昌去徐芳那边,她把门掩上了。

    一道隔扇门,把室内室外分隔开了,景昌站了一阵,就往徐芳他们那边去了,高瘦的身影走远,脚步声也听不见了。

    沈星这才用力闭了下眼睛,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睁开眼睛转过身来。

    偌大的房间,安安静静的,主人长久不住,长明烛没有点上,正午阳光外面很亮,室内微昏无声,垂帷地毯家具静静摆放在原地,好像两人出门前的那天一样。

    这个房间,刷茬过后,又重新布置过了,除了添了个温泉浴室,就和从前差不多两样,没有轻纱乱吹的样子了,紫檀桌椅床具,橘红浅杏帐帷,看起来温馨又厚重。

    很符合裴玄素的身份地位,又添了许多不经意的年轻人元素。

    这个房间里面的布局和很多摆设装饰,都是裴玄素和沈星一起挑的。

    两人很忙,但有点闲暇,就头靠着头在一起,窃窃私语笑声不断,布置两人的爱巢。

    虽然当时还不安稳,但两人在一起就有了家,两人把当时齐国公府的这个房间当成他们新建的家了。

    一点一滴,许许多多,垂帷帐缦的花纹都是两人一起选的,浅杏和橘红的颜色是她喜欢的,而石青色的床帐则是两人商量后裴玄素认为更遮光更适合睡觉休息的。

    这些马蹄足的高几、紫檀木的玫瑰椅,镶螺钿的小圆桌,还有妆台衣橱以及小书房里面的一椅一案所有东西都是两人手牵手进库房里面挑的。

    还有房里大大小小的摆设。

    从西侧纱窗滤进室内灰红色地毯的阳光是那么亮,多少温馨,多少甜蜜,多少回忆,恍若眼前。

    灰尘在阳光下挥舞着,活跃暖热,曾经沈星以为幸福美好未来距离她多么接近啊。

    沈星突然哭出了声,她一直撑着,不敢在景昌面前哭,也不想在徐芳和邓呈讳他们勉强表露这些情绪,但人后,她终于受不了。

    心里翻滚的情绪需要宣泄,她突然蹲下来,抱头无声哽咽哭着。

    沈星哭了很久,大约有一刻多钟,她这才狠狠抹了脸上的泪水,站了起来。

    这次她步伐快了很多,走到妆台前,窗台临窗非常亮,她这时候才把从贾平房中找到的东西从怀里取出来。

    那是两枚小小的蜡丸,特制的,非常坚固,两头用特殊工艺牢牢挂上了一圈很小的褐色坚固麻线。

    沈星其实只需要一枚,拿两枚是为了备用。

    她坐下下来,对着妆镜,张开嘴巴,小心翼翼把那枚带麻线套子的蜡丸套进左边的大牙侧边,蜡丸在外侧。

    她闭上嘴巴,尝试用舌头微微一翻,那蜡丸就能翻到她的上下大牙中间的咬合面。

    嗯,是这样弄的没错了。

    沈星张开嘴巴,重新弄好,这般来回尝试了几次,确定没有问题了,她最好把它弄回最开始的样子套在牙齿外侧,就阖上了嘴巴。

    剩下的那枚备用蜡丸用不上,她把它踹怀里。

    镜中人双目泛红充血,满面的泪痕,看起来似乎很冷静,但眉目神态掩不住那种伤恸。

    沈星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她起身快步走到小书房里去,研磨提笔,铺了一叠信纸。

    她给裴玄素写信。

    提起笔杆,未写泪先流,一想起裴玄素,心口那种酸楚和梗痛难以言喻,难受得像快要死去一样。她不知道大姐心疾发作是什么感受的,但此刻大约也差不多了。

    沈星无声落泪,尽可能像平常一样的笔迹,给裴玄素写了一封信。

    她先是急切地道歉,为她先前的对峙。

    ——她真的不想的,但她没有任何办法。

    沈星是知道裴玄素母亲的死状和惨况的,她深深明白也理解他的恨意,所以她满心的愧疚,是她错了,是她的不对,两个人之前全是她的不好,她甚至不敢祈求他原谅的字眼。

    她只反覆道歉,说起大姐和外甥,小时候大姐的苍白和呵护,种种的艰难,请原谅她要去救大姐的。

    沈星竭力稳住情绪去写,但写着写着,根本控制不在。

    写到最后,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写了一句,“吾心悦于汝,永远如昔。盼汝长安,永永远远。”

    满腔爱意倾注笔下,这个男人,她真的真的很爱他啊。

    只可惜。

    沈星心里难受极了,她不是傻子,沈星知道,这次之后,两人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是的,她确实打算出城之后,就不再让景昌回来了,不管如何,让二姐二姐夫直接带着他走。

    她还能怎么办?

    裴玄素的人生不仅仅只有爱情。

    而她也是。

    沈星缓了一下之后,她心里明白这件事其实就是个脓包,既然存在,它早晚会被挑破的,无法避免。

    她恍然景昌的沉寂无声,不知何时起他很少来寻她,因为来找她很大几率会见到裴玄素。

    景昌在惶恐,日日夜夜不安。

    沈星一思及此,又想起裴玄素的立场和情感,她作为一个夹心人般存在,内疚心疼,又愧疚自责铺天盖地淹没她整个人,情感翻搅在一起,她整个人都被撕开成两半了。

    人活着真的太难了。

    但不管如何,不理景昌最后能不能成功离去,沈星心里很明白,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她和裴玄素之间已经出现了一道如鸿沟般的巨大的沟壑了。

    这件事情不管怎么解决,都只能走向两个极端,两人再也回不了从前了。

    她身上还流着景昌一样徐家的血脉,正常人会迁怒,可她是裴玄素相爱的人,他此刻大概憋着翻滚的情绪又膈应难受到了极致吧?

    沈星摇了摇头,她掩额闭眼,片刻之后,睁开,把写好的第三页信纸晾开,她提笔在下一页信纸上顿了一下,终究是刷刷地写起来了。

    对不起,你有其他生命之重;我也有。

    我绝对不会落入敌手,让别人用来要挟你和朝廷的。

    老刘的蜡丸,我已经带在身上了。

    所以你若收到什么信,切记不要相信,都是假的。

    当然,我很可能平安归来的。

    最后一句,“对不起,万万珍重”。

    相对于前面情感难以自抑,最后一段,简洁而短暂,把事情写明白就是了。

    沈星到了今时今日,已非吴下阿蒙了。

    她心里明白,这有可能是明太子诱她出城的阴谋;甚至当年高子文矫令暗阁,景昌领命,背后也不排除明太子的影子。

    这可能不是巧合。

    当然,当时肯定不会是针对她和裴玄素。但还有大姐和楚淳风在。

    沈星刚才套在牙齿外侧的蜡丸是剧毒。

    裴玄素必要时也需要死士,这蜡丸是老刘研发的,沈星见贾平他们在老刘的指导下操作过,她记得怎么用。

    其中回来正院拿兵刃换衣服什么的都是幌子,沈星最主要回来拿的,是这枚蜡丸。

    这一去有可能是永别。

    但她能不去吗?她不能,大姐多年如一日为他们苦苦支撑着,殚精竭虑筹谋,种种温柔的爱与艰难、痛苦和悲伤。

    亲情也是人世间无法取代的。

    大姐二姐景昌他们给予她十数年如一日的竭尽所能爱和保护,她回馈以同样深深的爱和不顾一切的奔赴营救。

    就算就此死去,沈星也不会后悔。

    只是思及裴玄素和先前的希冀以及甜蜜,她心里真的难受极了。

    曾经,沈星以为幸福美好就在她的前方,她只要一伸手,再勇敢地坚持一把,她就可以抓住它了。

    但其实到头来,她突然发现,原来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幸福和美好的生活从来没有靠近她,她的一切憧憬都不过是假的。

    沈星想着想着,她心里真的很难过,命运从来没打算放过她。她多么地努力,跑来跑去,结果发现自己还是在原点。

    那一瞬间,沈星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那段她再也不愿意想起的无助惶恐的记忆,心突然缩成一小团,过了这么多年,她依然排斥想起这段过去。

    这一刻,沈星真的很崩溃。

    她忍不住扔下笔,蜷缩在椅子上,用力抱住了自己。感觉自己还是那个弱小可怜的小女孩,从来未曾改变过。

    她真的恨明太子,为什么要操纵别人的人生,把这么多无辜的人拉进泥沼爬也爬不出来。

    她也无力于命运,这一瞬,她甚至有些心灰意冷。

    沈星抱着自己很久,秋季的正午,她穿得也不薄,但她却感觉到冷,孤孤单单,一个人的冷意。

    她怔怔盯著书桌上的一点,直到听到院内另一道地道门所在的倒座房出现的动静,徐芳邓呈讳等半院子人立即掉头往那边拥过去,紧接着从倒座房出来的十几个身穿禁卫普通甲胄但个个遒劲的中青男子。

    高邵槐等女帝的暗卫小队终于到了。

    沈星立即跳起来,她匆匆把晾干的信纸全部装进信封里,冲进隔间洗了脸,拿着信封直接开门走出去。

    院子里有留守的近卫,不过先前人手紧缺的原因,留下来都是年轻的小子。

    沈星拿着信,走到一个脸熟的十六七岁小子的面前,把信递给他,郑重说:“给裴玄素。”

    她声音还有些沙哑,眼白充血,但神情已经恢复平静了。

    把信交给对方后,她直接带着人,匆匆带头走了。

    ……

    沈星这边和张陵鉴联系密切,她带着人化整为零出城,圣山海那边并没有任何人可以察觉。

    但沈星联系张青、梁喜、何含玉及其他关系密切并确认没有问题的熟悉女官朋友们的时候,后者立即就调拨自己在别庄和府邸的人手借给她了,赵青还搞了炸药包等军用的物资,她以前掌着监察司,这些监察司都有私库据点备有,以备不时之需的。

    赵青是神熙女帝外甥女的关系,她开的权限很大,很多东西连严婕玉等人都是没有的。

    赵青几乎把所有需要的□□、炸药包等有可能用上的东西都给她配齐了。

    赵青和梁喜何含玉等人一听大怒,赵青也面露愤慨,梁喜她们简直破口大骂,都要和她一起去,但沈星劝住了。

    女官们作为裴玄素和投靠勋贵的纽带,现在很重要的,待在军中更合适,还是不要出去冒险了。

    赵青梁喜她们也知道,最终只得留下来了。

    但她们能派遣的可信人手,都全部交给她了。

    沈星很动容,有时候她转念想想,觉得自己这辈子也都值得了,虽命运愚弄她,但新的一辈子回来,她亲情爱情友情和心腹的手下全都有了。

    也算不枉此生了。

    在傍晚的时候,终于等到何含玉的人风尘仆仆赶来,沈云卿去放好了账册也折返跟着传讯汇合了,个中沈云卿发现的异常询问这些就不细说了,反正很快接受现实,所有人都一条心去救徐妙仪母子了。

    最后一波何含玉的人一到,他们立即就动身了。

    而这个时候,明太子这边已经明确得讯,沈星已经顺利出城了。

    明太子这边暗中窥视,他非常精准,命人盯着梁喜何含玉等和沈星等交往密切的女官,军中盯人不易,那就盯着她们的府邸别院。

    沈星如果出城筹集人手,她必会也只能找她人脉这边的人的。

    沈星他们非常小心谨慎,防范着呢,但这么多人进出门墙,总会留下一些动静痕迹的。

    两仪宫,升平殿。

    偌大的宫殿内,浓浓的药味刚刚开窗散去,明太子已经穿上的薄的银鼠皮毛斗篷,正半躺在窗畔的美人榻上,朱红槛窗推开小半扇,他冷冷抬目看着暮色残红,笼罩小半个皇城以及府邸民居檐瓦。

    由于没有张陵鉴的放水,明太子这边进出远没裴玄素那边方便,尤其现在,不管张陵鉴和裴玄素都盯得死死的。

    但先前明太子这边和张陵鉴协商后,是有一个进出城墙去往大军传令和处理外面事务的明面渠道的,另外还信鸽,人被钳制窥视难以动弹,但通信渠道却是通畅无阻的。

    徐景昌的顺利迅速进出东都城,现在让明太子更加确定无疑,张陵鉴已经倒戈了。

    明太子接过信报一看,眉目淬冰一般的冷。

    但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明太子蓦地坐起身:“很好。”

    沈星终于出去了。

    他问:“冯渊等人准备好了吗?”

    站在躺椅前肃然而立的人不少,张隆出列,“啪”一声拱手,肃声:“华乡伏牛岭郊道及冯渊等人业已准备妥当!!”

    绝对不会有任何纰漏!

    不管是沈星,抑或裴玄素,只要途径此地,都不可能逼避得过去。

    华乡和伏牛岭在京畿南的远郊,荒野的位置。

    比较接近玉山行宫那边,不过这么说不对,正确的说法是竭尽京畿南通往兰亭州的那个环山平原的大豁口。

    这个大豁口,是大批人车南出京畿的必经之道。

    而从京畿去往大豁口,也有好些必经之道。

    这个华乡伏牛岭就是其中一个。

    比起过去常年不在京城的裴玄素,还是自小长于宫墙的沈星,或者其他人,没有人任何人比明太子这边更熟悉南郊大豁口一带的地形了。

    因为明太子这边曾经私下摸索和改建玉山行宫和圣山海底下的地道和水道水闸,在这里很长很长的时间,他本人都来过多次。

    涉及运输、观察、留意望风等等的操作,所以这一带的地形简直是滚瓜烂熟。

    但这点却正好是被人所缺少的,因为大豁口地处远郊,谁没事儿跑去那边陌生地方熟悉地形呢?

    华乡伏牛岭是一个不起眼,地势特点不为人所知,非常非常利于伏击的。

    从京畿南门附近去往华乡伏牛岭,快马疾奔,大约耗时四个时辰左右。

    不管是沈星,还是裴玄素,哪怕后者身手佼佼随扈者众多又厉害,也必定会失陷。

    前者必被擒住!

    而后者,只有人来了,他必定被伏杀!!

    思及此,在场者都不禁一阵心潮起伏,现在沈星已经是肯定会往大豁口去了,他们不禁想得到更多,薛如庚说:“殿下,您说裴玄素会追出去吗?”

    在场的张隆秦岑等人立即看过去。

    其实在秦岑这样的武将和开国顶级勋贵二代看来,他其实觉得有点没把握的,秦岑妻妾不少,他没法理解这样的情感。

    明太子挑了挑眉,计划顺利,他难得阴黑转多云,心情好了一些,但这个问题吧?

    明太子想了一下,答案是不知道。

    明太子这辈子从没有遇上一个像沈星一样的人,他也没经历过爱情,先前固然根据裴玄素的性格有过一些大致猜想,但不管这个人还是这种感情都距他太过遥远了,变数太多,不好说。

    他先前的猜想,不过是根据一个同样被黑暗和泥沼层层包裹,永远不可能见到光明的人。如果遇上了一个这样掏心掏肺对他的人,会有什么反应,才大致猜度罢了。

    但现在另一头偏偏涉及了裴玄素的母亲的惨死了。

    谁知道这个人的份量能占多少呢?

    明太子皱了皱眉:“有可能去,但至少大半天后吧;但也有可能不去。谁知道呢?”

    明太子拧眉话罢,神色一敛,他眉宇中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凌厉,沉声吩咐:“传信冯渊等人,人午夜时分就到,绝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纰漏!”

    “必须生擒徐妙鸾!!”

    张隆薛如庚等人几分激动的神色一收,肃容沉声:“是!”

    ……

    从东都南门的近郊去往华乡伏牛岭一带,要四个时辰左右。

    从现在开始不吃不喝,快马疾驰不停,约莫午夜能到。

    深秋的暮色笼罩着,金乌渐沉,有一张暗黑大网无声张开。

    这个时候,裴玄素早就接到沈星那封信了。

    裴玄素去了皇宫一趟,处理了好些事情还有调整了神熙女帝懿阳宫的防卫,确定密不透风,他顿了良久,最终那双腿却像有自己意识似的,最终又回了齐国公府。

    他回到他的大书房内,狂风过境的一切已经整理完毕了,偌大的室内仿佛未曾经过他的泄愤,但裴玄素阴沉沉的脸色和胸臆间顶着的那些恨懑仍在。

    他坐在紫檀大书案后的太师椅上,夕阳西下,红彤彤的半面墙的窗,室内已经挑起了灯火,非常明亮。

    他沉着脸靠在椅背上,那封信就放在紫檀大书案,匆匆装封的信,没有写封皮,也没有蜡封,就这么半开了信封口子,但浅褐色的牛皮纸信封皮上,有两滴眼泪滴落晕染过又干透了泪痕。

    沈星非常克制了,尽量不让泪水战在信封和信纸上,但当时情感翻涌眼泪滂沱,少许难以避免,她也没有时间和情绪再写一封了。

    裴玄素脸色沉沉盯着那封信有一阵,他很想忽略掉它,但他终究突然起身,探手唰一下拿起来,薄唇紧抿把信纸狠狠抽出来展开。

    第一眼入目,那些愧疚惶然道歉,反覆地和他说对不起,眼泪滴把一些字的边缘都沾模糊,真情流露,她有多难受多自责,可以从这些字里行间轻易看出来。

    一刹那,抑制不住,裴玄素鼻端和眼眸突兀一阵的潮热,他的情感上得又急又快,几乎喷涌而出。

    他匆匆看过前面几页信,视线在第三页最后的“吾心悦于汝,永远如昔。盼汝长安,永永远远。”停顿了好半晌。

    他喉结急促上下滚动,吸气半晌,才唰地翻到最后一张信纸。

    最后一张信纸,只写了三分之一的短短一段话。

    裴玄素看了脸色陡然一变,他不禁紧紧攒住信纸,低骂了一声。

    裴玄素霍地站起来,狠狠地把信纸摔在桌子。

    他单手扣腰,急促在大书案后来走了多个来回。

    裴玄素紧紧咬着牙关,薄唇抿得死紧,神色甚至因情绪有些狰狞。

    徐景昌的事情还没结束呢。

    这件事情,他是绝对没法原谅!他是必定要杀了徐景昌为母亲兄长复仇的!

    而沈星肯定会阻拦,她必然打着让徐景昌出城离去的主意。

    裴玄素爱沈星吗?当然爱,他很爱很爱她,爱得过去都恨不能把心挖出来给她看般的爱。

    但有多爱,他就有多愤恨,看,这就是血缘的力量啊!沈星无条件站在徐景昌那边维护保护他!

    哪怕徐景昌是害他母亲如此的惨死的人直接动手人之一。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裴玄素甚至不能深想,他总是钻牛角尖般的往那个方向狠狠地想去,他甚至痛恨沈星为什么姓徐?那么美好的一个人,身上为什么会有徐家这种恶心的血脉!

    裴玄素恨不得沈星在就他面前,他要恶狠狠地摇晃她,恨声质问她。

    把她偏向徐家的所有东西都掏出来,让它们都不复存在!

    但这是不可能的。

    短时间内,裴玄素真的没法和沈星一如既往了。

    另外,徐景昌的事情还没有处理。

    他必须处理。

    哪怕两个人的情感就此鲜血淋漓。

    否则他觉得他对不起他黄泉路上的母亲。

    裴玄素恶狠狠把封皮也摔在大书案上,冯维和孙传廷送信进来后就一直立在书案前的两侧,他厉声:“马上派人去把她追回来!”

    “沈云卿徐景昌要去救只管让他们去,她不许去!”

    就算没有这封信,裴玄素也要立即遣人把沈星截回来了。

    裴玄素可不是什么酒囊饭袋,这么凑巧的时候,为什么那些孩子突然就找到沈星这里来讨差事?从而和赶赴东都城内急切求援的徐景昌碰了个正着。

    裴玄素可从来不相信什么凑巧。

    他中午把整个大书房狂风扫落叶般踹了一通之后,稍稍下了愤恨,他立即就下令去查。

    果然很快查出来了,那些孩子很积极很关注外面的事情和局势变化事真的,但前几天开始,就有个照顾洒扫的仆役怂恿他们,说他们长大了不如去讨差事。

    这个仆役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沈云卿徐景昌该去冒险救人就去,该去死也去死,可裴玄素不会让沈星去的。

    再如何愤懑伤心,一个大问题还未解决,但他当然要先把她截回来。

    算算时间借人召集人到现在时间差不多了,信也看完了,他立即厉声下令人去。

    冯维和孙传廷对视一眼,冯维有些什么想说,但他张了张嘴,最后重重呼了一口气,急忙掉头冲出去了。

    就剩孙传廷在室内。

    孙传廷是冯维三人中年级最大的,都快三十的人了,他年纪比裴玄素都还大些。

    孙传廷一向都比较寡言的,稳重可靠,但又比较安静的大男人。

    孙传廷有妻有子,他的妻子此刻还在昌州翘首盼着他,月月书信不断。

    对于感情和婚姻,他比没成亲的冯维以及妻子已经改嫁只留下孩子给父母带着的邓呈讳要深刻太多了,也有成算太多了。

    他无声深叹了口气,最终还是站出来,轻声对书案后叉腰低头站着阴沉脸不知想什么的裴玄素说:“夫人不会回来的。”

    亲姐外甥生死未卜,徐妙仪甚至很可能是最后一面了,几乎所有亲人和亲信全部去冒险救人,她怎么可能一个人回来呢?

    除非,您亲自去追,倒还有可能。

    裴玄素倏地抬头,那双凌厉的丹凤目锐利,他现在的气势在心情不虞的时候,连冯维孙传廷等一起长大走到今日的心腹都不敢捋虎须。

    但孙传廷壮着胆子继续说:“夫人,夫人也很难的。”他轻叹了口气。

    而且真不关沈星的事。

    只是迁怒……唉在所难免。

    而且后续,孙传廷想想心里就沉甸甸的。

    但后续这些都说早了,孙传廷看着裴玄素长大,他很清楚他的性子,裴玄素这会儿是没法过自己这一关了,除非他服软愿意退一步,否则这摊子很难收场。

    所以孙传廷很焦急,他想着先不管如何,赶紧先劝裴玄素马上出城去追沈星回来。

    沈星和裴玄素的经历,两人的感情刻骨铭心,不管徐景昌死不死,两人这辈子都是要纠缠在一起的。

    孙传廷很理解裴玄素的情感,但现在的局势千钧一发,有可能会出现的危险,他怕,裴玄素将来会后悔,

    有机会追悔还好,孙传廷就担心……怕追悔莫及。

    悔之晚矣。

    孙传廷旁观者清,他几乎百分百肯定,别人去是不可能把沈星追回来的。

    要裴玄素现在低这个头很难,但再难他也要劝。

    孙传廷喃喃:“就算您对夫人有迁怒,也功过相抵了。”

    是,这一关情感上是真的很难过去,但沈星对裴玄素,多好哇,一开始那毫无保留的帮助和救赎,几乎拯救了裴玄素整个生命轨迹。

    “至于徐景昌,”因为沈星,孙传廷终究对其客观理性一些,“唉,可恨该死,但终究也是个可怜人。”

    孙传廷深呼一口气,他撩袍单膝下跪,拱手低头,而后抬起脸:“主子,徐景昌其行可恶,但其情可悯,他是不知情奉命被利用的。要不,您给徐景昌应有的惩处,就不要取他性命罢。”

    劝裴玄素去追,也不是这么去了就行的。

    这件事情,终归得有个处置方案才行。

    裴玄素就这么去了,难道把沈星绑回来吗?将来呢?杀了徐景昌后,又或许徐家在营救徐妙仪母子的期间死了人,以后夫妻还做不做?

    现在事情是撞在一块了,想要最好的解决它并且没有后患,亟待拿出一个真正的方案来了。

    这件事其实没什么法子能解决的,只能徐景昌等人奉命行事,是有人假传诏令利用了他们,如果不涉及个人情感的话,按律去惩罪的话,他们也罪不至死的。

    只能裴玄素去稍退一步,这个死结才有可能全部打开,有一个好的结果。

    孙传廷心里很焦急,但他说得已经够多了,他不敢看裴玄素脸色,低头俯首,无声起身,站到一边去了。

    孙传廷确实非常了解裴玄素,害母之仇,尤其曹夫人死得是那么地惨,还有那么多他父亲的心腹近卫们。

    要裴玄素这么快想通去理智惩处,去退一步谅解,几乎是不可能的是。

    他确实是打算,派人硬捉拿沈星回来。

    可裴玄素没有增派人手,沈星可能回来吗?

    她大姐就此去死,倘若其他的亲人因这次殒命,她可能这辈子都原谅不了被迫苟且偷生的自己。

    唯有裴玄素增派人手,让营救行动不会失败,保护她,甚至陪同她一起去。

    去追回沈星这件事上才会有一个好的结局。

    外面冯维在急促奔跑,急切地安排人,甚至有人匆匆跑回他们轮值住的大房间里,把涂了迷药的飞针和巾帕都取出来备用。

    他们明知道结果可能麻烦,但当务之急必须先把沈星带回来。

    其实所有人都看得明明白白的,裴玄素对沈星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况且这件事情真的和沈星没什么关系的。

    督主已经下令高邵槐了,徐景昌将会被杀死,也不知道这件事会演变成怎么样?

    但不管如何,裴玄素是绝对不可能放手沈星。

    两人风雨携手偎依,那么难那么艰辛才走到今时今日,怎么可能放得开手?

    不少人心里在咒骂着这该死明太子,还有这个该死的局势,所有事情都撞在一起了。他们心里很隐忧接下来会发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遗憾事情。

    但不管如何,他们能做的是,得赶紧把夫人带回来。

    个个都很焦急,怕沈星出个什么事,到时候连回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他们督主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该是真正悲恸的一生了。

    冯维简直急疯了,他给孙传廷使了个眼色,让对方在里面劝人,他在外面急忙安排人手,甚至忖度着,下了好几个僭越的小命令。

    大家奔走着,应和声,脚步声,纷杂一片。

    孙传廷一语毕,裴玄素头脑嗡一声,他不可抑制抬起头,死死盯着孙传廷。

    孙传廷不敢抬眼,微微垂首,退到一边去了。

    裴玄素不禁紧攒住拳,外面的动静他也听见了,他多聪明的人,几乎秒懂了冯维等人的情绪。

    一想到沈星可能出事,他心脏霎时紧缩成一小团,又梗又痛,整个人一阵不可抑制的战栗。

    和沈星这辈子怨怼不再相合,也不是他能够承受的。

    可是!要他退一步去谅解这件事,谅解徐景昌,他真的做不到啊!

    母亲垂死的一幕,阴云盖顶淫雨霏霏的苍凉,他徒手挖劈了指甲,挖得双手血淋淋,终于找到了那卷包裹着她的破草席。

    湿透了,被拉出来,草席散开,露出披头散发赤身果体慢慢施虐青紫痕迹的尸身,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灰云盘旋悲雨弥漫的天空,死不瞑目。

    他痛苦跪地,悲恸大哭,抱着她离开了尸堆,用手挖,用沈星递过来的树杈刨,挖了一个湿透的土坑,把她埋葬。

    她那双和他一模一样的漂亮丹凤眼,永远被草席和黄土覆盖,他再也看不见了。

    裴玄素只要一想起那一幕,铺天盖地的悲伤难以自抑。

    他知道徐景昌是奉命行事,是被矫令利用的,他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此刻孙传廷跪地诚恳谏言,字字句句拳拳忠诚和隐藏的急切关怀,他心里也很清楚明白。

    他知道孙传廷这个提议,是最好的办法,是解开这个死结的唯一办法。

    但他真的做不到啊!

    他真的没有办法张嘴去表达自己谅解徐景昌,更没有办法做到去派人营救那该死的徐家人啊!

    尤其那还是明太子弟弟的妻子以及后者和徐家女生的孩子。

    裴玄素紧紧攒着双拳,这一刻手背青筋暴突,真的快难受死他了。

    裴玄素往后退了一步,他情绪剧烈起伏之下,都没在意身后的檀木大书架和木桁,生生往那边一撞,直接把木桁都撞翻在地,重重地磕了他的左边额头一下。

    可正在这个时候,左额一痛,这位置的底部和后脑像被人重重抓了一把的,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突然灌进了他的脑海,一刹充斥满满,倏地翻转了起来。

    在裴玄素情绪最剧烈起伏一刹,他突然看遍了“那人”一生最后悔的事情。

    第146章

    这是一个悲伤逆流成河的故事。

    那个叫裴玄素的阉人,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沈星前生要答应嫁给姐夫当继后之前,她曾经迟疑过。

    她本来不应该犹豫的,毕竟也不是真当夫妻,姐夫需要一个皇后,他不是强悍的明德帝,他也少了天然的名分,当年朝堂局势比如今还要复杂太多了,甚至帝党派内部也有人蠢蠢欲动,形势压力大得扛不住,他要保住此生仅一妻和独子的名分利益,不想妥协,只能堵住这个口子。

    而徐家只剩下两个人,姨甥两人算得上互相偎依,她占了这个位置,正好名正言顺保护和教养外甥。

    可她为什么迟疑呢?

    她这个事情提出来和考虑的期间,她总是想起那抹艳红身影,那个她闯进齐国公府苦求他端坐上首俯首看着,她跌撞好不容易把他从靖陵背下了山,那个冷嘲热讽说她没用,但腿骨接好了之后,却把她护在羽翼下的阉人。

    虽然两人后来因为董道登之死闹掰了,但后来渐渐有些线索出来了,应该不是她,是明德帝算计的,他抿着唇说了句类似道歉的话,她就原谅他了。

    两人当时两个阵营,就这么不远不近不咸不淡地相处下来,貌似不特别好也不特别坏。但其实,当初被他保护的那段时光,是弥足珍贵的,她刚刚出来,紧张彷徨,是那段时间给她喘了一口气,勉强适应了之后的环境。

    所以,那个人也是特别的。

    他嘴巴坏,脾气也坏,经常阴郁沉沉的,但她却始终念着他的好。后来到了新一辈子,沈星才想明白,自己那时候偷偷暗恋过他。

    可当时的沈星并不那么清楚,长于永巷宫墙,来来去去都是太监嬷嬷,她没有半个女性长辈引导,也没和半对正常的男女夫妻或情侣长期相处过。

    她懵懵,她似懂非懂。

    她本来应该答应姐夫的,可是她却迟疑了,总是想起那抹艳红阴郁的身影,他的毒舌嘲讽,他的事后保护,他虽然经常不耐烦,却教会了她不少东西。

    他虽然冷漠凌厉,但却是背负血海深仇的缘故。

    沈星最后给他送了一封信,借口有个东西要还给他,约定在两人曾经相约见过一次的那个郊野小亭见面。

    怕被人知道,那个小亭子很偏僻,在陈乡驿道的一条黄土小岔道旁边,供挑夫和农人歇息用的。

    她一个人跑到那个小亭子里,连徐芳他们都不知道她去哪了,她一个人在寒冬的大雪后,傻傻等了两天。

    她不知道自己等什么?她等的其实不只一个人,但她当时自己都不明白。她第一次鼓起勇气做出这样的可以说得上不可思议的事情,第一次翘首等待过一个人。

    那两个日夜,寒风雪吹,她又冷又饿,路过的挑夫小摊贩在入夜的时候都跑光了,她啃着硬邦邦的冷饼子,夜晚心里其实是有些害怕的,但她一点都没想过走,她蜷缩在小亭角落过了一夜,第二天翘首看着东都城的方向。

    最终安安静静的。

    那人没有来。

    她那种期待紧张的心情渐渐没有了,就像一盆不知名炭火在躁动辟啪过,最终被冷风和雪沫所覆盖,变成失落无声的样子。

    第二个夜晚过去了,太阳升起来,她突然很丧,无声哭了一场,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哭什么,但她就是流眼泪了。哭完之后,又跑了,跑回去,好像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门心思做最正确的事情。

    可裴玄素为什么没来呢?

    因为他终于得到了母亲和哥哥当年为什么没有被接走,父亲遣出那队人无故失踪的线索。

    影影绰绰,竟指向暗阁徐景昌带的小队。

    那一刹的阴沉暴怒,他直接把那张字条撕成粉碎,亲自带人去查去审讯了。

    但幸好,审讯出来,徐景昌的小队嫌疑去了不少,更有可能是另一个小队。

    他又突然生出一种欢喜。

    可紧接着,不等他约她见面,新帝颁下诏书,立后的人选让他难以置信。

    再后来,他发现她和新帝是假夫妻,她还是处子之身,他心里其实很高兴。

    那是他冷沉阴郁的人生中,难得的一丝喜悦和阳光。

    可偏偏,龙江接人失踪事件的深查突然急转弯,在他猝不及防之下,查实了竟真是最开始的徐景昌小队。

    他暴怒之下,一个巴掌打碎了两人再续前缘的可能。

    那一天昏暗的林帐边缘,她捂着脸,惊慌失措,让他立即就知道,其实她也是有些蛛丝马迹猜测这件事的。

    面对冷若冰霜杀意凌厉的这个男人,她哆嗦着,连问都不敢问出口。

    他也没有说。

    自此两人关系降至冰点,很长很长时间如同陌路。

    直到后来,两人就这么碰上了,她最终还不忍,帮着他一次,有点笨拙又仓促,她还慌忙抹掉尾巴走了,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但裴玄素根本就用不上她忙,她也没能瞒得住他。

    那时候他真的恨极了,本来一片冷戾阴沉的冰封心湖,又因为她这个小动作平地再起波澜!

    偏偏这个人啊,她对旁人也很好。

    他恨极了,把所有东西都掀翻了,痛骂她。

    可命运最终还将两人牵扯在一起的。

    圣山海行宫大宴的那半个夜晚,他中了药,而她被下了药送到他怀里。在那个黑魆魆的夜晚,那个云鬓花颜目露惊惶的美貌少女,他强势抚遍她的全身,用手破了她的身,耳鬓厮磨和急促呼吸的僵硬咬牙中,压抑的情感终于轰然大破,奔涌而出,在胸臆间彻彻底底翻搅在一起。

    他想,她救过他两次,他就勉强不把这件事情牵扯到她头上好了。

    其实阉人裴玄素这一生,遇上过两次可以和她真正携手交心的机会,一次是他不知情的小亭字条;一次是这一次。

    可他控制不住情感,勉强说服了自己,但他那时候那个病况和境况,却始终没有办法彻底揭过这件事。

    心里始终有一点硌着,时不时刺一下,恨她身上徐家的血,觉得自己不孝至极。

    偏偏越挣扎越沉沦。

    她真是个很美好很柔软的姑娘。

    其实前生那个裴玄素的阴晴不定喜怒难测,不仅仅只有生病,心里这个坎一直没能真正过去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他真的真的很爱她,可他的性子如此执拗阴沉,他一边抵御着心中芥蒂,一边强压着把当年算计徐家的人都根除了,就是不愿意她留有遗憾。

    可偏偏两人已经错过了真正携手的机会,立场从小皇帝登基那边,变得矛盾越来越多越尖锐。

    两人的关系一度要滑向深渊,他在他的病中艰难挣扎着。

    裴玄素最后是什么时候彻底原谅了这件事以及除了徐景昌以外的其余徐家人的呢?

    是当他摄政掌权,将要把张陵鉴都彻底斗败,高子文郑密等人已经被他斩于马下之际。

    他竟然知道了,他的挣扎和大部分的情感艰难,都源自于明德帝这个贱人的刻意安排。

    ——当年徐景昌小队接到这个人任务,并非高子文随意安排的,而是明太子示意让徐景昌去的。

    那个一心想试图挣扎出暗阁这个泥沼的少年,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惨剧,除非他跟着明太子所有安排顺着去走,他一旦有自己的思想和异议,他几乎可以说兜兜转转总会走上死路。

    徐景昌如何,裴玄素不管,不管如何,徐景昌就是那个带队杀戮的人,他依然对这个人冰冷厌憎不改,哪怕对方早已经是个死人。

    死者已矣,生者犹在。

    这些年的沉沦溺恋之中,其实他渐渐把心中那个坎过了很多了。

    最后给他一记迎头重击的是,这件事情,其实明太子刻意安排的——他知悉徐景昌小队的事。

    两辈子交错,上辈子的裴玄素更加艰难坎坷,他其实错过了找那个老翁的时间点。这个人,最终被明太子拿在手里了。明德帝感觉身体每况愈下,他把想到的事情都篦一遍,查漏补缺,于是就把这个老翁篦出来了。

    明德帝临终遗言,吩咐高子文几个心腹,假若他驾崩后,一旦楚淳风坚持要娶沈星,就把这个线索放出去。

    永远身处黑暗的人,才对别人的阳光最为敏感,两辈子都是明太子最先嗅到裴玄素的情感趋向。明太子下手快准狠,重重地斩断了裴玄素和沈星相爱的可能,给楚淳风解决隐患。

    虽然,不管两者和现实都有些区别,但不得不说,这个事情,真的给裴玄素制造了半生的遗憾。

    他痛苦,他艰难,他挣扎又相爱沉沦,和沈星渐行渐远,却最终发现,这一切都是别人算计的。

    他在多年之后的一个雪夜,疾驰而过那个郊野,突然想起了她和他曾经约见的小亭和那个纸条,他突然勒住马,愣愣看着,忆起当初,他才恍然,当时接到线索消息暴怒之前,他是想去小亭的,想去追她,因为当时他知道新帝不得不妥协立后,他隐有所感,生出一种急切的担心。

    ……

    在上帝视角,这是一个阴差阳错缘悭一面的故事。

    但在这强灌进来的记忆里,那个人的第一视角的情感了,却是一个极其悲伤的故事。

    他可能此生,都不会遇上一个比曾经的她更真挚的女孩子。

    他驻马愣愣站在雪地,北风吹簌簌的雪沫,他茫然又隐有所觉,心脏像被人死死抓住般难受。

    可错过终究是错过了。

    而他连追悔的机会都没有。

    他那个时候,已经知晓了沈星的童年,那个无助彷徨又可怜柔软的小女孩,心疼得无以复加。

    可他已经彻底错失贴近她的心,还有治愈她的机会。

    她茫然,孤孑,蹁跹而行。

    两人矛盾重重,她竖起了满身的尖刺。

    他第一爱上一个人,在那样狼狈不堪的绝望谷地,他笨拙的爱,性情大变面目全非的自己。

    他中了别人的算计,他处理不好自己的情感,他的病和阴郁。突然之间,雪夜郊野,曾经以为眼睛干涸不会掉下一滴泪的男人,他突然落下了眼泪。

    雪夜,无声,哽咽,两行热泪无声而下。

    这个男人,永远不知道自己错失了什么。

    沈星小拇指有个冻疮,年年月月发痒生痛,可不知何时何候它消失不见了。

    而那个男人,直到死的一个,他都没能找到机会告诉她。

    你当初的猜测是对的。

    我介怀了很多年,耿耿于怀,始终跨不过去。

    等我终于想通了,原谅了被迁怒的你,原谅了除徐景昌外的其他徐家人。

    可是我再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提起这个话题,告诉你。

    我以为我还有一辈子,我可以慢慢找。

    可不曾想我的生命如此短暂。

    直到我死的一刻,我都没能告诉你。

    如果有来生,我盼望我能稍微好一点,至少不要残缺,只要好那么一点,我就不会病得那么重,我就不会中别人的计,我们可以吵架解决这个问题,我可以追求你,我可以和你相爱,我们可以携手走过各个难关,我也可以治愈无助可怜的你。

    当他不得不将那封绝笔信投入火盆中,看着火焰腾起,慢慢吞噬信封。

    当他躺在坚硬城头的血泊中,胸口硬物钝痛和不断失血的冰冷,他费力望了她离去的方向一眼,灰濛濛硝烟滚滚的天,他视野模糊中,最后在天空看到的她年少时那张浅笑嫣然的脸,有些腼腆,但柔美到极致。

    那一刻,他心脏炸裂般,疼痛悲伤到极了。

    ……

    短短数十息,灌顶一般,无数记忆画面在翻飞,最终停顿在那个雪天驻马的夜晚。

    风吹扑簌簌,那个茅草小亭在风中飞起一点点草屑,清冷,寂静,又清晰。

    那种悲恸的情感几乎一下子搠中了裴玄素的心!

    偌大的中路大书房,残阳如血一般照在西边墙上的一大排隔扇窗上,外面冯维和贾平他们焦急的奔跑和吩咐声。

    裴玄素捂住被木桁重重砸下的左额角,他恨声:“明太子!明太子!楚明笙!!”

    “你该死——”

    他恨极了,暴怒厉声,那种情感依然紧紧抓住他的心脏,痛得裴玄素想弯腰捂住自己的心脏。

    他最终还是这么做了,因为太痛了。

    裴玄素此时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这一次,必定又是那个该死的明太子在算计他的感情。

    这样说来,几乎百分百可以肯定,明太子必然会有伏击!

    他一下焦急起来了。

    那个人已经用生命和悲剧诠释,经过漫长时光煎熬,他最终会后悔,他最终会不抵自己的感情,也最终会退这一步。

    裴玄素阅读过那人记忆和情感,他甚至有种已经走完了这很多年,最终选择释怀的感觉。

    只可惜那人已经没法挽回了,他错失太多再也无法弥补了。

    裴玄素绝不允许自己这样。

    他一下子急切起来了。

    心口那道关,因为那人的心路历程陡然一松,他一下子就迈过去了。他其实是很害怕的,哪怕没有知道明太子算计之前,他生怕沈星真的出了什么事?那他这辈子就该完了。

    她没了,他复完仇之后,他再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这个念头一下子如大浪潮汐,他一下子恐慌了起来。

    孙传廷吓了一跳,急忙冲上来扶他,裴玄素一撑窗沿站直,他抬头,和孙传廷对视了一眼。

    这一刻,孙传廷看到他蹙眉,那双漂亮凌厉的丹凤目中仿佛火花爆溅般的梗亮,一种极度急切蕴藏在他的眼睛里。

    裴玄素一把推开孙传廷,离弦地箭般往外冲,绕过偌大的书案,一把推开房门!

    “彭”一声巨响,冯维等人急忙回头看。

    裴玄素站在高高的门槛之后,赭色的隔扇,他天青色蟒袍袍脚在急促拂动。

    他喘息非常急,强自冷静,略略忖度,快速点齐了除必要留驻外的所有人手,掉头带着人就往地道冲。

    去他娘的徐家人!

    他好不容易才和沈星走到今时今日,他绝对不能因为并非她的错误而让两人后半生磕磕绊绊甚至饮恨终身!

    裴玄素一念闪过今生还活着的徐景昌,他咬了咬牙关,最终还是拿定了一个主意。

    裴玄素一把将蟒袍外衣扯下,掷下地上,飞快披上另一件外衣就带人冲出了地道。

    满腔情绪,如同井喷一般。

    第147章

    今天风很大,傍晚快入夜的时候,乌云滚滚自东而来,要下雨的样子,偏偏西边一隅残阳似暗红锈铁,就像快要彻底干涸的血泊色泽一样。

    沈星聚拢了所有人手全部到位,他们立即快速出门往各处存马的地方而去,飞快牵着缰绳而出,翻身上马。

    沈星沈云卿等也是。

    沈云卿心里沉甸甸的,她已经知悉事情始末了,从客店据点半旧的快步而出,她抬头往了天空看天色一眼,心里不禁狠狠地低咒一声,这该死的老天!

    她方才已经示意徐亨去缠着景昌了,徐亨徐醇正拿着特制的□□在那头询问景昌要怎么用。

    徐景昌在暗阁多年,多年来为帝王刀俎风里来雨里去生死一线,各种复杂兵刃暗器不过基本功。他一直低着头沉默跟着沈星,这会被绊住在那边,打起精神,立即接过□□,给徐亨他们演示低声解释起来,旁边几个人见状也围拢过去。

    人不少,但透过罅隙,依然能看见他的动作,那双本该是国公嫡长公子的一双手,掌心粗糙手背细碎伤痕,满满皆是风霜之色。

    沈云卿看着心里难受,但她也也顾不上想这些,她抓紧机会低声对沈星说:“景昌的事怎么办?”

    沈星早就想好了,她也低声回道:“趁乱劈晕,让徐亨和芳叔他们先带他离开现场。等完事以后,你们就带他走。”

    沈云卿深呼一口气,急忙问:“那你呢?”

    姐妹两人在这残阳如血暮色乌云之际的客店门前,也是一脸风尘仆仆,沈云卿也很担心沈星,娇小的少女一身紧身胡服看起来十分坚韧,貌似也平静,但她双眼尽是血丝,这是剧烈哭泣后没法用冷水或冰敷掉的东西。

    沈星看起来很坚强的样子,但她这种紧绷的坚强的外表下,总给人一种玻璃一样一触被打碎的晶莹脆弱感觉。

    让沈云卿无计可施之下,真的恨极了这贼老天。

    我?

    沈星其实也想好了:“我回去。”

    胸臆之间有情绪翻涌,沈星竭力忍下,她用能表现出来的最平静语气,还勉强笑了一下,看起来有些轻松的样子,轻声说:“若是……那我就来找你们。咱们还用黄乡的小铺子那个渠道联系,不过我大约会几年之后,咱们才好再见面了。”

    不然,她担心裴玄素会循着她,找到景昌。

    实在没办法,他原谅不了她,他们没办法过下去了,沈星只能离开。

    等几年之后,她去找二姐景昌他们,那就是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了。

    沈星一刹想到这里,心脏像裂开一样,难受得她快死了,她紧紧捏着拳,才忍过这一波情绪。

    沈云卿一直听着,她最后点点头,低声应了一声,“好。”

    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这样了。

    沈云卿深深吸了一口气,又侧头望了一眼徐景昌,徐景昌已经教好大家了,正脱身快步往这边走来。

    看着他那张年轻郁沉但神似他去世大哥和大伯父的面庞,沈云卿也用力握了一下拳。

    她心里已经在模拟现场和思索具体计划了。徐家不能再减员了,而且景昌是他们徐家唯一的男丁后裔了。她和沈星已经安排了人到时去接沈爹。但沈爹肯定不会再婚。

    沈星不知道,沈云卿已经飞鸽传书陈同鉴,账册她肯定会给裴玄素的,但必要时她不得不拿来当个道具,来换景昌。

    没办法,这人活着真难啊!

    一行人的马匹直接拴在客店的大院子里,纷纷快步过去解下,一翻身就骑了上去。

    “走!”

    “这一次,大家都要小心。”

    沈星扯过缰绳,和沈云卿先后对大家简短说了两句,阴云和残阳下,她挺直脊梁扯着缰坐在马鞍上,又瞥了一直至少有两个人在景昌身边不远的女帝暗卫高邵槐等青中年,她什么都没说,余光瞥一眼收回视线,一扯马缰掉头率先冲出客店侧面:“驾!”

    清叱一声,身后喝马此起彼伏,马蹄声大作,隆隆自侧门绕后巷往南边狂奔而去。

    这一路,他们将不吃不喝一路策马疾驰,沿途会换马,但人不会歇,争取在午夜之前抵达兰亭州的上义庄。

    沈星既然藏了蜡丸,那她当然是有考虑过伏击的相关可能性的,所以分了好几路人,她反覆叮嘱大家一定要小心注意,尤其在走在最前面的人。

    忙忙碌碌,很紧张,新的情绪和思维本应覆盖大半原来的心情,但唯有沈星知道,并没有。

    那种悲伤和难受一直笼在她心里,始终挥之不去。

    纵马疾速飞驰,她抑制不住想了很多很多。

    想到上午才和她耳鬓厮磨过甜蜜过的裴玄素,她心像刀割一样痛得难受。

    铺面的呼呼的尘风已经染上了一种带着土腥味道的潮意,黄土官道飞沙走石,像咆哮一般的风声。

    她终于忍不住回了一次头,远远的,恢宏巍峨的灰黑色东都城墙一如往昔,还是那么壮阔繁庶。

    身侧人车马走络绎不绝,再紧张的氛围也少不了继续生存和觉得不怕的大小商队和农人挑夫。

    这座繁华都城,宏伟如昔,见证了无数人的辉煌,也包括了她的父祖先人。

    只是可惜,它的繁华和幸福从来不属于她。

    从她出生以来,她并没有在这座很多人心醉神往的城池里头得到多少欢乐。饶是她过去和稚年总是认为自己很幸福,但现在她长大了面对现实,她不得不承认,那些所谓的幸福其实只是自欺欺人,宫里宫外的徐家人没一个是幸福了。

    连人身都不自由,为奴为婢,不过苦中取蜜,又如何称得上真幸福。

    她两辈子,能称得上甜蜜开心的真的不多。

    大概只有家人得救在望,她和裴玄素这辈子在一起偎依和相恋的那些时光能称得上甜蜜开心吧。

    可惜又要失去了。

    这座恢宏的城池啊,她虽出生于此,但这里却始终撑不了她的家。

    沈星心脏一阵梗痛,她抑制不住,眼泪脱眶而出,她急忙甩回头不让后面的人发现。

    泪珠在夜色中甩出一个弧度,像破碎的琉璃,被狂风催得纷飞四散,摔落在黄土地上。

    ……

    入夜的时候,一阵阵邪风滚滚低刮着,连天空的阴云都吹散了很多。

    东都百姓胆子大多都大,毕竟天子脚下见证顶层风云和菜市人头滚滚的,玉岭距离太远,很多人就不很当一回事儿了,也就毗邻如今东西郊两座大军营的百姓能从越来越紧绷的氛围窥见一二,越发胆战心惊了起来。

    但饶是如此,这一阵阵的飞沙走石的风都让很多百姓大呼邪乎。风凭时势,很多人都不禁交口议论,难道这局势又要大变了。

    确实是的。

    并且就在这几天内。

    但这个事情不会有人去广而告之,闷雷滚滚一般的局势之下,很多东西都已经一触即发。

    而在这个时候,裴玄素也不会去注意那些市井流言、

    他已经出了城,连一双精绣蟒纹的黑色官靴和蟒纹中衣都顾不上换下,头顶发冠扯下一掷,直接插上一支发簪,就出来了。

    风尘滚滚,正如他和沈星走过来的路。

    他被风和土铺面,一把回来冯维急忙呈上来的挡尘巾,这样古怪的天气,让他心里焦急之情井喷一般,一翻身上马,立即一夹马腹飙了出去,往沈星方向狂追而去。

    他最终在东都往南五十里的萍乡郊野驿道的古亭边追上沈星的。

    此时已经月上树梢,风依然没停,但为了不被人测准路径,沈星没有带人全部走官道,此刻正在沿着官道不远的郊野率着其中一队人飞奔。

    忽转过一个大弯,前方溪水跳动,她正要一提马缰飞跃而过之时,高邵槐邓呈讳等人耳朵最尖,几乎是同一时间第一回头的,邓呈讳听到马蹄声一刹,心里霎时一阵狂喜。

    紧接着是徐景昌、徐芳徐亨等人也听见了。

    跑在最前面的沈星也听见了。

    后方狂暴纷杂的大队马蹄往他们这个方向狂奔急追,穿过官道,拐过民房,往这边的荒草郊野飓风一般的冲扫了过来。

    茫茫的原野,黑乎乎的天,沈星一愣,她和二姐沈云卿是并驾其驱的,在东都界内、这样的情况下、了解他们的行进路径、这样的明目张胆,其实听到马蹄一刹那,姐妹俩都同时想到了什么。

    但根本不敢置信。

    沈星甚至不敢第一时间回头,沈云卿立即就掉头了,她“啊”了一声。

    其实也就是很短暂的时间,沈星的马被她一扯缰绳,提起的两蹄沓沓落回溪边,她蓦地回头望去。

    只见漫漫原野,远处乡镇官道民房的黑影和点点灯光,月夜下,一个男人率着隆隆的马队,他的身姿挺拔颀长,马上矫健而英姿勃发,风和尘土扬起他的衣袂猎猎翻飞。

    这个男人,哪怕是黑夜中看不清面庞,仅仅一个轮廓,众人众马,他都永远是一回首的目光焦点。

    那凌驾于所有人的身姿和气势。

    他率马队猎猎踏过滚滚黄尘而来,前方的队伍不禁全部勒停,徐芳徐景昌邓呈讳张合等等人,挡在沈星面前的所有人,大家都有意识地,立即一扯马缰往两边分开,把沈星面前露出大片空地来。

    月夜下,裴玄素狂追一路,一直快马冲到沈星马前的三丈,他一提马缰,整个队伍疾驰的膘马都长嘶一声,人立而起,两蹄重重落在原野的地上。

    裴玄素骑术了得,是最快抵达,最快控制胯下骏马的。

    淡淡的月光下,沈星风尘仆仆,她头发又些微散碎,正落在她的侧脸边上,努力挺直脊梁坐在马背上,但她看着小小的,难掩疲惫风尘。她正愣愣的,一瞬不瞬看着他。

    她目中下一瞬涌出泪意,她强忍着,不可置信看着他。

    裴玄素喘息很粗,他甚至有些怒发冲冠,一勒停马,和她相隔数丈对视了一会,他怒声:“明太子有伏击!你还去什么?!”

    “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怒喊,只是说到最后一句,那种私人情感中的恼怒和生气又出来了。

    看得沈云卿都不禁惊讶。

    裴玄素这人,向来都是高高在上冰冷深沉又漠然的,难以窥视,阉人和他们本来就有一些不一样的陌生,饶是对方以前客客气气,也感觉不到多少亲近。

    曾经沈云卿偷偷担心过,这么冷这么狠的男人,怎么谈恋爱?她总担心小妹在这段关系处于被压制的下风,因为家里委屈求全过,天天吃亏。

    陈同鉴说她杞人忧天,再冷的男人也有热的时候,星星那么柔软那么好,谁不疼她?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在外冷,在家未必冷。让她千万别多问。

    沈云卿左思右想,只有闭嘴了,但心里还是忧心忡忡的。

    这一次,这里绝大部分的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裴玄素激烈的情感流露以及两人的相处方式。

    真的让沈云卿等人都不禁讶异和惊叹了。

    裴玄素气得狠狠甩了一下空鞭,恶狠狠地怒声骂沈星,那个咬牙切齿的样子,沈星眼泪却哗一下下来了。

    她翻身下马,甚至还踩到石头趔趄了一下,她扔了马缰,向这个男人狂奔而去!

    ——沈星已经看到了,他不仅仅身后大批的人手,甚至后方还有好几股,为了没那么引人注目,隐在后方的远远未倒伏的枯黄长草和镇甸的巷口之内。

    她一下子眼泪滂沱,裴玄素能追来,其实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

    月夜下,坑洼的野地,狂奔勒停马群的喷气声,她不顾一切,冲他飞奔而去。

    裴玄素有一瞬眼眶也热了,他重重喘息着,一翻身也下马,冲她疾步而去。

    两人都跑起来,重重拥抱在一起!

    这一下,情绪翻涌得无以复加。

    裴玄素咬着牙关,紧紧抱着沈星,他感受到她的汹涌的泪意,他也闭目强忍了一阵,才勉强压下了那汹涌的情绪。

    片刻,裴玄素才低下头,他稍稍分开两人的上半身,她抬起一张满面动容泪痕却努力睁大杏眼看着的脸。

    月夜下,她的五官面庞是那样的清晰,那双充斥了血丝的大眼睛依然可以窥见她先前的哭泣。

    裴玄素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冰凉坚硬的大拇指玉扳指以及他滚烫火热的掌心对比是那样的强烈。

    他沙哑低声:“我爱你,很爱很爱,比爱我自己还在。”

    “我不想悔之晚矣。”

    “一辈子太短暂,我发现我一瞬一刻都不想浪费。”

    突然浮起这个信念,就这么算算,一辈子哪怕古稀花甲,也不过六七十,他都已经二十多了,尽算也不过相守相恋一万多个日夜。

    而一个月,就占了三十天。

    还算成天,竟是那么地少,让人都不禁生出一种焦急来。

    真的太少太少,少得让他一天都不想浪费。

    裴玄素终究是理智和好的情感占据了上风,徐景昌就在他左斜前方,他一眼都不想看这个人,他只看着沈星,哑声肃容对她说:“我不会迁怒其他徐家人。但我会对他做出应有的惩处,包括身体上面的,我会废了他,但我不会要他的命。好不好?”

    裴玄素咬着牙关说的这番话,说出口的时候,身体都不禁战栗了片刻。

    沈星拚命点头,她简直不敢相信,裴玄素会退到这种程度,这么快。

    大家都已经纷纷下马了,裴玄素下马后没人还在马上,徐景昌沉默站在后面,低着头,他倏地抬起,泪流满面,不可置信。

    浑身战栗片刻,徐景昌无声俯身,双膝着地,冲裴玄素方向无声磕了个头,深深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停留了很久很久,泪水滴滴答答落在黑夜里枯黄的草泥地上。

    沈星眼泪决堤,裴玄素眼睛也湿了,两人都喉头一阵发哽,重重地拥抱在一起!

    沈星有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她良久,才沙哑:“裴玄素,裴玄素!裴玄素,……”

    裴玄素仰头,深吸一口气,眼泪顺着鬓边滑下两行,他也哑声应道:“我在,我在,……”

    我永远都在。

    他用下颚贴着沈星的发顶,紧紧抱着她。

    裴玄素这个方向正对着一弯银白色的弦月,他看着那抹在积云中倔强露头的月色,他心里无声说道,这个女孩,救了他母亲的两个儿子,尤其是母亲半生爱逾生命的哥哥裴裴明恭。

    给予了他们新生。

    其实也真不关她的事,她就是个可怜的女孩子。

    真的很难很侥幸,他和哥哥能遇上她,还有沈爹。

    裴玄素想,曹夫人在天之灵,看在两个儿子尤其是裴明恭的份上,肯定不会怪她的。而徐景昌,看在她的恩德上,勉为其难也能揭过去吧?

    毕竟,徐景昌听令被利用的;没有徐景昌,结果也不会变。

    如果不能,那剩下的就都怪他好了。

    是他的不好。

    是他的不孝。

    但他真的不能也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重蹈那人的覆辙了。

    沈星偎依在他的怀里,紧紧拥抱着他,心里紧紧抓着的那块心病一去,她哽咽过后,小声在他怀里抽噎说着:“我以为,你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对我了。”

    “我以为……我们有可能再也见不了面了。”

    裴玄素拧眉,低喝:“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他突然想起一事,立马强硬掐住她的下巴让她张开嘴,把她嘴里那枚蜡丸扣住来,用力扔了!

    他紧紧把她搂在怀里,沈星抽噎着,也把搂着他的腰把脸深深埋在他的怀里。

    沈星一直□□着,看着很坚强,像个彻底长大的女子。但裴玄素来了,先前一直憋着的那些情绪却一下子崩泻出来,她被裴玄素强行扯去牙齿的蜡丸的时候,牙齿很疼,但她却一下子想起先前一个人戴上这枚蜡丸时候的样子,她一下就忍不住,甚至整个人都有些战栗起来。

    裴玄素恼怒了绷紧了一阵,却一下子泄了气,他紧紧抱着她,心里一顿,不禁犹豫了片刻。

    但最终,裴玄素挥了挥手,身后的人潮水边暂时鱼贯褪去,到了十数丈外的地方。

    裴玄素拉着沈星快步走到溪边,方才沈星想纵马越过的地方。

    月色淡淡,深秋水很清,冲冲叮咚。

    盯了那一岁一枯荣的溪边枯黄野草片刻,裴玄素踌躇了两息,他最终拉着沈星的两只手,低声地说:“这件事情会过去的,我会谅解你,就连他……也原谅你了。”

    “你很好,你别怕,以后肯定越来越好的,你别再想小时候的事情了好不好?”

    裴玄素握住她的双手,压低声音对她说。

    思及沈星先前那封信,言浅情深,洒落在信纸上的泪痕很少,但她肯定哭得很多。那些悲伤和绝望,隐晦但在字里行间,甚至还藏着一种崩溃。

    裴玄素非常熟悉这种感觉,他家破人亡,父亲剥皮楦草,母亲惨死乱葬岗,那一段时间,他的心情就是被崩溃和绝望笼罩。

    前去无路,皇天后土都是绝望,彷徨无助到了极点。

    他曾经孤注一掷,想抱着那几个牢头狱百户一起死去。

    沈星已经好了很多了,她和前生已经是两个摸样了,看看她这次阻止人手救援当机立断做得多么好?

    裴玄素想她彻底走出来,那个人的心愿,也是他的心愿,他真的极度希冀沈星能摆脱幼年的阴影,她这辈子其实太苦,比自己还要苦多了,她几乎没有尝过什么甜和好的滋味儿。

    裴玄素曾经坚决地认为,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让沈星知晓自己的那个梦的,但想起昔日父母死绝家破人亡他仓惶两人携手的那段悲伤但难能可贵的时光,他又觉得没什么不可以的。

    只要她能更好。

    况且,时至今日,裴玄素终于承认,那人有比他强的地方。

    那人那样的病况和境况,“他”都做得比他要好的地方。

    经历了这么多之后,裴玄素虽然有点不是滋味,但他终究是承认,“他”是有资格爱她的。

    裴玄素很低声地,把自己的梦简单地说了一遍,月夜下,他低声:“他早就原谅你了,他也没有再怪其他徐家人了,只是他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告诉你。”

    “他爱你。”

    “他终身所愿,就是希望你能摆脱阴影,得到治愈,不再彷徨,以后好好过自己的新生活。”

    “他永远爱你,但他终究希望,你放下他。”

    “他希望你能好好的。”

    那人一生满满的伤痛,当最后的温柔都给他心爱的人。他此生念念不忘,上穷碧落下黄泉;但他却最终希望,她能忘记他。

    他如此憎恨苍天不公,但最后他却后悔了,他忍不住托念神佛,希冀如果有来生,他不要踩那么多坑,能稍微健全一点,不要那么暴戾和阴郁,就不会中别人的计,也不会一错再错,一切都有挽回的余地。

    他甚至有能力追求她,治愈她,两人互相偎依相爱,让这段爱恋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但最后两段,裴玄素就不说了,因为涉及了他本人,他至此到终都不认为自己是“他”,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就不说了。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看着沈星由震惊到不可思议再到眼泪满满悲伤的神态。

    他用力攒住她的手,在月夜的溪边,那人雪夜狂奔一辈子没能追上,异曲同工的月夜,但他追上了!

    就让他完成两人祈求已久的心愿吧!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松手,用双手捧着她的脸,用力亲了一下她的唇和她的脸,他强势说:“我不许你多想他了,要多想我,知道么?”

    “但他确实已经原谅你了,在楚文殊第一次涉及大婚人选的那个七夕的夜晚。他就是那天晚上突然想起去查你家和你幼年在宫里的生活的。”

    “他那个时候,就原谅你了。”

    裴玄素和她的脸近在咫尺,星月的光辉洒在两人的身上,他用很肯定的语气说:“你这辈子做得那么好,他如果能知道,肯定会很很高兴的。”

    “我也是。我恨我自己认识你太晚,但我很庆幸,能和你一起走过成长的每一天。”

    她不是前生的她,她也不是小时候的她了,沈星已经成就了一个崭新的自己。

    她真厉害。

    她也真的很优秀。

    她自己一个人摸索着,就走到今天了。

    裴玄素给予他最肯定和鼓励的语气眼神,他甚至露出一抹笑,冲她用力点了点头。

    那一刹那,他的眼神和语气直击她的心头。

    沈星忍不住挣开他的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腕的皮质束袖,腰带长靴劲装胡服,还有不远处她迅速组织起来的一大群人员好手。

    这是以前的她完全不敢想像的。

    她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真的完全变了,变成了那个曾经她只敢在梦中憧憬一下的形象。

    沈星一路跄踉,往前不断奔走,总是很害怕很害怕重蹈覆辙。到了今夜,裴玄素这个笃定到极点语气表情,和她的恍然,突然生出了一种感觉,一直束缚着她的那个茧房轰一声一声裂开,非常震撼地,藏在里头那个彷徨无助的小女孩终于站起来,她成功走出来了。

    她终于变成了一个大人。

    可以掌控自己命运的大人。

    不管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沈星低头看看自己手,又看看不远处徐芳他们,抬头看了看裴玄素,她突然哽咽。

    沈星浑身战栗,她情绪还翻滚着,有难受有痛悲,但彻底却生出了一种灵魂般震撼,她扑上去,紧紧抱着裴玄素。玄素立即上前一步接住她,紧紧抱住她。

    在这种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的拥抱中,沈星失声痛哭,她也不知是哽咽还是开心,两者都有,这一瞬情绪翻滚她哽咽得难受极了,眼泪稀里哗啦,为这两个深爱她的男人,也是……为了她自己。

    她一路走过的人生路,攀山涉水,真的太难太难了。

    到了今天,她突然恍然,她终于站起来了。

    这一刻情绪翻涌,剧烈几乎让人死去活来一般。

    第148章

    人的情绪犹如湖海,一刹掀起的风暴翻江倒海一般,让人死去活来难以承受。

    但沈星并没有哭多久,徐妙仪母子还等着他们呢。

    月夜下,溪水边,郊野寂静风声和远处的人声车声都仿佛隐去,裴玄素紧紧抱着她仰首咬牙情绪也沸涌登顶了好一会儿,沈星紧紧抱着他的腰,埋首在他怀里眼泪哗哗往下淌痛哭失声。

    稍稍哭了一阵之后,沈星感觉裴玄素抚了抚她的后背,轻轻拍了拍她,稍微和她分开了。

    沈星也急忙松开手,她伸手胡乱擦眼泪,裴玄素有些薄茧的拇指揩过她的脸,帮她抹干净。

    沈星抬头望他,裴玄素带了大批人手来,但这件事情还是有点敏感的,她没敢主动开口问。

    裴玄素掏帕子把她的手也擦干净了,他顿了顿,虽还是不大喜欢其他徐家人,但既然都带了人来了,他原来就打算出手的。

    裴玄素唯一犹豫的就是,他也意识到明太子那边在拖延时间了,今天午间底下呈报那杂役发信时已经抵达奉州,预计明天上午就能赶到东都城。

    ——东北太远,奉命去东北边陲邺安州寻找那名杂役的人倒很快就把杂役找到了,但一路来回路程太遥远,很多地方也没有水路,一路紧赶慢赶,返程时路上还出了些状况,直到如今,终于到了。

    万事俱备,裴玄素占据大义,他才马上动手了!

    但现在去一趟兰亭州东郊的话,绕绕路救救人,明天上午是无法折返东都城的。

    所以裴玄素犹豫的是,他要不要亲自和沈星一起去。

    但他很快就拿定了主意,他明知道明太子居心叵测伏击必有的情况下,他固然有所猜测判断,但未必猜对,万一出了什么事,追悔莫及。

    至于沈星,沈星才刚刚自宾州折返,杂役的事情和大面上的不少事情她还不知道。裴玄素心知这一次去,将会是见徐妙仪的最后一面了,沈星对她大姐感情很深的,他自己已经是痛失至亲饮恨终身,他忖度了一下,到底不想沈星留下终身遗憾。

    所以强行带她回去的话最终也没有出口。

    裴玄素深呼了一口气,眯眼想了片刻,偏了偏头一招手,后面的顾敏衡张韶年等立即牵马快步飞跑过去,沈星原来带的沈云卿那边也是,呼啦啦连忙过来了。

    裴玄素也没看徐家人,只淡淡扫了沈星筹集的那边的一大批人手,质量也不错。

    加上他带的人手。

    裴玄素抬眸往南边通往兰亭州的玉岭大豁口方向,心念电转,他沉声吩咐:“弃车,一切辎重全部背上。绕开玉岭豁口,从西南的回燕山一带翻山直抵兰亭州东郊!”

    前面说过了,京畿平原是一个三面环山一面毗邻绣水大河的天然拥有屏障天险的稳固肥沃之地,历朝定都的优选。这山脉有其他的天然小豁口和峡谷通道,但全部都已经修筑成了关隘,也算是全部都堵上了。

    唯独只有南方玉岭山脉的位置,有一个天然大豁口,兰亭州在外建州,就是为了作为京畿和东都的防御屏障补充点的。

    所以沈星他们原来要奔赴兰亭州,南方的那个大豁口是必经之路。

    但裴玄素现在直接釜底抽薪了,在人手得到大量补充已经足够充裕的情况下,他直接下令弃掉沈星队伍来原来装载箭矢、炸药包等物的所有车辆,利用肩扛手提等随身携带方式,硬生生把所有辎重用另一种方式带上了。

    ——上义庄明显是一场硬仗,沈星准备必须很充分,所以原来是一定要用车的,但现在不用了。

    圣山海的所有算计和伏击都是基于裴玄素的个人情感上的,裴玄素不肯遣人,沈星在如何竭力借调人手,也必然要用车,她就必须要走大豁口。

    谁也没能想到裴玄素竟能这么快就想通,竟这么干净利索带出大批的人手来追沈星,路程才刚走了四分一左右,他就追上了沈星了。

    所以,裴玄素判断得一点都没有失误,圣山海那边的伏击再如何天罗地网危险致命,那也是在大豁口一带的。

    裴玄素现在直接放弃了走这条寻常路了,他这些年内外忙碌,尤其是彻底掌权的近期,京畿内外他做了很多的部署和暗中准备。

    京畿平原这三面环山的巍峨山脉,他遣了好些“猎户”去进驻以及勘探打通一些山间小路的——这原来甚至还包含他暗中安排着的若他出事护送沈星离开的路径,不过沈星已经明确拒绝了。

    现在裴玄素直接启动其中一条路径。

    虽是绕路翻身,但也尽可能地没有损耗太多的时间。

    裴玄素瞥了南方一眼,冷哼一声,他沉声:“避开一切,全速前进,必须争取明天中午前回来!”

    不得不说,裴玄素这人就是个天生的领导者,声音淡冷语气沉而稳,迅速就拿定了主意,一下子调整了整个援救行动的大方向。

    但所有人心却一定,齐声领命,连忙掉头往最后面的大小马车飞奔而去。

    沈云卿徐芳跑得最快,徐景昌沉默但也是,他们急急忙忙掀起一辆车的车帘,立即往下搬动弩.箭,加固捆扎,急忙往身上和马鞍后挂。

    众人忙而不乱,很快就整理好了。

    裴玄素看沈星上马了,他收回视线,一扯马缰翻身而上,他沉声令:“上马!出发!以最快速度。”

    “是!!”

    所有人都纷纷上马,有人立即掉头去通知其他隐匿的队伍,膘马四蹄翻飞,夜色下硬生生调了方向,望西南狂奔而去!

    时已入夜,东都官道繁华,邻近的乡镇都见惯人车和大商队,因此大批的人马先后往途径转道也就小范围张望稀奇一下就过去了。

    唯独匿在官道不远处尾随沈星一行而来的圣山海探子,看得是触目惊心,不等远处杂草滩那边开始动作,已经有人急促退后,紧急往城内和玉岭伏击地那边发信去了。

    再说玉岭一带,华乡伏牛岭郊道。

    远郊除去官道之外,没有什么灯光,较之近郊要暗黑幽禁得多。

    伏牛岭不远的这条郊道,真正的郊道已经被他们利用地形伪装封堵了,并且开拓了不远处了一条土道冒充成该郊道。

    黑乎乎的夜晚,长草杂木,风大尘多,并没有任何人发现异常,来往的商旅赶着骡车骑着驽马就这么自然而然被引到这边来了,也能走出去,最多有人嘀咕一下这路真颠也就过去了。

    不算很多的人来车往,时不时迎头过来骡车蹄声和暗黄色的大小灯笼,这条“郊道”已经伪装成功了。

    枯黄但并未败伏的长长草丛中,足有一百多人的黑衣劲装的人无声隐伏在“郊道”要害位置的丘壑底下的,弓.弩、迷烟、火.药引线都已经在昨夜至今日白天全部埋藏准备到位。

    现在万事俱备,只能沈星率人马车队途径到位了。

    计划截止到现在,都进行的比较顺利,冯塬高子文等人心情都不多,天色虽然不怎么到,但前者无声巡视再三吩咐着,步履紧促而快。

    这么多人里面,唯独楚淳风是强颜欢笑的。

    他强撑着自己全力去部署去一起忙碌,但实际心里像塞了块大石头似的。选择做出来了,但不代表情绪就彻底能跟着过去了。

    他也一起忙活指挥安排,没出一点纰漏差错,但真正亲身去经历这些,心情怎么样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月光淡淡银白皎洁,他靠站在郊道底下丘壑内凹的大石壁上,双手抱着剑,人是打起精神神色如常的,但短短两三天时间,他俊朗面庞有种瘦一大圈的感觉。

    人世间,事难两全,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

    昨夜徐妙仪母子从玉岭小庄上马车出发的时候,他亲自去送的。人不敢出现,暗地里送,私下千叮咛万嘱咐底下人千万要小心缓行,万万不要快走,徐妙仪稍有不舒服就要马上停下来休息,一到了上义庄切记立即让徐妙仪服用安神昏睡的药物确保她不会被营救行动受惊云云。

    他还特地私下去寻了张蘅功常尚峰等实际负责上义庄那边的人手,再三拜托。

    但不管他暗自做得更多,远远看着脸色苍白泛着青紫色的徐妙仪在儿子的搀扶跟随下慢慢小心登上马车的时候,他也心如刀绞一般的难受。

    说到整个人像被劈成两半一样,除了先前的沈星之外,楚淳风也算一个。

    他不吭声,忙碌指挥领导一如既往,但情绪看起来实在不怎么样。

    高子文郑密等人心知肚明,但也没说什么,毕竟这也没什么什么好说的。

    反倒是秦岑这次也跟出来,武将出身,他反倒很能体会到楚淳风这种情感。

    秦岑走过来,和楚淳风随意低声聊了两句,两人并排靠着看了一下月光和夜色,最后秦岑站直,拍了拍楚淳风的肩膀,走开了。

    其实与秦岑和司马南等人而言,他们叹息之余,倒是觉得挺好的。将来的主子仁厚重情,对底下人来说,是能让人心里头安稳的大好事来着。

    整个郊道的埋伏圈,氛围渐渐收紧了,因为他们方才已经接讯,沈星调集人手辎重完成,装车完毕,已经正在快马往玉岭方向疾驰而来。

    减去信鸽飞翔时间,预计还有三个多时辰,就要到了。

    楚淳风高子文郑密秦岑等人看过信报之后,立即就分各队传信下去了。

    楚淳风也用力甩了甩头,强行收敛心神,明太子固然知晓他情绪起伏,但他要来,明太子也不疑他,将这件事情全权交到他和高子文几人的手上了。

    楚淳风负责整个计划的。

    明太子对别人再怎么不好,待他确实极好,就冲着这份信任和这份情,楚淳风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他就要尽一切努力做成了这件事再说。

    今晚风很大,郊道有种黄尘和草木干枯的味道,夜色里,楚淳风传令下去之后,他深吸一口气,站直起身。

    然而郊道伏击圈情绪紧绷一触即发的一百余人此刻没想到的是,接下来出现了大变故!

    并且不是一个!

    从上以下,都已经准备就绪,不管楚淳风心里怎么想的,此刻他收敛心绪,长靴无声轻踩,他亲自把所有人和部署的弓.弩火.药引线等都亲自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一丝的纰漏。

    这件事情,对明太子和整个圣山海阵营都极其重要!

    第一个目的落空了,他知道。

    但接下来还有第二、第三个目的。

    不容有失的。

    楚淳风在郊道最远的草丛边站定,和高子文郑密秦岑等人肃容商量了几句,谁知这个时候,扑簌簌的飞鸽振翅,率先带来一则让人震惊的消息。

    楚淳风一看这只鸽子,当即皱了皱眉,最上等的信鸽存量不多,不少先前都飞往各地,出来之前约定好,非重大变故消息不出的。

    他急忙举手,鸽子嗅到特制香囊味道,盘旋立即飞下落在他的手臂。

    楚淳风急忙抽出信筒里面的信纸,展开一看,脸色登时大变:“不好了,裴玄素率大批人手出东都城!追上沈星,他们转道了,往西南方向去了!”

    似乎是不打算走玉岭大豁口了!

    高子文等人脸色也是陡然大变。

    然而偏偏这个时候,后方玉岭大豁口的方向,除了信鸽之外,接连飞驰进了几匹快马报讯,竟直接狂奔道假郊道的方向!

    ——要知道为了不暴露郊道伏击,正常情况是不可能驰马往这个方向来了!

    这来人竟是张蘅功常尚峰上义庄那边的负责人遣过来了。

    一路飞马狂冲,都已经顾不上了,一直冲到距离伏击点大约半里左右才连爬带滚翻身跳下马,把马往草丛一推,狂冲往楚淳风高子文等人所在方位,被紧急带到了楚淳风高子文等人面前。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楚淳风高子文等人脸色沉沉急忙掉头往这边快步迎上。

    来人是张蘅功的亲侄张允,简直的目眦尽裂:“不好了!上义庄那边出事了——”

    不,应该是说,在他们终于缓慢行车即将抵达上义庄之际,出大事了。

    张允恨道:“徐王妃装心梗痛昏迷!徐家的人在路边客店水缸下药!迷倒了咱们大半的人,她带着徐家人和我们的大战,最终突破重围,已经离开!正直冲玉岭大豁口方向快速返回东都,她还携了小世子。”

    正是因为小世子,张蘅功是最快勉强清醒的,却因为忌讳小世子的安危,投鼠忌器,最终被徐延重箭贯穿肩膀,让徐妙仪得以带人成功冲出包围圈遁离。

    月光下,黑夜里,呼呼的风声,驿道人车不远,张允几乎破音的喘息尖声。

    真的谁也想不到,徐妙仪已经与世隔绝很久了,包括她底下徐延那些人。她快死了大家都知道,谁也没想到,这个垂死之人和一直安安分分和势弱被钳制、事前一无所知的徐延等人,突然弄出这一出。

    杀了所有人一个仓促不及,竟连张蘅功等老手在带足人手的情况下也马失前蹄。

    所有人的人,包括楚淳风在内,真的脸色霎时彻底大变了。

    高子文是最快回神的,几乎张允话音刚落,他神色近乎狰狞一般,一把拽住楚淳风的手臂,厉声:“九公子!立即下令追捕!必须把王妃和世子一行擒回来——”

    楚淳风甚至来不及问一句徐妙仪是骑马还是坐车,他的心脏像是被攒住一般,计划至此已经发生了大转变,不马上把徐妙仪逮回来什么都来不及了。

    楚淳风张了张嘴,他紧紧攒住拳,急促喘气,“快!马上整队!”

    现在这个伏击计划已经落空,已经没有意义了,整队期间,又几分飞鸽传书抵达,裴玄素已经率人往西南大山方向去了。

    ——原来裴玄素既然出来了,那楚淳风以己度人,几乎百分百判断前者肯定会去上义庄。他正和高子文等人快速商议要传信张蘅功等人必须绊住裴玄素,至少要完成第三个目的。

    他这边一旦确定裴玄素沈星真的不走大豁口的话,就会立即整队往上义庄赶去。

    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

    楚淳风身上一阵热一阵冷,正事和私人情绪轰隆隆交击的刹那,整个人有一刹近乎晕眩。

    他紧紧握住马缰,大批藏匿在山边的膘马被飞快牵过来,所有人立即翻身而上,没有看半眼“郊道”上被惊得停住往这边张望指点的人车。

    楚淳风一扯马缰,把骏马生生换了个方向,“走!快——”

    一行人隆隆马蹄,往玉岭大豁口的方向狂奔而去

    徐妙仪如何在围追堵截中弃车就马,强提一口气率先赶在被前后堵住之前抢先冲过大豁口进入京畿平原,往沈星那边寻找而去,这些前情后因接下来再提。

    单说沈星那边,他们在抢时间,一路几乎没有停过,膘马速度快得几乎把整个人都抛起来。

    沈星身材娇小,这么快马其实她最吃力的,但她全力握着缰绳,尽可能地半伏下身,一点都没觉得难受。

    倒是裴玄素看着她不断跟着马背上下抛起的娇小身躯,虽姿势标准得很神态也坚韧,但他依然有些担心,留意路况同时,不断侧头留心她。

    另外还有沈云卿,她从宾州到现在,旧患疼痛得不行,但她的意志力十分坚定,咬着牙关一声都没吭,看起来一点异样都没有。

    全速快马,疾驰狂奔,沿途还换了一次马——要不是裴玄素能力过人,这么仓促的情况下,沈星他们原来还没换马的。

    路上有马换,速度飙升到了极致。

    大约亥时时分,逼近午夜,他们终于抵达的山边。

    正当一大队人狂奔冲向山边,正要和早已等待在山脚的“猎户”自己人汇合,迅速摸黑翻过大山,抵达兰亭州东郊之际。

    一路搜寻追着他们而来、还有东都那边后发直飞的信鸽的终于追上他们了。

    而这个时候,他们地势高,夜色月光下,远处隆隆马蹄声,一队大约七八十人的陌生马队竟冲着他们这个方向寻找摸索狂奔而来。

    裴玄素剑眉一蹙,以及命哨骑去勘探。

    然而这个勘探的结果,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东提辖司掌队左鸿毕亲自带人去了,竟然把那马队一起带回来了。

    后面马队马蹄声隆隆,在黑夜中的远郊山边尤其清晰明显,而命队副陈燕亲自回来报讯。

    陈燕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快马冲回来一翻身落地,“禀督主!竟是徐王妃!!”

    “徐王妃携世子还是徐家近卫们,正寻我们,哦不,是寻夫人他们来的!!”

    徐妙仪竟然来了,带着楚文殊和徐延等所有她留在安陆王府那边的徐家近卫,跟着有限的线索匆忙找过来了。

    沈星也驻马,原本也疑惑望那边望去,离得远远,她见到黑魆魆的原野的丘陵见,出来一大队快马疾驰的人,其中一个,特别瘦削,鬓发凌乱在风中而飞。

    黑乎乎的,其实只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

    但沈星第一眼就认出来,她几乎失声大喊:“大姐!大姐!竟是大姐——”

    声音高到近乎破音,尖喊和马蹄,刹那惊飞无数的鸟兽。

    但根本没有人在意这些了。

    这个情况变化,连裴玄素都不禁意外挑了下眉。

    第149章

    在最开始的时候,恐怕即便是如今身处东都皇城两仪宫升平殿之内的明太子本人,他做梦也没想到,他这个计划的第三个目的——拖延时间,这本犹如吃饭喝水一般几乎十拿九稳唾手可得的东西,裴玄素其实都感觉恐怕会有些棘手的上义庄一行,最后竟会折在奄奄一息早似案板上的鱼肉一般的徐妙仪身上。

    因为身体的原因,不管是楚淳风还是沈云卿沈星那边,双方投鼠忌器,都默契没有这些事情设法告知徐妙仪。

    沈云卿也就给徐延去了一封信,但徐妙仪的身体状况其实比想像中还要差太多了,徐延反覆斟酌和寻找机会,最后都因为整张脸都已经泛了青紫色虚弱的徐妙仪咽了下来。

    这件事情之前,楚淳风从来没想过对徐妙仪做什么,他小心翼翼呵护着她,只盼着她能再活久一点点,多陪伴他一点点的时候。

    既然如此,就让大小姐安然地去吧。

    徐延从魏国公府满门倾覆,他侥幸先前因为伤病没有被牵连,拚命拉回剩下的人,辗转最后去了安陆州去投靠大小姐。

    徐延等人对宫墙内毫无办法,只能先投靠到出嫁的大小姐身边,再通过大小姐去设法。

    他看着这个早早就被御医断言活不过十六岁的瘦削女子强撑着整合资源,安排他们千里飞奔去流放地,之后又南北走施展各种能想到的办法。

    徐妙仪甚至强撑着心疾的病弱身体,要和楚淳风生下一个孩子。她唯恐自己去后,夫婿情深但不长久,渐渐不帮助娘家,她在那等艰难的处境下,拚命想生个孩子加深徐家和安陆王府的联系。

    也好让徐延他们有个安身聚拢的点。

    她竟真的挣扎把孩子生下来了,甚至自己竟没死,之后撑过一年又一年,撑到真的强弩之末撑不下去的今天。

    徐延拿着沈云卿穿过来的暗号密信,翻译出来之后,他简直震惊得无以复加。

    但多次想说但根本没有所谓合适的机会,徐妙仪明显承受不住惊讯,最后徐延沉默下来,他最终打消了这个主意了,并且决定,不管如何,守卫徐妙仪到最后。

    正好小公子二小姐小小姐他们都出来了,有那裴玄素在,宫里的四公子估计也不会有事的。

    徐延心愿已了,他索性一门心思守护着这个孱弱但坚强走过这长长的十数年的女子。

    只有亲身经历追随,才知道大小姐这些年有多么艰难地支撑下来,徐延衷心敬佩,他效忠徐妙仪很多年了,也早把徐妙仪当主子了,那就一直效忠下去罢。

    其实在这个计划开始之前,明太子吩咐完毕诸事之后,他特地留下楚淳风问过,楚淳风虽然难受,但他很肯定说:“她不知道的。”

    说的是,他九皇子的事情。

    不过,不管徐妙仪知道不知道,明太子都已经吩咐下去了。

    这么长时间,心疾已经濒死,徐妙仪居住的正院早因为她身体的原因成为了一座孤岛,旁人不敢把消息送进去,最多楚淳风稍提两句,但也是一切都安好。

    徐延等人也因为徐妙仪的原因,渐渐就成为了专门正院的护卫,外面的事情,随着徐景昌在西线叛出之后,徐延这边已经被分离出核心的事情。徐延再接到的消息,也不过是为了粉饰太平和安抚徐妙仪身边的人以稳定她的病况而已。

    徐延早接了沈云卿的信,心里明白,但他拿定主意继续跟随徐妙仪之后,也就佯装不知道,只按照圣山海那边的安排,渐渐把和西线军徐家旧部的联络事务全部“交出去”了。

    到后来,徐延等人已经差不多是专门守卫徐妙仪的存在了。

    并且随着玉岭行宫大战,安陆王别府徐妙仪母子被迅速护送转移到新采买的小庄子上,陌生的地方,更是一下子阻隔了原来的东西。

    再后面,楚淳风被迫做出选择,明太子毫不迟疑下令,徐妙仪母子被护着匆匆“再度转移”,这次因为时间仓促,连行李都“回头再带”。

    徐延等人连身上衣物都是匆匆来了小庄子之后,再由庄子管事那边去一并回去取了。

    可以说浑身上下,除了平时惯用的随身兵刃之外,连一条发带都不是他们自己的。

    同理,徐妙仪也是。

    明太子可是见识过墨玉牌的,徐氏这个女人藏东西的本事值得他注意,还专门给张蘅功楚平那边下令过。

    也就徐妙仪这边做得更委婉一些,但结果都一样。

    不过现在这个局势,一个情况有变有危险,时间仓促,也没什么是掩不过去的。

    照理,徐妙仪这边是绝不可能有这样大量到可以足足药倒一百多人的迷药的。

    张蘅功他们防范着呢。

    而且徐妙仪确实已经一副垂死的样子,那是怎么伪装都伪装不出来的。

    但是事实证明,那确实是一个钟灵毓秀少见聪敏的女子,哪怕她的身体非常孱弱。

    没有人告诉她,大家都小心翼翼对待她,因为真的一个不慎,她会病发倒地而亡。

    但其实早在墨玉牌的时候,徐妙仪就察觉了一些异常。

    楚淳风奉明太子之命,不得不回家试探徐妙仪,虽然只是恍若平常的几句,随后就被窗下的徐勇忆起关窍,立即就获得线索了。

    但徐妙仪其实对墨玉牌非常敏感,她在屏风后含笑看儿子怀义耍宝,外面楚淳风突然发现窗外有人影一闪,匆匆追出去问是徐勇,当即心一跳,也不敢说,只扬声说外头有什么什么事,就匆匆走了。

    但徐妙仪出来之后,她在楚淳风当时站立的位置站了一下,有留意到包括窗下的几个位置,她吃力慢慢地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和儿子牵手出门在廊下散了一会步,她当时就留意到西窗下那一片本来因为守卫的人没在,空了。

    她当时就生了一点疑窦,但她没吭声,第二天她问了徐延,得知那片昨日那个时候是徐勇带着人值守的。

    过后一段时间。

    徐延永远记得那一天,那段时间惊雷很多,徐妙仪很难受,不得不经常服用重药量的安神汤药,让自己陷入昏睡。

    而他那时候经过一段时间的心乱如麻和急切,最后决意继续守卫徐妙仪,不管生死将来,反而平静下来了。

    徐妙仪服药多了,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羸弱,嘴唇青紫,仿佛风一吹就倒。

    但那个破晓时分,楚淳风出去了,本来应该昏睡的徐妙仪却坐在隔间恭桶的盖子上,他突然听见了秘密联系的鸟鸣声,一惊,急忙小心翼翼按照指示,从倒秽物的小门推门闪进去。

    那个不大的隔间,因为闪进徐延这样的一个中年大汉而变得十分逼狭,徐妙仪连灯都没有点,黑乎乎的,只听见外面哗啦啦的雨声。

    外面守夜的侍女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本来徐妙仪重病,值夜的人不能睡。徐妙仪弄的,但贴身侍女以为自己瞌睡过去,是不会敢吭声的。

    那个黑乎乎的黎明前,徐妙仪仰头,小小声说:“延叔,是不是出大事了,和咱家有关的,你快告诉我。”

    她深吸一口气,徐妙仪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她觉得自己可以承受得住。

    徐延迟疑了片刻,最后当机立断,沈云卿的来信和九皇子告诉了徐妙仪。

    那个哗啦啦的雨夜,看不清徐妙仪的表情,但她呆愣了很久很久。

    最后,就是那大量的迷药的来源。

    徐妙仪表面没有任何异常,她的心绪起伏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发病过两次,但最后都勉强支持下来了。

    她和楚淳风相处和以往都一样。

    但知悉了九皇子之后,有一天她留儿子午睡的时候,找借口把侍女们全部都打发出去了。

    徐妙仪藏东西确实非常厉害的,因为她身体不好,动的都是脑子,也天生更加谨慎。

    她拿起儿子睡午觉解下的、他一直配在腰侧镶宝石小匕首。

    ——楚文殊习武好几年了,一直都很努力,他一心要学好文武本事保护母亲的。这柄匕首是他刚刚习武的时候徐妙仪和楚淳风一起送给他的,一开始没开封,他打好了基础学会的剑匕基本招式之后,才浅浅开了刃。楚文殊就一直随身携带着。

    这年头,权贵子弟非全文官的,配刀配匕仗剑天涯都是很正常的。

    不过这个匕首当年是徐妙仪特地吩咐人打的,她自己的小习惯,匕柄中空,将来想着给儿子放点什么。

    除了她也没什么人知道。

    徐妙仪旋开匕柄,从另外藏东西的点取出凑足了两包药粉,塞进匕柄,恢复原样。

    明太子会防范她,专门针对她,但却不会防范楚文殊。哪怕卡楚文殊的行李,也绝对不会和徐妙仪一般的严格的。

    这个短匕,由于楚文殊一直佩戴着,他也必是什么矫情的王公子弟,穿衣都学着父亲一样自己来的,这柄短匕最终得以顺利留了下来了。

    徐妙仪身体不好,这些药物,全都是她用来最后保命之用的,都是最优质药效最好的。

    一包鸩毒,一包含曼陀罗的迷药。

    徐妙仪都给徐延,徐延挑的是他们徐家近卫的老人,不是徐勇这种残兵村后期进来的,一股脑全部洒进当时临时停下的那个路边小店的水缸里了。

    徐妙仪心梗痛昏迷时间长,她是真病也真垂死,只要有心以假乱真不难,张蘅功常尚峰几个十分烦躁,但也不得不先紧着给徐妙仪停留急救,耽误了大半个白天,这个小店一开始张蘅功选择的并全程围拢,中午自然多少都有进食。

    外面防范非常足够的,然终究被内部击破。

    最后,就发展成这样了。

    ……

    纷杂隆隆的马蹄,这附近有个峡谷,山风呼呼草木摇曳,非常之大。

    那个熟悉的身影骑在马背上在拱护中飞马而来,双方迎面望见一刻,徐妙仪终于大松了一口气,露出一点笑脸。

    而沈星沈云卿徐景昌几乎箭一样拍马飞奔过去。

    裴玄素扫了那边一眼,跳了下眉,他在意沈星安全,也一夹马腹驱马跟上去,后面跟着沓沓冲上。

    双方潮水一般,在这个月夜的山边汇合了。

    徐妙仪几乎被半扶半抱着下了马了,孩子的哭声,风声,她已经站不住了,已经到弥留之际。

    徐妙仪本来不适合骑马,但谁也没想到她竟硬生生从车上下来,吩咐徐延带楚文殊,她自己翻身上了一匹马,就这样抢着时间,才赶在前堵后截之中,抢先从大豁口冲进了东都。

    徐妙仪带这人一冲出来,徐延就立马想设法发信,他们得弄清楚发生了事情始末和沈星沈云卿他们只能样了?

    然先前沈云卿命来打探消息的人留下两个一直在尾随盯梢着,这时候立即冲上来,然后一联系,立即狂奔往京畿平原之类和沈星沈云卿他们汇合。

    但沈星他们半途突然转道了,之后又一路转一路找,身后还不要有尾巴。

    这一次姐妹姑侄相见,就是在这样的荒郊野地,就在徐妙仪生命的最后尽头。

    月色下,徐妙仪面色潮红,又泛着一种心疾病人垂死之前死灰和青紫色,她连脖子都泛着这种青紫,心口绷住的那一口气一泄,她感觉自己的心脏怦怦重跳,在胸腔在鼓膜在全身,她自己都清晰感觉到,自己马上要死了。

    但徐妙仪真的很开心,她被扶抱着放倒在地上,身边的骏马还在咻咻喘气,她大汗淋漓,那张泛着骇人灰紫的柔美面庞却露出一个开心极了笑脸。

    其实本来徐妙仪该一上马没多久就病发死,但谁也没想到她竟然凭借一口气一直撑着找到沈星他们才死。

    也正如当初谁也没想到被无数名医御医断定活不过十六岁就会心衰去世、绝对不适宜产褥的女孩子,心存母家和仅剩的亲人,竟挺过生育的险死还生,生生撑了一年又一年,最后快十年了。

    这十年,徐妙仪不能说活得不辛苦,但到了最后这一刻,她看到家人都无恙好好在她面前,她真的很开心很开心,露出了当年未出嫁像少女时期一样的开心灿烂笑脸。

    她的身体终于撑到了尽头了。

    但她笑得连眼泪流下来了,是真喜悦的那种。

    一别经年,大家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徐妙仪这副垂死的样子,几乎飞奔上来迎面一看,沈星沈云卿徐景昌哗一下眼泪就下来了,连一向坚强的沈云卿也不例外,姐妹姑侄三人挤在半躺在徐延膝上的徐妙仪面前,哭得不能自己。

    徐妙仪却说:“哭什么呢?不高兴么?”

    她盼望已久,去世之前,家人全安有了着落,徐家的事有个结果,结果全部都差不多实现了。

    她自己也落泪,但都是开心的。

    徐妙仪声音非常虚弱,呼吸紊乱喘息又重又急,但还是费力想坐直,徐延急忙推她,另一侧的徐景昌也急忙伸手去扶她。

    徐妙仪一个个摸了三人,两个妹妹,一个侄儿,很遗憾没见到四叔,但知道四叔安好就行了。

    “没死真好;我们星星长大了很多,……”

    月夜下,重逢相聚仅仅短短一阵子,徐妙仪担心自己不能把话说完,立即就说起正事了,“我说,你们都听着。”

    沈星他们急忙点头,不敢大姐情绪激动,眼泪模糊,拚命抹去。

    “最后能见一面,就很好的了。”

    徐妙仪握着他们的手,温柔微笑,如涓淙流水,恬静美好而包容无限。

    她还是那个安排诸事的大姐姐,强撑着说:“上义庄那边自不去了,你们稍候赶紧回去。我没事,徐延他们也出来了。”

    徐妙仪费力回头看徐延一眼,对沈星和沈云卿徐景昌说:“以后延叔就跟着你们了,他们劳苦功高多有不易,要好好对待他们。”

    “大小姐!”

    “肯定的!”

    “大姐你放心,……”

    徐妙仪肯定放心,她的妹妹侄儿她知道的。最后,她对沈星他们说:“这个孩子,如果他想回去他爹身边,你们就替我把他送回去吧。”

    带文殊出来,是她担心孩子出事,也文殊留着她在突围的过程死了,明太子又用孩子要挟星星他们。

    总得让沈星他们知道全过程才行。

    楚文殊扑在母亲身边,大变他也害怕,但他此刻他更惶恐母亲要去世了。

    这个九岁的小男孩,已经知道母亲快死了。

    他哇哇大哭,一直跪在母亲的另一侧身边。

    徐妙仪和沈星他们把话说完之后,把孩子搂进自己怀里,温柔给他拭泪,“儿子,别伤心,娘能陪你这么多年,已经很开心了。”

    甭管因为什么原因选择生下的孩子,母体孕育十月怀胎,一早分娩小心翼翼呵护着成长,徐妙仪深爱着自己的孩子。

    但突围出来之后,她余光望得到裴玄素等人的,裴玄素既然能出来陪小妹去营救自己,楚文殊若跟着沈星,徐妙仪相信沈星能护着楚文殊。

    只是徐妙仪却没有替孩子做决定,她轻声问小心翼翼趴在她怀里痛苦的儿子:“儿子,你以后要跟着小姨他们,还是爹爹呀?”

    楚文殊痛哭失声,徐妙仪耐心抚着他的背,又问了两次。

    楚文殊也不知普通人家的小孩子,他知道这个事情很重要的,他渐渐勉强止住了哭声,抬头望了沈星他们一眼,最后埋首母亲的怀里;“爹爹,我要爹爹!”

    徐妙仪轻轻点头:“好,好的。”

    徐延小心把楚文殊抱起来,他郑重道:“大小姐,我们会把他送回去的。”

    徐妙仪说话已经有点困难了,她点点头,但她说:“不用,你抱他到那边的树丛,稍等一会就好。”

    “……延叔,你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徐延也是泪流满面,这个中年军汉狠狠擦一把,带着几个人护着楚文殊,往那边的树丛去了。

    星月下,夜风呼呼的吹着,沈星也急切说:“大姐,我们肯定会把文殊送回去的。”

    虽然楚文殊选择父亲的时候,她不禁想起一些前生的东西抿了抿唇,但孩子选择疼爱他多年的父亲而不是没见过几面的小姨,并没什么好诟病的。

    他们和明太子是不一样的。

    不管如何,她肯定会把楚文殊送回去的。

    徐妙仪声音的已经很虚弱了,她忍不住身后捂住心脏蹙眉,但她还是尽力温柔地微笑,伸手摸了摸沈星散碎的鬓发,答应:“好。但应该不用。他,他们一路追着我们,应该快到了。”

    沈星闻言一惊,急忙回头望裴玄素。

    裴玄素点了点头:“我们马上离开。”

    大战即兴,既然上义庄和徐妙仪母子的事情解决,他无心和明太子那边的人多照面,浪费时间,被对方绊住。

    沈星他们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了,她忙对徐妙仪带来的其他徐家卫说,让他们赶紧上马。

    徐景昌也急忙要抱起徐妙仪,沈星沈云卿一左一右,沈云卿要跳起身去拉马,沈星拉着大姐的手要一起将她放置在马鞍上。

    裴玄素侧头吩咐一声,整个大队伍立即动起来了。

    可徐景昌还没抱起徐妙仪,徐妙仪却一拉他和沈星的手,对两人说:“不用了。”

    沈云卿刚冲出一步,也急忙惊愕回头。

    就算徐妙仪马上要死了,他们也肯定要带她回去好好安葬的啊!

    沈星急了:“大姐!”

    别说什么徐妙仪快死了,可只要有一口气,她就是没死还活得好好的。

    星月浅淡,午夜银色光辉轻纱般洒下,徐妙仪急喘了两口气,她沈云卿徐景昌都费力抬了下头,最后温柔冲握住她两只冰凉的手的沈星说:“我还有话和你姐夫说。”

    “他马上要来了。”

    “你,你们把我放在这里就好。切记,此后不管圣山海那边以我和文殊说,说什么,都不要再管他们。”

    青梅竹马,鸿雁传信,相恋相爱将近十八年了,这件事发生之后,徐妙仪还有些话和楚淳风说。

    沈星沈云卿徐景昌三人都一愣,但徐妙仪冲他们点头,最后确认,徐妙仪说的是真心话来的。

    沈星不免心情复杂,但他们对望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尊重大姐的心愿。

    含泪挥别,最后赶在后面的追兵追上之前,沈星跑去和徐延他们说了回归的据点,跟着裴玄素迅速来离去了。

    隆隆的马蹄,犹如闷雷一般,在山边一擦而过,掉头折返来的方向。

    ……

    今夜风很大,吹走了乌云,半壁苍穹星月璀璨,投落人间皎洁光辉。

    星月光辉清冷银白,亘古未变,迥异的从来都只是仰看星月的人的心情。

    徐妙仪已经很多年没有这般安静看着星月了。

    沈星沈云卿他们跟着裴玄素离开之后,她侧头望了眼那个身披黑披披风一直没有说话神色也冷淡,却一直护持在沈星身后的权宦,她最后不禁微笑了下。

    虽阉人有不足,但时至今日,她也觉得这份心和情已经很好了。

    她最放心不下的,除了年幼的儿子,就只有小妹了。

    但现在她的心头牵挂的一块放下了好些。

    裴玄素率人离去之后,这个旷野寂静下来了,只有风声和远处山里的狼嚎声音。

    徐妙仪静静躺在并不平整的碎石杂草地上,她难得有一点安宁时间,她仰头看着银河星斗。

    直到寂静被另一个方向的急促滚雷般马蹄声打破。

    楚淳风疾驰在最前面,他从来没想过,竟有有一天和妻子斗智斗勇你追我避过。

    终于遁着踪迹一路狂追到这里,离得远远,便见月光银白,有个瘦削浅水红色的熟悉身影躺在泥地上,那边凌乱马蹄,但早已消失无踪。

    当看见这个只能躺在地上的身影的时候,楚淳风心中一恸,他几乎是不顾一切飞奔驱马冲过去,翻身跪下,俯身半抱起徐妙仪。

    “妙仪!妙仪!娘子——”

    楚淳风早已是个独当一面的大男人,但此刻眼泪滂沱,失声痛哭,他喊了徐妙仪的名字,仅仅攒着她的手,可在她勉力睁开眼睛和他视线对上一刻,他却慌乱无措,悲伤又不知该从何辩解起。

    他根本没法辩解。

    “妙仪,妙仪我,……”

    徐妙仪已到了弥留之际,她开心喜悦的情绪过去之后,看了一会星月,渐渐觉得心脏绞痛快要呼吸不上来了,她感觉自己要撑不住了,可能等不到楚淳风的到来了。

    但终究她还是等到了。

    徐妙仪勉强睁开眼睛,看了这个爱她半生她也爱了半生的男人,她的夫婿,她轻声说:“我理解你,也不后悔嫁给你和你相爱生子。”

    星月清冷的光辉下,她声音很轻,呼吸有些紊乱,但神情很平静,神智也很清醒。

    徐妙仪能理解楚淳风。

    毕竟她现在已经很清楚现今的局势了。

    徐妙仪的人生不仅仅只有爱情,母家至少占了一半。

    想必楚淳风亦然。

    人生在世,种种不得已,有时候命运的被迫抉择很的太难。

    徐妙仪也不后悔和他相爱生子,甚至曾经的感激之情也不会因为今日彻底消失。

    因为过去的爱和他的种种的好都是真的。

    他努力帮助徐家很多年。

    不能因为一次,就否定过去的一切。

    只不过,今天的这一次选择既已发生了,那就是已经发生了。

    徐妙仪不后悔曾经,她也感激深爱曾经的他,但这并不影响今日的改变。

    徐妙仪被楚淳风半抱在怀里,他甚至不敢用力,徐妙仪也没有挣扎,人死去之后不过一具尸身,她极在意父母祖亲的尸骸,但对于自己本人,却看得很开。

    所以方才她微笑婉拒沈星沈云卿他们,并让他们不用寻找她的尸身,她的心与他们和文殊同在。

    徐妙仪脸色潮红过后,泛着一种死灰色,嘴唇深紫,但星月皎洁为她披上一层银纱般的色泽,她去世在最美的年华,她也已经无憾:“谢谢你曾经,你爱我我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也没变,但今日你我夫妻缘尽。”

    不再是夫妻了。

    理解,知道无奈,但不代表不怨怪。

    徐妙仪很庆幸,自己早早察觉异常。

    她说:“好好照顾文殊,不要再用他来做诱饵了。”

    我已经嘱咐过妹妹景昌他们,二妹他们能硬起心肠不管的。

    徐妙仪心脏一阵剧烈的绞痛,她似乎听到楚文殊奔跑和哭喊声音,但那阵剧痛攀升到顶点之际,她闭上了眼睛,一只放在身侧手,无声滑了下去。

    徐妙仪失去了呼吸。

    她死了。

    楚淳风浑身战栗,在徐妙仪说出那句“你我夫妻缘尽”,他就抑制不住颤抖了起来。她话罢之后,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头脑“嗡”一声,简直整个人天旋地转。

    “妙仪!妙仪!姐姐——”

    他失声痛哭,甚至喊出了幼年的称谓,心脏好像炸裂一般。

    星河亘古,光辉不变,洒在人间,他整个人就像死去活来一般,抱着徐妙仪的尸体悲声哭嚎。

    许久之后,他意识到她真的不可能再醒过来,她死了!

    楚淳风仰头,哽咽得一句话到说不出来,他真的想不明白,命运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啊啊啊啊——”

    这是怎么样的一种捶足顿胸死去活来的痛苦,难以用言语描述的痛彻心扉。

    ……

    在破晓的时候,沈星已经随裴玄素返回了东都城下了。

    她泪水被夜风吹干,激烈的情绪也终究渐渐平复下来了。

    大姐应也算死而无憾了。

    这也算她一直以来的心愿了。

    黎明前,浮起薄雾,东边的启明星也出来了。

    已经到了这里了,裴玄素也没有急着第一批就进城。

    他下令分批有序安排返回东都城和顾敏衡带人去接那杂役之后,牵着沈星的手登上这处据点的酒楼最高层。

    这处酒楼名为摘星楼,有四层高,登上最顶一层,风很大,呼呼吹着四角翘檐的铜铃叮叮作响。

    沈星拉着裴玄素的手,和他说了一阵子大姐和外甥他们的旧事了,登上阁楼之后,她渐渐便停了下来。

    天还未亮,漫天星斗消失很多,又出现了很多,来来去去,总有一些是不变的。

    她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缓了一阵子,才又想起了那个教她前生刻骨铭心的男人。

    裴玄素不大喜欢,沈星不说,她竭力不表现出自己相关的情绪,但此刻看着半壁的星云,她心里又酸又涩,她想,他大约变成了一颗星星,在永远注视她。

    她默默告诉天上那个男人,她都知道了,她也变好了,她以后都会好好的。

    你别担心我,好吧?你自己也要好好的。

    贴着裴玄素身畔站着,两人各想心事伫立了良久,风很大,有些冷了,沈星问他:“咱们进城了吗?”

    裴玄素点点头,牵着她转身。

    风扬起他的玄黑披风,在索索抖翻飞,裴玄素最后回头瞥一眼,他望的西郊兵营和明太子所在的两仪宫方向。

    思及徐妙仪,他心里轻哼一声,他依旧对其他徐家人观感很一般,唯独今夜徐妙仪做了件还让他看得上眼的事。

    很好。

    明太子拖延时间失败了!

    矫诏弑帝谋逆的证据链将在今日上午全部抵达。

    这一场复仇大战,马上要开始了!

    裴玄素目光凌厉,且看,鹿死谁手吧!!

    第150章

    裴玄素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很难用言语形容这一刻他内心的感受,这些年,他甚至不敢多回忆当初家变父母惨死的情景,那种催肝断肠的痛彻心扉和恨意。

    裴玄素实际是个情感炙烈又执拗酷爱钻牛角尖的人,每每深想,他都恨不得往自己身上狠狠划上几刀。那种恨痛,非剧痛和自残难以宣泄他心中的情感。

    这一年年,一月月,再回首说是度日如年也不为过。

    晚风呼呼吹着,深秋沁凉,如今已经步入九月初了,裴玄素是九月初二的生辰,已经过了,一波接一波的事情谁也顾不上过,连这个话题也没提起过。

    裴玄素拉着沈星在木楼梯从四楼往下走,黑乎乎里走到三楼,透过宽敞的大露台再度俯瞰到外面一大片的夜色下街道民房,他不禁停住脚步,站在木楼梯上,看了半晌,他低声说:“小的时候,我爹曾经登州任职,那里有个望海楼,文人墨客很多。我爹带着我和哥哥登上那个望海楼,望海楼有五层,站在上面海风特别大,一面蔚蓝海面,半城山色半城湖。”

    “我还作了一幅画。”

    裴玄素天赋过人,八九岁的年纪,琴棋书画样样一学就会触类旁通,那时候的画已经开始有了个人风格,不羁而畅然,惹得当时隐居登州的名士唐继嶒想收他为徒,不过由于裴玄素认为以及已经有老师董道登了,他对老师感情也深,就婉拒了。

    “说来,这唐继嶒还是唐甄的族叔呢。”只是,哼,也不知现在曾经的这些人是怎么看他的呢?

    裴玄素在沈星面前,素来都不会遮掩什么的,两人经今夜一役,有苦有甜又挣扎,感情还要更深刻亲密一些,他想说什么,直接就说了。

    “那时候,大家都围拢上来,啧啧欣羡无数,也有嘀咕我不识好歹的。唐老倒是遗憾但欣赞。父亲很高兴,不停捋须,”父亲是个美髯公,平时端方稳重鞠躬为民的父母官,难得这么喜形于色,他有个小习惯,特别开心的时候爱捋他的飘逸及胸长须。

    思及父亲当时情景和这个小习惯,裴玄素心一柔不禁笑了下,但随即大恸,两厢情感交杂,他哽咽目泛泪花。

    缓了半晌,裴玄素才低声继续说下去:“我母亲也来了,她不大高兴的样子。但哥哥很开心,围着桌子跑来跑去,说他弟弟真厉害。”

    两厢对比有些强烈,曹夫人看着跑来跑去的大儿子,她如何能开心得起来?!

    偏裴玄素愉悦了一阵,就用余光瞄她,一看见她强颜欢笑实际紧紧抿唇的面庞,他的心情一下子啪叽掉在低声。裴玄素那和曹夫人非常想像的薄唇也紧紧抿起来了,但他是个极倔强骄傲的,母亲越这样,他就表现得越高兴。当然,最后母亲拂袖而去,他实际也并没有真正为此高兴。

    过去的点点滴滴,那些不愉快的画面和心情,如今再去回望,却是那样的美好和珍贵。

    裴玄素盯着夜色下民房中某处房檐下载风中急剧摇动的几点灯火,他侧头看沈星,恨极:“我终于要为爹娘复仇了!”

    这一刻,所有的哽咽泪目和翻涌的情感,俱化作一腔奔腾井喷的恨意!几乎冲破胸臆,要将他整个人肺腑四肢百骸都要扭拗翻搅在一起!

    诚然,沈星是个绝望光明般的安慰奖,仅有救赎,但倘若让人事前就去选择,恐怕没有一个人会选后面这条路。

    破门灭家之仇,父母剥皮楦草和凌辱致死之恨!还有哥哥懵懂但注定含悲的下半|身,一夕之间,血泊猩红处处。

    裴玄素都没有算上自己那段时间不见天日绝望下的大刑加身了。

    他原本该有一个光明的人生,有点磕绊但其实美满的家庭,骄肆少年到三元及第到帝皇股肱的宰辅之途,鲜花着锦光鲜亮丽的人生征路。

    他渐渐变得稳重,温煦君子的面庞如无意外应会保持一杯。

    他这样的神佛宠儿,如无意外应该俊美一辈子。

    波澜起伏为官做宰光宗耀祖的人生,青史留名也没什么稀奇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除了没有真正净身,裴玄素已经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阉人了。他除非死亡或者大败不得不隐遁,否则他将一辈子当一个阉人。

    哪怕他如今已经登上巅峰,但不代表他走的不是一条和从前截然相反的黑暗异样的道路。

    沿途遍地泥沼和杀机,鲜血淋漓肮脏满身走出来了。

    裴玄素这样俊美艳丽,可现在不得不平添几分阴柔妖冶,阉人的身份走到人前,别人偷看他美貌都添了一种忌讳和异样忌惮。

    不再清风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掷果盈车的那种清正光明与他彻底远去。

    他被迫永坠阴暗,背负着血海深仇,裴玄素没有一刻能够忘记父母死因和惨状,还有那个该死的明太子以及夏以崖对他从前或以后对他做过的种种事宜!

    思及这两个人,裴玄素连牙关都咬碎:“我要亲手杀了他们!我要这两个狗杂种生不如死!我要我爹娘亲人经历过的一切都在他们身上一遍遍操演!我要圣山海全线溃败!尽诛南方十一门阀特别是那个该死的江左夏氏!我要他们血债血偿!我将辅助那狗东西的杂种全部剥皮楦草!!”

    裴玄素连身躯都在战栗,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一段话,到最后几乎嘶喊出声!眼神凌厉淬毒,森然极致!

    他连搂着沈星的手都在轻颤,胸腹和全身贴近她的位置向过电一般,一种泣血般的感觉油然而生。

    沈星在他说回忆的时候,就有些泪目了,此刻喉头鼻端一阵酸楚,她立即抱着他的腰,用力点点头:“嗯!”

    这一刻她想到自己,想到前世的那人。

    沈星上辈子一家人那么惨,她和“他”饮恨终生,何尝不是因为明太子?还有那个夏以崖大概也少不得余韵波及。

    这两个人啊,愚弄了她的一生,悲怆无比。

    即便是今生,如果不是她和裴玄素感情深厚前生因果,恐怕也无法有此刻的相拥和情感完满了。

    沈星想起这些,都不禁紧紧捏拳。

    如果要复仇,那算上她的一份。

    更重要的,还是那个人。

    想起“他”,她心里真的难受极了。这份希冀和渴望添上了双倍。那个人穷其一生未能如愿的事情,她希望在今生,在裴玄素的手里完成。

    黑乎乎的楼梯里,裴玄素咬牙深喘一阵,立即反手箍着她的腰,他低头,看着她闪动的泪光,几乎是马上,就了然了她心中所想。

    他下意识抿了抿唇,但这是第一次,他没有回避也没有排斥那个人。

    他搂着她,顿了一阵,最终轻轻点头,哑声:“我会的。”

    “我也会为他复仇的。”

    为自己和“他”复仇,承继“他”未竟的仇恨。梦中种种阴暗和歇斯底里,那人何尝不是因为没能复仇,才最终走上鞭尸被勤王的道路。

    裴玄素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能体会到那人情感的人了。

    那种种梦境,如同亲历,不过假如他没有遇上沈星父女,那和何尝不是他的人生?

    裴玄素终究得承认,他对那人的感情是很特殊的,在终于想沈星坦诚了那个梦之后,他对对方最后的那些排斥都一下子去了,他终于承认,那人应如他的双生兄弟一般。

    裴玄素愿意为父母和“他”一起复仇!两人都在父母为自己复仇,我中有他,他中也牵扯我,两人紧密相连相牵,梦中被算计的饮恨和含憾而逝,让他感同身受一般恨极切齿了起来!

    两种情绪叠加,裴玄素对明太子和夏以崖这两个人,真的恨意攀升到最顶峰!

    沈星有些愣,但裴玄素冲她用力点了点头,她不敢置信,但他下一瞬俯身重重亲吻了一下她的唇。

    唇齿撞在一起,力道有些大,两人都尝到了一点血腥味儿。

    裴玄素喘息着,用大拇指摸索她的唇和今夜红肿的眼睛片刻,良久,才放手,“我们要进城了。”

    沈星终于反应过来了,她一刹有些哽咽,仰头望着身边的男人,她的爱人,她不禁紧紧抓住他的手,裴玄素立即反手和她十指紧扣。

    沈星眼睛还有方才的泪光,但下意识她露出一点笑,又哭又笑的动容,她的心真被这个男人塞得满满的。

    沈星说:“我们一起努力!”她充满了干劲。

    “嗯!”

    裴玄素侧头看她,黑夜里,沈星那双盈盈杏目倒映着清晰的两个他。虽然知道她心里不仅只有他,肯定给那人留下一块小小的位置,但他释怀之后,奇异的不再介意了。

    人有过去,他也有,沈星在此刻和今生以后都捧着一颗真挚心爱着他,两份感情并不同时存续,对他的感情也独属于他,那人已经过去是前任,那就足够了!

    裴玄素该感激他的。

    把她送到他的身边,今天也挽救了他的感情。

    裴玄素俯身,亲了她的唇一下,片刻分开,两人手牵手,快步下木楼梯,往底层冯维等人已经张罗好的调整装扮房间去了。

    之后,一行人迅速进城。

    ……

    京畿西南远郊,燕回山的北麓山脚。

    月光还在幽幽洒下,徐妙仪已经去世了,那银纱皎洁美丽,可惜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再看一眼今夜的星月光辉。

    楚淳风紧紧抱着她,他悲恸痛哭,心肝五脏在这一刻哽痛到了极致,整个人天旋地转,连儿子跑过来扑在他和妻子尸身上他都没有感觉得到。

    后方高子文立即安排人去追闪身冲上山的徐延几个以及裴玄素一行大部队。

    可惜都没有结果,徐延几个早有准备,放出楚文殊之前叮嘱他已经退后十几丈,一人在高处往哨保证楚文殊安全,其余人狂冲进山林,楚文殊哭着跑出去之后,很快无踪。

    而高子文冯渊等带着人狂追裴玄素一行一阵子,只可惜后者动身更早,早已远去,没法追上了。

    高子文等人捶足顿胸,饮恨而归,不得不折返回到楚淳风一家三口这边。

    楚平等近卫已经无声跪下了,高子文等匆匆放回信鸽处理好其余事情,抿唇站在一边等了一阵子,高子文和郑密两人对视一眼,快步上前。

    楚淳风这一刻真的万念俱灰,哭得声嘶力竭,被高子文郑密恋人上前,推搡了一把,半扶半拉,两人急切的声音:“九公子!咱们得马上回去了!”

    楚淳风勉强抬起头,半晌想起其他事情,高子文郑密等人心急如焚的表情。

    他不得不勉力支撑,抱着妻子的尸首站起来,哽咽战栗着交给心腹近卫楚平,半晌哑声:“……我将妙仪交给你,去西郊易县的庄子,安排人更衣停灵,如果……如果我不回来,就安葬在望阳坡。”

    丧葬在如今是大事,徐妙仪这样身体,很久之前,楚淳风强忍着难受在开始准备棺椁墓地等事宜,不但明面有一套,暗地里也有。

    夜风如鞭,鞭鞭抽打在楚淳风的身上,他感觉一半灵魂都出窍了,悲恸过度心脏痛麻的感觉,他浑浑噩噩把徐妙仪的尸身交给楚平,看楚平含泪跪地接过,小心放在马鞍上,牵着马远走离去,消失不见。

    他天旋地转,险些栽倒,被一把扶住,勉强站了一会儿,这才俯身抱起儿子,紧紧抱着,跌跌撞撞高子文等人快步往前而去。

    ……

    而在京畿南通往兰亭州的玉岭大豁口,有几辆马车在今夜低调跟着车流人流进了京畿平原。

    这里面有两拨人,正好落在在玉岭不远处的客店里,把今夜前后几波疾驰的狂冲和追截的马队尽收眼底。

    双方意外遇见此事,都不禁十分关注,立即遣心腹悄悄跟上去,留意结果和涉及的人物了。

    客房二楼的露台,也没点灯,黑夜里红泥小炭炉发出的一点红亮的微光,陶壶茶盏,白玉小杯,淡淡青色的茶汤,茶桌边上两个人青年男人。

    不同是一个身手矫健自如举止潇洒,另一个是被近卫从轮椅上小心搬扶下来坐好的,近卫随即隐身至边上。

    这个露台,遥遥对着玉岭行宫的方向,行宫那边黑乎乎的,被大水冲垮的残功破梁隐约可以望见。

    客店一楼灯火通明,很多胆大的外敌客商和本地的闲汉正在大声聊着先前动魄惊心的宫变大战以及如今两宫陈兵东西郊、东都城门依然未开的现状。

    很多客商边走边观望的,已经打算就在京畿远郊的几个县把货便宜些销完就算了。

    底下人声鼎沸,二楼却非常安静,茶桌左侧那个身手矫健的男人拿起白玉杯盏,微微勾着唇角垂眸瞥了清香扑鼻的茶香半晌,啜了口,持杯抬眸:“寇氏进退维谷,你我两家是世交姻亲,夏某人良言,伯才兄当今早规劝父弟才是!”

    大约很多人都已经忘记了,或者根本就不知道,现任代掌寇氏家主寇勋智有个大儿子,寇承泽的亲兄长,也是寇承嗣的大堂兄寇承浩。

    这位小儿患疾,从小左脚有残不良于行,非常低调,基本不出现东都的官场和世交。但寇承浩十分聪敏,从小遍读百书,长大后周游亲历,著书立说,自成一家,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是个名士大家。没有娶亲,三年间至少有两年在外面的。

    神熙女帝和寇氏发生大变之时,他正隐居东海平州,闻讯立即就折返了,不过距离太远,他又有很多不方便,日夜兼程紧赶慢赶,这才刚刚赶回到京畿。

    至于他对面的这名青年,是遣了心腹去平州打探他的去向,处理好其他事情后,星夜北上,在昨日与他迎面遇上的。

    这一路上,双方收到的信报都是不停的。

    而局势变化之大,让人眼花缭乱动魄惊心。

    黑暗里,寇承浩连茶都没有喝,他神色沉沉,沉默了半晌:“我总得先看看。”

    从前的门阀世家之间,多有联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亲戚关系,也就想找个借口拉关系的时候,就勉强用来一说。

    现在这样局势,寇家很难。

    但再怎么样,寇承浩得先看一看,至少得明太子成功从东都城内出来和西郊大军汇合,才有得说其他吧?

    明太子若出不来,一切都是废话啊。

    这是一件非常合情合理的事情。

    矫健青年也没有废话,他点点头:“那就静候彼此佳音。”

    寇承浩没有说话。

    矫健青年放下茶杯,直接起身,离开客店。

    一楼议论纷纷的人群,还未肯睡去,还在吐沫横飞讨论方才急促经过的几路马队,在猜测着什么。

    去探听消息的心腹还未曾回来。

    那矫健青年快步下了楼梯,灯光投在通往后院的庭院里,衣料摩擦的声音,这青年三十上下年纪,相貌堂堂英俊,一身蓝衣,风尘仆仆脚踏黑靴。

    灯光投在他的脸上,若裴玄素在此,估计立马就把这人认出来了。

    因为化灰都不会忘记!

    这人正是向明太子推荐了他,裴玄素曾经的好友兄长之一的夏以崖!

    一出房间,夏以崖唇畔那抹微笑敛下了,唇角绷得紧紧的!现在心焦局势的绝不仅仅只有明太子那一边,南方十一门阀蓄势已久并且已经暴露,明太子若失败,南方十一门阀将随后的不久会被连根拔起。

    所以,双方的利益此刻是高度一致的,南方十一门阀也竭尽全力去支持襄助明太子的。

    明太子人手也紧缺,但南方十一门阀已经大动起来了,奔赴南都,奔赴京畿。

    现在他们还不知道徐妙仪计划,但明太子要拖延时间他们是知道的。但很明显,方才第一队抢先从兰亭州方向冲进京畿豁口的人马带队的是个明显有病的青年女子。

    夏以崖过去非常关注明太子那边的人事,他几乎是马上想起了安陆王楚淳风那有心疾的王妃徐氏,以及裴玄素的未婚妻徐三小姐。

    他们刚上客栈,那边官道呼啸而过,他们想遣人去追都来不及。

    一行人仔细分辨一下,心中不由生出一种不大妙的感觉。

    堂弟夏弘沧急忙低声问:“大哥,那边拖延时间不会失败了吧?那,明太子会顺利出来吗?咱们能顺利带大军入南都吗?”

    西郊大军门阀的人不缺,夏以崖一行很清晰外面的局势,唯独不清楚的,只有东都之内和两仪宫。

    大家都很担心。

    夏以崖也不能不说不担忧,但偏偏张陵鉴严防死守东都城高池深,他们在坊市的眼哨根本不能得到皇城和两宫内部的核心消息,再焦急也根本无处使力。

    夏以崖刹住脚步,半旧的黄灯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身上,他咬着牙关道:“那位不至于这么逊!”

    至于南都和夏氏。

    夏以崖目光沉沉,“假如,最终无法取货南都淮州一线,”明太子集团无法取得半壁江山,他咬牙道:“那咱们只能退到安南去了。”

    这话一出口,夏弘沧等人个个呼吸都重了几分。

    夏以崖站了片刻,话罢,快步绕往后面的车马房而去,夏弘沧等绷着一口气连忙跟上去!

    ……

    裴玄素一行人已经飞快折返东都了,他没有在齐国公府停留,而是以最快速度通过国公府的地道,折返皇宫。

    返回皇宫之后,他直接更换了中军都督府右都督的帅甲,立即就往福英殿去了。

    军靴沓沓落地,一下接一下非常紧促,裴玄素沿着宫廊转过正殿殿门之后,殿内长桌两侧赫然站着满满当当的戴甲将领及诸卫指挥使。

    有的匆匆才刚奉命从城外赶到,还在喘着气,没有一个人坐着,大家都在低声交头接耳,神色非常紧绷严峻,一种隐隐的硝烟味道已经油然而生,大家一听到殿内的纷杂的脚步声,立即住嘴,纷纷往殿门望去。

    而后,裴玄素出现在正殿殿门之外,他一身赭红色明光铠,没有带头盔,背光跨过门槛,快步行至上首坐下。

    这个福英殿正殿,很多人还是第一次来,但观这个宫殿布置已经焕然一新并且使用了一段时间,便知道这是裴玄素用力处理不方便露面事宜的地点。

    现在裴玄素直接把他们召到这里来,大家都已经意识到,马上就要揭牌,战事就在眼前了!

    偌大的大殿,明堂中间摆放着这一张长长的大案,两边悬挂两幅巨大的疆域图和军事舆图,也就是诸将军方才站立仰看小声讨论商议的位置。

    裴玄素一出现,大家纷纷回到长桌两侧自己该坐的位之后,一边是城内外禁军指挥使们的,一边则是京营、西线、五大卫所等共同集结而成的东郊危水大军大营里面的朝廷重要主将们。

    可信的、能来的,已经全部被裴玄素急召而来了。

    大家齐声见礼问安,裴玄素端坐下,一抬手沉声把所有叫起,并道:“都坐。”

    大家神情严肃,纷纷入座。

    这是一场战前军最后的事总动员和军议。

    裴玄素沉声:“诸位,如无意外,大战今日将兴。”

    大家闻言,心头当场一凛,神态更加紧绷聚精会神聆听起来了。

    在座的,左手边的殷厚渠、窦世安、陈纤、林麟等十二亲军指挥使就不用多说了,本来就亲裴玄素的,也非常熟悉裴玄素,他们不在话下。

    单说右边的城外东郊大军的诸将军们,如褚世梁、王夫之、李跋等等人。他们这段时间,自从打通的张陵鉴的缺口之后,都有不断私下进城给裴玄素回禀军务,听从调遣安排和备战。尤其是近段时间,裴玄素已经明确表示必有大战,部署连连,他们轮流进出非常频繁。

    他们不管原来是那个小党派的,或者只忠于神熙女帝的,现今对裴玄素都非常钦佩。这位摄政太师是知军的,并且十分了得,难怪会被神熙女帝托掌军政。

    本来,大家虽然因处境急切而十分服帖团结,但心里多少有些微妙的,毕竟对方是个阉人。

    只是对方纵横勾连,排兵布阵预演,直切要害,用兵高明精妙,他们事后回去细细推演,最佳方案也不过如此,方才想起一开始不是阉人的时候,少年成名一计智退八千狄骑,并且又听人说,裴玄素是北军名将裘万仁关门弟子。对方倘若不走三元及第的文官路线的话,就该走名震四方的名将路线。

    有了这一层渊源,还有实力在前头。军中是最讲究实力的地方,众将恍然嗟叹之余,心悦诚服,加上神熙女帝的圣旨,绝大部分人微妙早去,裴玄素紧急布置之余已经已最快速度初步收复了军心,如今诸将归附,以裴玄素为真正的主帅。

    诸将一来一回,还有不少的路程,裴玄素也不废话了。

    他直接吩咐悬挂起一副东都的布局舆图,上面很多红圈蓝圈和箭头,这副图窦世安等人非常熟悉,他们跟着裴玄素布置城内的时候看的就是这副图。

    裴玄素气沉丹田,直接了当:“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最好的是,咱们把明太子及其麾下的四千禁军堵截在城内,矫诏弑帝的证据已经全部查实齐全,当廷宣判,废其皇太子之位,将其诛杀!”

    不出城,能在东都内解决这场战事,这是最好的。

    但就目前而言,明太子皇太子的尊位还在身上,张陵鉴要服天下之众,他如今并不能表现偏倚。所以明太子目前城内有四千多禁军,裴玄素手下也没比他多多少。

    这东都城太大了,常居足足八十万的百姓,七十二坊市还有银胭河贯穿而过,支流沟渠也不少,足足八大城门,这么点人,其实挺少的。

    所以能不能把明太子成功堵截在城内,五五之数。

    能堵住皆大欢喜,但接下来要说的,就是倘若不能堵住的情况下。

    “城内战事一发,本帅即发虎符和调兵圣旨至危水大营,大军立动!”

    该怎么动,先前已经具体部署过,这里就不详细说了。

    裴玄素挥挥手,东都城廓布局图立即撤下,冯维贾平带人快速把京畿平原的军事舆图打开悬挂起来,其上也是讨论多时红蓝箭头不少的,大家立即抬眼望去,裴玄素也回头望了一眼:“明太子一旦出城与西郊大军汇合,必不会恋战,他们的目标是撤往南都和南方。这个先前已经说过了。”

    京畿平原,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可供明太子大军迅速撤出京畿平原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往南,”南方有大豁口,“要么往北。”

    至于北边,先前西线军南下乘的大小船只,之后又陆续来了很多,如今全部停泊的京畿平原临水绣水大河南岸,非常巨多,一眼望不见尽头几乎聚集到连同了北岸的好长一大片。

    这段航线已经没有普通船只同行了,所有民船自觉绕路,并且明太子那边玉岭没有得手,他立即就下令一支将部奔赴绣水,去看管这些船只,并且船上还有神武大炮的。

    裴玄素不是没有动过这些船的主意,但那边严防死守,神武大炮直接轰,都未能成功。

    明太子一旦成功和西郊大军汇合,要么往南,要么往北,裴玄素判断是后者。

    裴玄素眯眼:“易县至平乡之间,有马蹄坑有环水,地形复杂,敌军行军必缓。我方可追上围拢设伏,争取在这里大战击败敌军。”

    幸运的话,擒龙斩首,一举杀死明太子以及楚淳风,这两人一死,西郊大军即溃。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除了冯维贾平等等拉绳缚图的声音和裴玄素的低沉华丽的沉声,没有任何人发现一点的声音,大家聚精会神听着。

    所有将领都郑重其事,因为到了这时候,两宫聚集的兵马的总和已经将近五十万。全国上下,一共一百多万的总兵力,三分一的兵马都聚集在京畿平原了。这样的量级的大战,足可称得上是顶级大战了。

    双方的兵力其实差不多,并且都京营的兵械和神武大炮加持,强将精兵,储势待发,在座谁也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

    能不能将西郊大军留在京畿之内,也只是五五之数。

    到时候还得看临场发挥。

    裴玄素侧头问孙传廷:“南都有消息了吗?再传信,让孙鹏举和安庆台拿到账册后务必加急动作!”

    “是!”

    昨夜接到账册之后,张韶年带着人亲自护送,已经连夜往南都去了。

    裴玄素看回在座的将领们,他缓缓道:“南方十一门阀厉兵秣马多时,确实兵强马壮。并且他们植根南方多时,树茂根深,这段时间我对南方诸州府及卫所多有谕令和安排,结果并不尽人意。”

    裴玄素这段时间的诸多部署,包括对各地卫所关爱和边军的兵马盘算以及提前安排,北地和中原还好,一过了葵水淮州一线,各大卫所和州府表面应和实际密报暗流涌动。

    他估算过,若让明太子成功出了京畿抵达南方,他至少添十万兵将。就这还不包括南都的情况下。

    也不包括南方十一门阀的私养兵马。

    所以,南都是绝对不能出问题。

    一旦让明太子成功率军出了京畿之后,南都将会是紧接下来的重中之中。

    当然,南都的重要性,并不能仅仅这么单独看的。

    裴玄素抬头,示意众将看左手侧稍间墙前巨大架子悬挂的中原及南方军事舆图,这也是刚才他来之前众将聚集面前讨论人数最多的军事舆图。

    这张巨大的牛皮舆图之上,有多条从京畿平原通往南方应京及平衡周边一带的长长箭头,这都是大军通往南方的行军道路,包括水路,蓝色箭头是已经彻底被裴玄素堵死的,红色的还没有。

    舆图上,总体来说,蓝色的三条,红色还有五六条。

    ——明太子部署多年,裴玄素仓促之下,能做到这样已经是相当了不得。也就是他执掌了名正言顺的军政大权之后,才迅速将那三条剩下的全部填补上的。

    但全部堵上,根本不可能,毕竟这一大片平原众多地域广阔。

    众将神色严峻,有灵敏的,已经明白裴玄素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了。

    裴玄素沉声道:“最后说的,这是底线!万一真让明太子成功率军出了京畿,我们绝对绝对不能让其成功与南方十一门阀及诸卫叛军汇合,并占据槐州葵水至南都一线!”

    最后一句,重重之重。

    葵水是大燕朝第四大河,自中部而起,一直奔流出海。葵水正好位于大燕疆土中部腹地偏南一点的横位。若提笔把大燕疆域图划上横线,粗略均分成十份,它大约在十分之四左右的位置。

    北方和中原占六,葵水以南占四。

    倘若明太子成功率军占据槐州葵水至南都一线,并稳住了放于 ,那么就意味着,他成功分裂半壁江山了。

    槐州葵水至南都一线,天险坚城,正是当年太祖皇帝占据南方并称王后一度占据的边界线,纵深足够,后方粮草源源不断,如果真让明太子成功拿下槐州葵水至南都一线,那可就糟了!到时候就是真正的持久战。

    明太子裂土成功了。

    所以,这是这场大战的底线。

    绝对不可以。

    在场的都是重要将领,先前明里暗里的讯报,他们不全知道,但作为久经领兵的将领,肯定对战局走向有所猜测。

    与其让人不确定的揣度和心怀疑虑,裴玄素也不让他们猜,直接了当把整个大局推演和底线告诉大家,让大家有个实底子。

    大家都听明白了,脸色沉肃,纷纷点点头表示明白。

    裴玄素最后总结,道:“南方那边情况复杂,所以我们还最后争取在京畿之内解决掉这场大战。”

    “好了,都回去,马上准备。有不明白的细节可以现在就询问冯维和孙传廷。”

    “是!”

    众将神色一肃,立即站起,匡当哗哗的椅子声,大家沉声拱手应是。

    门阀问题,开国遗留问题,与南方十一门阀相关的,在场的将领几乎一听就懂了。

    门阀封地自治,而这些门阀世家本来就是传承千年的大族,根须广而深,一旦南方被割据成功,葵水以南将很快成为明太子的大本营,再想收回来可就难了。

    裴玄素还有一个没有说明白但大家都懂的,到了这份上,门阀尤其是南方十一门阀,已经只有一条路拚死一搏了。

    明太子一旦大败,朝廷绝对不会放过已经暴露的他们。

    他们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的,所以圣山海麾下的门阀尤其是先前很低调的南方十一门阀绝对会全力以赴的。

    南方是十一门阀的大本营,实力也雄厚,在沈星前生都能弄出一个惊骇全国的门阀之乱,若在加上明太子和主场,战场一旦拉到那边,麻烦会很多,很棘手。

    众将神色严峻,纷纷领命,都围拢着冯维孙传廷去询问信报细节去了。

    裴玄素回答了窦世安和褚世梁等人几个问题,身边就安静下来,他端坐在上首,看着冯维孙传廷那边嗡嗡说话声不绝,他神色沉肃靠在椅背上。

    实际上,明太子一点都不弱,不计不能调动和还没有调动的的全国兵马,他大概和太初宫势均力敌。

    另外,如今除去已经投于裴玄素麾下的西南六门阀意外,大燕这三十二门阀绝大部分都已经全部大动,能动兵的动兵,暂时不能也发动了全部的人脉力量。

    其中以南方十一门阀和文仲寅曹任醇等之最。

    据裴玄素的消息,夏以崖那个狗杂种,目前已经是南方十一门阀魁首之一了。

    明太子忙,裴玄素也忙,夏以崖也一点都没有闲下来。

    他夺得家主之位之后,还真把江左夏氏拉回一流门阀的位置和实力。

    裴玄素想起这个人,眼神都如淬冰,果然也是个了不起的啊。

    夏以崖动作连连,裴玄素当然知道。

    据裴玄素的消息,现在多名南方门阀的家主已经不在封地大本营了,已经暗中离开北上,全力襄助圣山海明太子。

    其中就有裴玄素一直都有遣人紧紧盯着的江左夏氏和夏以崖。

    ——他那么恨着两个人,裴玄素先前只是腾不出手罢了,但对夏以崖的盯梢从来未曾断过。

    不过南边地大,又不是他的大本营,也人手所限,裴玄素知道对方出来了,但不知道对方身在何处罢了。

    殿内的将领围拢着冯维和孙传廷了解暗中情报的细节,后者两人把能说的都详细说完,之后众将陆续来向裴玄素告退,匆匆疾步冲出去回营了。

    殿内很快安静下来,都走了,裴玄素又叫了窦世安殷厚渠等人去了偏殿,详细讨论东都城内的军事行动细节,之后窦世安等人也匆匆从偏殿离去了。

    一直到他们都走光了,沈星这才从后房门出来。

    她也是一身金黑色的软甲,表面看起来和中层禁军将领相差不大的甲胄,但小号又柔软坚韧很多,她里面还穿着护身内甲——按裴玄素叮嘱的,从现在开始,她内甲就不能立身的,邓呈讳徐芳等人也绝对不能离开她半步。

    方才的场合,不合适沈星在场,她等他们走了才出来。

    她进来的时候,朱红槛窗大开,贾平领命匆匆跑出去了,裴玄素正站在窗畔小书案前垂眸看东都城防图。

    沈星进来,搂着他的手臂和他一起看,裴玄素侧头看了眼沈星,简短说:“方才和窦世安他们讨论,那个狗东西到时候会走哪个门?”

    但这个真不好说,东都成太大了,丘陵河流都有,这带来太多不确定因素。

    裴玄素转身,冯维已经捧了鲜红的帅氅来,裴玄素瞥了一眼,点了下头,冯维立马给他披上了这件猩红的披风。

    沈星偷瞄了他一眼,裴玄素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心一定,急忙问:“方才接讯,顾敏衡的,还有两个时辰左右,他和那个杂役一行就能抵达皇城了。”

    她非常紧张:“什么时候动兵?”

    沈星现在已非吴下阿蒙,她心里隐有猜测,话罢急忙看裴玄素。

    裴玄素垂眸看着身上鲜红的披风和金扣,他随手捋了一把,又发现沈星的黑色半披领子有点没翻好,他抬手细细给她把领子整理好捋顺。

    曾经他很排斥红色,因为那个人酷爱穿红,对方的标志色。但现在,他终于去了这个心理障碍了。

    把这一身猩红重新披上,他其实挺喜欢红色的,偷瞄一眼沈星,见她面上并无异色,心里最后那一点介怀也去了。

    罢了,罢了!

    他的心上人。

    还有那个人啊!

    对方和星星做过.爱,他也和星星做过.爱,并且今后还会有无数次,他是真正入肉的,他说到底也是赢了对方的。

    裴玄素细细替沈星整理好领子,心里百转千回,但回到沈星说的问题,他却冷哼一声,掀了掀嘴皮子,干脆利落告诉沈星答案,“现在。”

    沈星不禁呼吸一禀,果然和她猜的一样,她不禁攒紧了拳。

    ……

    回到的两仪宫,升平殿。

    从昨夜接到急讯起,裴玄素竟然这么快想通率大批人马出城,明太子简直不可置信。

    他愣了,拿着那纸窄窄的信报:“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可这竟是真的。

    不但沈星没有为难哀求他,裴玄素这很快想通了,两人真情流露,自己把不好的东西背负起来,把好的都留给对方,最后演变成的就是。

    沈星泪洒信笺含上蜡丸,裴玄素月夜狂追,两人泪洒当场紧紧拥抱。他们对彼此的爱战胜一切,裴玄素最后甚至亲自带人往兰亭州东郊而去。

    明太子第二目的彻底落空!

    明太子如非必要绝对不能熬夜,他勉强服了安神药睡了下去,在黑暗中奔跑,那个骄肆红衣的绝美少年越来越远,后者跑进黑暗,却牵着一个女子的手,女子拉着少年,最终努力冲出的最黑暗的区域。

    明太子不可置信,他厉声喝喊冲上去,但一双男女越走越远,他根本追不上。

    他午夜竟醒了,然后就接到裴玄素和沈星亲自带人往西南燕回山方向而去的消息。

    明太子不敢相信,来来回回,看了多次,心中惊怒交加夹杂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简直无法用言语来表述。

    他是个坏人,拉着裴玄素永坠黑暗,但突然有一种对方得到救赎的感觉,让黑暗中的他嘴角突然平了,一种巨大惊怒和落差感油然而生,继而生出巨大的愤慨和怒火!

    同时,这个最重要的计划目的竟然落空,让明太子神色都变得狰狞了起来!

    但谁知,在后半夜,明太子竟然接到一个更糟糕的讯息!

    张蘅功等人马失前蹄,竟然被徐妙仪这一个快死的虚弱女人放倒过半的人手,带着徐家卫冲出包围圈,返回京畿平原。

    并且,最糟糕事情发生,徐妙仪竟然坚持到找到沈星和裴玄素。

    裴玄素已经带人掉头折返东都了!

    最后一个目的,拖延时间竟然失败了!

    此时晨光微熹,明太子刚刚针灸完毕,杨大夫果然医术了得,在后者连日的调养之下,明太子感觉身体都有力了一些。

    但他刚刚披衣而起,顷刻拿过信报一看,暴怒:“真是岂有此理!!”

    整个内殿,顷刻被低气压笼罩!

    司马南和曹任醇等人也一直在通宵假寐等消息,闻讯疾冲如电,司马南声音如雷鸣一般,接过明太子手上的讯报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惊怒交加,但急切道:“太子殿下,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明太子连眉目都狰狞扭曲了起来了,没错,他知道裴玄素正在做什么?对方要废他的皇太子之位,并且估计证据链很快到位了。

    明太子早有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骄傲如他,真要被对方褫革皇太子之位一刻,估计比死更难受。

    并且更重要的事!

    现在一切计划都被大乱了,拖延时间失败,而大面上,明太子是绝对不可能等到裴玄素的证据链全部到位去当朝宣布他入罪并夺取皇太子之位的。

    只要这么朝会没有召开,局势匆急之下,一切都没落到实地,只是太初宫那边的自己的说法。

    明太子麾下的将官兵士心理上还有退路。

    这个非常重要的。

    一连串收到急报,明太子刷刷翻看,既然拖延时间已经失败,哪怕己方还未曾彻底准备到能达到的最周全,明太子也几乎是毫不迟疑:“马上替孤更衣!”

    “黄达等人马上开始妆造。”

    “传令下去,马上突围出城!”开始下令之后,明太子诸般情绪霎时压下,神色冰冷凛然,他瞥一眼墙角滴漏:“卯时六刻开始行动!”

    明太子语气森然:“马上飞鸽传书西郊大营和绣水南岸!去——”

    “是!”

    半昏半明,烛火扑簌簌闪动,偌大的殿内氛围大变,紧绷极致,一触即发。

    司马南曹任醇等人领命后飞跑出去,后面赶过来的薛如庚等人也是,虞清郑安一个飞快磨墨铺纸;一个狂奔往侧殿取出预留好最好的一笼信鸽。

    明太子已经亲自抬笔,飞快手书,并加以马上动兵的暗号,加上他的印鉴。

    连续一式书写了多封,虞清郑安飞快卷好塞进信筒蜡封火漆,而后填装信鸽,冲出回廊,直接就在明太子窗外的面前放飞出去。

    这是最好的信鸽,一松手,几乎离弦的箭在半昏半明的晨光下直冲天际,分开两边,一南一北各自疾飞而去。

    明太子也马上在虞清郑安等人的伺候下,迅速伪装起来了。

    ……

    裴玄素猜到明太子会马上动兵出城,但局限于身份和立场,他并不能率先动作。

    因为他是摄政大臣,代表大义和朝廷,在明太子皇太子身份还未曾褫废之前,他不能先对明太子动手的。

    他率先动手就是僭越和谋逆,估计明太子做梦都会笑醒。

    只能等证据链全部抵达后召开朝会,或许明太子率先动手。

    张陵鉴今日天为亮就得讯裴玄素折返东都了,他一宿没睡着,匆匆往皇宫而来了。

    此刻,两人正站在福英殿的须弥座台基上,天光朦胧,张陵鉴已经知悉了一切详情和裴玄素的判断了,面色沉沉。

    但不等他说些什么,裴玄素突然说:“我可以提前召开朝会。”

    现在还有一个多时辰顾敏衡就会带着那名杂役到了。

    今天是常朝,秋冬常朝卯时六刻才开始点卯。

    裴玄素不能率先明显动兵,但顾敏衡还有一个多时辰就到了,他可以提前召开朝会啊!

    至于他为什么突然提前召开朝会,明太子自己想——彼此可以意会,呼之欲出。

    他可以逼迫明太子更仓促动手!

    把时间更掌握在手里一些。

    ……

    裴玄素立即就吩咐下去,贾平往前朝奔跑过去,一连串的急令,福英殿几乎马上奔出空了大半。

    张陵鉴也匆匆跑出去了,他这年纪,引得他的长子和近卫急忙追着跟上去。

    裴玄素却并未往召开朝会的太初殿而去,而是立即转身,往最近的地道入口而去。

    他和沈星并肩而行,只是走着走着,等旋开地道的那一刹刹住,他却突然侧头看她。

    裴玄素语气突然软和下来了,他瞅着她,小小声说:“要是,接下来的大战中,我有什么不得已为之的事情,你可不许生我的气啊。”

    “也不能有了芥蒂。”

    他软语小声,很朦胧的晨光下,灯笼的光远远照在他的脸颊,他甚至有点撒娇的样子。

    裴玄素现在越来成熟高位,他是个大男人,向来都要呵护宠爱沈星的,他真的很少有这个样子。

    主要裴玄素断续做那个沈星前生那个梦,不说知道那人一生全部,也知悉了大半。

    他知道,后期的勤王大战过程中,沈星和那人因为三观和种种血腥手腕,生了很多的嫌隙的。甚至有些事情,直到沈星前段时间释怀之前,都一直存在她心里。

    那人各种血腥,各种阶段冷厉的军令和手段,让她难以接受,两人甚至争执过多次,直到沈星遭遇了外甥背叛,彻底失去了心气,只觉索然,这才不大留意这些事情。

    明太子麾下大军情况很复杂,汝南伯等女官家人勋贵已经暗中倒向他。

    但其实裴玄素这边的太初宫大军也是,情况也是非常复杂。

    单一个寇氏,麻烦就多多,目前还不能处理。

    倘若能将明太子堵死在东都城内固然最好,但假如不能,那么接下来的大战过程中,他很可能要采取非常手段血腥手腕的。

    他生怕和沈星生了嫌隙,这会儿先提前给她打好底。

    地道门“唰”一声打开了,两人并肩快步走进去,后面的何平和大金飞快提着灯笼跑到前头。

    沈星侧头看他,裴玄素还一直一瞬不瞬有点小心看着她,沈星一下子听明白了。

    嫌隙?

    沈星心尖不禁拧了一下,隐隐的涩痛,她一下子想起了前生。

    “不会的。”

    她认真回答他。

    永远都不会了,她也舍不得。

    “有什么我们可以商量讨论,甚至吵架的,但我们不要有嫌隙了。”

    她已经做错了一次,错过了一次,她绝对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沈星心里这么想完,马上又想起先前发生的和裴玄素谈话的、那人希冀的,她马上就想,这应该不是“做错”,但无论如何,她绝对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了。

    这辈子,她和裴玄素都要好好的。

    两人的感情不会再有芥蒂和嫌隙了。

    沈星一下子情绪上涌,眼眶微微发热,她马上冲他笑。

    裴玄素却一眼就看明白了她的心理。

    他一下子松了口气,又心疼她,忍不住俯身,在她唇重重亲吻一下。

    “别难过。有我。”

    别伤心,别难过,这辈子有我。

    我会爱你一辈子的,和那个人一样。

    你就算对着我的脸偶尔想他一下,我也不会不高兴好了,只要你别伤心。

    沈星一下子听懂了。

    她一下子有点泪目,但她努力眨眨,不许自己露出一点哭的样子,怕不吉利呢。

    他飞快亲了她的唇一下,迅速退去,她闪电往前追了一点,也亲了他的唇一下。

    两人就这么一啄就分开了,却喘息着看着对方,双眼都很亮。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看着对方笑,片刻,肩并肩快步往飞龙厩方向而去,以最快速度飞奔急掠。

    沓沓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长长的地道。

    东西皇宫,明面不动如山,暗地却顷刻大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