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如今已经到了一个新的局面。
裴玄素对未来何尝没有期待?不过跨出宫廊后凉风一吹,他唇畔柔情微笑便顷刻一敛,那线条浓深又精致的眉目重新被一抹沉沉的凌然所覆盖。
裴玄素带人沿着偌大安静的朱红宫廊快速折返懿阳宫,赶在寇承嗣之前看过神熙女帝,女帝状态他甚满意。
跨出懿阳宫的殿门之后,他站在高高的须弥座,吩咐:“把消息放出去,陛下危殆转安,惜陷入昏迷之中,清醒期不知,可能昏迷时间很长,但性命无虞。另外,让吴柏张程旻简从应等人过来觐探陛下,让张陵鉴也来。”
他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来觐探神熙女帝,以确定神熙女帝如今昏迷但稳定的状态。天子至尊,皇家威仪,僭越大不敬的动作他当然不能做。
但张陵鉴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秦国公张陵鉴张太师这个太.祖皇帝昔年的首席军师,耆老名宿,大燕朝传奇人物,地位超然,这位的声望和立场旁人难以企及,他觐探过后说出的话能服众。连圣山海那边的也是。
韩勃应了一声,亲自去了。
裴玄素站了片刻,才忖度是先等待约见张陵鉴呢,还是先处理有可能存在的那张传位密旨呢,梁默笙那边的消息就来了。
“禀督主,我们这边和陈同鉴的消息,酉时二刻,梁默笙下值离开了荣兴宫的批红值房,觐探陛下被阻,之后折返他的住处。”
“禀督主,陈同鉴那边的消息,梁默笙回房之后,换了身普通内宦的衣衫,从他住处的出去了。他似乎走的地道。”
“我们的人跟上去,确实发现疑似梁默笙,他正往漱芳阁的方向去了。”
司礼监拥有批红权,内阁和政事堂草拟过的奏章上呈帝皇批阅,要先在荣兴宫的批红值房过一趟。这是曾经神熙女帝用来分三省权柄的策略,因涉足政事和手握御马监,过去梁默笙才能力压赵关山成为权宦之首。
不过随着裴玄素的一再跃迁攀登顶峰,早在神熙女帝驻跸玉山行宫之前,梁默笙就被裴玄素压下来了,并且差距越来越大。
当然,后者一直都还是神熙女帝的心腹。
裴玄素已经接手了女帝暗卫册子已经一众暗卫成员了,他立即就注意到,江元不见了。
那大概是领了神熙女帝昏迷前的口谕任务了。
这个任务,裴玄素心念一转,就八九不离十了。
至于和江元一同领了这个任务的,如无意外,就是这个梁默笙了。
裴玄素眯眼,转身,“那咱们就去会会他们吧!”
……
内廷与中朝相交的位置,长长的宫巷,时不时出现的一盏大红宫灯和巡守的禁军。
梁默笙微微低头,手里攒着个装样子的书箱,快步往前走着,却在拐往藏书殿的岔道位置,一转拐进另一条黑乎乎的夹巷,把书箱扔了,快步往漱芳阁行去。
神熙女帝没有后宫,内廷宫妃殿区本来就安静,漱芳阁是戏台子,现在这境况更是黑灯瞎火一片。
不过由于神熙女帝没有宫妃,这边毗邻太监宫人居住的区域人进人出很多,晚膳时分大家行色匆匆,梁默笙混在其中一点都不起眼。
这个中年阉宦,手里攒着一团纸,快到时候,他塞进怀里内袋藏着。
——这是他和明太子那边的人约定的送密旨路径和目标地点。明太子那边让他拿到密旨后,走地道马上送到莲花海,并且把江元一起带到。
这两者都没啥问题,这个江元,是肯定会护送密旨直到成功转交的。
梁默笙推开漱芳阁半掩的门跑进去,小跑到戏台东侧层层叠叠粱枋的一个黑乎乎角落,仰头小声:“江统领,今天是第三天了,我们要过去了吗?”
现在的情况是,神熙女帝昏迷,并且很可能持续长时间,颁布密旨不合适,那就该按照神熙女帝的口谕把这道传位密旨送到明太子的手上。
粱枋上的江元沉默了一会,点点头:“好。”
梁默笙脸上也长吁短叹,仿也在为神熙女帝难过,实则心里破口大骂,这个江元简直就是个顽石一样的人物,不等梁默笙打开圣旨看看,他就劈手抢了过去,并且一直藏在这个漱芳阁之内,严格遵守神熙女帝的口谕。
梁默笙也不知道他把密旨放在哪里了,只能这样和他默不吭声过了三天。
江元应下之后,梁默笙暗自唾骂之余,心脏彭彭狂跳,心花怒放,因为他已经第一时间把消息递给明太子那边了,他将会成为簇拥新帝登基的传旨功臣啊,这多大的功劳!
——因为神熙女帝当时以为自己会很快去世了,她的口谕是“朕若驾崩,或不豫昏迷,长达三天以上,你就将这密旨颁下去。尊朕为太上皇,让皇太子登基。”
虽然梁默笙本人对神熙女帝是否能这么干脆利索释下权柄存疑,但他还是一五一十把原对话都转述过去了。
明太子也存疑。
但既然这么说,这道圣旨还真有可能直接解决问题的,非常重要,明太子遣张蘅功冯渊及郑密等人穿地道来取,就在最近的藏书殿的地道口里面等着。
地道门一开,梁默笙江元携密旨而入,后者连人带密旨,将一网擒住。
黑魆魆的夜,宫墙朱红浓深,江元答应一声之后,直接从粱枋顶上跳下来,他也一身普通的太监服饰,然后梁默笙就跟着他去先取密旨的。
沿着漆黑的宫巷往前走,时不时遇上一个半旧大宫灯,和行色匆匆的宫人太监擦肩而过,最后江元把梁默笙直接带到藏书殿去了。
原来江元把密旨就藏在地道口所在的藏书殿第二层,这里黑乎乎的,满满都是一层层大书架和书籍,非常好藏东西。
梁默笙心里呸一声,赶紧跟上去,看着江元从深处一个书架的书籍后面取出用油布包裹的密旨,他急忙说:“好了,咱们下去了。”
江元点点头。
这里距离地道口,也就一个铺着红地毯的连同两层的木楼梯和两段很短的路程,加起来也就二三十丈的样子,不足百步,非常非常近,犹如咫尺。
黑灯瞎火,两人快步往木楼梯方向行去,地道内张蘅功等人侧耳倾听,随时等待。
可偏偏就是这个时候!
梁默笙按捺着急切激动和江元步下木楼梯,刚拐过转角的时候,他身侧的江元倏地眉头一皱,刹住脚步。
梁默笙急忙道:“江统领,你这又是……”干什么了?
梁默笙住嘴了,因为他知道为什么了,月光泠泠,照在藏书殿正门方向的一整排大隔扇的窗纱上,映出来一排站在藏书殿外宫廊上看着殿内的黑影。
最当中的一个,被众人簇拥,个子非常高,颀长挺拔,没有戴冠,发簪束发,身上的披风被夜风鼓动无声猎猎而飞。
梁默笙心头一跳,他突兀想起,裴玄素披甲也是没戴冠,仅发簪束发的,而这黑影和裴玄素的身形装束非常像!
仅仅是一眼。
殿门“咿呀”一声已经被推开,一众身手不低的宦卫由赵怀义率领冲去,分开两列,长刀出鞘;当中,裴玄素带着韩勃张韶年等人自正门快步而去,冷冷抬头。
这个梁默笙。
裴玄素和明太子血海深仇,裴玄素是绝不可能顺当去三请三让请明太子登基称帝的,他必定要折腾么蛾子的。
这就与神熙女帝传位明太子相悖逆,所以神熙女帝如无意外必然会给明太子留下传位圣旨的。
裴玄素并不知神熙女帝悔疚下的慈母心有多少,但他绝对不允许出任何不必要的意外!
几乎是门开一瞬间,赵怀义韩勃孙传廷等人就动了,一跃而起,直扑江元梁默笙。
江元同时动了,脚尖一点,就要一跃而起!但赵怀义等人早有准备,腾身即抛出一个银丝渔网,将江元兜头罩下。
江元作为神熙女帝的暗卫首领,正值巅峰之龄,身手当世佼佼之首列,连裴玄素赵怀义等人都不能轻觊他。
而在这个时候,地道之内的张蘅功冯渊等高手耳朵一动,脸色大变:“不好了!”
百分百是裴玄素来了!
地道张蘅功等人立即把地道门打开,旋风般冲了出去。
梁默笙吓得魂飞魄散,挡了两下,滚地葫芦般抱头往滚到一边,被几个宦卫收到死死压住,前者惊魂未定破口大骂,但没有人理他。
裴玄素凤眼一咪,但对东宫的人出现毫不意外,很久之前,他就察觉自己交给神熙女帝那封的六门阀将领名单似乎有泄露的痕迹。
——神熙女帝移驾玉山行宫,表现再刚强身边熟知的人也对她身体的真实状态有所猜测,心思浮动开始骑墙的人不会少。
裴玄素忖度了一圈,他很早很早就开始怀疑梁默笙了。
阉人有像赵关山陈英顺韩勃他们这样的,但也有断了根之后一心只顾着自己有奶便是娘的,只是梁默笙是神熙女帝的床侍出身,他也是个能耐人,在眼皮子底下瞒过了神熙女帝罢了。
今夜的事实证明,裴玄素判断一点都没出错!
战斗短促而激烈,这个江元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惊怒交加,一剑挑飞渔网,进入混战之中。
只是一开始由于人数原因,他被压于下风,裴玄素亲自出手,一剑挑飞他手上那卷油布包裹的密旨!
就在这个时候,地道门“唰”地打开,张蘅功冯渊等旋风般冲出假如抢夺大战,郑密等人紧随其后。
江元一眼就认出郑密了。
电光石火,犹豫一瞬,裴玄素挑飞他手上密旨一刹那,江元清喝一声,用尽全力,把手往张蘅功那边的方向一甩!
密旨抛上半空,油布“撕拉”一声挑破成了两片,系绳也断了,明黄飞龙密旨如一匹长布分开抛起,短暂停留在最高点的那一瞬,江元不顾一起扑上去压制裴玄素,裴玄素不得不返剑格挡刺向他咽喉的一着!
韩勃张怀义和张蘅功同时一跃而起,直扑密旨而去。
张怀义位置不对,没抓到。
韩勃和张蘅功一人抓住密旨的一边,同时使劲,“撕拉”一声,长卷的明黄圣旨就从中间被撕成了左右的两半,一人抢过一半。
双方都非常愤怒,意欲夺回对方那一半,但双方最后都没能成功。
激烈的厮杀,叮叮当当,鲜血飞溅,张蘅功等人听见地道门启动的声音,他们心知裴玄素也知道地道的,地道内门不少,一旦被对方困住在这里,就跑不掉了。
陈琦自地道口冲出来,“这阉狗的人从地道过来了,快走!”
张蘅功等人大恨,却不得不撤走。
不过在剧烈的缠斗当中,双方也匆匆看到过对方那半张的圣旨的大概内容了。
——神熙女帝大约认为自己马上就要驾崩,圣旨上写了“朕若不豫危殆,着皇太子登基,可尊朕为太上皇帝矣。……”
可现在,神熙女帝已经“稳定下来了”,不至于危殆,尊卑孝道之下,裴玄素这边也能掰扯的。
这才是张蘅功等人决定放弃的原因。
东宫一行人互相掩护,直接丢下梁默笙,匆匆遁入地道之内,持半张圣旨离去了。
藏书殿之内,书柜翻侧书籍倾泻一地,狼藉一片,灯已经点起来了,江元和梁默笙也都已经被制服。
裴玄素瞥了一眼地道口,没有吩咐韩勃等人再追,大家热汗腾腾呼吸粗重,赵怀义急忙呈上刚才激战中韩勃抛给他的半张圣旨,裴玄素淡淡瞥了一眼内容,他拿的是有盖玺的下半部分,“烧了。”
贾平马上还剑入鞘,端了个火盆来。
赵怀义便将半张密旨投进火盆里,当众就给烧了。
裴玄素自火盆收回视线,瞥了江元和梁默笙一眼,后者一个愤怒一个色厉内茬,都被堵了嘴。
裴玄素已经命人把窦世安叫过来了,梁默笙这样一个私通东宫的蛀虫,不需要继续存在了。
不过梁默笙有明面身份,裴玄素刚接手大权不久不欲给人内讦的诟病之处,就让窦世安过来处理。
至于江元,裴玄素吩咐:“押下去,我稍候亲自审。”
他这趟的第二个目的,就是江元了。
江元被赵怀义和韩勃卸了关节,亲自押下了,带着人呼啦啦去了。
没多久,窦世安也赶到了
这事儿到了尾声,地道门打开,方才下地道的宦卫鱼贯而出,结果并未出所料,未能堵住张蘅功等人,后者飞速杀出去了,沿着地道很快遁离。
窦世安和羽林卫副指挥使张鳞破口大骂,当场就提着梁默笙去了。
……
两仪宫,灯火通明。
明太子接过半张圣旨,阴沉着脸,张蘅功等人愧责上禀并跪地请罪,被他挥手叫起了。
明太子已经听完张蘅功禀的另一半圣旨大概内容了,他脸色沉沉如雨,冷冷道:“果然就算传位都不让我痛快。”
他冷嗤一声。
明太子直接把半张圣旨掷在地上。
这张圣旨只剩下一半,已经没大用了。
但即便全张圣旨都拿到手,目前也发挥不到他想要的效果。
随着神熙女帝伤况稳定陷入昏迷的消息传实,这是对东宫最不利的局面。
神熙女帝占着帝位,明太子手持太.祖遗旨,朝堂皇城和东都城外仍处于两军对峙的局面,持续时间越长,东宫位置其实就越尴尬。
只不过,神熙女帝还刚刚昏迷,现在还不适宜有其他明面上的大动作。
国朝情况复杂,天子之位,不是硬摁着就能坐上去了。
他是皇太子,只差最后一步而已,就能顺利成章。
明太子垂眸,心念转了转,抬起眼睛。
他冷冷道:“把这东西捡起来,收好。”
将来也不知会不会用上,半张,多多少少也可能有用。
虞清急忙跑过来,把半张圣旨捡起,用匣子装好,收进暗格里。
……
双方很快就斗起来了。
先是舆论战。
裴玄素从偏殿出来后就密锣紧鼓,一直都没停过,把半张圣旨烧了,梁默笙交给窦世安去处理之后,他立即就往外放了消息。
——少帝是明太子杀死的,太.祖皇帝从未秘谕明太子兵谏弑母,水道水闸和太祖遗旨等一应事物俱是明太子私下杀死少帝后,自少帝手中偷夺而来的。
换而言之,即是明太子弑兄,大逆不道大不孝矫诏谋反弑母了。
明太子麾下势力组成绝非无懈可击,而尤其是军中的绝大部分将领和兵士,他们心中稳定的最大的因素,就是这场兵谏说破大天也不是谋反,他们是奉太.祖圣旨的。
另外,这是动摇明太子的立身根本了。
皇太子,太祖嫡.子,国朝名正言顺继承人,就是明太子此刻最重要的立身根本。
矫诏,弑兄,少帝乃太.祖亲传扶持上位的,悖逆了父皇;加上大逆不道谋反、弑母。如果这些罪名全部砸实,明太子将立即成为罪人,皇太子之位立去。
明太子冷哼一声,他早有准备,立即反击,也放出了流言——裴玄素下药,致使神熙女帝昏迷不醒,阉人乱国窃权。
两边立即澄清,明太子这边,他是太.祖嫡子,唯一可能在神熙女帝手底下不遭殃的儿子,少帝若出事,太.祖皇帝将遗旨之事托于他之手,也说的过去,毕竟也合情合理。
裴玄素这边澄清更简单,半朝文武,伏跪接旨,还有皇帝当面口谕,神熙女帝神志清醒的。
裴玄素和寇承嗣接的旨,甚至是敕命。所谓敕曰,也就是皇帝亲自拟旨的,诏曰则是则是中书省或翰林拟旨的。三道圣旨已经昭告天下,原件甚至是神熙女帝亲笔的。
舆论纷纷,城里城外,军中民间,一时议论众多,大家眼花缭乱。
包括朝堂和城外两边军中的将领,所有人扑朔迷离,屏息中,这大家都知道两宫是在互相攻击,都不好信,但又情不自禁屏息,保持密切关注。
包括蒋无涯。
消息传到西郊驻扎的京营大军中,他深深呼了一口气,这一则接一则的消息,他摇摇头,很明显现在是舆论攻击战,不必听。
父亲战死了,本来他不用死的,但他还是做出这个选择——直到目前,这边蒋无涯麾下的京营将领都依然在惊诧议论着蒋绍池的立场以及与神熙女帝的关系,这个蒋无涯也无话可说,只能装不知道。
但父亲之死,作为儿子,蒋无涯心里依然很难受。
但他现在的立场,连送葬守灵的都没有办法。
陈清游他们私下沉重和他说了节哀,蒋无涯表面还好,但私下的心情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唯一有些慰藉的,是他很快就收到消息,沈爹和沈星亲自出城,出面给蒋绍池等一众战死的将领安排收葬。
蒋无涯知道沈家父女是为了他爹去的,总算有个他能放心的人主持父亲的丧事了。
思及沈星,他心里酸酸涩涩的,又想起父亲和神熙女帝,还有早逝的母亲,他难过又复杂,终究长长呼了一口气,压下哽咽。
再出来,他面上已经看不出什么了。
……
说来,沈星父女及沈云卿能出城,还是因为张陵鉴的一系列举措。
万寿节玉山行宫事变当天中午开始,东都就全城戒严了,到今天已经第六天了。东都有富户有贫民,后者其中很多家中是没什么存粮的,一般每隔几天就要买一次粮食家庭并不在少数。
东都城内百万百姓,占比并不少的。接续戒严不让出门,这些人就要饿死在家了。
于是张陵鉴下令放开部分限制,东都七十二坊,每坊都犹如一个小城的,现在坊门除了每天粮食和菜肉运到开启之外,其余时间一律继续保持戒严状态般紧闭着。
东都粮食不缺,就算战事围城状态也能供全城吃几年;水也不缺;就是菜肉有缺,秋菜才已经开始储备,倒能供应大半个月,但不长久;肉的话除了各坊养殖的店铺和居民家中零星自养的,其他都没有,缺口最大。
张陵鉴飞鸽传书永庆、梓县两个县的县令,让其集中收购和宰杀了之后,挑选人员用板车骡马车等运抵四面城墙的中部,不许靠近城门,违令者杀。
之后用吊板滑轮,把这些肉菜吊上去。
东都百万百姓,日常需要的肉菜量其实很大,但现在也不管这些了,每坊分得少量,由坊内衙门安排每户人头隔日购买,勉强供应一点,大家坚持过这段时期。粮食的话东都城内就有,量就正常。
坊门不开,居民不得擅出,但坊市内就可以正常生产工作。
当然,绝大部分有些储蓄又胆子小的,匆匆买了粮油就回家闭门不出;但也有胆子大的,去酒楼茶肆高谈阔论去了。
沈家父女叔侄要出城,沈星拿着腰牌去寻着了张陵鉴,张陵鉴就安排他们往吊肉菜的城墙位置去了,由这里下去。
沈家父女叔侄都很记人好,不然不会走这一趟,尤其沈星,她最记得小时候最期待的就是蒋伯伯在她每年生辰前一两月都会给她送生辰礼物,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却可以看出认真挑拣过,是外面小孩子玩的玩具小风车之类,很结实又材质普通,尽可能哄她开心又不给她家招人眼。
蒋伯母已经没了,只能是蒋伯伯挑的,一个大男人武将军汉,可以说非常有心。
沈星整个童年时光,有过的玩具只有这些,她最记得小小的她躲在屋子里,开心捧着小风车小匣子,和景昌偷偷在家里玩儿,能玩一整天。
玩够了就给二姐,让二姐帮他们藏起来,以免别人到他们房间里被发现麻烦。
她吮着手指,仰头看着,二姐藏完跳下来,搂着她告诉她不能告诉别人,问她知道了吗?她偎依在二姐怀里,嗯嗯点头,她懂的。
所有沈星哪怕没见过蒋绍池几次,她听到蒋伯伯去世了的消息,还是很伤心。
二姐景昌和爹也是,不过由于景昌跟着梁彻正在做事,没法来,就她和沈爹沈云卿一起去了。
沈星他们拿着张陵鉴签发的手令,由一名张家家卫陪着往南边城墙去了,出城忙碌去了这个不提 。
沈星临出发之前,给裴玄素传了口讯的。
口讯到裴玄素那里的时候,裴玄素也已经换了五城兵马司的微服,准备私下出宫去了。
这个事情,沈星和他说过,他还命孙传廷去亲自安排了随扈,并已经叮嘱过沈星不要久留早去早回了,因此也没说什么,只嘱咐了两句便作罢。
裴玄素手上的事情相当紧凑,随即就无声离开了宫门,佯装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快速行走在坊与坊的大街之中。
太初宫底下的地道,追截过张蘅功之后,既然这地道已经被明太子摸透,裴玄素直接下令封掉——把和两仪宫那边的相通地道全部封掉,宫内和通往宫外的地道门也封了将近九成九。
皇城内大大小小的门其实很多,有不少还通完飞龙厩青储池等地方,控制了整个西皇宫,想避开圣山海的监视私下出皇城,其实并不难。
黑魆魆的深夜,沓沓的马蹄声,韩勃问:“哥,我们去哪?”
坊与坊之间的大街仍然处于严密戒严的状态,但还是有人马骡车时不时行走的,第一个是五城兵马司——他们是负责城内戒严的主力,五城兵马司已经被张陵鉴拿下,临时接掌的事老将郑凛,这头发花白但依然威风凛凛的离休老将很快把五城兵马司理了一个整整有条,不管五城兵马司底下的官兵原本是那边的势力,反正谁也不能靠近城墙及城墙边缘的坊市,违者立杀。
五城兵马司负责大部分城内巡守戒严,然后分出一大半的人和城头肉菜以及粮城那边接洽,不断往各坊运粮食肉菜。
量很大,又重,工作量很大,昼夜不停,才勉强分配运抵到位。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裴玄素一行在坊间大街中行走,一点都不突兀。
自玉山惊变至今,裴玄素终于一跃而起手掌大权,获得了一个大阶段性的胜利,东西提辖司和宦营私下很多人都激动的泪洒满襟,他们终于做到了吗?
现在就差最后一步了,和圣山海剑拔弩张之际,还有一个寇承嗣。
韩勃等人激动亢奋,硬是敛下,不过私下的脸上神态和语气都还是能看出几分。
他们现在是一腔激动,众志成城要干倒明太子。
裴玄素很沉着,他吐出一句话:“先去找张太师。”
现在已经八月了,仲秋的夜风已觉寒凉,韩勃赵怀义张韶年对视一眼,还有冯维孙传廷他们,大家深吐纳几口气,按捺下激动的情绪,凝神观察左右;前面的贾平带路,一行人沓沓快速往张太师临时休憩指挥所在的五城兵马司衙门而去了。
张陵鉴年愈八旬,不过身体很好,从懿阳宫出来,思忖过后,他还是按照裴玄素所想,把神熙女帝状态的话给放出去了。
回到五城兵马司后,他并未休息,询问过城防和各坊粮菜运输分派情况下去,他在原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任东鄂的大书房心事重重思索,缓步皱眉踱步。
这个时候,外面传报,裴玄素微服来了。
张陵鉴不禁眉心一蹙。
但裴玄素都已经到门口了,他沉默片刻,只得让人请进来。
裴玄素一身普通的五城兵马司百户甲胄,头戴配套的黑纱百户官帽,穿戴普普通通,但白皙的微微几分苍白又阴柔艳美的眉目,这个摄人又凌厉的权宦,缓步而来,分宾主坐下,颀长身姿,却谁也不能不把他当回事。
哪怕张陵鉴。
偌大的正堂,灯烛明亮,除去老将郑凛和彼此几个贴心心腹之外,其余人都已经全部屏退了。
张陵鉴不动声色打量了两眼对方,后者姿态淡淡,坐下后转了转右手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张陵鉴眼睑动了下,他皱眉问道:“裴太师此来,不知是何故?”
和张陵鉴这样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也不需要废话了,裴玄素单刀直入:“少帝之死存疑,东宫弑兄、矫诏谋逆,不臣大逆弑帝杀母,我欲查证,还请张太师作公允见证,以待宣告朝堂和天下。”
这件事情,是明太子立身根本。
一旦查实,裴玄素将可以立即代天子下诏,废去明太子皇太子之位。也就是说,只要一查实,这样的罪名,明太子将马上失去继位资格,沦为罪人。
张陵鉴闻言不吭声了,他并不愿意,不管明太子是否杀少帝夺的太祖遗.旨,他都是太.祖皇帝的尚存活的唯一子嗣,嫡子,现在神熙女帝也默认传位给他了。
但裴玄素缓缓说:“若是真,这个国朝,汝等跟随太.祖皇帝血战南北好不容易才打下的江山,难道就要交予这么一个弑兄、逆父、杀母不孝不悌的疯狂之辈手里吗?”
后面这些话,裴玄素说得非常缓且重,一个字一个字,砸在张陵鉴的心坎上,后者不禁烦躁地站起来,皱着眉头在室内来回踱步。
是的,明太子这样行为确实让张陵鉴很不舒服。
但他更厌恶寇承嗣!
作为太.祖皇帝的亲信股肱,虽分主臣,但敬重有加称兄道弟多年,他是从来没考虑过那群姓寇的继承楚氏江山,这和神熙女帝本人根本不是一回事。
他们这群老东西对寇家都很厌烦。
只是秦钦司马南那些人更偏激,思想立场也不一样罢了。
裴玄素适时道:“寇承嗣其人,”他摇摇头,言简意赅一针见血,“我与他不可共存,想必以张公之智,必想通透。早晚……”
“寇承嗣不配!”
裴玄素需要争取张陵鉴,两人都是太师,各有立场和千秋,说到实权封位,对方现今不及他;但要说声望和威信,张陵鉴超然本朝,两者是没法比的。
正如裴玄素让人请张陵鉴来觐探昏迷的神熙女帝,他要少帝这件事进攻明太子,绝对不能少了张陵鉴的存在。
裴玄素也站起来:“届时,在楚氏宗室,找个合适的,年纪小些的继位者,承祧宗庙。张老以为如何?”
张陵鉴霍地刹住脚步,他回头瞄了裴玄素一眼,这个阉人,年纪小些?他当然懂对方的心思。
但这个都是后话了,现在说这个太早了。
现在裴玄素已经把话题挑到这个地步了,不孝不悌弑兄杀母,更重要是明太子重出以来的种种动作举止,他心里确实挺膈应的。
楚氏宗子,张陵鉴不禁心中大动,他抬目瞅着裴玄素,后者眉目阴柔而淡淡,一派如常。
张陵鉴心中忖度片刻,他道:“好!”
“老夫答应你。”
裴玄素在五城兵马司大厅快步而处于,在后面的官兵出衙的侧门重新上马,夜色中,沓沓离去。
不过临出门之前,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却从怀里抽出一封用了火漆的短信,给韩勃:“去给张陵鉴。”
如无意外,明太子也会遣人来的。
现在,端看谁棋高一着了。
“驾!”
韩勃接过短信,飞速折返,数十息就重新回来了,冲裴玄素点头。
裴玄素一夹马腹,迅速带人离去,一行人很快没入夜色之中。
……
裴玄素回来之后,就在皇城北端的飞龙厩,马上审江元。
飞龙厩这边早已经清了一个青储仓库,上下两层,作为一个进出据点。
江元就在底下那一层地窖,已经加了精铁栅栏,充作营房。
不过江元仍被卸了重要关节和捆着,裴玄素令人打开栅栏门,太师椅搬到偌大的精铁栅栏内部,他不疾不徐坐下,旁边还有一张方桌,张韶年亲自捧了几本册子下来放下。
江元已经被卸下面巾和日常暗卫伪装,是个二十六七年纪,高大沉默面相腼腆的小伙子,此刻怒目而视:“裴玄素,你没有遵旨!”
裴玄素随手捡起一本册子翻翻,他往后靠在椅背上,淡淡笑笑:“可陛下必死要对付九皇子吗?等明太子登基就来不及了。”
江元愤怒,但这个暗卫统领小伙大约不怎么会骂人,还有一点口吃,来来回回骂两句,并没有骂脏话。
裴玄素不禁目露几分惋惜,江元伸手高绝又忠诚,他很喜欢这样的人。可惜啊,神熙女帝最后给江元这么一个任务。
现在,神熙女帝已经把暗卫都给了裴玄素手上了。
这队人,也就十几个,但裴玄素颇为重视,目前暂时留在懿阳宫继续保护神熙女帝。毕竟神熙女帝的安危非常重要。
可惜,江元接了这个任务,经历过这些,裴玄素就不能放他回去了。
并且,裴玄素有些事情要审一审曾经作为神熙女帝暗卫统领的江元。
裴玄素居高临下,由得江元骂了一阵,他淡淡道:“你就那么忠心?不会为刚被处决的那些同伴伤心吗?”
裴玄素怀疑,神熙女帝也查到一些少帝是被害而非自缢,明太子杀死少帝之后夺走水闸水道和兵谏遗旨相关的一应东西。
因为曾经是暗阁成员,徐景昌能辨认出神熙女帝贴身暗卫那队人,他奉裴玄素之命跟着梁彻旁观过,后续禀裴玄素,说少了好几个人。
另外,薄薄的暗卫名册是新抄的;另外梅花内卫的一大摞名册也是新抄的。
裴玄素是个聪明人,要是直接撕毁册页,他很可能根据前后顺序的蛛丝马迹轻易猜出些什么来。
所以神熙女帝把一起都重新抄录,旧册子都销毁了。
神熙女帝都这个境况了。
裴玄素是不是可以合理猜测,神熙女帝也在查,并且她已经查到什么了,如果不是明太子动手,估计她很快就要用这一点对明太子发难了。
不过神熙女帝垂危那两天,改变主意,匆匆销毁查到的东西和经手的知情者。
裴玄素这一句轻描淡写,但江元瞳仁剧烈收缩,呼吸受情绪影响陡然一屏。
裴玄素淡淡一笑,很好,有答案了。
他俯身笑:“让我猜猜,女帝陛下初初登基,必定严阵以待,不管戍守宫禁皇城的,抑或通明宫这个废帝幽禁偏宫的。”
地道,神熙女帝是知道的,肯定防,这个通明宫是她特地挑出来,地下没有地道的。
当年负责看守废帝的禁卫军中,肯定有人和明太子暗中串联,把他放进去杀了少帝。
还有这个水道水闸、太.祖遗旨这么多的东西和信息。
少帝又不知道自己会被废幽禁通明宫,太.祖遗旨这些东西肯定不在通明宫内的。
少帝和明太子这对兄弟恨仇斑斑,裴玄素以己度人,少帝大概死也不会给明太子作嫁衣裳的,所以少帝不会说。
但是吧,从少帝薨逝到明太被废又重新出山,也就十来年时间而已。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还得减去明太子初初被幽禁宾州行宫与外界无法联系怎么也得一两年。
重新私出后,收拢人手也需要时间。
之后,又是龙江之变,有是水闸水道,又西军和彭州等五卫所,又门阀,以及其他未曾暴露出来的布置。
这时间也太紧凑了。
裴玄素因此非常合理猜测,明太子杀少帝的同时,已经比较明确得悉太.祖皇帝的这两项布置的消息了,不用再一点点去模糊不清根据蛛丝马迹去一点点查了。
少帝不会告诉他。
那就肯定是从少帝身边伺候的人和囚禁在诏狱的心腹得到的消息。
结合神熙女帝雷厉风行以及对少帝一种朝中的亲信的紧迫盯视和辣手。
裴玄素认为,明太子还是从少帝当时幽禁通明宫内身边伺候的少量心腹和近卫获得的消息。
少帝的心腹亲信,肯定不会轻易开口的。
通明宫内暗杀少帝,需要速战速决,马上离开,也没有审讯的条件。
所以,明太子必然是把人伪装一下,带出通明宫后,私下再严刑拷打的。
一个不保险,两三个,三四个甚至更多也不无可能。
潜进通明宫,又带这么多人出来,哪怕少帝“自缢”时神熙女帝已经登基一个多月,大家神经稍微放松一点,也不是普通军士能做到的。
起码得是个队长以上吧,禁军队长带的人比京营少,也有五十。
裴玄素俯身:“姓李?姓陶?姓姜?姓孔?……”
但这次江元连眼睫都没有动一下,他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裴玄素挑眉,端详江元片刻,直起身:“不知道就算了。”
这个问题他预估江元不会回答。
第一个问题。
他已经得到答案了。
江元这样的人,能被神熙女帝放在身边当暗卫统领的,哪怕凌迟加身估计都不会吐口。
裴玄素审他,只是为了印证霍少成的话罢了。
裴玄素起身,淡淡吩咐:“灌麻沸散,暂时留几天。”
他转身,直接快步上了台阶,起身出了仓库,直接往另一边的一个值房去了。
月光幽幽,宦卫林立,值房的东墙下,站起一个很矮小的身影,那是个男人,两鬓灰白,手指弯曲,背部微驼,看起来十分沧桑贫苦力工四十多岁的模样,但这人是霍少成,今天才三十一。
霍少成身侧是何舟,何舟亲自带人把霍少成和霍少成给他们的三个人偷渡进来了。
何舟身侧是三个高矮不一的人,身上多处陈年旧伤,服用过烈性的聋哑药,不过由于当年被霍少成抢救及时找了好大夫,挽回了一部分。
霍少成嘶哑:“我把这三个人都给你,你能替我复仇吗?!”
他激动不已,甚至流了泪,双目充血通红,双手在战栗着,死死盯着裴玄素的脸。
裴玄素点头:“竭尽我之所能,因为,我也要复仇!!”
这句话一出,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霍少成的心头,他的眼泪哗一下就下来了,“好!好!”
他这辈子所有辗转,都是为了复仇。
“人我都给你!”
……
沈星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
蒋绍池一死,神熙女帝重伤昏迷不醒,蒋绍池的身份处境多少有些尴尬。裴玄素现在是太初宫势力之首,圣旨昭告天下的三公和摄政首辅,明面上掌天下之权,实际上也是太初宫掌权魁首,沈星是他的未婚妻,沈星出面,蒋绍池因为蒋无涯而变得有些尴尬的位置,就立时消弭。
冰镇装殓,设灵和一体安葬,有了沈家父女叔侄主持,一切待遇都提升回来,也不用他的亲信旧部难做。
蒋绍池的副将十分感激,因此还安慰了沈星,说蒋绍池是自己选择的,临终也微笑安详,让她不必太伤心难过。
落葬了,也算盖棺定论了,求仁得仁,小姑娘只管释然,你来就很好了。
副将心情复杂,沈星也深深吁了口气,说得也对,她稍稍代入一下,难过了一阵,到底也释然了很多。
两人都默契没有提起蒋无涯。
沈星给蒋绍池敬香默念,忙忙碌碌到半下午,她就回去了。
裴玄素担心她出城,明太子会对她做些什么,这个她知道,因此她也没有久留,过了中午,便收拾回去了。
沈爹会留下来主持全程,沈云卿再陪一阵,沈星给他们留够了足够的护卫,便踏上归途。
迎着金灿灿的秋阳,东都百姓见多识广,胆子都大,除了戒严的区域,郊外大多已经恢复正常生活出行了。
酒馆茶棚,格外火爆,到处都是议论纷纷陛下重伤昏迷以及裴太师摄政掌朝的事情,以及如今两宫对峙的局面。
沈星缅怀了一阵蒋绍池,又望西郊圣山海大营蒋无涯所在的方向,注意里很快就被这些窃窃私语和高谈阔论给吸引住了。
裴玄素从前按捺着一直没有真正动手对付东宫,因为他没有真正收益,但他暗地里却不是什么都没做的。
包括霍少成,沈星都是知道的。
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她心头一紧,立马就带着邓呈讳徐芳等数十人快马往菜肉南城墙的位置回去。
沈星七拐八拐,来到飞龙厩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间。
落日余晖,血样残红,风有晒了一天的燥热,也有秋的泠泠凉意。
沈星回来的正好,正好赶上了裴玄素议事。
裴玄素很忙碌,也是为了等待明太子那边的动作以及张陵鉴,他把议事的时间点放在傍晚。
非常隐秘的地方,青储仓这一大片现在已经清空没人了,高高的青储垛也挡住了很多东西。
偌大的值房内,已经匆匆洒扫过,搬过椅案等物。
裴玄素回来之后,又去看了江元一次,不过结果还是一样,他吩咐人把江元运走,小一刻钟,窦世安等人到了之后,他才折返上来。
他直接了当:“根据硫铁矿的远距离勘察和江元旁证,霍少成说的应当都是真的。”
“那三个人,就是当年明太子从通明宫杀废帝之后,把后者身边的心腹伪装运走大半的目击证人。”
霍少成被何舟逮住之后,一开始是除了两幅总图之外,什么也不知道的。
后来弄清何舟等人身份之后,他突然说要见裴玄素。
然后,给了裴玄素这三个人。
这么些年,霍少成东奔西走,于给他们霍家翻案一事毫无收获,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他初初逃离霍家抄家现场,霍家后来全家人头落地,他不甘愤恨围着东都内外不停地跑的那两年,他有一次收获了一下很意外的东西。
那是在废帝自缢之后三个多月某天。
那时候,霍少成天天盯着废帝,后来他被神熙女帝废了,他简直想仰天狂笑。
那两年,他也留意过太.祖皇帝另外一个儿子的。因为他认为章怀太子登基后,必会对明太子动手。霍少成甚至曾经想过,把消息透露给明太子,让明太子用来反杀章怀太子。
所以在霍少成两三年的时间着意留意之下,他是发现了明太子亲信的几个据点的。
谁知后面变化竟然成了这样。
然后吧,他观望的期间,意外发现了明太子手下某个亲信的一个据点,运了一些人北上。
他当时也没有明确目标,就随意跟上,谁知遇上有人伏杀那队人。
混乱奔逃中,霍少成暗中抢下了这三个人。
在治愈了这三个人的聋哑之后,他得悉了这件事情。
霍少成也在座,他坐在桌末,嘶哑的声音如同老叟:“明太子在北边的鄞州东的燕山里,有个硫铁矿,他私挖硫铁矿已经很多年,冶炼之后,卖出了大笔的巨资。”
明太子事后,当然不会忘记处理当初经手的或目击者。但为什么三人在内的这批普通军士并没有死了呢?因为壮年挖矿男丁也是不好找的,拐骗掳掠也不是那么好办的,这些军士想办法弄下来之后,确定不会写字,直接灌了烈性聋哑药拉去挖矿。
霍少成为什么这么苍老犹如苦力呢?为了复仇,这也是个狠人。
因为这三个偶然的人,霍少成最终发现了这个硫铁矿。他之所以这么苍老犹如力工,是因为他混进去足足挖了五年的矿。
于是,霍少成终于获悉了明太子的一项秘密。
霍少成嘶哑:“这些巨资,那人用来收买朝堂和地方的文臣武将,特地南都一带的附近官将和钞关卫所,南都应京很可能已经成为他的老巢了!”
南都应京,在东都往东南大约六百里左右的位置。
那是太.祖皇帝南方称王之后很多年的都城。北有东都的京畿盆地和平原,南有应京盆地和平原,都是接近四面环山,土地肥沃人口稠密,入关一马平川,出关后水路二路交通畅顺,政令无阻,都是非常适宜建都的地点。
不过于大燕朝而言,东都京畿盆地要更合适一些,因为这里就旧朝故都,前朝的皇城所在,也更接近大燕的中枢位置。
所以南北大战结束之后,太.祖皇帝就把京师迁往东都了,让原来的应京成为陪都。
霍少成没日没夜被鞭打挖矿,花了长达五年的时间苦苦潜伏,他终于弄清了一些重要的秘密。
硫铁矿不弄兵刃,直接炼成原铁,之后售卖出去,历年来获得的巨资,明太子都用来有针对性地对付他看重的目标官将,用大钱搞了各种把柄拿着。
当时裴玄素一听,这确实是明太子惯用的手段。
这些把柄统统与钱相关,而这些钱都是私挖的硫铁矿私炼后变卖获得的。大燕没有私矿,私挖国矿,族诛的重罪!
“明太子有一部账册,这部账册一式有多少份我不知道,但硫铁矿值房最底下就藏有一份。我看过,但带不走。”夏天旷工都是光溜溜的,他窥视了长达大半年,唯一找到的机会就是那个。
霍少成忖度过后,没有打算取走。
“但前年之后,来了几个高手管事,还有机括师,那本帐部应该换了位置。”
明太子出山了,由暗转明,在出山之前,他把人手和手上的东西重新调配调整。
霍少成记忆力非常之好,他甚至默背了账部上的一部分名字,并且他非常聪明,很快就判断出南都应京师重点,他专门背着一块。
回来后,他就跑了,煽动旷工暴动逃跑,他佯装被箭矢射杀栽进河里,匆匆下山之后,找个地方把这些名字都默写下来。
并已经连同那三个人一并给了裴玄素了。
裴玄素面前的大案,摊开了一张非常大的大燕舆图,其中密密麻麻地,在对应的位置写上官将的名字,几乎把南都应京一带写成马蜂窝。
另外,应京往南,就是南方十一门阀了——沈星前生门阀之乱的主角,现在还没处理。
他根据沈星的记忆,和他自己的判断,把这些门阀也用线和应京牵连起来。
室内已经点灯了,但不想引人注意,并没有点太多烛,烛火摇曳,室内有些昏黄,裴玄素端坐在上首的太师上,在场不仅仅有韩勃赵怀义等已经渐渐由激动不知不觉变严肃的自己人,还有沈星,以及吴柏、窦世安、简从应、房载舟等原来太初宫高层官将并且是裴玄素查过忖度过不管从利益还是立场都不会背叛他的。
所有人,政治敏感度都非常高的,大家的神情已经非常严峻了。
但裴玄素要抛下的雷,还不止一个。
“很久之前,在虎口关事件过去后不久,我就开始查昭献太子。”
也就是明太子的亲大哥。
裴玄素从大狱里九死一生之后不久,他就开始查。因为他那时候就根据一些蛛丝马迹和旧档,确定了明太子又不少势力继承自昭献太子。
裴玄素是阉人,他要查宫中和各部衙旧档,有这旁人没有的天然便利。
这么费尽心思内外摸查下来,还真被他查到了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
“昭献太子薨逝的前一年,太.祖皇帝和陛下争斗剧烈的这两年间,武德二十一年,昭献太子好几个亲信都离开了东宫,要么辞官,要么犯了点小错,全须全尾离开了。”
“之后,他们去了南北的嵩明、松州和燕北三大书院,当了夫子。后来,还有一个成了山长;其他的也在书院举足轻重。”
都是学富五车又因为前情旧事对昭献太子忠心耿耿的亲信心腹啊。
太.祖皇帝一登基,就重开恩科为朝选材了。
从前朝开始,就科举取士,大.燕武德年间,达到巅峰。
大江南北,学子书院无数,然其中以南方的嵩明、松州书院为魁首,北地的燕北书院为北地魁首。
这三个书院,为文坛之魁,学林巅峰,地位超然,每科都都多人中进士被授官的。
“三大书院,从不参政,但这三人进去之后,大约就不一样了。”
昭献太子也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人物,他为了他的懵懂的幼弟忧心忡忡,部署下这一笔的棋子。
裴玄素的人细细地查,很快查出蛛丝马迹,这三名大士进入了书院,一开始专挑贫家子发掘培养;之后地位上去了,富的贵的,也不乏之。
后来明太子真正出山,这里面有部分的人暴露出来,正是明太子的党羽。
“二十多年的时间啊,这三个人也确实眼光超卓,选中的都是能读书又有能耐的人。”
老师、同年、同窗,这些本来就是互相扶持,文官之间的重要关系网。
裴玄素左手边另有一张树状图,里面是沈星和董道登根据陆续的讯报,整理出来的。
密密麻麻,枝繁叶茂,从各地的低中高官员到朝廷的各部各品级都有。太.祖皇帝至神熙女帝,历年间多次震动,让很多青年官员比正常速度要更快上位。
甚至,按这个图,目前太初宫裴玄素这边以及寇氏势力之下,都有好些。
吴柏等人拿过树状图去看,互相对视不敢置信,因为当中甚至有他们认识的人甚至学生。
他们知道两宫阵营必有互相渗透,但从来没想到,有这么多,是这些人。
所有人都震惊,一下子哑然屏息。
但裴玄素还没说完,除了文官,还有武官:“很早之前,我有这么猜想过,明太子既然有政变兵谏之心,那他会不会再有一个兵谏失败后的备用计划呢?”
毕竟,就算用了水道和兵谏,神熙女帝也不一样败北的。
假如没有成功呢?明太子有预想过吗?
结果,是有的。
文官这个暂不提了,书生造反,十年不成。
关键是,现在对一下这个树状图,大家就会发现,明太子把很多昭献太子当年三个亲信的得意弟子,都调到南都内外去任职了。
“加上,南都的驻兵,附近影影倬倬的这些卫所,如今东都城外西郊的圣山海大军,还有南方十一门阀。”
“霍少成提供这个册子上贿赂拿住把柄的,几乎遍布南都内外。”
裴玄素言简意赅,一语石破天惊:“明太子还有后者,一旦顺利登基失败,他将率兵离开东京畿,以应京为核心,即可分裂整个国朝。”
“最糟糕的结果,大燕一分为二!”
裴玄素把面前的所有东西一推,对窦世安等人道:“看来,我们现在要准备一场大战,有备无患。”
窦世安等人震惊都失语,都迅速镇定下来,急急拉过桌上的东西细看。
“当然,那是最坏的打算。”
裴玄素神色沉沉但镇定,他掌天下权,名义上全国上下都是朝廷的兵马,他虎符出,同样能调集不逊于明太子这些影影绰绰的兵马。
太初宫实力依然强劲。
但明太子露出来的东西却非常令人触目惊心。
昭献太子固然给了他很多东西,但前者很早就薨逝,明太子能把这一份东西加上他自己的东西经营到今时今日露出来的这个程度。真的太.祖皇帝三个嫡子两个都很厉害,只可惜他选了最弱一个继承帝位。
但裴玄素还有一个非常大的优势,就是他不仅实力强劲,并且他已经弄清楚了明太子的底子。
他在暗,明太子在明。
他有不小的筹谋空间。
裴玄素道:“上策,查清少帝之死和矫诏大逆的真相,断绝他的继位可能,昭其罪名,”这样一来,明太子成为大逆罪人,彻底失去继位资格,只能被论罪,“同时,将其堵死在东都之内,拿下,处死!”
那么,外头的一切都消弭于无形。南都和十一门阀等等,回头慢慢收拾处理就是。
“中策,从南都入手,暗中拿下南都部分官将。若此人引军退到南都,南都闭门拒之!”
总之言之,就是从南都入手,把南都内外的重要官员,最主要的陪都三大卫所共计十五万大军的大小将领和士官。
霍少成的册子只占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是,是各个武勋世家中的子弟和亲信——很多都是开国功勋家,目前已经投在明太子阵营中的也不少。
再有一些,就是梅花内卫和没有掺和这些的官将。
毕竟神熙女帝在呢,又有梅花内卫,明太子不可能前期就全部换成自己的人。
所以,南都这边,还是可以争取的。
断明太子的后路。
裴玄素说完之后,他就停住了,他靠坐太师椅上,无声等待着。
沈星坐着的位置能望见门口,她已经看见角门那个位置,有个人影站了很久了。
是张陵鉴。
裴玄素最后那封信,正是邀请张陵鉴今日申时六刻过来一趟,并道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留出了快一天时间,是还给明太子的。
他当然猜到,明太子必然也会接触张陵鉴,毕竟他有九皇子这张无往不利的底牌。张陵鉴获悉九皇子之后,必然会反悔。
但这一个回合,注定裴玄素要获胜了。
因为他知情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张陵鉴慢慢走进来,满头银发,恍如神仙般的谋臣出身的他,此刻慢慢把桌上的东南都一一看过,还有霍少成,霍少成轮廓还在,他认识霍少成的。
张陵鉴看过树状图就扔下,拿起那张南都位置密密麻麻写满官职人名的大燕舆图,他脸上流露出一种极致的愤怒。
他看了很久,慢慢把舆图放下来,人不少,但偌大室内没有一点声音,“你想怎么做?”
裴玄素抬头:“张太师,刚才我已经说了。”
第一,当少帝之死矫诏谋逆的见证人。
第二,就是南都了。
南都内,圣山海麾下,有那么多的大大小小开国勋贵的各家子弟和亲信。那些开国勋贵相投明太子,自然是带着自己的势力站队的。但这些大小开国勋贵都是昔年跟着张陵鉴的老人,裴玄素不信张陵鉴一个都没有办法。
张陵鉴再次拿起那张南都的官将舆图,忖度一下,提笔在上面的蝇头小字上,一口气勾了二十多个人名,“老夫多年不涉朝堂,最多只能解决这么多。”
“并且,我明面上不能偏向你。”不然,就没有公信力的。
另外更重要的是,张陵鉴神色一凛,肃然:“这二十多个人老夫可以,先前答应过你的也算数。但!我必须看见确切证据!”
不能是杜撰的。
毕竟裴玄素这个阉人,从前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那当然。张老可以遣人与我等一起,监视监督,随时剖看实情。”
张陵鉴神色这才缓和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些,他信了大部分,但绝不是全部。他已经在忖度要遣谁过来了。
气氛稍稍一松,裴玄素接过舆图看张陵鉴勾了二十来人,小松了一口气,比他预料中的要好,“张老过谦了。”
南都内外,三大卫所和几大文仲主官,一口气勾了一小半的人啊。张陵鉴已经彻底退离朝堂十多年了,连子孙族人都基本不任职,相当之了不起,果然不愧是沈星前生记忆里的“张太师”,那人中后期的最大敌手。
张陵鉴有点低沉,他看裴玄素沉沉但坦然的样子,心道:可惜那孩子了。
心里痛惜不已,正是闻讯惊喜不已,他很满意的楚淳风。那孩子有能力,有仁心,其实很像太.祖皇帝,是仁君版。
张陵鉴满心沉重,心事重重地走了,没多久,就把他的亲侄子和嫡幼子都私下遣过来了。
这是后话不提。
回到当时。
裴玄素早有腹稿,沉声吩咐了吴柏窦世安等人不少事情,后者仔细聆听记住心上,也很快满腹沉肃先后离去了。
有些事情,裴玄素也不会当着窦世安等人的面再说。
等他们都走了之后,偌大的值房内,只剩下核心圈子的自己人了。
裴玄素的注意力回到了这张舆图之上。
现在有两个当务之急的问题,第一个,就是霍少成这个三个人。光有他们的口供是不够的,还需要辨认得出他们当时身份的将领,才能形成一段证据链。
三人用心回忆,最后在纸张上写了七八个当年亲军中士官和中层将领的名字。
董道登他们在后面忙,已经把这七八个人相关的派系给整理出来了。
第二个,就是这样舆图上,张陵鉴固然很厉害,但也只圈了三分之一的人名。
剩下还有三分二。
现在那本硫铁矿的账册还不知在不在?能不能到手?
沈星刚才去了董道登后面小房间,帮忙了一阵,现在一起把那七八人的派系名单给拿出来的。
她看过名单了,递给裴玄素,裴玄素接过;这时候,她也看清楚图纸上没有被勾的那三分之官职人名。
沈星不禁心中一动。
因为她发现,名单上和舆图上,有一部分监察司和勘察台女官的家中的子弟和亲信。
——前面已经说过,监察司女官绝大部分出身勋爵的贵女,其中很多甚至是开国勋贵。
沈星心里不由生出一个主意,她抬头看裴玄素的侧脸,还有董道登韩勃何舟他们。
裴玄素察觉了沈星的目光,他轻声关切:“怎么了?”
沈星犹豫了一下,小声:“我有一个主意,不知道对不对?”
第132章
裴玄素大半心神仍在桌面这几张名单图纸上,正凝神思索,闻言讶异,见沈星忐忑的样子,他立即说:“你说。”
裴玄素正了正神色,还侧过身来,做出一副凝神细听认真对待的姿态,非常重视她的感受。
董道登韩勃他们也是,都放下手头上的事情,拉着椅子围着过来做好,认真听着。
董道登慈和,韩勃则是鼓励骄傲,都冲她笑了笑。韩勃还说:“妹妹你有什么好主意,快说快说。”
“也不是什么好主意。”
裴玄素和大家这样,弄得沈星有点紧张,她也坐直了,清了清嗓子,把桌上的名单和那张舆图拉过来,点了点,圈了几下:“我就是发现,这个名单和舆图上面,有好些人,是监察司和勘察台女官的家里子弟和派系亲信。”
“我就想着,咱们能不能从这里想办法。”
沈星其实认真忖度了一下可行性的,所谓近朱者赤,近得裴玄素多,再加上裴玄素也经常教导她,她现在已经能很熟练根据局势和现有的条件去揣度分析一件事了。
首先,前面就说过,东都城内的大小封爵高门是非常多的。就算昔日宣平伯府裴家,出了这么一个惊才绝艳的少年状元裴玄素,但在裴玄素彻底长成成为朝中的中流砥柱之前,宣平伯府也不过是京中二流人家,在众多勋爵门第之中,只能算一般。
其中开国勋贵占了非常大的比例。
开国勋贵,有大的,自然也有中小的。
当初老意国公秦钦那么振臂一呼,很多开国老勋贵忆起当年,还有老将军老上级老同袍们选择的影响,很多人就是热血上头,也跟着一起到太初宫外抗议上谏去了。
后来,这些人也就顺利成章成了圣山海一党的势力。
但当初的热血渐渐下来之后,很难说有没有人暗生踌躇的,毕竟明太子折腾的事情越来越大,现在连太.祖遗旨弑杀皇帝都出来了。
这些人心里没有忐忑,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现在满朝上下,还坚.挺着不站队的人已经不多了。还中立的,基本都是老资格脊背硬的有名有姓的,不过现在都在张陵鉴张太师身后站着了。
其他所有的朝臣勋贵,几乎全部都被夹裹了,不得不选一个边站队。
这个情况给了他们安慰,但忐忑依然在。
这也是裴玄素为什么明知影响不了明太子什么,毕竟还没有证据,也不会有人因为一则流言就改变立场,他依然放消息打舆论战的原因。
谁知道后续会不会用上?这就是铺垫。
那些忐忑的中小勋贵,甚至大一点的,就会更加心里长草了。因为他们现在和站队太初宫的少量勋贵不一样,神熙女帝是名正言顺的皇帝阵营,万一就算败了,明面上也没有罪名,假如不出头,后者很可能是平安渡过的。
但他们就不行,万一流言属实,而明太子最终没有获得胜利,他们抄家夺爵族诛是必定的!因为这是谋逆。
沈星就分析,这些私下忐忑的开国勋贵,是有一定争取空间的。
毕竟他们从开国一路走到至今,当年太.祖皇帝对明太子的态度,他们都看在眼里。杀少帝矫诏什么的,在他们的认知里,可能性怕是有点大。
如果这个时候,裴玄素给他们一个重新选择或者两面投注的机会,沈星想,相信肯定会有人想抓住吧?
而女官们,虽然经过先前一连串两宫的剧烈争斗,监察司作为首当其冲的衙部之一,目前所有仍在监察司的女官,家里属于圣山海阵营的,她们都已经彻底和家中割袍决裂了。
并已经发生过种种真正利益上的割裂和针锋相对,才能取信神熙女帝留下来。
筛选其实神熙女帝已经筛选过了,如今留下来并且没有赋闲的女官,基本是没有大问题的,并且真的已经和家里决裂了,甚至参与了先前的玉岭大战,她们都决然杀过圣山海的军士。
但怎么说,能出门当女官的,基本都是家中嫡女,并且深得父母家人疼爱的。不然是没可能选择步入官场走上这条与众不同的道路,很多就此不嫁人的。
所有,沈星想,不管怎么因为政治立场的决裂、对杀——这应该是决绝前和家里就已经说过了。
当然有真正决然了,但她想,大部分想必会留下一个隐秘的联络方式,万一真到了最后活不下去那一刻,还是可以掉头投奔回家里的。
就好像沈星和徐家,当初她和大姐徐妙仪不正是这样吗?各站一边,不敢联系,各为其主竭尽全力,但最后若涉及生命,那还是不一样的。若沈星惶惶跑回去,大姐肯定不顾一切藏匿她保护她的。
她自己就是过来人。
“所以在这样的基础上,我觉得,要不要用女官试试?给她们重新安排一个前程,让她们去尝试劝服她们的家人!”
哪怕是司马南李如松秦岑这样的大将军老勋爵,他们的势力也是由一个个子弟、亲信、旧部组成的。大大小小,大家都是这样这样的。
子弟族人不敢想,一些铁杆也不可能。但那些中小勋贵的亲信旧部,也是有他们的子弟族人和铁杆亲信的。
沈星看了看霍少成那三名半聋哑军士给出来的七八人名,后者都是如今就身处城外西郊的圣山海的大军中的,军职不算很高,但多年一直在亲军中,都没离开过,其中有五人就是属于女官家中的子弟和亲信。
另外,那张舆图上,南都内外密密麻麻的官职人名,女官家中的子弟亲信也很是占了一部分。
而这一部分人,和霍少成按记忆默写出来的那小半部册子有很大一部分的重合。
明太子显然对南都极之重视,设法把勋贵们拉到自己阵营还不放心,早早就提前把他们势力范围底下的南都当事官将本人一一暗中击破,上了双保险。
“但是,我们如果拿到了这个账薄,就可以让女官家里和我们的人一起带着账薄过去,给出前事不究将功折罪的承诺,这就能暗中拿下他们了。”
至于给女官们一个什么前程,沈星也想过了:“这次玉岭大战,她们奋力厮杀,都有战功,都做得很好,要不让她们做女将?”
“她们应当会很惊喜的。”
实话说,种种客观的分析权衡局势利弊是真的,沈星想到女官们,不免还有一些自己私下的情感。
这么长时间身处监察司,和女官同僚们相处共事,沈星和大家关系都很好的,还交了不少的朋友,最亲密的有梁喜何含玉她们。
感情是有的,并且不浅,另外还有赵青。
很多女官已经二十多三十多了,在这个同龄人已经做了祖母的年纪,她们当初选了这条路,就没有回头的可能。以她们的骄傲和见识过的风云,绝对不可能给远不如她们的男人当填房管理小妾孩子的。
但半生事业,今日已经走到尽头了。
虽然没有人提起过,但大家都知道,整个监察司官途随着神熙女帝的每况愈下彻底昏迷到最终驾崩,已经黯然走到尽头了。
半生青春挥洒,驰骋官场,最终无声落幕,神熙女帝驾崩之后,她们毫无疑问将hi离开朝堂和官场。
神熙女帝其实也搁置了不少人的,哪怕她们早已经和家里决裂。但随着局势一再升级,监察司一次一次的筛选,有很多人还是被筛下来,回到原来的岗位上,被边缘化。
但最后玉岭大战突兀发生,不管是不是被边缘化的女官,她们全都拿起的刀剑,和沈星一样,加入大战当中,去最后为她们无悔的青春和事业挥洒血汗一次。
竭力的拚杀,所以很多人都像沈星一样最后带领了大大小小的数十到百人的分队,去厮杀冲锋,都立了战功的。
现在,由于局势暂平无声对峙,太初宫大军临时驻扎在危水东郊,她们继续还在军中。
“现在张太师已经答应帮我们了,我们出城也不是问题。”非常有操作空间的。
沈星方方面面都想过了,单实话说,她挺忐忑的。室内静悄悄,大家都听她说。她很担心自己说得不对。
董道登年迈,事急则缓,事缓则圆通,所以他一直替裴玄素把着后勤方面的事情,滴水不漏,相当有智慧的。而裴玄素更厉害,锋芒毕露,千钧一发,无数次和危险擦肩而过,屡屡化险为夷,更高一层,这点连董道登都自愧不如,欣慰青出于蓝多矣。如今更是抵达的人臣巅峰。
在裴玄素面前,很难不让人经常感觉到智商被碾压的感觉。
所以沈星在他的注视下,还怪不好意思的,感觉自己班门弄斧了。
虽然在座的人,肯定不会笑话她。
沈星还是第一次认真提出的建议,说完之后,她有些紧张,眼巴巴看着上首裴玄素。
裴玄素听着听着,那双漂亮的丹凤目流露出几分笑意,柔化了他凌厉都砭骨的眼神和神态,他绝美,妆后有种阉人的苍白和阴柔,增添了几分异样的感觉风情。
当然,在外头的时候,没人会想到风情这个词,绝大部分人只会他的摄人和威势,城府深难测。
但这会儿,那几分笑意不算明显,但浅浅流露出来,让他的轮廓柔化了不少。
沈星有留意到他的笑意和神态变化的,那究竟是这么样啊?
沈星坐得笔直,心里紧张,裴玄素却不禁微笑了起来,他毫不迟疑夸她:“说得好。”
“和我想的一样。”
裴玄素审视了那几张名单和图半晌,几乎立马就想到了监察司那群女官。
沈星让他有些惊喜了,裴玄素勾唇露出笑:“这个提议非常好。”
沈星紧张的心一松,她高兴地说:“真的吗?”
“嗯。”
沈星眉眼立即弯了,董道登和韩勃赵怀义等人都赞她,尤其韩勃,简直大夸特夸,拍马屁沈星脸都红了。
裴玄素往后靠回太师椅的椅背,微笑听了一阵,等大家笑说了一阵子,停下来之后。
裴玄素笑意一敛,眉目重新幽深,他吩咐:“去把赵青叫过来。”
要用监察司,绕不过赵青。
毕竟这事儿得监察司内部积极配合,不然的话,费力达不到效果,不能无声无息,那就鸡肋了。
沈星急忙说:“那我让司敏先把赵姐喊出来。”
司敏是个小姑娘,勘察台沈星的小助手,背景青白人也努力,憧憬像梁喜何含玉她们一样当勘察队长,沈星原来还打算培养她的,可惜都来不及了。
先让监察司内部小女官把赵青喊出来,宦卫再去传话,这样更好操作也更容易避人耳目。
“行,那你去吧。我们去福英殿。”
裴玄素当然不会说不,他微笑点头应了,目送沈星高兴站起来跑出去,那微笑便又敛了,他和董道登对视一眼,之后瞥了赵怀义,赵怀义心领神会,立即带人先去福英殿清理安排了。
裴玄素和沈星不一样,他对赵青并无感情。他忖度赵青配合了几率,又已经准备好,倘若赵青不配合的下一步。
……
幸好,结果是好的。
裴玄素不介意对赵青动手,但他心里总不愿意沈星难过过,而且现在的局势,在这些事情上磕绊耗时越少越好。
他坐了一阵,便也起身带人往福英殿去了。
沈星则带着邓呈讳徐芳他们悄悄先折返了中朝,而后找了司敏,让小姑娘去外朝的监察司衙门厩房找找赵青出来,然后折过去焦急等待着。
在监察司待了这么久,她是监察司的一份子,她很希望女官们可以有新的出路,不要黯淡离场。
她对赵青有着和梁喜何含玉她们都不一样的情感,赵青强势但一直都很照顾她,身份高贵但一丝不苟,一心她的工作,是个好上司,好大姐头,她赏罚分明但对手底下的人一贯都是极照顾的。这么长时间,两人的私交也很好。
她真的很幸运,能遇上赵青,沈星也从来没有忘记赵青的扶持和提拔,还有对方在裴玄素下大狱时对她的保护、推心置腹和最后的帮忙上折。
她也很希望赵青事业上能有个好的结果。
她有些紧张等待,远远暮色宫道,几个黑色人影往这走来,中间一个瘦削长挑腰背挺直又步履铿锵,正是赵青熟悉的背影。
沈星急忙跑下台基,往后宫门方向迎了过去。
两拨人在福英殿后殿墙的一个小门内迎面相见——神熙女帝没有内宠也精简了很多沉冗的内廷衙门,很多宫殿都用不上,日常锁起来,加上皇帝和朝廷中枢移驾玉山行宫很久了,这些闭锁宫殿难免有些蔽寥,刚才走的那条狭窄宫道连宫灯都没有,零星细碎的杂物和叶子在路上。
但一进这个福英殿的这个小侧门,感觉明显就不一样了。外面看不出来,但里面明显撒扫过,非常整洁,一个有些脸熟的内廷管事太监正领着几个内侍宫女无声拖着扫帚桶布等物正无声离去,福英殿内宦卫无声林立,艳色的赐服和赭色的宦卫缇骑服饰,黄色灯光自正殿的隔扇窗透出来了。
裴玄素并没有在飞龙厩见赵青,那个据点他还有继续用的打算。
于是在中朝距离太初宫不远不近的位置随意挑了个没有地道口宫殿,命人打开,用作见私下见赵青之用。
落在赵青的眼里,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滋味。
沈星有些激动迎上来,喊了她一声:“赵姐!”
赵青勉强撑起一抹淡笑,冲她点点头。
实际这些时日,发生在赵青身上的事情也很多。一夕之间,神熙女帝重伤,昏迷不起,她伤心之余,很多东西也顷刻随之改变了。
赵青现在早已不能随意进出太初宫,她想去看望外祖母都不能,也就随着张陵鉴等人那次,她紧张恳求,才被允许进入了一次,但很快就出来了。
这座皇宫,权力交替发生改变是那样的迅速。
东西提辖司的宦卫如今已经整个皇城来去自如,包括中朝和内廷;裴玄素吩咐一声,这些闭锁的宫殿他随意开启安排,尘封已久的福英殿说清出来的就清出来来了。
尊卑易处,再也没人能监察裴玄素以及他的提辖司宦营了。
赵青心里不是滋味,她也心知,监察司已经走到尽头了,但她脊梁依然笔挺,除了有些疲惫晦暗的容色之外,一身玉白色鱼龙官府脚踏黑色长靴,腰侧配剑,和往昔并无区别。
她依然维持着她体面和尊严直到最后一刻。
赵青没说什么,勉强笑了下,冲沈星点了点头,就沉默跟着何平几个继续往里走了。
但接下来发生的,是出乎了她的预料的。
裴玄素已经简单用过晚膳了,拉着沈星一起的,韩勃也过来按她,她吃好了又跑出去张望。
御膳滋味很不一样,但这里也没什么注重口腹之欲的人,裴玄素简单梳洗了一下,此刻一身天青色滚边云锦过肩蟒袍端坐在正殿上首的太师椅上见的赵青,赵怀义韩勃随侍左右,两列宦卫佩剑无声肃立,他描金翼善冠,玄黑披风飞龙纹描金张牙舞爪。
赵青进门后,抬眸看着这个几分阴柔城府深沉居高临下瞥了她一眼的阉宦。
如今裴玄素大权在握,无声而坐,锋芒和威势更加逼人。
裴玄素现在官阶比她高太多了,但赵青有赵青的骄傲,她并未见礼,她是破格加品的郡主,不见礼也行,赵青问道:“不知裴太师遣人把我喊来,是有何事?”
裴玄素也不在意见不见礼,他单手搁在太师椅扶手上,慢慢转动右手的碧玉扳指,正在思忖事情,听到脚步声抬起了眼睑,他也没有废话,示意韩勃,把事情先说了一遍。
裴玄素单刀直入:“我想给监察司的女官们一个机会,封你们为监军,兼如今暂领的兵员为百夫长、军侯等。等这事儿了了,千夫长起步,从今往后如其余军官一般擢贬,一视同仁。就从十二亲军开始,至于能不能走到各地卫所和边军,就看你们的能耐了。”
赵青的眼睑,霍地抬起来了。
她呼吸明显变得粗重了一下。
韩勃说的时候,她还绷得住,但裴玄素一锤定音,给予赵青以及整个监察司女官的转战军途的机会。
监察司本职就是监察,从女监军开始过渡,有战功而留下,也非常顺利成章和合适。
沈星也一下子紧张起来了,她站在左侧一排太师椅的后面,不禁握紧拳,看看裴玄素,又急忙看赵青。
裴玄素的承诺可信度还是很高的,一直负责监察他的赵青想必很清楚。他和前生那人有个非常鲜明和一样的特点,那就是从不吝啬赏封为他卖命卖力的人。
只要他做出的承诺,都会兑现,因而卖命追随者众,这也是两人的人格魅力之一,哪怕他们的敌人,也不得不赏析这一点。
毕竟人生在世,为名为利为家人,多少会有一些。朝堂倾轧,谁对谁错很多时候也不是那么绝对。很多时候,一个时期过去了,已经百八十年,人的一辈子就这么无声无息过去了。
除非真正有理想有抱负并十分坚定的人,否则动摇者从来都不会少。
只是那么恰巧,赵青就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女儿之身,走出闺门,踏上官场事业,一直到如今。
她的理想和抱负和裴玄素此刻的提议是并不冲突的,但神熙女帝是她感情至深的外祖母,明太子是舅舅,虽两者早已你死我活了,原谅和重伤太复杂,偏偏外头的流言……裴玄素还真的做过,所以沈星心虚,她总担心赵青会相信。
尊卑易处,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神熙女帝和裴玄素之间,种种事情太复杂了,沈星也绝不会认为裴玄素不对,但她希望赵青能有个好的将来。
前生赵青在神熙女帝驾崩后,并未嫁人,退了婚约远走江湖,但这辈子熟悉了解之后,沈星心知赵青必定是黯然的,因为赵青一直想坚持到最后一刻,她很想以女儿之身在官场想做出一番事业。
裴玄素在蚕房和东西提辖司走了一遭,身边色色义父兄弟亲信阉人比比皆是,他早已不是昔日那个骄肆的状元郎,很多观念他都已经截然改变。
裴玄素认为阉人配,他同样不介意用女人的。
他没有那种观念。
这赵青和监察司女官们一个最好的转折机会。
沈星对赵青之间的感情和关系,她真的很希望赵青能答应下来,赵青很要强的,不必被迫离开远走,能转上一个新的台阶,继续她为之无悔的青春和事业。
赵青呼吸急促起来了,她再也无法若无其事,一下子攒紧拳,和上首的权宦紧紧对视着。
但她并没有迟疑太久,因为神熙女帝剩下的那些清醒时间,是召过赵青,和她心爱的外孙女说了很久的话的。
明亮的烛光,神熙女帝其实已经有些看不清了,眼前灯光开了花般的让她视野有些晕开,她搂着她的外孙女,赵青痛哭流涕,小心翼翼伏在神熙女帝的大腿上,她甚至嗅到神熙女帝伤口淡淡的血腥味。
头顶传来外祖母虚弱但清晰的话,“这里头的事情恩怨,太过复杂。但,俱和你没有相干的。过后,不管朕如何,你,你那舅舅如何,你只管顾好你自己,这监察司这朝堂,能待就待,不能待就算了。婚事,你不想就退了吧,以后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那苍老虚弱的女声犹在耳边,赵青刹那泪盈于睫。
若问她想继续事业吗?
她当然想的!
没有那样的渴望和坚持,绝对不会走到今时今日这一步,赵青并不想为嫁给任何男人为其生儿育女,苍鹰搏击过长空,它绝对不会愿意折断羽翼去给麻雀当个奶母。
但凡有一分可能,赵青都要继续她这毕生的事业。
这一瞬,心脏灵魂都在战栗,赵青脑海闪过很多东西,包括外面那则流言,但外祖母的摄政圣旨是她亲自在场的,外祖母私下谆谆叮嘱也犹在耳边。
她很快就做出了决定,她要带着她的亲信手下,监察司的女官们,走出一条新路来!
赵青哑声说:“好,我答应你。”
“接下来,需要怎么做?”
裴玄素很满意。
沈星提起的心,也登时一松,她不禁露出了一点喜悦的笑影。
……
从福英殿正殿的宫门出来,已经是漫天星斗了,秋夜的天空感觉格外的高,晚风飒飒沁凉,衣袂猎猎涌荡范围。
一步跨进和跨出门槛,前后也就大半个时辰,赵青抬目往天空庑殿宫墙,夜色幽静,但感觉景色完全都不一样了。
她和沈星沿着宫廊往外走,邓呈讳徐芳他们不远不近跟着,走到转角下台阶的时候,赵青不禁停了一下,抬头望了这深远墨蓝星斗满天的夜空,和这个熟悉又添陌生的皇城。
她百感交集,沈星小声说:“真好!赵姐,我原来还担心你不愿意呢,毕竟变化这么多,我怕……”
她声音不禁染上几分愧疚,裴玄素上位是她渴求已久的,但面对处境因此大变的赵青,沈星没做错任何事情,却心里莫名生出几分歉疚。
神熙女帝或许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但,她确实赵青最好的外祖母。
人,就是那么复杂。
每一个人都有不好和好的地方,只是视角的区别。
夜风凛冽,玉白玉龙官服的下摆翻飞,不过是很短的时间,但进入两种心情,赵青站在这个台基上环顾,真的感觉好像进入了人生一个新的阶段,让人哽咽又情绪翻涌。
她深吸一口气,低头看沈星,并未错过年轻姑娘神情和眼底那一抹不知所措的歉疚。
赵青说:“我为什么会不愿意?”
“人生数十载,起伏浮沉,实属常事,”她知道自己投的好胎,天生就站在了很多人的毕生难以企及的终点,这没什么好说的,这是她生来就拥有的东西。但同样的,她也听外祖母说过她年轻时的故事,颠簸血战,啃草根、战败时落魄,所见所闻、也有过黯然,“能继续我的事业,我很高兴。”
她单手拥过沈星的肩,手臂下的肩背感觉格外单薄,“谢谢你。”还记得我。
人情冷暖,这几天见得太多,甚至她自己家里也是,外祖母一倒下,她父亲的心上人就被接回了侯府,这些她都知道。
可仍然惦记她的,就沈星一个。
沈星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凑巧有机会而已。”
赵青不禁笑了下,是凑巧,但沈星也肯定有惦记她。
秋夜沁冷,赵青望了太初宫方向一眼,转过头来,又迎着风看这金瓦红墙和无垠的夜空,她声音终究染上一些这些年难得的轻快,她说:“如果裴太师真不在意这个,我想以后时机成熟些,不拘贫富,我再拉些愿意出仕的女子。”
一点一点来,也不知她活的时候,会不会有一条正经女子出仕的路?窄些无妨,好像以前的监察司,但不再是局限于仅仅神熙一朝的特殊衙部。
赵青一直觉得女子也很优秀,她们也能做到男子能做好的事情,她如果能继续她的事业,她希望用毕生来带动这件事情。
但这些,就不和沈星说了,她不想利用沈星的身份去占便宜,让沈星平白心里添一桩事,因为赵青知道只要她说了,沈星肯定会很上心的。
这个女孩温柔心肠柔软,待人极好,这一点一直都没变过,赵青是知道的。
沈星小声说:“他应该不在意的,他人其实也有很好的地方。”
赵青笑笑,她脑海闪过方才那个城府深沉让人感觉十分危险的阉宦,可能这天底下,只有沈星一个人会认真又真诚觉得裴玄素很好。
不过也好,曾经赵青为沈星担忧过,但她和裴玄素真的携手走到今天了。
那也很好。
赵青说:“嗯。”
“行了,我们赶紧先商量一下该选哪些人。”
赵青不干则已,既然已经决定做,那就全力以赴,至于小舅舅,外祖母再度重伤之前她就已经不再想他了。
她一个人,只能选择站一边的队。
今天她选择了为裴玄素效力,为了自己的前途,以及一并为昔日的心腹和手下的仕途而奋斗。
一进入工作状态,赵青又是那个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赵青,她拉着沈星匆匆就往侧边的偏殿去了。
小偏殿已经洒扫过了,赵青把油灯挑起来,两人坐下,就这刚送过来的监察司女官名册和纸笺,低声商量,不停写写画画。
……
赵青是监察司司主,沈星则是勘察台的勘察使,她不但提出了这建议,并且本身很熟悉是监察司内部的人。
因此这件事,由她和赵青主要负责,董道登和何舟朱郢过来辅助。
其实最后能拚命厮杀参与大战的女官们,都是打算最后灿烂一把,无悔怅然的。
在女官们已经差不多过气的情况下,如果生出退避的心的话,是不会这么拚命去杀圣山海那边的军士,得罪明太子的。
所以基本都没有大问题,并且很眷恋不舍她们的事业和仕途的。
但为了谨慎计,赵青和沈星还是仔细商量过,最后谨慎挑出了两批人。
第二批有二十多个,留着后用。
第一批最慎之又慎,当前马上就用的,根据霍少成三人提供的那张认识他们的禁军中底层将领士官名单,赵青和沈星挑出三名女官;然后根据那张南都舆图上密密麻麻的官职人名,总结一番后,又挑了六名女官。
加起来一共九个人。
都是年龄比较大的,最大的张幸云已经三十多岁了,她们把半生都奉献给她们热血的事业,想继续的心是最迫切的。
并且赵青也了解她们,家里都是自小很疼爱的她们的,哪怕已经一刀两断决绝别府而居,和家里刀剑相对。
但就像沈星说的那样,沈星和赵青都认为,九人私下情感以及和家里最后联络方式肯定有的,都有回家劝说的条件。
最重要的是,这九名女官都出自中层开国勋贵,家里够不上司马南秦岑,但自身的子弟和人脉却也不算少的。
之后,又分析过她们家人的心态,和董道登何舟等人商议。
一直商量到午夜,一条一条斟酌过,赵青和沈星才最终定下张幸云等九人。
名单整理好之后,纸屑都烧了,赵青沈星一行人拿著名单,匆匆去找裴玄素。
裴玄素同意之后,暗地里的动作马上开始,明面上的次日一大清早也开始了。
裴玄素令吴柏等人拟诏,当天上午三省通过,一系列的加恩之中,其中将监察司女官调遣至诸亲军和京营兵马中为监军,并且按各人目前暂领的临时职务封实。
明太子麾下的势力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单一个楚元音就给了很多昔日两仪宫皇帝对麾下臣将的挟持,楚元音豁出去之后,几乎所有东西都送出给裴玄素了。
楚元音负伤,没敢回两仪宫,就是怕引人瞩目,可惜最后两仪宫还是没被排除于事变之外。
留守亲信匆匆带着小公主和秦王世子离开两仪宫往太初宫求庇护之后,楚元音也急匆匆自东提辖司衙门赶往太初宫了,目前被裴玄素安置在内廷一角。
宫里宫外,很多人屏息期盼着裴玄素和太初宫这边获胜的。
当然,圣山海那边亦然。
这些就不提了。
裴玄素连连出手,掩藏在动摇圣山海人心和意图分化其势力之下,赵青沈星她们已经连夜出城去了——张陵鉴偏向之后,他们出城变得容易很多。
当然,明太子那边也遣人交涉,要打通一条出城的渠道。
这些赵青和沈星他们都不管了,当夜出城之后,赵青和沈星换上了普通的禁军甲胄,连夜就进了西郊的危水大军驻地大营,把目标的九名女官都很快说服了。
第二天,加封委任的圣旨下来之后,所有女官们如何激动不说,赵青沈星他们却已经和张幸云等九名女官连夜离开了大营,兵分两路——因为有的女官家里当家的是父亲,有的是祖父,甚至还有太祖父的。有的父祖身处在城外东郊的圣山海大营中,这需要联系后接应,得很小心,不过这个还是比较少的。
赵青沈星挑的人家里,家里顶梁柱的开国功勋祖父大部分都还在,但这年纪都退了,要么在玉山行宫下的别府里,要么在城里。
天色黑了亮,夜风冷了白日晒,忙碌僵持又等待,终于在第二天晚上全部都接到了好消息。
九名女官为最先代表的各勋贵或武将家中,有五名一咬牙横心决定彻底暗中投效的,有四名的话,俱赵青等人的暗中观察,应当是决定骑墙的。
过程中细细分辨,消息传回之后,裴玄素亲自回复了一封书信。
紧接着,可以进行下一步了,前面的这五家彻底倒戈的,有两家是涉及霍少成提供的三名半聋哑军士辨认的,当天就把其中两人送出去了,进行辨认。
结果很顺利,辨认出来了。
十来年时间,容貌再怎么改变,只要认识对方的的人,照面还是能一眼辨认出来的。
另外非常值得一说的事,对于掀开明太子杀死少帝偷夺太.祖遗旨和部署一事,有了意料之外的重大进展。
张幸云的亲爹,汝南伯张继苍,当初被夹裹着去太初宫谏言,结果最后半夹半就成了圣山海党羽。
有了重新选择的机会后,他踌躇半夜,最终当机立断,毅然决定彻底投向太初宫。
汝南伯张继苍,张家在南都的子弟和亲信旧部不算太多,但他坚持要当天伪装亲自进城面见裴玄素,最后给少帝被杀明太子夺诏一事提供了一个非常重大意义的消息。
“少帝就是明太子杀的,如今东陵附葬的少帝陵地宫里,尸骨并不是少帝!少帝尸骸被埋在乱葬岗东边翻过一个山头的山坳,我还记得具体位置。”
少帝确实是被勒死,然后吊到房梁上去了。
并且明太子很谨慎,虽然少帝已经大势已去,当时他死了正合神熙女帝的意,但明太子依然吩咐过,要注意少帝颈脖勒痕。
勒的位置和上吊绳痕迹一样,并且是人一死马上吊上去的。
外观看着和吊死一摸一样。
但怎么说,勒死和吊死始终是有差别的,普通人分不出来,但喉头软骨折断的位置和范围完全不一样的——这也是仵作检验吊死还是勒死的最重要依据。
“这才十来年,血肉大约是没了,但白骨肯定在。”
而少帝的骨骸,有特殊能辨认出他身份的标志。
主要是太.祖皇帝父子四人都特别高,全都有六尺过半(一米九五以上)。明太子不是父子四人中最高的,裴玄素已经很高了,但明太子比他还高小半头。
鹤立鸡群般的身高,当初这还是太.祖皇帝当年的奇人奇相之一。
基本上很难找到这么高的男人。
并且明太子兄弟三人都随着太.祖皇帝,脚掌长得也颇奇特,拇趾尾趾很短,中间三个脚趾特别长,并且脚背特高特厚,脚长但脚后跟很钝。
非常特别的脚型。
宗室里面都少见,大约也就以前绥平王(两仪宫皇帝)、常禄王几个和太.祖皇帝血缘关系最近的宗室王府能找到相似的脚型。
——昔年战事脱鞋过,淌水而行,汝南伯等很多将士都见过。太.祖皇帝还和就此大家笑过,所以汝南伯是知道的。
不少老东西都没法否认这一点,“哪怕是明太子股肱的司马南和李如松他们。”
“并且有一个事情,大约明太子是不知道的,那就是少年幼曾经坠马,肋骨左下断了两根,左臂骨也折过。”
那是松州大战时紧急转移,年幼的少帝从战马上坠下过,虽有护卫竭力保护,但仍然骨折伤过,“幸好那时候老章还在,给接好了,也没什么后患。”
但折骨,哪怕接好了长大了,骨骼也肯定留下生长痕迹的。
这个明太子应当不知道,因为战场诱敌的原因,这个事情被隐匿下来,知道的人并不多。一场大战场附带的小战役,也没在史册开国志留下任何记载。
那时候明太子还没出生呢,时过境迁,大概率没人特地好端端地给他说二哥曾经受过的这次伤。
所以,少帝的骸骨是有特点,并且有些东西不知情的话,从刚死后的肉身也看不出来。
少帝当年自缢,死得及时,皇家秘辛的原因,神熙女帝当时并未命刑部和仵作验尸,内府太监看过之后,就低调停灵发丧了。
但那段时间,汝南伯张继苍刻意命心腹去悄悄打听之下,他很快就知道了,差不多的时间,常禄王有一个庶子突然疾病,据说是马上风,死了。由于很丢脸的死法,又不宠,匆匆下葬了。
但谁知道呢?马上风身体没损伤,真是个好死法,可塑性很强。并且张继苍的人打听了一下,发现这个庶子和少帝的身高体型都差不多。
但,张继苍为什么会关注这些呢?
因为当时二十六亲军还没被改制合并,他是虎贲左卫的指挥使。那时候宫里血流成河,经常死人,包括禁卫军。汝南伯张继苍非常不幸运,晦气得很,他是负责勾去名册,把这些军士尸体送到乱葬岗去的。
一车又一车,驽马拉的板车,尸体在上面摇摇晃晃,张继苍本来被人叫走的,但他有尿意,临时半路窜进一个林子,有虫子索索掉下来,他又往里面走几步,然后就意外发现了有人从末尾几辆尸车的其中一辆上、许多尸体压着的最底下,拉出一条很高大的年轻男尸来。
拖拽的过程中,那男尸的军靴掉了,没有穿袜子,然后脚就露出来了。
张继苍当时心就一突。
他神差鬼使地,赶紧掉头换了个方向,悄悄往下跟踪去,见到了埋尸的地点。
然后张继苍也恨自己一直惦记着这件事,许多年后,他自己一个人悄悄去了那里,他把土扒开,看见那具皮肉几乎已经腐烂殆尽的男尸,扒了扒,就辨出了青白的肋骨和左臂骨伤上果然又接续的痕迹。并且从生长痕迹能看出来,是很小的时候摔折,接好后,又长大的。
十几年前汝南伯张继苍已经猜到了,但一直没敢吭声过,哪怕是当时发现埋尸点,因为他以为是神熙女帝动的手。
过后,当时负责收殓尸身的杂役和那个搬抬推运板车的普通军士小队,陆续发生各种事情,要么人没了,要么就退役回乡了,不过能回乡的普遍家乡都非常远的,基本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出现在东都。
张继苍不敢吭声,后来还坠马装病,最后自动病退了。
不过也是因此,张家的子弟和亲信旧部都保存得挺好的,也算因祸得福了。
直到前两天流言出来,张继苍登时一惊,变得惊疑不定起来了。
这个圣山海阵营他简直如坐针毡,恰好小女儿回来大力劝说,他彻底没法继续待下去了,直接彻底倒戈裴玄素。
汝南伯张继苍一把年纪的人,说起这个,还一脸的惊悸,他深呼一口气:“我去看的时候,还是前两年,少帝的尸骨还在那里。你们想挖,我这就能带你们过去。”
只是,若张继苍倒戈裴玄素,证词就变得不是那么可信了,所以还需要另外的客观证人或者证据。
张继苍说:“当年犯事退役的人,我都有留意,当年负责收殓尸身有个很机灵的小子,他还活着,目前在东北边陲的邺安州的老葛乡大岭村。”
少帝的身高很特别,容貌也出色。虽然做这种工作的,一般尸体就当柴禾石头一般的抬出来丢上车。
但这很有些特别的尸体,多少也会留意一下。
之所以张继苍只一直留意这个机灵的小子,是因为这人机灵的话,发现身边不对劲的时候,就会回忆,猜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很可能对少帝尸身留下一个非常深刻的印象。
这个小子所在小队的纷纷出事的时候,他自己凑过去,也出事了,被打断了腿,直接退役的。
但张继苍多年断续留意下来,他发现这小子当年可能真察觉了些什么,是故意的。
因为他瘸了好几年,天天酗酒成了一片烂泥。好几年,不可能再有人关注他这个垃圾般的小人物之后,他的腿就奇迹好起来了,并且不再酗酒,迅速找个借口,离开了家乡,去外地落脚生根了。
秋高气爽的沁凉天气,张继苍说出一头的热汗,连白发都浸湿了,“只要找到这个小子,就能得到客观的证词了。”
如此,由霍少成开始,到那当年负责驻守通明宫的三名半聋哑军士,一直到张继苍,少帝的骸骨,最后加上那个察觉不对负责收殓抬尸的杂役。
就形成了一条真正完整客观的证据链了。
裴玄素一直端坐在楠木大案之后,抬眸静听,等到张继苍全部说完,他霍地抬眼:“非常好!等东宫矫诏弑帝水落石出,你和霍少成当居首功!”
汝南侯张继苍深吸一口气,拱手低头:“是!谢太师大人——”
……
殿内殿外,从昨夜沈星赵青和韩勃何舟等人悄悄出城之后又一直不禁提了一口气的所有人,闻声情绪登时就染上了几分激动。
实在现在局势,已经到了巅峰对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状态了。
能此时此刻都仍然随扈裴玄素左右的人,无一不是已经经过反覆筛选的亲信近卫和心腹股肱。
不管殿内还是殿外的,基本都听了全程。
心弦提起绷紧是在所难免的。
就连裴玄素也曲指敲了敲楠木大案,勾唇,说了一句:“非常好。”
确实是非常好。
如今,两个重点,一个少帝之死矫诏蓄谋大逆明太子的罪名;另一个就是解决明太子这个最后的非常棘手的底牌南都应京了。
该怎么做?现在都已经非常清晰了。
邺安州的杂役;松阳书院的老书僮等人;鄞州东燕山硫铁矿的账册,到手后,紧接着联手投效的勋贵武将就奔赴南都去私下策反南都子弟亲信的官吏。
还有船舶、钞关、官道等等,圣山海大军从京畿退往南都会途经的道途。
一应事宜,条理已经非常清晰。
现在双方势力庞大但旗鼓相当,但私下,他在暗,而明太子在明。
只要速度足够,就可以完美收官。
先用证据宣告褫革明太子的皇太子之位,剥夺他顺利成章继承帝位的资格;同时把他的退路截断,南都策反过半,到时候哪怕他过五关斩六将狼狈退到南都,裴玄素也不能让他成功进城门。
一举把明太子杀死解决!
裴玄素彻底登上这个天下之巅,也,终于可以为他的父母、宣平伯府、义父所有人,复仇了!!
那种彻骨的恨意压不住,翻涌上来。
裴玄素倏地闭目,他届时,要将明太子身边所有人剥皮楦草,所有家眷不拘男女全部凌辱至死!
如此,才让他惨绝人寰而死的父亲母亲安息,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裴玄素深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吐出来,勉强压了压情绪,霍地睁开眼睛。
他问赵怀义:“我们的人那边,准备好了吗?”
禁军的事情,就交给原来的宦营掌军李仲亨等人,裴玄素现今急需要私下而出诸多东西提辖司的亲信和宦卫好手,何舟韩勃赵怀义等人,至少得出来一半,以领队紧急暗中奔赴各处,完成寻找杂役等等的重要事务。
但先前玉岭血战,裴玄素率东西提辖司所有人倾巢而出,全力以赴至今。
太初宫神熙女帝出了大事,先前陈英顺他们各领任务,除去何舟和顾敏衡,其余人都在明面上有差事,其中绝大部分又集中在守卫太初宫和昏迷的神熙女帝。
但接下来这个任务,是绝密,绝对不能无缘无故消失这么多人,让明太子有所察觉了。
因此,昨夜开始,裴玄素就开始调整人手,以便使用各种正当的原因和替身,把人都紧急替换下来。
但想不让圣山海那边察觉,没法太快,赵怀义立即禀:“可能还差些。”
“最快的话,应当明日早上,能大致完成。”
赵怀义心里也着急,但没法急。
裴玄素点点头,“那就明后日出发。”
他稍稍思忖,吩咐韩勃何舟和殿外的赵青和张幸云几个女官:“其余的先休息,明日一早组队动身。”
赵青和张幸云都在,既然她们知情了这么多,现在人手紧缺,既她们主动,那就全部参与进去。
张幸云梁喜几个女官全家都已经上了裴玄素这艘大船了,一损全损,无一幸免,可以用之。
但既然太初宫那边还没好,索性都休息一晚上,昨夜大家都没睡,里外奔波,养精储锐,接下来的事情只许成功不失败!
“是!”
殿内殿外齐声应了一声。
赵青张幸云两人其实跃跃欲试,并未感觉疲惫,但休息为了后续的高强度奔波和重要任务,那就休息一晚。
沈云卿从城外回来了,她们今晚就在隔壁的钟萃殿睡觉,沈云卿便过来,陈同鉴还忙,她便带着赵青先过去隔壁她临时的住处睡下了不提。
沈星也跟着下了台阶:“那我们先休息,明天再组队。”
她说得严肃认真,不过沈云卿笑了下不禁撸了把她头发,“行了,你听安排。”
赵青也抱剑和张幸云对视一眼,两人也心知肚明,裴玄素未必让沈星去的。
不过她们也没说破,呼了一口气,说笑两句,就分头去休息了。
……
沈星折回头的时候,裴玄素已经带着人呼啦啦走了,她便去帮董道登和汤若禾他们,把京畿退往南都的水陆路径都整理出来。
忙忙碌碌到深夜,她才去睡觉。
今晚她和裴玄素就睡的福英殿,这福英殿地处偏僻,非常适合用来处理前面一些不暴露人前的秘事。裴玄素索性把这里设做一个点,休息也在这边了。贾平已经带人把东偏殿收拾出来了,内廷掌司管事的龚复龚太监带着人悬挂安放了簇新的帐缦帘毯,短短几个时辰,焕新一新,除了有点久锁的灰尘味道之外,已经和寻常住人宫殿没什么区别了。
沈星洗了澡出来之后,裴玄素才带着一身秋夜的微寒回来了,他连澡都没洗,把脸搓了,重新描妆,洗了手脸就回了内间了。
沈星还在等他,正趴在床上,翻来覆去看着那本属于她的委任告身。
今天三省下旨吏部委任,监察司成为女监军,各自有了实际的军职。
沈星也有一本,辗转到今天晚上,也到了她手里了。
她正翻来覆去看着那本红绫告身:“我也要当一阵子女将了。”
裴玄素方才进门的时候,她跑上去帮他接东西解披风,便告诉他,明天她也去了。
本来,赵青和沈星领头,说服女官,后者劝服了她们的家中。届时硫铁矿的册子成功得手后,女官父兄将会持家主手手书和女官本人,和裴玄素这边的心腹一并去往南都暗中劝降子弟和亲信旧部的。
这事儿是赵青和沈星牵头的,原则上两人是该一起同去的。
既然是这样,沈星自然是想着一开始参与进去,不必半途。
现在人手非常紧张,沈星去了,东提辖司张合杨辛等一大群好手也会跟着一起去。她自然想出一份力,也不想白白因为自己空着这么多的人手。
毕竟邓呈讳他们,都是绝对可信能力又强的。
裴玄素闻言没吱声,沈星想的他都知道,但他就是不放心,有些拿不定主意。
裴玄素这人,难得这么斟酌患失,他很久技巧避过沈星的话头,心想,等他再想想再说。
但他这个时候,心里其实还是偏不让沈星去的。
洗漱一番,脸部一阵轻爽,他不禁长长吁了一口气,才对着镜子重新把妆描了,弄好之后出来,便见沈星穿着一身雪白的寝衣正趴躺在床上,翘起两条小腿,正有点小开心地看着那本红绫告身。
裴玄素见到她这样子,紧绷两天的神经随之一松,他不禁笑了起来:“是啊,很高兴吗?”
他夸她:“真厉害。”
沈星不禁笑弯了一下眼睛,瞅了他一眼,翘唇甜丝丝的。
不过她心里还是很七上八下:“也不知后面会不会真的打起来?”
她有点心事重重,叹了口气。
沈星当然不想打,但说到打仗,她不免想起邱谷玉岭山下岳肇部里头豁出去一起冲刺那阵子,不禁仍有些热血沸腾。
这确实是非常难忘的一段经历。
她坐起身,盘腿:“希望不打,如果打,希望我们能赢!”
这大约是太初宫阵营所有人的愿望了,探子细作除外。
沈星托龚太监给她找了小匣子,她从床头小几把匣子拿起打开,把告身小心放进去:“赵姐她们说,以后想当十二亲军里头的将领。”
从禁卫军和外亲军开始,他们熟悉女官,以这里做起点是最合适的。
她们目前也在十二亲军里面。
沈星絮絮叨叨说了一阵和赵青她们的闲话,语气有点羡慕对方的热血蓬勃勇往直前。但事平后真当女将的话,她觉得自己不行。
她也不想和裴玄素相隔太远。
想到和大家分开,沈星有点惆怅,但她还是说:“我要把告身收起来,以后退出来了,可以做个纪念。”
也是一个经历。
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勘察台?裴玄素应该会很愿意设的,但熟悉的女官们大家都不在了,也变了的有些不一样了。
沈星累是挺累的,但一来她等裴玄素,二来多少紧张暗地里即将进行的事情,第三个,就是看见这本红绫告身,翻来覆去看,又想到这个问题,心里不禁生出许多的惆怅和不舍了。
她这人重情,为此有些难过是肯定的,但又为大家高兴,因为如果真的一切顺利,同僚们不用无疾而终,她们可以继续奔向她们的喜爱的事业和心中渴求的理想了。
这也很好啊。
她心里的这点不舍和惆怅,也就无所谓了。
秋风飒飒,噗噗窗纱轻动,沈星把告身收进匣子里,抱膝坐着,最后如此想道。
裴玄素闻言诧异:“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他正在脱外衣,沈星把匣子放好,从床上跳下来帮他,裴玄素随手把苍色外袍和中衣都挂木桁上了,拥着她,不禁感到奇怪了。
“皇城也有亲军啊,咱们也不一定就要分开。”
看她也不排斥的,手掌蹭破皮包扎也不觉得疼,和他说起战场上那些事情的时候,还有一种异样的光彩,感觉格外的坚韧和热血。
她自己都说,同袍情真的不一样,这是一段真了不起的经历。
说得时候,惊奇而两眼讪讪有光。
沈星便解释,觉得自己做不好女将的,裴玄素听了,不禁更加诧异:“你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不行呢?”
明明她做得很好啊,不管是临危当机立断决定走哪条路,还是汇入大战之后战局受挫,她和沈云卿等人拿起刀一直冲锋到反败为稳成功突围,表现都相当优秀的。
沈星是个危难的时候,能爆发自己勇敢的优秀姑娘。
不然那个百人大队兵士不会这么毫不迟疑跟着她冲锋,令行禁止的。
战场的表现,才能折服人心。
相信沈星现在回去,他们绝对会愿意跟着沈星的。
裴玄素很关心沈星,他大致了解过沈星的表现,是可能称得上优秀的。
可为什么她总是下意识就觉得自己不行呢?
第133章
这个问题问得,两人都一愣,裴玄素越说越奇怪,其实哪怕她的前生,沈星都有她做得非常好的地方的。
沈星从不自作聪明,每次都及时站对队,并且站进去后,不管怎么样的扑朔迷离她都牢牢站在原位,不再轻易改变,直到下一次。
这么多剧烈倾轧,这么多次来回腾挪,她都好好的,一直到最后。
这绝对不仅仅只有侥幸。
多少挥斥方遒的厉害人物都先后死去,她不强,但却好好活到了最后,如果不是战场上回头,她还能平淡安宁地直到美人迟暮,过下半辈子到生命终了。
这其实很了不起。
或许不是极厉害那一拨顶尖,但她也是有过人之处的,是优秀的。
更甭提这辈子了,她是裴玄素看着成长起来的。相比起这世间的女子、甚至大部分的男子,她都要优秀很多,做得都很好的。
如果两人不是情侣,不是恋慕成夫妻的关系,沈星的位置大约是裴玄素手底下受重视的那圈亲信心腹的技术人员里面。
有一技极长的长处,又不笨能应对各种各样的情况变化,还秉性诚挚忠良,多么让人满意的年轻人。
可她总是觉得自己这不好,那不对。裴玄素细想回忆起来,她真的很不自信,就连重生后最开始的愿望,也只很小,家人平安无事回归市井。
要知道她可是做过太后的人,再年轻的太后,那也是站在国朝之巅,见识过无数波澜起伏惊涛骇浪的人。
她有战场回头的勇气,却无给自己设高一点点新生期盼愿望的胆子。
这辈子,她如果不愿,如果性情恬静,她就愿意待在熟悉的位置上,裴玄素愿意保护她一辈子,将她细细呵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可沈星曾经的积极向上和因此产生的喜悦,从最开始小文书开始只道现在,她的种种情绪和开怀,裴玄素都看在眼里。沈星是有意愿往外面走的,可为什么她老是觉得自己只合适待在勘察台呢?
女将就觉得自己不行呢?
沈星在玉岭大战的表现,可不比其他女官差啊。
以前没有勘察台的时候,她不也从没想过自己会走到独领监察司一部的位置上上?
在最开始的时候,她甚至连自己当个监察司普通女官都感觉自己做不来。
回忆起来,她真的总是下意识觉得自己不行,很不自信,她下意识就贬低自己,把自己放在一个比较差的位置。
甚至很多美好幸福的东西,她会羡慕微笑祝福别人,却不觉得自己能拥有。
所以她特别能吃苦。
譬如这次女官同僚们,个个都飞跃到一个新的赛道,知情者个个喜极而泣热血沸腾,干劲十足,像火焰一样熊熊燃烧,对未来充满愿望和干劲。
可沈星欣羡替她们高兴,盼着她们都好,却把自己留在原来的地方。
为什么呢?
裴玄素这个人,半生惊才绝艳精彩纷呈,哪怕是他的母亲曹夫人,都是骄傲而一意孤行的,身边色色都是自信的人。哪怕明太子这样让人恨不得吃肉寝皮的居心叵测恶毒者,都是孜孜不倦殚精竭虑往前走的,不择手段旨在达到他本人想要的目的的。
在性情和秉性之中,他还是第一次接触到像沈星这样柔软而把自己贬低困锁在一隅的人。
还是自己的心爱的未婚妻,他一时之间,恍然不解,又急忙想鼓励她帮助她。
沈星也一愣,裴玄素这个诧异不解的表情和问题,突然之间,好像打破了些什么。
这个事情,她隐性的潜意识里是清楚的,但她前意识和表面意识却不知道,她从来没去刻意想过。
她本来正在给裴玄素抽了发簪松开头发的,他头皮拉紧好多天了,她想着松开松懈一下,好舒服一些。两人嬉戏,裴玄素就背起她,抄起她的腿弯,她抽掉发簪正甜蜜笑着,刚跳下来,他突然回头面露不解看着她。
沈星愣了一下,好像突然被人触及了她整个人的深处,她慌了一下,又生出一丝茫然和瑟缩,她内心并不是那么情愿被人碰到。
沈星好像课堂上突然被先生叫起来提问,她是个笨学生,茫然不知,那种怔忪之下,还有一种隐约被人窥破藏在内心最隐秘之处的局促无措。
表里意识之间的那层薄薄的隔膜,却突然被人戳破了一个洞,她不知道,但她突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的感觉。
让她心绪有些乱,不知所措,睁大眼睛和裴玄素对视好半晌,她都不知怎么回答。
本来正事上进展顺利,加上如果胜利的话,赵青她们也不会重蹈上辈子的黯然退场那条路了,她心里其实还是有种兴奋和喜悦的,不然她不会有心情拿这本告身看来看去。
但突然一下子,那些兴奋和喜悦突然消失了。
她下意识也思索,为什么?却突然被搅意识里那团乱糟糟的浆糊里,她似乎隐有所觉,但她又不想知道,下意识一缩,沈星想了一会,勉强笑了一下,小声说:“就是觉得能打仗的都很厉害,我觉得上次是侥幸啦。”
裴玄素不禁笑了下,他展臂搂着她,她娇小,这种像搂娃娃一样的极亲昵姿势,两人都不禁微笑起来,他额头碰了她额头一下,轻轻啄吻。
裴玄素鼓励她:“那就先试试,倘若以后觉得不喜欢了,那就不干;如果干得还行,有滋味了,那就做下去呗。”
他亲亲她的唇,柔声说:“别忍着,我做了这么多,除了……”他顿了下,“就是想我们不再隐忍的。”
如果连个亲军将领的位置都罩不住,他就别混了,她爱怎么干就怎么干。
这语气有点霸道,但这种被人保护的感觉也真的很幸福,沈星不禁笑了起来,她想了想,点头:“嗯,那好吧。”
其实仔细想想,她自己也确实不差的,但不知为什么,她对女将陌生观望感仍不少。沈星隐隐意识到什么,她笑意顿了一下,半晌重新撑起笑脸,认真说想了一阵后,她感觉自己还是可以的,试试就试试。
“不过这个事情,以后再说。明儿出发,得把南都和硫铁矿那些要做的先全部做妥了才行!”
沈星不禁握了下拳。
裴玄素不吭声了,他还没想好让不让沈星去,去,他担心;但不去,沈星可能会很失望,这关头人手也确实很不充裕。
这个话题就这么揭过去了,但不知为什么,沈星情绪还是有种委屈低落,她趴在裴玄素的肩膀,突然心念像电光一样,回忆里忽然闪过一个小时候的画面,她一个人跑着,在家最开始住的那个小房间附近的宫巷,她很小,红色有些斑驳宫墙很高很高,小小的她跑得气喘吁吁,宫墙高得像个庞然大物,她得仰头才能看见天空。
一闪而逝,让她不禁愣了一下。
……
夜已经很深了,两人都惦记着对方疲惫,就没做那种事情,滚在床上深深拥吻一番,就躺好睡觉了。
帐子放下来,宝蓝色黑乎乎的,沈星枕在裴玄素的上臂上,累她是很累的,却不知为何,心口好像塞进了一块硬硬的东西硌着,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裴玄素有些后悔说那些话了,说完之后她没那么开心了,好像强颜欢笑的样子,他真没想对她影响那么大。
但她平时,也不是那种尖锐敏感的人啊,怎么这么在意这么一件小事儿?
他收紧双臂,也不敢再提了,亲了亲她饱满润腻的额头,轻拍着她的背:“快睡吧。”
黑暗里,他披头散发的,她被他紧紧搂在怀里,头发扎得她痒痒的,她不禁笑了下,伸手扒开他的垂下的乌发。
沈星“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嗅着他熟悉的体味,她终于感觉安全了些,心口那种被硌的感觉好像轻了,她终于睡了。
感觉怀里的呼吸很快变得绵长,逐渐平缓,裴玄素这才小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放开她,想了想又慢慢抽出手臂,把软枕拉过来给垫上,让她平躺,睡得舒服了一些。
在黑暗里凝视她良久,给她掖了掖薄被,他也伸了伸一阵酸疲的腰肢,往后平躺下来。
裴玄素也有些睡不着。这样的局势和千钧一发的节奏,他必然也有心潮起伏。夜深人静,星星也睡着了,但他一闭上眼睛,不免就忆起当初父母惨死的那些血腥凄厉得动魄惊心的画面,胸口堵得难受极了。
恨不能马上就将明太子及他麾下一干人等,还有那个夏以崖,剥皮抽筋,挫骨扬灰。
裴玄素睁开眼睛,深呼吸吐纳,他告诉自己要尽快睡着好好休息,给沈星做个好榜样,这才勉力压住了思绪,阖目渐渐睡了过去。
呼吸一收一放,无声而绵长。
但可能心有所牵,寐有所梦。
这个晚上,裴玄素做了好几个梦。
一开头,无边的伤感,父母的片段,喧嚣的人群、染血的板车,辘辘而行;还有冰凉雨点打在身上,灰濛濛天空,消巍坡他跪地拉出裹着母亲尸身的那张草席。
断断续续,梦中感官有所受抑,他悲恸少了,只有无边无际的如流水的哀伤。
完了之后,他深睡了一段时间,却又做起了沈星前生爱过和他像双生子般那人的那个梦。
药停服之后,裴玄素经常还是经常做这个梦,他还特地询问过老刘,把关键含糊过去但概括得还挺精准的。老刘就说,不影响身体,不用管它,大约等彻底痊愈之后就好了。
他只好再忍耐一下。
裴玄素深睡中,意识一发现是这个梦,就不禁有种撇撇嘴的情绪。
现在做那种“他”和她敦伦的梦境少了,不过就算做裴玄素也不怕了。因为他接受了那人是星星前任之后,又与沈星真的心灵相通、两人在这种前提下交颈鸳鸯般缠绵床事之后,他对那人就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胜利者心态。
虽然不想看不乐意看,醋意也有,但心态比以前好多了,也不会把情绪带到清醒后的现实生活。
他现在已经把梦境和他的真实生活分得开来了。
但今夜做的这个梦,内容却是有些出乎裴玄素的预料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裴玄素今晚的困惑不解,竟在梦里得到了答案。
那个人,比裴玄素要早很多意识到了她的这个问题。
在两人关系不怎么好,“他”又恼又阴沉生气,阴鸷笼罩之时,“他”从她一再推拒“他”私下为她精心挑选的四艺老师,反而天天盲头苍蝇般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去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自傲又自卑,阴晴不定,被冷着脸多次推拒了沉甸甸的爱意和好意,彻底阴沉下来了。
冷战中,独坐书房,心念一动,却突然想个为什么?
她明明很喜欢琴棋书画的,这些雅致韵味的东西,她也非常有天赋。
可为什么那么排斥呢?
那个人,很快就想到了一处地方。
画面还是带着灰濛濛的色彩,像一卷旧画,但这一次,却有种如流水般无声淙淙缓和在。
“督主,邓司主呈上来的,已经查清楚了。”
沓沓的脚步声,偌大的书房内,奢华威肃,如椽巨烛烛火轻晃,韩勃一身银蓝赐服脚踏长靴,拿着一摞纸笺从门槛边说边往紫檀大书案的方向行来。
那个真正的阉人,眉宇间沉沉而几分阴柔的男人,坐在大书案后,坐直身,把那叠纸接过来,立即垂眸看了起来。
那人熟悉带阴柔阴沉的轮廓,脸色一沉,这一刻,裴玄素的意识好像接通了对方的心脏,情绪蓦地沉了下来。
那是沈星从小到大的生平,她在永巷的成长经历。
到了那个人的份上,“他”是太监的老祖宗,“他”查一件事,别说二十年,就算三十年四十年,只要知情者还能喘口气,都会绞尽脑汁去回忆。
所以,很快就有了答案。
沈星的幼年,其实很苦很苦,刚刚没入宫籍时,一家四口只能和很多人在一起挤一个大通铺,;过了很长的时间,徐家人才勉强有个小房间。
发黑的被褥,混乱的大通铺房间,谩骂吵杂,底层小宫人小太监没资格天天洗浴,浓郁的体味和异味充斥了整个房间。
一直到后面,沈辉盛带着孩子改了名字,借力去另外一处,一家人有了一个小小的房间,三个孩子才总算从日夜剑拔弩张的或紧张害怕或防御状态出来,一家人处境好了一些。
但也仅仅只是一些。
高门大族风光显赫,但同时嫉恨和得罪的新旧仇家也不会少,尤其是当年太.祖皇帝和寇皇后争斗持续那么多年,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高.潮,整个东都和国朝都被夹裹进去了。
徐家落魄了,一家几十口几乎死光,剩下弱的小的,伶仃四个,自然少不得有人秋后报复,把钱花下去,要在宫内把剩下的徐家人也摁死。
落在当时走过流放千里、家人死绝凄惶、最后没入宫籍的仓皇徐家人身上,那是如泰山压顶一般的艰难沉重。
饶是外头有人出手帮忙,招架去大部分,徐家在宫闱深处底层的日子,依然是十分的艰难不易。
魏国公府的种种辉煌,由于沈星出生太晚,家变时年纪太小,她基本没有记忆了。她从小记着的,就是从永巷里长大的小宫女。
沈星小小一个人儿,刚没入宫籍那一年,才堪堪三岁,大病初愈身体虚弱,她挨打,雨点般的大小拳头落在她的脑袋她的脸她的全身。可怜的瘦小女童,只是家里实在没办法,宫里没权势,没有闲人,她只得帮着家里干活跑腿。
被打了一顿,她不敢吭声,等人终于走了,她哭着爬起来,把破碎的东西捡起来躲到别的角落,她怕别人再来打她。偷偷哭了好一阵子,她把眼泪擦干净了,把粗布衣服和发黄的头发扒拉好,抱着摔碎的东西跑回家,蹲在房间等家里人下工回来,努力保持不哭,说是自己不小心把东西摔破了。
摔碎的是家里用的东西还好。
要是当差跑腿的公家东西,她说着说着,哇哇大哭起来,因为她害怕。
哭得家人心酸难忍,眼泪也哗哗,但急忙仰头抹去,佯装若无其事,一家人抱着最小的那个,努力安慰她说没事。
过后父亲抱着她当差负责的坏了的物件去了,有时候他会好好回来,好像轻轻过去没事了,但有时候父亲会被诘责为难得很厉害,家人处境也会直接急转直下,变得更加艰难。
想瞒她都瞒不过。
种种不易,种种困苦,一点一滴,俱在这纸笺上简短记述。但代入其中,那个小小的身体虚弱的女童,是多么艰难,多么惶恐。
她很懂事,从小就会想着怎么体贴家人;她不会自私,总是检讨自己,从自己身上寻找问题;幼年成长环境中,满满都是世态炎凉和各种恶意,所以她很能发现别人的好,很珍惜旁人对她的好,得到一分,入肉入心,恨不能回馈十分。
一点点好处,她能铭记一辈子。
她不会爱自己,她总是牺牲自己的感受,去顾全她认为更重要的人。
她总认为自己不行,不自信,觉得自己不配拥有更好的东西,所有哪怕重生,只敢最小的期盼,一家人能安好回归市井就好了。
她欣羡替别人高兴得到更美好的事物,却下意识把自己排除在外。
归根到底,是童年太多创伤和不幸,给她的心底烙下了一个深深的血肉模糊的伤口,从来没愈合过。她人长大了,但心里有一小部分,并没有跟着长大,仍然住着过去那个小小的无助年幼的她。
她没能治愈自己,甚至本人都未曾察觉,但这个伤口却影响着她的一生。
多么动魄惊心的一页页纸,那个人越看越慢,“他”极度的愤怒心疼,又不可置信,先前那些生气和不悦已经随着这翻开她无助的过去已经不翼而飞了。
只可惜,“他”也满身伤痕,病情严重连控制自己阴沉的情绪都无力。那时候,两人立场已经彻底相对,那么多的矛盾梗阻在彼此之间,他已经错失了走进她身边和贴近她的心的机会。他一身伤痛,想治愈她也已经无能为力了。
那串奇楠山子沉香木手串,祈祷的不仅仅只有两人的以后。“他”还祈求,若有来生,希望自己能健全一些,再给“他”一个机会重来,去抓出那些错失的机会,也让他有能力去治愈她。
治愈那个有着温柔美好、一腔柔软心肠的女孩子。
让他们能有真正的机会,去相爱相知。
那个人后来,得到了纸笺之后,“他”一直竭力收敛自己的尖锐,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却私下竭力搜罗,去寻找她想学的东西和合适的人、书籍,通过各种方式送到她身边。让她学习她想学的,已经学过的都系统化掌握住,好教她心里能安稳一下,得到的慰藉能多一些。
那样的局势和关系,“他”竭力做到了自己所有能做到的。
可惜,也很短暂。
过不了一年,勤王大战就打响。
——很难说,“他”有没有后悔过,把她拖进了这个深深的漩涡。
但直到最后“他”焚毁了那封绝笔信,至死都没有向她表白自己的深爱。
最终还是这个原因,因为“他”知道,只要“他”这封信送出去,她必定会记自己一辈子的,至死不忘。
两人都经历了如此多的苦楚,人世间无数的惨痛,局势到了那个份上,自己很可能死去,“他”希望她余生能快乐一些,不要心里再度挂上沉沉的累赘,心伤神恸,孤零零带着那些回忆到终生。
“他”希望她能忘了“他”,伤心一阵,就过去了,余生开心快乐。
她受过的苦楚,实在太多了。
长长的梦境,纸笺过后,波澜骤兴,那些经画面和那人种种情绪如奔腾流水,倏地过去,最后停顿在那封被焚烧的绝笔信火盆上,戛然而至。
夜很深,殿外巡戍的宦卫长靴落地轻声,殿内里间床帐内裴玄素的呼吸却越来越紧促,他霍地惊醒了,一睁开眼睛,他就拥被坐起来。
身畔侧躺熟睡的沈星,他急忙俯去看她,手指触及点点好一会儿,确定她安然无恙,他这才栽坐回去,深深喘着气。
满头的大汗,动魄惊心。
过去裴玄素一直不屑那个人,认为对方不配得到星星的爱,对方也真的没多好,星星为什么就会爱“他”呢?真的个心肠太柔软太美好的女孩了。
他今天终于有了答案了!
是那样地让他心神震动,动魄惊心一般。
裴玄素深深喘息着,他到今时今日,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有一样东西是比不上对方的。
对方在那么艰难的情况下,沉沉的病郁,都依然发现了沈星的心理问题。
而自己竟然知道今天才刚刚发现。
而且竟是从属于对方的这个梦里发现了。
裴玄素甚至有一种感觉,……可能,对方真的有资格得到沈星的爱。
他捂住彭彭跳动的心脏,忆起纸张所述种种,他简直难受得难以言喻。
至于她为什么会爱上那个对她其实不算好的阉人?
因为她得到的爱和安全感实在太过稀少了。
所以,她不知不觉爱上了那个有病阴晴不定但同时也保护了她半生的阉人。
“他”很多坏处,但她也深深记住了“他”的好处。
即便新生,她也只敢有最小的愿望,一家人安然无恙回归市井就好。
而到了今时今日,裴玄素如今权势地位,他对她捧在手心的真爱,她都依然感觉女将天方夜谭,别人可以,她艳羡替别人高兴,但她不行,不适合她她做不好的。
等完事了,她就退出去,别耽误有能力的人带领亲军,留着告身做纪念,她有勘察台部就很好了。
哪怕这个勘察台已经不是原来的勘察台了。
她的好姐妹和朋友都已经去十二亲军当女将领女监军了。
她仍然把自己留在了原地。
觉得自己不行的,得到了一点好处,她就很满足了。
黑乎乎的偌大床帐内,这一刻,裴玄素真的心疼极了,他懊悔愧疚,自责得无以复加。
他可能真的比不上那个人。
他好像一直以来,想的都是自己。
他以为自己已经很疼爱很呵护沈星,但其实并没有,她心底的创伤和软弱,他从来没有发现过。
更甭提像“他”那样,想过去如何救赎,把她真正解救出来。
……
同一片天空,同一个东都,有人的身心状态同样出现了始料未及的大变化。
东皇宫,两仪宫。
明太子如今居住在两仪宫中轴三重主宫的两仪大殿后面的升平殿之内。
这个偌大威仪的宫殿,曾经是太.祖皇帝常朝和御书房日常理政以及宠幸妃嫔的起居之处。
明太子其实很不喜欢这个宫殿,勾起他无数不美好的记忆,但奈何他要住两仪宫,就只能住这里。
他并不能向秦岑司马南等人开国勋贵出身的股肱亲信过度表露他对太.祖皇帝的憎恨情绪,一直以来,他都刻意避开这个话题的。
明太子心情非常一般,身体也开始感到不适。
玉岭兵谏到今天已经是第八天,那满腔的热血亢奋下去一些之后,身体过度负荷的后遗症就渐渐出现了。
明太子明显感觉身体有些不舒服,具体说不出哪里不好,但时时晕眩,那种四肢百骸沉迟无力感好像渐渐入骨,他有时候都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再活两年。
病骨沉沉,如同一艘破船,正在沉没的过程中,本人的感觉是外人难以体会得到的。这种生命走到尽头的感觉,这些日子明太子忙得不可开交,但他不知为什么经常闪过幼年画面,幸福短暂,之后是一桢桢无声悲凉宛如黑白的画面。
他的一生,就是一场悲剧。
就像这个入夜,他站在天下之巅,看华灯点点,拥天下富贵,可他却丝毫都没感到快乐。
他只有一想起昏迷不醒而非真正死在他手上的神熙女帝,以及对方所谓的后悔补偿,还有此刻都还未得到的无极帝位。
他心里就是一种扭曲的恨意和执着。
他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他一定要当上这个皇帝!
不然他都不知道人生走这一遭究竟为了什么?
明太子也想过裴玄素,想起过那段唯一眷恋属于他本人的美好情感过去、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是个坏人了。
但他宁愿做个坏人!也不愿意当个可怜虫!!
大开的朱红槛窗,俯瞰半个东都,华灯点点,璀然灿烂,明太子面无表情移开视线,询问:“应京如何了?”
明太子除了等待神熙女帝神态状况以及与裴玄素的拉锯争斗之外,暗地里就密锣紧鼓南都的种种安排部署。
没想到,竟真的有可能走到这一步啊!
好一个裴玄素!!
张隆和虞清闻言立即呈上各自密报,秦岑也把他接手处理的明面上的军方情况递上来。
楚淳风就站在明太子身边,他刚刚放下明太子喝过的药茶,忙手接过来,再分别递给四哥,以免四哥一下太多了拿着不方便。
明太子眉目沉沉,刷刷看过,他并不知道裴玄素已经获悉并暗中冲南都紧急动作。
但有个情报,让他眉心一锁,几乎是马上想到当年失踪的那三个人——明太子一直耿耿于怀。
可不等他说什么,突然感觉整个后脑和鼻腔一热。
明太子感觉自己突然一阵晕眩,眼前黑了一下,他似乎听到惊呼声,但他很快恢复意识,发现自己已经往槛窗方向一摔,被楚淳风等人惊呼扑上来搂住。
明太子皱眉,勉强撑着想站起来,可感觉鼻腔有热热的液突兀流下。
明太子突然晕眩摔倒,然后流鼻血,明亮的烛光下,两行猩红浓稠的血液就这么突兀流了下来。
在明太子苍白的脸上,触目惊心。
所有人被这个突然变故惊得动魄惊心,“殿下,殿下——”
楚淳风简直大惊失色,他是第一个察觉不对劲扑上去,紧紧搀扶这一刻,感觉四哥的手简直像冰块一样,浓稠鲜血染了一手,他心胆俱裂:“四哥,四哥!!”
“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第134章
两仪宫,升平殿内霎时混乱成一片,明太子身躯在往下滑,所有人都骇然,张隆冲上来,他和楚淳风一左一右架起明太子,急忙把他往内殿送。
“快去叫老杨!快啊——”
急呼声,奔跑声,大家紧紧簇拥跟随,一左一右把明太子手臂和身躯托在肩膀上往里急促快走的的张隆和楚淳风,却清晰地感受到明太子的手臂和肋骨瘦骨嶙峋到硌人的地步。
这种感觉触目惊心,短短几步路,楚淳风感觉连神魂都被翻搅了一遍,他连步履就仓促了起来。
一行人冲护着明太子,冲进内殿,将明太子小心放在明黄朱红床榻上的厚厚衾枕之上,楚淳风狂奔冲出外殿大门,急切张望,郑安拉着背着药箱的老杨在宫廊尽头往这边飞奔。
楚淳风冲过去,急忙接过药箱往背上一甩,拉着老杨往升平殿狂奔。
老杨是一直负责给明太子调理身体和脉象的。
明太子身体不好,这些年搜罗了不少好医士,最后留下来七八个在身边收作心腹,其中以老杨为之最,当年蜚声江南,人称“一脉手”。
明太子的真实身体状况,老杨是最清楚了,他是主诊,还能活两年的诊断也是他判的。
楚淳风郑安拉着老杨狂奔回室内,老杨的一见明太子的状态,脸色登时就变了,急忙打开药箱叫拿烛台,匆匆连续施针,明太子鼻血不止这才终于停了下来。
但明太子的现状非常不好,甚至可以说得上急转直下。
老杨喘息片刻,才低声说:“太子殿下原应该好好修养的,可……”
偌大的殿内,灯火通明,满床满衾的猩红鲜血,明太子前襟颜面慢慢都是,触目惊心。
老杨不想说,但不说不行,晦涩低声。
明太子这个积弊甚多油尽灯枯的身体状态,想活够两年,前提是心平气和,好好休息,精心调养。
可玉山惊变,明太子纵马上战场、连续熬夜,心神大殇大动,连续起伏紧绷至极的局势带来的是他连续的损耗心神和持续紧绷。
终究打破了明太子身体一直勉力维持的平衡,引发了山崩一样的后果。
明太子本人是有所觉的,但他知道自己没得治了,他实在厌烦了看大夫。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次会这么严重!
老杨只说了半句,就顿住嘴了,明太子低低哑声把除虞清郑安外的其余宫人内侍都屏退,其余的张隆等人明太子并没有让走,“你说。”
明太子慢慢尝试撑起身体,虞清郑安楚淳风急忙箭步扶他并竖起引枕让他靠背。
楚淳风站位在床尾方向,稍慢一瞬,他没再挤上去,而是急切看着老杨,一瞬不瞬。
几乎所有人都是,甚至虞清郑安都频频回头。
殿内清场后,老杨语气沉沉:“……今日幸好用金针及时疏导,回血归经,只是,只是殿下损耗太过了,气衰至极,脉象紊乱,已濒临崩溃,身体急转直下,只怕……寿元仅余三月左右。”
他低声补充:“属下为您仔细调养,应能足三月。但您要多多卧床,且不可再再劳神损耗了,不然……”明太子如今的状态,不卧床也不行了。
一语毕。
殿内窒息一般。
明太子一阵血气上冲,苍白的面庞霎时潮红,但他根本起不来。
楚淳风只觉天旋地转,大男人眼泪不受控制,刷就下来了,明太子虚弱起不来,楚淳风见状连心肝都拧成一团,他扑上去,握住明太子冰凉的手,他哽咽:“四哥,四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府医说妙仪最多只有三四个月的命,不超过半年,他请老杨看过,后者也这么说。
可突然之间,四哥竟然比妻子还要更差一些?
楚淳风泪如雨下,难道他就这样失去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吗?
难道要这么快,就失去他四哥吗?
楚淳风一瞬间甚至很后悔,没能多陪伴四哥和四哥相处。因为之前他以为,他和四哥有更多时间。
老杨的声音:“先扶殿下躺下,……”明太子的脸色明显不对劲。
“殿下,调匀心绪——”
明太子咬着牙关,倏地阖目,竭力调匀心绪,将所有情绪先压下来。
楚淳风急忙起身,小心半箍着明太子的后肩,抽走引枕放平,急切又小心将人放平在床上。
殿内急促又焦心一片,楚淳风的泪滴滴答答落在明太子的脸上和脖发内,他赶紧一偏头,泪水濡湿了朱红的引枕,很快连成了一小片。
……
黎明的前夕,漫天的星斗,微凉又无声。
福英殿的偌大中庭内,除了巡守宦卫偶尔清微衣料摩挲声和檐下宫灯的摇晃微响,几乎没有一点声音。
裴玄素惊醒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他俯身给沈星盖好被子,撩帐悄悄下来,起床披衣了,他去妆镜前端详一下妆容没有问题,在室内站了片刻,推门出去了。
黎明前,天很暗,月亮已经隐匿不见了,但漫天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夜空高阔无垠又清冷,四周静悄悄。
须弥台基上下的宦卫按规在岗不见礼,值下半夜的冯维见他惊讶,上前问安,裴玄素无声挥了挥手,冯维站在他身后一侧。
裴玄素走了几步,站在高高的宫廊边缘的台阶顶端,他仰头,深深吐纳了一口气。
宫殿尽头的角房里一直亮着灯,孙传廷见他起身,很快就过来了,“主子,两仪宫那边的消息。”
裴玄素垂眸瞥了眼,昨晚入夜到一个时辰前,两仪宫那边如秦岑、司马南、李如松之流重要核心成员,都先后去了升平殿。
很低调,但太初宫这边紧盯着两仪宫的动静,孙传廷汇总后嗅到点不同寻常的味道,就立即上报了。
裴玄素皱了皱眉,他憎恨明太子到了极点,但不得不说,他严阵以待,明太子是他生平和此刻最强劲敌手没有之一。
这是快死了吗?
裴玄素冷冷一想过沈星说过的明太子死期,他倒是恨不得对方马上死了,但作为两宫一方的魁首,他讥诮可以,但不会真这么以为。
难道又想搞什么?
裴玄素眯眼,冷冷忖度片刻,吩咐:“仔细细探,不要放过这群人的每一个大小的动静。”
孙传廷领命,匆匆传令安排去了。
对面偏殿左侧的隔扇门“咿呀”一声被推开,董道登穿着靛蓝色的薄棉衣出来了。
他年纪大了,睡得不多,这就醒了。
董道登背着手走过来,裴玄素喊了声老师,董道登也没有多了,随意聊了两句,老头说:“原则上,星星去更合适。”
董道登知道裴玄素在犹豫,不放心沈星去。
但他们这边机括人才实在少了,这类极偏门的人才,有权有钱一时半会也很难搜罗到好且忠诚的。
裴玄素手底下有几个,但水平也算不上很拔尖。相较而言,在机械图和总图等地方表现出来的,沈星反而是最优秀的。
霍少成说了,硫铁矿那边在龙江之变发生的时候,就开始派人去修机括了。按那个能做水闸头分解图和加建小水道的人的能力,硫铁矿的储物机括就算再小型,怕也有一定的难度。
所以董道登才说,原则上,让沈星一起去更合适。
不过他很光棍,说完之后摊摊手:“不过,你自己想。”他纯分析,不给建议哈。
让裴玄素几分无奈。
董道登哈哈笑了几声,笑声收了之后,他也感慨:“她真聪明,真不错。你虽坎坷,但能遇上她,是真的幸运了。”
裴玄素家变前后,重创巨变,董道登都亲身见证。在所有人都错过了,也都没法接近的那段时光,裴玄素幸好遇上了沈星。
不然,董道登有点不敢想他的爱徒会变成什么样?那些悲恸和血腥伤口他要怎么熬过来?
所以董道登真的很喜欢沈星,当做侄女孙女一般的看着她长大。
当然,少女温柔体贴有礼貌,有能力又谦虚,从腼腆到坚韧,像一个勃勃而生的碧丝蒲草,晶莹剔透般的美好。她性格好,就没有人是不喜欢她的。
董道登由衷说:“会这么多,可见小时候,她家里人是费心了。”
裴玄素听了,心里不是滋味。
沈星家里人确实很费心,不管是外面的徐妙仪还是宫里的沈爹等。
但沈星的童年真没那么好,甚至很糟糕。
她会的一切,都是她自己能喘口气后盲目摸索学的,还有那个人费尽心思去寻摸搜索送到她手里,让她得到最好的教导,最终学会的。
那人在背后做的点点滴滴,让裴玄素心里滋味莫名,偏他根本说不出一句不妥。
裴玄素自责愧疚,又心疼得不行,恨不得立时接过那人的棒子,让她彻底好起来。
……
天际微微泛起一丝鱼肚白,但夜还是很黑,董道登说完之后,就背着手踱步回小书房,继续手头上的活儿了。
小书房的灯点亮,晕光的烛光自窗户和隔扇门的窗纱投出来,那个方向黄亮一隅。
裴玄素目送董道登沿着宫廊下阶梯进了小书房,掩上门,他这才收回视线,仰头无垠夜空和漫天的星河。
他深深呼吸几下,秋季清晨沁冷的空气盈满心肺。
裴玄素想起方才的梦和梦醒后的种种感想,心绪依然难平。
原来他一直犹豫着不放心沈星去的,他知道他开口,沈星不管怎么想的,最后都会听他的,就想以前的每一次。
但现在裴玄素不想这样。
因为他知道沈星是想去的。
实在是,他比起那个人幸运太多了,昨夜见沈星神态,她明显是被他无意中的这一问触动了内心的。
裴玄素就想,这其实是个很好的机会。
他想做,那人未竟的事情;他想治愈,两辈子的星星。
沈星这辈子的路和她的前生差别很大,她昨夜明显有种踌躇的感觉,给他一种想探头但不知所措的感觉。
再者沈星成绩是有的,她早已经不再是那个惶然无助的小孩和少女了。
这次赵青也会一起去。
沈星和赵青很亲近,两人关系很好。赵青与梁喜何含玉等人在沈星心目中的位置是不一样的,包含了上司、人生事业的引导者提拔者这样的色彩,她会信服赵青。
而且她一直都很崇拜赵青,对赵青有着很长时间的仰望之情。
这种闺蜜朋友和老上司的身份,连裴玄素都是没法取代。
而赵青坚强的心性和一贯雷厉风行坚韧不拔的行事作风,让裴玄素一下子就相中了她。
加上这次恰逢赵青正遭遇人生急转弯、正在低谷奋力奔向她想要的是事业和未来的过程之中,赵青表现出来的顽强和坚韧,让裴玄素觉得不管是事还是人,都非常适合做沈星的知心人和引导者。
有些事情,赵青来做来说,这个开头天然就比裴玄素效果要好。
同衾共枕不占优势,太亲密太熟悉反而容易黏糊。
裴玄素今夜醒了没多久,其实他就趋向同意沈星去的,因为他马上就想到了赵青。
站在星光清冷的栏杆前面,裴玄素想了一阵子,还是很快拿定了主意。
那好。
既然是这样,那他得先去寻赵青和沈云卿一趟。
贾平等人也陆续上岗了,冯维便去捧了披风过来,裴玄素挥了挥手没披,他蓦地转身,快步下去了汉白玉台阶,直接往赵青沈云卿等女临时休歇的隔壁钟萃殿去了。
……
隔壁的钟萃殿内,赵青和张幸云早早就起来了,正在洗漱穿戴。
她们并没有居住正经的正殿偏殿,前面显眼,而且那也不是适合她们住的地方。
沈云卿陈同鉴他们住的大殿后面一排曾经宫人住的庑房的其中几间,赵青张幸云几个女官来了也不挑,直接就在隔壁挑了小房间住下。
随便抹了几下尘,把铺盖铺上去就睡了,她们也不是为了享受来了。
赵青没有和沈云卿同房,毕竟也不算很熟悉,几个女官两人一间,自行睡下去。
赵青和张幸云是很熟悉的,后者是赵青的亲信,两人在监察司建制伊始就在了。
这番大转折,两人都心潮起伏得厉害,进了房人后也低声说了好些,女官前景的、局势和太初宫这边的胜算的、裴玄素,还有沈星和她在这次其中出的力气。
总体来说,情绪是难掩激动,她们希望太初宫能获胜,迫切欲抓紧这次机会。
一大清晨,天亮还早,但赵青和赵幸云都已经醒了,起来后也没点蜡烛,藉着微微的晨光穿戴整齐梳好发髻之后,正在掬水洗漱。
赵青已经整理好了,把位置让给张幸云,正站在屋里里面整理皮质束袖的袖口。
这时候,她们听见清微的脚步声,然后朱红斑驳的窗牖外面,轻敲了两下的窗棂的声音,是冯维低声道:“赵大人,督主有请。”
东西提辖司的人,私下仍和旧时一样,称裴玄素为督主。
裴玄素也从未异议过这个更亲近的尊称。
张幸云立即直起身,赵青快步走到窗前,低声问:“什么事?”
两女神情都严肃。
未料冯维低声道:“是私事。请赵大人走一趟。”
赵青不禁和张幸云对视一眼,赵青皱眉,十分突兀,毕竟她本人,可和裴玄素没有任何私下交集的。
两人之间,硬要上说私下牵涉的点,那就是一个的未婚妻是沈星,另一个则和沈星是上司还有私交了。
不过哪怕是沈星,赵青也不觉有什么事值得裴玄素和她见面的,还是这样天未亮私下来见。
赵青不解,不过裴玄素既然来了,她挑了挑眉,拿起剑,推门出去了。
偌大的正殿,开了锁,并未洒扫布置过,显然有些陈旧和空旷,四条湛金中柱都颇有些黯然失色。
若干肃立的宦卫持刀围绕林立正殿内外,清晨的夜色里,众多鲜艳的赭色缇骑服反倒凌驾在这座蔽旧的偌大宫殿之上的感觉。
不过经历过昨天,赵青已经适应下来了,她已经没有了那种复杂的心绪。
只照常迈进钟萃宫的正殿。
赵青方才转念一圈,想到沈星,虽一想就也觉得不对,但她还真的没有想错。
蔽旧的偌大宫殿,显得很空旷,天色已经微亮了,裴玄素并没有命点灯。
赵青进来,便见一身苍青色云锦江崖海水纹蟒袍、身披同色褶皱锦缎大披风的裴玄素。
这个阉人,身姿颀长,侧脸阴柔艳美,无声背对她而立,城府深沉又摄人、
实话说,赵青对裴玄素观感只算一般,毕竟她曾居高临下看过对方,她的对裴玄素的初印象很受神熙女帝态度影响。虽说如今尊卑易处,赵青心知裴玄素很厉害,自己也转换了阵营,但不代表裴玄素身上危险感就此抵消,赵青也不会就此生出什么亲近之心。
只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确实有些让赵青讶异了。
她看到这个阉人不轻易示与外人的一面。
殿门大敞,淡淡的晨光投进来,裴玄素站在金柱一侧,正低头思索些什么。
赵青进来之后,端正拱手一礼。
裴玄素很客气的叫起了。
轻微的衣料摩挲声,那个青色蟒袍的高大冷厉的阉人转过身来,他缓缓踱了两步,就轻声说了起来了。
说起沈星,他语调是一样的,但语气中总是仿佛多一种柔情和缱绻。
他此刻褪去满身的冷厉,把沈星幼年经历他发现的问题和期盼,以及拜托,都仔细说了一遍,很客气道:“你和她,终归和我和她不一样,不知赵大人愿不愿意帮助她,好让她……能变得更好一些。”
赵青一开始是非常讶异的,裴玄素这个人居然有这么温柔挚爱的一面,让她简直吃惊,但下一刻,她替沈星高兴,因为赵青算是见证了沈星一路为这个阉人的付出的,并且她曾经替沈星觉得不值。
但现在,这个眉目冷厉的阉人五官神态都缓和下来,郑重地拜托,她终于感觉到,沈星的真心没有错付。
锋锐的外面之下,也有着一腔绕指般的柔情。
她真的很替沈星感到高兴。
但同时,裴玄素所说的内容,也让她的心沉下来了,赵青是微微皱眉听完了这些的。
很难想像,那个心肠柔软待人极好极真诚的娇小少女,她小时候竟经历过这些。
赵青在宫中十几年,她也耳闻过某些太监和老宫人欺负人大致的手段,唇当场就抿起来了。
等裴玄素说完,天色已经亮了好几分,赵青深呼一口气,她说:“当然,这件事就交给我!我一定竭力而为的。”
赵青清丽的面庞,一脸的肃容认真。
裴玄素很满意,他点头:“很好,这事完了,裴某人必有重谢。”
赵青道:“不必如此,我与星星真心相交了,用不着你的谢礼。”
她毫不迟疑拒绝了,不需要。
但赵青和裴玄素的说话的语气,比以前缓和了一些。
裴玄素点点头,也没强拗这一点,对方要不要和他给不给没联系,赵青要当女官,换个方式总能给下去的。
赵青答应之后,两人也无话可说,于是赵青就告辞离去了。
裴玄素吩咐:“把沈云卿叫来。”
叫赵青,是想让赵青和沈星同行;而叫沈云卿,则是不想和沈云卿和沈星同行了。
原本,人手紧缺,沈云卿自然带着她的人陈同鉴的人加入进去,有沈云卿在,沈星肯定和她二姐一队的。
但现在裴玄素不想。
沈星回到沈云卿身边,想当然她不自觉就会回到当年永巷姐妹俩的相处状态。
这是对于沈星和赵青是相当大的负面作用的。
不合适。
最起码不是现在。
沈云卿很快来了,沈云卿是沈星二姐,裴玄素说话少了很多顾忌,直接就把原因和他的设想安排都说了。
天色已经半亮,沈云卿精神抖擞跑过来,一听这些话,她整个人都愣了。
偌大的殿宇,半昏半朦胧,沈云卿怔怔看着裴玄素,她突然眼眶发热,“……我,我以为她好了。”
她难受极了,“好。”
心肝五脏像被人伸手抓住一样,眼泪控制不住盈满眼眶,沈云卿赶紧低头抹了,她连连点头。
“你多派人跟着她。”
“那是当然。”
沈星的安危,裴玄素怎么可能不上心。
……
这个时候,前面赵怀义已经连夜把能替换下来的人手都全部替换下来了。
最后一批张韶年等人,连睡都没睡,匆匆把身上显眼的赐服和赭色宦卫服给替换了下来之后,就直奔福英殿来了。
裴玄素和沈云卿说定之后,他立即就折返福英殿了。
正殿大门打开,一群人鱼贯而入,正殿的左次殿之内,裴玄素已经端坐在楠木大案的太师椅上。
面前三叠纸,接下来会先分成三队人,第一队奔赴硫铁矿所在的鄞州东的燕山;第二队,少帝的尸骸昨夜已经连夜挖了出来了,和汝南伯张继苍所述完全一致,接下来第二队将星夜赶赴东北边陲的邺安州一带,把那个杂役找到并完成审讯画押把活口带回来。
第三队的任务则复杂一些,昭献太子当年遣出的三名亲信,其中嵩明书院山长邵广宣,他做下的这些事情,被一名老书僮无意所察觉,那名老书僮想敲诈他,就细心私下了解和整理,把邵广宣这些年的弟子学生亲近有嫌疑的那些,全部整理成名单,并且甚至把邵广宣的一些手段都记录。
而后,这人细想想,觉得敲诈可能没这么好效果,这种超级大书院也是有派系之争的,他最后把这本东西给邵广宣的对家,顺利得了一大笔的钱财,马上就辞职跑了。
然后,那个对家才刚刚发难,因为不知道邵广宣具体做的是什么,所以只以“勾结纵连,意图影响官朝”来逼对方下马山长之位。
然而这个事情才开个头,这对家回家的返城的路上遇上塌方,直接就死了。
很多人不知道,他的家人回乡的路上遭遇水匪,也死光了。
这个对家的的亲信和学生,被排挤出了书院之后,几年间也陆续病逝或者发生集体意外,都没了。
反而是最开始那个老书僮,跑得快,担心被报复,无影无踪。
裴玄素这一年也在查这个人,他纵观全局,一眼就明了为什么了。
老书僮已经有了线索,对方是个赌徒,观其行事作风,很可能有备份在的。
陈元抽丝剥茧查了快一年,查到果然有备份,并且影影绰绰终于捕捉到这个狡猾的老书僮一家的落户线索。
因为西线军的事,陈元的查探中断了。
现在立即接上,第三队人马上去,必须以最快速度把这个老书僮找出来,并获得整个事件的口供和那个名单作明太子居心叵测祸乱朝堂的证据的重要一环,还有拔除太初宫这边官员的证据。
沈星去硫铁矿,机括需要她,她和韩勃何舟赵青张幸云汤吉朱郢等数十人一队,但没和二姐沈云卿徐景昌一队。
陈同鉴匆匆交待了宫中的事务,这次也去,不过他和沈云卿唐盛陈元等人去的崇明书院。
沈星没能和二姐景昌一队,她有些惊讶,景昌也是,但后者刚一动,沈云卿就给了个眼色,景昌就没说话了。
沈星也没有异议,毕竟这是安排好了的,二姐二姐夫景昌都没意见,那她也就没说什么,只努力专心听上面的裴玄素说话,一一记下。
书案上的三叠资料,是董道登孙传廷和陈元等人整理的,裴玄素起身,众人俯身领命,领队的匆匆接过资料细看,有不懂的马上向孙传廷董道登等人询问,然后立即就出发了。
沈星不是领队,韩勃何舟和赵青几人匆忙凑到灯下去翻看资料低声说话。裴玄素则站起身后,看了她一眼,往另一边的东次殿暖阁行去。
沈星就转身跟着过去了。
暖阁推开了朱红槛窗,外面天色已经亮了不少,但太阳还没出来,有些晨光朦胧的感觉,风吹进来沁凉沁凉的。
裴玄素推开窗户之后,听见脚步声,立即回身,行过来拥抱她了。
沈星一身紫色的胡服劲装,头上扎了男髻,有些单薄,但等会还会套上五城兵马司的布甲的。
她这样看起来,英姿飒爽,青春靓丽,一见裴玄素来拥着她,她就不禁露出几分微笑。
沈星昨夜也做了一宿的梦,一下子勾起了很多幼年的回忆,半夜里翻来覆去的梦见,醒来都忘了,但她心里依稀有种残留的隐隐无助和怅然的感觉让她情绪低落。
她用冷水洗了脸,努力打起精神,换衣服出来一直到到现今。
被裴玄素拥着,她绷紧的肩膀才松了松,呼了口气,冲他笑了下。
“你在家里,要好好吃饭,抓紧睡觉。”
对比起出门,这边应算家里了。
裴玄素有很多话想嘱咐她的,未料刚张开口,却被她反过头来先叮嘱。
好好吃饭,争取睡觉,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裴玄素一颗心登时犹如泡到了温水了,又软又酸,他心里真的是心疼这个人儿至极了,只恨不得一辈子护着她,让她快乐无忧。
他暗暗告诉自己,应当是最后一次了,这次过后,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实现的了。
裴玄素俯首,亲吻她额头,亲昵怜爱极了:“嗯,我知道了。你要保护好自己,我等你回来,到时候咱们在东郊见面。”他意有所指,“你多听赵青的。”
“当然,也要有一点防备心。”
赵青还不是得他完全信任的自己人呢,他说到底还是不够放心。
裴玄素絮絮叨叨,说了好长一串,沈星一一都答应了:“嗯,好,我都知道了。”
他亲吻她,她仰头和他亲吻了片刻,裴玄素最后依依不舍放手了。
外面已经开始动身了。
沈星跑出去,和赵青韩勃何舟等人在一起,徐芳邓呈讳等人紧随其后。
韩勃和邓呈讳何舟都得过裴玄素的私下嘱咐,此刻回头,冲槛窗方向微微点头。
裴玄素目送一行人背影,后者纷纷披上太监宫女的服饰,从后殿的几个侧门出去了,很快就消失不见。
裴玄素很牵挂,人未走就惦记着不放心了。
但他深吐纳一口气,从小侧门门洞收回视线,他还是决定让她去了。
飒飒凉风灌体,眼前半朦胧的晨光宫城深深,命运负他太多,若福祸守恒,那当否极泰来了,希望一切顺利。
不管明事暗事。
还是他昨夜开始期盼与沈星相关的私人事。
第135章
这一次三个任务都在北方,其中以邺安州寻找杂役带回最简单,崇阳书院老书僮和硫铁矿账册更复杂;而后两者之间,硫铁矿是更具危险性和不确定性的。
他们三队队长请示了裴玄素之后,约定另外两组如果更快完成任务,将马上掉头与硫铁矿汇合增援。
这些琐事就不足而一了,具体什么情形,还得实地勘察过再说。
三队人出了福英殿就分开了,抵达预定的宫门之后,替换上五城兵马司的布甲,化整为零从四面城墙出去,值得一说的是,沈星他们带上了张陵鉴的幼子张宣之,张陵鉴回去之后就把四子和幼子遣过来了。
不过这个也沈星没太大的关系,张宣之问的都是领队的韩勃何舟和赵青,后者能说的说,不能说就让对方跟队到时自己看。
从京畿到鄞州,全速赶路,大概需要七八天的时间,先坐船到沿着绣水汇入其北方的支流滂水,在忻州码头登岸,之后连续快马三天多,就到鄞州了。
当天从东都城出来,在邺县东郊汇合之后,沈星韩勃赵青一行人直接就登上了快舟了。
处理熟悉好相关的前期工作,是第二天午后了,张宣之和韩勃何舟赵青等人正在船舱里面坐着说话,沈星也没有凑热闹,她听了一会儿,就起身出去了。
温声叮嘱徐芳和邓呈讳他们抓紧休息去了,她自己在甲板上站了一阵,最后爬上二层的舷梯边沿,在那走廊找个位置坐着。
秋阳暖洋洋的,天高江平,舟行破水速度非常快,暴雨汛期过去之后,绣水波涛汹涌的湍急变得澄绿平缓很多,快船过,留下两道又长又深的水痕,又被后面的船冲破了。
走廊的褐木外栏有些旧了,但依然很结实,她侧身倚在粗糙的木栏上,看着金阳粼粼的百舟竟航的江面出神。
沈星其实是有所觉的。
她忍不住顺着裴玄素的惊诧询问,去想为什么?想着想着,不免就想到了让人瑟缩的幼年时光。
问题症结她若有所感,只是有些事情,不是知道原因就能解决的,女将的话,她看看自己的纤细的胳膊腿和身形,依然感觉格格不入。
好吧,她内心深处仍然想待在她已经熟悉的勘察台。
她努力奋斗到这个品阶,其实她内心觉得可以了,所以她放任自己,让自己待在自己搭建起来的避风港。
裴玄素说的是试一试,不喜欢就回来,那沈星喜欢当女将吗?其实她也没想明白,被他说得乱哄哄的。
但裴玄素说试一试,她心里又隐隐有个声音,告诉她试试无妨。
沈星有些混乱,并且她意识到自己的问题症结之后,她情绪有些低落。
看着雾霭隐隐的远山和开阔的江面,她胡思乱想一通之后,甚至有些沮丧。
她感觉自己真的差劲透了,可能她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像裴玄素那样一往无前举手无悔,优柔寡断在他身上根本就不存在的。
如果不是意外家变,她大概接触不到像裴玄素这样惊才绝艳又俊美世无双的人杰吧?
沈星有些黯然,正在出神,走廊尽头的舷梯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眼,是赵青英姿飒爽的蓝色胡服身影,赵青没有刻意穿男装,但她就算女装在身都依然是身姿挺拔步履铿锵大长腿的姿态,站出去谁也轻忽不了她。
沈星一时十分羡慕:“赵姐。”
她轻喊了一声,赵青走到她身边,提了两竹节小壶梨露,递给她一节:“尝尝,这是船上有的,你张姐翻出来的。”
张幸云除了事业,唯一喜好的就是好吃的。
赵青一拍沈星的肩,微提裤腿在她身边并肩坐下,仰头把那一小截梨露喝光,问沈星:“想什么呢?怎一个人坐着。”
沈星也把梨露揭开了蜡封和盖子,喝了一口,闻言顿了一下,她侧头笑了笑,小声:“没什么啊,我就在想,我也不知能不能当好女将?”
其实抿心自问,她也是有一些想去的,因为她想和大家在一起。
大家都兴高采烈走了,她自己留在勘察台,细想想,其实还是会有落寞的吧?
可是自己真的能做好女将吗?不提喜不喜欢,整个监察司的女官都是身高腿长的,就她最矮,娇小的身材和纤细的骨架,亲军常服铠甲都有她一半重了,单单这个外形,她真的感觉和将军们格格不入。
赵青诧异:“你怎么会这么问呢?”
她暗自端详,自然是一上来就发现了沈星有些低落的情绪,还有方才说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面庞不经意流露出的忧怅的神态。
但这些在赵青看来,根本就不是问题啊!
赵青一拍沈星的肩膀,啧啧两声,她笑着说:“这有什么难的?再难,有女人当官难?称帝难吗?”
午后的秋阳很炽,气温是一天的最高最晒的,赵青用一种不可质询斩钉截铁的语气告诉她:“历朝历代以来,有女人称帝吗?没有。古往今外,有女人正经当官吗?没有。”
“就算零星有些女爵、女官位,那也不过是恩荫、虚衔吧了,全都是假把式!”
“可是我外祖母登基了!称帝至今已一十四载,四海臣服,她活着,圣山海那些老东西和开国功勋都得求一个名正言顺,不敢造次。”
“而我们,也走出了家门,登上了朝堂,先当了监察司女官,接下来我们还要做女将。全力以赴,直至生命最后一刻。而且我们还是那么多人。”
不是一个半个的个例。
千难万难,绝对没有女人称帝难,可神熙女帝做到了。
千难万难,沈星这点身形差异,难道有千百年来男上女下、男尊女卑、男主外女主内这些个差异大吗?
绝对没有!
没有任何事情,比以女儿之身不如从前只有男性的朝堂官场更难,两者差异更大,己方处境更卑微。
可她们都做到了,并且正在努力从只有神熙一朝借女帝便利的处境向常态化发展。
如果裴玄素获得最终胜利,她们就真的把这条路真正走通走下去了。
“可我们都做到了,并且会继续做下去。”
“有什么好怕的?!”
“不服,就拿出成绩来干服他们就是了!!”
赵青说到最后,也不禁有几分慷慨激昂,金色的阳光折射在她的脸侧,眉目坚毅。
沈星心神大震,这个例子举得真的太好了,对比效果真的太过强而有力。
她一下子就被震动了,并且迅速产生了由衷的认同感,对啊,对比起来,她这些缺陷和纠结情绪根本就不算什么。
犹如尘埃和山岳相比,后者她只能仰望,生出由衷的敬佩和臣服的心情。
赵青一把搂住她的肩,对她说:“没什么是我们做不到的。你只要想,愿不愿意去做就好了。”
喜欢就去,不喜欢就不去。
可以试一试,是进是退,勇往直前。
沈星忍不住呼吸几下,她说:“好!对,我知道了。”
确实是这样的。
她感觉,自信心一下子就被拉上来,连精神头都好了很多。
“赵姐我想先试试,如果真的不喜欢,那我就回勘察台部。”
赵青点头:“那很好啊,勘察台部也不错,是个可以常置的衙部。到时候咱们如果有姐妹不适应了,就回来跟着你好了。”
沈星立即点头了,她露出笑脸,这么一说,勘察台一下子变成了不是退缩后方的次要选择了,“好!”
赵青微笑,拍拍她的肩,想着这次差不多了,循序渐进,后续找机会再慢慢说,接着鼓励她几句。
赵青真的觉得沈星是个很好的女孩子,走到今日,妹妹一般,可惜她先前不知道,不然就算没有裴玄素相托,她也是要鼓励开解她的。
……
沈星和赵青坐一刻多钟,底下喊午饭做好了,两人才下去吃饭。
沈星和赵青一起下去的,午膳就和张青张幸云几个女官一起吃,韩勃何舟和张宣之坐一块,不过韩勃又叫人端了一大盘子清蒸的翘嘴鱼给她。
午饭过后,带着一大叠硫铁矿相关的资料回房重温,刚要小睡一会儿,先接到了裴玄素的来信。
才出京畿一天多,裴玄素的信就追着来了。
除了爱人之间喁喁私语的思念,再三叮嘱她切切小心之外,最后用不经意的口吻,说了危水大营中女官们的现况。
大家都很高兴激动这不必说了,现在女官们都领了监军的衔,另外实职要么军侯要么卒长,各领一大队兵甲。至于具体的实职和所领的兵甲多少,其实就是根据她们原来在玉岭大战中实际所领来定的,只是原来是临时,现在名正言顺了。
监察司女官威名赫赫,加上有同军血战的同袍情谊,还有这次战功打底,过渡得挺自然顺利的。
裴玄素末了,把女官们所领的具体兵甲详细写了。
有的是一个亲军小队,五十人左右,这算少的;多的约莫领两百人左右的一个超编军侯大队。
沈星当初在岳肇部里,在大战中经过不断的损员和整合,最后带了快两百人,并且战后,这两百人都很愿意继续跟着她。
女官之中,她算佼佼了。
“还是占了岳大哥和黄叔他们照顾,一开始就把营队分给我和二姐。”
不过也就裴玄素和赵青不在,不然两人就该反驳,你又怎知别人没有受到一开始的关照呢?
只是沈星还是很高兴,这种能力被肯定的感觉确实让人心生愉悦的。
况且她刚才受赵青鼓励的飙升的自信心和情绪还在,沈星赶紧铺纸提笔,给裴玄素回信。
她也写不少,涉及去亲军的事情时候,她第一次以颇有一些高兴的口吻写道:“那我就去试试!”
被赵青一说,她现在感觉,当女将也好,回勘察台也行,都是不错的选择了。
……
东都城内,裴玄素收到信后,忙碌紧绷之余抽空看信怎么细品心生欢喜就不说了。
且说沈星他们。
出了京畿之后,除了偶尔途径听说众说纷纭的双龙争锋东都大战之外,那满城紧绷戴甲的环境随着他们离开京师都抛在身后。
如今秋高气爽,颇有一番芸芸众生的景象。
但根本没有人留意这些,已经到了最后最关键的关头了,只要成功渡过,即抵达另一方渴求已久的天地,所有人都压着一口气竭尽全力。
沿途除了陆上赶路的少量睡眠时间,几乎就没有停下来过。快船破水,在忻州码头弃舟登岸,之后一路快马急赶,在第八天上午抵达了鄞州。
离得远远,便望见雄浑的大沥山山脉,将整个偌大的北方一分为二,贯穿南北,形成了高原和平原两种完全不一样的地形和气候。
大沥山在其北端将近五分之二的位置往东衍生出多条巨大的山脉支脉,其中一条即是燕山山脉。
而这个鄞州,则是座落在大沥山与燕山山脉的相交内角位置,背巍峨群山,开启绵绵不断的偌大平原,滕水在此出山蜿蜒之过,造成一方沃野,水陆交通也非常便利,因此这鄞州虽不算很出名,却也算是一方比较繁华的府城。
刚抵达鄞州地界,沈星便已经望见西边和北边巍巍如屏障般的崇山峻岭,大家蒙着挡尘巾都不由说了几句,实在如此的深山大岭和比较便捷的交通运输,还真是藏匿硫铁矿和运输销赃的好地方。
这个鄞州官府,想必也少不了明太子的人在其中的,只是他们此行一不为彻查此事,二不为拿人拿赃,因此一概不理会,和杨慎前来的心腹钱江几个回合之后,当即就分成几个小队,不动声色往燕山的硫铁矿方向去了。
穿过了鄞州,直接进山,这鄞州的山富,山中还有好些镇甸,这个硫铁矿就藏在滕水边上一处闹鬼闹野人的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之中。
韩勃何舟沈星等人抵达山林的时候,杨慎已经率人迎上来,后者比他们早来了将近七八天时间,裴玄素在玉岭大战一结束他护着神熙女帝返回东都,神熙女帝重伤清醒后给他颁下摄政圣旨之后,他立即就先遣这杨慎带着一队人先过来进行勘探了。
随后,神熙女帝彻底混入昏迷,裴玄素彻底掌握大权,局势逐渐明朗,他拿住江元一确定之后,立即就飞鸽传书杨慎并大批增调人手往鄞州来了。
裴玄素走一步看多步,局势如此紧张他依然未曾有力有不逮之感,雷厉风行,手腕过人,果然不愧是当之无愧的枭雄人物。
且说密林之中,大家跟着钱江等人左绕右绕,进入了杨慎他们作为临时据点的密林之中。
北地已经秋意很浓,红枫黄叶浓绿得近乎墨绿色的深扇老林,又长又密的茂盛茅草荆棘已经泛了黄色,杨慎等人全部都身穿黄绿混染颜色的棉布衣裳,仿佛和整个山林融为一体,沈星他们进山之后,也换上了这样的衣服。
这衣服临时染的,全部用的都是最好着色的布料,很有些粗糙,但现在可没人顾得上这些,刷刷分草穿林,和杨慎等人汇合之后,很快就钻进密林深处。
杨慎把他们带到了一处比较高的位置,从这里已经能隐约俯瞰到东北方向一部分墨黑色呈巨大锅状露天硫铁矿了。
“他们炼铁的地方不在这里,不过和咱们也没什么关系了。我们需要注意的是,他们有制高点望哨的,也有巡哨小队,我们一定要小心避开,不能被他们发现。”
杨慎打开一张很大的新绘山势羊皮图,上面多个醒目的红点,就是硫铁矿那边的岗哨所在。
杨慎和韩勃何舟赵青稍稍商量一下,韩勃他们马上就下令朱郢等队长先去研究一下这个山势图,然后以最快速度带小队去先走一遍地形。
对方虽然有制高点有岗哨有巡哨,并且不少,但这山实在太大了,己方的能活动范围依然很大。
他们人很多,前后加起来有一百多人,不可能一起行动的,动静太大了。
于是分开先熟悉地形。
连续奔波多天,大腿两侧被马鞍磨得生疼,但此时此刻,没有人觉得疲惫,大家都全神贯注听杨慎讲解情况,不断观察沿途的山势环境。
杨慎亲自带着韩勃何舟赵青沈星他们一行勘看地形,没有路,他们还专门找不好走没人发现的路径钻,但没人有半句异议。
沈星身手差些手脚也不够长,爬到实在崎岖的位置徐芳邓呈讳赵青他们便伸手拉她或托她,也一下子翻过去了。
终于抵达了山峦的顶端,从陡崖望下去,可以望见整个硫铁矿。
黑乎乎的,像一个巨大的锅状,不少旷工正在推车和挖矿,高处俯瞰衣裳褴褛像蚂蚁似的,人很多,还有些似乎在挥鞭子的旷工管事。
“俱霍少成提供的消息,这里头的旷工,多是边陲镇甸或流放地的刑犯和流囚,都是青壮年,弄出来做挖矿用的。还有一些误入此地的本地人。”
“这个闹鬼闹野人的消息是本来就有的,不过近这十来二十年传得更玄乎,应该他们这些人发现了硫铁矿开采之后,特地折腾出来的。这边本就崎岖深山老林,如今猎户都不来,人迹罕至。”
“这个硫铁矿,除了露天矿以外,还有矿道采矿。”
也是霍少成提供的消息,不过经过杨慎和他们带来的旷工确认,确实是这样的。“夫人,韩督,何副督还有赵大人,你们瞧,那边和那边那边,黑乎乎的,有铁轨接小车出来的口子就是矿道口。”
最后,最重要的,“那边一片矮房子就是旷工的起居住所。还有那边尽头,没错就是东边铁矿边缘有树那里,那些瓦房院子,对!就是临近一个矿道口那里,就是明太子的人那些管事儿的和山中岗哨的人居住之所和值房所在。”
“霍少成所说的,那部账册就在那里。”
“只是可惜,根据我们观察,确实已经经过重新的大肆改建,如无意外,确实已经加建机括了。”
这地方是有几个高手的,杨慎他们自忖身手不够,所以一直压着等韩勃邓呈讳他们到,再去实地潜入去现场勘察。
这大半天时间,快马穿过鄞州城、进山、又一路爬山熟悉了解情况,来回看了几处去俯瞰这个硫铁矿,此刻已经暮色初现了。
当下韩勃何舟和唐盛也不迟疑,又向沈星借了邓呈讳,沈星也去,几个当世顶尖的高手立即开始了观察准备,跑了一趟回来之后,背上沈星和另一个算比较擅长机括的年轻人杨慎的表弟陈宫,在入夜后硫铁矿内稍稍安静下来之后,藉着夜色飞掠穿林而下。
杨慎赵青他们就紧张等着。
也不敢靠太近,怕被对方的高手发现,但沈星和陈宫两个一靠近之后,立即发现了这里确实建有机括的,并且一看表露出来的格局,就知道是个高手设计的。
和霍少成提供的一些他记忆里的东西都非常吻合。
紧张地勘探过后,韩勃亲自背的沈星,一行人立即悄悄折返了。
沈星赶紧把自己发现的东西都用炭笔先记下来,时不时和陈宫交流几句。
等终于记好之后,韩勃他们已经换了衣服,并准备好下山了,只等沈星和陈宫。沈星赶紧把纸张折叠好用油布包裹,交给邓呈讳收进怀里。
邓呈讳赶紧小心放好。
但沈星还有一件事是不解的:“这个账册这么重要,他为什么不放在身边或者京畿呢?”这个他,就是明太子了。
她走得急,也没想起问问裴玄素。
不过这个问题,赵青就能回答她:“因为不保险,他身边随时有被搜查之虞。”
明太子到底只是皇太子名分,神熙女帝要搜东宫或者圣山海,强硬来还是随时可以的。
就好比当初明太子被砚台砸伤了头脸,神熙女帝遣御医和梁恩天天给他诊脉以及盯着他。要不是明太子有替身,还真没法脱身去弥州的。
还有明太子最初驻跸的玉山行宫的东宫,但情况突变,他突然就得半撕破脸去圣山海了。
况且明太子这人,树敌不少。
他放在身边肯定有些隐秘东西,但至关重要又基本不会用到的东西,其实是放在外面比放身边要安全太多了。
现在唯二需要担心的是,这个硫铁矿和机括他们能不能顺利攻克;并且更重要的是,这好几年过去了,明太子有没有挪走了这本账册。
要是这本账册已经不在硫铁矿了,那可就糟糕了。
所以关于这至关重要的一点,以及硫铁矿包含机括区域的瓦房院落值房所在的核心区的内部结构大致上是怎么样的?
行动之前,他们得需要先弄清楚。
至于怎么弄清楚?
杨慎当即带着他们下山去了。
在深山老林跑了半夜,抵达了距离硫铁矿最近的一个山中镇甸。
“这硫铁矿有两名主事的,其中一个还是高手之一,一个叫李利,一个叫王寻。”
他们赶到镇甸边缘的时候,汤吉几个护着霍少成也到了,后者重返旧地,神色也难掩激动。
裴玄素已经承诺了霍少成,事成后给蔺徐霍三家翻案,若查无逆事,洗清罪名恢复名誉和爵位。
霍少成当场眼泪纵横,跪地叩首,一路上的迫切心不亚于韩勃沈星他们这边的人。
霍少成没有理由欺骗他们,而杨慎他们提前这些年前来,做的最重要工作就是核实霍少成提供的消息了。
初步核实的结果,都是对的。
霍少成在这里当了五年的旷工,他不但非常熟悉这个硫铁矿,他甚至直到现在,硫铁矿内部的旷工还有他的人,并且有好几个。
回到这个镇甸上。
霍少成知悉很多硫铁矿内部的事宜,只可惜他不清楚账册目前还在不在硫铁矿?改建后的管事居住区域——也就是原来放置账册的地方所在,改建后的内部布局是怎么样的?这个地方,旷工是不可能进去的,所以不知道。
那账册如果在,现在又放置在哪里?
不过好在,霍少成提供了另一个很有用的消息,硫铁矿有两名主事一个叫李利,一个叫王寻。
两人都是常年驻守硫铁矿的,明太子的心腹之一。只是这个李利是颇有几分好色的。
这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常年累月,女人不能带进硫铁矿内,于是他就冒充了个本地身份,充作山货商人,在这镇甸上置了两房妾室。
每隔十天半月,他就会过来睡一趟。
霍少成胆子大,又有些身手在身,当年成功在硫铁矿待下来后,就开始不断勘探各种讯息。这个李利和妾室,就是他勘探的结果之一。
杨慎和韩勃何舟赵青商量过后,很快就决定了,在这个镇甸伏击李利一行,马上就得出审讯结果,然后赶在这个李利平时折返的时间点之前,当天就展开行动。
因为根据杨慎的监视到的时间,如无意外,这两天这个李利就会过来睡觉了。
李利本人是明太子的心腹,哪怕他日常要睡女人,但明太子既然能把他放出来,就肯定这人不会因为女色误事。审问李利大几率是没有结果的。
但没关系,李利的随扈中,有个贪生怕死的。
那是李利的侄子。
佯装出一副口风紧密的模样,但霍少成当年决定逃离硫铁矿又不想连累他发展出来的人,于是就煽动了一场旷工暴动,他常年手脚带铁环是有些伤及根骨,和这个李利侄子迎面遭遇,对方掐着他的脖子而他那短匕怼着对方的腹部,霍少成狰狞说要不放了我,要不一起死。
最后李利侄子放了。
两人同时反手,霍少成跑了,并且过后没吭声过这件事,还抹平霍少成活逃的痕迹。
霍少成就知道,这人是个怕死的。
拿下这人,应该能得到他们想要的消息。
所以杨慎和韩勃他们商量过后,决定马上就从这里入手。
因为现在他们没那么时间可以浪费的。
……
结果非常顺利。
无声尾随李利一行,继而潜入李利外宅之后,很快就将这些人全部拿下,并且装进山货药材车里推出去了。
他们直接在山中找了位置,把人拖下去就严刑拷打。
今天是个阴天,山林隐天蔽日,沈星一行没跟上去,在镇甸边缘紧张等待,没多久就看辘辘药材车推过来,他们大喜过望,处理药材车的处理药材车,其他人就赶紧跟上去。
韩勃何舟等人亲自扛着昏迷的李利等人,大家急匆匆在山林深一脚浅一脚。
何舟喊道:“夫人,这有个大坑,你看着点儿。”
“对,妹妹,小心些。”这说话是韩勃。
一行人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韩勃直接说:“妹妹你别下去了,就在这等着吧。”
“对,别下来了。”
接下来肯定是血肉模糊的场景了。
沈星就应了一声,和邓呈讳朱郢他们留在山沟上面了。
底下很快就传来的厉喝和让人齿酸的惨叫,不过很快被帕子闷住。
沈星有些牙酸,深呼一口气动了下肩膀,那边朱郢很快就招手了,“谁来帮我加个柴。”
沈星和何平几个年轻小伙就蹬蹬蹬跑过去了,朱郢正在架灶烧水,条件允许,他们还是听老刘的,把水烧开再喝,馒头掰开一些扔进去,就成了一锅热汤了。
几个年轻人在挖土堆石和放刚顺来的锅子,朱郢笑骂底下的一个小子啥时候都不忘了吃,大家有说有笑,互相搭手,沈星笑着,也没那么注意沟底下的闷闷的凄厉叫声了。
赵青瞄了一眼,就走回来了,她也没下去,见了全程。
其实赵青觉得沈星是有些过于听话了,那些都是裴玄素的下属,恩威并施其实更合适。
这样,尊卑感和上位者的威信会缺乏。
不过转念想想,沈星带勘察台时就带得挺不错的,也没这方面的问题。
和何舟朱郢等阉宦,大家都保护他,不仅仅只有责任,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相处方式。
各人有各人的处世方式。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只要沈星自己能摆脱童年不好的影响,不再怯懦,积极向上,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
韩勃何舟他们的审讯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果然那李利的侄儿很快就招供了。
给出了好几个重要的消息。
第一个,就是账册的。
结果不坏也不特别好,目前账册确实依然留存在硫铁矿内,不过是半部。
明太子为谨慎计,将这积年账册原本一分为二,一半放置在原来的硫铁矿,另一外一半在宾州行宫。
李利的侄儿还招供了,明太子有替身的,当年幽禁在正殿的“明太子”其实大多时候都不是明太子本人。明太子若在宾州行宫,是在后方一个偏僻的不起眼地方。
至于具体在哪里,李利侄子不知道,他只听过叔父说起面见明太子涉及的只言片语。
不过应该不难找,因为明太子不可能居住破破旧旧的轩榭,哪怕外面不起眼,里面也肯定精细修葺过。头一个就是地龙,因为明太子挨不得冬寒,宾州行宫在山麓,西北大风雪还挺冷的。
有心去找,估计很快能找到。
那半部账册,必然就在该处。
李利多次禀事都是前往宾州,这个大家以为明太子厌恶到极点、自明太子重出后已经彻底被所有人抛在脑后的宾州行宫,其实是明太子的一个重要据点。
“那我们就先拿下硫铁矿这半部,把所有人都禁锢住,然后马上直奔宾州行宫。把剩下的半部也拿到手。”
“到时候得用迷烟,大量施放,把无关紧要的人全部放倒,我们专心去夺账册和对付那些有身手的。”
以防有所疏漏,万一跑掉一个两个,给明太子发信。
这趟任务是绝密,绝对不能让东宫提前知悉的。
所幸从这边穿过大沥山抄近路直奔宾州行宫,距离也不太遥远,到时候再以最快速度南下,穿京畿,往南都应京去。
硫铁矿这边肯定有定期给明太子发信禀报的,但肯定不是每天。
刚才李利侄子审讯已经说了,一月一次,并且他还看见过叔父写信,知道内容是什么。
王寻和李利轮流写,每人一月,正好下个月轮到李利。
时间上,还是能争取得到的。
“好了,大局上咱们不用太操心了。接下来,咱们得好好商议一下,怎么拿下这个硫铁矿和这半部账册。”
这才是重中之重。
因为根据李利侄子的招供,管事建筑群的内部布局他们已经知悉了。这半部账册是被另一名高手叫林宰峰专门负责保管的,这人住在李利和王寻的值房大院后面的院子里——也就是机括所在的那个院子。
“我也详细问了当年挖出的土方,这院子底下是有地下室的,如无意外,这账册就在地下室内。”
但沈星和陈宫下去了一趟,详细问过了当年改建时运来的机括配件,以及那个亲自过来监督修建的机括大家是怎么安排指挥的。
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这个机扩是有自毁装置的。
“寻常的自毁机括,一般是触动了什么地方,就会自毁;又或者扳动了机括之后,一旦到了时间没人来重新扳回去,它就自动销毁了。当然,很可能会两者共存。”
前者,沈星和陈宫都能判断,不会乱碰导致销毁。
但后者,就要看到时候的情况了。
“一共三十来个人,其中四个是高手,专门守着这账册的。这人还好,只是他们有箭阵和机括,我们绝也不能掉以轻心。”
“另外我们还有分人手,放迷烟的,拿下岗哨的,还有射信鸽的。事一发,他们必定会马上放信鸽,我们必须确保全部都射下来,不然一旦被东宫知悉,我们三个队伍都前功尽弃了!”
那李利用了重药,尸体和血腥全部掩埋,剩下的俘虏牢牢捆着朱郢唐盛张幸云带人亲自盯着。
他们在这边摊开羊皮大图,还有沈星深宫的一大叠凌乱炭笔纸张。
韩勃何舟和赵青不断地商量着,沈星时不时说几句,陈宫和邓呈讳徐芳韩含他们也是,朱郢唐盛时不时轮流跑过来这边听着,也说。
大家不断商量,最后把整个拿下硫铁矿夺取账册的大计划商定下来了。
然后该布置的该准备的,马上就布置准备了起来。
他们兵分两路,一队人下山去紧急去镖局联络点取他们随队来的药物大批□□甚至火药之类的东西,今天傍晚前必须全部背回来。
去了很大一群人。
接下来剩下的,韩勃赵青带着朱郢唐盛他们,还是沈星邓呈讳徐芳,后者原来非必要时专门保护沈星的,但现在大家都上手了,背着俘虏们,分别去了杨慎好几个临时据点,去把杨慎他们藏的东西都取出来背上,立即就往硫铁矿方向赶去。
布置准备不用沈星上手,她就专门和陈宫讨论机括相关的事情,好制定入侵核心的路径。
到半下午的时候,何舟他们背着大批的东西回来了,并且马上进入药物调配和其他准备当中。
等到半夜的时候,硫铁矿内人员最大程度集中并进入深睡的时候,他们才动手。
杨慎韩勃带着霍少成去联系旷工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沈星中午的时候就忙得差不多了,也和邓呈讳赵青商量了一下草拟了一个路径,不过剩下的,还要等杨慎韩勃何舟都回来之后,才彻底确定。
她望了一眼韩勃霍少成几人去的方向一眼,深山老林,泛黄草木哗哗摇动。
到目前为止,还是算顺利的,得益于霍少成的五年旷工。说来如果不是家变,这样的毅力,不拘文武干什么不成器?难怪他不甘心。
沈星心情复杂,不过很快压下了,她的事情大致忙完之后,她就安静藏在林中等着。
不过何舟带着人和一大批东西回来的时候,还顺手给她带回来一封裴玄素的信。
沈星坐在老树下拆开看过,不由一愣。
明面的事情当然有,但总体来说这是一封私信,除了思念和他的近况之外,后面附了一首词曲小令《满庭芳·东风杨柳道归期》
这首词曲,已经流传不知道多少百年了,大江南北,为人熟知的一首名曲。
说的是一个幼年寄人篱下后又流离失所、充满坎坷但坚强不屈,最后立下大功获封县君荣归故里的琵琶女的故事。
美丽又坚强,童年少年青年的所有折辱和坎坷都不能打到她,数度当机立断,最终勇敢跨出重要一步,迎来美好的归隐荣华生活。
裴玄素肯定很忙,因为他前面写的这封私信,看墨痕深浅有些细微变化,显然被打断过一次分开两截写的。
但他抄这首词曲,用的行楷,一笔一划,写得非常认真,没有一点的匆忙。
可以想像他在灯下,抽出时间,如何认真一笔一划的书写的。
他的字非常漂亮,笔锋苍劲而流畅,撇捺没了平时那种含着锋芒的劲道,显得优美雅致了很多。
沈星拿着这张信纸,她忍不住想,大约裴玄素当状元郎的时候,字就是这样的吧?
她突然心有所感,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出来这段时间,裴玄素每天一封信,没有间断过,除了思念和情意,就是明显或不明显的,以各种方式鼓励她、夸她。
还有赵青,那次船上走廊之后,逮着机会就开解她,鼓励她给她信心。
先前倒不觉得有什么,但这张认真书就的词曲,一笔一划,还有琵琶女的故事,沈星一下子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日头从树梢穿下来,星星点点落在她的手上和信纸上,沈星突然就想起临行两人相拥而眠之前,说的那个话题。
他过后没吭声,她以为这个话题过去了,她还暗暗松了口气。
可谁知,可能不是,他在以另外一个迂回的方式,在抚慰她,鼓励她。
这可世上,除了亲爹,可能就只有裴玄素这个男人对她这么用心了。
不,裴玄素比亲爹还要用心,因为她爹从小要顾及的就不仅只有她一个。
他那么忙,如今的地位的一个人,难以想像,他去找赵青。
沈星一下子有种被人窥破内心的感觉,又动容,心绪刹那纷乱了好一阵子。
她蓦地站起来,跑了一阵,很快就找到另一边树后长草丛里刚刚整理好束胸和衣服出来的赵青和张幸云。
沈星跑过来,阳光下,少女五官柔美,眼圈一圈泛红,手里拿着一封好几张纸的信笺,刹住在大树下,她把心捂在心口的位置,问:“赵姐,是不是……他拜托你的?”
赵青愣了一下,但她想了想,承认了。
“虽然,他未必是个多好的人,但他真的真的很爱你。”
赵青无意窥探裴玄素的内心,但她真没想到,这个冷厉的阉人,有着这样真挚的情感。
不过话说回来,沈星也值得不是吗?
赵青沈星对张幸云笑了笑,后者会意,调侃一句,快步往何舟等人那边去了。
赵青勾着沈星肩膀,踩着刷刷作响的新旧落叶,绕过大树往另一边行去。
走了一阵子,和大家拉开一小段距离,草木遮蔽也看不见了,两人才停下来。
沈星情绪上涌,她捂住嘴,有些哽咽,她捏着信纸捂在胸口,好一会儿,才缓和下来,她擦了一下眼泪。
缓了好半晌,她低声问:“赵姐你是不是也知道了?”
过去太多不为人知的东西,她小心藏在记忆里和内心深处,对于裴玄素这样的一个惊才绝艳的男人,她其实一直是有一些自卑的。
因为她知道,如果不是家变和意外,她不可能遇上这样的男人,并且得到了他的爱。
两辈子,都是。
有些过去,她本来是努力遮掩的,就像一个人内衣又旧又破洞,那他肯定会努力遮掩起来,不让别人发现。
这一段过去,就好像沈星的内衣和破洞,她下意识不想被外人知悉,她努力遮掩着,不让别人发现她曾经的捉襟见肘和难堪。
但不知为什么,裴玄素就知道了;然后,连赵青也知道了。
沈星一瞬想到小时候,那个冬季衣不蔽体的瘦弱女童,她多少有些黯然和难堪。
但赵青把佩剑往腰扣一卡,伸手就握住沈星的双手。
她的又修长又有些硬,掌心和手指薄薄的剑茧,但非常干燥而有力,给人一个非常坚定的感觉。
“这有什么?”
赵青说:“你又怎知我没有窘迫过?”
“只是我的窘迫和你不大一样而已。”
但同样戳心。
赵青自母亲去世之后,在家里,在常德侯府就如同一个外人般存在。
不,应该是其是她母亲长安公主在生的时候,她母女二人在常德侯府就如同外人,只是那家人不敢表现明显罢了。
长安公主尚主之时,太.祖皇帝与神熙女帝已经关系紧张,最后一番角逐和意外,最终太.祖皇帝赐婚常德侯世子赵继晖,也就是后来的常德侯。
赵家极有些激动于尚了太.祖皇帝唯一的嫡公主,唯二的女儿之一,又有些矛盾长安公主是寇皇后所出,另外常德侯世子赵继晖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表妹许氏。
许氏家道中落,投奔姨母,青梅竹马,家世又卑微,常德侯绝对不会同意婚事的。
而常德侯赵家一家都是太.祖皇帝的亲信心腹。
后面的事情,就是非常俗套的那一种走向了,长安公主既不得夫婿的真心敬爱,婆婆表面恭敬客气,但始终不亲近,那个白月光表妹也一直住在侯府;且父皇母后反目成仇,你死我活。大哥死了,父亲赐死的,二哥暗算母后,险些要了母后的命。
长安公主焦心郁郁,染病一病不起,去世了。
剩下小赵青,小小年纪,又气又悲,处境艰难,亲人嘴脸突变,外面风声鹤唳,而母亲尸骨未寒,祖母和父亲已经无比欢喜要一年后娶那个女人做继室了。
山风呼呼,午后的秋阳炽得有些刺眼,赵青握住沈星的两只手,她鼓励她,很坚定地说:“我们值得,我们可以的!只要不死,我们就可以奋斗!”
“那些腌臜事情,不是我们的错!”
赵青这是第一次给人说自己的小时候的事情,这一刻她甚至有种迫切,希望把沈星拉出这个泥沼。
曾经她迷惘过,流泪过,自怨自艾过,但赵青很快振作起来了,凭什么?哪怕当年神熙女帝未曾登基,她祖父和父亲都是太.祖皇帝的倚重心腹。
可她也是太.祖皇帝的外孙女啊!
她外祖皇帝女儿寥寥,都没了,他再和外祖母不和,他也不可能看着外孙女在臣子家被欺负吃亏吧?
她第一次示意奶母设法避开后院的盯梢和府卫,回宫设法告状,那些恶心事情一下子消停了。
她祖母再也不敢以尽孝为名,让她侍奉了。
她父亲那个所谓的心上人再也不敢以她继母自居了。后来,祖父让她做妾。
被迫让给那心上人生的私生女儿的大院子,又被她住回来了。
并且没有人敢明里暗里限制她的行动,不允许她和她母亲留下来的人出府了。
那年,赵青六岁。
后来,神熙女帝登基,那个妾连夜被送走了,她也成为地位超然的爱女了。
可赵青已经不稀罕了。
曾经赵青忿忿不平,她以为自己会一直盯着这些内宅的东西在撕扯。
但她很快就抛下了那些东西,走上了一条新的路了。
“你知道吗?你是个很美好的女孩的,你别总觉得自己差劲,不配谁?你谁都配!你值得拥有美好的未来!”
曾经,赵青挣扎过,困惑过,但她今天她抬首挺腰朗声说出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她是过来人,她走出来了,她希望沈星也抛下那些东西,轻装上阵往前走。
“丢下那些坏的,那些不好的东西,我们往前走,奔向好的将来!”
“当你强大起来,你会发现,那一切不过不堪一击。”
“当你走出小时候,回头再看,那些坏人、坏东西,就再也欺负不了你了。”
赵青也不知裴玄素是不是曾经查过她的过去,她心里咒骂这阉人,但她真的很珍惜沈星,过去的情谊,在自己骤然失势一刻仍惦记着她,她就把她当妹妹了。
赵青经历过,她大约能理解沈星的情感和内心,因为她也曾苦苦挣扎过,不过她是痛苦和难受,她始终不知道父亲祖母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这个亲生女儿和亲孙女。
最后她得出一个结论,不是有血缘就会疼爱的。
父亲不过是敦伦一刹,没有十月怀胎;就算十月怀胎的母亲,这天底下也有不爱自己的骨肉的。
有些困惑不解没有答案,把它当垃圾一样抛在身后即可。
而沈星,要做的坚强起来,从幼年的阴影走出来,把成长环境带给她的深刻影响从心里割断开来,把它们都扔出去。
可能会流血,但扔掉之后,过一段时间,就重新长回来,彻底愈合了。
赵青觉得沈星可以的,她一向表现都很努力很优秀,是个坚韧的女孩子,不是吗?
沈星不是为什么,突然就战栗了起来,体内燥热,手心又变凉,感觉赵青攒紧她的掌心很烫,她出了汗,汗津津的,但赵青一直没有松开手。
她确实已经长大了,她已经能保护自己,她做了很多连裴玄素都会夸赞的事情,她甚至有了很多护卫,她绝对能保护好自己。
反正宫里那些太监宫女,是绝对不可能伤害到她的了。
但她此刻又好像有一半回到小时候,风呼呼吹过,身体又热又凉,那个小小的身体虚弱女童,头大身小,葫芦杆子似的,跑又跑不快,被人追上打,她哭着,惊叫,挨打,挨骂,她蜷缩在地上抱着头,身边尖细的小太监声音,冷眼看着的宫女嬷嬷,还有打她骂她冷嘲热讽她的坏人。
他们都很高很大,她很小,躺在地上。
她偷偷地哭,她很疼,呜呜哭了,但还要很努力擦干眼泪,回家说自己摔的,还努力回忆自己记忆里并不多的那些游戏,怎么玩,才摔倒这里这里的。
因为她知道爹很难很辛苦,坏人很多,二姐小母鸡般保护着她们,景昌也很小,她说了自己被种种为难,除了让家人更难受之外,只会给家人添麻烦。
小小女童,惊弓之鸟,已经知道自己的家庭很脆弱,一不小心就会失去亲人。
那个时候,太小的孩子,不知道什么事懂事,但她已经这么做了。
她很多害怕,但她从来不说。
她人长大了,但童年的影子,挥之不去,两辈子都附骨之疽。
沈星捂住脸,眼泪哗哗,为那个曾经可怜无助的自己。
沈星想说什么,但她一时想不出来,赵青一把重重抱住她,用力把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肩膀,铿锵有力:“今时今日,你甚至可以把他们一个个翻出来,让他们吃不完兜着走。”
不过这件事情,想必裴玄素已经在做了。
赵青放轻柔声音:“但你也要自己努力,不要一直想那些不好的事情。咱们会越过越好的,但不管好不好,我们都不要再在意。”
“把那些东西当垃圾一样扔掉它。”
“我们要做一个坚强的人。”
沈星突然哽咽起来了,是最情绪起伏的那种哭法,哽咽了很久,眼泪汹涌,但喉头仿佛被掐住很久都出不了声。
最后,她用力点头,哭了很久,哑声说:“好!我会的。”
她会努力的,不辜负赵青,也不辜负裴玄素无声深厚的爱,他们的心。
第136章
哭过这一场后,沈星感觉舒服了很多,好像心里压着那些难受和委屈都随着泪水出去了很多。
干燥的秋阳穿过老林树梢星星点点落在身上手上,和赵青手拉着手往回走的时候,她举起另一手细看自己的皮质护腕,自己和小时候、和前生都不一样了。
她和裴玄素、一家人都会有美好的未来。
她要努力,她要奋斗!
赵青和沈星的私下对话并未持续多久,沈星稍稍收拾颜面之后,两人很快回到大部队当中,赵青和何舟马上就带着人和东西进行接着的部署去了,沈星则跟着大夫严再高和几个人在忙着进行迷药的按比例调配。
赵青扛起东西走的时候,转头悄悄给她比了一个握拳的动作,沈星也深呼吸一口气,露出一个笑,也用力做了一个握拳努力的动作。
赵青何舟朱郢一行人各自背上一大包袱的东西,匆匆钻进茂盛的山林里了,沈星和徐芳邓呈讳他们则留在这个临时的据点,服下解药蒙着湿帕调配完迷药之后,又马不停蹄做了□□检查和调试等等工作,确定他们要用到的一应东西都不会出现任何纰漏。
沈星原来应该负责射信鸽的,因为她袖箭准头和使用都非常好。不过管事区域存放账册有大型机括,那里显然更重要也更需要她。
等入夜的时候,韩勃杨慎何舟等人都先后折返了,各个需要出去的小队伍也已经准备就绪了。
一行人正围拢在一起,拉起了障布,点了一盏灯在里面,正在确定最后的进攻计划和路径。
前面都已经确定好了之后,最后沈星和陈宫说了他们对机括和账册所在的几种推测判断。
沈星把她和陈宫上午绘画的炭笔纸都打开,详细给大家说了一遍由地面建筑所推测的机括走向和类型,末了最后是最关键的账册所在,“最好的是,一下地下室直接就是账册所在,且没有攻击机关或陷阱。”
但这种可能性感觉不大,所以还是非常谨慎小心。
“第二种,也是一下地下室直接就是账册所在,但有攻击机关或陷阱。”
“第三种,账册并不在地下室。而这地下室底下还有通道继续延伸往下,还得往里走到尽头,才是存放账册的地方。但没有攻击性机关和陷阱。”
“至于第四种,那就是在第三种的基础上,但有攻击性机关和陷阱的。”
沈星说:“根据李久供述,再结合这个机括耗费的建材和时间,这个机括是不算大的。”
当然,这是和靖陵计划的水道水闸规模来对比的。
不过话说回来,像靖陵计划这样的倾全国之力这样,强势的开国皇帝主持几大国公督工,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巨大机括工程,根本无什么能与之相提并论的。
这个硫铁矿在民间,也算比较大型的。
“因为它底下有矿道,虽然没挖出太多的土方,但不排除他们有利用一部分的矿道。”
大家都很有经验了,之前靖陵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深入了解过各种机括攻击、陷阱的类型手段和尽可能避开的窍门,沈星和陈宫方才又写了一张纸传阅抓紧剩下的时间叮嘱过。
因此大家并非一窍不通的。
韩勃何舟赵青等人此刻已经褪去了平时的说笑和各自性情姿态,个个一脸的紧绷和严肃,大家聚精会神听完了沈星和陈宫的轮流说话之后,又询问了几句。
“好!准备。”
何舟抬头看了看天色,此事已经亥初了,哨报折返硫铁矿的旷工已经进入梦乡,管事区域的建筑也已经先后熄等,他侧头和韩勃、杨慎对视一眼,又看看赵青,后者全都点头。
韩勃一挥手:“动身!”
……
深山老林,夜色本静,但刹那之间,整个黝黑锅状的硫铁矿如同滚油下了硝石,火花四溅爆炸沸腾了起来!
浓郁的白烟如同山间的夜雾,悄然无声四方八面滚进了硫铁矿,甚至还有从旷工屋子滚出来的,皮囊铜卡滋滋往外冒着浓稠的白烟,很快淡淡弥漫了硫铁矿居住区域,并迅速往外蔓延,包括管事在北边高地的住所值房区。
很快就值夜的发现不对劲了,山间本有夜雾,但绝对没这么突然厉害,风吹来,一阵晕眩。
一声尖锐的铜哨立马划过夜空,有人厉喝:“屏息,服药,这雾有问题——”
但不等他喊完,紧随着迷烟的是无数个包裹了坠石的大炸药包,抛出后引线滋滋燃烧,快速往下坠!重重地砸开了硫铁矿管事区域一带,霎时“轰隆”“轰隆”狂轰滥炸,整个管事区域附近一带,除去账册所在院子那一块,全部都被炸开了花,火焰和硫磺的味道翻滚着,烈焰蒸腾,十几只信鸽放出,等待已久的弩箭激射而出,一层层补射,全部射落!
这些事情沈星他们也不理会了,她所在的第二支小队,正沿着白日勘探看好的路线往硫铁矿最底下的管事区域狂冲。
这时候炸药已经停下来了,很多明太子的人都在睡梦中被炸死,但这远远不够!很多能打的和机敏在一声铜哨吹起之际,立即翻身而起,匆匆服下药物和蒙上丝帕,各自狂奔往各自负责的任务之前,又有仓促迎敌和出来一见不好立即掉头往地下室方向而去的!
现在抢的就是时间!
韩勃何舟杨慎赵青和沈星邓呈讳等人封了十几支的小队,从四方八面狂冲而下。
韩勃和唐盛小队来得最快,何舟紧随其后,韩勃眼尖,第一眼就望见了那个在同伴掩护中一冲出来的见识不好立即掉头的高手,他怒喝一声:“上——”
长剑震颤,他一跃而起,就直冲那人而去了!
刹那混战成了一片。
沈星他们小队是负责下地下室,并不在第一波冲锋的队伍之中,她跟着小队下到来的时候,整个管事区域所在的山麓已经焦黑一片,火焰零散,不断燃烧翻滚,白烟充斥了整个硫铁矿底层,但现在还站着的人已经不受迷烟影响了,叮叮当当,血腥喷溅,厮杀成一团。
硫铁矿的高手,比霍少成当初离开的手,还有多了两个,并且多了一队身手不错的好手,但好在杨慎和霍少成经过联络旷工了解过人员变动,也有了最坏情况的心理准备。
血腥混战之中,韩勃以一敌二,他暴喝一声:“现在就上——”
硫铁矿这边的人,已经暂时被他们压制住,现在就是去勘探地下室的最好时机!
何舟也是负责地下室勘探的,闻言立即一松,和沈星、朱郢陈宫他们两队人,总共三队,每队七八个人,往李利王寻值房后面的那个大院子飞奔冲去。
这种时候,沈星紧张肯定很紧张的,但紧张之余她也非常清醒,她小队几乎是刚抵达,她就听到了韩勃屋顶大战当中的暴喝,一队人马不停蹄,立即往目标院子狂冲而去。
穿过炸药余火和剧烈的打斗圈,不断有人来拦截,但他们人数要多于对方一些,何舟邓呈讳徐芳他们不时挥剑,他们很快就冲到那个大院子外面了。
围墙已经被炸榻了一个角,他们直接从这个缺口冲进去,这个大院子总共三进,他们冲进第一进的书房,没有发现,立即就往最后面那个高手的寝卧冲去了。
一脚踹开房门冲进去,烛台照亮偌大的室内,里面凳倒桌翻,是韩勃冲进来截住那个人,剧烈缠斗一番逼迫得那人不得不离开了室内了。
是这里了!
何舟和房伍赶紧把摔在地上的蜡烛也点起来,整个房间照得亮堂堂的,赶紧开始寻找通往地下室的旋钮,紧急翻找了一阵,沈星很快在东边墙壁的博古架上找到了,“应该是这里!”
何舟等人立即戒备起来了。
邓呈讳让沈星回来,他一掠上前,拿住那个人偶旋钮,一扭,“唰”地面一块铺了地砖的金属板翻开,露出一条黑乎乎的阶梯。
邓呈讳把一袋萤石的倒了下去,吧嗒吧嗒,里面盈盈绿光,果然是个地下室。
他们很谨慎地,慢慢往下面走,这时候有箭镖迷烟和翻板陷阱的地下室。
但非常不幸运,他们遇上的是第四种情况。
好不容易下到底,把又一波的毒镖打下避开,他们最先看见的一个黑黝黝的门洞,里面又有阶梯往下的。
何舟他们不由深呼吸一口气,咒骂一声,但个个凝神屏息,迅速检查了这个地下室的博古架书案之类的东西,没有发现,立即就接着往这个隧道去了。
平整的青石板地道走了也就十来丈,果然就进去了坑坑洼洼的矿道,这里果然是截取了一部分的废弃矿道来改建了。
矿道每隔一段有一块萤石,但照亮的地方不大,整个矿道环境都是半昏半明的,他们全部都举起了火折萤石和烛台,聚精会神观察,对方这个半昏半明的环境,有可能是带视觉欺骗的。
一路简直过五关斩六将,沈星和陈宫在队伍的最前方一块,被杨慎何舟邓呈讳徐芳前后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保护着,沈星感觉自己的机扩实践知识真的有非常大的进展,前面何舟和朱郢不断小心翼翼用木杆探路,她和陈宫则在瞪大眼睛,发现了多个箭孔翻板之类的厉害机关,他们采用掷物消耗、搭桥等方式以最快速度通过。
他们三队一共二十四个人,目前一路上有负伤的,但没出现死亡。
也算成果斐然。
终于,他们渐渐接近了底部,似乎隐约听见说话的回声,他们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眼前出现了两条岔道,他们商议了一下,最后分成两个小队,邓呈讳和沈星一队一共十二人;何舟朱郢和陈宫一队也是十二人。
他们商定,有事就大声呼喊,应该能听得见了。
其实到了这里,何舟杨慎邓呈讳都不禁迟疑了一下,担心沈星的安全,他们自己出事都好,如果沈星出什么事,他们绝对没法回去见督主的。
但这里又确实需要沈星。
并且他们不能把筹码都放在一条岔道上,说句不好的,万一一边是哑道出了大事,他们至少还有另一边,不至于全军覆没。
何舟低声叮嘱:“一旦有什么,你们立即大声喊我们!”
他悄悄口型,对杨慎邓呈讳房伍等人:“夫人。”夫人交给你们了,一定要小心谨慎。
邓呈讳杨慎肃容:“你们也是。”两人无声点头。
于是,一队人就此一分为二,开始慢慢往一条岔道走去。
沈星其实不但紧张自己这边,紧张账册,她还有点担心何舟那边,因为陈宫小伙子明显非常紧张,他一路上的发现没有沈星多,沈星知识面更广特更快融汇比他熟练。
但现在也不必多说了,她只得小心观察,一行人谨慎往前走,渐渐聚精会神,将其他事情都抛在脑后了。
往前走了大概大约一刻钟,说话的回声越来越清晰了,他们很明显已经快到尽头了。并且他们这条岔道上的机扩是越来越密集和厉害,他们甚至已经重伤了一个人,小伙子被邓呈讳及时抢救回来,服了药匆忙包扎伤口,被同伴背在背后。
所以他们所有人都有一种预感,账册就在他们这条岔道里面。
“也不知何舟他们怎么样了?”
“没听见大喊,应该没大事。”
他们小声议论着,举着烛台萤石,把矿道一块照得亮极了,几乎眼睛不眨盯着左右和前方。
然账册就在前方,他们强压的情绪最紧张最谨慎的一刻,意外发生了!
外面。
炸药余焰熊熊燃烧着,整个管事区域已经满目疮痍,混战血腥一片,剧烈的激战让在持续当中。
然和韩勃大战的那个高手非常的顽强,正当盛年的此人身手和年轻锐利的韩勃在不想伯仲之间,他们这边服的药物是有些不对症的,高手过招,差之毫厘就有可能决定生死,这人负了伤,但他非常坚.挺,并且鲜血的喷洒刺激了他的凶性,他陡然暴起,和韩勃剧战一轮之后,拼着重伤的危险,重重一脚踹中韩勃的心口,韩勃喷出一口气,倒退出去,他抓住这个空隙,掉头往回飞掠。
韩勃怒吼,闪电般一蹬追了上去,然终究被这个人抢先了一步,冲进寝卧后面的一个不起眼的小抱厦,启动了拦截机关和账册自毁装置。
外面如何的剧战,沈星他们是不知道的。
他们小心谨慎举着烛台火折等照明物品,在一截黑一截绿莹莹的寂静矿道一步步往前走着。
然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听见脚底下一阵让人牙酸的机扩齿轮声一动,所有人大惊失色,但不等他们来得及反应动作,“轰隆”一声,眼前一黑,脚底一翻,他们坠下去!
像坐滑梯一样冰凉金属滑到让大部分人往回滑,箭矢嗖嗖激射,徐芳他们急速格挡;也有人一撑扣着翻板的顶端重新翻回地面,但被头顶无声落下的厚厚的黑色玄铁门闸给拦住了,譬如邓呈讳和杨慎。
沈星也来不及反应,就和大家往下坠了,她大惊失色,但她站的位置好,她急忙往前一扑,半个身体趴住地面!然不等她爬上来,前面地面一陷,后面黑色玄铁门无声落下。
她瞬间就掉了进去。
沈星是一个人掉落去了!
意外发生得太突然了,饶是邓呈讳和徐喜也没法预计机括的变化,所有人都被拦截机关全部拦住在后方了,只剩下一个沈星趴往往前的方向,被玄铁门截住了在前面。
但谁也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啊?!
邓呈讳徐喜脸色一下子都骇变了,他们余光瞥见沈星被翻下去的,但视线瞬间被落下的黑色玄铁门给截住了,他们目眦尽裂,不顾一切扑上去,但重重撞在了光滑的黑色厚铁门上,他们重重砸门:“夫人!夫人!!!”“小主子!小主子——”
徐芳杨慎他们被滑到了后方,设法一阵,重新开门爬回地面,先前的机关都被他们毁了,狂冲一路重新折返,听完邓呈讳徐喜说的,一阵天旋地转。
“小主子!夫人——”
“怎么会这样!”
“后面也有一道黑铁门,现在怎么办?!”
……
外面的纷纷杂杂,设法营救和出去,各种应对机括和走动,沈星就不知道了。
她被翻到一个黑乎乎的地方,沈星惊慌了一瞬,急忙举起长剑和刀,但好在这个是阻拦机括,是没有攻击性的——有攻击性的机扩都在陌生人闯进那一刻全部自动开启了。
沈星紧张了一阵,发现没有受到攻击,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但这里黑乎乎的,只听见她很重的呼吸回声,四壁非常光滑,是一个一丈见方的金属大箱子般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
沈星发现没有攻击,松了一口气,然后她一动,接触的地方都光溜溜冰冷的,她在一个角落,背部手臂大腿的触感笔直,这是个狭小的大箱子。
她不禁慌了一下,内心恐惧一下子就蔓延笼罩了整个人。
沈星小的时候,被一个老太监哄骗,被锁在一个大箱子里面,里面黑乎乎的,她伸不开手脚,拚命敲打拚命哭,很久很久,可是一直没有人把她放出去。
那一次,她嗓子直接哑了三个月。
老意国公秦钦得讯大怒,直接就想上奏,想翻桌,把整个游戏规则都不管不顾破坏掉不玩。再加上蒋绍池等等人的暗中使力。
以冯国公郑家为首的那些徐家的老仇家,这才最终彻底收手了,毕竟为了几个死剩下的徐家人,闹大的不值得。
而秦钦最后因为估计怕徐家人被神熙女帝想起,不知道结果是好是不好。最终退了一步。
如此,才终于消停了很多,徐家人才真正在宫里扎根来,生存下去。
但沈星大病一场,惊厥不断,病愈之后,又怯又胆小,她很长时间一个人在家都害怕,关门也害怕。
徐家的小院子,有很长很长时间,大冬天姐妹俩房间都是不关门的,因为沈星会恐惧害怕。
大姐远在安陆州,得讯一切都发生了,心痛得无以复加,她和姐夫还有蒋绍池秦钦等暗地里送药送一,家人小心呵护,加上环境确实变好变正常了。
大概有得两年时间,沈星才渐渐彻底痊愈,除了平常有些怯之外,都好全了。
本来平时挺好的,但这一下子,这个特殊黑魆魆的箱型环境,让她闪电般就想起那一天的场景,她一下子就慌了,四肢百骸冰冷冷的,连心尖都有种又冷又麻的害怕感觉。
沈星恐惧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想起白日赵青的鼓励,还有裴玄素无声深厚的爱意。
她下意识攒紧拳,紊乱急促的呼吸,她整个人冰冷冷的,但她告诉自己,她要努力!
她不害怕,她可以的!
她在为一家人、所有亲近朋友、她和裴玄素的未来在奋斗!
沈星竭力压下恐慌,再三告诉自己,她手足的冰冷好像缓和了一些。
沈星熟知机括设计,她心知攻击机关和陷阱也不是无穷无尽的,毕竟安装机括需要位置,并且更重要是发动这个攻击陷阱是需要机括牵引,有动力来源的。
这不管是位置还是牵引齿轮,都是有限的。
既然这个箱子不是攻击性的机关,那它就应当是保护重要物品的拦截机关。
没有危险性的。
并且,万籁俱静的此刻,沈星听到隐约的金属齿轮走动的滴答滴答声,她马上就意识到,对方启动自毁机关了,这是倒计时。
并且,她隐隐嗅到硫磺的味道,这个自毁机关显然是采用定时烧毁的方式来自毁的。
沈星仍有些心尖发麻和手足发软,但她也清晰地意识到,账册就在不远的地方了!
硫磺味道她能嗅到,证明这个箱子是有一点细微缝隙的。
这么一下子恐惧,沈星就满头满身的大汗,湿透了,现在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她是害怕的,但她用力鼓励自己,她可以,她可以的!
沈星腰带内侧缝了一块很小的备用萤石,她还剑入鞘,抽出匕首,把萤石割下来,手心手背汗津津的。
一小缕绿莹莹的光露出来,沈星扶着光滑的金属墙壁站起来,这个箱子很矮,她站起来需要微微弯腰,金属墙壁是黑乎乎的,压抑极了。
四面光滑至极,似乎没有一点缝隙。
但沈星咬着牙关鼓起勇气找,着重找头顶,她很快就找左侧头顶金属箱子盖的边缘,有一个非常小的一线缝隙。
万幸沈星是自己背着工具包袱了,她深呼吸,蹲下来,解开包袱,找个工具,两条很细的九十度带勾圈银丝被找出来,她用起子使劲撬,勉强撬开一点点,把起子卡在那条缝隙里,她把银丝伸出去。
找了很久,那齿轮滴答声走动感觉很快很快,她手心手背满满都是汗水。
终于她勾到她想要的位置了!
沈星试了试,用力一拉,头顶的光滑的黑色金属翻板“啪”一声,往上翻开,地面的铺了石面的金属板也应声翻开,大块萤石的绿色光亮立即透下来。
沈星扣住箱子边缘往上爬,她手脚发软,努力了好几次,连蹬带踹,才最终勉强翻上来了。
她掉下来的那个火折还在,正躺在矿道边缘无声燃烧了,她捡起它,发足往里快步走着。
有一丝丝的风,吹得她湿透的全身都冷冰冰的,最终沈星走到最后,她很快找到了那个暗格。
找到了开启旋钮,她打开暗格,终于看到了黑乎乎的暗格里面,放置的那部蓝色封面的账册。
她小心用东西吧它勾出来,同时又轻又快把差不多重量的东西换上。
没动静,她终于拿到账册了。
急忙翻看了一下,确定就是那半部无误,她几乎喜极而泣。
那个齿轮滴答声仍在,应该快走到接近尾声了,硫磺味越来越重,沈星大声往回喊了几声,让邓呈讳徐芳他们赶紧掉头。
因为她也不知这个自毁机关会自毁到什么程度。
“快走!马上走!他们启动自毁机关了——”
沈星连续大喊了几声,回声一阵接着一阵,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见?
但她想从原路折返,那个玄铁门估计不止一个,她再设法去开启怕是来不及了。
但幸好,沈星方才感觉到风,她立即就判断这个尽头是有暗门的。
她跟着风来方向,果然找到了暗门。
争分夺秒在齿轮滴答声中,她终于成功把暗门开启了,进入硫铁矿的地底矿道之中。
沈星跟着风吹来的方向,发足狂奔,她身后背着工具包袱怀里揣着账册,工具包袱很重一下下打着她很痛,但她不敢丢下它,怕还有用。
终于,她听到了矿道尽头传来了焦急和鼎沸的人声,隐隐约约从上方投下来。
“夫人,……”
“小主子!”
“快出来!”
“小妹——”
模模糊糊,隐隐约约,沈星甚至仿佛听到了二姐和景昌的声音,她也忍不住大喊出声:“我在这里——”
她狂奔着,往外面冲上去,被黑乎乎的轨道和坑洼绊摔了几个大跤,掌心膝盖额头都火辣辣,但她一点都没理会,马上就连爬带滚爬起来,继续飞奔。
终于,冲天的火把光亮和爆炸残火光亮突兀冲进她的眼睛,一个大拐弯,她看到了矿道的出口,和外面纷杂的火把和闪过的人影。
人声吵杂声一下子就大起来了。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矿道跌撞狂奔了这么久,光线突兀冲进眼底的一刻,她眼睛有些刺,眼泪像自由意识一样突然的就往下淌。
她想喊,但这一刻喉头哽着,竟发不出声。
千万般的情绪,在此刻化作一个念头,她紧紧攒着怀里的账册。
我真的做到了!
第137章
仲秋时节的北地夜风已经染上一种沁寒的的冷意,迎着快马呼啸铺面而至,这时候沈云卿徐景昌顾敏衡一行人弃舟登岸,正往连夜往鄞州北硫铁矿的位置赶去。
顾敏衡沈云卿陈元等正是负责前往崇阳书院一带寻找那名老书僮的;而张韶年则带着五六个人直上东北去找那名杂役。
后者距离更远,虽任务简单但一时半会还没来得及掉头。
但顾敏衡沈云卿他们的崇阳书院一带却比鄞州要更近些的,他们这次运气比较好,一到第三天就成功搜索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成功将那名老书僮逮住并获得备用名单和口供。
三队人出京时约定,由于硫铁矿任务是最难的,另外两队完成之后将立即增援硫铁矿。
大家都惦记着那边,于是一拿着那名老书僮就立即拉上船,昼夜不停往鄞州方向而去。
下船的时候,备份名单和口供都已经全都到受了,大家已经得讯硫铁矿那边今夜会进行总攻了,当下一口气都不停,拉过快马就往硫铁矿方向急赶而去。
一路翻山越岭,终于赶到了硫铁矿位置,离得远远就先和已经全部拿下对方眼哨人员并取代了哨岗位置的自己人迎面碰上,双方认出彼此之后,后者立即放行。
顾敏衡沈云卿等人一马当先,沿着眼哨所知的方位抄路,狂冲而下,唰唰唰抽出兵刃,准备增援。
就在双方一汇合的刹那,沈云卿徐景昌和陈同鉴就得知了沈星的大约消息,沈云卿当即大惊失色。
她大急:“快——”
一行人狂奔往火焰处处的管事区域狂冲而上。
……
当时那个重伤的高手冲进抱厦一扳动那个机括,机括随即下陷,慢一拍破门而入的韩勃并看不见对方做了什么,但他已经心知不妙。
两人厮杀冲天而起,瓦砾哗啦啦往下掉,韩勃嘶吼:“快!安排人下去!看看怎么回事——”
“狗杂种,去死!!”
唐盛赵青等人也深陷激斗厮杀之中,但他们马上腾出五六个人,立即往大院冲过去了。
药效终于发挥作用,这迷药是老刘专门拟的方子,对方的药物并不是很对症,厮杀缠斗至今,终于出现了渐渐明显的影响了。
地面上的战局终于被控制,他们彻底占据上风,把这个地面建筑全部拿下,人该杀的杀,该捆的捆,大势已去。
但所有人都慌成了一团,第一批下去的人和掉头试图开启一道道玄铁门的人碰上了。这玄铁门能从里面被开启,有陈宫在,试了多种方法,终于把第一扇玄铁门给打开了,后面的就磕磕绊绊快了起来了。
但沈星还在最里面啊!
最后一道玄铁门他们在外面,沈星被翻进不知什么地方,他们进不去。
所有人急切得不行,沈星不是别人,他们绝对不能放弃她,也不能让她出事的!哪怕他们也听见了隐约金属齿轮滑动的滴答声了。
韩勃解决了外面两名高手之后,带着人狂冲而去,拚命拍打,厉声喝令陈宫,又命人赶紧去扛大锤和大撬来,快快快——
陈宫说这可能是自毁倒计时的声音,但直至最后一刻,他们都要打通救沈星,以及拿到账册。
最重要是沈星!
韩勃声音都尖得劈叉了,他厉声喊:“去,找旷工!能抡大锤的,马上灌解药,先把大锤和撬拿进来!快快快——”
……
终于见到光亮,听到人声了。
外面火光幢幢,沈星冲出来了,这一刻她就像水底里面拚命往上游的人,一刹那冲破水面,混杂奔跑声人声叫喊声,一股脑充斥她的鼓膜和五感。
当即一圈的喧哗和惊喜呼声,秋季夜风呼呼,带着硝烟和血腥味,沈星急了:“快去吧韩勃他们都喊上来,底下都是硫磺味,自毁是焚爆!快去人,快啊——”
狂奔与混乱,有人踩着风火轮一般冲下去通知到韩勃邓呈讳徐芳他们,后者大喜过望,丢下一应工具和背上伤员掉头急掠狂冲。
那个大院四面围墙和外面一圈的建筑都已经炸塌大半了,沈星在底下,终于望见韩勃等数十人从大院急冲而出。
所有人都顾不上说话,往外面的狂冲离开这块地方。
跑出了将近一里上下,金属齿轮滚到了地方,滴答声突然停了,“轰隆”一声巨响,整个管事区的建筑爆起火光,蘑菇云和黑烟滚滚一刹照亮了大半个硫铁矿。
但他们都已经跑得足够远了。
纷踏,黑暗,骤亮,拉风箱一般的喘息声,大家纷纷回头,瞪大眼睛。韩勃两三下冲到沈星的身边,他左臂至肩胛骨还负了伤,都顾不上包扎就冲下去救沈星,这会还滴滴答答往下淌血。
沈星把账册递给他,韩勃冲过来抱了她一下,急忙接过账册,单手抖开一看,大喜过望。
沈星大声喊:“三哥,你快去包扎!!”
韩含朱郢等热急匆匆拉着他去了。
这一刻,爆炸的蘑菇状火球照亮了大半个硫铁矿,风声呼啸,猎猎而去,奔跑和急促的喊声尤自混杂,大家惊喜的脸和呼声,一切一切种种,就好像是沈星的鲜花与掌声,隆隆而动,为她震颤。
沈星哭过又笑,她回头,也看着一刹冲天的爆炸火光。
这时候,顾敏衡沈云卿他们终于冲到下来了,由急切,到大惊失色,到惊喜,只花了短短百余息的事件,简直惊心动魄。
蘑菇云火团冲天,这一霎照亮了几乎整个硫铁矿,沈云卿徐景昌心有所感,几乎是第一眼,就在黑黢黢崎岖的硫铁矿和混乱冲走的人潮中望见了他们心扯魂牵的亲人。
沈云卿和徐景昌跑得最先最快,陈同鉴顾敏衡等人一大队人紧随其后。
沈云卿他们几个目标明确,推开了很多人,狂冲到了沈星所在的位置。
沈星从冲天的橘红蘑菇云收回视线,一侧头,就望见了沈云卿徐景昌和陈同鉴等人。
“妹妹!小妹——”
混乱的人声和小些的爆炸声,其他人也在喊,但沈星只真切听到二姐在喊她,她也大喊的二姐,往那边冲过去。
姐妹姑侄终于汇合了,又高兴又笑,用力拥抱。
最激动的情绪过去之后,大家稍稍停住,只是沈星依然心潮起伏难以自抑,二姐拉着她的手,沈星突然问:“二姐,小时候你有没有打过那些欺负我的人?”
这么多年,沈星是第一次主动提及的。
但沈云卿一愣,她瞬间就明白了沈星说什么了。
她喘息着,蓦地从韩勃那边侧头,看向小妹一瞬不瞬看着自己的眼睛,沈星盈盈星眸,有些水光,但感觉有另一种坚强的情感同在,交织成一种动容的情绪。
沈云卿立马就想起裴玄素和她说过的,但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她深呼吸一口气,和沈星一瞬不瞬对视,沈云卿伸手抚摸一下沉星汗湿尘土的鬓发,她突然泪目,轻声说:“当然,二姐都打回去了!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让他们欺负我妹妹——”
说着说着,她声音越大,几乎半喊一声,泪水潸然而下,是激动是触动回忆的。
大家都不是瞎子,摔倒和被打哪里就一样了?
只是看着小女孩儿笨拙颠三倒四编著,他们心疼得快死了,眼睛泛红,但竭力忍着,过后眼泪哗哗,但多忘事佯装相信了她。
赶紧找伤药给她搽,尽可能不让她出门。
但有时没办法必须出去。
这样养出的女孩子,性格格外怯弱,但体贴温柔得让心都快碎了,大家疼爱她疼爱得不行。
过去,沈星从来不说这个,一家人也就佯装不知道,也从来不敢提及。
今天,沈星自己主动问出来了。
沈云卿不知道为什么,但她知道这肯定是个好的变化,一瞬间她感觉都有点受不住,眼泪哗哗往下淌,竭力忍住,但忍不住,又哭又笑。
沈星泪目,她也又哭又笑,姐妹俩紧紧抱在一起,还有徐景昌。
徐景昌一直跟着二姑小姑,也一叠问着,他也是亲身经历者,男儿有泪不轻弹,但这一刻沈云卿沈星哭了,他也控制不住眼泪唰唰往下。
徐景昌立即伸手拥抱两个姑姑,他说:“要好起来了!”
对。
真的要好起来了。
他们一家人蹚渡了荆棘这么久,终于望到好起来的曙光了。
……
这一刻这个拥抱,是属于徐家人的。
陈同鉴也在边上看着,但他没上去,只露出笑脸在看着。
姑侄三人又哭又笑了一阵,最终还是露出了笑脸,徐景昌忍不住小声说:“要是四叔爷爷和大姑也在就好了。”
徐景昌由大姑大姑父照顾良多,尤其是两仪宫皇帝登基之后,感情很深的。
他还想说文殊,但思及文殊的伯父和父亲,他最终没说,只说了沈爹和大姑。
沈爹好说,但大姐,也不知今生还能不能再见,沈云卿不禁默了一下,她轻吁口气,很快甩甩头不想了,笑道:“会的。”
高兴的时候,就不要想不好的了。
沈星和景昌也是,情绪一滞,但很快压下,说起高兴的事情了。
沈星也“嗯”了一声。
她心道,大姐知道了,肯定会很开心的。
沈星深吸一口气,沈云卿和景昌喜笑颜开说着,二姐夫也过来了,她笑着应和了两句,听着说话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望了望,低头看了看自己手,攒了一下拳。
身后的蘑菇云火光已经渐渐消失了,四周黑暗了很多,但月光皎洁,无声洒在黢黑的丛林和他们纷杂的人身上。
沈星攒了攒手,刚才握住账册的手感仍在,摔倒的手肘膝盖额头仍火辣辣,但奇异地她不感觉到痛,她情绪翻涌中,有一种喜悦的情绪。
她想,或许,她真的能亲手抓住一个美好的未来。
她从前连想都不敢想,一个幸福美满的未来。
东都的局势胜利之后,有裴玄素、有爹、有姐姐景昌有亲人,有朋友和熟悉的人。
她期盼已久那个美好的未来。
……
蘑菇云刚刚引爆,韩勃伤都未包扎好,他和何舟顾敏衡立即就往东都发飞鸽传书出去了。
不等升腾的火焰消失,何舟顾敏衡杨慎火速带人冲往旷工区以及山顶上的哨岗等地方,把拿下的一应人等全部捆绑抬下来。
先确定确实一网打尽了,不管飞鸽还是人,确定未曾走漏消息。
留下顾敏衡带着一队人负责硫铁矿的收尾事宜,其余人几乎是一口气不歇,立即就出山了。
穿过大沥山,自垲州登船,船马快速转换,以最快速度直奔宾州而去。
那半部蓝皮账册是真的。
但还有半部,在宾州行宫。
韩勃他们匆匆翻看过那半部账册,发现不是一撕为二那种半部,而是原本就分开上下册的,上半部只摘录句段内容的一半,剩下的在下策。
要上册下册同时拿在手里,这账册才有用。
那还等什么?!
确定没有消息走漏之后,他们是争分夺秒一般,直接穿过大沥山脉南下,直奔宾州行宫而去。
顾敏衡留的人不多,调整了他原来队伍留一半的人,剩下一半是原来硫铁矿队伍中参与了全部行动并知情所有的人,才好收尾行事。
沈云卿徐景昌陈同鉴以及汤吉他们也跟着大部队一起直奔宾州的。
所有行动直到现今,都是比较顺利的,故所有人情绪紧张中都有种高歌凯进。
然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快马抵达宾州的当天,他们却接到了东都的一则紧急飞讯。
变故陡生。
东都出大事了!
寇承嗣一方出的纰漏,昏睡中的神熙女帝遭遇重创;
并且直接导致,明太子好像察觉了他们的私下的动静了!
第138章
时间回溯到十三天之前。
明太子当然不会坐等裴玄素那边采取动作,他是一个性格异常刚强执拗的人,身体状态急转直下的噩耗之下,他对终极目标就更加亟不可待了起来。
明太子丝毫没有受裴玄素各种强势的分化和舆论战影响,他从一开始就瞄准神熙女帝而去。
其他眼花缭乱的东西都是虚的,上策,当然是直捣黄龙,明太子是圣旨册封祭过天地宗庙昭告天下的皇太子,国祚和帝位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如此局势,但只要神熙女帝一驾崩,明太子将立即登基称帝,胜负立决。
裴玄素确实厉害得很,严防死守,他手底下太初宫的人没有一点缝隙。
但没关系,不是还有个寇承嗣吗?
裴玄素会从少帝之死和矫诏这里头急促做文章,一点都没有出乎明太子的意料。
只是不待他部署下一步的行动,噩耗就发生了。
偌大的升平殿内殿,浓浓熏艾和辛涩药味,沉沉绷紧的氛围自次日清晨明太子再度清醒之后,稍微好了一点,但依然沉甸甸的,有一种无言的悲。
人来来去去,但得了明太子昨夜的吩咐后都不敢久留,以防被太初宫那边窥破端倪,只急匆匆地来,带着满心的焦急低调地走。
明太子终于醒了,他竭力挣扎要坐起,楚淳风和虞清郑安立即上前扶他和垫软枕。
为了昨夜老杨施针熏艾方便,内殿烛山点了极亮,分毫毕现,不过一夜时间,明太子感觉更加瘦削了,头颅有种病入膏肓的那种瘦削尖硌感,整张脸除了贴了假皮的左半边脸颊意外,呈一种铁青色,像垂死之人的那种带着晦暗的感觉。
楚淳风虞清郑安等人一夜落泪无数,两个眼圈都是红肿的,但也就楚淳风听了明太子昨夜吩咐,自己身份有可能需要出去见人的,一夜冰敷了多次,这才看着好些。
但虞清和郑安不行,一见明太子这个模样,眼泪就哗哗往下淌。
明太子一见暴怒:“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楚淳风三人大急,虞清郑安赶紧背过身用袖子胡乱擦脸忍住,楚淳风急切半跪在脚踏上:“四哥!四哥!您别急,我们没哭,我们不哭!”
他嘴里说着没哭不哭,但眼角的血丝在多次冰镇后依然若隐若现,那双明亮有神的朗目此刻噙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入骨悲伤。
在最开始的时候,明太子其实很讨厌小九这双眼睛,因为它们非常非常像楚家人,和太.祖皇帝的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但后来,这个孩子娘俩都真挚,还真有一些入了他的心。
渐渐的,明太子就真的拿他当亲弟弟了。
明太子这一生亲缘浅薄,最后也就一个弟弟陪伴在他身边。
明太子盯着他泛红的眼睛,他早已经不讨论这个眼睛的轮廓了,心中的暴虐怒意也在这双含悲蕴情的眼睛仰望下渐渐平息下来。
明太子深呼了一口气,他缓了一阵,吩咐楚淳风:“去把张隆郑密高子文和薛如庚几个叫进来。”
他脸色铁青泛灰,难看到了极点,声音也极小极虚,但明太子紧紧抿唇,仍要强撑着继续安排弑杀神熙女帝的事宜。
可是他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再损耗心神啊!
老杨也是个很有本事,延寿是真的没法了,已经调无可调,但他开了一张药方,这几个月不间断每日三剂服用,能有限度撑起身体,勉强支撑明太子这几个月不高强度的理事需要。
但开头服药这一旬是关键,绝对不能劳神的,老杨已经反反覆覆叮嘱过了。
楚淳风怎么可能让四哥继续去损耗心血,他急切截住明太子的话头,把昨夜老杨反覆叮嘱说了一遍:“老杨已经去熬药了,稍候就能服第一剂了四哥。”
他另一边膝盖也放在脚踏上,双膝着地,急切道:“让我来,让我来好吗四哥?!”
你要做什么?都让我来具体做好不好?
您就负责把总过目一下,坚持过这十天行不行?
楚淳风一阵哽咽,目带恳求,紧紧握住明太子的手,这一次他寸土不让的。
明太子听了楚淳风的话,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忍个十天八天,他深深呼吸了片刻,仰头面露扭曲的恨色痛楚,但终究还是强自按捺了下来。
“好,那就让张隆薛如庚他们和你一起去。”
……
明太子早已肃杀定计,最佳上策,设法推神熙女帝最后一把。
山陵崩塌,一切大局即定。
他还能腾出时间把裴玄素给解决了。
但这一切,刚刚部署了个大轮廓,填充细节的关键时刻,明太子身体却急转直下,必须休养一段时间。
楚淳风和高子文薛如庚等人继续在升平殿待了大约两刻钟,很快就出来了。
楚淳风细细叮嘱过虞清郑安等人,带着人回到了前殿两仪殿一侧的东配殿。
此时已经天色大亮了,太阳光明晃晃的,刚才升平殿为了明太子休息,在明太子清醒后已经把大半烛山都熄灭了,并且挂上帘子,以免让明太子本来不好的睡眠和情绪更加雪上加霜。
从有些昏暗的升平殿出来之后,太阳光亮得刺眼睛,秋阳正胜,宫廊甬道和两仪殿的东配殿都亮堂堂一片。
楚淳风带着薛如庚等人快步往前面他日常处理事务的东配殿走着,明太子很信任他,放权给他也十分利索,因为明太子自觉命不久矣,他去后一切都会交给楚淳风。
方才在升平殿,除去吩咐薛如庚等人辅助他之外,剩下大半时间,明太子都是半躺深陷在偌大的龙榻衾枕之上,低声教导他一些关键的事情,其中不乏为人主该有的处事方式和手段。
楚淳风沿着宫廊快步往前走着,心里又酸又涩又难受,可能很多人都会认为他四哥不是个好人,种种狠戾之处,但四哥对他,却是极好极好的。
对于神熙女帝,暗中设法弑杀帝驾这一件事,楚淳风是没有一点心理压力的。
因为神熙女帝对他种种的压迫和追杀,若不是四哥的人最后关头成功找到他救下,楚淳风已经死了。甚至他的母妃戚妃都是因神熙女帝而死。
其实用“母妃”这个词,楚淳风心里是挺不习惯的,他更习惯用母亲。
因为远离皇宫和皇子这个身份这么多年,他对这些相关的称谓都很生疏。
父皇毫无印象;母亲,母亲楚淳风被救出来之后就大病一场,之后担惊受怕,连续的转移和反覆生病,一直都了安陆州,他四哥费尽心思给他弄了这个新身份之后,楚淳风才真正病愈慢慢把身体养好。他当上了安陆王世子之后,也曾经孱弱了好几年,他就是那时候初次认识妻子徐妙仪,并生出一种同病相怜,开始鸿雁传书心意相通的。
大病长达一年多痊愈后,他其实对母亲和以前的事情都不大记得清了,唯一依靠的只有四哥。
但明太子也从来没有隐瞒过他什么,他问,身边的人都会说的。
因为明太子和曾经的记忆模糊,楚淳风其实一直收敛着对神熙女帝的敌对。
他恨神熙女帝,但因为四哥,恨也不算太多,并且他从未就此表露过意见以及做过什么。
因为,神熙女帝是明太子的母亲。
其实非常非常复杂,这里面的东西,楚淳风有一个比较理智的情绪,他长大之后,他知道,其实当年他母子确实严重侵占了神熙女帝的生存空间。
神熙女帝不动手,不奋力反抗,她和整个寇氏都生存不下去了。
他母妃的死,还有太.祖皇帝利用,娘家戚氏的牺牲,等等多重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楚淳风情感细腻,他看得明白,明太子以前对母亲是爱恨交缠的。
明太子也是一个情感浓烈的人。
直到东宫死绝,他对母亲神熙女帝,才彻彻底底演变成一种刻骨铭心的恨。
所以,楚淳风其实一直没出过声,对于神熙女帝,他总是更顾忌活着的人他的四哥的情感。后来东宫谋逆案血流成河,明太子性情大变,对付神熙女帝他自己就在第一线,也不用楚淳风刻意去提什么了。
但现在的话,要对付神熙女帝,取对方的性命,楚淳风是没有一点心理障碍的。
对方配的。
快速行至两仪宫的东配殿,开门进去,命近卫严密把守,楚淳风和薛如庚等人坐下,他微微蹙眉。
内情和前面的大体部署他已经清楚了,接下来,他要怎么安排细节了?
薛如庚张隆等热你一言我一语说着,把整个前情说得更加清楚。
寇承嗣身边有一个谋士,排第四顺位的,叫吕文尚的。这人很多年前就和明太子这边有勾连,是明太子以各种方式送功劳将他推到这个地位的。但这吕文尚是骑墙派,表面为明太子所用,但实际贪婪又胆大,对谁都不忠诚。这点明太子也知道,但他送了好几个人进去,只有这个左右逢源的吕文尚事混得最好的,于是就佯装不知道。
不过寇氏如今明显落于下风,一旦裴玄素解决了两仪宫,必会掉头处理寇承嗣和寇氏,他的功名利禄梦就要化作云烟了,这人就明显心思浮动起来,和明太子这边联络热切频繁了很多,一副本来就誓死效忠的模样。
另外还有些年,明太子往寇氏和鄂国公府安插的一些人手,这次可能直接用上的,也能拣出几个。
像吕文尚这人的人,不必顾惜也不必心疼,贪婪就有贪婪的代价。
现在的问题是,他该怎么用这个重要的棋子?才能达到己方的目的呢?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秋阳穿过厚纱有些刺眼,楚淳风沉思良久,他有了个腹稿。
他立即直起身,和高子文薛如庚等人商量,很快取得了一致意见。
楚淳风马上提笔将这个计划详细写下来,让郑密亲自送去后面,明太子服药后可能已经睡了,他们则在东配殿内把具体的细节全部商定。
等后面明太子粗略看过,没有异议,楚淳风等人已经把具体的密信都拟托,一切大致安排完成,他立即就下令采取行动。
……
鄂国公就毗邻皇城,侧墙与皇宫仅一条大街相隔,时间已经过去是十多日天,为了很多密议商讨的方便,寇承嗣很多事情已经搬回了鄂国公府处置,起居过半也在府中。
这一日,寇承嗣再度脸色微沉回府,并把和裴玄素商议过的事情吩咐下去让立即办之后,众心腹党羽文官武将退去忙碌,剩余寇承嗣和几个心腹幕僚坐着。
寇承嗣正脸色沉沉,他不但未曾在神熙女帝手上获得全部太初宫势力,之后还处处被裴玄素压制,对方总是有办法让他不得不顾忌大局而全力配合。
让寇承嗣心绪阴沉,并憋着说不出的窝火感觉。
可现在都这样了,他也没法摇醒神熙女帝,让神熙女帝重新下旨——神熙女帝就算醒了,不把他一撸到底还是轻的,更不可能把所有权柄给他。
寇承嗣沉默很久,最终恨恨一拍桌:“该死的裴玄素!!”
他简直恨不得将这阉狗寝皮吃肉。
寇承嗣吩咐了几句,叔父寇勋智和首席谋士郑源席等人都先后忙碌去了,他起身除了书房大院的议事大厅,正要往后面的寝卧行去。
吕文尚慢走一步,而和寇承嗣一起出大厅了。
外面天色已经入夜了,但最近忙碌起来,日夜颠倒,没日没夜的,寇承嗣瞥了天色一眼,脸色沉沉转身往通往后面的月亮门行去。
这个时候,吕文尚紧走几步,低声说道:“公爷,裴玄素步步紧迫,咱们不得不防啊!”
寇承嗣抿唇:“我知道,可该怎么防?”
吕文尚急切低声道:“先下手为强,如今陛下和那边儿还在,他和咱们还勉强呈并驾之势,可一旦,……”
吕文尚是寇承嗣自己网络的心腹谋臣,过去世子的时候,是身边第一,也就继承了国公之位之后,有了父亲给的郑源席几人,吕文尚才被比了下去。
因此,吕文尚等人平时颇有些争先的献策和行径,寇承嗣心知肚明,也理解,父亲自小传授的用人之道正是如此,他对此也挺宽宏的。
但今天,两人站定,吕文尚附耳低声:“公爷啊公爷,咱们想把裴玄素拿下!而两仪宫那边,必然在设法尽快登基啊!”
吕文尚手指了指太初殿后的懿阳宫方向,意有所指。
寇承嗣既然已经同意对神熙女帝用过一次重伤,想必不介意利用第二次的。
吕文尚低声:“栽赃,小范围暴露,一举拿下裴玄素,夺其摄政之位。”
说白了,明太子此刻百分百正围着太初宫虎视眈眈,意图取神熙女帝的性命。
只要利用得好,打开一点缝隙,把锅扣在裴玄素的头上。真正能最快最可能不影响对峙局面的,这是最好的法子啊。
“届时,公爷成为仅有摄政掌权之臣,也不再有什么正副之分了。”
吕文尚小声:“咱们不让陛下真的受到伤害就是了。”
“而且……退一万步,这个险值得冒啊公爷。”
什么险?
神熙女帝生命会有冒险之虞,毕竟明太子可不是省油的灯。
可这个险真的值得冒的,毕竟倘若裴玄素获得最终的胜利,可这和寇承嗣寇氏有什么关系了?
没了明太子之后,裴玄素百分百立即调转枪头对付寇承嗣和寇氏。
以寇氏现今处处被裴玄素压一头的局面,结果可以说没什么悬念。
这根本就不符合寇承嗣立场利益啊。
败在明太子手上,以及极度不忿败在裴玄素手上,区别大?于整个鄂国公府和寇氏而言,结果都是一样的。
吕文尚语带蛊惑,低声:“公爷啊公爷!不要再等了!再等就来不及了!”
“这是个好机会啊!”
晚风飒飒,秋夜深宵已经很冷了,寇承嗣心头一跳,他霍地侧头,第一次以一种审视的视线,一瞬不瞬盯着吕文尚,目光在这一刻,敏锐到了极点。
“放开太初宫的防线,让明太子伺机伸手?”
他一字一句,说到最后,都不禁呵呵冷笑了起来了。
寇承嗣闪电回去过去,不禁霎时有种动魄惊心的感觉。
不过好在,他已经是鄂国公了,而不是鄂国公府的公子之一。
父亲给他留下太多太多的心腹和股肱。
灯笼咕噜噜忽闪,寇承嗣这个笑让吕文尚有种很不妙的感觉,他刚要说些什么,寇承嗣冷笑一收,挥手:“把这人拿下!压下去,大刑加身,让寇映去,今晚必须撬开他的口!”
在这个书房大院的中枢第二进,寇承嗣可以百分百确定不会有细作,除非是神熙女帝的,不过后者如今也不是问题了。
不会走漏风声。
寇承随即下令,暗中封锁吕文尚的院落,把所有人拿下,并且连夜搜查,连墙都得撬一遍。
把平时吕文尚有交往的人全部列出一个名单,拿来给他,有疑窦的今夜连夜拿下。
但注意,切切注意,不能惊动府中存在的明太子的眼线,尤其是正等待和吕文尚接头传讯的。
吕文尚大惊失色,但已经被寇承嗣近卫高手冲上来直接捂住嘴巴,一声都出不了,直接被钳制拖下去了。
寇承嗣眉目冷戾,冷笑连连,竟然敢煽动他动神熙女帝的命,这是安的什么心?
寇承嗣能当寇氏家主,他也不是个酒囊饭袋!
……
鄂国公府是寇承嗣的主场,家主严阵以待之下,一丝风声都没有走漏,却已经把吕文尚的院子翻了一个底儿朝天。
吕文尚是个小心的,他自己骑墙,当然顾忌着明太子会往他身边安插人盯梢,已经借寇承嗣或各种原因,把身边的人换了几茬。
留下来的,要么寇氏给安排的人,要么就是他自己的真正亲信。
但正是他小心的原因,或许骑墙人的特性吧,他把每次和明太子传讯的密笺纸条都留下来,都存放好,以备将来有需要可以用。
吕文尚藏得非常严实,但寇承嗣直接命人撬墙撬地砖,整个院子都撬了一遍,直接就把吕文尚藏的东西给全撬出来了。
然后,这个吕文尚也不是个多意志坚强的,否则他就不会贪婪骑墙了。
寇承嗣一夜没睡,他的叔父寇勋智、堂弟寇承泽、寇氏家臣首席谋士郑源席等人先后闻讯,立即就折返了,个个既惊且怒。
到了快天明的时候,吕文尚院子里撬出的东西,吕文尚本人的口供——已经彻底抖搂个干净,还有他的亲信们的口供——主人都没坚持住了,他们先后熬不刑,吕文尚开始招供之后,就纷纷吐口了。
结果,简直触目惊心啊。
所有东西的原件,甚至口供摘录画押的纸笺有些凌乱还溅了鲜血,就这么呈于寇承嗣的案上。
寇承嗣简直愤懑直冲天灵盖:“明太子!好一个明太子啊!简直就是欺人太甚了!!”
从十八年前开始,明太子就往鄂国公府和寇氏埋人。
这次随着吕文尚,拉出一串。
明太子幕后推动了寇氏不少的事情,好的、坏的,反正他从中牟利。
甚至,当年寇承嗣的胞弟寇承婴之死,都影影绰绰有明太子的推波助澜。
不管如何,寇承嗣和寇承婴一母同胞,寇承嗣一心辅助兄长,从来未有过其他意图,兄弟俩这是真感情来着。
寇承嗣简直恨不得生嚼了明太子的骨头啊!
可是暴怒宣泄,把整个大书房都狠踹了一通之后,寇氏的处境却不会因此改变。
寇承嗣最终冷静下来了。
他站在太师椅一侧,满地满桌凌乱,秋日的阳光自新换上不久的秋冬窗纱投在他的身上,寇承嗣脸色阴晴不定,良久,“这是我们的一次机会!”
吕文尚是个奸细不假,但他有一句话说对了,现在寇氏还勉强和裴玄素呈现并驾之势,裴玄素不敢也不能忽略寇承嗣和寇家势力。
但以后呢?
明太子若获胜,那什么也不必说。
但若是明太子失败,太初宫一方获得胜利。
不得不说,寇承嗣虽厌憎恼怒极了裴玄素这个伺机上位的阉贼,但他不得不承认,裴玄素真的非常厉害。
寇承嗣都是极忌惮裴玄素的。
不独独是他,包括叔父、堂弟寇承嗣、郑源席及整个寇氏一党的核心成员,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很忌惮这个人。
裴玄素真的太厉害太危险了。
一旦太初宫获得胜利,裴玄素估计立马就会掉头对付寇氏了。
神熙女帝驾崩,裴玄素会扶寇承嗣继位吗?这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而按裴玄素势大、寇承嗣和寇氏已经被颇多压制和掣肘的局面。
不是寇承嗣长他人志气,恐怕寇氏胜的几率真的不大。
甚至很小。
这样的结果,让寇承嗣如何接受?!
所以冷静下来之后,他很清醒,很快就生出伺机利用的念头。
寇勋智和郑源席等人立即听明白,当场面露惊骇之色:“伯溪/公爷/大哥!”
但在寇承嗣沉沉厉声:“一旦落败,你们觉得裴玄素有可能姓寇就此回归陇地吗?他真的不会斩草除根赶尽杀绝吗?!”
“还有,咱们寇家的子弟族人,真的能从此甘于贫淡吗?”
那张空白圣旨,真的很鸡肋,寇承嗣不由再一次怨恨姑母的不信任和安排。
室内无声,寇承嗣眉目呈一片扭曲的狰狞的。
“我们不如看看,这个姓吕的,究竟想干什么?两仪宫那边又想采取什么法子动手?”
“倘若合适,我们当将计就计,先除了裴玄素!收拢大权!”
寇承嗣一番话,把寇勋智等人说得是哑口无言,他们心绪大乱,低头思忖,寇承嗣已经毫不犹豫快步出了书房大门了。
阳光金灿灿,他眯眼,眉目露出一抹凌厉的恨色。
……
吕文尚不是个坚强不屈的,小命不保的情况下,他很快妥协了,戴罪立功。
两仪宫这边,陆续接到了鄂国公府的“回信”和几封密报。
楚淳风端坐在东配殿,拆开了这些密信,看罢递给同样紧张急切的高子文等人。
他往后靠在太师椅上,长长吁了一口气。
很好。
楚淳风得手了。
最重要的计划一环,已经成功了。
楚淳风淡淡一笑,像寇承嗣这样的人,这样的心性、这样的能力、这样的处境,必定会中计。
他闭了闭眼睛,很有些酸涩,妻子、四哥、殚精竭虑,他也很是疲劳,但幸好,计划一如所料。
他们在太初宫无人,但寇承嗣有,并且很多。
这样的局面,想要利用寇承嗣,只能冒险先予后得,另辟蹊径,忖度对方的心理。
——裴玄素那边,老刘过去用的过的一些脉案,老刘的治疗手法,曾经流过出来和他们通过暗子了解到的,他们和老杨就此讨论过,得出了一个结论。
神熙女帝这样的身体底子,这样的外伤和震伤肺腑的重伤状态下,还有神熙女帝持续的昏迷不醒,种种因素。
裴玄素那边必然是下了重药,舍弃其他一切,只吊一口气的这种吊命方式,把神熙女帝的命勉强吊住了。
但再怎么千变万化的厉害吊命药方,来来去去少不了那几味重要的君药。
——要知道,老杨也是一个相当厉害的医士。
医术到了一定的高度,很多都是相通的。
诸如山茱萸、雪莲、老陈、独圣参等,神熙女帝吊命的药方可能很复杂,但君药必定会包含这七八味。
而这些个君药啊,但凡用来这样吊命用的,都有一个大忌讳,就是怕异香。
用浓摄、藏红花、锁阳、龙骨等数十味大破药浓缩熬炙制的假香块,对普通人没有任何影响,但像神熙女帝这样纸勉强维持体内平衡强吊一口气不咽下去的伤重垂死之人,却极其敏感。
一靠近只待片刻,必破!
用重药精准勉强维持着的气血必定被药香引动,平衡顷刻就被打破,将立马引发山崩的效果!
而寇承嗣那边,区区一枚香药而已,他替换必定很容易的。
楚淳风深吁了一口气,他站起身,低声吩咐,等四哥醒了,就把这个好消息报进去。
……
傍晚时分,明太子终于醒过来了。
老杨的药服下去,他身体明显有种沉沉抬不起的感觉,但那乱窜的血气却被压住了,不再情绪一动,就控制不住了。
他被扶着慢慢坐起来,喝了一碗粥,虞清就赶紧把楚淳风那边递过来的消息呈上。
明太子苍白得近乎透明,青筋非常明显,皮包骨的一双手拿过那封纸笺。
他深呼吸,才垂眸慢慢看下去。
但这是个好消息。
楚淳风有勇有谋,举重若轻,明太子非常满意。
他连日情绪不虞,但今日终于露出一点笑影,他淡淡道:“如此,我去后,也不必担心他了。”
虞清郑安一听大悲,急忙扑上前,想说什么。
但明太子抬手止住。
不想听,不要说了。
劝慰都是废话,他闭眼之前,他必须达成他的目标!
第139章
明里暗里,一切都在无声的发生。
两仪宫,升平殿。
在明太子十分满意的当天,老杨大夫和高子文楚淳风等人在他服药后没多久,进了升平殿,并呈上了两个樟木匣子给他看。
明太子以丝帕掩嘴咳嗽了两声,苍白颜面涌上一阵潮红,但他很快把帕子扔了,半倚在床头引枕,将视线投在那两个打开的樟木匣子里面。
只见两个樟木匣子之内,都盛满了一块块的小石块状的大小香料,凹凸菱角,半径一寸左右,其中一匣子是深褐泛着朱红色,异响扑鼻,有些蜂窝凝结炙烤模样,不管是颜色黄外面,都明显不同寻常的一匣特殊药香。
另一匣子,则是普普通通乳香。
但其实,这两匣是一样的东西。
只是后者“伪装”成乳香罢了。
高子文捻起一块“乳香”,笑着对明太子楚淳风与大家介绍:“到时候在里面提前个洞,塞一块小小的银霜炭进去,再用乳香重新融了填封上,能闷烧上个大半个时辰,正好到太初宫就差不多。”
其实也就是很普通的手炉燃烧技艺,冬季权贵官宦人家用的手炉是密封的,有条件的可以用上最好最耐闷烧的银霜炭红罗炭等,放进去点着的一块儿,阖上手炉盖子,只利用头发丝一般的连通外面的气室,形成闷烧,最好的手炉内炭快能烧着暖上好几个时辰,且一点炭灰都不漏,也不担心烧着衣物,非常优秀的手工艺。
乳香是能融的,挖了个洞放上炭后,然后像蜡封一样把洞添上,稍稍整理外表,就能天衣无缝。
乳香是一种特殊的树脂类凝结香料,本身就有着细微孔洞的缝隙,能支持缓慢的闷烧。
但闷烧很慢,保证在前面那一小截——到寇承嗣手里的时候,是没有任何温度异样的。
但闷烧着闷烧的,温度会攀升,和药香一起的乳香会最终开始融化,味道就出来了。并且,炙烤是最猛烈催化药香挥发的方式!
只是太初宫不是有龙涎香吗?这种最高贵最馥郁的霸道帝皇熏香,能大大覆盖绝大部分的异样味道。
只要时间上,不出现大的纰漏即可。
高子文涉猎极广,前些年他和老杨一起闭门商量和试验,最终成功把这个掺和了大量的特制药物的“乳香”给调试出来了。
明太子捻过两种香料块看了看,他十分满意,吩咐楚淳风等人,“很好,那就按计划行事罢。”
……
吕文尚在寇承嗣的心腹监督之下,和明太子那边频繁联系,战战兢兢把行动计划一步步落实下来了。
最终,圣山海的动手方式终于揭开了神秘面纱。
因为是在紧张又无声的“动手过程”当中了。
所以寇承嗣是在太初宫东侧的侯见庑房中见到圣山海最终传递到他手中的那一匣子朱褐异香的古怪“香料”药物的。
这个庑房连同整个宫殿内外几进都已经成为寇氏在太初宫中朝的理事地盘,因此说话也很方向,吕文尚佯装正常的样子实际战战兢兢在身侧近卫的监视下快步进了庑殿,赶紧把匣子呈上,并如此这般把圣山海传来的话说了一遍,密令也赶紧呈上了。
寇承嗣一听,又打开匣子一看,简直是大喜过望啊!
用香料动手的这个方式,实在是太方便他在其中动手脚了!
——原来寇承嗣一直沉着等着,配合着,但实际如果圣山海那边的动手方法他不好的掺和的话,他会马上叫停的;而反之,他将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立即就动手!
香料的话,那要嫁祸裴玄素,就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情了。
因为太初宫内外,除去御前禁军、羽林卫精兵以及宦营东西提辖司的副提督号头官等高手率领的一众宦卫精锐,和部分寇氏的南衙禁军精锐之外——前者已经全部都属于裴玄素的人了,后者则是寇承嗣的人,两名摄政重臣的已经彻底掌控了太初宫内外,一直严防死守。
但除了这个武力防御之外,懿阳宫之内伺候神熙女帝起居和洒扫整理之类的,用的肯定是太监和宫女的。
后者的这些的话,除了裴玄素允许梁恩留下的七八个忠心耿耿于神熙女帝的太监宫人之外,其余的,绝大部分已经由他的亲信内廷阉宦的大小太监和宫女替代进驻了。
裴玄素是太监的祖宗,他在内廷,大把的心腹人手,别的不说,从前的西提辖司副提督后被神熙女帝调离提辖司、进了内廷惜新薪司的掌司邓全锳、还有日前被赵青见到的布置福英殿的掌司管事龚复等大太监,全都是他的铁杆亲信。
当然,裴玄素除了自己的人之外,也要留下一定的席位给寇承嗣,不然寇承嗣肯定不可能答应的。
寇氏有心皇嗣之位这么多年,自然私下发展有内宫的人手,太监宫人都有,他们亲自送进宫里并暗地里推上一定位置的也有,现在已经到了全部都必须暴露的时候了。
裴玄素查过,确实是寇氏的人,寇承嗣那边自己就反覆筛过了,和圣山海那边没关联。
所以目前,不管懿阳宫内外,还是太初宫一党的内部,虽然寇承嗣明显被裴玄素压制,寇氏之下的小部分官将也私下有些骚动,但到底寇氏也是个庞然大物,有神熙女帝昏迷前的圣旨和亲口委封在,都还勉强算得上两大魁首并立掌控的形势。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寇承嗣想要动手嫁祸,是真的有非常有空间的。
宫女不说,太监的话,由于内廷太监每年反覆刷茬相当严格,最重要宫内除去主子居住的宫殿以外,其余下人居住的房舍普遍都很小、窗户也小并且开得很高,要么就是大通铺。
这样不通风的情况下,长年累月,普遍都会有些腌臜的味道的。
所以但凡太监,除非底层真贫穷无依的,普遍都会戴香囊,有条件的用的好一点香,没条件就差一点。
但又由于宫规,不许身上有明显异常的香味,所以普遍用的都是原香,像乳香、松香这样香味淡淡又自然的香块用的最多。
几乎是一看见这匣子异样香料的时刻,寇承嗣立马心生了嫁祸毒计。
他马上吩咐人,悄悄出宫,立即回府取一匣子的乳香来。
——松香府里不一样有合适的,但乳香也入药,乳香一定有。
现在懿阳宫内外伺候的伺候的宫人全部都不许离开和进出,全部都集中起卧在后面一排排房里,也有动手的条件。
寇承嗣召来心腹的掌司杜英莲,两人低声谈论两句,寇承嗣立即决定命人回府取乳香香块。
寇承泽脚步匆匆,亲自去了。
而寇承嗣召来寇氏的医士——后者多名,一直待在懿阳宫。他拿着那匣子香,仔细询问医士。医士这段时间和老刘共事,其实也有些明白对方的手段,不过他们没有这么胆大的配药手段和高超的剑走偏锋而已。
府医捻起一块朱褐如干涸血色的药香块,嗅了片刻,又谨慎掰下一点尝了尝了,很快就把自己猜度的结论说出来了——也和圣山海真正采用手段相差无几。
寇承嗣心头火热,他当然不会容许神熙女帝出事,他非常清楚知道,神熙女帝一旦驾崩,麻烦可就大发了。
但他要嫁祸裴玄素,怎么也得引起一点动静,进殿伺候的人,身上可不能仅携带乳香。“意图利用明太子来将计就计消灭他而携带香料入殿的太监”怎么也得引起神熙女帝一些异常的反应才行。
寇承嗣仔细和医士商量,有关这一点,寇氏医士之首医术也不差,还是能够断定的。
最后在医士的判断之下,很谨慎割下了一个小拇指尖大小的异香,到时候和乳香放在一起。
……
这个计划,也确实很严密谨慎的。
其实就等于寇承嗣把自己现在做的事情,反扣在裴玄素的头上罢了。
他的堂叔父寇勋智和谋臣郑源席矛盾沉默中,眼见寇承嗣已经在密锣紧鼓进行当中,最后也把心一横,赶紧跟着寇承嗣而去,帮着完善和把关整个计划。
但奈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经过了寇承嗣身边的心腹人物的性格分析,最后锁定了这个年轻又敢做敢出头的寇承嗣堂弟寇承泽身上。
仔细分析过这人的性格和平时办事手势以及习惯特点之类的。
——一整个至关重要的计划,能不能成功就在这里的了!寇氏药房库房内的乳香相当之多的,毕竟这也是香料来着,一共十几大摞的樟木药匣,每摞四个匣子,每个药匣子足足半壁长半尺宽一掌高,里面满满都是上品的乳香。
在吕文尚拿着东西匆匆进宫之后,明太子费心多年塞进鄂国公府的人——没有被吕文尚牵扯出来中的好几个身份位置合适的。其中一个管事的妾室,立即回了房间,她房中已经翻进来两个杂役装束的男人,迅速从床底掏出前几天接进府中的一大袋特制乳香。
乳香已经钻好孔了,炭也点起来了,大家分工合作,一个挑合适的小炭块塞进去,交给另外一个用半融的乳香给重新填补上钻出的孔洞,然后交给小妾,小妾拿着银钎砂布等物迅速把那个填充回来的位置弄粗糙正常,然后放倒另外一个和寇氏药库里的装乳香的匣子一模一样的半旧药匣里。
很快就弄好了,另外一个低等管事装束的木讷中年男人带着两个小厮从后墙过,而后屋内三人迅速把弄好的三个大匣子交出去。
药库本来就是个少人来的地方,那洒扫小管事带着两人推车而过,两人望风,管事带着匣子翻墙过去,而后勾开窗栓掀起后窗,翻进去,迅速按照上面的吩咐,飞快抽出从门进来的方向第一摞、第二摞和第三摞的顺数第二个乳香匣子,然后把做了手脚的三个乳香匣子塞进进它们的位置。
然后赶紧原路离开,把乳香匣子处理掉。
——这类富贵人家的药库的乳香普遍都多,而炭火燃烧和携带的原因,最多替换掉其中几匣。
事关最高机密,拿下药库管事或杂役这些手法,权衡后摒弃了。
但,圣山海一方,对寇承泽的手势和处事习惯,确实分析得非常到位。
寇承泽悄悄回府之后,也不声张,非常低调飞快来到府中药库,顺便还命人查了查药房的管事和杂役门。
他突然出现,大家都非常惊讶,寇承泽命人开了门,自己亲自进去,反手掩上门,跟着管事到放置乳香的药架后,还举着烛台仔细观察过这些匣子的灰尘分布痕迹。
并无异样。
他这才端详了一大排的乳香药匣一眼,犹豫了一下,伸手在第二摞上,抽出了第二个盒子,而后吩咐人全部闭嘴,并命心腹看着这些人,迅速离开,进宫。……
……
一切都在密锣紧鼓的进行当中。
这时候,秋阳已经渐渐升起来了,到了早班换班的时候了。
除了梁恩邓全锳等总管和心腹掌司的几个大太监,如今特殊情况,其余宫人太监全部都居住在羽林卫、禁军、宦卫的严密守卫的范围之内,地方很有限,已经全部设为大通铺。
那些异香,一番惊险和提心吊胆,已经成功藏在某些目标人物的床铺和香囊之内了。
最后一名能进入内殿端盘洗漱热水的太监,腰侧的蓝纹香囊一晃一晃的。
进出都有林麟、梁彻及寇氏那边的寇承海带着人一层层仔细检查搜身过。
但这些日常的乳香、松香,都是太监们平时携带,一切如常并没有异样。
那个太监接班之后,匆匆往茶水房而去,亲自洗涮了铜盘,盯着烧了水,又满满灌了一铜壶的冷泉水,等着殿内梁恩等大太监吩咐传洗漱的用水了,忙忙带着几个小太监拿着铜盆水壶等物进殿。
而裴玄素和寇承嗣,此刻太初殿朝会散,正率着四品以上的文臣武将前来懿阳宫外给神熙女帝问安。
神熙女帝昏迷不醒当中,但往往这个时候,一些形式上的东西就更加重要。
每天外朝四品以上的朝臣都会来懿阳宫拜谒,给神熙女帝叩问圣躬安。
神熙女帝当然没法见的,裴玄素和寇承嗣也不会允许这么纷纷的人进去,请安全是在懿阳宫外二十丈外的大空地上进行的。
这么些天下来,两宫势力依然在僵持,城内禁军和城外东西郊两个大营依然呈无声对峙之势。
但神熙女帝显然会长期昏迷下去的样子,国朝是不可能这样一直停摆下去的。
去西蕃的使团不断有信发回,全国各地也有不少需要中央批复的政务和情况。
所以现如今的局面是,张陵鉴把南城门打开一扇,每天早中晚定时开启,供地方奏折和中央批复进,还有必要的地方上任的官员进出。
但普通平民还不行,紧急上任的官员只能携带护卫,家人都暂时不能跟着出去。
外朝已经在正常运作之中,前面的太初殿也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朝会。
大朝、常朝,神熙女帝圣旨摄政的太师兼太保、内阁首辅、平章政事之首主持,寇承嗣辅之。
总而言之,朝堂裴玄素的全力推动之下,已经正常化了。
这谁也说不上不对。
裴玄素已经名正言顺坐实了他的摄政掌权之位。当然,寇承嗣这个副手也是。
这样的情况,就把圣山海一党的所有文臣武将和门阀官员都全部架起来了。
目前,圣山海那边全部在请假当中。
但朝廷对官员请伤病假都是有定例的,拖到请不下去的时候,就必须出现了,不然会革职的。
朝堂上下、东都内外,都以为裴玄素采用大义逼迫的手段,迫使散军、迫使明太子妥协。
毕竟明太子及麾下党羽不得不妥协上朝的那刻,在名分上的彻底矮了一头,重新开启进入朝堂的游戏规则,斡旋之下城外的大军终究是得各回驻地散去。
裴玄素那时候,就是挟圣旨成为国朝第一人,继续他和明太子的斗法,说不定那个弑少帝矫诏还真的会有结果也不定。
朝堂上下、东都内外,很多人都是这么猜度的。
但实际上并不是。
裴玄素暗中遣出的三队人一直在急促的来回飞鸽禀报以及他的指示当中。
明太子也绝对不可能会等到有被迫重返朝堂那一天的。
裴玄素在正中,寇承嗣在他的右侧稍慢一步,今日大朝,朝会散了之后两人正带领着太初宫包含寇氏内的六品在朝文臣武将来给神熙女帝叩问圣安。
这个时间点,当然也是寇承嗣专门挑的,毕竟他要揭破裴玄素的“狼子野心”,将其拿下并入狱问罪,取缔对方,需要太初宫的绝大部分重要官员都在场。
此刻,好些寇氏的重要核心高官武将,他们不知道具体计划,但都已经收到了做好准备的暗讯。
裴玄素一身玄黑绣金的升蟒补子大朝服,他正微微垂眸,正在思索。
他给沈星写的信温和柔软,但实际上他非常的忙碌,里里外外,明示暗示,他经常通宵达旦,要处理的重要事情实在太多了。
暗地里的,除去少帝之死夺太.祖遗旨和硫铁矿账册背后的南都应京之外,他还需要疏离圣山海大军若真南下所途经的路径,他还要暗中堵截这些路径。
多管齐下,才能最大可能掌控事态发展。
另外他还得花费大量的精力在寇承嗣和寇氏身上,不管如何,经历了神熙一朝,寇氏达到鼎盛的巅峰,神熙女帝虽然什么都没给寇承嗣,但光寇氏本身就是太初宫势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大约占了太初宫势力的四分之一吧。
裴玄素当然会收拾寇氏,但绝对不会是是现在。
裴玄素要处理的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放置寇承嗣犯蠢,并且让对方口服心极度不服的情况下,全力去配合他,别给他和圣山海那边对峙的重要巅峰时期掉链子。
然可惜的是,寇承嗣也是有摄政名头的,神熙女帝旨意是一正一副,寇氏也是党羽众多根须很深的大门阀,他有太多的掣肘,很难去彻底掌控寇氏。
寇氏中低层一部分的官员看了目前这个态势,其实是有些私下的动摇的,但目前的话,裴玄素还不能搞什么动作。
但他万万没想到寇承嗣居然这么心浮气躁,心理素质这么不过关,这么快就被明太子那边钻了空子!
一行人身穿大朝服的六品以上官员浩浩荡荡来到懿阳宫须弥台上的的大空地,按照惯例,裴玄素和寇承嗣还先带着三省和二品以上的重要官将也就是从前小宫议的核心官将们先入内觐探神熙女帝。
梁恩已经带着小太监和宫女们,伺候神熙女帝清洁了颜面颈手,均上面脂,整理好寝衣锦被和易容等等。
站在龙榻前的蓝衣大太监忙忙上前,摆盆,加水、兑水、调温等等工作。
裴玄素这人天生嗅觉特别的灵敏,当初在龙江的夷族盆里老林当中,他一进去就嗅到潮湿泥土和林木味道中那一丝的群毒蛇的腥臭,带着沈星等几人一转精准找到了奢蔼所在的位置。
此时此刻也是。
室内燃着神熙女帝惯用的龙涎香,这种宫廷帝皇专用的御香,馥郁华丽,淡淡而霸道,相当好闻又高贵,加上熏艾的味道,后者虽然通风过了,但烧艾的味道非常特殊和持久还浓烈,熏过不久,还残存一点。
这两种味道之下,偌大的懿阳宫内殿外殿,这么多人,哪怕忠心耿耿于神熙女帝的梁恩以及粱枋上的暗卫,乳香已经无声融化,炙烤的异样药味越来越浓郁,但俱被压在殿内的熏香和烧艾残味之下,没有一个人发现异常。
但裴玄素一进内殿,他剑眉当即一蹙,在馥郁华丽的龙涎香和淡淡的艾味之下,他嗅到了一丝很浅淡、但非常异常的浓稠腥甜。
他心头一突!
心念就像闪电一般,他倏地侧头看寇承嗣,谁知寇承嗣也正在看他,猝不及防,这一刻裴玄素的眼神太犀利了,如刀剑利箭,突如凌厉到了极点,寇承嗣被他转头一惊,瞳仁不受控制,骤然一缩。
裴玄素简直要破口大骂!
他侧头之死,神色一刹狰狞,余光一直笼罩着神熙女帝的龙榻上,身后吴柏窦世安等人斯索的衣料摩挲声,他已经迅速锁定了异常香味的来源!
——老刘不在,老刘是个人也需要休息,特地挑的他不在的时候动的手。
裴玄素惊怒交加,一个箭步上前,将那个大太监翻,同时一收扯下他腰间的香囊。
打开一看,里面的乳香已经融化大半,露出一些朱褐色的东西,里面还有很小的一块闪烁的炭。
裴玄素甩手把香囊丢给窦世安,暴喝:“立即出去!”
窦世安大惊失色,抓住香囊掉头就往外冲。
可终究是晚了!
就在窦世安结果抛来的香囊一瞬,龙榻上一直安安静静的神熙女帝猝然动了,“噗”喷出一口鲜血!
所有人骇然失色,霎时整个懿阳宫斗陷入一片混乱中,裴玄素一把提起寇承嗣的衣领,反手将人甩出去,他厉喝:“马上去叫老刘!!!御医!快——”
“所有人都滚出去,除了梁恩,立即马上!!!”
一阵惊慌失措的奔走,老刘刚刚睡下,被人挖起来,背着就往懿阳宫狂奔。
裴玄素站在御榻前,看老刘和李御医等人面色大变,仓促的呼喊和急救。
他盛怒之下,直接冲出懿阳宫,一脚踹在寇承嗣的心口,他恨声:“你这个蠢货!!”
寇承嗣也骇然失色,仓促之下,连神色都没掩住,刚才已经被殷厚渠和窦世安等人暴打一顿,几乎是失去理智的愤怒动手,一大群人,但几乎没人敢上前阻拦。
裴玄素吩咐:“将这个蠢货给我押下!”
他一指寇勋智:“寇氏由你暂管,不要慌,务必要稳住所有人!”
寇勋智很可能也有参与,但这等情况下,寇氏这个太初宫的重要势力之一,必须稳住。
现在要的不是追根究底,而是稳住己方,绝对不能乱。
寇勋智及寇氏之下的重要官员,神熙女帝出了大事,前者立马就意识到被圣山海钻空子了,脸色大变骇然惊慌,后者直接大急了。
寇氏这边理亏,寇勋智大急又有不敢异议,看着寇承嗣被捂嘴押下,最后只能一跺脚,默认应下了。
裴玄素重新折返懿阳宫内殿,站在内外殿交接的门沉沉着脸看着,吴柏唐甄窦世安等人也先后进了外殿,站在他身后站了一会,但根本站不住,在外垫不断的踱步。
裴玄素顾不上其他,一直都在等着。
老刘带着李御医等人在紧急施救,不幸中的万幸,那太监站的位置在龙榻半丈之外,并且刚刚烧矮过,老刘吩咐开半扇窗,半个时辰后才关。
一轮的抢救,神熙女帝没有驾崩。
但老刘脸色沉沉,汗津津也顾不上擦,摇了摇头,压低声音禀道:“情况很不好,陛下大损恶化,最多只能再撑一个月,或许还不到。”
神熙女帝面色惨白,脸面潮红之后,隐隐呈现一层灰。
老刘给下的吊命重药给破了,紧急施救后,只能调整药方,但神熙女帝状态已经大不如前了。
“幸好没有让那人多待,多待个数十息,此刻估摸已经……”山陵崩了。
本来,老刘说得还是比较保守的,神熙女帝腹部伤口在他精心照顾下,隐隐有愈合的趋势,虽然内里估计不好了,但恶化也需要一段时间的,他有把握能把神熙女帝的命吊上年。
但现在不行了。
一个月,他使尽浑身解数,但也不敢保证一定能撑到,他只是估摸着,给裴玄素一个时间。
裴玄素神色冷厉:“一个月?”
只有一个月了!
……
但事实上,可能一个月都不到。
圣山海那边一直紧紧盯着太初宫。
先前安插的人手已经尽数被剔除,不能接近懿阳宫,但外围一直都在盯梢着的。
并且太初宫阵营内的文臣武将,也确实有少许他的眼线在,惊变猝然,他们近距离看得真真的。
神熙女帝突发变故,整个懿阳宫内外陡然紧张,几乎所有人都动起来了。
然后这么一个大动荡,就让明太子这边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了。
韩勃不在。
何舟、唐盛、顾敏衡以及底下的很大一部的熟面孔的东西提辖司的中上层的朱郢房伍等掌队也不在。
裴玄素一直掩藏着他派出了很多东西提辖司的心腹好手的事实。
之前还好,但这么一仓促的大变,所有只有当值的都必须立即出来掌控事态才对。
这个时候,替身就不好出现了。
有其他明面任务的有,但也该往太初宫去询问消息面见裴玄素,下值的、不当班的,这些正常的理由也不好使了。
虽然裴玄素这边有过应急预案,但明太子这边还是察觉了裴玄素身边似乎少了不少的心腹。
本来被安排在守卫懿阳宫的一些人,不翼而飞,似乎不见了踪影。
明太子已经服满了一旬的药,身体沉甸甸,如沉痾坠着,但他已经可以起床了。
他正斜坐在朱红槛窗畔的躺椅上,盖着厚厚的摊子,正无声等着太初宫那边的消息。
谁知道,并没有等来丧钟。
应是得手了,但没有得彻底。
然后,他就接到了这一则意料之外的消息。
秋阳很大,整个两仪宫晒得金灿灿明晃晃的,明太子坐的这个位置,可以望见偌大威肃的两仪宫大广场和皇城外的府邸和民居,也是秋阳金灿一片。
殿内没有点灯,他嫌刺眼,他坐在槛窗边,已经很亮。
明太子已经瘦削了很多,整个脸庞呈现一种灰晦的暗青,让他不得不把左脸的假皮也处理了一下。
他骨相很美,瘦削得皮包骨也不难看,当然也不好看,此刻神态和眉目呈现一种砭骨的冰冷。
接到这则讯报之后,他目光陡然一变,慢慢就坐起了。
楚淳风高子文他们也神色一变。
一种不好的预感陡然笼罩整个内殿。
几乎是一刹那,明太子闪电般就想起的南都以及硫铁矿等等,他至关重要的最后底牌。
他当场脸色大变,明太子一撑竟站了起身,身边的楚淳风虞清回神赶紧去扶,被他一甩手拂开。
明太子是个异常敏锐的厉害人物,几乎是马上:“马上飞鸽传书,遣人去硫铁矿、宾州,还有南都!马上查!还有,立即把硫铁矿和宾州的账册收回来!!”
明太子神色骇然,沙哑的声音,凌厉森然。
“一旦发现不对,格杀勿论!!倘若不得已之时,马上将账册销毁。”
第140章
对此,裴玄素并非一无所知。
早在神熙女帝仍在仓促救治未有结果之际,他处理完寇氏的事情之后大步折返,站在内外殿交接处脸色阴沉沉看着内里的抢救,心念百转,闪过明里暗里各种的局势可能会导致的演变。
神熙女帝可能会死,这是最糟糕的情况。
但不管如何,有些事情需要紧急处理。
裴玄素眼神阴鸷,冷眼盯了内殿的龙榻忙碌的老刘李御医等人的动作片刻,他转身快步行至偌大奢华外殿的一侧边缘明黄垂帷旁,冯维孙传廷紧随其后。
“马上发现,叫停张韶年许廷他们的动作。”张韶年许延等人领了他的密林,离开了东都,正在处理大军从京畿退往南都的沿途水路二道上的钞关、驿站、关键节点的县镇主官等等的事宜。
果然发现了不少问题。
张韶年许延他们裴玄素的远程指示,小心翼翼地碰触这些地方。
裴玄素立即叫停了,并且飞鸽传书让张韶年等人以明太子将很快察觉发现为假设前提,马上做出遮掩行动,力求让圣山海不发现他们已经成功弄好的动作。
朱红槛窗被裴玄素推开半扇,秋阳明晃晃的刺目,干燥的风呼啸而入,掠动他的张牙舞爪的蟒纹大朝服衣袂,但裴玄素并未因此染上丝毫的愉悦快意,他脸色阴沉看着外面林立戍守的禁军以及东西提辖司的人,赵怀义就站在外面宫廊不远的尽头,紧张的同时,脸色也难看得厉害。
实在是知情的所有中高层都已经意识到不妙了,这个仓促的惊变,所有守卫力量都必会倾巢而出严阵以待,他们这边少了人,只怕很容易被圣山海那边所察觉。
裴玄素恨道:“寇承嗣这个该死的蠢货!”
坏了他的大事!!
只可恨寇氏这一太初宫重要势力组成部分,他只能软硬兼施拢住,没法一开始就攒在手里。
估计神熙女帝也没想到,寇承嗣一开始就掉链子。
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韩勃赵青和沈星那边也是重中之重,裴玄素立即下令:“多发飞鸽,消息务必要传递到他们的手中,如有万一,见机行事!”
他百般忖度,但目前情况不明,只能让韩勃等人临场看情况应变。
……
但情况果然往很糟糕的方向发展去了。
明太子几乎是一发现了裴玄素的提辖司心腹人数不对之后,闪电般就想到了南都账册等等他的最后至关重要的底牌部署。
马上,他就令人飞鸽传书与各处交流以及遣人急查,并且立即吩咐位于硫铁矿和宾州的心腹们将两部账册护送回京到他手上,就算不是,也以防万一。
并且,明太子这人够狠够果决,他亲自执笔,万一发生了什么并感到吃力的话……不用迟疑,马上将账册原地销毁!
明太子一番敏锐思忖和紧急部署之后,如何的疲惫不适又紧绷,这暂且不说。
只说韩勃沈星一群人。
接到东都接连两封急信的时候,他们已经抵达宾州有大半天了。
一开始,一群人化整为零,绕过宾州城廓,往西边儿的郊区往秦岭北麓的宾州行宫方向赶去。
一切还是风平浪静的。
宾州其实是个好地方,不然前朝皇帝也不会在此修了个行宫。
宾州西依秦岭,六河汇聚,水路交通便利,高高的秦岭山脉挡住了狂野的西北干冷干燥的风,这一大片沃野平原有数百里方圆,一共有六州三十四县,相当富庶,人口稠密的。
位于整个大平原西麓的宾州,背靠秦岭巍峨大山,可以打猎,也可以越过杨广直接驰马大西北,体验和东都、应京江南这些地方完全不一样的风土人情。
既有西北的苍浑,也有“小江南”的富庶稠密和细腻,也是不错的。
当然,这个是相对观赏风景和体察风土人情而言的。
对比起东都中原,这边明显要冷多了,风也凛冽太多,草木和树梢已经全部变成黄色,落叶迎风呼呼,了苍浑的秦岭还呈整体的深翠之外,其他一片深秋即将入冬的景象了。
韩勃赵青沈星他们一行也没有半点赏景的心思,宾州很颇为繁华,西郊民房坊市一路延伸至宾州行宫所在的山脚下,都十分密集和错落。
这给他们靠近宾州行宫带来了很大的便利。
他们挑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设做据点,也不找客栈了,直接找了个小富户的空置后院,暂时充当了一把不请自来的的客人。
之后化整为零,伪装成行商、旅客、探亲和挑着担子穿街走巷的货郎。
然后很快就发现了,这个宾州行宫一带,简直就是明太子的大本营啊!
茶摊、装扮很像但眼神不像的乞丐和醉汉,一些关键转角的位置的店铺,一些居高临下阁楼的隐约影子岗哨等等,几乎能说得上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程度。
没有任何人能想得到,这个困锁了明太子十多年青春和自由,他极欲摆脱深恶痛绝的地方,竟然被他发展成一个大本营。
先前查明太子的暗牢之际,不管是神熙女帝还是裴玄素、霍少穆,都先后明里暗里查过宾州,但那时候还不是这样的。
玉山惊变一发生,神熙女帝重伤昏迷,很多东西都已经不用再遮掩,在当地无声显露出来了。
韩勃赵青沈星他们分了二三十个小队,把这宾州行宫山下都走了一圈,甚至已经伪装成附近村镇的百姓樵夫,上山打柴过一次了。
结果,相当让人严阵以待,这宾州行宫就是明太子的老巢之一!
“当初果毅营、南衙禁军和咱们西提辖司宦营的驻军在,明太子肯定修建不了什么大型机括的。最多就有个暗格这个样子,这个不成问题。”
“就是人手很多,比硫铁矿要多太多了,高手也不少。”
一群人初步勘探完毕,开碰头会,最开始的时候,其实这宾州情况是有利有弊的。
但谁料,他们商议还没说完,宾州行宫那边留着盯梢的杨慎等人大惊失色,杨慎立即遣心腹以最快速度把韩勃他们喊回来了。
这时候已经是暮色四合了,十几人分几队急忙赶到杨慎这边。
糟了!
情况突变!
他们甚至不用再去费心寻摸当初明太子隐居的行宫一隅位于何处了?!
只见抵达层层叠叠的蔽旧行宫之内,依山西北角有一个小湖的再往东一里左右的地方,遍地枫林和宫室轩榭,边缘很隐秘偏僻的一处宫室后的小轩榭房舍,突然大动了起来!
今天傍晚,在山林隐蔽处俯瞰盯梢的杨慎一队人,突然发现从东边有快马疾奔而至,马背骑士手持信鸽,火速在行宫边墙停下,翻了进去,直奔那偏僻轩榭。
紧接着,整个宾州都大动起来了。
明太子的这个老巢据点,几乎拔地而起,其实明太子在宾州还有几处暗牢和多处隐蔽庄子的。
发展多年,已经成了一张大网,从宾州一路延伸至京畿。
这是硫铁矿那边完全没法相比拟的。
今天傍晚,明太子一道急令至,紧急的查探附近有无异常的同时,所有暗牢的犯人全部都屠杀殆尽,所有庄子和其余大小的据点,包含处理好了人犯的暗牢,整个宾州老巢的所有人人手全部集中在一起。
大船车马已经迅速准备妥当了。
这些严阵以待的人手携带着他们的兵刃和一应防御攻击东西,护送这宾州行宫轩榭里的人,后者已经起出了明太子放置在轩榭内包含了那半部账册在内的所有重要东西,迅速离开宾州,登船往京畿而去。
非常迅速的动静,非常之多的人手,并且宾州至京畿的一路沿途,所有据点都已经得讯,全部都动起来,火速往宾州这边大部队汇合。
暮色之下,夕阳残红,山林里呼啸的风声,底下的宾州行宫变动让人瞠目结舌。
然后紧接着,留守据点的陈元急忙持着裴玄素的东都急讯赶过来了!
韩勃等人急忙打开一看,脸色登时大变。
前后两分急讯,紧紧相差了一刻钟,东都的惊变,神熙女帝遭遇重创,明太子很有可能已经对己方暗地里的动作已经有所猜测了。
所有人面色大变。
然后他们一路跟到了宾州这边东宫的人登船的码头,不远,就在宾州行宫不远处数里的地方,就有一个大码头,人流穿梭,船进船出。
韩勃沈星他们从山中一路紧追尾随到这里,眼见对方的人往一艘大船奔去,大家的脸色都变了,仓促之下,他们完全没有找到任何马上下手的机会。
情况发生的剧变,他们这些人必须马上调整方案!
宾州入夜的风很大,凛冽已经有了一种寒冷如刀的感觉,韩勃何舟杨慎赵青等人低声商量了几句,很快就拿定了主意。
“这半部账册,必须马上先送回东都。”
韩勃小心抽出怀里用油布一层层蜡封包裹的硫铁矿的那本蓝封账册,递到沈星的手里:“妹妹,你带人先把这本送回去给二哥。”
现在的情况真的是急转直下的,非常不妙。
韩勃他们也不笨,裴玄素言简意赅说完,他们已经根据现场想到了很多东西。
硫铁矿那边很快要露馅了。
因为顾敏衡他们能应对每月一次的日常汇禀上报的传书,却绝对没法知道李利王寻等人是怎么和明太子汇报这样的紧急突发情况的。
李利也不可能开口。
这样的千钧一发的时刻,李利侄子知道的那些东西已经不够用了!
硫铁矿不管有没有飞鸽传书发回东都,都不用等前来急查的人抵达,估计敏锐如明太子,马上就察觉异常证实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账册,已经得手的这半部,不能跟着一起冒险,得马上送回去东都去。
韩勃一来私心不想沈星继续去冒险,二来沈星身边护卫本身就是一支不错的队伍,直接就能回去了,省了很多他们安排人手的麻烦和耗时。
现在他们还得去找船,去安排,却竭力追上伺机,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时间浪费了。
何舟和杨慎已经带人往下冲了。
赵青和张幸云也负责护着账册回去,因为监察司女官和劝降的勋贵原因,她们不能出事。
赵青和张幸云几个真的很想一起去,但她们也心知大局,只得妥协,立马就答应了。
沈云卿徐景昌和陈同鉴也带人急忙去准备了,临行前,抱着沈星一下,对她说:“没事的,别担心,我们到时候信笺联系。”
她也匆匆徐亨等人冲下去了。
沈云卿徐景昌他们,沈星不是十分担心,因为只要不是大总攻,韩勃何舟他们肯定自己先上的,最后才会轮到沈云卿他们。
沈云卿陈同鉴他们不是冲在最前面,危险性也是要低多了。
只是沈星急忙握住韩勃的手:“三哥,那你们呢?!”
已经彻底入夜了,晚风呼呼,夜色笼罩着整个山林,隐隐的一些天光,可以看见沈星微乱的鬓发下,一张写满紧张的小脸,那双水润的星眸很漂亮,但此刻却又一种绷紧的担忧。
风卷起两人衣袂,落叶扑身扑面,她一瞬不瞬看着他。
韩勃笑笑:“我们得设法把那下半部账册给弄出来。”
他们得抓紧时间了。
因为韩勃和何舟都猜度,接下来明太子这边会有越来越多的人。
实际他们现在人数也不少了,目前还没有明显呈现人手上的大劣势。
但问题是,韩勃他们也猜测到了,如果强攻的话,不等他们近前,很可能对方就会销毁账册。
因为一本销毁的账册,对明太子那边还是有用,因为惯性。
而这半部账册一销毁,己方这条路的断了。
上佳的信鸽一天就能自硫铁矿折返东都,大约就一天的时间;再从东都到宾州这些人,也就半天左右。
宾州行宫这些人,目前还没查到己方的首尾,没有断定出事。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空隙期。
携带和守卫账册等物的必然聚集了宾州这边的大半高手,船行下手也难,但韩勃现在已经决定要冒险了。
他是阉人养大的,他从小就在阉人堆里长大,有不好的,但大多是好的。
他想阉人有个出路。
另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愿意,韩勃深深知道,裴玄素藏在心里的恨。
抄家满门几乎死绝,父亲在眼前被剥皮楦草游街示众长达一月,母亲被凌辱致死赤条条尸身被破席一卷扔在乱葬岗死不瞑。
沈星可能没有见过从前的裴玄素,但韩勃见过,那是多么惊才绝艳又骄傲得让韩勃牙痒痒的一个人。
韩勃亲眼看到他那双漂亮丹凤眼里的火花熄灭,变成暗沉沉的黑色,性情大变,面目全非。
裴玄素拿韩勃当弟弟,韩勃也把他当亲哥哥。
他已经没有亲人了,只有哥哥和沈星他们。
韩勃一直没说过,但他深深惦记着裴玄素的敛藏在心中恨,他想帮裴玄素复仇!
可以不顾一切,倾尽全力!
为了一直庇护他的哥哥,为了所有阉人的前路。
韩勃知道自己的不足,但他爹赵关山去后,是裴玄素一直护持着他,帮助他,一起走到今时今日。
韩勃今天十九岁,劲柳般高瘦的声音,他已经渐渐长成一个真正成人年纪,可以独当一面了。
此刻,夺到账册的情绪是那么强烈。
但相关的危险,韩勃一句话都没说,他只简单说了两句追上去伺机行事,夜风很冷,他脱下外衣披在沈星身上,“妹妹,你先赶紧回去。”
沈星也隐隐猜到了一点,但先护着已经到手的半本账册也非常重要的。
大家都已经各自去了。
她紧紧捏着账册,呼吸了两口气:“你们一定要小心,我等你们回来!”
韩勃笑了笑,撸了一把她的发顶,也匆匆带着韩含等人穿越山林去了。
索索脚步和摩挲声,很快听不见了,赵青和邓呈讳等人张望片刻,肃容低声:“我们快走吧!”
沈星小心把账册揣进怀里,仅仅按着,她把遮面巾拉上,最后往一眼韩勃他们离去以及码头的方向,点点头。
一行人悄然从原路折返,绕另一边去了。
……
接下来,就是兵分两路,各自紧张或星夜兼程了。
沈星他们下山之前,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还是由沈星亲自携带账册。西边风野尘土多又冷,出行普遍都带蒙面巾,沈星本人就是一个普通小个子男人的装束,混在队伍里头,比大高个的邓呈讳还要不起眼多了。
他们一行人连镖局都没有联络,边行边谨慎观察一路,即如水滴入江河,先坐客船,接着转陆路,之后又坐了船,在第四天的时候回到了京畿,当天就进了东都城。
很紧张,但没有遇上惊险,成功将上半部的账册送了回去了,交到裴玄素的手上。
他们是走齐国公府的暗道返回国公府的,裴玄素也回来了一趟。
沈星风尘仆仆,赶紧把账册交到裴玄素手里,她急不迫待地问:“三哥他们那边怎么样了?”
她也累得不行,扑簌簌抖下一靴边的沙子,脸上还有五城兵马司伪装的妆容出汗回府后用衣袖擦了一道道的,分别许久,两人再见,但谁也顾不上私语温存。
邓呈讳赵青也急忙屏息看裴玄素,一路上为了保密,他们全部信息都断了。
裴玄素撕开油布风,翻动账册,他沉声道:“最新发回的消息,昨夜已经动手了,但结果未知。”
他简单说了一句,吩咐赵青邓呈讳等人去休息,他快步往书房大院的方向走。
沈星赶紧跟上去,邓呈讳拐了个弯,也飞快跑回来了。
裴玄素身后仅仅跟着冯维孙传廷和贾平几个,他回来一趟,非常低调,但神色非常冷峻。
裴玄素低声道:“不幸的万幸,陛下没有驾崩。只是,现在已经转暗为明了。”
说到这里,他情绪依然十分阴郁,恨不得剐了寇承嗣。
现在这样的情况,裴玄素要死死钳制住优势了,剩下那半部账册是关键。
“南都主将、应京大营都指挥使孙鹏举,还有应京府尹安庆台,都是陛下的心腹。”
副都重地,大燕龙兴之地,怎么会不重要?
明太子拿下了南都许多底下的人,中高层也不少,唯独应京大营主将和应京府尹这两个军政双方的一把手是他不可能拿下的,这两人都是神熙女帝的铁杆心腹。
但这两个人,素来厌恶阉人,昔日已经屡屡上折抨击阉人祸朝弊端,是坚定的反对阉人走出内廷的人物。
裴玄素的上位,这两位铁定厌恶不喜到了极点。
所有不到万不得已时,裴玄素的计划是底层包裹向上的。
但现在不行了。
只能采取第二个计划。
就是孙鹏举和安庆台。
神熙女帝还在呢,裴玄素再如何,也是手持圣旨摄政了,真到了至关重要的关头,想必这两人是会捏着鼻子先摒弃内嫌的。
“两本账册到手,将立即送往南都。”
交到孙鹏举和安庆台手里。
接下来的事情,由这两位却动手紧急处理和设法解决。
目前,裴玄素只得紧急调整,采用备用计划。
所以,现在的关键,是韩勃他们那边的下半部账册能不能顺利到手?
裴玄素深深呼了一口气,脸色沉沉,他低声安抚沈星一句,让她休息一下,然后就匆匆往书房去了。
……
大中午的,已经深秋了,风很冷。
但沈星邓呈讳徐芳他们一身风尘仆仆和热汗,大家急忙对视一眼,都难掩紧张之色。
秋阳刺眼,万物肃杀,裴玄素身后的苍蓝披风在甬道尽头翻飞出一个凛冽的弧度。
沈星本来激情昂扬的,谁知变故陡生,那种一鼓作气的心态已经戛然而止了。
大家的心都有一种紧绷到极致的紧张和不安。
裴玄素虽然没说,但他们都听明白了,韩勃他们行动的发信是昨天,可已经足足一天了,还没有成功与否的消息传回。
可能不是很顺利。
但还没有失败。
也不知怎么样了?
大家想不紧张都很难,哪里还有心思去放心休息。
半晌,邓呈讳说:“……我们先梳洗一下,再出来等?”
沈星和徐芳张合他们立即点头了。
大家纷纷转身。
沈星也是。
大冷天的,太阳也不热,一阵燥热从体内窜过,是紧张的。这一刻,对大局,对他们的未来,对韩勃二姐景昌他们的担心,沈星心脏猛地缩成一团,梗了一下硬邦邦的感觉。
她只能祈祷,千万要顺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