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月
宣榕:“???”
宣榕:“!!!”
就说怎么方才掌心触感虽硬, 但又不完全像是石头。
是胸还是腹……?停,打住!不能再想了。
晕眩感已然消退,她立刻起了身, 一叠声儿道:“……抱歉抱歉抱歉!”
回头一看,耶律尧已笑着支起腿坐起, 他一手扶臂, 以手抵颚, 像是没发觉她的窘迫, 道:“这有什么好抱歉的。阿望带人过来估计要会儿,趁他们还没赶来,你先说说?”
头顶枯枝掩映, 几乎昏暗。
宣榕那阵不自在还没消,耳尖都有点发热, 摸索着在旁坐下, 姿态端正地和身后墓碑保持一定距离, 方缓缓道:“很简单,瓜州一案, 替考一案,有一个共同的受益者。”
耶律尧“嗯”了声:“昔咏?”
宣榕点头:“对, 昔大人是明面上的受益人。曹孟大伯, 曹县令的大哥——曹如野, 曾是昔大人手下兵卒。曹孟在瓜州为非作歹,说的好听点, 是曹如野对亲眷所作所为全然不知, 说得不好听, 就是家族仗势欺人。”
昏暗里,耶律尧声音传来:“看昔咏那天暴跳如雷, 恨不得削曹如野一顿,我猜猜,曹如野对侄儿行事,八成是有所耳闻,但揣着明白装糊涂,当做没看到吧?”
“应当如此。”宣榕又暗赞了声他敏锐,“所以,瓜州一案,昔大人也暗中受益。否则事态闹大,曹如野得吃挂落,作为推举他的将帅,昔大人也得被问责——特别是陇西本就是章平的地盘,和昔大人不对付。”
耶律尧顺着她思路,不紧不慢道:“陇西那件顶替案子就更不必多说了,昔咏是最大受益者。萧越是她仇家,萧越这位儿子死盯她不放,假章平暴露,对她可谓一件好事,亦是一件快事。”
宣榕颔首:“对。所以这两桩案子,为昔大人解决了两个麻烦。”
耶律尧便好奇道:“那你没问责昔咏?”
“我问过昔大人,她否认了。”
“……”耶律尧语气听不出来情绪,“她说你就信?”
宣榕却道:“用人不疑。她是直性子,不屑用计牵连他人。”
耶律尧轻笑了声,接着问道:“那宋轩捏造贪腐案、私藏兵器这事儿呢?监律司出身,树敌不少,谁都可能恨他入骨吧?”
宣榕轻轻反问:“那又有谁受益呢?朝堂中人,固然可以因他倒台,分一杯朝中势力的羹,但僧多粥少,摊到每个人手上,也就那么点——除了永昌侯府之人,非嫡出,却是唯二的男嗣。”
如兄似友,如敌似仇。就像排列在碑文上的兄弟名字。
她顿了顿:“而且,宋轩还提到这人一个月前来过河东。”
耶律尧稍一思忖:“阿灼……宋灼?宋家人?那前两桩案子,和他能有什么关系?”
宣榕轻叹道:“这位宋灼,他有过一段美谈,叫千金买骨。当时年幼,听大人提起,我还以为也是仿古人买马骨,求贤若渴。后来才知,不是的。他买的骨头,是罪人的骨头。”
“罪人的骨头?”
宣榕转述了听来的故事:“宋灼母亲是商女,他虽庶出,但有钱。八岁孩童,用钱为整个乱葬岗无人收尸的冤魂入殓超度,确实该是一件美谈。对吧耶律?乱葬岗除了流民尸骸,也有些罪人骸骨。京中虽然畏惧外祖威严,不敢当面夸赞宋灼,但确实也对他刮目相看。我爹当时都想见一见这位小公子。”
耶律尧却冷不丁问道:“宋灼和昔咏什么关系?”
宣榕刚想说,耶律尧就接了句:“别告诉我他们有婚约。”
宣榕:“……”
她张口,欲言又止。
耶律尧继续道:“还是说永昌侯府见势不对,抛弃昔家退婚了?”
“……”宣榕叹服,轻拍了几下掌心,“分毫不差。”
又由衷夸道:“是宋灼,亦或不是,归京再说吧,若真是他,倒是个厉害人物呢,毕竟据说这位小公子可是相当不学无术的,在天机部混个闲职,整天脚底抹油去歌楼听小曲儿。有点想会会他。”
耶律尧按了按眉骨,语气带了点淡讽:“年幼时,光明正大收敛未婚妻尸骸不敢也就罢了,现如今快三十,也玩暗地里的把戏,确实是个人物。”
宣榕沉默片刻,终是忍不住问道:“耶律,你今夜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虽说不是对她吧,但确实时怒时嘲,宋轩、容松也就罢了,宋灼远隔千里,怎么都能被他针对上?
耶律尧摩挲拇指那截碧翠的竹叶青,语气轻描淡写:“我受伤了。”
“???”宣榕紧张起来,“你没事吧???哪里,严重吗??”
青年盘踞而坐,语调散漫:“有事啊,好像胳膊断了。”
宣榕惊了一惊,借着晦暗月色,准确抓住他的手臂,一阵摸索,除了得出肌理流畅优美这个结论外,好像看不出骨骼裂痕——
“另一只手臂吗?”她不由问道,蹙了蹙眉。
却听见耶律尧笑道:“哦好像刚长好了。”
宣榕:“…………”
她放开手,很艰难地道:“你别吓人……我真的会当真的。”
耶律尧准备起身的动作微顿,半晌,才轻轻道:“嗯以后不开这种玩笑了。走吧,休息好了,该走了——阿望!”
话音刚落,一道雪白身影从灌木里跃蹿而出,它看都没看主人一眼,径直扑向尚且坐在地上的宣榕:“嗷呜!”
连宣榕裙角都没挨到,就被人扼住了后脖。
耶律尧似是嫌弃它重,举了一下就扔到一边:“啧,少吃点,又长胖了。去把容松容渡他们找到,都在山里,不会离得太远。天亮前带到宋府。”
没扑到人,阿望无精打采地领命办事去了。
而宣榕和耶律尧先行下了山,先到府上等候。而等到兵器运到,唐苏也憔悴地抱着黑坛回来时,宣榕才终于松了口气,温声问她:“唐夫人可有受伤?”
唐苏没听到她话似的,半晌才反应过来:“哦……哦没有!没受伤没受伤!劳您挂心……”
又戚戚问道:“郡主,这方坛子,我可以带走吗?”
宣榕摆摆手:“自便即可,若是想寻风水宝地安葬,问容渡,他认识不少江湖道士。对了,还有一事,想问问夫人意见。和离之后,你是想回京城,还是另有打算?”
唐苏显然没想到这个问题,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方道:“我……我不想回京。”
想来也是。若家中真的爱护,怎会把她许配给子女成群的高门做填房?
不过借着女儿貌美,攀附权势罢了。
于是宣榕想了想道:“那江南可想去?富庶之地,谋生计比别的地方好谋。”
没想到,唐苏摇了摇头:“多谢您,但……还是不了。我有姐姐在闽南,等处理完这边的事宜,我去投奔她。”
宣榕倒也不勉强:“但随你愿。若有行程需要,尽管提。我安排人护送你过去。”
至此,一道名为“子女”,一道名为“妻”,一道名为“女”,牵扯唐苏三十年的三根线,终于断了摇摇欲坠的两根。她于晨光熹微中,抱着黑坛,对宣榕服了服身:“好。”
又在抬头时,泪水盈满眼眶:“愿漫天神佛庇佑你,昭平郡主。”
*
离开河东已是五日之后,此时离望都,若骑快马,满打满算也只需要半月时日。
宣榕没有再在路上停留,一路向东,终于,在腊月十八那日回到望都。
临近新春,京城大街小巷已然弥漫节日气氛。到处张灯结彩,处处灯笼摇红。
容松吊儿郎当坐在马上,手贱摘了片路边摊贩挂着的小红坠子,被他哥一颗石子打在后脑勺上。
容松怒目而视:“我给银子了!!!一两整!”
容渡道:“你给多了,败家子,这玩意一钱不值。”
容松:“……你等着,我再去给你薅十片来,我定要赚回本。”
又被他哥一脸嫌弃得弹了脑瓜子,扯住拎着了。
宣榕已有一整年没回望都,即使从小生长在此,瞧着也有种别样新鲜。不由在马上左顾右盼,人群拥杂,沿街买卖者甚众,偕老带幼出行者亦众。人来人往,面上带笑,神情惬意舒展。
自是一番太平盛世景象。
她喜欢看这种景象,唇角都不由微勾。
但反观一旁耶律尧,神色始终淡淡的。
昔咏护送宣榕到太平巷后,又马不停蹄去西城安顿耶律尧。
于是,宣榕不紧不慢牵着马向前走。
公主府在太平巷。巷口重兵把守,门禁森严。
把守侍卫本持利刃,站如门神,见到少女牵马走来,拂开幂篱,露出一张清丽出尘的脸,他们虽没敢吭声,但立刻毕恭毕敬让开了道,宣榕便笑吟吟道:“爹爹和娘亲还不知道我到了吧?”
侍卫守门不可出声、不可乱动,这是军中铁律。
宣榕见怪不怪,又补了句:“他们不知的话,眨眨眼?”
两个侍卫眼皮疯眨。
宣榕了然,伸出一根手指覆在唇前:“先别告诉他们。”
两个侍卫继续眨眼。
跨进门,见府上甚是安静,她侧头问道:“呀他俩都不在家呀?出去忙事儿了?”
两个侍卫使劲眨眼——然后在宣榕看不到的地方,眼皮抽了筋。
公主府占地不算太广,但规格制式参照亲王。亭台楼阁、池轩水榭,一应俱全。后院几声鹰啼猫叫,就知府上狸奴和苍鹰又在你追我赶、鸡飞狗跳。
按照以往常规,宣榕归府,若是父母不在家,她都会先去后院和苍鹰们打声招呼,然后抱着猫看会书。可是今日,她一反常态,先回了房间。
府上侍从看她一路走过皆是惊愣,宣榕便一个接一个嘱咐道:“等爹爹娘亲回来,别告诉他们我在。”
侍从不少是看着她长大的,捂嘴笑道:“是!”
“好嘞郡主!”
“遵命!我保证守口如瓶!”
等回了房,房中布局典雅,门窗紧闭,但桌椅床铺皆一尘不染,木几上瓷瓶里,还插了支尚带雨露的红梅。看得出有人打扫整理。
而房中墙壁造为书架,林立书目令人眼花缭乱,范围广而深。
书架最右侧,按照宣榕年纪,分门别类收集她每一岁作的文,哪怕是她旅居在外几年,父母也将她寄回的书信文章,令人誊抄好,装订成册,有条有理地摆放在上。
书架后,挂了一排三张古琴,琴穗随她带来的风轻晃。
宣榕先是踮着脚尖,在书架顶层扫视了一圈,没见到想找的东西,不由纳闷喃喃:“娘亲又乱收拾,这是放到哪去了?”
于是,她又在内室、茶阁、琴台找了一遍,都无影无踪。最后还是掌管府上事务的叶竹看不下去了,笑着来问:“绒花儿,你到底要找什么呀?”
宣榕便问:“那把藏月,我之前放书架最上面的。”
叶竹很是和蔼地道:“哦那把弯刀呀。在这,郡主跟我来。”
说着,她又带宣榕走进内室,来到梳妆台前,打开最下面的匣子。只见琳琅满目的饰品上,放了一把堪称艺术品的弯刀。
宣榕:“……”
她百思不得其解:“我都差点去武器库找了,娘亲是怎么想的,把藏月搁这?”
叶竹悠悠道:“那还不是看您小时候,戴这刀,就是当装饰戴的。殿下许是觉得,一件物品,不是看它制作出来是为了什么,而是看它现任主人用它做什么,以此来分类嘛。您想是也不是?”
宣榕甘拜下风:“……不愧是娘亲,想法实在不同常人。”
找到想要的,她便温声让叶竹先去忙了。
叶竹笑吟吟的:“好。绒花儿晚上想吃什么?”
宣榕拿起那把刀:“随意。”
叶竹“哎”了声,又道:“中秋月饼还留了几个,是你最喜欢吃的田记。在冰室里,要不要先拿来给你垫垫肚子?我再炖碗甜粥。殿下和大人今晚可能都要忙很晚。”
宣榕便点了点头。
合门声响,房里只剩了她一个。
她定定地注视着这把刀。
藏月实在是一把漂亮的刀。
哪怕是它的仿制品,外鞘也璀璨闪烁,数不清的宝石让它几乎能变成权贵身上的装饰品。
她拇指用力,想
要推开刀鞘,但没推开,一看侧边,才恍然又被上了锁。便按照记忆中的法子解锁,再一推刀鞘,这次,一捧寒气逼人、一弯银刃如雪。
刀刃上,少女眼眸如琉璃,眉间红痣似朱砂。
她合起刀,纤长白皙的手一转,耍了个漂亮的刀花。
*
漂亮的刀柄旋转如风,被一只雪白小手抓着。
这刀对于一个虚岁十二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太大了。
哪怕挂在腰上,像是一条亮闪闪的装饰,也接近她一半高。因此,当她想耍个刀花时,自然会因抓握力度不够,弯刀啪嗒一声落地。
四周同伴目移,想假装什么都没看到,但又无法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只能眼神游移地称赞几句:“郡主还是这么喜欢刀啊……”
“对对对,这藏月就没看过您离身,当真……不错!”
“这把刀真是太漂亮啦!郡主郡主,能给我摸摸嘛?”
唯有一位身着华服的小少年,拍手喝彩:“表姐玩刀玩得精彩!迅捷如风,出手似电,虽有一点瑕疵,但瑕不掩瑜!!!好!!!”
在他诚恳的夸赞下,一群小萝卜头也发出了震天动地的鼓掌:“好!!!”
“……”宣榕被他们的臭不要脸震了一震,半晌才捡起刀拍拍灰,“倒也不必睁着眼睛说瞎话。”
她这位太子表弟谢旻什么都好,知礼仪懂进退,嘴甜得能腻死人。
唯独有时候说话太夸张。
谢旻笑嘻嘻道:“哪有!表姐最厉害了!做什么都厉害!要我看,使刀比那三个小子都强。”
哪三个?
但下一瞬她反应过来:“耶律佶,耶律金,和耶律……?”
谢旻点点头:“对啊,北疆那三个。咦,表姐也讨厌耶律尧吗?都不叫他名字的。”
宣榕刚想摇头,被一群小姑娘围住的容松就勉强探出个头,嚷嚷道:“太子殿下!这你就不懂了,郡主不讨厌他,但不是很想叫‘耶律尧’。”
谢旻笑得眼更弯了:“说得你好像很懂一样……?说来听听,阿松。”
容松像是终于知道了谢旻不知道的事,颇有些得意洋洋:“你可知耶律尧他名字从何而来?”
谢旻微微眯眼:“人的名字,不都父母取的么?不是父母,也是长辈,或者大儒。孤的名字就是,本是‘敏捷’之‘敏’,因着和太祖的字撞了,让群臣集思广益,换为了日光之旻。”
容松却摇摇头:“不不不,哈哈哈哈不是这样的太子殿下!据说那小子生来带煞,刚出生就让草原草场烧了三天三夜。老王想杀死他,没杀成,又想溺死他,但这小子漂了几天,硬是被下游牧民救了,最后被他娘给寻了回去,回去当晚,奉命去溺亡他那几个士兵落马摔死了。你说命硬不硬?他娘偷偷摸摸把他养到五岁,才被发现,所以他一直没名字。”
谢旻稍一思索,也觉得不对劲:“不错,若是老王厌恶,不会用‘尧’字这么个字。上古帝王呢,孤都不敢用这名儿,怕压不住。”
话说到此时,宣榕已经有点坐立难安了。
今日本是一年一度的秋猎,她自幼体弱,怕她无聊,一群同龄人才被支使来陪她。可她没想到容松会口无遮拦把这事说出去,连忙制止道:“阿松!走,叫上阿渡,我们去看射猎吧。”
“让我说……”容松还想开口,一个“完”没出口,被他哥反手赏了颗毛栗子,眼冒金星被拖走了。
反倒是谢旻被吊起了胃口,笑眯眯地凑到宣榕面前,好声好气道:“榕姐姐,到底怎么回事儿呀?”
宣榕迟疑,领着他向看台走去。
秋风瑟瑟,皇家旗帜猎猎,她觉得有点冷,谢旻就很有眼力见地从侍从手里拿过斗篷,给宣榕披上,还给她系了个漂亮蝴蝶结,眼巴巴问道:“他名字到底怎么回事啊?说给我听听嘛!咱们俩谁跟谁,还瞒我干什么?”
宣榕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半晌,自暴自弃道:“他那名字是我指的。”
谢旻:“嗯???”
他似是来了兴趣:“怎么回事?表姐,什么叫你指的?”
看台一望无垠,远处秋日耀眼,天高云淡,近处草木葱茏,偶有猎物姿态骏捷,一窜而过,也有本就为捕食关系的动物,互相追逐。
宣榕实话实说:“……就是,那个……他父亲不是一直没给他取名字嘛,他母亲有没有给取我不知道,但报到大齐时,确实是空白的。当时爹爹内阁会议,有人提议说大齐给赐个字,一方面,彰显我国威仪,另一方面,若是取个顶好的,能让兄弟三人因此相斗,放眼未来,大齐坐收渔翁之利。爹爹给按了黄批。”
黄批的意思是,内阁不过问,可办可不办。
谢旻若有所思:“想来宣大人没把这事放心上。也对,他向来坦荡,怕是不屑算计几个小孩子。”
宣榕“嗯”了声:“不过,后面萧阁老他们还是准备取个字。一堆人揪着这个字,讨论了四五天——争得面红耳赤的,险些影响朝堂正事。爹爹实在看不下去了,当时正好我去玩,他便把我抱在椅上,语气很淡地道:反正也是个名字,郡主指了哪个就是哪个,如何?”
谢旻哈哈大笑:“原来如此!然后你就随意指了个字?”
宣榕默然片刻,摇了摇头:“不,阿旻,我是很认真地想了一个字。”
尧舜禹,受之天命,生而为王。尧字当头,自为最好。
这是七岁的她,在心怀不忍下能想到最好的名字。
但后来才知不妥——她与他非亲非故,有什么资格,这么居高临下,遥遥赐字?
这实在是太尴尬太羞耻了,给家中小猫小狗取名也就罢了,给一个比她还大的少年取名,人家还真用上了,这算个什么事儿?!
简直能算得上荒谬了,去年三质子入礼极殿读书来,她都没好意思多看一眼。
宣榕越说越有点难得的抓狂:“好了好了,都告诉你了,你别和别人说,也不要再提起此事了!否则传到他耳朵里,他会怎么想?太难堪了吧?”
谢旻笑嘻嘻道:“不说,我保证,守口如瓶。如果有第四个人知道了,肯定是阿松说的。”
说着,他敛了笑,看了一眼周围侍从:“都听到了?不许外传。”
侍从应后,谢旻邀功道:“这下表姐安心了吧?”
宣榕没觉得多安心,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破事当事苦主迟早要知道。
她心不在焉的:“嗯。”
又吹了会冷风,觉得索然无味。刚想回去得了,这时,有人走来,从背后把她轻松抱起,还颠了几颠,轻快问道:“哟,我们小郡主怎么在这,你爹娘呢?”
宣榕听到这声就知道是谁:“戚叔。藏书阁有点要事,他们先回去了。”
回头一看,果真是身材高挺、意气风发的戚文澜。他行伍出身,眉目英气,萦绕一股肃杀,在场侍从纷纷见礼,戚文澜摆了摆手,将宣榕放在看台上,窝着长手长脚,也在旁边坐下,点点头道:“行,那我陪你看会儿秋猎?”
宣榕郁闷道:“光看不好看……我也想下去打猎。”
戚文澜乐了:“你这我一只手就能提起来的小身板,还想下去打猎?老老实实坐着欣赏吧。不过说回来,我也四五年没来看秋猎了,我给你点评点评。”
宣榕:“……”
宣榕:“好吧。”
于是她端正地坐在看台,粉妆玉砌似雪雕的人,扑闪着纤长睫羽,听征伐沙场的戚将军,评菜一样,把每一位“个中高手”批得狗血淋头。
戚文澜痛心疾首:“就着,还朝廷栋梁之后呢,我拉头驴来跑得比他们都快。”
宣榕眼观鼻鼻观心,闭目养神,试图屏蔽她戚叔的魔音。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戚文澜猛然坐直,一拍大腿,摸着下巴道:“这小子不错啊。嚯,你看他这胳膊这腿,啧啧!”
宣榕本来昏昏欲睡,被他这一嗓子给嚎醒
了。
又听见戚文澜赞道:“嚯,你看他这腰背这肩颈,啧啧!”
宣榕揉了揉眼:“终于有好苗子吗?”
戚文澜继续夸道:“哎呀,四肢有力,身手矫捷,真是块练武的好料子。若放我帐下,假以时日,不说帅才,肯定也是个响当当的将才!”
宣榕眨了眨眼,只看到远处草地上,一个朦胧的剪影,高头大马上,有骑手着紫袍控马驰骋,他的马极稳极快,隐隐追上一闪而过的斑纹猎豹。
待到距离不远时,他勒马持弓,在马蹄高举的瞬间,指尖一松,狠狠射出一箭。
正中猎豹!
四周都是一片喝彩——有把守的侍卫、有看台的权贵,亦有尚在秋猎围场的骑手们。
和方才给宣榕捧场的喝彩完全两码事,这是实打实的叹服。
赢的众人交口称赞的少年也似是转过身来,露出了面貌。
这让戚文澜捶胸顿足,一阵惋惜:“哎哟,可惜了!”
宣榕好生奇怪:“怎么,长得很丑吗?”
戚文澜摇头道:“不不不,是长得太好看了。这脸蛋,啧啧,比你爹……不,比你戚叔我年轻时候都俊。可一个大男人,上战场杀敌的,要长得那么好看作甚啊!当小白脸吗?而且他相貌带妖,从面相看,就不是中正端直的类型,既妖且野,在我们军中叫杀星的。唔,不吉利。”
宣榕心里默默嘟囔:怎么都喜欢借着法子夸自己。
见戚文澜一脸又喜又痛,宣榕瞥了他一眼:“戚叔你在这嚷嚷百遍有什么用?求才若渴,直接招揽他入你军中啊。”
戚文澜却眯了眯眼,沉吟道:“不行吧,我把北疆人拉进军里,是培养细作还是培养仇人啊?赶明儿他学了一身本领,反过头来打我,这账怎么算?”
宣榕这才反应过来:“北疆那三位吗?”
“好像我就说了一位?”戚文澜向四处看了看,“最小的那个,身手委实不错。那把弓硬,我在他那个年纪不一定拉得开。他哥哥们呢?不会是看骑术比不过当弟弟的,怕丢脸不来了吧?”
宣榕本想怎会,正巧余光瞥见不远处另外两道同样策马奔腾的人影,便伸手一指:“耶律佶和耶律金在那呢,他们骑术也很好的,戚叔你不要胡说。”
戚文澜摸摸她脑袋,失笑:“草原里生长大的,这方面本身就强过中原人。绒花儿,你莫怕,下次你找他们比学识,比诗词歌赋,比策论文章,绝对压死他们一轴。”
宣榕一声不吭,心道:你当阿旻为什么讨厌耶律,还不是策论输了他,按律作诗也没比过。
愁啊……这人当真是不知“藏拙”二字如何写。
对于远赴异国他乡的质子,大齐确实以礼相待。让他们同皇嗣一道在礼极殿识书习礼,谓之教化。
但不意味着你可以处处强人一头——否则让所谓“天朝上国”的面子往哪搁?
要不,下次遇见了,偷偷提醒他注意一下?
就在宣榕沉思时,一边戚文澜脸色微变:“他们俩这是要干什么?他娘的箭怎么乱放?!”
只见同色紫袍耶律二兄弟,也在策马而奔时,取箭搭弓,似是要射。但那锋利的箭尖,对准的确实勒马停在草场,想要弯腰抄起猎物的少年——
这两人既是毫不避讳在敌国主场,想要杀死自己弟弟!
戚文澜当场就坐不住了,爆喝一声:“放肆!干什么?!”
说着,他信手摸了手边物什,也没看清是什么,就狠狠一掷,越过数十丈的距离,砸在耶律金那匹马腿上。
烈马骤惊,差点没把骑手掀翻下去。
一直看守在侧、防止猛兽伤人的侍卫们,立刻忙不迭冲进猎场,将耶律佶二人团团围住。
而耶律尧依旧气定神闲,抄起了那只断气猎豹,扔进篓中。
像是并未注意方才的暗流汹涌。
宣榕天生反应就慢半拍似的,等戚文澜长舒一口气,抹着汗坐下时,才慢吞吞道:“戚叔,你刚甩出去的,是我爹给我雕的玉兔子,去年生辰礼之一来着……”
说着,她示意了一下斗篷系绳上光秃秃的坠子,随风凄惨摇曳。
半刻钟前,那里挂着一只玲珑剔透、栩栩如生的玉兔。
戚文澜僵了僵:“……我赔个给你。”
宣榕想了想:“不用了。”
“……怎么?”
宣榕认真道:“你想啊戚叔,你手艺活没法看,现学又浪费你时间,又牵扯你精力。买个差不多的玉兔吧,也没必要,我家里还有好多街上买的呢。”
戚文澜:“…………”
短短几句话,说得大将军热泪盈眶,恨不得立刻翻过围栏,去把那不知砸在何处的玉兔给她捡回来。就在戚文澜天人交战之际,有侍从疾步来禀,附耳说了几句话。
戚文澜微微一讶,但还是颔首:“可以,让他上来。”
只听见看台侧边传来靴踏之声,紧接着,一袭紫色骑射服的少年持弓走来。他眉眼精致,蓝瞳瑰丽,身姿笔挺,不疾不缓走到戚文澜面前,摊开另一手,掌心落了只晶莹玲珑的玉兔。
玉兔长耳垂身,憨态可掬。此时一边耳朵损了一角,不失可爱,但不再完美。
少年不卑不亢道:“多谢戚将军仗义相救,我来还这个。”
菩萨
秋日烈烈, 但秋风飒飒。
宣榕早已将斗篷兜帽戴上,只露出一双纯澈的眼。
她听见戚叔很持稳庄重地摆摆手:“无足挂齿的小事。在齐有何需求,直接和大鸿胪提。”
又点头示意, 立刻有侍从接过玉兔,捧到了宣榕面前。
破损缺角的玉兔入手依旧温润。
只不过, 她摸到了一手黏腻。
低头看去, 果然是殷红的血, 猛然看向耶律尧, 少年左臂处箭伤狰狞,即便只是擦伤,也隐见皮开肉绽, 鲜血顺着指尖弓箭流淌。
怪不得就算用未受伤的右手拿玉,玉上也沾染了血。
恐怕是弯腰拾物时, 不小心滴落的。
宣榕有几分出神。
她要是受这种伤, 公主府早就鸡飞狗跳了。
可都没人问他一句疼不疼。
见耶律尧应了声“好”后, 已转身准备离去,她犹豫再三, 还是拽了拽戚文澜衣袖。
大将军俯下身:“怎么了绒花儿?”
宣榕小声道:“不敲打一下他们吗?”
“谁?”戚文澜些许迟疑,“耶律佶和耶律金?”
宣榕掰着手指头分析道:“对啊, 他们三人可是在礼极殿和我一起念书的。要是心思不正, 总想着自相残杀, 万一殃及到我了呢?而且……”
她慢吞吞给戚文澜戴了顶高帽:“戚叔百战百胜,在北疆很有威慑力的。你说几句就能让他们老实很久了。”
戚文澜被她夸得心花怒放, 叫住已下几个台阶的耶律尧:“哎等下!我和你一块下去, 和你那俩哥哥聊几句。”
耶律尧脚步一滞, 不动声色地侧过身,给戚文澜让路:“是。”
宣榕仍端坐看台, 远远瞧见戚文澜踱步至兄弟二人面前,负手而立,面色沉冷,不知说了些什么,吓得两兄弟垂首讷讷,半点看不出来方才嬉笑欺凌的跋扈。
而被欺凌的少年却始终神色淡漠,像是感受不到疼,不处理伤口,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一切。
不多时,戚文澜大摇大摆回来,秋猎也重归热闹。
战鼓擂擂,呐喊如狂。狂热潮涌里,大将军伸出一只手,掐掐宣榕脸蛋,皱眉发愁,像是终于琢磨出了点不对劲:
“我就说你个小祖宗向来只夸你爹不夸我,今儿怎么拍马屁拍得这么顺溜。合着又可怜人家,给人出头呢。这么好心,小心以后被大灰狼叼走咯。”
宣榕耐
心地等他掐完,一本正经指出:“……戚叔,我看你最像大尾巴狼。”
戚文澜捧腹大笑。
*
秋猎围场之事,很快传到了公主府。
翌日,宣珏都未曾过问女儿兔子为何破了角,直接用金丝缝补了缺口,再递来给她:“明年生辰再给你刻个新的。昨日风大,今日可有不适?”
宣榕摇了摇头:“没。爹爹,戚叔马上生辰了,我给他备什么贺礼比较好啊?”
就听见爹爹用一种很温和的语气道:“要不送一箩筐石子给他吧?他想怎么扔,就怎么扔。如何?”
宣榕:“…………”
她敏锐察觉到怒意,默不作声低下头,摸了摸腰间藏月,好声好气转了话题:“再说吧。哦对了,今天他们问我藏月怎么打开,我试了半天都失败了。”
说着,她将藏月一递,眼巴巴看着父亲。
父亲犹豫片刻,还是摇头道:“等你再大点和你说,刀太锋了,会割伤你的。”
宣榕一时挫败,没来得及沮丧,父亲就伸手覆在她头顶,轻声道:“绒花儿,离北疆那三人远点。目前邻国虎视,西凉起势汹汹,这三人有很大可能会被放回去——牵制西凉。不要干涉他们三人争斗。”
宣榕抱着刀道:“……可是他很可怜。”
父亲亦叹了口气:“可是他也不是你捡回来的猫猫狗狗,不能照拂一辈子的啊。”
宣榕怔了怔,过了片刻才点头:“我知道了。”
藏月吹毛立断、能砍骨割喉,父亲设法锁住,不让她接触锋芒是对的。
可少年人的好奇心就是如此,如野草燎原,越是约束禁止,越是蠢蠢欲试。
就在她又一次试图蛮力撬锁时,谢旻实在看不下去了:“表姐!!姐!!我的姐!!你住手!你看你手指头都红了,停停停!不就是一把刀吗?给我,我去找天机阁的老师傅们开。”
宣榕叹了口气:“我找过。”
谢旻问:“怎么?他们技巧也不行?那我再去找民间匠人。”
宣榕发愁:“不是,是爹爹打了招呼了,他们不给开。”
谢旻果断叛逃:“那算了,你老老实实等十六岁生辰吧。哦对了,还有个法子。”
“……”宣榕抬起眼问道:“怎么?”
谢旻笑得双眸弯弯:“我记得耶律尧有一把一模一样的刀,第一次瞧见时,还纳闷,藏月怎么在他那里。后来才知道,是他母亲留给他的。”
宣榕没见耶律尧佩戴过弯刀,闻言奇道:“藏月有两把么?”
“不不不,你这把是货真价实的传世珍品。他那把是假的,仿制的。不过做得以假乱真,反正我没瞧出区别。”谢旻笑眯眯道,“所以,想开刀玩刀,不如先用他那把过过瘾。表姐想要吗?我去和他说。”
听他这话意思,竟是要直接夺人之物了。
宣榕矢口拒绝:“不行。我再想别的法子……等等,既然是仿造,那锁扣制式是否也相同?”
她越琢磨越觉得有可能,大喜,刚想回头去寻,却恰好课歇结束,只能耐着性子等这堂课完,立刻起身向后望去。
却发现礼极殿偌大的讲堂内,角落里三张长桌都空无一人。未阖的窗将秋风送入,卷起桌上镇纸没有压住的书页。
宣榕脸色微变:“他们三个呢?”
后座皇嗣和伴读们皆是愕然,唯有首席的太傅摇头道:“郡主,漠北游族向来不受拘束,课业本就松松垮垮听,文章也都懒懒散散做,八成又是睡过头没来。”
“可……”宣榕迷茫道,“耶律不是每天都来吗?”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宣榕就意识到不对,提着裙摆就向外跑去。惹得后面亲眷、伴读和侍从叫声此起彼伏:“表姐!!!”“郡主你慢点!”
礼极殿在天金阙南部,毗邻华武门。除了太子,其余人并不住在宫内。因此,为了方便皇嗣歇息,华武门内旁的长安坊便被指给了他们。
可午休小憩,若是有人想在此住上几日,亦是无妨。
宣榕好几次都看到耶律尧晚间住在这边。
根本不用刻意去找,那唯一有厮打动静的,就是!
宣榕寻声而至,来到一处别院外,听到喘息尖叫,心头一凛,用上了罕见的厉声:“住手!”
说着,推门而入,本以为又会目睹二欺一的惨状。
没想到,却是见到有人被揪着后脑头发,按入池塘里,发出一阵气泡咕嘟音。这人发长成髻,编了九辫,很容易认出是耶律金。
而按住他的少年面沉如水,手臂似铁,任由二哥挣扎力度逐渐减弱,也任由踉跄奔来、似乎同样受伤的大哥,踹打他。
竟是拼着受伤,也要溺杀一人!
宣榕:“……???”
她难得呆愣住,下一刻还是喉咙紧了紧道:“你也给我住手!他快要死了!”
这惊动了满眼戾气的少年。
耶律尧冷冷看过来,手指愈发用力,指骨几近泛白。但终是轻嗤一声,缓缓放开:“怎么,昭平郡主,连他们你都想救?”
宣榕本是想来救他的,一时尴尬,进退两难:“我……”
耶律尧语调嘲讽:“那你还真是个小菩萨呢。”
宣榕:“……”
她有一瞬间怀疑,是否这三人本都性格恶劣、不相上下,不存在以势欺压,只有互相角斗。可就在这时,她看到那双昳丽的蓝眸里,有水光一闪而过。
那并不是耶律金激烈挣扎时,溅到耶律尧脸上的湖水。
而一旁耶律佶见亲弟第获救,松了口气,一脚又想踹过去,被耶律尧轻松躲开。
耶律尧趁着他身形不稳,扫腿将他踢跪,一把出鞘的刀已是架在耶律佶脖颈,在某个瞬间,宣榕能感受到,少年是想割下这人的脖子的。
耶律佶却没察觉死亡近在眼前,嚷道:“怎么?我们有说错吗?!好啊,你忘了父王来时怎么告诫的吗,说我们互相扶持,说你要听我们的话——”
宣榕却打断他:“你们还和他说了什么?!”
耶律佶从没见过她如此疾言厉色,一时震住,半晌才讷讷道:“我没说什么啊,不就告诉他,说他那贱骨头娘终于快要死了吗?”
耶律尧面无表情地道:“舌头不想要了吗?”
慈悲
一旁, 耶律金有恃无恐:“怎么?我说的不对?她死得不好?!当年要不是她勾引父王,就不会有你这么个扫把星,草场就不会失火, 漠北不会损失近半的精锐!最后一战输得那样惨!要不是她把你藏起来五年,让你长这么大, 我和哥哥也不至于背井离乡——”
耶律金越说越激动, 指着耶律尧破口大骂:“这次她想叛敌, 该不该杀她?只是凌迟, 便宜她了!”
宣榕完全看呆了。
她自幼聪敏,甚至被人叹过“小心慧极必伤”。
这个瞬间,数不清的念头划过脑海——
当着她这个“敌国”郡主的面, 耶律金毫无逻辑地痛陈不满也就罢了。最多让人觉得脑子不好。
但离家万里,还敢对弟弟这般倾泻恶意, 像是早已习以为常, 乃至肆无忌惮。
只能说, 耶律尧定是一直隐忍让步的。
那为何今天……不忍了?他方才,是真的想杀了耶律佶和耶律金。
宣榕下意识开口:“他们以前会拿你娘……威胁你吗?”
耶律尧长睫一颤, 没答,但轻而又轻冷笑一声。
紧接着, 那只修长手里攥着的刀锋一转, 手腕回拉, 弯刀锐芒对准耶律佶的眼睛,就是狠狠刺下!
“叮——!!!”
匕首横飞而来, 别开了那柄即将夺人眼珠的妖刀。
数不清的侍卫鱼贯而入, 将宣榕和一切危险隔开, 指挥使扫了眼狼藉院落,走来, 微微俯身,轻甲铿锵:“郡主,您先请回吧,这里交给微臣即可。太子殿下在院外等您。”
宣榕向
外看去,果见谢旻在院门外负手而立。
见她望来,露出个眉眼弯弯的笑:“走了榕姐姐。”
宣榕却摆了摆手,示意侍卫让开。复又问了那个问题:“耶律,他们以前……会拿你娘威胁你吗?”
耶律尧长睫微垂,默不作声。
于是,宣榕只能转向耶律佶:“耶律佶,你来说。为何说他母亲叛逃?她做什么了?”
耶律佶维持跪地姿势有了片刻,腿脚略麻,勉强稳住身形,愤懑道:“她总在筹谋着离开北疆,这次居然偷了地形图,不是投敌叛逃是做什么?!”
宣榕哑然,半晌才道:“她想逃离北疆,难道不是因为,她本就是被抢来的吗?”
耶律尧容貌妖野昳丽,也有不少望都贵女青睐,但他身份低微,又让所有人望而却步。这种人注定只能成为饭后闲谈。
在这些闲谈里,宣榕知道了他母亲是西域而来的奴隶,手艺出众,仅凭藏月的图纸,竟然轻松仿制出了弯刀,也因此被老王看上,强要了去,成为无名无分的仆妾。
或许她一辈子都想逃离北疆。
但终究只能死在那片外乡。
“什么抢来的,是她迫不及待凑上去的。更何况,被父王看上,是她的福气。”耶律金却道,“不比她当粗使奴隶好多了?要不是救了这扫把星,她也本可以……”
刺骨的痛让耶律金的话戛然而止。
他不敢置信地捂住嘴,血迹顺着指缝蔓延。若非躲得快,现在绝非唇上划了道口子这么简单。
耶律尧冷然收刀:“我说了,舌头不想要可以不要。”
场面再度混乱,这次,就连指挥使也目瞪口呆。
宣榕听到背后有侍卫极小声地“嘶”道:“够狠也够大胆啊,当着咱面也敢这样。”
“刀使得确实可以,唔,这刀制式怎么这么眼熟……?”
“怪不得戚将军扼腕痛惜好几天,据说做梦都在把人招入麾下。”
“……”她本想开口说句什么,就在这时,谢旻跨进了门里。
他生得骄矜漂亮,目不斜视走来,在宣榕面前站定,把她挡在身后,轻飘飘说道:“别闹出人命,不好看。而且,会弄脏望都。之前没和你们说清楚,现在,孤说得清楚了吗?”
一阵沉默。
谢旻笑道:“说话。”
耶律佶和耶律金均是艰涩开口道:“明白了,太子殿下。”
唯有耶律尧仍旧薄唇紧抿,谢旻笑得似乎更开心了:“你……”
只不过这句话未启,就被宣榕抬手按住肩膀,她远山般的长眉轻蹙,道:“……走吧阿旻。”
谢旻稍一犹豫,还是乖乖闭了嘴。
两人被侍卫一路护送回到礼极殿,等到晚间到家,宣榕仍旧是闷闷不乐。
没看书没摹字,独自坐在锦鲤池边发呆,她母亲那只玄鹰屁颠颠叼着线球过来,想和她玩你扔我捡,宣榕都没有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晚上凉,给你带了件小氅。”
说着,有外衣披在她身上,宣榕拢了拢氅衣茸角,头也不回叫了声:“爹爹。”
宣珏抬手摸摸她脑袋:“听说宫里今儿闹得鸡飞狗跳的?”
夜色渐凉,有侍从将四周灯柱点燃。
亭台楼阁,一时被暖灯烛火烘得色调熏暖。
“嗯。”宣榕应了声,很小声问,“爹爹,凌迟是什么?”
宣珏没听清:“什么?”
宣榕便又稍微大声问了遍。
宣珏动作一顿,神色如常:“一种刑罚。”
“……可怕吗?”
“有点。”宣榕听到父亲温和解释,“一般对于恶贯满盈的罪人,才会动此刑罚。怎么,从哪本书上看到的么?”
宣榕顿了顿,控诉:“爹爹你都猜到了我从哪里听到的,还在装作不知!”
宣珏失笑:“还以为你不想和我说呢。别怕,晚上怕的话,让你娘陪你睡。”
宣榕摇头:“不……我不是怕,我只是觉得,很奇怪……”
她似乎在想着怎么表述困惑:“一个认识的人,遭受这种刑罚,他们不会痛惜也就罢了,毕竟不喜欢这人。但,为什么不会觉得害怕或者厌恶呢?他们在赌有朝一日不会遭此酷刑吗?可是,只要我想,我就能让他们立刻被凌迟啊。还有阿旻,今天……”
父亲便问:“太子怎么了?”
“他说话的语气,我不太喜欢。我很难受。”宣榕闷声不乐,“可是,他也是在维护我,怕他们争执吓到我。我不能驳了他好意,即使我不喜欢这种语气。”
那种居高临下的轻描淡写。可偏偏,她又生来与谢旻并无不同——她似乎也理当如此高高在上,视人如草荠。
但她并不想这样,所以,愈发迷茫。
父亲沉吟片刻,似乎终于弄懂她在说什么:“阿旻今儿告诫那三位的话?”
“嗯。”
父亲斟酌着温声道:“作为长辈,绒花儿,娘亲和爹爹希望你能像阿旻,不必优柔寡断,因为慈不掌兵。可作为臣民,我想会有很多人,希望当权者里,出现更多像你一样的人。”
“什么意思?”
父亲就道:“仁慈是一种难得的能力,很多门生登科入仕,问我,日后如何自处。我都告诉过他们一句话,‘勿失怜悯之心’。很多人一旦拥有权力,会变得铁石心肠。会忘记也曾头悬梁锥刺股,想有朝一日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会变成他们年少时憎恶的贪官污吏。若能仁慈,是好事,不过,需要比心狠来的更不易一点。”
宣榕被他这话说得更困惑迷茫了:“所以……?”
宣珏轻笑起来,嗓音温润:“你还有很长的时间,去探索你的路。你不用着急。你可以选择保持温良,也可以选择断绝犹豫。但不管你怎么做,我相信,都会是最好的选择。”
这话宣榕懂了:“就我还可以继续觉得奇怪是吧?”
“……”宣珏摸了摸她脑袋,笑道,“算是吧。”
*
从这天之后。
宣榕再未在礼极殿见到耶律佶和耶律金。
想来那些好脾气的夫子们,也众口一致,抨击了不学无术的兄弟俩。最后负责外交事宜的官员一琢磨,干脆大笔一挥,免了这哥俩的课业,省得两厢折磨。
但耶律尧还是每日必来的。
他似乎对兵法犹为感兴趣,有次夫子讲到《纵横》之章时,宣榕因为听父亲讲过三遍,备觉无聊,难得开了小差,扭头望向窗外玉兰花时,余光看见他听得专心致志。
春色如许,玉兰斜吹落如雨。
少年向前挪了两个位置,坐在了耶律佶之前位置上,刚好挡住了那片窗。
漫天花雨在他身侧缤纷而落,偶有一两片入室,他便拿修长的手指拂去。
宣榕收回目光。
因为去年谢旻居高临下的话,她实在不好意思腆着脸去借“藏月”。
只能暗自和开不了的弯刀较劲,这一较劲,就较到了八月。
十五那日大团圆留给臣子自家,临近中秋的八月十三,便是帝王宫中设宴了。
十三这日,宣榕打扮得清贵华丽。红绸裙、雪蓝褂,双环髻佩玲珑明月珰,父亲新雕刻的一只玉兔又被她挂在大氅上,穿得比别人厚实不少,但仍显灵动。
这让帝王都眼前一亮,捏捏抱抱好一会儿,方道:“好像没重多少,你看看今儿宴席有没有合口味的,若有,那道菜的厨子给绒花儿带回去。”
宣榕点了点头,落了座。酒宴半进,又被同伴们唤去玩耍。
谢旻坐在她身边,笑眯眯的。
不知是否错觉,宣榕总觉得,今夜谢旻心情犹佳。不由问道:“阿旻怎么这么开心?你都连输好几把了。”
谢旻将投壶的箭一扔,立刻就有侍从接过,他笑道:“哎呀,比不过表姐准头高。不过,我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有。”
谢旻卖关子:“对,有件让我可开心的事,马上要发生。姐姐猜猜是什么事儿?”
宣榕问道:“皇后娘娘终于同意给你订亲如舒公的女儿了?”
谢旻:“……不是!!!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宣榕想了想:“舅舅的年轻时候写的话本、折子戏,被你找到了完全版本?”
谢旻:“……还缺四五本,父皇也不晓得用什么名字著的,死活找不全……也不是这件。”
宣榕认输:“那是什么?”
谢旻附耳过来:“耶律佶他们俩,要找耶律尧麻烦。”
宣榕微微一愣:“你不是说,不要闹出人命,不好看吗?”
谢旻弯眸:“那是吓唬他们的。就算闹出人命,又有什么关系。而且,我不喜欢耶律尧很久了,略微借刀杀人一下罢。”
宣榕皱眉问道:“他们打算干什么?这是宫宴,闹大不好收场。”
谢旻想了想道:“不会闹大吧,他们找我借了个水性不错的宫人。可能想把人推下湖里,再救上来,吓吓人?”
这两个哥哥会命人相救?
宣榕眉心一跳,半晌,厉声道:“你在这给我不要动!”
谢旻从未见她如此严厉,呆了呆:“好——等等姐你要去哪?!”
见她转身要跑,刚想抬步跟上,又不敢,只能呵斥宫人道:“愣着干什么?追啊!”
没想到宣榕却道:“一个都别来!”
宫人们进退维谷,在他们犹豫之间,宣榕趁机向揽月池跑去。
宫里人人都能接近的池子就这么一个。时值夜晚,远处灯宴辉煌,更趁得这片水面静若明镜,几近浑圆的月亮落入池中,与星星一起,碾碎在潋滟破碎的水波里——
当真有人落了池。
天道似乎非得把人分成三六九等。
人命贵贱也不尽相同。
至少在谢旻看来,她的命就是比三个质子,甚至整个北疆都要贵重——
宣榕在水池前顿住脚步。
她早该想明白,谢旻那浑然不当一回事的态度,若不让他怕上一次,他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甚至不懂得何为感同身受。
于是,宣榕一咬牙,不假思索跳入池中。
月亮
池水刺骨。
厚衣吸水沉重, 宣榕便将氅褂解开。
那件系了玉兔的狐裘飘在水面,犹如一团摇摇欲坠的云。
她拨开水面,看了眼不远处挣扎的人。
这人四肢扑棱, 细看几分技巧。但不知因恐惧还是乏力,动作扭曲得毫无章法。
任何靠近的人或物, 都只能被他一道拖曳入水。
宣榕自知年幼体弱力气小, 没敢靠太近。掐算宫人赶来的时辰, 慢吞吞做样子, 向那人浮去,始终保持着安全距离。
但她本着红衫,心想, 这样应该醒目,岸上来人能一眼发现他俩, 方便救援。
浑圆的月浮在水面, 粼粼如梦。
湖水很冷, 但不算刺骨,宣榕见挣扎声渐小, 试探着喊了声:“耶律……?”
那人动作一顿,下一刻竭尽全力向她凫来。抓住她肩膀, 就是狠狠一拽!
宣榕原本身形稳凝, 猝不及防沉入水中, 呛了一嘴水。鼻辣眼花,晕眩里发现对方一身紫蓝宦官服, 面白无须, 五官扭曲, 溺水的人正死命抓住最后一块“浮木”,不住痉挛颤抖——
不是耶律尧!
宣榕还没反应过来情况, 一颗小石子打在太监按在她肩的手上。
身形一轻。
又一颗石子弹上太监额心,他痛嚎了声,彻底放开了宣榕。咕噜咕噜向下沉去。
“……”
宣榕心头猛震,寻声回望。
岸边月桂成群,浮香暗动,树影微摇。耶律尧在岸抱臂旁观。
或许方才站在阴影处,无声无息,宣榕全然没注意到他。
此刻,少年跨进月色,半边身仍旧隐匿于黑暗,半边脸却被月色照亮,眉目含煞,精致俊美的一张脸神情莫辨,像只妖。
他就这么隔岸观火,丝毫没有想要下水救她的意思。
忽然薄唇淡启:“你连骑马都不会,怎么凫水却是一把好手?”
“……”宣榕在水中抬头看他,怔住,“你快下来!!!”
耶律尧嗤笑一声:“怎么,游不回来?”
能游回去,她从小就被家里逼着学凫水,水性极好。
但宣榕还是心里乱成一团,想道:完蛋,等众人寻来,我落水狼藉,他完好无损在岸,给阿旻上的一课圆不过去也就罢了,他肯定也得吃责罚。
她越想越绝望,紧咬牙关,说了十几年来第一句谎话:“我……我腿抽筋了。不不对,有人在拉我!你帮帮我,不用太过来,拿树枝让我拉一下也行。”
耶律尧仍旧抱臂静立:“他应该晕了。你确定不是杂草缠住了?还有,我不会水。”
“……”宣榕只能实话实说,“我以为水里是你的!!!你现在下来,快点!我保证,你只要下来,今日之后,谢旻不会找你麻烦!要是你好端端在岸上,我不一定护得住你。”
她向来不会挟恩图报,此言一出,已是耳尖通红。
不适得她近乎轻颤了下,身形猛然一沉。
耶律尧脸色微微一变。他似是回过味来,侧过头,看了眼远处群聚的宫灯。一哂:“没必要。”
宣榕:“………………”
这人就这么讨厌他们吗?毫不留情面。
不过想到谢旻做的混账事,被厌恶似乎也理所当然了。
“……那你快走吧。”宣榕破罐破摔地想,算了,教训阿旻的事儿留到下次吧。
这么想着,她猛然潜入水里,竟是自持水性,想横跨揽月池,前往池中楼阁处。
岸上脚步一顿,几息后,沉重的弯刀被解在地上。
宣榕听到噗通入水声。
意识到是什么后,呆了呆,在被人拦腰搂住往上托后,她简直想给他跪了:“你不是不会凫水吗?!你下来干什么?”
少年低声道:“我会。”
宣榕:“………………”
他臂力简直惊人,宣榕完全掰不开。耶律尧将她往岸上带去,低喝道:“别动。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宣榕在水里吐了个泡泡,又趁着上浮的空档问:“……我想干什么?”
耶律尧冷笑:“去摘星楼里换身衣服,装作什么没发生是吧?这个距离,不及时处理,你得卧病在床三个月。回去老老实实看太医吃药烘火炉,大概还能减到一个月。一副病秧子身体还想学人英雄救美,你想得美!”
宣榕:“……”
她很轻声地道:“对不起。”
耶律尧本是发了通火,却被人道了歉,猝不及防愣住:“……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阿旻他太过分了。我……”
听到谢旻的名字,耶律尧勾了勾唇,他唇线优美,挑起的弧度讽刺:“他是有什么毛病口不能言,需要你来代他道歉?”
宣榕:“……”
她喃喃道:“我知道你很讨厌我们,但……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耶律尧没再说话,将她带上了岸,拾起弯刀,挑眉望了眼急切奔来的明黄身影,眼神如刀,又垂眸敛去锋芒,靠在树上,只轻轻道:“我确实很讨厌谢旻。”
宣榕则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喷嚏,本就雪色的小脸白得几近透明。
她看到谢旻惊慌失措地跑到她面前,一摸她胳膊衣袖,摸到满手的凉,谢旻脸色登时就不对了:“表姐你……唉!”
宣榕却哆嗦声音道:“水下还有个,在第三棵月桂往湖心方向,三丈处……”
“你现在还想这些!好好好会水的快去救人!”太子难得不顾礼仪地跺了跺脚,扭头吼道:“宣太医!备衣物!还有通知姑姑和姑父!都愣着干嘛,去啊!”
这场中秋晚宴后,谢旻被罚跪了三天太庙。
以太
子之尊受此责罚,不可谓不重。
但出祠堂后第一件事,他仍是直奔公主府,一路无人阻拦,来到宣榕房门前时,却犹豫驻足,来回逡巡好一会儿,才缓缓推门而入。
室内熏烤着银碳,谢旻走几步就觉热汗岑岑。他用一种堪比蜗牛的速度,踱步到宣榕床榻前,见她被侍女喂着喝汤药,便抬手欲接:“孤来吧。”
侍女毕恭毕敬将药碗给他。谢旻舀了一汤匙黑乎乎药,看到宣榕不眨眼地咽下,连忙摸了几个蜜饯给她:“表姐你喝慢点……”
宣榕很轻地问他:“舅舅责罚你了吗?”
谢旻别过脸:“跪祠堂。有软蒲团,没什么事,就颜面上不太好看。”
他支支吾吾道:“比起表姐你遭的罪算轻的了……抱歉啊榕姐姐。你这段时间,有什么想看的话本,想吃的点心,我去给你买。”
宣榕注视着他。
她是在所有人的希冀中诞生成长的。
阿旻也是,他注定背负大齐的荣耀与责任,也会成为万民的希冀。
所以,他应该感到痛心、同情、心疼的,不该仅仅是她和少数几个亲人。
于是,宣榕张了张没什么血色的唇:“阿旻现在什么感觉?”
谢旻扭捏片刻,还是道:“我快愧疚死了……姐你别问了…………”
“我落个水感染个风寒,你就这么心疼,那耶律呢?”
谢旻眉头一蹙:“关他什么事?”
“他也落水了呀。不是我拉了他一把——”宣榕微微一顿,撒了个谎,在心底给耶律尧道了声抱歉,“他有可能会死。其实也确实不关他的事,换成任何一个别人都一样。既然他们落水你想象不到冰冷刺骨,那你看着我,阿旻,你看着我。”
谢旻看向她精致清美,却苍白脆弱的脸。
宣榕很认真地问他:“你有感受到那种冷吗?”
那个瞬间,谢旻当真感同身受一般,颤了颤。人是天生会移情的动物,看到同伴受伤,会不自觉想象那种苦楚。如若不能,只能说——他并未将你视作同类。
谢旻沉默很久,将空了的汤碗放到一旁,扯出个笑来:“我知道表姐的意思了,这事是我做得不对,改日我和他陪句不是。”
宣榕微微歪头,有点不信:“真的?”
谢旻气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都烧了两天了,耶律尧都没来看过你一次,你还给他说好话!姐你再胳膊肘往外拐,我就哭给你看你信不信?”
宣榕可不想看他哭,摆了摆手,又抓住他的手,真挚道:“你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君王。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君王。阿旻,你是大齐未来的国祚,也是臣民所信所仰。”
“……”谢旻脸上划过可疑的红晕,忍无可忍地将被子往她头上一盖:“姐你喝药喝糊涂了!你快睡吧你!!!”
宣榕却紧紧抓住他的手,感觉谢旻手掌冰凉,纳闷道:“你手好冷,小彩,你拿个汤婆子给……”
谢旻打断她:“是你在发热!快睡吧!!!睡醒一觉起来,就不发热了!!!”
似乎为了防止她再开口,谢旻捂被子捂得严实。
宣榕本就力乏,陷入安静。
过了会,谢旻见她没动静,大惊失色掀开被子,却见她呼吸均匀,竟是真的睡着了。
他哭笑不得,驻足良久,替她掖了掖被角,无声离去。
沿路侍从俯跪了一地。
再次醒来时,已是接近夜半时分。她觉轻,怕吵着她,侍女都在外室。
窗柩不知是被谁开了一半,晚风冲散室内燥热。但宣榕还是觉得冷汗涔涔,头昏脑沉地下床,走到窗前,想将窗户开大一点。
却看到窗台上,放了个晶莹剔透的玉兔。
是她今年生辰新得的那一枚,系在狐氅上,本该随揽月池池水不知沉到了何方。
中秋十五的月亮亮得夺目。窗外,百年老树遮天蔽日,树上似是坐了个人。
他四肢修长,屈起一条腿踩在枝上,一只胳膊搭膝,正在抬头看着象征团圆的明月,侧脸轮廓朦胧,但隐约能看出深邃俊美,妖野之气不减反增。
宣榕:“……?”
她咽下要差点没脱口而出的“有刺客”,半晌,试探问道:“耶律……?是你吗?”
寝安
风吹叶动, 四下安静。
少年似是没料到她在夜半醒了,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他睫羽轻垂,长睫上盛了一捧洒落树间的月色, 湛蓝的眸子光华流转,半晌, 微微侧头, 抬手一点那只兔子:“给你捡回来了。”
宣榕抬眸与他相望, 愣怔道:“谢……谢谢。”
她狐疑地看了眼院外巡逻侍卫, 又看了眼安坐木叶间的耶律尧,轻声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耶律尧言简意赅:“翻墙。”
“……”宣榕沉默片刻,和他打商量, “你过几日,若是方便, 可否将你进来的路线画给我?我和府上巡卫说一下, 让他们日后注意点。”
耶律尧眉梢一挑:“不用。今日特殊。中秋团圆, 侍卫少了一小半。平日里公主府围得固若金汤,比起天金阙也是不差的。”
宣榕微微放心, 又听他说中秋,才恍惚今日是十五。
以往每年此日, 祖父母和大伯一家会来, 晚膳后在水榭旁小歇, 共赏明月,作诗吟词, 抚琴弄箫。
今年……恐怕大伙儿都没心思了。
这么想着, 宣榕瞬间无精打采, 愧疚和困倦一齐涌上心头。
再者,她长发披散, 赤足于毯,只在里衣外裹了长氅,不算个得体的仪容。
于是,便打算退回室内了。在转身前彬彬有礼问道:“你回去的时候,有信心避开侍卫吗?若拿不准的话,我给个信物给你?”
耶律尧淡淡道:“不用。”
“好。那我先去休息了?”宣榕双手合起玉兔护在胸前,试探问道。
少年没答,宣榕等了会,便当他默认,转过身,刚走没几步,忽然听到身后低低的一声:“他先想杀我的。”
宣榕没反应过来:“……什么?”
耶律尧顿了顿:“那个太监,耶律佶下的命令是,杀了我。”
宣榕轻叹口气,用一种微妙的语气道:“我知道。他被救上来后,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了。否则,你以为阿旻怎么会跪太庙?因为他识人不清,用人不明,御下不严,险些酿成大祸。”
太子受罚,从不会因为误杀某人。而是因为事情做得不漂亮。
有点讽刺。但宣榕自知没资格讽刺。
她只能以自伤己身的方式,给谢旻补上欠缺的这堂课。
见耶律尧没再吭声,宣榕慢吞吞回到室内,躺回床上。四下安静,唯有树叶婆娑。
过了会儿,她微不可查地问了句:“耶律?你走了吗?”
无人应答。
看样子走了。
宣榕松了口气,透过檀木屏风栅格,看到另一扇侧窗朦胧剪影,千家万户灯火辉煌,有孔明灯趁夜而起,盛世祥和,繁华似锦。
她房间东南向,这个时辰,已然没有月光洒落,亦看不到月亮。
“……可惜了。”宣榕喃喃道,“也不知道月亮转到哪儿了。”
却听到耶律尧声音传来:“在头顶偏西。”
这声音无比清晰,恍若附耳垂听。宣榕吓了一跳:“……你在哪?!”
这次声里带了点闷笑:“还靠在树上。大内的老师傅们说内力传音,可以不打扰到别人,怎么,声很大吗?”
宣榕揉了揉耳朵:“有点。”
本还酝酿的睡意,被惊到九霄云外,她睁大眼睛又躺了会儿,问道:“现在呢?月亮。”
“西沉许多,挂在九转佛塔的塔尖。”
“……”
“到眺望阁没有?”
“快了。”
“……”
“还能望到吗?”
“可以,尚在雀楼栏杆处。”
随着更漏将残,宣榕几乎在心中描摹出了圆月西降、划过望都长夜之景。
方才惊意淡去,困意卷土重来,她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忽然,手指摸到了个硬物——是放在枕边的藏月。
……好像一直惦记着什么事情来着。
宣榕在半梦半醒之间,含含糊糊问道:“那个,耶律……可以借你的弯刀用用吗?”
“借多久?”
“……不确定。”谁知道那锁扣机关要破解多久。
良久,没人出声。
看来被拒绝了。算了,想别的办法吧。
宣榕半阖的眼帘缓缓闭上。
而耶律尧坐在树影间,见远处建筑精致华美,圆月在此坠落地平线。
他轻轻启唇:“月沉了。寝安,月亮。”
*
翌日晨起,树上已经空了。
宣榕摸了摸额头,不再滚烫,退烧了。
室内熏暖,窗户紧闭。
她还以为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刚起身,就瞥到窗纸上,一道斜挂的弯影。
宣榕:“…………?”
她胆战心惊打开窗,果不其然,一把杀气森森的雪亮宝刀挂在窗钩。仔细一看,左下角没有历代单于的名字,并非真迹——
耶律尧那把。
宣榕僵住了。
完了!!!昨夜她说“不确定”后,耶律就没吱声了。
肯定以为她想强取豪夺!!!有借不还!!!
又迫于情面必须给她……
宣榕如遭雷击。在侍女听到动静,进来准备洗漱时,就看到小郡主严肃着张脸道:“小彩,你说,我今日能出府吗?”
侍女指了指她踩在毛毯上的赤足:“……郡主,您说呢?老老实实躺床上去吧。”
宣榕:“……那我可以去礼极殿读书吗?我想念夫子了。”
侍女“哎呀”一声,用棉毯将她一裹塞进被褥,用行动义正言辞表示:不行。
就这样,整整一个月,只要不在她爹面前,无论是用膳吃药,还是读书写字,宣榕都有一份精力是分在藏月身上的。
如她所料,机关确实繁杂,有七道锁码组成。
即便照葫芦画瓢,两处锁码不同,也无法开刀。
她又怕把耶律尧这把刀毁坏,处处小心,熬更守夜反复折腾,才在新一个月的月中,找到了个巧法,将锁码归零。
“噌”地一声。
刀开了。雪亮如镜,光洁似银。
宣榕长舒一口气。
在病彻底痊愈后,揣着耶律尧这把刀就去礼极殿上课了,在晨间课前,小心翼翼双手捧刀,把弯刀还在他桌上。
耶律尧眸光一动:“郡主何意?”
宣榕心虚道:“借你弯刀,是因为它和藏月制式一样,我想琢磨它的机理,打开藏月锁扣……现在知道怎么打开啦,自然还你。抱歉抱歉,借了这么久。”
耶律尧如今快要十六,比中原少年稍高些许,微卷长发高束,坐在桌前,不辩神色地“嗯”了声,半晌,才徐徐道:“我娘说,藏月之锁是无解的。你……怎么破译的?”
宣榕试探道:“用银丝撬的……?”
说着,她将弯刀翻转,用手指一点七八个锁扣孔,微微睁大眼,很认真道:“这几个地方,喏,你看。下次你刀要是忘记解法了,我给你撬。”
“……”耶律尧握拳抵唇,轻咳了声:“应该不会。”
宣榕看他明显不想多谈,犹豫片刻,还是道:“你之后多加小心。我爹还好,但我娘明令禁止我再插手你们的事。我不能明目张胆帮你了,但你可以用我挡剑压人,无妨的。”
耶律尧悬腕提笔的手一顿:“我说过了,没必要。”
“可……”
耶律尧缓缓道:“小菩萨,你有想过一个问题吗?你的名号,在北疆不管用。而我,终将要回北疆。离我远点,对你我都好,懂么?”
宣榕微微一愣:“你……必须要回国吗?他们绝对在路上就会对你痛下杀手的。回国之后呢?北疆有你信得过的人吗?你要如何自处?”
良久沉默,耶律尧语气僵硬:“我不知道。”
宣榕活了十三年,未曾经历黑暗。唯一目睹的龃龉,来自耶律三兄弟。
她近乎是出自本能的,想要拉泥潭里的人一把——无论这人是谁,是男是女,是何年纪。
“那你可以多知道一点。”宣榕想了想,拿起一旁炭笔,在空白宣纸上作出北疆地形图。
这块沃土幅员辽阔、草木丰茂,牛羊成群。而十三个部落围绕王庭盘踞,虎视眈眈,相互制衡。
她将听过的所有关于北疆的局势说了一遍:
“阿勒班占地最广,游兵最多,其据地以东……
“长裘扎临近大齐,商贸来往,最是富饶,但作风粗犷……
“本墨格达部落有五子,分别是……
“……”
这是大齐朝臣菁英条分缕析,拆解出的局势。
很多剖析精妙绝伦,是哪怕身处其中,都无法纵观的全局。
等宣榕快速说完,夫子已缓步而至,她甩下笔墨道:“这些我没法写给你。以后你每天早上早点……算了你到的本身就早。每日我和你说一遍,你记住。有没有用另说。”
“哦对,还有,给你这个。”说着,宣榕将腰间和藏月一起佩戴的一枚护身符,放在耶律尧桌案上,“开过光的。”
说着,她快步回了座位。
没有注意到少年睫羽轻颤,眸中神色晦涩不明。
耶律尧从未佩戴过这枚护身符。
可饶是如此,昭平郡主在给北疆质子撑腰之事,还是随着有心之人传遍望都。
宣榕那时太稚嫩了,并不擅长将人想得太坏。
在揣度人心上,远远比不过耶律尧。因此,她忽略了一个问题。
她如此态度鲜明地将耶律尧护于身后,欺辱过他的人会怎么想?
这些人里,不乏大齐权贵。
对于金尊玉贵的小郡主,他们不敢做什么,但对于耶律尧呢?
他们多害怕得势之人的告状啊。
毕竟疯狂以己度人后,他们自认如若自己是他,必会狠狠报复。
所以,在此之前,需要将他拖下水,至少让他在小郡主心里,坏了形象。
元宵节后,望都雪落漫天,北风呼啸,气候寒凉。
宣榕在家中阅书,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藏月。
火炉星点迸溅,一点烟火炸在她的裙摆。
与此同时,有人疾步而至,谢旻向来笑眯眯的脸上沉得能滴出水来:“表姐,出事了,这次是真的大事,如舒公死了。伤口是刀。”
宣榕一时不察,没握住刀柄。
锋刀出鞘,细嫩的手指被锋利的刀刃划了道血口。
对峙
宣榕来不及管手上伤口, 惊诧道:“如舒公……?怎么会?!”
如舒公顾弛,字如舒,是当朝大儒, 早年隐居不仕,久住钟南山。
后被聘入京都, 向来是世家座上宾, 亦是皇子王孙们名义上的西席。她和阿旻都临摹过如舒公的帖子。
他有一幺女, 与阿旻青梅竹马, 可惜注定有缘无分——顾弛避世,不想沾皇权,舅母瞧不上山里来的野丫头, 一心想为阿旻寻一位规矩有礼的世家贵女为妻。
可无论如何,如舒公总归是受人敬仰、身份崇高的一代大家。
谁想杀他?谁敢杀他?谁能杀他?!
宣榕惊得刀没握住, 谢旻却瞥见她流血不止的掌心指腹, 阴沉的神情微缓, 下意识软了语气道:“先把你伤口处理一下,待会再说。”
一旁侍女立刻取药包扎, 宣榕等不及了:“不用等,你现在就说!”
谢旻在旁边黄梨木椅坐下, 闭眼道:“我怕你太激动, 我也怕我太激动。表姐, 你先让我缓缓,我刚从顾楠那里过来。她吓得厉害。”
等宣榕右手包成白粽子, 谢旻才缓缓睁眼, 冷静道:“两个时辰前, 如舒公在望鹊楼设宴。宴请今年殿试的门生,还有些许京中官员。
酒过三巡, 出门散酒热,久出不回。他的学生们发现不对劲,急忙出去寻找,在碧水苑中发现他尸首。”
宣榕清冷出尘的脸上浮现一抹茫然,直觉他要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然后呢?”
“然后……”谢旻一字一顿道,“他胸膛中刀,刀刀见血。仵作说,从伤口看,刀口长,宽两寸有余,应当是把弯刀。和藏月一样的弯刀。而在碧水苑隔壁的久辉阁,萧阁老作为礼部主管官,同鸿胪寺一齐宴请各国使节,并在齐质子——”
这段话图穷匕见:“耶律尧也在。”
宣榕脑子里嗡的一下,勉强转过弯来:“可耶律和如舒公,无冤无仇的,没道理杀他啊!”
谢旻却森然道:“怎么没有?上月兵法课上,如舒公被他怼的面红耳赤,差点没拂袖而去,后来罚他抄书。”
宣榕哑然:“你也被如舒公罚过抄书,你会因为这点事情生老师的气?”
谢旻轻叱道:“我不会,但谁知道他会不会?!他连哥哥的眼睛都想挖,舌头都想割!”
谢旻明显处于震怒,宣榕闭了嘴。
但下意识的,她还是认为,只要不涉其母,耶律尧不算难说话。
在习文之事上,态度更是端正,那次和如舒公纵有辩驳,也算你来我往,未弃礼节。如舒公罚他抄书也是因他行兵太过猛烈狠绝,想敲打一下,并非被小辈驳了面子恼羞成怒。
综上种种,宣榕实在想象不出,耶律尧会为了这点小事杀人。
“现在人在哪?”良久,宣榕启唇。
谢旻怒意微敛:“还在望鹊楼。京兆尹已至,监律司亦要至——父皇想私底下处置,不会走三司会审。表姐,今夜我来,是想说,你不要插手。”
沉默半晌,宣榕轻轻道:“他若真杀人,我不会包庇的。”
“行,我再去望鹊楼一趟了。”谢旻得了个意料之中的回答,也不欲多留,点点头,眼眶泛红,向外走去。
夜色微凉,华灯初上。
公主府很安静,元宵节后各种应酬琐事纷至沓来,娘亲和爹爹忙得脚不沾地。
今晚之事,甚至根本没重要到让他们亲临现场,两人最多过几日能听到一嘴闲谈。
宣榕静坐片刻,终是对旁边侍女轻道:“去看看阿松和阿渡还在不在,若没出发,让他们来一趟。”
在兄弟俩抵达后,侍女退到外阁。
容渡容松皆换了监律司官吏服,上绣锦鲤飞鱼,腰佩长弯刀。
是准备出门行差的装束。
容松顺手抄了杯桌上温茶,趁出门前狂饮几口,容渡则抱拳俯身问道:“郡主,唤臣等何事?”
宣榕从两人身上一扫而过,稍加对比,拿出一条新的红绸裙,温柔道:“阿松,这件和我身上一样,没穿过,你换上吧,今夜装作是我。”
容松一口水喷了出去。
他回过神来,擦干唇边水渍,惊悚道:“不是?!!郡主!!你让我……
宣榕微笑着:“小点声。”
容松低声接了没说完的咆哮:“……穿裙子?!红裙子??”
宣榕点了点头,将绸裙递给他。
容松:“……”
他大惊失色,仿佛抱了一团烫手山芋,想到什么,忽然一指容渡:“为什么不让他穿啊?!我不想穿裙子啊郡主,救命!”
宣榕微微歪头,披散的发如流水,从肩头柔顺滑落,她斟酌道:“因为阿松矮一点,长得也稍微秀气,像女孩子些,我也好伪装?好啦就这么定了。把你外袍和绣春刀给我,其余不用,我这里有男服。”
容松被她赶到屏风后面,终于反应过来什么,悚然道:“郡主!你到底想干什么!”
宣榕疑惑道:“借你的身份出府啊。我没表达清楚吗?”
“……”容松苦着一张瓜子脸,“郡主,我还不想死。”
宣榕语气轻柔,但不容置喙:“年纪轻轻,别说什么死不死。换好没?”
容松:“……”
他眼一闭心一横,解开外袍,三下五除二将长裙套上。
走出来,将外袍递给宣榕,苦笑道:“要是东窗事发,殿下和宣大人要罚我,您可得保我一保。”
宣榕已换好衣物,咬着发带含糊道:“放心,阿旻不想我插手,今日去的是你。半夜回来和你换。”
她飞快地学他们将长发束个高马尾。踩着内垫长靴,披上长袍,系上弯刀,除了身形稍瘦,倒真像个神采飞扬的俊俏小公子——
容渡在一旁闷葫芦一样许久,忽然冷不丁开口,语气有点老妈子般的发愁:“郡主,真的像最近望都传闻那样,您喜欢那小子喜欢到,想把北疆给他打下来了?”
宣榕:“???”
她一头雾水:“什么意思?给谁打下来?”
兄弟二人陷入诡异沉默,一声不吭了。
容松将头发披散,一撩裙摆坐在椅上,吹灭大半烛火,装成像模像样的淑女,生无可恋道:“没什么,无关紧要。您先去吧。一路顺风,我很草包,很好装的。”
宣榕道:“不不不,这很要紧。回来一定要和我说清楚。”
又解释道:“我想去一趟,是因为这事透着诡异。如舒公力主新政,桃李满天下,若是今春春闱结束,保不齐登科的能有他大半学子。他死在这个节骨眼,不对劲。爹爹娘亲有事在忙,我想先去探探。”
容渡了然:“确实。”
望鹊楼在望都西城,最繁华昌荣的地带,最广阔的占地。
却奢侈地闹中取静。处处典雅布局。
以大齐国土为原型布局,既有小桥流水,亦有沙漠戈壁,分为九个区域院落。
今日如舒公在碧水苑,东南向,萧阁老的设宴则在正西,两个区域刚好紧邻。
宣榕随容渡抵达时,此处已有重兵把守。
容松少爷脾气,平时在监律司当差能混则混,不能混就半路偷懒耍滑溜走。
衙门里呆了大半年,露面极少,同僚经常把他和他哥混为一人。此时见到宣榕,也没太多人大惊小怪,只点头打招呼:“今儿太阳打西边出了,小容大人居然没去喝酒?”
宣榕微笑。
容渡替弟弟抹了把汗:“他也不是经常开溜。有要事还是拎得清的。”
宣榕不置可否,却忽然听到不远处整齐划一的拉弓声,侧头问道:“弓箭手怎么都来了?太子殿下叫的?”
“不知道,在场要官不少,谁都能一嗓子吼来御林军。”
宣榕又问:“怎么,有很了不得的人物么?”
那位同僚道:“也不是,一连抓了四五个嫌犯,大伙都老实任扣。唯有那位北疆的小王子拒不受捕。殿下暴怒,再僵持下去,只怕真得下令放箭了。”
宣榕迟疑道:“这几个嫌犯,都是如舒公死前去过附近的吗?”
“不过。”同僚颔首,“可他们都没利器在身,唯有那位小王子有。你看这事闹的……”
宣榕:“…………”
她头疼,跟在容渡身后,随着其余监律司的要员,快步走进久辉阁。
久辉阁仿南陵水色,奇石高峻,湿地浮鹤。只是那几只雪白的鹤,也被晚间异动吓得敛翅收声,栖息在湿地中央水居,不敢露头。
而湿地临水处,七层阁楼铃铛挂角,飞檐若钩,雕绘精致。在灯火掩映下,辉煌若昼。
照得阁楼高台处,少年那双异瞳璀璨,容貌妖冶,漫天星河在上,他一人与千人对峙,神色却堪称淡漠冷静。仿佛真像传闻里会带来灾难和不详的杀星。
谢旻在下负手而立,身后,弓箭手林立,厉声道:“你给孤下来!”
宣榕刚纳闷,人不下来,你们怎么不上去。
却看到五楼栏杆处,躺了十好几个生死不知的御林军。
宣榕:“……”怪不得没人上去。
耶律尧靠着通顶长柱,盘腿而坐,声线懒洋洋的,却清晰传到每一个人耳里:“不要。下去就是死,入昭狱待审?太子殿下,我今日进去,活不到明
早你信不信?”
谢旻额间青筋暴起:“你杀了人,还想负隅顽抗吗?”
耶律尧淡淡道:“我没杀人。”
谢旻明显不适应吼着嗓子说话,他眯了眯眼,转头对身边侍卫说了句什么,那句侍卫复述他原话:“如舒公死前,在碧水苑晃了一圈,且身上有刀类利器的,只有你一人,除了你还会有谁?”
耶律尧却轻笑了一声。站起身,走到一个倒地御林军身旁,也未见他如何动作,足尖一勾抬手一握,地上匕首就优雅地到了他手中。
拇指一撬,匕首出鞘。
而他浑然不惧数百寒光凛冽的箭,狠狠一掷。
隔着高空和数丈平距,那把匕首极为精准地钉在谢旻靴前一寸处。
在谢旻瞬间铁沉的面色里,耶律尧扯出个讽刺的笑:“我想杀他,用得着去碧水苑?我在这里就可以杀他。刀也让你们看了,没有血色没有血味,还想让我自证什么?至于那把消失的凶器,找不到是你废物,关我什么事?”
消失的凶器……?
对啊,方才监律司人说,把四处摸查遍了,湖底也打捞了,没看到凶器。
宣榕眉心一跳,抬眸望去,不知是否错觉,少年垂眸向他望了过来。长睫似是颤了颤。
像是在四面楚歌凛冽杀意中,看到唯一一处可以暂落目光的港湾。
决裂
御林军披坚执锐, 四周人山人海。
宣榕并不认为,耶律尧能在众人中认出自己。
果然,下一瞬, 他移开视线,冷淡道:“太子殿下, 有闲情逸致和我在此对峙, 不如去把他们几人府邸搜一搜?”
谢旻危险地眯了眯眼。
宣榕眉心微不可查蹙了蹙, 把公主府令牌递给容渡, 做了个抬掌下压的姿势。
这是要止住事态,严防失控的意思。
容渡会意,他自幼沉稳, 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走到谢旻身后, 一示令牌, 附耳道:“太子殿下,长公主说您不要明面下令, 小心御史台弹劾。若您有何要求,臣来?”
谢旻扫了他一眼:“哪个不成器的, 都去惊动姑姑了?”
容渡恭敬道:“不是。早有此令。”
许是长辈的爱护之意溢于言表, 谢旻面色缓和:“把所有嫌犯令监律司带走, 能不见血就不要见血,省得又说孤不顾法度。但若真有人抵死不从, 呵。”
谢旻撂下这句话, 拂袖而去。
宣榕猜测他去安抚遗属了。
她稍一思忖, 学着容松大摇大摆的样子,随意走到一个蓝袍监律司官吏身边, 问道:“如舒公中了几刀?看太子殿下那般怒容,怕是伤口不小吧?”
那官吏也是个千户,许是看她面生,又见腰间挂的公主府令牌,有了数:“小容大人?你这手……怎么回事啊?”
“不小心弄伤了,小伤,无事。”
“看你这包扎的厚实,还以为骨折了都被你哥拉出来当差呢。没事就好。”千户点点头,这才说道:“三刀。胸口血流得一塌糊涂。一刀是致命伤。”
宣榕好奇问道:“听起来必是锋利无比的刀刃所致。怎会找不到凶器呢?”
官吏也奇:“是啊。碧水苑和这边湿地都不深,好几个兄弟破开碎冰,下水探了两遍,都没摸查到。咱都倾向于,那位。”
说着,他努了努嘴,示意高台处的少年:“他,极快处理掉了刀上血迹。”
宣榕点了点头,又问:“那沿路有血迹滴落吗?”
说到这,千户来了劲:“有啊,从碧水苑长亭,一直延到久辉阁一楼。否则太子殿下怎么那么激动,从已有痕迹来看,审都不用审。”
宣榕轻轻瞥他一眼:“这把弯刀上没有血槽,仅凭刀刃残血,能滴这么远?”
“这我倒是不知了……”千户沉吟,又觉得不对劲,诧异道,“不对,你怎知这刀没血槽?!”
宣榕答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郡主那把藏月,与此刀制式相同。我见过藏月。”
另一边,局面依旧僵持。无论下方好说歹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请来他两位兄长,耶律尧都懒洋洋地闭眸坐在高台上。似是在把事态往大了闹。
又想到耶律尧那句“消失的凶器”。
宣榕心中一动,避开胶着的众人。从树丛后绕道进了侧院。
又从碧水苑踱步走回。
皑皑白雪未化,望都的冬,向来北风瑟瑟,冷得人骨缝生寒。而一路血迹已成冰,红黑色珊瑚珠般,串成连绵的一线,愈发浅淡。就在她要登阶上久辉阁时,容渡注意到了,连忙过来道:“阿松!你在做什么?”
宣榕压低声道:“带我去一楼。”
容渡自然照办,找了个由头领她进入。
一楼宽阔气派,浮雕林立,一尊太祖降虎雕塑占据半壁江山,雕塑左右往下,是开国文武二十四重臣。皆是铜塑金漆,在百盏灯火里,熠熠生辉。
这一层仅是入门迎客,不是请客吃饭的地儿。无厢房雅间,亦无设宴大厅。
但烧了一排地龙,铜炉炙烤,宣榕扫了眼,没细数,但应当也有二十四个。她挨个虚虚摸了摸铜炉身,在触碰到左侧长梯附近的某一铜炉时,顿住了脚步,侧首道:“这顶上掀得开吗?”
容渡抬臂握住炉鼎双耳,皱眉低声道:“臣试一试。您想找什么吗?可这炉盖上纹路缝隙这么窄,熏烟能出,兵刃可不能进啊!”
宣榕看他使出九牛二虎之力,都撼动不了炉盖,便道:“算了,多叫几个人来,让他们合力打开。”
容渡应是。在众人群力掀盖时,容渡压低声问:“怎么了?哪里不对劲吗郡主?”
“凉的。”宣榕轻声道,“那个炉子温度低上不少,半凉了。里面炭火应该熄了许多。打开看看,若里面有血,那消失的凶器,在这里。”
炉盖几乎被掀起,容渡看向那极窄极精致的镂花,愣了愣:“不是?怎么进去的?”
宣榕走到被掀下来,竖立靠在炉身的铜盖前,抬手一捻镂空之处,放到鼻尖轻嗅,摇了摇头:“消失了。”
容渡:“???”
宣榕便将左手指尖一抬,凑到他面前。
只见那白皙柔嫩的指腹上,一抹干涸血痕几成灰烬。甚至很难看出它是残血。
宣榕又踮起脚尖,瞥了眼铜炉里居中灭了的炭火,炭火上褐色痕迹,显得很是头疼:“凶器消失了。按照寻常想法,要么丢掉凶器,要么擦干血迹藏于怀中。一直带到久辉阁,是一种意有所指的暗示栽赃,也有可能,这里能更快处理掉凶器,凶手有恃无恐,仍旧能施施然上楼继续赴宴。”
容渡大骇:“那是……?”
宣榕神色有点冷:“是冰,有人做了冰刀。从锋利程度看,应当有模具。”
事情进展到此,已不是简单的杀人案了。
摆明了有人设局,一杀人,二栽赃,三,激怒太子殿下。
不知最后会牵扯到多少人。又或者,到哪一层为止,抛个替罪羊出来。
容渡举棋不定:“那……那现在是……?”
宣榕没亲眼瞧见如舒公的尸身,但听到伤情描述,已是胸口发闷。
她握拳按胸,沉吟片刻:“这事我管不了。监律司也管不了。去给娘亲送句口信吧,我先回府了。同时,速去其余几个嫌犯府上和亲邻处搜索,模具或许还在。哦对了,还有一事,所有嫌犯扣押和审讯,小心有人下杀手。”
容渡领命,仍旧像兄长一样,将“弟弟”领出,刚想唤个同僚顺带送她回府,便听清朗一声:“阿松。”
宣榕:“……”
她迟疑着转身,果见一个小少年负手而立,明黄滚蟒华贵骄矜,四面八方火光闪烁,他面色沉凝:“我就知道是你!!!”
他痛心疾首:“果然是你!!!”
宣榕:“…………”
谢旻未点破她身份,甚至挥手让随从退后,缓缓道:“你不是说,你不会插手此事吗?”
宣榕轻轻道:“阿旻,我说的是,他若真杀人,我必不包庇。”
谢旻扯出
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眼眶止不住泛红:“姐,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只是在恼,你又选择保他,不站我这边。上次也是,这次也是。帮理不帮亲也不是这么用的。”
“……”哪跟哪啊,宣榕犹疑道,“耶律?不是。或者说,不全是。”
她尚未从风寒痊愈,脸色尚带苍白,唇瓣也没多少血色,一指那边被小心挪出保存的湿血炭,没被谢旻激烈的情绪感染,依旧平和:“这处痕迹你看到了,是疑点。而且还有一点,你不是喜欢喊御林军的人,今日,谁把御林军喊来的,谁让人弯弓搭箭的?”
话音刚落,谢旻眯了眯眼:“萧……?”
他本也是权谋里浸泡长大的,意识到不对劲,含糊地一掠而过,转而痛斥:“可你也不能大病初愈,手掌又被划伤的大半夜,还千里迢迢跑过来啊?!要睡不要睡了!那伤口我一看就疼,你从小到大,什么时候流过这么多血?!”
宣榕:“……”
宣榕低头看向手掌伤口。
纱布上渗出了淡淡的红。
谢旻更为大惊失色:“又崩了?!藏月这么锋?怪不得一直锁起来。”
他上前一把抓住宣榕手腕,左右端详,下了断定:“你这手得残小半月。快回去吧!别再插手了!!!若你之前没搭理过耶律尧,我不信今天的替罪羔羊会是他!摆明了有人借机除他!当初你就不该给他出头。”
本以为宣榕会辩驳,没想到,她沉默着点了点头。
有时候权势无罪。
但奈何人心善猜忌,无罪变有罪。
宣榕定定地看着掌心,不得不承认,父亲是对的。
她还无法掌握这把锋利的刀。
谢旻一看她居然赞同,更惊疑了:“姐???”
宣榕拢袖,袖里,是习惯随身携带的藏月。她左思右想,还是缓步上楼:“我去和耶律说几句话。证据已有人去查了,阿旻,你先预排一下这事会如何收场。”
谢旻脸色阴晴不定,怒极反笑:“收场?若真是他,我要让他收不了场。萧妃刚生的小儿给了他底气是吧,敢算计到我头上——阿渡,你跟着表姐上去。”
五楼视野宽阔,厅堂里杯盏狼藉,好端端一场晚宴,以官兵拘人结束。
刚走上去,就能瞧到耶律尧靠坐廊柱,修长的手摩挲着一只白玉杯。他一挑眼帘,盯着着宣榕自然下垂的右袖袖袍,半晌,笑道:“郡主可真是慈悲心善,又来帮我了?”
宣榕在他身侧站定,垂眸,轻声道:“你是早就猜出凶手是谁了吗?”
耶律尧缓缓道:“不,我亲眼看到了。”
宣榕问他:“那你方才怎么不说?”
耶律尧冷笑道:“我没给够谢旻暗示吗?是他榆木脑袋绕不过来!而且,我就算说了,谁会信?不过打草惊蛇,赶着催促他们去销毁证据——如果证据还有的话。”
宣榕苦笑了声:“所以你在把这事闹大。”
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惊动帝王,能听他当面陈述。
耶律尧不置可否:“这不没闹大么。”
宣榕默然:“你……今日可能还得去昭狱一趟。不过没事,我令人看守注意了,不会出现什么‘畏罪自杀’之类的……”
感同身受的胸口疼,风寒初愈后的头疼,还有掌心指腹疼,她微不可查“嘶”了声,将右手负到背后,接着道:“抱歉。我……”
“你又要替谁抱歉?”耶律尧似乎一直在盯着她的手看,见她手掌微颤,冷不丁打断道,“真周到,第一次见到有人上赶着在天煞孤星身边找罪受的。”
他俊美的脸上露出个笑:“可是小菩萨,我之前不就告诉你,不要插手么。现在,若没人教过你,我再说一遍——若不能一帮到底,就不要给任何人希冀,可行?”
说着,他将手中杯盏一掷,玉杯滚入厅中狼藉。
而耶律尧起身,抬脚就要向楼下走去。
“……”宣榕无言以对。她确是好心,但也确实让他陷入危机。
若非耶律尧本性沉冷,临危不乱,换任何一个十六岁少年,都无法自保。
她唇瓣微抿,喊了声:“耶律。”
耶律尧脚步一顿,微微侧了侧头。
宣榕道:“……我不会再插手了。”
耶律尧冷淡地一颔首:“那挺好的。”
他不打算再说什么,又是抬步要走,却忽然双瞳骤缩。
因为宣榕走至他面前,将一把珠光闪烁的弯刀递来,上刻王庭历代首领姓名,这把刀在北疆的地位,与大齐的传国玉玺并无二致。
宝刀映入他湛蓝眸底,像落了一夜星河、一弯明月。
宣榕轻轻道:“这把刀给你。等你回了北疆,你可以说你是从大齐赢来的,或者说服我们还给你的。怎么长脸面怎么说,都行。至少有的部落,还信君权神授,以刀为契。”
她将刀塞进耶律尧手中,本想说句客套的“神佛保佑你”,但又想到那护身符他从未戴过,八成不信异教神明,便轻轻道:“愿天神萨满庇佑你。”
耶律尧完全僵住了。任凭她动作。
宣榕抽出耶律尧另一只手上的仿制弯刀,道:“这把我先拿走了,若日后你想要,再找我来取。或者直接传信来望都,我让人给你送回。”
说着,宣榕就左手拿了仿刀,左转准备离去。
耶律尧这才回神,猛然抬手,本想抓她右手,想起什么,蓦然松手,只抓住她袖摆。他眼中情绪翻滚,喉结滚动,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不知过了多久,才嗓音沙哑道:“……好。”
自此分别。
在这之后,宣榕没有再在望都见过耶律尧。
她只是听过一些消息。
比如,最终判定的凶手是一个学子,咬死自己和如舒公有龃龉,看他不惯,痛下杀手。
也比如,战无不胜的赵大将军突然当廷跪拜,说自己本姓为“昔”,当年亭坡一案有猫腻,请求重查。萧阁老当场白了脸。一场肃清就此拉开帷幕。
再比如,六月仲暑,北疆三位质子被放归其国。
宣榕老老实实待在家中,坐着看书,任由漂亮的三花猫跳上窗柩,再跳入她怀中。
容松在一旁嗑着瓜子:“这猫养得越来越好了!去年冬天刚捡回来的时候,差点以为养不活呢!”
宣榕不置可否,用细长的手指给猫梳毛。
容渡则怒目而视:“你瓜子壳小心点!崩到我脸上了!!!”
“……”容松咳得谨慎了些,接着唠嗑,从天南唠到海北,不知怎的,说到了北疆。他消息最是灵通,“哎呀”一声道:“郡主,听说那小子死了。”
宣榕没反应过来:“谁啊?”
容松一吐瓜子皮:“耶律尧。护送的兵卫说的,离北疆边境还有点路呢,那两位就迫不及待杀人了,不过也是,回北疆就是他兄弟俩的地盘了,自然气势嚣张起来。不过据说尸首残得厉害,脸都烂了。郡主,郡主?郡主??!!”
宣榕陡然弯腰,干呕了一声。
怀中猫受惊跃出。
她抬眸看向窗外,狸奴一跃蹦上方台,又跳入树上。
它在寒冬夜前被捡来,如此脆弱,只需离开人,就会死亡。
他们也一样。
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捡到奄奄一息的猫时,她很轻声问父亲:“天底下是不是还有很多这样的猫,很多这样的人?”
父亲摸摸她脑袋:“嗯。但你可以先救一只。”
可她并没有救下。
宣榕感觉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大手狂搅,四肢百骸都是伤筋动骨的痛。
胃部灼烧,腹部撕裂,头痛如麻。
这场大病来势汹汹,宣榕到最后水米不进,甫一进食,就呕吐不已。
有天夜晚,她烧得迷迷糊糊,问守在床边的父母:“爹爹,我不懂,他图什么呢?”
父亲迟疑问道:“……谁?”
宣榕轻声道:“萧阁老。他对如舒公一直和和气气的的……而且,他已经位极人臣,有女封妃了,不是吗?在胸口捅那么多刀,不痛吗……”
她说的断断续续,念叨了很多。
父亲本想斟酌开口答她,却见她又沉沉睡去,只得作罢,良久,一声长叹。
这场病太医院也束手无策,最后,还是护国寺住持慢悠悠来转了圈,给了句“心病还须心药医”,又把他云游四方的师弟给扯了过来。
那位年逾九十的邱明大师发须皆白,宣榕和他聊了小半天,半梦半醒间,听到外阁里老僧说道:
“老朽带她去看一看红尘,不走远,在最繁荣富饶的江南。这偌大尘世间,多的是生死离别,也多的是无能为力。殿下,您二人将郡主护得太过,也并非好事。阳生阴,白生黑,人有贪嗔痴念,阴暗处也是众生。而且,姑苏寒山寺也可养病,您二位放心。”
她瞧见屏风另一侧,朦朦胧胧的,父亲握住了母亲的手,轻声说了几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轻而又轻道:“可。”
在离开望都前,宣榕再次取下了挂在墙上的“藏月”。即便仿制,也寒光凛冽。她默不作声地将弯刀锁扣锁住,系在腰间。
去了江南。
*
十一岁的她,尚且不能握住整个刀鞘。
十三岁的她,默不作声锁了弯刀。
如今,数年过去,宣榕掌心也大了不少,至少,能熟练耍出一个漂亮刀花。
她沉吟片刻,打算过几日给耶律尧送去——
看他念念不忘,想想也知道这母亲遗物对他而言,有多重要。至于他当年假死之后有何际遇,为何沾了琉璃净火蛊,她虽有好奇,但也不便多问。
只能隐约复盘出他当时考量。
若真随两个哥哥一齐回北疆,必定死路一条。不如先脱身,再从某个部落突破,逐个取信,招揽自己势力,才有一线生机。
作为旁观者事后回看,也不得不承认,耶律尧选了唯一一条剑走偏锋的正确之路。
唔,而且,最后闹得那么僵,如今耶律态度也算尚可,即使是有求于她要解蛊,也让她松了口气——至少应当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讨厌她?
宣榕陷入沉思。却忽然听到窗外似是被人扣了一扣。
宣榕:“…………???”
她一头雾水循声而至,打开窗,先是扫了眼树上,没看到人,松了口气,往旁边一看,果然见到追虹扑闪着翅膀,嘴里叼了把沉甸甸的刀,脚踝处还有一筒信。
刀是真藏月,信上笔锋凌厉,言简意赅:换。
祈福
宣榕捏着信纸, 微微犯难。
如今耶律尧是令北疆十三族俯首臣称的王,而藏月代表其身份,她不可能真的将其收回。私交未笃到这个地步, 以国邦交角度更是说不通。
于是,她回桌前提起刀, 尝试挂在追虹脖子上, 问道:“能不能把两把都带回呀?”
追虹狂摇头, 在空中后退半步。
抗拒之情溢于言表。
宣榕只得换了刀, 道:“好吧,之后再议。想不想吃小零嘴?也给你带一包回去。”
追虹兴奋地扑了扑翅膀。
宣榕失笑,送走追虹, 随手将刀挂在腰间,便慢悠悠踱步去长亭等待。
这里有张石刻棋桌, 摆了个尚未作完的残局。
宣榕便落座捻子, 边抱着跃上膝头的狸奴, 边思忖着自弈。
天色渐黑,吃完点心仍旧犯饿。
但她也不急, 神色恬淡,鬓边乌发微垂, 在灯火里衬得侧脸冷白如瓷。
不知过了多久, 听到背后传来一道明亮的女子声音, 带了点惊喜:“哎呀,让我瞧瞧, 哪来的跌落凡间的小仙女呀。这么大晚上独坐, 小心被妖怪抢走当女儿了。”
随着话音而落, 一只手伸了过来。这手优雅漂亮,佩镯戴戒, 腕间叠镯叮当作响。看得出主人养尊处优——在她腰间捏了捏。
宣榕痒得差点没笑出声,恼怒道:“娘亲!!!”
身后,谢重姒收回手,论断道:“瘦了。这个年多吃点,争取长胖十斤。”
这位长公主守过国门、退过敌军、办过女学,天生明艳张扬,宣榕与她样貌尚有四分相似,性格却截然不同,闻言无语道:“一个月怎么可能吃胖那么多……”
另一旁,一道温润的声音道:“确实瘦了。不必等我们,饿了先吃就是。我和你娘哪天不是忙到酉时才归?”
说着,他在宣榕对面坐下,捻了一子,示意她继续。
宣榕有点郁闷:“本来想给你们个惊喜,最后十几天脚程快马加鞭,早了半月有余。但爹爹,你早就知道我要快到了吧。”
宣珏笑道:“怎么?”
宣榕落了一子:“……程公望子局中的第一篇棋谱。”
见她当真纳闷极了,谢重姒忍俊不禁道:“得了,别胡思乱想了,不是昔咏或者容松容渡他们走漏的风声。是你命人送信给侍卫长,让他私底下调查一下永昌侯府那位小公子,侍卫长又和我说你已快到望都。”
宣榕:“…………”
谢重姒笑眯眯地道:“你们下棋。下完这局来用膳。我先去换个便服。”
等娘亲走后,棋局愈发焦灼,宣榕好不容易占了点上风,才分出一分心思道:“调查结果如何?一路上是宋灼设计的吗?”
宣珏明显比她闲适不少,悠悠答道:“不一定。”
宣榕问道:“那有查出是谁吗?”
宣珏失笑:“这,绒花儿,你得去问侍卫长最新情况。你吩咐的私下查证,不要打草惊蛇,他自然只能先摸查宋灼,发现宋灼两个月前确实去了河东郡一趟,但和瓜州、陇西并未有任何通信来往。至于后续,还未报到我这里。”
宣榕下意识蹙了蹙眉,稍一分神,便被吃掉一大片子。
她无奈投子认输:“方才白子还是劣势,转瞬形势逆转……爹爹棋艺又精进了。”
宣珏却轻笑夸她:“你进步更快,再过几年,我绝不是你对手。”
从小到大,周围人总喜欢用夸张的方式赞她,宣榕完全没当真,沉吟道:“那……会是谁呢?”
宣珏将棋子捻回棋盒,道:“你从谁能得益分析,猜得不错。但还有一点,绒花儿,你没敢说。”
宣榕沉默片刻,道:“律法……?”
宣珏颔首:“章平其妻家族盘踞大理寺已久,而永昌侯府那位世子宋轩,和季檀交好。同在监律司任职时,之前一直关系不错。若宋轩不调任河东,他说不定会是世家贵族里最先支持季檀变法之人。”
宣榕怔愣喊出季檀的字,道:“……庭芝知道……宋轩夺人妻子之事吗?”
宣珏道:“估计知道。监律司下属都说两位前几年有过纷争,数月不合,最后宋轩登门,与季檀夜谈,此事也未曾翻篇。但在此之后,季檀对他没有好脸色,算是断交了,倒是宋轩仍旧以礼相待。你不在京中,不太清楚,当时都说永昌侯府世子重情重义。”
宣榕差点没被这句“重情重义”噎住。
他的重情重义,就是以权势为囚笼,用夫君性命为要挟,强取豪夺一个女子两年。而对于地位平等的同僚,又是另一副谦逊有礼的面具,不荒谬吗?
她缓了缓才道:“也就是说,后两个案子,算是把支持的势力自除两翼。对吧?那可能的人……也太多了。满城上下,少有人希望变法。”
宣珏不置可否,温声道:“不要思虑过多,既然回家,就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与友会谈也好,去护国寺看望一下释空住持也好,或是在望都里寻寻年味,都好过在朝政杂事里烦忧——天塌下来还有我和你娘顶着呢。”
宣榕含糊地应了声,又听见父亲来了句:“对了,北疆那位也到了吧?你把他放哪儿了?”
宣榕答道:“西城客宅。”
宣珏屈指在桌案轻扣。
这个动作,父亲一般是心底有事沉思,宣榕本以为他要指点几句,没想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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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道:“嗯。”
夜间用过晚膳,已是深夜。
宣榕被父母催促着去早睡,但她一年未归,本也念家。
便赖在书房跟着两人一起批示政务,看父母越看文书越神采奕奕,她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纳闷道:“怎么搞的你俩才像十七少年……”
长公主开始笑着赶人。
宣榕只好起身,回去休息,她困得眼皮打架,在拐角处撞上书架。
人没事,书架晃了晃,陈年的杂物坍塌落地。宣榕差点没被一堆纸页淹没。
其中一页被她顶在额头,拂下一看,长条纸张泛黄,上书:
“昭平郡主身康体安,福寿连绵。”
字不好看,像是没什么文化的人照葫芦画瓢,誊写上的。祝福词也稀奇古怪,哪有祝少年人福寿连绵。
宣榕愣了愣,一看落款时间,果然是昭平元年——
那年舅舅替她祈福,改了年号,大张旗鼓令天下人为她祈祝。
再加上她在江南帮了不少人,许多寺庙也掀起了为她祈愿之风,很多百姓顺应潮流,即使不识字,也会照着抄些吉利祝福语,挂在树上,供在庙宇。
她又随手看了几个。
“愿昭平郡主身强体健,永远喜乐”。
“郡主我想吃糖,可以保佑明天哥哥买糖给我吗”。
“天下太平,万顺安康”。
“给郡主供奉花灯,希望郡主赐福,让我登科高中”。
也不仅仅是为她祈福,小半畅所欲言,在后面也抒发己愿。
宣榕当时病没好全,自然没亲眼看到过这些祈祝语。
没想到,家中竟然藏了这么多,她不由惊喜道:“爹爹,娘亲,居然有这么多吗?”
父母被纸张天女飞花的动静惊动,快步走来。看到宣榕站在小山堆里,沉默片刻,宣珏道:“……不,这只是一个寺庙的。”
宣榕:“???哪个寺庙,这么多?”
父亲侧了侧头,轻咳了声:“寒山寺。”
宣榕迟疑道:“怎么……只带了寒山寺的?”
父亲含糊道:“这不是怕你看到太多,于养病也无助么。况且,有的祝词不是那么好。”
宣榕还想说什么,就被娘亲一把薅出来。
谢重姒对旁边叶竹吩咐道:“快把绒花儿带回洗漱,差几个人来收拾这里。”
宣榕:“???”
她备觉怪异,一脸茫然回了院里。
而书房里,谢重姒站在浩瀚的祈福书里,同样头疼:“……都和你说,一把火烧了好了!也不知道你当时想什么,非得把这么多纸页,千里迢迢从江南带回来。”
宣珏却俯拾了几页起来,拍拍灰,道:“都是心意,留着无妨。”
长公主明显懒得管,坐回案前,招了招手,大大咧咧使唤首辅大人:“离玉,来替我磨会墨,今日得了首新诗,一个小姑娘写的,我觉得写得甚好,抄给你看。”
“稍等。”宣珏却道。
他指尖捻开一页纸,经过数月香火、几年光阴,这张曾经供奉佛前的旧纸生了裂痕。
上面字迹笔锋凌厉,口吻虔诚。
愿受业火焚身之刑,祈郡主一世无虞。
近几年,有激进教徒喜用阿毗地狱,代愿起誓。刀山火海、油锅抽打,不一而足。“业火焚身”用得最多。
但多数是希望仇人过世,自己滔天富贵,鲜少有人这样为旁人祈福。
谁会愿意为一个素昧平生之人,发如此毒誓呢?
宣珏垂眸看着短短十来个字,终是一叹,将这张纸抛入成千上万的纸条里。
*
又过了几日,腊月二十一。
公主府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扫尘除灰,哪怕是只路过的鸟雀,侍从们都恨不得把它打下来,好生清洗一番,再放飞回去。
宣榕被呛得咳了一上午,下午终是忍不住,抱着那只三花猫就逃出了家。
容松容渡休了假,自然紧跟着她作护卫。走出府好一段路,容松才长舒一口气:“终于敢呼吸了!每年腊月二十都打仗似的,太激烈了。郡主,今儿去哪玩呀?”
宣榕行在人潮拥挤的长街,她今日一身浅杏长裙,发佩明档。除却容貌更为精致出尘,和望都寻常贵女并无二致。她想了想道:“护国寺听佛讲?”
容松垮了脸:“不了吧……?不想去……”
宣榕便道:“藏书阁去淘淘旧籍?”
容松艰难道:“还能换个吗?”
宣榕想了想:“墨韵阁找大师对弈?”
“……”容松沉默半晌,“郡主,我们换点有意思的事情吧。比如,听说宋灼上午在赌坊和人赌博,输得裤衩子都不剩,最后对方赌他一条腿也赢了。下午,继续赌第二条腿,我们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一旁容渡没好气喝道:“是你想去来一局吧?!宋小公子他不着调也就罢了,你再给我混日子试试?”
宣榕失笑,道:“好啦好啦,去去去,听阿松的,我们去看一看。正好,我也想见见宋灼。”
说着,她就跟在容松身后,在人山人海里,向城西的赌坊走去。
这家赌坊名为朝天阁,占地颇广。招牌刻字入木三分,据说是由田阁老亲笔所撰。
赌坊数层,每一层都临了街。隐约感受到里面沸反盈天、呼声嘹耳。
容松是常客,甫一进入,随手招了个小厮问道:“宋灼那局在几楼啊?”
“三楼!”
于是,消息极为灵通的小容大人,就施施然带着从未踏足赌坊的小郡主上楼。上到一半,他回过神来,大惊失色:“郡主,你说我把你带到这种地方,殿下不会打死我吧?!”
宣榕微笑,错过他缓步上楼。
容松瞬间蔫了,犹犹豫豫跟着。
三楼气氛更为热烈。赌博也好、战事也罢,能催发人的热血激情,若是给输红了眼的赌徒一把刀,说不定真能把对家杀死。
宣榕扫了眼围桌而呼的人,刚想问容松你可认识宋灼。
却在嘈杂纷乱里,隐约看到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她,靠椅而坐,坐姿慵懒随意,正在给立于护腕的玄鹰喂食,他笑得漫不经心:“喏,我就说不要冲动吧,宋公子,你又输了,待会是打算爬着下楼吗?”
容松悚然一惊:“不是??他?和宋灼打赌的是他??我操,搞什么鬼?”
宣榕微微一顿,怀里三花猫叫了一嗓子。
那人似有所感,侧眸望来。
所属
见到宣榕, 耶律尧明显惊讶,一挑长眉。又将目光放到她身后容松容渡身上,略一思忖, 似是了然。
而他护腕上的追虹却兴奋不已,展翅要扑来, 被耶律尧抬指按住。
他慵懒斜靠, 不温不火地冲容松容渡打了个招呼, 但没点破两人身份:“巧啊, 两位大人也来玩,今儿不用当值?”
容松皮笑肉不笑:“……随便逛逛。”
他劈开人群走过去,压低声含混道:“这是望都啊!不是北……阁下能否收敛一点?!忘了谁带你回来的?真惹出乱子, 会牵连到……”
他想提宣榕又不敢提,一句话断得支离破碎。
耶律尧听得笑出声来, 瞥了容松一眼:“你和他不熟吧?说得你好像不是来凑乐子的一样?”
说着, 他一指桌案对面的男子。
男子一身行头雍容华贵, 紫金发冠、玉骨折扇、锦缎银丝绣云纹长袍,千金难求的东海明珠被他随意当做纽扣, 价值万两的灵山翠玉也只是扇骨镶嵌一环。
只差没把“有钱”写在脸上。
而他那张脸也生得年轻。
宣榕印象里,这位宋灼应与昔咏同龄。至少也有二十八九。
可他却像二十出头, 一副天真烂漫, 温吞又呆傻的模样。
容松被呛得一哽:“……这不一样!”
转而向宋灼道:“哎呀算了, 宋大人,在下禁军里当差, 送你回去?这场赌局要不作罢?小赌怡情、大赌伤身, 以命相赌不值当吧。”
没想到, 宋灼却倏然笑道:“无事,很值。一双腿而已, 我要多少有多少。”
说着,他坐在椅上,隔着长袍,两手在两腿外侧同时一按,只听得机木嘎吱卸动声,而他微微侧身,上身已转,两条“腿”却留在原地——
竟是从膝盖以上三寸,断了双腿。
在场皆惊。
宋灼笑起来竟有两个酒窝,继续笑道:“这位朋友的攀云梯结构图,才是千载难逢的。可他又不想赌金银,只能赌点别的以示诚意了。不知,在下身上还有什么,这位朋友感兴趣?”
宣榕抬指挠了挠三花猫下巴。
小猫在人声鼎沸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围观的赌徒们却炸开了锅:
“他娘的这是假腿???”
“宋公子方才如履平地的,真是半点瞧不出来啊。”
“这这这!!今日才知他——”
“天机部出的东西,能是凡品吗?!不过啧啧,另一位小哥明显被坑了啊。”
“哈哈哈瞧他高鼻深目,是外邦商旅吧,定没想到我大齐能人异士云集,就算没腿也能走路吧?”
“哈哈妙啊妙啊,快过年还能看这一出好戏!”
宣榕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目光。
她也是今日才知,宋灼竟是个残废。
又看向耶律尧。
果然,耶律尧像是并不意外,手腕一动,让玄鹰自栏杆看台斜飞出赌坊,慢悠悠挪开目光:“有倒是有。不过今日,有更重要的事,先不奉陪了。日后有缘再见。”
说着,他轻吹一声悠扬俏皮的哨音。
怀里三花猫警惕抬头。
宣榕低头,只见它左右瞧了瞧,舔了舔爪子,犹豫再三,还是挣脱开她的怀抱,脚步优雅地踩着一堆人头而过,再轻轻一跃,落到了耶律尧肩头。
宣榕:“……???”
她愕然,就看到耶律尧起身,大步流星下楼而去——带着她的猫。
而她和容渡在人潮之后,一声“耶律”还没唤出口,就被淹没在嘈杂交谈里。
宣榕:“…………”
“宋灼像是愿赌服输之人,肯定不会再用这输出去的一双腿。阿渡,去把宋大人送回家。”宣榕懵了足足十几息,才茫然启唇,一口气交代完,急忙向下追去。
容渡得了命令,自然不会再跟她而去。便给弟弟使了个眼色和手势。
一楼,赌客稀少。显然,三楼的赌注吸引了太多关注。
宣榕没怎么费力,就捕捉到了对面街边,倚柱而靠的身影。
他今日难得换了身颜色,绛紫长袍缠蟒绣兽,与玄铁护腕上蛇兽图纹遥相呼应,腰封勒出劲窄腰身。微垂着俊脸,修长的指间正捻了小食,送到三花猫的嘴边。
小猫嗅了嗅,一口咬了下去。咬到了他指尖,抽出手指时,赫然两个浅浅牙印。
耶律尧倒也不恼,继续捻了几颗小食投喂。
许是他气质极锋,与小猫的柔软截然矛盾。
再加上身量极高,容貌极佳,一时间,街上来往的男男女女,目光不约而同向他看来。
望都民风开放,好几个小姑娘推搡着过来,指了指耶律尧肩上三花猫,红着脸,似是说了句什么,转向耶律尧,问了几句什么。
耶律尧似笑非笑回了她们一句,又抬手一指宣榕。
隔了半条街,路上吵嚷热闹,根本不可能听清那边声音。隐约那几个小姑娘齐齐朝她忘了过来,不加掩饰地打量。
宣榕更懵了,好不容易避开几波牵着巨象走过的波斯商旅,奔到对面,还没喘口气,就看到那几个小姑娘本像有点不开心,见到她后,在两人间看了看,突然晶亮了眼睛,简直堪称双目放光。
她们掩唇笑嘻嘻地窃窃私语好几句,说些什么“身量相差”“啊有的受了”“那腰一看就有劲”之后。
又推搡着走开了。
似乎比来时还要兴奋。
宣榕:“???????”
宣榕伸出一只手:“请问……”
耶律尧却抢先解释道:“她们问我猫卖不卖。我说是你的。”
再一看,那几个俏皮可爱的小姑娘,已然没入人群。
宣榕只好转过身,和耶律尧肩上的三花猫大眼瞪小眼。
她素来好脾气,说不出“吃里扒外”这种呵斥话。
只能无奈地轻戳小猫额头,放软了声音:“你啊,乱跑个什么。”
三花猫任由她戳,吃饱喝足,很温顺地被她抱回怀里。
而这时,容松也挤过拥挤的人群,差点没被游街花车抛下的花朵淋了满头,气喘吁吁道:“郡主……!!!我快要被挤死了!!!”
又朝花车上的花娘们苦笑道:“姐姐们,别扔我了啦!我、我会起疹子的!”
惹来更多姑娘们的娇笑,但果然没人再抛了。
容松终于在宣榕目前站定。定了定神,转向耶律尧:“不是,你怎么这么没分寸?我还以为是望都那些纨绔,酒后闹着玩的呢。若真的是两条腿,你怎么收场?让宋灼当场给你血溅三尺?他怎么说也是朝廷官员,这事要传到朝廷,你怎么解释你在我齐?”
“我很知道分寸啊。”耶律尧哈哈笑道,笑得疏狂不羁,“否则,你以为赌注会是腿?我若要他那双任职天机部里,拿来吃饭的手,正在兴头上,你觉得宋灼会不给?那才是无法收场!”
容松惊疑不定,还想再反驳什么,宣榕止住他:“阿松。”
容松乖乖闭嘴。宣榕一边沿着长街向前走,一边问耶律尧:“你是早就看出来,宋灼那双腿有问题吗?”
“嗯。”耶律尧不紧不慢跟着她,“受力不对,寻常人走路,全身会发力,腿部尤甚。他发力却在腰腹。再加上行走间有轻微摩擦吱呀,能猜出双腿有恙。”
宣榕问了第二个问题:“你怎么会有西凉机械的构造图——若是不方便答,就算了。”
耶律尧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战利品,我那还有不少,你要么?”
宣榕了然。耶律尧和西凉作战未曾败过。总会缴获点什么。
于是,她无奈问了第三个问题:“再说吧……你来招惹宋灼干什么?他如今可是能承侯位的,逐渐炙手可热起来了。”
“心情不好,总得找点乐子。”耶律尧语气散漫,“会上一会。而且我觉得……幕后黑手不一定是他。”
少年时,耶律尧在课业上就堪称敏锐聪捷。
又常年身处危机,有种如野兽一般准确的直觉。
但宣榕确实没想到,他一个外来者,也能做出这种判断,诧异地抬眸:“何出此言?”
耶律尧嗤道:“太傻了。”
宣榕:“……”
耶律尧见她顿住脚步,清澈的琉璃眸里涌上些许控诉,便笑道:“好吧,不逗你了。只是小菩萨,你有没有注意到,西行三案,每一个案子,都在逼你做取舍。”
宣榕想起父亲说的话,思忖道:“章平那个替考案,是的。若我放他一马,会有大助益。”
“世子那破事儿也是吧。他是和季檀同司为官,同为副手么?”
宣榕颔首:“对。”
她本想继续说,但又有点想听耶律尧凭借不多的消息,能推断出什么来,便止住。
于是,耶律尧轻笑了声:“这位世子宋轩,宋大人,非得千里迢迢来河东郡处理旧痕,为此不惜自降官职,只能说明,他在望都被限制住了——季檀知道这事儿吧?那季檀无论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其实都可以此为把柄,威胁宋轩支持他的。”
宣榕轻叹了声:“这种助力,不要也罢。”
耶律尧不置可否:“这也是取舍。至于第一个,瓜州。虽说那厮又蠢又毒该死,但到底是被人毒死的。你越过官府、律法和条框,把为首两个主犯送走,其实……”
宣榕懂了他意思,垂眸,细长的睫羽像是两扇蝶翼:“即使向更早追溯,她们算自卫防身,但现有的律法不承认这一点。她们必死。
所以,我确实也是在罔顾律法。”
但她当时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救她们了。
“是。若真的有人在幕后操盘,这人,有点……”耶律尧露出点饶有趣味的笑,“像是希望你好,又不希望你不好,逼着你破自己的例,不要走他的老路,一种居高临下的长辈姿态。很像我那便宜爹,啧。”
宣榕觉得他煞有其事的分析,非常有道理。
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她有这种长辈,只能眨眨眼道:“所以,你想试探宋灼和前两件事儿有无关系?”
“啊不。”耶律尧轻描淡写道,“我想试探一下昔咏对他的态度,看看能炸出点什么有意思的,望都太无聊了。”
宣榕失笑:“那你试探出什么来了吗?”
耶律尧意味不明地笑笑:“昔咏可是御林军指挥使。全京城消息,大到帝王朝政,小到民间琐碎,哪一件能逃过她的耳朵?她至今未现,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话音刚落,一支披坚执锐的劲旅从远处对面驾马驰来。
为首的女将肃容冷艳,身姿飒爽,左侧百姓纷纷为其让开了道,军号随之而至——
“御林军疾行,避让——”
耶律尧面无表情道:“哦,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