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典之后,宫中诸事一直忙碌不断。
先是接连三日的中秋宴会,皇室与宗亲继续盛装出席。中秋当晚的家宴,一直卧床养病的太皇太后,或许是因为听说了萧劭下旨扩充后宫的消息,竟也恢复了些精神,倚在软榻上,与孙儿孙女们一起过了个节。
老祖母年岁已高,好些从前发生的事都记糊涂了,见到前来问安的六皇孙萧逸、七皇孙萧栾,也有些认不出了,只一直拉着萧劭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你肯抬举王家,是好事,但你母妃程家的姑娘,也得选一个进宫来。程卓在建业掌权那几年,得罪了家族里不少人,你可以从那些旁支里选,算是提携一下你外祖一族,也显得宽宏。程家毕竟是昔日的文官之首,不能不用。”
萧劭颌首,“孙儿知道。”
太皇太后看了眼另一侧低头为自己捶腿的令露,又道“还有令露的婚事,也得抓紧了皇室公主快二十了还不出嫁,会让人说闲话的。”
令露手中动作一顿,面颊微红,“皇祖母”
太皇太后道“祖母这是在帮你。你五哥事多,未必有时间考虑到你,你自己应该主动些,也算是替你五哥分忧。”
令露垂首敛眉,“是。”
萧劭抬眼看向令露,缓缓道“你平日总跟华音待在长生殿,也不知忙些什么。心里有什么想法,其实大可直接来跟我说。”
令露咀嚼着皇兄的话和语气,心头不禁咯噔了一下,回想起上次萧华音故意带陆氏姐弟去见阿渺的事,顿觉不安,抬眼偷觑萧劭一瞬,却见他神色淡淡、与祖母说笑如常,看不出任何的不悦。
萧劭的纳妃,表面上说是选秀,实则名单早已由许相与中书省商议内定,再交予程宝华按惯例拟出一份名单呈递御前,依着礼制传下诏令、抵至各府,人很快就送进了宫。
此次入宫的嫔妃一共四人,分别出自中原与江北的王、程、崔、裴几家大族,再通过各世家之间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几乎跟执掌六部的主要官员都能攀上亲。
各家族为了博取新帝青眼,俱是绞尽脑汁挑选出族中最出色的女郎,期望能一举获宠、比未来的皇后更早一步地诞下皇长子。
安嬿婉入宫探望阿渺,头一件事,就是打听这些嫔妃的消息
“我听人说,那个崔氏的淑媛,每日都是以牛乳沐浴,皮肤就像丝缎一样可是真的”
阿渺前几天去纯熙宫陪萧劭用膳的时候,隔着珠帘见过前来问安的两名妃子,努力回忆了一下,道“我没看太清楚。”
嬿婉不信,“你练武的,眼力好,怎能看不清不肯承认,那就表示我说的是真的了”
阿渺赌咒发誓,“我是真没看清。我就只隔着帘子见过一次,而且我五哥好像也不知道她们会来,都没留她们一起用膳,问了几句话就让她们回去了。”
嬿婉垂眸不语,半晌,低声问道“他真没留她们”
“真的。你也知道我皇兄有多忙,不是在大殿、就是在朱雀台,有时候还要出宫去中书省和外城营,常常好几天连寝宫都不回的,哪儿有时间跟人闲聊”
阿渺微微俯身、歪着脑袋,由下往上地打量着嬿婉的神情,揶揄道“这下你总放心了吧”
嬿婉回过神,瞪了阿渺一眼,“关我什么事”
两人挽了胳膊,在庭院里逛了会儿,嬿婉突然又有些气馁起来
“我娘昨天又问我,要不要回风闾城去。我这样一直留在洛阳,也不算回事”
朝中一直有朝臣公开谏言,说安侯的世子身故,皇室理应通过其他的方式来继续与安侯的联姻之约,最好的选择,莫过于由萧劭迎娶安侯的独女。而风闾城出身的军将们,多少都了解嬿婉的女儿心思,也曾直接在主上的面前提过此事,但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阿渺问“那安侯的意思是什么”
嬿婉道“我爹以前是不愿意的。可现在我哥没了,我爹可能也有他的担忧,表面上虽然没明说,但我觉得他是挺想我进宫的”
阿渺心中了然。
如今天下一统的局面渐渐成形,越往后走,手中军权越大的人、反而越容易陷入不利的境地。嬿婉若能入主中宫,对于风闾城而言,也是一种保障
她纠结半晌,拉着嬿婉在池边的石凳上坐下,悄声说“这话我现在说,可能是早了些。但我皇兄他应该是在准备迎你入宫。”
嬿婉抬眼盯着阿渺,嘴唇蠕动,“你说真的”
她坐直身来,捏着阿渺的手腕“他亲口跟你说的”
阿渺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他是提过,但没说得特别肯定”瞧着嬿婉眼中的期待骤然黯下,连忙补充道“你先听我说完”
她将萧劭与陆澂所谋划之事,简单说了下,分析道
“周孝义跟你们风闾城之间的过节,你肯定也略知一二。眼下看起来,我五哥并不信任周孝义,将来必会更倚仗风闾城、也必会想办法让我们两家的关系更牢固。且他自己也跟我说过,要平息了北疆的争斗,才能迎娶你做皇后。所以我猜,他现在暂时不封后、不表态,只是不想打草惊蛇,让周孝义有了戒备。一旦北疆的局势稳定下来,就会正式迎娶你入宫的。”
嬿婉对于朝政之事的敏锐度远不及阿渺,但因为当初凉州援军故意拖延、间接导致安思远战死之事,倒也很清楚安氏跟凉州间的那些矛盾,沉下心思索一番,略有领悟,一时不禁既惊又喜。
“那这样重要的事,他怎么让陆澂那个叛臣去做啊”
话出了口,又意识到自己失言,瞄了眼阿渺的神色,伸手挽住她的胳膊,“我的意思是,像陆澂那样出身显贵的人,在洛阳受了屈辱,如今有机会离开,会不会就再不回来了”
“那倒应该不会”
阿渺垂眼盯着脚边的池水,“反正你知道五哥的打算就好,别乱担心了。还有,这件事涉及到军机政要,你得保证谁也不告诉,包括你爹娘。”
“我保证”
嬿婉伸着手发誓,“我对军政之事根本就不感兴趣,只要知道他”抿嘴垂眸,声音转低,“知道他有这种打算就好。”
阿渺睨了她一眼,笑而不语。
嬿婉心情大好,挽着阿渺想了会儿心事,轻声开口道“我是说呢,怎么后来几次宴会,就再没见过陆澂,原来他是去凉州了啊”
她清了下喉咙,偷觑了眼阿渺,“你说,他要是办成了你五哥的差事,你哥会不会对他另眼相看,甚至考虑把你许给他”
阿渺默然片刻,转头望向嬿婉,动了动唇,缓缓问道
“若是那样,你和风闾城的人,会高兴吗”
换作从前,嬿婉必不愿回答这种问题,但今日阿渺冒着泄密的风险、传给她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心情如此美好的时候,不自觉地也想与人为善。
她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高兴肯定谈不上,你要知道,在我们北疆,好多年大伙儿都认定了你是风闾城未来的女主人现在倒不是说非要你为我哥守一辈子节,但陆澂的身份实在尴尬,当初若不是他夺了沂州,我们根本不必求凉州人,我哥也不会死,更别提他亲弟弟就是当初攻打建业的人”
提到安思远,两个女孩都不禁有些伤感,彼此寂然了片刻。
“思远他”
阿渺眉眼低垂,指甲抠着腰链上的铁蔷薇,“他其实,知道我跟陆澂”
嬿婉抬眼,“什么”
阿渺心头难受,不想再回忆安思远临终时的情形,扬起眼帘、看着嬿婉“思远他,曾跟我说过你们的祖父、说过北疆的子民有多么渴望安宁与和平,所以才宁愿选择臣服中原,以换取大齐的庇护。我想,对于安侯、对于风闾城的将领而言,北疆的和平比任何事都更重要,对吗”
嬿婉点了点头。
阿渺继续道“那那如果,陆澂能够解除凉州的威胁、平息北疆之乱,让风闾城成为真正的北疆之主,也间接地让你成为大齐的皇后,你们会愿意试着接纳他吗”
嬿婉睁着眼,定定望着阿渺。
半晌,张了下口、又旋即抿住,继而怔然道“你就那么喜欢他”
阿渺微微偏开头,“我不是喜欢他。我只是觉得把思远的死归咎到他身上,有些太过牵强。照这样的说法,五哥后来在沂州处死的那些船商,也都该算成是我的罪过了”
嬿婉不依不饶,“你别岔开话题我只问你,就算我们大家最后依旧都不赞成你们在一起,你会选择放弃他、嫁别的男人吗”
阿渺被问得这样直接,羞窘起来,“什么呀”
嬿婉盯着她看了半天,语气笃定“我看你就是真喜欢他从前跟你讨论我哥,从没见你这么反应过”叹了口气,一时心头滋味难辨,“算了,谁让咱俩是朋友呢到最后,我也只盼着你能幸福。”
她倚着阿渺,想了想,出谋划策道
“其实这事,你问我的看法、或者那些将领们的看法,都没有意义。最重要的,还得是你哥哥的态度。你以为,我们当初愿意让他娶周孝义的女儿啊但他是主上,又总有办法让人接受他的决定后来,咱们风闾城跟凉州人翻脸,尉迟将军他们几个整天都凶神恶煞的、像是随时要出门寻仇似的,还不是被你哥哥给压下去了而且事后大伙儿也没什么怨言。所以你的事,只要你哥肯同意,别的人怎么想都无所谓,他肯定能有办法替你解决的。”
阿渺心中清楚,萧劭的态度定然是最重要的,但她也同样想要得到安嬿婉和安氏的支持。
在这一点上,倒竟是陆澂最了解她的想法
阿渺靠着嬿婉,揶揄道“要不你赶紧进宫吧让我五哥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嬿婉又羞又乐,笑着掐了阿渺一下,“你瞎说什么呀我又不是戏文里的那种祸国妖女”
转念想起萧劭后宫中的那些莺莺燕燕,瞬间又有些黯然,叹道“你说女孩子一旦喜欢了谁,是不是就变得一点儿骨气都没有了我以前,从没想过自己可以接受他有那么多嫔妃”
阿渺想了想,摇了摇头,“也不是没骨气吧。就是可能会更愿意站在对方的立场为他着想,明白他的不容易,会更愿意妥协一些”
嬿婉琢磨了会儿,斜眼瞅着阿渺,“你现在,怎么这么懂了”推她起身,“你老实交代,你跟陆澂在那海岛上都做了什么,让你又是心疼他、又是为他妥协的”
“什么呀”
“你快说”
两人扯着衣袖笑闹起来,一时脆声盈盈、铃铃不绝,回荡池畔。
按照之前萧劭的安排,董氏的族人这几日也搬至了洛阳,安顿好之后,便一早跟随高序前来觐见、接了小舟出宫。
阿渺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有些难过,抱着孩子亲了又亲,又把他平时所用的被褥玩具等物,都一一包好装箱,送去董家。
拿起那个画着“行舟图”的陶碗,阿渺摩挲着许久,想起当初与陆澂在岛上执笔描画的情形,依旧历历在目,清晰的宛如刚刚发生。
她伸出指尖,触了触船上的两个小人,又慢慢移向前方陆地上的“铁匠铺”,抚了抚屋顶被自己涂得一片狼藉的“烟火”,情不自禁地抿起了嘴角
思虑良久,阿渺决定去纯熙殿拜见萧劭,主动提一下凉州的事。
此时萧劭刚下朝归来,身后跟着手捧文书卷宗的内侍们,自己正向随行的承旨官低声交代着什么,抬眼见到阿渺,微微讶然,眼中漾出欣色。
“阿渺”
两人的寝宫隔得不远,且又有水路连通,但阿渺自归宫以来,还是第一次不奉诏、主动来见萧劭。
阿渺扫了眼跟在萧劭身后的人群,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那晚偷听了五哥跟陆澂的谈话之后,她好几次都想向萧劭询问细节,但又怕显得过于主动,倒是萧劭自己跟她随口提了一句,说陆澂已经出京去了凉州
眼下她斟酌再三,想着嬿婉那边表明了态度、而哥哥也有意顺了她的心意,那索性她也就不再遮掩了。大不了,就说自己想为国分忧,也想去凉州帮忙好了
她跟着萧劭走进内殿,轻声问道
“五哥,我能请旨出宫吗”
“出宫去哪里”
阿渺脸色微红,期期艾艾,凉州两个字逸到了嘴边,可抬眼对上萧劭的视线,又潜意识地觉得他不会高兴听到那样的请求
“我我想回一趟天穆山。”
阿渺清了下喉咙,决定曲线救国“一是看看师父和师姐他们,二则上次中秋家宴,我见小七郎的状态还是不大好,刚好听石济说,他师父映月先生现在正在天穆山作客,我也想带七弟去让他瞧瞧。”
十一岁的萧栾如今被封了晋王,有了自己的府邸,性情却还像在建业那样胆小怕生,夜里时常梦魇,进了宫也几乎不怎么说话。按照石济的分析,萧栾的痼疾更多在心理上,反倒更加难治。
萧劭盯着阿渺,半晌,笑了笑,“好。”
“哥哥是答应了吗”
阿渺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干脆,禁不住眼露惊喜。
萧劭眉目微垂,语气温和“嗯。刚好我最近也要去沂州,正好与你同行。”
同行
阿渺睁大了眼,“哥哥也要去”
萧劭牵唇,“怎么,我去不得”
“不是”
阿渺想着自己原本的打算,有种鱼儿撞进了渔网的懊恼,解释道“我是以为哥哥那么多政务要忙着处理,而且还有那些新入宫的嫔妃们,哥哥不用陪她们吗”
萧劭垂了垂眸,“她们不需要我陪。再说,我去沂州,也是正事。”
他去沂州,确实也为公事。
昔日沿袭而下的治国方式,已然陈旧而腐朽,朝中三省六部的官员大多出身世家,行事保守、顾忌太多,说真话和办实事的人都太少。作为有鼎故革新之意的一国之君,他急切地需要推行新政,吸纳那些才华兼备、却苦于背后没有家族支撑的平民士子。
而开启新政推行的地方,没有比他曾经治理过封邑、亲自广办过乡学的沂州和绛夏更为合适。
洛阳距离沂州,并不算太远。
行程既定,萧劭的御驾,偕同长公主萧令薇、晋王萧栾,由洛阳出发东行,先行官道,再从泰安转乘水路,五日后,便抵达了天穆山脚下。
此时已入深秋,正是天穆山枫叶最为如火如荼的时节,高序率领着禁卫,引领着萧劭等人沿路而上,入目之处,只见漫山红叶,壮美异常。
萧栾年少体弱,又常年养在官邸之中,爬起山来很快就有些气力不接。高序请示了一下萧劭的意思,上前蹲下身,让萧栾趴到自己背上,将孩子驮了起来。
阿渺跟着萧劭走在后面,抬眼望向高序背上的七弟,不由得想起往事,笑道
“当年我们上天穆山的时候,卞师兄也是这样背着五哥,在前面带着我们走。”
眨眼之间,竟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萧劭也想起了当日的情形,牵了牵唇角,“我记得。当时他还抱怨我资质不如你,不像你的亲哥哥”
他顿了顿,视线移向山峦叠嶂之处,“你那时,都快哭了。”
阿渺回忆起那时的心情,心底泛起既微微酸楚、又柔软的情绪,轻声道“那时最怕的,就是哥哥不要我了”顿了下,似乎有些后悔说出这话,语气转而振奋起来,“可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要是下次卞师兄再胡说,我就直接跟他打一架”
萧劭闻言笑了笑,望着山雾红叶的目光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山门的石阙,提早上山的禁卫已经将大师姐甘轻盈请了出来。
见到阿渺,甘轻盈喜不自胜,上前搂着问了好些话,又领她去见了岑大等人,寒暄叙旧,自是不在话下。
萧劭则领着七弟,前去拜见映月先生。
一别两年,映月依旧清隽光采、神姿肃肃,招呼萧劭坐下与自己对弈,“来得正好谢老顽固的棋技不够、棋品又太臭,我这几日着实憋苦,赶紧陪我杀个几盘”
萧劭让高序先带萧栾在外等候,自己坐下与映月手谈。
两人皆是心思缜密之人,在棋盘上攻守博弈,大有棋逢对手之感。映月走出几步,若有所思,抚须道“两年不见,陛下又高深了几分啊难怪我那恃才傲物的幼弟,最后也甘愿伏地称臣。”
萧劭道“还要多谢先生当日不吝赐教,让劭有机会得到许相这位肱骨良臣。若非有他相助,中原混乱的局势只怕数年难休。”
映月笑了笑,执子落下,“陛下谬赞了。老夫从来不曾怀疑过陛下治下的手段,就算没有舍弟,陛下身边也还有许多人可用,就连上月我在泰安遇到的那位竺长生故友,如今广修庙宇,也是中原家喻户晓的神人了。”
萧劭听出了映月的揶揄之意,并不以为忤,视线继续研读棋局,“南北分割十年,门阀与北方庶族流民间的矛盾难以短时间调和,没有什么比宗教更让人心尽快地统一起来。”
映月颌首,顿了顿,缓缓道“陛下善控人心、用人不拘,所以将我师姪的徒儿派去凉州,也是如此的用意吗”
山居的另一头,阿渺正在拜见许久不见的谢无庸。
因为知道谢无庸不愿承认自己这个弟子,她的一声“师父”叫得有些没有底气,被示意起身之后,坐到了他的对面。
谢无庸在山中调养了两年,气色比从前好了许多,情绪也平和了一些,打量了阿渺半晌,缓缓问道
“去年洛阳那边传出消息,说你的生母其实姓殷”
阿渺明白师父想问什么,点了点头,“师父是不是认识她”
谢无庸摇头,“没有见过。”
没有见过,但却知道。
阿渺心中纠结了片刻,踯躅开口道“我在凉州的时候,其实见过柳柳祭酒。”
她停顿住,有些不知该如何往下继续。
谢无庸问道“怎么,他不肯认你”
阿渺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他大概有些没法接受吧。”意识到什么,抬起眼,“师父一早就猜到我是他的女儿”
谢无庸道“我怀疑过。虽然我也是能脉门自行闭气归谷之人,但你跟柳千波的体质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若非血脉至亲,很难解释。可当初你告诉我,与他在霜叶山庄交手时、他见到你并无什么异样反应,我又觉得奇怪。按理说,你若长得不像他、就该像殷六娘,不至于他看见你时毫无触动。”
阿渺沉默一瞬,“那时我们都蒙着脸”
谢无庸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看着阿渺,“你既知你的生父是谁,今后还打算继续留在皇家吗
阿渺垂了垂眸,“他不想认我,而我的生母又刻意在这件事上欺骗我,足见他们二人都不想让我做柳家的女儿,那我又何必非要执着再说留在萧氏,我还能继续做五哥的妹妹,有什么不好”
谢无庸是世外之人的豁达性情,倒也不拘俗约,闻言抚须颌首
“如此也好,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便是好的。”他审视着面前的女孩,蓦而似有所悟,“你这个小丫头,好像跟两年前不太一样了。那时候,人一点儿主见都没有,我问你这一生想实现些什么、半天都答不上来眼下倒是字字铿然,把自个儿的想法琢磨得清楚多了。”
阿渺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时年纪小,没怎么见过市面”
“那现在长大了、见了市面,是否能回答我的那个问题了”
那个问题
这一生,最想实现的是什么
“我”
阿渺翕合了下唇,心中的回答就在嘴边、却又迟疑住,沉默半晌,讨好笑道
“要是我说,不是一辈子留在天穆山钻研武学,师父不会生气吧”
她眉眼弯弯,“但是,虽然不是一辈子留在天穆山习武,也会花很多时间去钻研玄门七十二绝杀的”凑近了些,“我一直想跟师父说来着,上回在海岛上,我被困在水下很长一段时间,事后回想起来,居然觉得自己好像悟到了震式绝杀的一点心法”
谢无庸毕生练武成痴,对于乾坤震三杀的兴趣远胜于徒弟的未来规划,闻言立刻被调转了注意力,双眼炯亮“哦”
阿渺道“乾坤震三杀自师祖过世后,玄门中就再无人习得了。震式留下来的只有一段心法欲歙必先张、欲取必先予,却没有招式。”
谢无庸点头,“我师父临终前对我说,震式无形,惟快狠准三诀,需得常与高人交手、取人性命,方能有所悟。而只有学会了震式,才能施展出七十二绝杀中最具威力的乾坤十六式。”
他当年,正是不想杀人造孽,才想要另辟蹊径、让弟子用闭门清修心法的方式来练七十二绝杀。
阿渺继续道“我在水下濒临死亡的一刹那,想起那段心诀,突然觉得所谓欲歙必先张,并不是要我们出招迅速、先发制人,而是想要我们”她斟酌了一下字眼,“想要我们放弃挣扎。”
有那么一刹那,内息近乎凝固,却反倒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顿悟。之后无论是修复内伤、还是提升龟息术,都感觉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放弃挣扎”
谢无庸彻底陷入了对武学的思考,在口中喃喃重复“放弃挣扎可这又与取人性命有何干系放弃”
山居另一头,映月将话题转到了陆澂的身上。
“陛下莫怪老夫多事,是我那师姪冉红萝亲自求到了我面前,我不想管、也得帮忙问问。”
他将指间棋子落下,“以我对陛下的了解,若有意杀他,怕是不会如此大费周折。但若是借此启用他,又好像用得并不恰当。”
萧劭眼观棋局,良久未曾接话。
末了,落下一子,方才缓缓开口道“昔日先生曾劝我,万不能像我父皇那样活。我铭记先生之言,一直都很谨慎。”
映月闻言淡笑,“陛下若真是放下了,就该成全那对小情人,让他们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去我师姪虽然不知,但老夫却很清楚,早在公主还不知晓陆澂就是她遇见的那个青门弟子时,就已经将一颗芳心暗许了。”
萧劭捏在指尖的棋子,顿在半空,迟迟不曾落下。
映月的语气云淡风轻,继续道“当初公主拔蛊之后,留意到自己胸口的疤痕,老夫宽慰她说那疤就算除不了、也只有她最亲近的人瞧得见,而公主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陆澂。“
他抬起眼,“陛下应当知道,一个人在虚弱和紧张的状态下,反应通常都是下意识的真实。”
萧劭垂目望着棋盘,半晌不言,继而慢慢将迟疑不绝的手收了回去,抬起头。
“那先生也应当知道,但凡是我萧劭想要得到的,最后都必然会得到。”
他眼中凌厉之色稍纵即逝,瞬间又复归平静,摩挲着手指间的玉石棋子,缓缓道
“先生从前,劝我不能像父皇那样活,但先生可知,我亦从未想要像他那样活。事实上,因为小时候他对我莫名的厌恶、不公正的对待,我心里对他既想亲近、又难免怨恨,下意识地,就已立志凡事必与他相反而行。他做不了一个好帝王,我就一定要做得比开国的先祖更为出色,他得不了人心,我就要让天下人皆能为我所用,他遇到喜欢的女子,会用强逼的手段去得到而我,宁可用一生的时间去换她的一颗真心。”
不会逼迫,也不会强夺,而是要她心甘情愿地自己做出选择。
映月眼光矍铄,思忖中若有所悟。
“所以,陛下如此冒险地将陆澂送去了凉州,是不想亲手杀他、令公主对你心存怨恨那人是门阀世家出身的贵公子,如今从权势顶端跌落,尝尽了屈辱到极限的滋味,到了西北,面对东山再起的机会,未必不会坐怀不乱。一旦他心生叛意,公主定然失望放弃,而他若不叛,则会成为北疆争斗中的刀下亡魂”
映月抚着胡须,垂目看着棋盘上的弈局,笑道“妙哉,妙哉陛下行事如同弈棋,层层缜密、以退为进,难怪老夫的这局棋,也要输了”
萧劭不置可否,“先生若不嫌弃,我再陪先生多下几局便是。”
两人棋逢对手,沉下心来,又连下了几局,各有胜负。
萧劭记起正事,起身请辞。
映月示意他暂坐。
“我听石济说,陛下体内的蛊毒已有一年多没有再发作过了”
萧劭点了点头。
原本每隔十五日就会令心口剧痛的蛊毒,自一年前起就再没有出现过。他那时忧心阿渺的下落、且又公务缠身,并没有工夫去细究过原因。
映月示意萧劭伸出手,替他诊断脉象,半晌,颌首道“看来,陛下体内的金丹蛊已经养成,因此不需食取心间之血,也因此不会再发痛。”
萧劭问道“如此是好,还是不好”
映月道“应该是好。此蛊名唤金丹,是因为养起来万分辛苦,但一旦养成,便如道家所言之内丹,有能起死回生、返老还童的功效。陛下留着它,自然是有好处的。”
萧劭倒也并不太在意这件事,“先生这样说,那便好。”
映月又道“陆澂之事,老夫是受人之托、帮忙一问,至于将来结局如何,得看他自己的造化和才智,我不会插手陛下的决定。但老夫有一句话,还望陛下能听进去。谋局犹如弈棋,但人心不是棋子,机关算尽,也难免会有一疏。”
萧劭从映月的房间出来,令高序带萧栾入内问诊,自己走到庭院尽头的石栏前,默然眺望向对面的山峰。
跟谢无庸一起推敲了半天武学的阿渺,也从居所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哥哥。”
她走到萧劭身边,循着他的视线望向对面的巍峨苍峰,介绍道“那是章莪峰,是我们天穆山里最高的一座,很好看是不是”
峰高万仞,枫叶灿烂,四周围绕着霞蔚云蒸的山雾,宛然犹如仙境。
萧劭点头,敛去眸中深幽黯沉的神色,转向阿渺,语气柔和“你有爬上去过吗”
“没有。”
阿渺扶着石栏,“我其实是想过,但卞师兄说那边有落石,不许我们去。有次我撺掇着白瑜跟我一起偷偷过去,结果半路就被师兄给逮回来了,罚我们扎了好久好久的马步。我俩都恨死师兄了,还想过给他水里放巴豆”
想起少时的那些坏心思,她不禁轻笑出声,“不过幸好没有师兄其实也是为我们好,只是那时我们太小,练功太辛苦,山里的日子又很无聊,就只能找这样的乐子。”
萧劭也牵起嘴角,笑意中夹杂着一丝苦涩,“是我不好。当初,不该把你留在天穆山的。”
阿渺怔了下,抬眼看向萧劭。
“这跟哥哥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愿意的。”
她微微往萧劭的手臂上靠了靠,“我应该谢谢哥哥,要不是哥哥鼓励我留下、教导我一定要变得强大,我说不定就一直还是小时候那个样子,没什么自保的本事,遇到麻烦只能掉眼泪,一味地只能依靠哥哥。”
萧劭低头凝视着她,语气有些怅惘,“其实那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阿渺笑了起来“哥哥那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想起往事,扬起头来,“我们小时候还在这儿拉过勾,哥哥记得吗”
萧劭“嗯”了声,“当然记得。”
阿渺伸出小指,模仿着当时的情形,“我向哥哥保证的是,会好好照顾自己、变得很厉害,让哥哥成为像开国太祖那样的人。”
萧劭也抬起手,“我向你保证,终有一日,凡你所愿,并当成真。”
阿渺抬眼看着萧劭,“那我的承诺,好像已经兑现了呢。哥哥的承诺,还能当真吗”
萧劭回望着她,“你那时的心愿,还没有实现吗”
她那时口口声声想要的,不就是一辈子跟他在一起吗
“可我长大了,愿望就不一样了。”
阿渺鼓足勇气,一瞬不瞬地跟哥哥对视着,有些结巴地说道
“小时候哥哥说,不愿让我成为像阿娘那样的女子,太过软弱、太过无助可我也听别人说,说人长大了,最终都还是会活成父母的样子。我,我也不是说自己会软弱,我只是想着师父以前问我的那个问题,一生之中、最想实现的是什么,我才意识到,其实自己还是挺像阿娘的,没有什么权欲心、想要有自己家人和孩子一辈子就简简单单的”
山峦间的空气,清新的直沁肺腑,然而萧劭却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他瞥开视线,望向远处。
高峰深谷之外,是连通着河川、水域纵横的沂州平原,葱绿深郁的山林、开阔的田地,目力极限之处,甚至依稀可见村落城镇。
十年前遥不可及的远方,如今已只是他舆图中的小小一块。
而他一生的壮志,又何止于此
“可阿渺对我的承诺,还没有实现呢。”
半晌,他轻声说道““如今凉州人心有异,南疆也还在陆元恒手里,大齐远未一统天下。要成为开国太祖那样的人,怕是要花上一生一世的时间。”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