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阁的宴会场地绕水而设,舞乐的露台设于水中,宾客则环池而坐,女眷的席位前又有垂纱相隔。
萧华音跟着阿渺入到殿内,由女官引去了令露的席位处,据后案而坐。
令露手执绢扇,眉头微蹙,侧目问道“长生殿的宫人来禀,说你带着陆锦霞姐弟去见祖母了怎么耽搁这么久”
华音道“从前我在建业,跟陆锦霞有些来往,她有事开口相求,我也不好拒绝。”
“她求你什么”
令露语气苛责,“你少跟他们来往,他们父亲还在南疆呢。”
令露憎恨陆氏姐弟,不仅源于国仇家恨,更因为从前在建业被程卓算计失身的那一段痛苦经历。虽然那件事被阿渺压了下去,欺辱她的郑规后来也被萧劭处死,但嵌进了心头的刺却始终难以拔出。
华音不知令露所思,面色得意地凑近了些,低语道
“你也听说了,萧令薇是跟陆澂一起被救回来的,今天在大殿上她又是那般反应,足见跟那人是有了什么苟且陆锦霞大概也是知道的,所以暗地里让我想办法去偶遇一下萧令薇。果不其然,萧令薇一见到陆澂,就跟着他单独聊了好长时间的话”
令露抬眼望向对面,见一袭盛装的阿渺正被女官引领至毗邻帝座的一侧。
华音顺着令露的视线望了一眼。
“我冒这么大的风险得罪萧令薇,也是为了你。”
她又凑近了令露些,压着声,“现在朝廷里都在传,主上明年会推行新政、削减门阀手中的权力,到时候为了平衡各方面的势力,肯定会在你跟萧令薇的婚事上作考量。依着主上对萧令薇的宠爱,好的选择必然会留给她,那到时候,万一让你嫁给北疆蛮夷、或者平民庶族,你可怎么办但如果萧令薇她自己败坏声名、惹得主上动怒,你的处境就又不一样了”
令露听得心惊肉跳,觑了华音一眼,“你把萧令薇想得太蠢了。她可是当初连建业皇城都孤身闯过的人,岂能让你给算计了”
“我又不找她打架再说,她要真喜欢陆澂的话,我那也是帮她得偿所愿。你看看,今天陆澂在大殿上都丢脸成什么模样了,旁人避都来不及就算他确实是位难得的美男子,但以萧令薇今时今日的地位,什么样的人得不到我看她就是动了真心,都不怕引火烧身”
令露摇了摇头,叮嘱道“她再怎么胡来,都有皇兄护着她。而且瞧着皇兄的意思,像是打算将陆氏姐弟收为己用,所以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你可千万别再惹事了小心触怒主上,皇祖母都保不住你。”
说话间,护拥着圣驾的禁卫踏上殿来,众人连忙起身跪地,恭迎行礼。
萧劭在主位上入座,神色平静,示意众人起身,吩咐侍官“开宴吧。”
如今身为仅次太皇太后、宫中女眷地位最高者的阿渺,紧挨萧劭而坐,神色略有几分怔忡。
宫女奉上菜肴,萧劭选了几样阿渺喜欢的,让人放到了她的案前。
阿渺回过神来,望向萧劭,却见他举盏饮酒,似是被水榭上的歌舞吸引住了注意力,目不斜视。
酒过三巡,开始有宗亲与重臣起身上前,捧壶奉盏,来主位前向萧劭敬酒祝辞,说些冠冕之语。亦有善于投巧之人,借机赋诗兴怀、展露一番才华。
执掌吏部的何秀,之前在建业与阿渺打过交道,敬完圣上、又转至阿渺案前,躬身行礼道
“殿下归京,乃是天大之幸事臣的侄儿略通丹青,作了幅观音圣像想献与殿下,以庆佳时。”
阿渺想起那些民间传闻,不觉尴尬,“何大人有心了。”
何秀转头示意身后的年轻人,令其捧了画卷恭敬上前,呈与阿渺的侍女。
霜华将画卷在阿渺面前展开,见是一幅栩栩如生的南海观音像,笔法甚是精致。
阿渺点了下头,“画得挺好。”
何秀闻言激动起来“殿下谬赞臣这个侄儿年纪尚轻,刚进中书省领了个五品舍人之职,要再学习、再精进的地方还多着”
转向侄儿“何光,还不快叩谢殿下”
何光俯身揖礼,“臣何光,恭谢殿下”
阿渺抬起眼,见他二十左右的年纪,生得颇为俊秀白皙,揖在身前的手几乎跟袖口的白镶边一个颜色。
她吩咐霜华“按例赏赐吧。”
何秀喜滋滋领着侄儿叩谢退下。
萧劭与奉盏前来的宗亲寒暄片刻,召来姚昌远吩咐了几句,很快,圣上下旨让许相擢选嫔妃入宫的消息,便在宴席上传了开来。
一时间,各路朝臣们心思涌动,聚首议论,原本打算来御前敬酒的人、也都纷纷转去了许落星的席位前。
阿渺也从雪影口中得知了消息,转向萧劭
“哥哥要纳妃了吗”
“嗯。”
萧劭握着酒盏,“既然你都能事事为祖母着想,我也应该做些让她老人家开心的事,不是吗”
阿渺领悟着他语气,想起之前自己在大殿上维护陆澂的一幕,有些难堪愧疚,垂低眼
“我今日,给哥哥丢脸了,是吧”
萧劭移来视线,墨黑的凤眸中仿佛沾染了些酒意,幽黯深沉。
他凝视阿渺片刻,“你怎会给我丢脸你现在是大齐最耀眼的明珠,满朝才俊都争相博你青睐,何秀的侄儿是贵族子弟里出名的美男子,刚才不也专程给你献画来了吗”
阿渺怔了下,继而唰地红了脸,“他哪儿是给我献画明明是献画给护国长公主的哥哥都当皇帝了,难道还看不懂朝臣们有意讨好的那些招数”
萧劭牵了下嘴角,“你是这么想的”
他顿了顿,徐徐道“你既能看懂这些,便当知你无需因为大殿上的事自责。我本就有意启用陆澂,羞辱他只为立威。你看这满殿各怀心思的朝臣,有出身显贵却无能力者、有好高骛远却只擅阿谀迎奉之辈,我连这些人都能够容下,又何至容不下一个陆澂以他的才智,如能为我所用、效忠大齐,我也会像重用许落星那样,重用他。”
阿渺有些不可置信,“真的”
“在吉令的时候,我就问过他是否愿为我所用,他没有拒绝。但那时,我还没想好要他做什么。太轻易的事,试不出他的忠心,太重要的事,我又有所顾虑。但如今也许有一件事,倒是适合他去做。”
“什么事”
萧劭指尖轻触盏沿,缓缓道“许落星谏言,要我尽快平息北疆的两虎相争、迎娶安嬿婉为后。我想先试探一下周孝义的态度,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反意。”
阿渺斟酌一瞬,“哥哥的意思是,让陆澂去试探周孝义的态度”
周孝义如今投了大齐,女儿也在宫中,若有反意,定然守口如瓶。唯独陆澂身份特殊,又在洛阳公然受辱,由他去试探周孝义的口风,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
萧劭“嗯”了声,“我只是担忧,若让他去了西北,会不会放虎归山、给自己埋下后患”
阿渺连忙摇头,“他不是那样的人。只要他答应了愿意去办,就一定会兑现承诺的”
话说完,又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太殷切了,“我不是为他说话我只是觉得,他的姐姐留在洛阳,他应该不会不顾及她的。”
萧劭移开视线,举杯饮酒,一时间,辨不清口中滋味是苦还是涩。
夜宴结束,宾客拜辞,侍官上前传下口谕,将淮南郡侯陆澂请去了朱雀台觐见圣上。
阿渺回到寝宫,换了寝衣、躺在榻上,却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睡。
五哥愿意启用陆澂,她理应是高兴的。
可回想其今日跟那人在御舫上的对话,有忍不住觉得有些怨怼。
口口声声不想跟她再有什么牵连、连小舟都不愿意去探望的冷心家伙,她凭什么要关心他的前程
但是听五哥的意思,凉州和北疆局势关系到嬿婉入宫为后的大事,作为嬿婉的朋友,她理应又还是必须关注这件事的,对吧
阿渺在榻上思想斗争了许久,终于说服了自己,掀衾而起,撩帘穿上鞋袜,小心翼翼推开窗户,跃了出去。
她的轻功本就是当世无双,在岛上经历海啸之后,为防再次陷入水下窒息的险境,又特意苦练了近一年的龟息功,此刻屏息而行、亦身轻如燕,半点儿声响都不曾发出。
阿渺一路穿庭过墙,避开戍卫最严密的路线,抵达朱雀台下,抛出冰丝链、借力上了阁旁高树,再连番几个纵跃,落在了阁檐一角。
书房之中亮着灯,廊下高序领着禁卫驻守四面,阿渺避开巡视,跃上檐梁,将身形倒悬至窗外阴影之中。
屋内的谈话声不大,她凝神细听,断断续续捕捉到了一些内容
“三省六部的官员,行事保守朕推行新政,用人必不拘于出身”
萧劭听上去语气平和,并没有任何动怒的迹象,阿渺稍稍放下心来,听他又继续说道
“你的表兄王迴,并非极刑而死当日赵白瑜领兵围剿海船,他或许是见大势已去,便令人将自己扶靠到船舷之上,站立着受箭而亡。朕恨他逼迫阿渺,将其尸身抛入鲨群,凌迟之说,只为震慑对手皇祖母一向喜爱王迴朕也会补偿王家”
陆澂的位置离窗户更远一些,声音十分低微难辨
“若非乱世命运皆会不同,权势荣耀的争夺虽难避免,但无妄流血之事终是可瘳天下不单只是北疆争斗止息”
阿渺将手扒到梁柱上、竭力靠拢了些,却又担心让耳力极佳的陆澂觉察到自己,屏息凝神,听得艰难。
萧劭沉默了一会儿,“你的才智实不亚于许相,此番凉州之事托付于你,朕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顿了顿,又缓缓道“朕这样做,也是为了阿渺。让你去凉州,亦是她极力赞同的。望你勿要辜负她的一番心意。”
阿渺攀着梁柱的手指,差点滑落下来,身形一歪,赶紧撤力回跃,回到了阁檐上。
为了阿渺
她的心意
五哥这话
是什么意思呀
阿渺在檐上稳住身形,手摁向胸口,怔怔地睁着眼。
她太了解萧劭,知道他不会轻易为了任何人而改变自己的想法,所以从前不管是想为白瑜求情、为曹氏的孩子求情,还是为萧令露的身不由己而心生过怜悯,她都从来不曾向萧劭开过口。
至于陆澂
除了留下他的性命,她亦不曾求过其他。
但五哥分明是要为她作出让步了
阿渺思考着那样的意味,一时觉得触动,一时又有几分窘迫。可也许五哥那么说,只是提点陆澂别心生叛意呢
她心中思绪缭乱,纠结难辨,如此过了不知多久,忽听得书房的房门一声轻响、由内打了开来。
姚昌远引领着陆澂从屋中行出,躬身说了几句送辞之语。
少顷,几名禁卫上前引路,带着陆澂朝台下走去。
阿渺迟疑片刻,飞身跃出,沿着来时的路径,从树上跟了过去。
此时已近四更,月色清凉,禁卫选择从临湖的林荫道穿行至南宫巷,徐步前行的身影在石子路上与斑驳的树影交叠而过。
阿渺跟了一阵,忽觉有些丢脸。
她这样跟着他算什么
若是想打听凉州之行的细节,直接去问五哥不就好了
难不成现在要打晕禁卫、上前质问,摆明告诉他自己刚才一直在朱雀台偷听吗
正犹豫间,忽觉树下人影一顿,紧接着咚咚数声,几名禁卫同时栽倒在地、再无动弹,手中的风灯也瞬间灭了光亮。
阿渺心下一惊,朝下张望,却只见叶荫层层,一片黑暗,正欲跃下查探,却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幽幽响起
“你可真是给我们雁云山长脸啊,无瑕。”
陆澂语气恭敬“师父。”
雁云山的冉红萝
阿渺屏息收气,既想朝下看个仔细,又怕惊动了对方。
冉红萝语气刻薄,“你还记得我这个师父啊你在东海寻死也就罢了,却偏生要跟着天穆山的那个丫头一起死,你知不知道给我惹了多大麻烦”
阿渺曾听赵易简短地提过,白瑜因为自己的“死”愧疚不已,知晓萧劭在海上搜寻生迹后,曾回天穆山找过卞之晋帮忙,希望武功绝世的他也能施以援手。卞之晋得知阿渺出事,自然急得不行,可惜身为去北疆接个人都能走迷路的路痴,下山不久后,就失去了音信
冉红萝继续说道“卞之晋那个死贼,跑上雁云山来,说他师妹被你逼死了,要替她讨还公道。”
她声音渐转幽怨,“我二十多年没见过他了,谁知他如今竟老成了那幅丑模样亏得我心心念念这么些年,白白浪费时间牵挂着他,如今感觉自己像是做了笔亏本的买卖,想死的心都有”
陆澂沉默一瞬,缓声道“原来卞前辈这么些年一直躲着师父,是怕您嫌弃他。”
“是吗”
冉红萝若有所思,末了,哧声一笑,“那个死蠢贼倒也是你才能懂他心思小时候明明就是个聪明又漂亮的孩子,却总是自卑自闭、觉得配不上任何人师父教了你这么多年也没能让你有些长进白费了给你取的名字”
她顿了顿,又道
“今日既然见着了,便随我回雁云山吧你如今的境况我也了解一二,没必要留下受辱可惜那姓萧的皇帝跟映月师叔有些交情、身边还有师叔的高徒和亲弟弟在辅佐,我不好与他起冲突,不然今夜的毒就直接下给他了”
陆澂闻言未语,继而道“师父请回吧。弟子刚许下了承诺,此后会效忠萧氏皇廷,绝无二心。”
冉红萝愣了下。
“效忠姓萧的效忠他什么那他以后让你杀你爹,你也去你这个傻孩子,人家多半是在利用你”
“利用也好、折辱也好,却也是我唯一的机会。”
陆澂轻声道“师父不必替弟子担心。”
冉红萝追问“他让你做什么”
陆澂道“去凉州,帮他试探一个人。”
冉红萝对朝政知之甚少,行事依循的是江湖路子,问道“试探一个人,为何偏偏让你去”
陆澂听懂了师父的质疑。
“一则,要试探的那人,疑心重、身边戒备甚严,我的身份和处境,有接近他的理由。二则”
他有些沉默下来。
冉红萝催道“二则什么”
“二则应该也是想试探弟子。”
冉红萝想了想,理清过来,“试探你会不会趁机反叛”嗤笑道“弄这些弯弯绕绕的我要是你,就偏反给他们看姓萧的何德何能,竟敢驱使我冉红萝的徒弟”
陆澂语气淡然,“弟子并非受其驱使,是心甘情愿想要去的。”
“心甘情愿”
冉红萝啧啧起来,“看样子,我一路上听到的那些传闻都是真的了你跟那萧家小公主流落海岛什么的难怪小时候就看你整天摸着那只金蝶,刚拔了蛊就要去江北寻人家你就是个傻孩子,人家哥哥当着满朝文武折辱你、那丫头也没帮过你什么,就你巴巴地跑去给人鞍前马后那丫头可是天穆山的弟子,又被卞之晋那个死贼教养长大,看着就跟他一样冷血冷性、没有良心”
陆澂静默了片刻,语气柔软而坚定,低声道
“她很好。好到从小到大,弟子只要想到她、就会生出不曾有的勇气,好到只要看到她,就渴望变得更好、成为能与她匹配的人弟子想要留在她身边,哪怕屈膝求降也好、鞍前马后也好,即使依旧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也总好过再见不到。”
顿了会儿,又道“她因为安思远的死,一直怀有心结。弟子愿意去凉州,也是想要彻底平息北疆之乱,解除她心中的不安与愧疚。若非如此,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将安思远的事放下。”
“所以你刚才说什么,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冉红萝对朝权争斗之事没什么兴趣,想到自己的高徒竟然被天穆山的丫头给收去了,委实咽不下这口气
“我就不信那丫头有那么好他们穆山玄门能出什么好人瞧着卞之晋的那副丑样,你小心那丫头也跟他一样,练功催老,年纪轻轻就变成老妇人模样”
“她变成什么模样,弟子都会很喜欢。”
陆澂微笑了下,不着痕迹地调转话题“倒是卞前辈,也不知他的情况,我们雁云山的奇药可否能治”
冉红萝嗤笑,“我呸,那个蠢犟驴子,谁要治他”
说罢,却又沉吟了会儿,继而叹道“上次养的那个金丹蛊,要是没让你师弟弄丢就好了现在再重新养,不知又要等多少年”
她心头念起,也不再理会陆澂的去留,“那你要去凉州就去吧我得回雁云山养蛊了你好自为之,别太丢脸”
话说到最后,声音竟已飘然离远,没入了暗沉的夜色之中。
树叶被细微的风动拂过,在稀疏的月色中发出一阵柔和的簌簌声。
阿渺回过神,却又好像依旧沉浸在混沌之中,思绪软绵绵的,调整气息地抿了抿唇,才发觉自己的嘴角不知何时已扬出了浅浅弧度。
她内心挣扎起来。
一会儿,想要立刻跳下树去,逼着他把刚才的那些话再说一次
一会儿,又有些气恼,怨恨他心里想得明明是一回事、傍晚在御舫上却偏要摆出一副不相往来的冷脸
那就活该让他自卑自艾去
正纠结不绝间,树下石径上昏倒过去的禁卫,突然嘟囔着转醒过来,疑惑地彼此问询道
“刚才怎么了”
“怎么一下子就跌到地上了”
“灯也跌熄了”
“陆侯还在吧”
“我在。”
陆澂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刚才风起灭了灯,大家撞倒了彼此。起来继续走吧。”
禁卫们疑惑地低声议论着,取出火折子、重新点燃灯,引领着陆澂继续朝出宫的方向而去。
阿渺滞在树上,好一会儿,才想起探身而出。
月光下,俊逸的背影迤迤而行,袍带轻扬,已然行远。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