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人
看到昔咏当真在赌坊“朝天阁”前勒马, 英气的柳眉紧拧,翻身下马,右手按住佩剑剑柄, 踏步上楼。
宣榕失神一瞬,而耶律尧若有所思, 笑了一声, 微微侧头压低声线:“正职调任前夕, 她应当更爱惜羽毛才是。还亲自现身, 说明宋灼在她心里分量也不低。”
宣榕神色不变:“为何认为昔大人要调任了?”
耶律尧不假思索道:“前几年让昔咏各地任职、熟悉驻军,又让她当了快三年御林军指挥使,去年更是护卫你出京。军功有的, 资历刷了,脸也露了, 恐怕年后就会给她安排新的统帅职位吧——你家哪一位长辈的意思?”
宣榕向对面望去, 昔咏已入坊内, 便“唔”了一声:“娘亲的意思。她很赏识昔大人,总想让我跟她多学学。”
“……?”耶律尧奇道, “她做事远无你周全,你跟她学什么?学怎么近战揍人吗?”
宣榕轻笑着摆手:“不是啦。学钝感。把心磨得粗粝一点, 肚子饿了就先吃饭, 天塌下来也能裹着被子先睡觉。人之一生, 抛却功名利禄,不也就吃与睡两件事么?”
耶律尧沉默片刻, 半晌, 不辩情绪地淡淡道:“狠厉是靠磨难和痛苦换的, 粗粝也是。你怎么会认为自己需要这种东西?”
京中贵女,论身份地位, 无人能比过宣榕。
论博闻强识、机敏善断,恐怕也几无人能胜过她。
昭平郡主在花团锦簇里降生,她像是个国泰民安、物阜民丰的昭告,既可以做个富贵闲人,无忧无虑甚至嚣张跋扈过完这一生;亦可以翻云覆雨,做大齐第一位女帝。
可她偏偏都不。
宣榕往回撤了几步,依旧注意着赌坊动静,无奈道:“可我想走出公主府,去看看更广阔的天下呀。”
直面人世间时,粗粝是必要的。与一个人是否良善无关。
耶律尧不置可否,垂眸望去。这个角度,少女眉心朱砂蕴了午后暖光,圣洁皎皎。
说来奇怪,京中流行的妆容几年一换,桃花妆、飞霞妆盛行一时又销声匿迹。唯有观音妆长久不衰,就连今日街上,放眼望去,很多妙龄女郎都是点染眉心。
或娇俏可爱,或灵动活泼。
但鲜少有人能如宣榕这般,立于此处,即为悲悯。
耶律尧缓缓挪开目光。
宣榕忽然轻道:“咦,那轮椅做得机巧。宋家仆从方才送来的吗?”
又一辆天女散花的花车驶过,花瓣如雨落后,展现出长街对面景象。
昔咏一身轻甲,沉着脸,步伐稳重地殿后而行。
在她前方,宋灼早已坐在一方铁木轮椅上。那轮椅做得精巧华贵,扶手坠金镀银,后轮处有可收缩的三角支轮,哪怕过阶梯也如履平地。
比起昔咏阴霾的脸,宋灼倒是笑得没心没肺,说了几句什么,直把昔咏说得暴跳如雷,怒喝相斥。于是,他微敛神色,愁眉不展,一副西子捂心模样。
弱不禁风至极,仿佛下一刻就能羽化登仙。
百姓根本不惧守卫京城的御林军,长街嘈杂。
宣榕还是听不清对面说话声,只能看到宋灼又揣着可怜表情,启唇数句,这次,昔咏面色终于缓了缓。
宣榕稍放下心来:“看来没什么问题……阿松你这是什么表情?”
容松一脸不忍直视,漂亮的五官扭曲:“没、没什么……”
习武之人内力深厚,视听远超常人。宣榕侧头,果然,耶律尧眉梢一挑,也看得饶有趣味,喉间似是滚出了一声:“……嗯?有点意思。”
宣榕好奇地问道:“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耶律尧笑道:“确实没什么。宋灼在卖惨,昔咏好像有点吃这套……?”
宣榕:“…………”
宣榕一脸无奈地道:“别议论她私事了,走罢。望都上下好玩的不少,你这几日可有四处逛逛?”
“没。临近年关,又是番邦来朝,又是商旅来贸。人太多了,吵。”耶律尧漫不经心道,“最近在教阿望后空翻。它差不多学会了。”
宣榕脚步微顿,忽然心动起来。又摸了摸袖中弯刀,想起几天前的计划,秉持择日不如撞日的态度,干脆道:“我能跟你去看看么?阿望在京可适应?”
耶律尧失笑:“那是公主府的客宅,是你家。你直接半夜闯入都行。望都冬季寒凉,雪狼喜冷,一天到晚赖在雪地里打滚,比在北疆都热闹。不过,它只是‘差不多’会,你可能会失望。”
他们不急不缓地漫过人潮,来到西城,拐过几处巷道。
客宅区安静不少。此处不仅是公主府的客宅,大鸿胪寺招待外宾之所,也多居于此。
近日已有不少小国派使节入齐。
走在巷道,偶尔能嗅到几道外域佳肴香,听到几句番邦语,几声异国乐器调。
还有阿望那极具标志性的狼嚎。
宣榕刚进院落,还没走几步,就瞧见树下雪中,那本懒洋洋躺着,时不时嚎一嗓子的巨型猛兽猝然站起,抖了抖和雪色浑然一体的皮毛,蓄力,朝她雀跃奔来。
耶律尧淡淡喊了声:“阿望。”
阿望偃旗息鼓,扑人大计一直在酝酿,也一直被扼杀,它郁闷得尾巴都不甩了。难得壮着胆子向主人抱怨了句:“嗷呜呜呜呜!!!”
耶律尧没什么表情地扫了它一眼,又笑道:“瞧你那现眼包样。来个后空翻。”
阿望呆了呆,谨慎地后退半步。又看到宣榕微微瞪大眼,似是期待,登时忘了抗拒,立刻硬着头皮,箭步上前,四肢发力,一跃腾空——翻!
然后在雪堆里摔了个大马趴。
耶律尧“啧”了声,对恨不得把自己埋进雪里的雪狼道:“你再看看人家。”
说着,他轻吹了声哨音,宣榕怀里那只三花猫应声而动,一个漂亮的翻滚,优雅落地。它从未见过如此巨兽,试探地在阿望面前踱步几圈,似是确认敌方不堪一击后,迅速一爪子扒拉上背,在雪狼肩颈稳稳落座。
把威猛的雪狼当做了个坐骑。
宣榕急道:“衔蝉,回来!!!”
耶律尧却道:“无事,阿望有分寸。”
果然,雪狼像是被背上温度惊到,一动不敢动,半晌才小心翼翼站起来,带着新的“叠高”朋友,来到宣榕目前,露出一个堪称可靠的笑。
宣榕:“…………”
怎么说呢,她倒不是很担心这猫——这猫迅猛且暴脾气,小时候没少挠她。
她比较担心……阿望。
不过这话有损狼王形象,宣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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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意思说出口,见两兽暂时相处融洽,稍稍安心,道:“那就好。对了,今日还有一事。这把藏月我不能再收了。”
说着,她从袖里掏出那把闪烁弯刀,语气轻柔但坚定:“藏月于我无用,于你有用,在北疆能震敌,在望都仅是装饰,此为其一;真假藏月的内刃锋利度也不一样,你不可能挂你那一把防身,此为其二;早知你母亲那把藏月对你如此重要,我不该取走这么多年,本就有愧,此为其三。”
耶律尧静静地看着她。
他神色有些古怪,介于“果然如此”的意料之中,和不知为何的不快,半晌才语气复杂道:“不要为别人想这么多——你这么多年没在这上面吃过亏?”
自然是被骗过。但这话宣榕没法接。
她刚要开口,就听见耶律尧似是为难皱眉:“可这样,我平白得了你一把刀?你也让我很难办啊小菩萨。”
宣榕想了想:“不算平白无故吧,你这一路也帮了我许多。”
耶律尧气定神闲道:“这不一样。为了救命作敲门砖的,自然尽职尽责。”
宣榕:“……”
她迟疑道:“那不如……你把之前那把直刀给我?”
之后归途中,她还想过,耶律尧在陇西送刀,八成就是方便后面讨回“藏月”。可惜当时没反应过来,直愣愣拒绝了。现在倒不失为一个好的处理方法。
果然,耶律尧略一思索,像是勉强同意:“好啊。你跟我来,我这就去拿给你。”
但抬脚的步伐却迅速,像是生怕她反悔了似的。
宣榕被他搞得一愣一愣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好似步入了圈套。
但没等她细想明白,就被带着走到主室门外,耶律尧绕过屏风进入室内,道了一句:“稍等,昨日刚被拆了,我组装一下。”
宣榕很有礼节地在外守着。
不远处,三花猫不知怎么,从阿望脑袋上滚了下来,被阿望一爪子按住,又张开大嘴包住三花猫的头。
宣榕大惊,那声“阿望”还没喊出,阿望就又慢吞吞吐出那颗完好无损,但湿漉漉的猫脑袋,翻来覆去地舔来舔去——成功被暴躁起来的三花猫,给挠了无数爪子。
宣榕:“…………”
她无奈失笑,淡黄裙摆纱织华丽,落叶间的婆娑光影,给她镀上层釉质。就在宣榕看两兽嬉笑打闹看得出神时,另一道月白身影自正门而入,身后还跟了三位随侍。
那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
说是少年,其实也已介乎青年少年之间,身量颇高,修长雍容,迈出的每一步几乎等大,步速极快,但又不显急促。
腰间佩皇家玉环,发间束紫玉金冠,身着月白绣四爪金蟒皇子服,五官端正俊朗,带着生来上位者的从容睥睨,未语先笑:
“姐你真的在这啊?我听说你回来了,去公主府找你,你不在,又听说你带回了客人,便猜你或许来会客了,直接来这边找你了。”
宣榕同样一年未曾见他,先讶后喜:“阿旻。这么着急找我,是有事吗?”
“有倒是有一事,想请帮忙。不过,见表姐才是天大的头等事!”谢旻笑得眉眼弯弯,“事情待会说,走,先去喝杯茶聊会儿?”
谢旻身后三个随侍,皆是纷纷见礼。
宣榕转向他们,颔首以回,说道:“好啊。不过我在等个东西,你等我片刻。”
谢旻自然应是,走到宣榕身边:“咦姐,我终于比你稍微高一点……”
这时,他忽然看到旁边室内,绣竹屏风后,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很明显是个男子,比他甚至还要高出一个头,模糊的光影勾勒出那人宽肩窄腰的轮廓。
那人正顿了脚步,摩挲手中物什,似是在犹豫是否要露面。
在某一瞬,谢旻竟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他笑眼微眯,狐疑问道:“对了,还没问你到底遇见哪位友人了?可方便出来与孤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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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榕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屏风。又看了眼谢旻。
阿旻聪慧矜傲, 在同辈中做什么都要压人一筹。这么多年,唯独耶律算是意外。
所以,当年他们二人互看不惯, 很正常。能不见面,最好。
见耶律尧脚步微顿, 似是没有出面的打算, 宣榕松了口气, 道:“江湖中人, 身上杀气重,之后要与鬼谷会面——阿旻,你是乘马车出来的吗?先去车上等我?”
她未直接拒绝, 但口吻回护。
谢旻更奇了,瞥了眼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我什么都不知道别问我”的容松, 若有所思地笑道:“好啊。不过今儿人多, 路上堵, 我们先早点走吧,承吉。”
谢旻身后一个随侍颔首道:“殿下。”
谢旻笑眯眯道:“你在这守着, 拿到表姐要的东西,待会送去公主府就是。”
说着, 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道:“榕姐姐, 走吗?”
宣榕无奈地看他:“你啊。”
到底是迈了步子:“走吧,阿松在这守着就行, 承吉在天机部任职吧?我正好有点事要问你, 你也跟我们来。”
谢旻眼中闪过疑惑。
不让当面碰上, 也不让查探身份的么?
不过几番对话下来,宣榕算是撂明态度, 谢旻自然不会惹她不快:“姐你若想问天机部事务,我待会再叫点人来。对了,那只狼也是你这次捡回来的吗?脾气还挺好的啊,借我养几天?”
顺着太子目光所向,阿望和三花猫玩得“不亦乐乎”——三花单方面挥爪,阿望单方面挨揍。短短半刻钟,左腿被薅了不少毛。
宣榕:“……”
宣榕道:“不是,是客……”
一句“客人”还未说完,身后,传来几声微不可查地脚步声,耶律尧声线低沉,压着浓重的不愉:“你当然可以带回东宫养几日,只要你不怕被咬死。”
谢旻脚步一顿,缓缓侧头转身。
不知何时,耶律尧已绕过屏风,抱臂靠门,神情淡淡,那双漆黑如渊的眸子和谢旻迎面对视,他轻笑一声,没什么正经,亦毫无恭敬地道了一声:“好久不见,太子殿下。”
在某一瞬,宣榕看到谢旻脸上划过不敢置信的震惊。漂亮的丹凤眼都瞪大些许。
他像是裂开了,完全没料到会是耶律尧,一时茫然。
但好在这种失态一闪而过,谢旻沉默片刻,也笑了声:“听说你在北疆威风得很,无人敢惹。怎么,想在千里之外的望都,也如此吗?”
耶律尧假笑道:“不敢。只是看殿下像是很好奇我是谁,满足殿下的好奇心罢了。”
谢旻十七年顺风顺水,没被人这么阴阳怪气过。被呛得愣了一下:“耶律尧,你这是做客的态度吗?!”
耶律尧眉梢一挑:“大齐陛下将兵部与天机部交你监理,而数月前,我还收到过共攻西凉梭山一带防线的商议——谢旻,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谢旻:“西凉这几年强攻北上,去势凶猛,北疆南部荒凉平缓,易攻难守,不是五六年前老王被打得哭爹喊娘的时候了?而我齐梭山以东本就天险,根本无惧西凉——到底是谁要求谁?!”
耶律尧浑然不惧,哈哈笑道:“那拭目以待?”
国事是国事,私怨是私怨。
远隔重山,二人都并非因私怨而枉顾大局之人。
但对面相逢,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他们夹枪带棒的火气。新仇旧恨叠在一起,可谓凶猛。
宣榕:“…………”
她一头官司地按了按眉心,双手合十,诚恳道:“今日我做东,请你们去听风阁吃酒。有什么话坐下来好好说,别吵,嗯?”
没等耶律尧说话,谢旻愤然拂袖,拽着宣榕扬长而去。
宣榕:“哎等下,衔……”然后她就被塞进了马车里。
宣
榕哭笑不得,拍了拍谢旻肩膀安抚:“阿旻,你别这么凶,他人其实还挺好的……”
谢旻瞪大了眼:“姐,你不喜战事,兵部机要基本不看,我回去给你找点北疆近年战况给你瞅一眼?他人好?你不知道他直属部队,因喜欢夜行,作风又铁血冷酷,有‘夜罗刹’的诨名吗?”
宣榕实话实说:“不知道。”
谢旻:“…………”
谢旻咬牙切齿:“今日就送你府上,明日你就知道了。如舒公当年判他,说他如若用兵,定是狠辣,倒说的不错。”
宣榕温吞应了声,见马车要行,容松那个粗心大意的,也没把三花猫抱回来,便道:“等一下,猫还在院里。”
谢旻刚要应答。
这时,车帘被掀起了一角。
谢旻一看来人,面色不善:“怎么?马车坐不下去了。”
耶律尧逆着光,那张立体分明的脸更显桀骜不驯,嗤笑一声:“谁要坐你马车了?五个人,没一个听到猫落下了么?”
随着他话音刚落,那只漂亮矫捷的三花猫一跃而上。小猫被舔了好一会儿,像是有点委屈,捏着嗓子叫了几声,愣是没敢直接蹿入宣榕怀中。
宣榕掏出帕子替它擦了擦,又听见耶律尧似是询问:“听风阁?”
阿旻发脾气发得如此明显,宣榕本还以为耶律尧不乐意去,见他竟然追问,微微一怔:“对,在天机部的玲珑宝塔附近,居山而立的那家。你若先到,报公主府名号即可。”
“好。”
*
听风阁临山而建,四面环空,与不远处的玲珑宝塔对面相望。
在此能听风声飒飒、松海涛涛、竹海潇潇。十年前内阁出资建成后,文人雅客都喜来此,留下不少诗词墨宝。
墙上挂山水画、前人文,木质阁楼,一派清净典雅。
此时,雅间内,琴师在屏风后抚琴,琴音泠泠,如泉水清澈。
而沉默无言,似寒霜蔓延。
最后还是承吉打破僵局:“郡主,您方才说有话问我?是何方面的?”
傅承吉今年三十有六,留了一道山羊胡,儒雅中透几分工匠的严谨。
他十二岁入天机部,在天机部算得上老资历,任职右侍郎,平日随侍谢旻左右。
宣榕瞥了眼自落座来,没再互相看一眼的两人,收回目光,无奈道:“想问一问宋灼大人的情况。今日路过赌坊,看他双腿有恙……”
傅承吉闻弦知雅意:“哦郡主想问他腿为何残疾?实不相瞒,他那双腿自入部以来,就是那样了,据说小时候嫡母虐待,在大冬天把他扔进河里,腿冻坏了。他生母有人脉,花重金在天机部下属的‘制司’定做假肢,多年下来,这孩子和天机部也熟了,后来便来了这边。我们几个上司知道他情况,平日也不派重活给他。”
宣榕了然,又问谢旻:“阿旻,你今儿是还有什么事?”
谢旻抬眸瞥了眼耶律尧方向,那意思不言而喻:外人在场,不方便说。
宣榕看他那神色,便道:“明日我去天金阙见舅舅,楠楠也在宫里吗?我给她带了点随行所见的孤本,还有几篇不错的武术秘籍,然后四处的小暗器也搜集了些许,她应该会喜欢。”
宣榕口中的“楠楠”,正是“顾楠”。死去的如舒公顾弛之女。
谢旻忽然默了默,半晌才道:“她在。今儿找表姐,本来还想请你帮忙参谋一下,年节给她挑点什么礼物比较好。”
宣榕温声道:“我带的这些你可以拿去,借花献佛。”
谢旻苦笑道:“不行啊榕姐姐。母后本就因为她年少居钟南山,不喜欢她,再让她捡起这些南山旧风……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可她喜欢这些啊。”宣榕一头雾水,“舅母喜不喜欢,有何用处?”
谢旻抿唇,微不可查地吐出一句:“可我想娶她。”
宣榕看着表弟苦大仇深的脸,将掌心茶杯一放,严肃问道:“娶,还是纳?”
“……纳。”
想来也知。顾弛在世时,未取得一官半职,全靠名望和真本事吸引一众学子,顾家也勉强算有几分资本和靠山。
如今如舒公已死,顾母早已过世。整个顾家,只有顾楠。
她不可能成为东宫真正的女主人。
皇后也不会放任自己儿子娶一个娘家毫无助力的妻子。
“阿旻,你这是在瞎胡闹。”宣榕蹙眉道,她语调轻柔,呵斥也像安抚,很难让人心生反感,“你把她拘在宫里,本就不妥了,听说她学规矩学得鸡飞狗跳,痛苦得几乎要上吊了。我倒是有个想法……”
谢旻抬眸:“你说。”
宣榕缓缓道:“放她出宫,让她跟着昔大人闯几年,多少能长点见识、广交人脉。西方若有战事,她要是能靠此服众,也有更大话语权来周旋博弈。”
谢旻断然拒绝:“不行!!!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万一有什么损失,百年之后我无颜见老师……”
宣榕一脸无语看他:“如舒公早就说了不想女儿嫁入宫闱。你所做所想,就很有颜面见他了吗……?”
谢旻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宣榕眉梢微蹙:“早年你们都小,能算作兄妹相处,尚好,如今京中已有闲言碎语,说顾楠是你的人,她日后怎么自处?”
谢旻沉默。
宣榕又道:“况且,权力这种东西,意味说话分量。你连获得这些的机会都不给楠楠,还指望舅母放你们圆满?”
“它也意味着劳累、痛苦、倾轧、泯灭人性。”谢敏低低道,“很累很脏,我不想让她沾这些。”
是这样的。一切权力的获得,都注定不那么太平愉快。
它伴生出来的责任压人,伴随出来的欲望害人,伴同出来的争斗折磨人。
宣榕却不置可否:“你怎知她不能适应这些?”
谢旻垂下眼帘,轻咬下唇,硬生生转了话题:“不知道。对了姐,你给她带了那么多东西,我呢?给我带什么了?”
宣榕温声道:“沿路各地的风俗、民生概况、生产情景、税收支纳等等,汇成了三卷,你回去好好阅览一下。也算足不出京,了解西北实情了。”
谢旻不敢置信:“没了……?你给母后的礼物可是那么大那么长一卷贺寿图啊!给父皇的也是,沿途寺庙供奉的八十一颗香珠,他爱不释手,刚拿到就带上了,怎么我的就是……???”
宣榕微笑。而一旁,耶律尧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三个随侍,见他们欲言又止,有几分坐立不安,便道:“这酒略猛,我去外面吹个风。”
他径直离开,将私密空间留给众人。本来尴尬的阁内气氛微缓。
而四下安静,随侍也都是心腹。谢旻收起嬉笑,正色道:“还有一事。姐,天机部丢了一张战车结构图,这其实不重要,这种战车西凉十几年前就研制出来了,我们还算是抄他们的。但是——”
“这上面,有天机部尚书捋思路时,随手写下的,目前我齐研制军械、沟壑、水利、民间用具等等的计划表。比较齐全。虽说一般人看不懂,但若是落入别国,恐有后患。”
宣榕一凛:“特别是近来京中外邦这么多。”
谢旻颔首:“正是。”
宣榕问道:“舅舅知道吗?”
谢旻避开她目光,答案显而易见,帝王不知。
谢旻咬牙道:“这事可大可小,说不准被哪个五大三粗当油纸包东西吃了都有可能,但,就是怕万一。我在排查了,想借公主府暗卫一用,监视各国使臣。”
宣榕无奈看他:“得了,你最近不是在跟着礼部忙明年春闱么,我帮你查吧。正好我也要查点自己的事,一起更方便。别担心,各国情报本身就互相戳的筛子似的了,舅舅就算知道,也不会说什么的。”
她眸光恬淡安抚,谢旻绷了十来天的心忽然一松。
他舒了口气,看向窗外,又缓缓皱眉:“多谢表姐。不过说回来……你怎么会碰到耶律尧?”
窗外,有人凭栏而眺。手中一盏玉杯,杯中酒液清湛,他摩挲杯口,却迟迟未饮。
倒是便宜了他指骨上的一尾青蛇。
宣榕如实道:“在万佛洞那块,他夜追耶律金。”
“嗯?”谢旻抓住了重点,一副“你被妖妃蛊惑”的见鬼样,“也就是说,耶律金是死在你面前的?”
宣榕:“……是。”
谢旻痛心疾首:“你都亲眼见他杀人了,还让他跟着你回望都啊?!”
宣榕迟疑道:“他想治病。我当时琢磨,他应该有所顾忌,不至于中途把我绑了卖了,就允了。”
“等等……?”谢旻一愣,意识到哪里不对,“绑了卖了?为何觉得他会这么做?”
宣榕微微一愣:“他以前不就挺讨厌我的吗?”
谢旻:“………………”
他差点没一蹦三尺高,翩翩风度也不要了,遥指耶律尧,半天没支吾出一个字,最终选择闭嘴。
短短瞬息之间,太子殿下想了很多。
首先,要是猜错造成误解尴尬就遭了,还是含糊过去更为稳妥。
更何况,就算是真,凭什么帮他点破???
喜欢表姐的人能从望都排到岭南,他算哪根葱?
于是,谢旻露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对,我就是担心这个,反应才这么大。”
*
一顿晚膳以“表面太平”告终。
这俩旧日冤家没说一句话,宣榕也实在无法缓和两人矛盾,便只能暂时作罢。
傍晚归家时,便回了房间,径直在桌案前落座。草拟了几封望协助调查的书信。
窗外,雪落无声,不知不觉覆了一层白。
不知过了多久,有叩窗声,宣榕近乎习以为常地开锁推窗,果然,追虹扑闪着翅膀飞进,落在木架上,抖落一身细雪。
宣榕奇道:“这么晚,怎么来了?”
却见追虹嘴里叼了一柄直刀,它甩了甩足腕,示意宣榕看信。
宣榕接过刀,失笑着打开竹筒。
纸上字迹力透纸背。
“三件事。”
“其一,不恶。”
“其二,收刀。”
“其三,谢旻所指图纸,在北城区见过。”
宣榕收了刀和信,正琢磨着要不要回一封,就看到追虹像是怕打扰到她,见任务完成,立刻扑着翅膀,自窗外飞走了。
她喊了声,没喊住,只能作罢。却又耳尖微动,发现鹰啸似是凭空消失。
宣榕若有所思地披了件厚氅,将兜帽戴上,提了马蹄灯,踩雪踏冰,自后院偏门而出。又绕了几圈,来到最靠近公主府巷道的一个入口。
果然,临近年关的弯月不浓,淡淡月色下,远处,青年正抬了臂,任由苍鹰落于护腕。
他肩上一层白,竟也不觉得冷,轻轻问鹰:“送到了?”
季檀
玄鹰爪锋喙利, 本是猛禽。
此刻,温驯地敛翅,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脑袋。
耶律尧“嗯”了声, 正准备走,倏而听到身后细碎脚步, 有所感般侧头望来。
一愣。
夜半雾气里, 宣榕踩着刚落的积雪而来。
身后, 府内几株红梅花枝横斜, 灼灼其华。而她手中灯盏摇曳,光晕暖融。
她确实生了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
如古画之人,水墨为眉眼, 风月为神韵。气质纯净,立在雪里, 有种她也会随雪消融的错觉。眉梢微弯, 无奈笑道:“你听到我和阿旻说的话啦?”
耶律尧抿唇道:“……嗯。并非有意偷听。”
宣榕倒不是怪责他:“我知道, 你也不可能避到山下去嘛。只是,这第三件事, 我想问一下。你见到过那张图纸?”
“四驱战车内设详情图,左上角署天机部烙印, 右边空白处, 是昭平元年之后八年的布局安排, 已行部分,准备和帝王奏请的剩余部分, 以及进度。”耶律尧想了想, 道, “不错吧?”
他描述得细致入微,宣榕奇道:“你亲眼所见?还是……”
说着, 她眸光示意耶律尧护腕上,雀跃同她扑扇翅膀的追虹。
耶律尧一颔首:“是它们。和宋灼的赌注是我默出来的,不确定机巧图要怎么绘,打算偷师,在城中找了些图纸学一学。”
宣榕猛然抬眼,对上耶律尧那双坦然的眸子,叹了声:“还好你和我齐算不上有仇。既然如此,图纸在谁手里呢?”
耶律尧静默片刻:“我不知道。”
他缓缓道:“一来,这种消耗伤身,偶尔玩玩还行,不能多用;二来,北城区地底有地磁,影响很大。”
天金阙在望都中心偏北。当年为了严守北门,在北城区下铺磁石,杜绝箭攻。
后来,民间机巧师们发现此处也能增加牵力,更好制作机巧,在此大兴坊铺。天机部也顺势设了“制司三仪”,做出的成品半贡半卖。
宣榕沉吟道:“图纸要是流入坊间,那还真是大海捞针,不好办了。”
耶律尧漫不经心道:“应当不在坊间。我下的令是,要最好的图纸,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在皇家。让府卫去制司三仪找找?或者,我明日再探探。”
宣榕温声拒绝:“在鬼谷来人前,你安心养病吧。”
耶律尧却无声一笑:“可我在望都很无聊。而且,能捏到谢旻一个把柄,何乐不为?”
宣榕:“………………”
日后两国君主关系若真如此僵硬,恐怕大事不妙。
她只好略一思忖,干脆道:“明日午后,我同你一块去吧。正好,我不带府上人。”
耶律尧疑:“嗯?”
宣榕解释道:“阿松喝遍望都无敌手,各个衙门没有他不认识的人。其余随侍,和朝堂来往也多,一旦露面,等同公主府在查办天机部事宜,太张扬了。”
耶律尧眉梢一挑。刚想说什么,就听到忽然有侍卫由远及近呵斥:“谁在那儿?!”
轻甲铿锵,脚步齐整。来人足有四个。
宣榕转过身,神色自如地应了声:“我。”
又朝耶律尧摆手,示意他离开:“我明日出宫后去找你。”
身后无声。
待巡逻守卫持着兵器,警惕走来。宣榕侧头,余光里,街道尽头已是空无一人。
而侍卫们见她滴溜溜转着手上灯盏,立刻行礼轻声道:“郡主。这大晚上的,您怎么出来了?”
“踏雪寻梅。”宣榕姿态闲适,语调悠然。
越过侍卫,沿着原路折回。
顺手折了枝怒放红梅。
*
给宫中帝后礼物,是人未回望都,就派轻骑送回的。
所以归京以来,宣榕确实未曾入天金阙。帝王见到她第一句话,也因此带了点抱怨:“绒花儿,你娘居然都不告诉我你回来了,亏我还一直念叨。”
宣榕乖巧笑道:“娘亲是想让我多安心休息几天。”
谢治正值鼎盛之年,相比一个深不可测的帝王,他更像个宽厚长辈,笑眯眯道:“你爹布置那么多课业给你,还想让你怎么休息?听朕的,放月余假,别做了。国子监的学生们也有休沐的。”
宣榕茫然眨了眨眼:“……不多啊。今日的,一篇策论,三首填词,一首咏物诗,地仪默写,数论二十四题。我已经做完了。”
谢治:“…………”
半晌,他疑似挤出了一句低低的“你爹真不干人事啊”。
又用一种“这孩子别被逼的太狠了吧”的目光,看她好半天,最终,还是决定不干涉为妙,清了清嗓子,道:
“这一年在外,瘦了不少,有何不同寻常的见闻吗?说来听听?”
“有。”宣榕忽然压低了声音,“舅舅,我遇到了三桩案子。”
谢治不动声色道:“唔,有听说。永昌侯世子那事儿,闹得满城风雨的。消息刚传回京那几天,人人自危,都在想有没有做什么‘强取豪夺’之事。”
宣榕轻轻叹了口气:“只有害怕,才会自危反省么。在路上,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何事?”
宣榕皱了皱眉,道:“您看,瓜州之地,受害者其实是哪
些孤苦无依的女子;在章平替考之中,受害者是已然中举、功名在身的学子;而伪造的贪腐案中,已有官职的人也死得悄无声息——到底要身份高贵到哪个程度,才有自保之力呢?”
帝王轻扣桌案,沉吟道:“作为大齐身份最高贵的人——虽然这么说有点臭不要脸——舅舅可以告诉你,无论到地位何等,都会身不由己。”
他点了点殿外天空:“我已经一月未出天金阙,两年未出京了,二十一载未沾词曲了。朝臣奏折如雪,都在为各自势力,为自身坚守的道义筹谋。说的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我得从这些自相矛盾的话里,得出判断。
“有时候看他们吵架,我都在想,给朕一刀子算了吧。”
谢治越说越悲愤,指着头顶道:“看到没,绒花儿,白发!你舅居然有白发了!!!想我当年也是英俊潇洒的儿郎,如今,这么年轻,就,生了华发!!!”
宣榕:“…………”
好在,帝王也只是说些俏皮话哄哄晚辈开心,话锋一转,严肃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过年开开心心的,多来宫里走走,别为这些事儿忧烦,嗯?”
宣榕愣了愣,笑道:“好。”
*
这次进宫,本也就是把顾楠礼物送上,把成卷的各地见闻献上。
帝王有会晤,没多留宣榕,她和皇后用了午膳,让车夫把自己送到西城。马车晃悠悠拐入巷道客宅,接了人,换了辆无标志的马车,又晃悠悠地向北而去。
宣榕从车上暗柜里,掏出脂粉,将眉心朱砂隐了,又在眼尾勾了枚泪痣。
耶律尧在对面靠坐,他手长腿长,本宽敞的马车莫名局促起来。慢条斯理点评道:“你这,画了和没画一样。气质未变。”
宣榕不以为意:“别把我立刻和‘昭平’对应即可。”
说着,她又从车匣里掏出一叠图纸,分给耶律尧一半:“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三仪设了兑换处,专用高价在民间收购图纸,会对这些会很感兴趣的。你到时候在堂内走走,看看可与记忆里有无重合。”
耶律尧懒洋洋应了声。
不知是否踩到了毒发的轮回日,他今日兴致不高,宣榕指什么做什么。
一炷香后,两人已是在嘈杂纷扰的制司三仪堂一楼。
此处建造开阔机巧,处处木制雕刻,像是炫技一般,偌大的悬顶是满天星宿,足下是大齐版图。
星宿用夜明珠磨制,颗颗处于轨道,随着四时季节而动。版图虽为了机密,与真实的地形有所差异,但其上山水河流,逼真浑然,还在脉脉流动。
在横贯东西的苍河边,摆放一排长桌。上书:兑换处。
每张长桌后,都坐了办事官员。正满头大汗地交涉:
“不是啊姑娘,你这这这,真的不是随手画的吗?”
“要零件图!正面图!侧面图!三面图!不是山水画的样式——舶来的西洋画也不行!!!”
“五两,最多只值五两!!!不成就算了!”
宣榕也是第一次踏足此处,看得饶有趣味。
耶律尧踱步在侧,瞥了瞥四周,像是确认安全后,方才抬头望去。
二三楼环台,是更高的办事处。相比楼底嘈杂,安宁不少。偶有身着官服的小吏捧着文稿,端着木件铁器,急匆匆跑过。在环台处惊鸿一现。
就在两人漫步时,忽然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宣榕循声而望,无声地瞪大眼。
居然是有人自高楼跌落,落入不足脚踝深的苍海水浪里。血红瞬间染了一池清水。
那人胸口居然还插着一把刀!
宣榕下意识退后一步。就被耶律尧握着手腕,使了个巧劲,带到角落。
果然,下一刻,在场尖叫四溢,数不清的人朝外涌去。门口把守的官兵愣了,不知发生何事,差点没被冲散出去的人群踩成肉饼。
而京城侍卫皆是能人,很快反应过来,持兵一横,瓮声瓮气道:“有人死了,命案,在场所有人,不得外出,等官衙来查!!!”
宣榕这才反应过来,愣愣道:“青服鹭鸶,这人有六品。谁这么大胆,大庭广众之下……”
耶律尧却扫过死者格外修长的手,若有所思道:“官员身死,来的会是望都府衙,还是……?”
宣榕回过神道:“监律司。官员所行所动所犯所案,近几年来,基本收归监律司。”
耶律尧危险地眯了眯眸。
楼上有不少要官快步而下,安抚堂中百姓。场面稍微安静,惊惶的众人避开四肢大开的尸体,找了干净的地方休息。还有些实在有生意头脑,趁着大伙儿惊魂不定,开始砍价做买卖。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队轻骑乘马而来。
一群身着靛青飞鱼服、腰系长刀之人健步入内,皆是眉目肃杀,仪容端正。一部分人朝尸首而去,另一小部分人走向制司三仪的官员。
为首者却并未佩刀。他样貌英俊,是那种中正的俊朗。剑眉星目,冷淡端持。似傲霜寒梅,清俊疏阔。
见到他,耶律尧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那笑意极淡,掩盖不了其下,蔓延开的杀意。
而这人眸光锐利,箭矢一般扫视四周。飞快观察过惊惶的百姓、神色复杂的官员,最终在宣榕身上落定。
他似是惊愣,踏步走来,于半丈距离处站定。
距离稍近了,能见少女稍易容貌,身边亦无熟悉的随侍,便谨慎地没有行礼,只是恭敬问道:
“您怎么在这儿?”
交锋
监律司直听天子号令。
设正职长官大卿一人, 副职长官少卿两人。
季檀如今任少卿之职,正四品,对于二十五岁的年纪, 可谓身居高位。再者,能面听天子训诫, 更是天子重臣——所以, 这几年季檀在京中炙手可热。
但他不喜交际, 家中亦无亲眷, 除了官差外,基本独来独往,是个不折不扣的孤臣。
加之作风冷硬, 不惧得罪人。满朝文武生怕被他抓住小辫子,对季庭芝这个人可谓又敬又怕。
曾有人将他和前朝十大酷吏相提并论。
宣榕却没什么感觉, 笑将开来:“庭芝, 好久不见了。我回京了呀, 自然到处闲逛。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不过, 可能要趁你的人查办|证据时,借机找个东西。”
季檀会意, 又略上前一步, 隔开周围人探听的可能。
刚准备开口, 目光落到一直立于宣榕身侧,似是百无聊赖、靠壁不语的耶律尧身上。迟疑道:“这位是……?”
宣榕道:“他是家中……”
一句“客人”还未出, 耶律尧抢先接道:“聘的侍卫, 跟着郡主自西北回京。”
宣榕:“……”
许是见耶律尧身上压迫感甚重, 季檀暂时接受了这个说法,压低声问她:“您想要寻何物?”
宣榕本就信任季檀, 想了想,隐去是谢旻所求,掐头去尾,简短地将天机部之事说了。又道:“还请庭芝注意下说辞,不要太明目张胆,保密为上。”
季檀自然应是,又问:“此处人多杂闹,恐不安全,可要先送您离开?”
宣榕摇摇头:“你忙,走该走的流程。这位……随侍武艺极高,你不必分心在我身上。”
季檀似是觉得不妥,剑眉微蹙,却又因此处人多眼杂,不便久立于此。
便颔首走开,又唤来两名监律司青衣卫,交代几句什么,方才忙差事去了。
耶律尧垂着眼,看那两人态度警惕地围绕附近,轻笑一声:“若真有人要杀你,这俩杵在这给人当下酒菜?”
“耶律。”宣榕无奈道,“他们好歹也是从百户做起,精挑细选上来的,你别这么说。”
耶律尧眉梢一扬:“可那位季大人怎么瞧着不像武官?”
宣榕点点头:“他本就不算武官。”
耶律尧似是来了兴致:“那怎么能直调监律司?”
反正季檀这些往事不算秘辛,宣榕便解释道:“庭芝早年连中两元,在殿试前夕,父亲被人算计失职,贬去姑苏吴县,他没继续考,也跟着去了。所以,他一直是贡士身份,入不了太学。再加上于律法有研究,舅舅后来让他去了监律司。”
耶律尧笑了笑,本就俊美的容貌更生危险,道:“他在江南是做了什么漂亮事,让帝王都有所耳闻,生了惜才之心不成?”
宣榕遥看监律司少卿那冷静自若的背影,缓缓道:“乾泰九年,夏日水患,设法保了千户性命。之后也帮邱明大师做了不少事。”
但天底下,为生民立命之事何其多。被奏天听的,也成百上千。
礼部时不时还会制出“忠义”牌匾,颁于天下。
季庭芝能在父亲瘟疫病死后,再归京城,是因她家书一封,说朝中需要刚直清流。
你看,有时候上位者一言,既能令人死。
也能令人生。
宣榕垂眸遮过眼中淡淡的厌倦,侧过头,刚想带着耶律尧绕到其他地方走走,却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眸光。
微微一怔。
和他方才来时,慵懒散漫的姿态截然不同。
青年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神色沉凝复杂。唇角笑意藏刀,不是个愉快闲适的表情。似是看破不点破,没甚诚意敷衍了句:“哦真不错,厉害,怪不得破格提用。”
宣榕:“…………”
她察觉出了微妙的阴阳怪气,又听到他像是觉得索然无味,话锋一转:“那尸首肤色偏黑,眉目偏深,发色偏淡,不大像中原的人?”
宣榕只能跟着他的思路转,颔首道:“不错。可能是西凉来齐的。近年来,各国来齐,特别是定居京城之人,越来越多了。其余六部不好说,但天机部,不涉及机密的司仪,确实有异邦任职。”
“谢旻之前在朝这块排查?”
“对。但人太多了。天机部六司十八仪,包括工匠在内近四千人。他就重点监视是否有人与使节、异邦人有联系。”
耶律尧若有所思:“异域官员死了,尸体会运哪?运回母国安葬,还是在齐烧了?”
宣榕道:“看各地风俗。比如燕国临海,不怎么讲究入土为安,骨灰随便怎么撒都成;成国信仰天葬,便需要将尸首原封不动运回。至于西凉,和我们这边风俗差不多,讲究落叶归根。”
耶律尧便道:“提个醒,但我不确定。捏着图纸的手,手指很长,食中二指尤其,属于巧匠的手。这位死者的手,略像。”
宣榕闻言,微微抿唇,下意识地抚过腕上佛珠。
抬眸扫过长梯。几个青衣卫已提刀上巡。
术业有专攻,她很有耐心地等着。
而季檀做事确实雷厉风行,已圈了隔间,就地盘审,想先从几百人里找到来龙去脉。
不过一炷香功夫后,他过来禀告:“各楼都已搜寻,在场众人也都搜身,可以确定此处没有您说的图纸——当然,不排除已销毁。另外,据数十人交代,这位付东大人,与另一位余鹏大人发生冲突,两人在争执之间,付大人手上机关失了控,不甚刺伤了腹部,从二楼跌落。”
制司三仪这处办事堂,建得宏伟大气。二层相当于别人五层,这个高度,正常人跌落不死也得残,何况本就腹部中刀的付东。
宣榕听这描述:“意外,过失?”
“但不好办。”季檀道,“余鹏素有妙手之称,围观者又多是他的学徒,要是他暗做手脚杀人,也并非不可能。还得再审再查再问。可别到时候弄出‘我齐包庇自己人’的丑闻。”
宣榕犹豫片刻,提了个在她看来,近乎无礼的要求:“等仵作来时,能剖付东的脾胃吗?”
季檀一凛,官居此位,本就都是反应敏捷,立刻道:“好。另外,您还有何要问,有何交代,不如到静室与臣等说?卷宗也记了不少,比臣说得详尽,您也可去看一看。”
宣榕应了声好,她心里想着事,率先走去。
没注意到身后耶律尧慢了步子,忽而启唇道:“季大人,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季檀也是脚步一顿,客气问道:“请说。”
耶律尧道:“季大人也看出来了,我不是大齐之人,不懂大齐律法。我曾丢了几样东西,不知在齐,盗窃罪该以何论处?”
季檀不假思索道:“与所窃之物的贵重程度有关。从杖刑、劳役,到黥刑、流役,甚至到绞刑,都有可能。不知阁下被偷了什么东西?”
耶律尧缓缓道:“倒也不是真的‘东西’。”
季檀被他搞迷糊了:“那是什么?身份功名、名声地位,像萧阁老之子那种情况吗?这与就与偷窃罪无关了,可以从‘渎职’‘诽谤’之类入手。”
耶律尧道:“也不是。”
季檀眉峰微蹙:“阁下不方便说,我也不好给出建议。若是能找到行窃者,找他拿回东西,也不妨为一计。”
笑话,事件建立起的情谊信任,本就一环扣一环。逐步积累,谈何找回。
耶律尧脚步顿住,露出个笑,笑意杀气森森,语气却彬彬有礼:“可是,这位盗贼,从始至终都不知道他偷了东西呢。他很无辜,但我还是想杀了他,请问可以吗?”
吃醋
在掌管百官刑律的朝臣面前, 说这种目无纪法的话,可称挑衅了。
季檀眉心一跳,审慎地注视着耶律尧, 半晌,声寒似雪:“阁下如何称呼?”
耶律尧笑道:“敝姓容, 单名一个‘尧’。”
这个姓氏让季檀站定, 他道:“阁下或许武艺高强, 在外域, 能不羁行事。不过这是在我大齐,请谨慎为好,实在有遇不公我可以帮你。不要给郡主惹麻烦。”
耶律尧依旧笑道:“说得季大人好像没有惹过麻烦一样?”
许是耶律尧说得语气笃定, 季檀露出几分犹疑:“……你我曾见过么?”
耶律尧笑意更浓:“季大人当然没有见过我。”
季檀望了眼宣榕背影,看在她面子上, 没有想计较, 只蹙眉道:“那我不懂你对我敌意从何而来。但同为郡主做事, 内讧就不必了吧。”
耶律尧语气轻漫:“不敢。毕竟季大人正得青眼。”
季檀:“……”
而静室内,宣榕浑然不知外面两人机锋, 已挑了几沓卷宗阅览。
监律司皆是精锐,端正的字迹详细记录各人口供。
死者付东, 原西凉人, 三十三岁来齐, 数十年过去,谈吐作风和齐国人无异。
平日里没什么异常, 在同僚眼里, 和西凉更谈不上“有所联系”。和老母相依为命。
至于有嫌疑的余鹏, 从昨日至今,则“深夜独自去付东的械物居室”一趟。
哦对, 还有方才“在付东怀里捧着的诸葛弩样品上摸了一把”,然后“内刀弹出”,“付东因此丧命”。
宣榕一目十行阅着,忽而听到一声嘶吼。抬头看去,被分开扣押的一个蓝袍老者哑着声叫道:“各位大人明鉴啊!我和付东虽有不愉快,但不至于在机关上对他痛下杀手啊!”
老者鹤发童颜,目光悲切。似是感觉所有证据都在指向自己,急得满头大汗。
周围尽是他的学徒,他们劝也不是,不劝也不忍,又或者是实在拿这老头没法子,都憋的满脸通红。
宣榕目光一凛,就听到身侧一声揶揄:“那位是余鹏余大人?老臣啊。想必是天机部肱骨了吧。”
她回头一看,耶律尧不知何时走到自己身后,是看好戏的姿态。
而季檀则面色沉寒,看了她一眼,又看了耶律尧一眼,有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向她解释道:“您这两年不在京,或许不是很清楚。余鹏大人一直在攻坚轩辕弓、诸葛弩和驺虞车……确实重要。”
宣榕追问:“上设蒸汽助力,能使普通人也拉开硬弦的轩辕弓?”
季檀颔首:
忆樺
“对。”
“能过岗石、沼地、崎山的驺虞车?”
“正是。”
宣榕瓷玉般的脸上神色如常:“行,剖吧。另外你去安抚一下余鹏大人,老人家年纪大了,激动容易不适。”
监律司尽是精锐,他们像是没有感情的机械,迅速执行命令。
不过半盏茶,已有人恭敬来禀:“少卿,我们在付东的胃里,发现了一个这个。但恕属下愚钝,没见过这是什么。您看看?”
说着,青衣卫托起铁盘。盘里,是一个已经洗净擦干的铁球。
铁球不大,不至于硌着胃部,让人摸出来;但也不小,直径约莫一指宽。表面漆黑光亮,偶有一两道无规则的划痕。
宣榕无奈地抬手,一指那边吓得鹌鹑似的天机部一众人马:“老师傅都在这里,你不问他们,来问你家大人能问出什么?”
季檀亦点头:“我确实不知,去请教一下制司的诸位大人吧。”
青衣卫们忙不迭捧着托盘问人了,只听见那边稀奇声音此起彼伏:
“咦,没见过!我们这边滚珠和转轴的零件,基本上还要小点。”
“而且这材料稍重,不像铁,像钨。”
“来点酸腐一下看看!”
“你们做工做多了,走火入魔了吧?!他娘的这是证据,不能动!!!!”
“这中间是不是有缝隙啊?踩一踩能踩开吗?”
“滚!!!”
宣榕:“…………”真热闹。
好一会儿后,青衣卫一脸失望地走了回来,俯首道:“只能确定,不是制司三仪这边寻常的零件。”
宣榕轻声道:“无事,给我看看。”
她刚想捋袖拾珠,一只修长的手横斜而来,抢先一步将铁球捻起。
她的指尖只触碰到了青年的手背。一触即分。宣榕一怔:“嗯?耶律?”
耶律尧摩挲着掌心铁球,思忖片刻,忽而指骨蜷起,像是用了点内力紧握,再张开手时,本来浑然天成的圆珠四分五裂——那裂隙颇为规整,横平竖直,隐约有细小刻字藏于其内。
他将掌心平摊在宣榕面前,懒洋洋地道:“应该是付东自己做的铁球。仿照孔明锁锁死了,里面有根小木棍是锁眼,用内力震碎木棍,就能打开了。上面,似乎真的有些了不得的东西呢。”
宣榕瞳孔骤缩。这个距离,她甚至能看到耶律尧腕上淡青血管。
自然也能看清他掌心碎裂的铁珠,那被打磨平整的矩形内部,刻了一行行小字。
字迹小巧玲珑,堪称巧夺天工:
“天通渠——昭平元年始建——五分之三——蜀南”
“诸葛弩——乾泰五年——七分之六”
“蛟龙车——乾泰三年——试行(第三次失败)——横轨在建——全国”
“……”
一桩桩,一件件,将天机部尚书那份捋思路的名单,条分缕析地按照“战具”、“民生”、“通用”等不同品类,写明了何时开始,进展如何,布局在何处。
确实,一般人看不懂,但能够看得懂的人,定是能左右时局之人。
也定是会左右时局之人。
在某一个瞬间,宣榕素来恬淡平和的神色,居然可以称得上冷厉严肃。
但她很快和缓下来,不动声色地将散开的铁块拢入掌心,找了个荷包装着,贴身收了。
又对季檀轻声道:“仵作缝合的手艺应该也不错吧,去制司三仪讨个滚轮珠子,再缝进付东的胃里。另外,暂时委屈余鹏大人一下,把他关进牢里吧。”
宣榕顿了顿,嘱咐道:“态度和缓点,和老人家就说案子有疑,还要审。这几日天冷,昭狱阴暗,备好火炉和厚被。庭芝,你们有时候严肃得太吓人了。”
这么多年,季檀从来不笑,倒也不是对谁甩脸色,纯粹是不喜言笑。
搁在断人生死的监律司,吓人的程度更上层楼。
闻言,季檀冷着脸点头,恭敬应是:“好。郡主,正常一案快则十天,慢则数月。这次案件‘证据’充足,‘口供’剑指,再加上临近年关,案子基本会赶在年前完事。所以,臣可以赶到两天内结案,今日即可将尸体收敛了,让付东母亲送归西凉。只是,臣斗胆一问,您想要……诈谁?”
宣榕犹豫要不要说出猜测,季檀又道:“若有怀疑人选,臣也好盯着一点。”
宣榕缓缓报了个名字:“卫修。”
卫修是昔咏七年前生擒的那位西凉储君。一直圈进在望都北宫。
说来,他和昔咏两人确实有“缘分”,特别在乔装改性上,如出一辙。
不过,昔咏是巾帼作儿郎,而卫修,则是男扮女相——
谁让西凉在某种程度上,以女子为尊,历任君王皆是女子呢?
这个奇怪的国度,自称受命于天,以机巧著名,女子的手小且巧,反而在生产与生活上,占据了更高的话语权。
季檀一震,稍一思忖,露出个“无怪乎此”的表情:“交给微臣即可。”
此案在余鹏老大人的喊冤哭嚎里落幕。
宣榕注视着被拖走的老人家,有点不忍。忽然,看到那老头隔着人潮,俏皮地冲她眨了眨眼,又继续中气十足地嚎起来,甚至还朝一旁耐心解释的季檀甩脸色:“先帝在时,都不敢这样对我,你们这些小子算老几?!我要见陛下!你们这是愧对老臣!!!皇天后土在上,臣实冤啊!!!”
宣榕:“…………”
耶律尧目送远去的青衣卫,又瞥了眼余鹏:“那位老大人是在看到你来后,心跳才逐渐平缓,放下心来的。怎么,和你很熟?”
宣榕见四周人群也疏散离去,便慢吞吞向外走:“在我还小的时候,送过我很多零七碎八的小玩意。来时给你的那些图纸,就是他画的。”
耶律尧“咦”了声:“你还和天机部打交道?”
“不多,这几年,天机部主要还是阿旻管。”宣榕回忆道,“但我刚出生时,皇外祖总是喜欢抱着我和群臣会晤,那几年,天机部刚兴建,会谈特别多。除了余大人外,还有不少工匠出身的官员。他们见我一次就带些自制的玩具来。”
少女盈盈立着。
她从不缺宠,亦不缺爱。
这种自小的灌溉让她生了无畏的盔甲,并不惧怕世上的恶意和风雨。
耶律尧顿了顿,方道:“你不用担心。余鹏身体硬朗,睡几晚昭狱,出不了事儿的。你听他方才那声音,嚎得比年青还中气十足。”
宣榕:“……”
是的,她也听出来了。
避开人潮,两人一起上了马车。
隔了厚重的木板,喧嚣仿佛静了些许。耶律尧靠坐着,半晌,像是询问,但语气笃定:“季檀是你的人?”
宣榕端正地坐在对面,掀开一角竹帘,看着沿途飞逝而过的众生,闻言,回过神来:“庭芝吗?是的。昔大人也算是。其实除了他们,零散在各部也有一些。”
耶律尧问:“你家那两位长辈的意思?”
宣榕颔首道:“对。”
父母一致认为,她可以不要权,但不能没有权。
要不要是她的事,安排不安排,则是他们的事。
所以,她前数年零碎施恩的官员也好、罪臣也罢,甚至还有布衣,若是好苗子,都多少得到了提拔。这么多年来,朝中各路人马,她多少都有可信的。
马车备了木几,摆放书卷茶杯。耶律尧指尖扣桌:“容松容渡也算吧。”
“当然算呀。”从帘角望去,有孩童糖葫芦掉在地上,他哭得可怜兮兮的,拽着爹娘衣带求着再买一根,宣榕被逗笑了,下意识道,“你别看阿松不着调,但他会交朋友,消息灵通,整个望都没有他打听不到的事儿。当年你出事的消息还是他……”
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猛然顿住。
耶律尧却浑不在意,语调慵懒:“他第一个告诉你我死了?”
宣榕放下车帘:“……嗯。”
耶
律尧道:“嘴真快。这种人难保守秘密,你机密事儿背着他点,小心他哪次酒喝多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倒腾出了。”
一般人不想继续某个关于自己的话题。
多数都会将话题引回对方身上——耶律此刻显然就是如此。
宣榕默然,也没有任何打听他那段过往的想法,只道:“他和阿渡有分工的。”
耶律尧不置可否。车帘落下,车内晦暗几分,零碎的光影打在少女身上,给她侧脸镀了晶亮的轮廓线条,眼尾点上的泪痣格外显眼。
他将视线从那颗泪痣上挪开,忽然问:“为什么怀疑这件事幕后之人是卫修……?”
宣榕想了想,认真道:“这局布得其实比较严谨了。付东若是自杀,仵作会验得谨慎,剖胃查毒,但大庭广众之下腹部中刀而亡,聚焦点自然是在腹部。”
耶律尧懒洋洋笑了声:“这倒是。”
宣榕接着道:“而且,除了传递情报外,付东在死前,咬了余鹏大人一口。无论是余大人真的入狱,还是日后有对手以此把柄对付他,都多少妨碍他做事钻研——这种一箭多雕的手笔和布局,多是习惯筹谋之人才会想的。”
耶律尧“啧”道:“那位可都是阶下囚了。若真是他,还能掀这种波浪,只能说你们大齐真的太以礼待人了。要是我,早在七年前就杀了他。”
宣榕轻叹了声:“这几日就能知分晓了。今晚说不定就能接到庭芝消息。我到时候去看看。”
耶律尧眉梢一挑:“我能一起去吗?”
宣榕抿了抿唇。耶律尧似是对机巧略有研究,至少那把“见月”直刀做得精致,侧鞘处有几道银丝,能出细针暗器。
今日破开小球机关,也多亏了他——
所以,宣榕有点说不出拒绝的话:“可你今日……不用先回去休息吗?”
她大致能感受出青年的状态。
耶律正常时,即使寻常站立走动,也会给人一种虎狼野兽的危险感,极具攻击性和压迫性。
在万佛洞重逢时,他遥望来的第一眼,还未从追杀嗜血中回神,眼神都像要把人拆吞入腹,那是染了血的刀,寒光凛冽,出之见亡。
但偶尔,他又是一种散满慵懒的状态。
像猛兽阖眼小憩,浑不在意,对什么都漫不经心。
今日,耶律尧显然是后者。
耶律尧歪了歪头,道:“季檀去不去?”
宣榕:“那当然呀……”
他是监律司少卿,总揽青衣卫指挥事宜。
耶律尧笑道:“那我也去。”
用我
“望都冬夜寒凉, 又不是什么好差事。”宣榕想到他余毒未解,蛊虫发作,委婉拒绝, “这几日明月楼有迎春戏曲,雅间还能眺望雀楼放的烟火, 不如去玩玩?”
耶律尧眉梢一挑, 唇边笑意加深。
宣榕以为他感兴趣:“或者你另有计划?找主宅管事安排即可。”
耶律尧摩挲过拇指竹叶青亮丽鳞片, 小蛇不安地亮了一下毒牙——那是动物感知危险后的本能。他缓缓笑道:“这么不想让我去?”
他说得揶揄, 不似责问或不快的语气,宣榕便也无奈温声道:“你好好休息不成吗?就当来玩了。到处玩几天,鬼谷师伯们也应该快到了。”
“不需要再表点诚意么?”
宣榕哭笑不得:“你再怎么卖力, 舅舅也不会给你一官半职的。好啦,后续有何你好奇的, 你直接问我就行, 无关机密, 我知无不言。可行?”
耶律尧目光定定注视着宣榕眉心隐去的朱砂,忽而轻声问道:“如果我当年选择的不是回北疆, 而是留在齐国。会不会……”
宣榕好奇地看他。耶律尧对上她纯澈的视线,顿了顿, 喉结滚动, 像是咽了本要说的话, 转而玩世不恭般顺着那句“一官半职”说道:“已经官居一品了?”
宣榕:“…………”
倒也不至于,儒家文化重尊老。
再怎么崭露头角, 也不会真让年轻人凌驾老臣之上。
但凭借耶律这般城府手腕, 得帝王另眼相看是肯定的。
不过, 他这句话明显笑侃,宣榕学他说笑:“你若现在想来, 一品不敢说,二品还是有的。随时虚位相待。”
两人皆笑。
马车行得又稳又快,在日落前就抵达西城客宅。
耶律尧先行下了马车,为宣榕掀开帘,倒也没再坚持一同前往,懒洋洋道:“行吧。有需要用我的,就说。”
宣榕颔首,步履轻盈地踩阶下车,轻轻摸了摸阿望凑过来的脑袋:“好。今日谢过了。”
说着,她上了另一辆挂了公主府琉璃灯的马车。
浅白裙角在黄昏光影下,划过优雅的弧度。
恍若惊鸿。
见阿望眼巴巴望着马车远去,耶律尧拍了拍它头:“回神。”
阿望嗷呜了声,耶律尧道:“嗯?后空翻?不练了。”
阿望:“呜呜呜?”
耶律尧笑了声:“为什么?还不是看你练得稀碎。”
阿望:“……”
雪狼深觉受到了侮辱,懒得搭理主人了。转身甩尾,去叼食盆。
大齐待客之道热情周到,公主府的客宅尤甚。或许是知道耶律尧来处,准备的吃食也以北疆风味为主,辅佐部分齐国特色菜肴。
甚至两蛇一鹰一狼,都有妥善准备一日三餐——短短五天,阿望已经长胖了十斤。
而且,耶律尧并未隐瞒阿望的存在。偌大的院里,天性好动的雪狼不是奔就是嚎,时不时挠鹰兄一爪子,又把摘的腊梅往薅秃的追虹面前一拨,让它送花。
追虹气得扑腾而起,给它狠狠连环踹。
于是,这几天来,它们没少干架。
动静很大,引来鸿胪寺招待的其余外宾们,窥探的目光。
若是有心人,能把他和那位桀骜不羁的漠北新王对上。
耶律尧似是浑然不觉,日落后,沐浴完,赤|裸着上身,靠在榻上擦拭湿发。
不是平素穿着一丝不苟的模样,更慵懒,也更无害。青年宽肩窄腰,微卷的长发披散在背,衬得他五官愈发深邃挺俊,而雪狼趴在榻边,忽而——
很轻地、充满杀机地叫了一嗓子。
紧接着,它腾跃而起,将破窗而入的一人撞飞,龇牙咧嘴,凶狠示威。
可夜闯进来的,不止一人。五个人都是夜行衣、黑罩面,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
三人被阿望暂且拦住,另两人趁此间隙,长刀一劈,直指榻上的耶律尧。
被耶律尧轻松并指夹住了刀。
“咔嚓”一声,他轻描淡写地折断钢刃,拽住一人胳膊,又是“嘎吱”两声,卸了,另一位也如法炮制,轻飘飘道:“我只是身体有恙,又不是死了。贵国哪来的自信能杀我的。”
说着,他站起身,将绵软瘫倒的刺客往榻上一扔。
随意披了件外袍,拎起墙上挂的弯刀,对另三个警惕后退的刺客道:“作为手下败将,知道我在这,不应该夹着尾巴躲远点吗,嗯?”
耶律尧挑起一个笑。这笑再假不过,又杀气腾腾,在四面油灯扑簌下,威压甚重,宛若邪神。他问道:“还是说,我在昭平郡主那里太好说话,给了你们……什么错觉?”
刺客们已生退意。早年西凉无往不胜,但在北疆换帅之后,再未赢过。
是个西凉人都对耶律尧恨得牙痒痒。
本以为北疆使团未到,这位单枪匹马在京,能给他们可乘之机——
现在看来,不是这样的。
剩下的三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正欲开溜,却听到一阵急促而诡异的震动嗡鸣。
其中一人登时七窍流血,后退数步撞上青花瓷瓶,瓷瓶摇摇欲坠,摔倒前一瞬,被阿望飞速移来接住。
忆樺
另两人茫然顿住了脚。
耶律尧似是有些烦躁难耐,抬指按住眉骨,缓了片刻,方道:“西凉人?”
刺客不假思索:“是。”
“谁让你们来的?”
刺客迷迷瞪瞪道:“主君。”
耶律尧没甚尊重地报出西凉帝王的名字:“卫钧天?”
没想到,刺客摇头:“并非陛下,我们的主君是……储君。”
严格意义来说,西凉储君有两位。
七年前,昔咏生擒的卫修,是一位。
而当时西凉皇当机立断,说原储君乔装改性,不堪天命,被抓也无妨,又过继宗室,迅速立了第二位继承人。在表面上,仍于齐国互派使节,互为邻好。
不得不说,也是个隐忍的人物。
耶律尧笑道:“第二位储君是个九岁大的孩子,估计也使唤不动你们。怎么,七年过去,还真有仍旧效忠那位的?”
刺客眼底透出挣扎,算是默认。耶律尧眸里是盎然兴味:“他让你们来杀我?”
“是。”
耶律尧拇指微扣刀柄,将弯刀推出一寸,雪刃寒光潋滟,杀意犹如实质,裹挟过这突兀闯进来的五人。有某一个瞬间,软瘫在榻的两个刺客觉得自己要人头落地,嘶吼道:“你们疯了吗?!到底在说什么???还杵在那里干什么?!走啊!!!!!”
可是耶律尧像是想起了什么,合了刀刃,靠着木墙,北风从窗柩吹入,灯火摇曳映入他那双异瞳,他抬起修长的食指竖在唇前,是个噤声的动作。
于是,那两个刺客,也脑袋嗡鸣,茫然住了嘴。
耶律尧似乎情况也并不容乐观,冷汗顺着额间划过线条分明的下颚,但他毫不在意地笑笑:“诸位,本来要杀了你们的,但忽然想到不能杀人。正好我今儿心情不好,不如玩点更有意思的?”
这五人自然没法反驳。
耶律尧本来也没有要征求他们意见,慢条斯理道:“你们先回去,就说重伤了我。在见到你们储君的时候,合适的时机——”
“避开要害,刺他腹部。”
“多刺几刀。”
或许是顾及这人或许有用,耶律尧到底没下死令。等五个刺客茫茫然走后,阿望小心翼翼地用背部,将花瓶耸拖立起,又往角落拨了拨,确认不容易碰到后,方才凑到青年身边嚎了声:“嗷呜?”
耶律尧将弯刀随手抛回榻上,倒了杯冷茶呷了,任由银环蛇攀上他肩、咬破脖颈,缓了缓,道:“你说……我该不该告诉她当年实情?”
阿望再怎么通灵性,也只是只狼。
完全不能和有问必答、有话必应的哈里克相比。
耶律尧和它大眼瞪小眼片刻,像是觉得自己指望阿望给出回答实在幼稚,失笑道:“算了,反正没多少时间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北风夜雪,有人踏来路。
有人未曾想过归途。
*
夜派精锐五人暗杀,只能说明今夜不会有其余事务。
果然,一连两日,宣榕都未听到季檀来报。直到第三天,容松才嗑着瓜子,优哉游哉地踱步而来:“郡主郡主,季兄来了,他说,昨日付东老母给他换衣入棺了,雇了武夫车夫,准备今日出京往西。不出意外,这几天就能守株待兔了。”
宣榕正在看卷文,看得出神,闻言下意识“嗯”了声:“知道了。”
容松凑过来,只见满纸地形配上驻军布局,图文并茂,问道:“您看什么呢,这么入迷!兵书?”
宣榕捧起,让容松看得更轻松点,笑道:“阿旻送来的。说是北疆和西凉近两年战事复盘。我瞧着有趣,看了会儿。”
容松奇道:“这么有意思?您今儿早课还没温吧,我看墨都没磨。”
宣榕失笑:“当偷个懒了。”
这对她来说算稀罕事,毕竟郡主从小到大,哪怕病中,也雷打不动学完该学的课业——
与是否有人布置无关,纯粹是她有自己的节奏安排。
容松大感新奇,不由得又多看了纸页几眼,被满纸蝇头小楷敲得脑壳痛,只能放弃,讪讪道:“得嘞,太绕了,看不懂。”
“阿松会的,别人也不懂呀。”宣榕轻笑道,合上卷文,嘱咐道,“京中近来人多,你去和昔大人打声招呼,烦请她这几日注意巡访,百姓安危不可出岔——特别是人多拥挤处。”
容松被夸得喜笑颜开,听命走了,而季檀则留了下来,正色道:“郡主,北宫、鸿胪寺接待坊都派人盯着了。”
宣榕颔首,示意他:“好。庭芝坐,来一局?”
季檀便端正坐在石桌对面,桌上,一方棋盘摆了残局,是前不久宣榕刚输给父亲的一局。
半盏茶后,季檀果断认输:“郡主棋艺又长进了。”
宣榕不以为意。公主府仆从来往,她似是思忖。
无关多热闹的场合,少女垂眸时,都有种遗世独立的清寂,繁华染她身,却又不沾她身。
季檀似是以为她在复盘棋局,一声不吭。
而宣榕却忽而问道:“庭芝,你去姑苏前,还在望都时,可有和北疆人打过交道?”
季檀疑惑:“有过,但不多。郡主何出此问?”
宣榕迟疑道:“那你有得罪过……北疆那三位质子吗?”
一般聪慧之人,本就敏锐。除非对方特意隐瞒,否则,她能很轻易观察出对方情绪态度。
虽说庭芝为人正直,不至于折辱他人。
但她还是隐约察觉到耶律对于季檀的敌意。并非寻常。
不同于对于昔大人和阿松他们,那种无差别的淡淡嘲讽。
而是真的隐有杀意。
帮你
季檀不假思索道:“未曾。微臣年少在京时, 家中曾与北疆的商旅打过交道,买过马匹。除此之外,在宴席上遥见过他们三人, 照面都没打过。不认识。”
宣榕又追问几句,见季檀果真与耶律尧毫无瓜葛, 便暂时揭过此事。
不过, 心底仍旧犹疑。
送走季檀, 继续翻阅繁冗的战事摘总。
这些都是谢旻送来的, 涵盖耶律在数年内,领兵负责的大小战役。
他像狡黠的狼,引敌入腹、趁虚夹击的事情做过, 声东击西、单袭敌营的事情也做过。西凉本就独占机巧协助,但数次大战, 都被打得落荒而逃。
戚叔当年说他会是个帅才, 说得委实不错。
北疆这些战事的行军路线, 饶是她,也得拍案叫绝。
因为, 其中很多路线和速度,并非想走就能走——
这需要有令行禁止的治军, 意志顽强的队伍, 万人如一的凝聚力。
忽而想起万佛洞中, 神佛垂眉低目前,耶律尧逆着月光, 轻描淡写说, 他们自苍岭抄近道, 翻雪山而来,追击耶律金二人。
宣榕不由得失笑, 喃喃道了句:“怎么做到的。”
*
夜晚。明月楼。
明月楼东家扬州长大,每逢佳节,总会在楼里排上扬剧。
这里地势绝佳,占据出城枢纽,二楼临街,也能遥眺对街临河的雀楼,夜放烟花。
宣榕在雅间内和谢旻对坐。
只听见楼下老生铿锵有力唱道:“今儿个是腊月廿六,吾与汝对坐饮酒……”
“表姐……”对面,谢旻却喝不下酒,面对桌上的半局残棋也兴致缺缺,好半天才落了子,憋出一句话来,“阿松阿渡呢?今儿怎么是副指挥使在?”
宣榕看他神思不定,索性接了他白棋,自己左右手互搏:“你忘啦,他们俩有别的差事。”
在制司三仪那起命案,接下来“请君入瓮”的安排,她早已和谢旻交代清楚。
谢旻无奈苦笑:“姐,你是不是多虑了,我倒觉得北宫那位……翻不起大浪来……”
宣榕看着棋盘,这是回家后和父亲下的那局:“这些天我拉了好几人同下这场残局,想弄清我爹在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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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怎么赢我的。”
谢旻:“……”别说了,已经开始害怕了。
宣榕捻了颗子,想了许久,道:“然后我发现,他从一开始,就猜透我所有的想法了。”
若能一步看透数十步,旁人如何能赢?
谢旻微微一愣。
就听见宣榕轻声道:“如果我是卫修,把那颗铁珠送出,只是第一步棋。”
“啪嗒”一声。棋落于盘。
*
“啪嗒”一声脆响。
一个青衣卫身手敏捷,用刀背将正欲逃跑的黑衣人砍翻在地。
而季檀缓步走来,扫了一眼被人开肠破肚的付东——望都的寒冬保其尸身不腐,平躺在棺材里的中年男人眉眼安详,但缝合好的胸腔又被剖开,胃部豁口内,一颗黑色小球隐烁铁光。
青衣卫将不下十个黑衣人押住,回道:“大人预料得不错,在京中,有咱们一直盯梢,他们不敢直接在付家剖尸。出了皇城十余里,果然按捺不住了!”
没想到,季檀却浓眉紧锁,不是舒了口气的表情:“这十人功夫如何?”
青衣卫微讶,如实答到:“不算太好,也不算坏,中规中矩。”
季檀目光冷如寒刃,剜了为首的黑衣人一眼:“十个武功一般,并非精锐的西凉人,调动近百青衣卫,好排场。也不知哪些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给北宫通风报信、机密来往,布了这一局——”
青衣卫们讷讷俯首。
季檀寒声道:“之后可千万不要落到我手上。”
*
京中收到监律司消息,烟火已经放了一轮。
宣榕有一颗棋迟迟落不了子,索性暂时放下,远眺雀楼上正忙碌搬运烟花的伙计,忽而道:“北宫那边如何了?”
已然入夜,而长街人不减反增。男女老少皆面带喜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抬头望天。
数不清的孔明灯趁夜而起,整个望都夜空光亮璀璨。
偶有几个杂耍摊子,钻圈、扔罐、吐火,操控活灵活现的木兽。
御林军三千人,今日,大部分有要务,仍留了少部分沿街巡逻,将一切危险扼在萌芽。
来人汇报:“还未有发现……”
但随着他话音未落,一道窜天火光,自雀楼高台拔地而起。绽开朵朵烟花。
“咣——”隔城相望的北边东角,也传出一声巨响。似是有物爆炸。
谢旻先坐不住了:“是北宫!北边城门是昔帅在把守对吧?”
宣榕却隐约察觉不对。她抿了口茶:“哪个人逃命……会大张旗鼓昭告天下——让昔大人增兵回调!来这里!”
谢旻眯了眯眸:“是要堵人吗?那不该去南门……?”
“不是。”宣榕豁然起身,“保护百姓!”
果然,像是印证她的猜测,短短半盏茶时辰后。
有两纵六匹烈马沿路狂奔。四个死士骑马当街开道,似是全然不顾前方有人,见到人群速度不减反增,后方尾翼,二三十个精锐步行断后,着实强悍,脚程居然不输快马多少。
而被他们护在中间的,有两人。一样容貌,一样打扮。在街口出,不假思索分道而行——
又是让穷追不舍的御林军被迫一分为二。
可想而知,在此之前,也“分”了不少次。
一时间,尖叫四起。水泄不通的人潮艰难地向街道两边涌去。
宣榕临街而望,默不作声,而一旁谢旻早就震怒:“御林军不是佩了刀剑弓弩吗?让他们射马!!!”
路上其实不乏巡逻御林军,但他们得见缝插针从马匹蹄下捞人、谨防踩踏,无暇堵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烈马一骑绝尘,然后在某个杂耍摊面前站定。
而那杂乱喧闹的卖艺小摊,停了一只半新不旧的“吐火鸟”。死士下马,捯饬几下,斑驳的铁痕瞬间剥落,露出精致的铁钢色泽。
紧接着,蒸汽嗡鸣,轰然一声,那鸟如鸢鸾,载上三名死士和他们护在中间的男子,升腾而起。与孔明灯一道,飘然于空。
这时,所有人才看清了男子的容貌。
这人英俊。但英俊得有点脂粉气,像是年幼时刻意培养出的女气——就像昔咏在年少时,刻意培养出的英气。
桃花眼,桃花唇,像极了幽暗深水里的毒蛇。
谢旻咬牙念出了他的名字:“卫、修。”
可谢旻在楼里,站在鸢鸾上的卫修看他不到。只是垂眼看地。
鸢鸾只能坐四人,剩下的几十死士,皆被羁押。全都咬开牙内毒药,当场毙命。
而与此同时,有女子纵马追来。她高束的马尾被寒风拉成长线,眉眼凌厉,看到鸾鸟高升,想也不想,迅速搭弓一箭——
在坚硬的玄铁上碰溅出火花,没射入,但成功让飞鸾狠狠一晃。
这吸引了卫修的目光。
他眸光含情脉脉,像是看着相处多年的情人,同昔咏遥遥作揖,亲昵道别:“赵将军,一年未见,别来无恙啊。送你一份临别大礼,不知你是否喜欢?”
说着,他在逐渐升腾的飞鸾里站定,任由北风吹拂衣摆和鬓发。一指近在咫尺的雀楼看台,好看的唇瓣吐了两个字:“火起。”
随着他话音落下,雀楼那些堆积在一起、正准备渐次燃放的烟火,忽然炸开锅。火苗从上蔓延,而下方也似有呼应般,圈绕整栋楼阁,火光四起。
有人放了火。
雀楼里四五百夜游之人,发觉不对,吵嚷地奔至窗边。皆是目露惊惶。
昔咏眸里也瞬间燃起怒火,一夹马肚,是要追击。
宣榕将这一幕收归眼底,面色如常地一叹:“别追了。”
旁边,御林军副指挥使愕然:“啊?!”
宣榕长睫微敛,淡然自若道:“让昔大人调兵回来,救雀楼百姓。好在旁边就是护城河支流,救火不难。只是先记得喊一嗓子,让里面人别急,否则会有人惊慌跳楼的。”
副指挥使不甘心至极:“可郡主……难道就让他这么跑了吗……?!他一人抵得过万人啊!”
宣榕温声道:“圈了七年的西凉弃子,我不懂怎么抵得过万人。”
“他到底是西凉皇室血脉……”
宣榕微微一笑:“储君的位置,千人出谋划策,万人前仆后继,放只猿猴也能坐得威风,雀楼里随便挑个人来,恐怕也不输给他。他算个什么?”
眼见她话里已有怒意,温柔地把包括谢旻在内的各国储君,都扫射贬斥一通,副指挥使噤声了。再看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也噤若寒蝉,瞠目结舌:“……姐,他方才顺着昔大人目光注意到你了吧?他怎么敢在你面前找这种死的?”
那位副指挥使匆匆传令去了。
而剩下的随侍皆心腹,只听见宣榕轻轻道:“阿渡和阿松他们,领了禁军围了整个望都。再往外,当康军自前日开始,就严阵以待。且看看,他能飞到何处。”
明明是温声细语,所有人都抖了一抖。
宣榕看那逐渐飘远的飞鸾,道:“那鸢鸟瞧着不错,若是研制,南来北往交通便宜。无论是运输,还是生意人,都能获益。能不损毁尽量不要损毁,让天机部也派人跟着,若是坠毁,及时抢修。”
在机巧之术上,西凉一骑绝尘,差不多领先其余各国几十年。大齐这几年紧赶慢赶,也落后至少十年。谢旻反应过来了:“好!”
可就在这时,那行得稳稳当当的飞鸾,忽然一抖。
紧接着,数道钢索系住的站台逐渐染红。
宣榕一直盯着飞鸢不眨眼,本以为这是什么机关,但下一瞬,她看到其中一个死士面无表情地拔刀。拔出一把,正插在卫修腹部的刀。
紧接着,又捅了回去。
宣榕:“???”
众人:“???”
这场景实在太过滑稽。
透露出荒诞绝伦的喜感,比一波三折的戏曲都来的诡异!
按理来说,千辛万苦把自家主子救出来,谁会在成功之后背刺啊?
不仅是她,周围紧盯着不放的众人也目瞪口呆。
七八个人像是集体染上哑疾,硬是
忆樺
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谢旻瞪圆了眼,看着折翼风筝一般笔直下坠的飞鸾:“这……内讧呢?”
宣榕按了按太阳穴,半晌,挤出一句话来:“看样子砸到民宅了,速去看看有无伤亡,若有,及时救人,若无,赔偿人家房舍。另外……
她顿了顿:“去个人,去家中客宅里头,把那位客人请来。”
想了想,又嘱咐一句:“若是他歇了或者不适,就算了。”
而御林军风风火火,已是开始挑水救灾。
昔咏身先士卒,一头乌发都被烧得卷曲,生生烧出几分异域风采。
耶律尧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长眉一挑,越过惊魂不定、但安然无恙的百姓,缓步上了明月楼。
戏台早已散场,二楼清净,唯有太子与她,还有数名赶来此处的心腹朝臣。
似乎在辩论什么。
宣榕脸上是得体的微笑,笑可入画:“他怎么敢的?我说了,只要不放那把火,一切好说。”
几个老臣急得挠头,有谁不知说了什么。
宣榕轻轻道:“他要有能把禁军粮草、营地烧了,我还敬他有本事。拿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开刀,算什么?您管这叫手腕?这叫不择手段。”
方才闹剧惊魂,没造成死亡,有几十来人受惊受伤,也被妥善安置。
并未给节日氛围染上阴翳,而望都富贵锦绣,年节里燃放烟火的,当然不止一处。
窗外,漫天烟火如霞,宣榕临窗而坐。她仿佛由明台入了红尘。
火光绚丽,人声重新鼎沸,不少闻讯而来的百姓安抚受惊的家属,整个长街反而比昨日此时更为喧闹。
喧嚣里,几位老臣又苦口婆心说了什么。
宣榕一只手轻握茶杯,另一只膝上的手被广袖笼罩。无人看到的地方,五指攥紧。
心若熔炉,烧得她五脏俱焚。数不清的朝堂势力、各国纷争,在她脑内走马灯一样过了几轮。
她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很多道理,她并非不懂,但不愿接受。
是的,西凉蛰伏七年,还愿派出如此精锐,只能说明,卫修有谈判价值。
暂时不能动他。他极有可能完好无损归国。
而西凉用来谈判割让的金银财富也好,贸易退让也罢,或者良田油田,也都是民膏民脂。
荒谬吗?很荒谬。正常吗?很正常。
千百年都如此了。
她放下茶杯,捏了一颗棋子,无意识的摩挲着。
忽而,嗅到一阵浅淡的雪松味。
有人走来,立到她身后。微微弯腰,伸出手,很有分寸地罩住她指尖,带着那枚犹疑不定的白子在残局中某处落定。
然后,耶律尧抬眸,与一众惊疑不定的朝臣对视,似笑非笑的,算是和众人打了声招呼。
又俯在宣榕耳边,压低声线,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轻笑道:“听说那位被死士护住,没死?你若想杀他,我可以帮你。反正北疆和西凉新仇旧恨,也不差这一轮了。”
别扭
宣榕还没来得及反应, 谢旻先炸了,目光在耶律尧右手上滴溜转了一圈,看上去很想把它剁下来:“你在干什么?!”
耶律尧不慌不忙站直了身, 诚恳道:“太子殿下,我在出谋划策。怎么, 这触了大齐哪一条法令?”
谢旻:“……给孤, 好好说话。”
而几位朝臣见他态度从容, 丝毫不怵谢旻的怒意。
皆是对视惊诧, 揣摩起他的身份来。又见宣榕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便慌忙告了退。
只是眼角余光仍旧将青年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除了长相俊且邪,身量高, 像是很能打以外,倒也没揣摩出什么明堂。
等他们走后, 宣榕也回过神来, 摇头道:“多谢, 不用。坐。深夜找你来,是有事要问你。”
耶律尧像是有点失望似的, 在旁落座,手肘抵着太师椅扶手, 指骨抵着侧脸, 问道:“行吧, 什么事?”
宣榕想了想,道:“今晚卫修从北宫出逃, 兵分五路, 每一路都有下属扮作他, 以此迷惑追上来的御林军。顺利逃到这一条街。”
她指了指下方“火后余生”,哭嚷着抱作一团的人们:
“西凉在杂耍摊中藏了一架做旧的飞鸾, 本来,卫修和几位死士都升到了半空,正要远走城外。有一位死士,忽然用刀刺了他数下。”
耶律尧来了兴致:“那位储君殿下,当时什么表情?”
卫修表情可谓精彩纷呈。
隔着这么远,也能感受到他的僵愕、崩溃和不敢置信。
“很吃惊。”宣榕沉吟道,“我思来想去,要是那位死士想杀卫修,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而整个京城,能操纵他人的,似乎也只有你一位——所以,是你做的吗?”
耶律尧点了点头:“是我。”
宣榕又问:“那你知道卫修今日计划吗?”
耶律尧像是忽然懂了她为何请他过来,神情不变:“郡主,那你可冤枉我了。前日五人夜袭我,我没杀没伤,只让他们回去的时候,在合适的机会,给他们主子来上几刀。还特意叮嘱避开要害。之后计划,一概不知。”
宣榕没料到真相居然如此,哑然失笑:“原来如此。”
耶律尧问道:“现在看来,这五个人刚好有一位登了飞鸢?”
宣榕蓦然有几分愧疚:“对。客宅那边侍卫少……是我疏忽,抱歉。”
耶律尧却道:“这有什么要抱歉的?我留着阿望追虹闹腾,就是故意引人来,顺手敲打一下不安分的废物们。”
他说得坦坦荡荡,宣榕哭笑不得,一时又承了他的情,倒是不知如何接话了。
好在一旁,谢旻似是发觉对话走向诡异,忍无可忍道:“打住,你能不能不要看谁都是废物?!”
耶律尧用一种很直白的眼神,意有所指看着谢旻:“不能。”
谢旻:“…………”
待雀楼所有百姓都平安获救,容松和昔咏皆来复命。
谢旻这才匆匆领着昔咏入宫禀告。
临走前,将容松扯过去,小声嘱咐了几句什么。
耶律尧似是若有所闻,双眸微眯,不甚愉快,等谢旻走后,冷不丁道:“我方才并没有说笑,小菩萨,考虑一下?”
宣榕知道他说的是“杀死卫修”。
但真的祸水“北”引,让耶律尧承受西凉的报复,她受之有愧。宣榕摇头拒绝:“没事,舅舅不一定放他回国。再者——西凉近几年并非铁板一块。卫修荒废七年,真回了国,是福是祸不好说。”
这话其实在安慰她自己。刑不上大夫,很多时候并非空谈。
耶律尧静默片刻,忽而道:“你明明不开心,为什么不发火?”
“……嗯?”宣榕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下意识道,“我没有不开心呀……”
对侧,耶律尧背后,几枝红梅从窗外斜入,在屏风上落下窈窕的影子。
望都整个冬天都不会停的雪粒子,轻拂进来,在半空就被烘烤正热的室温融化。
他那双眸子漆黑深沉,定定看着她,仿佛能洞彻一切。宣榕莫名感到了几分难得的不自在:“好吧,我有。耶律,这世上很多事,若以开心与否去决策如何行事,那未免太任性了。”
“我……”耶律尧轻轻启唇,但顿了顿,终究没说什么。
等宣榕告辞离去,他仍在空无一人的明月楼独坐片刻,浓睫垂落,微不可闻地念了句烂熟于心的祷词。
坊间传闻,昭平郡主有佛缘。广为流传的故事有二。
其一是她诞生的五月廿二,望都莲花错了时令般怒放,灼灼素净。
其二,是释空住持布道时传出的,说郡主年幼祈告,祈福完毕后,又跪了下去,双手合十,小声为神佛祈愿,祝他们也身体健康、福寿长乐。
世人求神拜佛,却真的很少注意到——
香火和希冀里的神佛是否欢乐。
但他在无人知晓处希望,她永世喜乐。
*
今年西凉使臣派的尤其多,本以为是个和睦友好的兆头,没想到是布局已久的计谋。
齐帝陛下倒没有震怒——他老人家深谙修身养性,火都让长公主发完了——然后客客气气地将卫修扣回北宫,还把整个太医院给搬来治伤,又温风细雨地接待西凉使臣,任由对方火烧火燎,他八风不动。
主打一个“你急任你急,我心纳须弥”。
最后西凉无奈,连夜新派左贤王入齐,赶赴望都。估计是要进行谈判了。
而这其中弯弯绕绕,谁又咬谁一口肉,宣榕并非全然不想关注,而是心有余力不足。
年幼时就不说了,逢春冬必病。
而这几年,每年回京也多是冬季,不知是气候寒凉还是习惯使然,总会小咳几日。
若不压住,会发展成风寒。这个时候,太医院便会砸来一堆黑乎乎的药,又苦又涩。
她面不改色喝完,多半是没了胃口用膳,干脆给自己放了小假,喊上容松一起,带了补品去看望余鹏。
余鹏年逾八十,但身体硬朗,在昭狱躺了几天,看上去比宣榕还面色红润。
天机部研司一仪位置隐蔽,广阔的平地上,立着那只变形扭曲的乘风鸾。鸾鸟骨架仍在,但很多细节损毁,一众穿着干练的技巧师围着鸾鸟,忙得热火朝天。
余鹏站在旁边,中气十足指挥道:“别毛手毛脚的,图复刻好前,都别真的碰到了。量尺寸的时候,也给我当心点!”
宣榕亦是好奇打量,温声道:“余大人。监律司他们没惊到您吧?”
见到她,老头子笑呵呵行了个礼,第一句话是:“郡主好啊,没得事,老臣身子骨硬朗着呢。”
第二句话是:“那日和你在一块的年轻人呢?”
察觉他说的应是与耶律尧同去制司那日,宣榕为了确认,问道:“那位戴了玄铁护腕的?”
“对头对头,个头蛮高,长得挺俊那位。是新护卫吗?”
宣榕摇头:“不是,家里头客人。怎么了?”
余鹏有些失望:“啊还想如果是您的人,借来用几日呢。”
“嗯……?”宣榕惊讶道,“您想要干什么?”
余鹏将袖子撸起,走到鸾鸟边,指着一些缝隙和连接部位:“臣毕竟干这行这么多年了嘛,对哪些人有天赋还是一眼能瞧出来的。那位手指长,手稳,臂膀有力,绝对能帮我把这核枢拆开,也绝对能……”
一句夸赞还没说完,宣榕慢吞吞道:“……余大人,您当年,也说过我有干这行的天赋。还说我是百年一遇的机巧天才,若我能入天机部,十年内能把西凉踩在脚底下。结果呢?”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余鹏似是想起她小时候,不止一次将无害的小器具重组,组成为能炸开的杀器后,只得讪讪抹了把不存在的汗:“没事,臣、臣就说说,随口一说哈哈,郡主不要放在心上。要是不行就算了哈哈哈哈哈……”
宣榕无奈地看着他,道:“也不是不行,但您请他帮忙,多少要付报酬的。也要看他愿不愿意。”
余鹏登时双眼一亮:“那没问题!!我亲自去请!”
宣榕“唔”了声,报了耶律尧所住方位。但没打算露面。
虽说有点太过自信,但她总觉得,她若请求的话,耶律不会拒绝。人情越欠越多,她没有债多不愁的厚脸皮,只会觉得别扭。
而余鹏去请,便是就事论事了——耶律尧若是不愿,既好拒绝,若是愿意,也好提出对等条件。
不过……他应当懒得管这种无聊琐事。
宣榕见余鹏风风火火就要去请人,正欲告辞,就听到他扭头吼了一嗓子:“郡主您先等我一下!!!有个年节礼物给您,等我回来!!!他们不知道那玩意怎么开!!!”
宣榕:“…………”
她无奈扶额,只能默默等待余大人吃闭门羹回来。
大概半个时辰后,那截布衣出现在门口,宣榕还没来得及说出安慰说辞,就见余鹏面带喜色快步踏进,身后,有个身影慢悠悠踱步跟着。
宣榕:“???”
耶律尧也站定了脚步。他今日扮相不太一样,衣着虽仍是规整长袍,但发饰更显精致华丽,并非中原风格。右耳上,环了个缀着细红珠玉的绿松石耳坠——
很明显,这几日北疆使臣团到了,他得按照北疆风俗着装。
这让他本就秾丽的五官平添几分野性难驯。
青年神色慵懒,在别人的地盘上悠闲自在,步履闲适。
只是这份悠闲自在,在见到少女的瞬间化为泡影。
似是没料到她在这里,见到她,耶律尧先是眉峰微蹙,紧接着,略微不自在地瞥过头。
揽住
宣榕亦是愣了一下。
她本就擅丹青, 对色调美丑极为敏感,从纯粹欣赏的角度看惯美人美景。
之前惋惜耶律尧蓝眸不再,是如此, 今日被他异域的扮相吸引目光,也是如此。
她因此带着审视和好奇, 多看了几眼。
哪知耶律尧越发不自在, 干脆抬手一抹耳垂。耳坠消失了。
宣榕:“……”好吧, 真遗憾。
她将视线转向余鹏, 纳闷道:“余大人,你还真把人请来了呀?”
余鹏很夸张地摊摊手,步履矫健地迈向乘风鸾:“老夫出马, 没有请不到的人!年轻人来来来,带你看这鸾鸟——对了, 一路太高兴, 忘了问, 你怎么称呼?”
耶律尧淡淡道:“耶律尧。”
余鹏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哦耶律小哥。”
忽然,他老人家轻快的脚步一拐, 扭过头,不敢置信问道:“啥……?”
耶律尧很贴心地重复了一遍:“北疆, 耶律尧。”
余鹏:“…………”
他勉强把丢了半辈子的眼力见捡上, 摸摸脑袋, 一副老匠人的憨厚模样:“哎呀老夫有眼不识泰山了,您也真是, 怎么还真答应我了呢。在我们齐国有没有吃好玩好喝好啊哈哈哈哈……”
“余大人不用客气。”耶律尧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 “按照我们约定好的, 事成之后,也给我一份图纸就行。”
余鹏道:“好的哈哈哈!!!”
余大人一紧张就喜欢干笑。宣榕无奈替他解了围:“余大人, 我的礼物,是现在给我呢,还是等你们忙完了,再给我?”
“在镇威阁里!”余鹏被一打岔,果然松了口气,道,“等老臣一盏茶!”
宣榕便慢悠悠去了镇威阁。
这座阁楼仿塔而制。不高,甚至没有越过高耸围墙,在研司正中央敦厚立着。
玄铁外壁,不怕火烧不怕箭射,浑似一栋黑不隆冬的碉堡。
沿途,有不少穿着天机部统一制式长袍的官吏,他们或是目不斜视匆匆走过,或是结伴而行讨论激烈。
与其余六部不同的是,这群官吏之中,有男有女——即使女子数量稀少。
进了镇威阁,环壁划分成数不清的分格,直达穹顶。
这些格子有大有小。大的能容纳猛狮巨鸾,小的,怕是只能塞进一沓薄纸。
这是天机部最核心的枢纽地带,门外重兵把守,强行破开阁内锁格,也会有机关袭击。
宣榕带着容松走进,扫了眼每个分格上都有的复杂锁扣,漫不经心猜测,余大人要给她的礼物被藏在了哪间格子,自言自语道:“几年没来,怎么感觉很多空格都被启用了?”
“那是。”镇威阁的女管事利落地奉了茶,介绍道,“余大人带我们造了很多东西。郡主,臣带您瞧瞧?”
宣榕点头,听她如数家珍,半个时辰转瞬即逝,又见女管事忽然对大门恭敬道:“余大人。”
再转头看去,果然,余鹏已经小跑着过来了:“久等了久等了郡主,臣这就给您拿!做了半个月呢!”
说着
,他一跃而起,一巴掌拍在墙壁某块铁皮上。那块铁皮凹陷,一页牵了无数丝线的皮纸弹出。余鹏一阵噼里啪啦牵线,墙壁上,暗格犹如棋盘棋子,突然开始无规则地变幻位置。
让人眼花缭乱。
最终,一个巴掌大的方格停在宣榕面前,格上锁扣开启。
余鹏将里面精致闪烁的琉璃灯取出,往宣榕怀里一塞:“您看看!‘千变万化琉璃灯’!”
宣榕:“……”好名字。
余大人在取名上天赋全无,但造机巧属实是一把好手。
宣榕凭着直觉转动灯下按钮,燃焰自动升起,琉璃镜片走马灯般旋转,在墙壁上打出威严的佛龛宝像,和缭绕飘动的浮云——
宣榕刚纳闷“千变万化”在何处,余鹏就又在格子里摸摸,掏出一堆琉璃片道:“这是弥勒佛,这是大帝,这是送子观音……”
宣榕:“……………………”
工匠们以人胜天,天生对神佛并无多少敬畏。
她哭笑不得地收下这份大礼,已经琢磨着着找座佛寺供着了,道了句谢:“多谢您,您手艺更上层楼了。耶律呢?他回去了吗?”
提到耶律尧,余鹏又来了兴致:“帮我把枢轴拆了,在外头呢,我答应带他在天机部逛一逛。唉估计得下午才能摸到飞鸾咯。”
宣榕失笑:“太子今儿在天机部吗?”
余鹏想了想:“应该在策室那边,听尚书和侍郎大人们的年终述职。”
宣榕便道:“那算了,您别带他逛,我带他吧。您先去忙。”
万一撞见阿旻,阿旻得怪罪余大人。
余鹏本就心急火燎要去忙研制大业,求之不得,赶紧毛手毛脚地一拢,将机关收束。
又把耶律尧领了进来,一推,推到宣榕面前,踮着脚一拍他肩,道:“行,交给您了!”
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耶律尧看了眼余鹏背影,又转过头宣榕对视,挑眉:“嗯……?怎么回事?”
宣榕找女管事讨了个小匣,将礼物装进,抱在怀里,解释道:“阿旻也在,让他看到不太好。”
耶律尧故意曲解她的意思般:“我很见不得人吗?”
“不是。”宣榕只能解释清楚,“我怕余大人吃挂落。你想在天机部四处走走?我带你逛吧,不过有的机密重地,恐怕就不方便了。”
耶律尧垂眸笑道:“好啊。不过……这些牵丝线,余鹏没收好吧?”
他抬手指了指露出一角的白线。墙上铁皮没合严实,隐约可见内里杂乱无章。
按理来说,这是完全不可能出现的状况——但谁让余鹏今日实在兴奋过了头。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女管事,她顺着耶律尧指向望去,登时脸色一变:“快快快!!!快出去!小容大人,带着郡主出去!!!”
说着,就是奔至墙边,攀着墙壁伸臂一够,想要将机关复原。
但已经来不及了,未成功归位的钥匙反倒成了蓄意攻击的证据。
镇威阁机关腾腾触动,自中向外,地面裂开血盆大口。想要将上方的人尽数吞噬。
宣榕首当其冲,她在一阵失重中向下跌落,还没反应过来,旁边就有人抓住她手腕。轻轻一托,把她揽入怀中。
她能感到鬓发上扬,头顶的光晕由大变小,火速拢合。
容松崩溃的叫声从远处奔来,由远及近:“我靠!我不就是把余大人送出去个转背功夫吗!爷爷个腿了!!这地面别关啊啊啊啊啊!太子殿下还嘱咐我不能让他——”
“咣当”一声,头顶地面合拢。容松的声音戛然而止。
两人一齐向下摔去,好在这“洞窟”不高,两次呼吸后,宣榕听到耶律尧闷哼了一声,他似是想带着她卸力站定,但不知踩到了什么,没站稳,向后跌坐——
宣榕又一次结结实实撞在了他身上。
这感觉似曾相识,起来的流程也和挖坟那晚别无二致。
她一回生二回熟,手掌很小心避开耶律尧身体,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十分淡定:“无事,等人来救。”
耶律尧也意识到了不对:“这下面……怎么会有丝网和软垫?”
“……”宣榕犹豫片刻,还是实话实说,“阿旻小时候不小心摔下来过,而且不高,所以我方才没躲。你以后不要再垫背救人了,很危险的。”
四下漆黑,底下似是空旷,回声阵阵。
耶律尧站起身来,试着用回音判断附近洞窟大小,漫不经心道:“谢旻居然没摔残吗?”
宣榕摇头:“他会一点武功的,安然无恙。不过,因为随侍怎么也找不到他,饿了三天三夜,差点没饿死。”
耶律尧笑了出来:“他知道你在我面前揭他老底,会不会气死?”
“你别和他说不就行啦。”宣榕想起怀里还有个琉璃灯,将小匣打开,摸索着掰开底座。用指尖描摹出轮廓,确认这是一枚小火匣后,方拧了旋钮,一束跳窜的火焰瞬间照亮四周。
她猝不及防对上,耶律尧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微微一愣。
青年俊廷高挑,除却竖着马尾高髻的银冠,发间银饰亦是精致闪烁。而不知是光亮衬托,还是什么缘故,他的眸光竟然能够称得上认真专注,正一瞬不瞬看着她——这对他来说,近乎是不可思议的。
宣榕只以为是自己错觉。果然下一刻,耶律尧长睫一敛,再抬眸时,眸光又是慵懒沉凝。
他懒洋洋地一挑下颚,向宣榕示意她背后石壁,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小菩萨,你看后面。虽然有点幸灾乐祸,但我还是想说,有人好像在谢旻眼皮子底下偷家了。”
宣榕被他一打岔,登时把他方才神色抛诸脑后。
满头雾水地转身回望,面色一变:“这……”
只见四周两室大小的洞窟年岁久远,石壁上布满青苔。掌心唯一的光亮,照得壁影斑驳晦涩。
而她背后的墙壁上,被挖出了一个一人高的洞穴。洞穴幽暗曲折,不知通向何方。
耶律尧越过她,走到洞穴前,半晌微微蹙起眉:“有风。不是死路。外土较新,不超过两年。要趁着余鹏还没来开机关,走一走吗?”
宣榕遇事果决程度不亚于他:“走。趁消息没传出去。”
她朝耶律尧走去。只见他似是思索片刻,指节轻扣墙壁,便问:“怎么了?”
“追虹素珠它们都没带来。找点东西探探路。”随着耶律尧话音刚落,几只鼹鼠从土壁中挣扎探出头来,站直身子给两人作了个揖,然后飞速向前奔去。
宣榕:“……”
许是有动物带路,一路行得快。偶有挖岔的死路,也尽数避开。
火匣中焰火扑簌,照得两人影子修长交叠。宣榕侧脸都仿佛打了一层暖釉,肌肤泛起一点急速行走带来的红润,也因地下空气稀薄略微喘气。
耶律尧脚步一顿:“要休息吗?我试着把那对支架修整了一下,似乎能飞了,余鹏应当在准备试飞,现在可能还在天上,一时半会下不来。”
宣榕缓了步子,将火匣递给他,撑着膝盖深吸了口气:“你怎么知道怎么修整的?”
耶律尧淡淡道:“我见过这套图纸。”
宣榕好奇:“也是缴获的战利品吗?”
“不是。”耶律尧却像透过眼前方才所见的巨大鸢鸾,来到许多年前,“很小的时候。”
宣榕微微瞪大了眼,光影中,耶律尧下颚线条紧绷,面无表情道:“我母亲是个被流放的西凉人。”
“……”
宣榕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她欲言又止,终归哑然。
地下
西凉其实占地不大, 有四泽八大荒,再加上西岭雪山,共计十三州府。
几十年前八王叛乱后, 撤一泽两荒,如今共十一州府。
该国油矿不少, 瘴气颇多, 是天然屏障, 但相对来说不宜居住, 野兽与尸骸齐飞,毒虫与沼泽一色。
这倒逼西凉人用机巧逆天改命,他们能水上建竹屋、山中造殿宇, 到了近百年,天枢院为首的机巧师们疯狂研制战事器械,
这个前几百年都悄无声息的国度, 开始大肆外扩。
据说南面的波斯被打得毫无战意, 已然半投降状态。
而由于生产中“机巧”不可或缺,与传统农业为主的大齐、畜牧业为主的北疆和出海贸易为主的东燕都不同——西凉中女子反而话事权更高。
她们手巧灵活, 更是通过卡住机关零件的大小,垄断部分要械的制造权。
西凉皇百余年来皆为女性, 至于朝堂, 男女占比大概三七成。
宣榕长睫一颤, 忽然有些难过。
可以想象,作为一个西凉女子, 在北疆被圈禁数十年, 该有多绝望。她下意识地紧了呼吸, 半晌才直起身,轻轻道:“你看起来很怀念她。她一定是个很好的母亲。”
“实不相瞒, 我已经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耶律尧却自嘲道,“我只和她一起生活过七年。”
宣榕很想问母子分离后,她住在哪里,什么境况。
可是不行,有的伤心往事,属于“我可以说”,但“你最好别追问”的范畴。
只能默然。
本来在心里默记的行走方位,都乱了一瞬。
而耶律尧见她休息好了,便拿着火匣,在前领路。
侧脸在火光里,俊美得几乎能透出咄咄逼人的锋锐。
良久沉默,只余两人脚步。
就在宣榕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时,青年略微喑哑的声音传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活下来的信念是‘报仇’。可是后来觉得没有任何意思。把他们都杀死,然后呢?人死不能复生,更何况,这种人也杀不完。”
宣榕微微一愣:“那……很痛苦啊。”
“是啊,痛苦且拧巴。于是我换了个信念。”耶律尧微微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人这种东西,在敌视身边一切,想杀死所有人的时候,总是得找个支撑,才能活下去,不是么?””那你……换成了什么?”
耶律尧挪开视线,直视前方看不到头的黑暗,良久,轻轻道:“换成了一个人。”
宣榕好奇道:“古代圣贤,当朝宗师之类的吗?”
耶律尧道:“不太算。但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或许是地下甬道蜿蜒阴暗,回声叠叠。
宣榕总觉得耶律尧低哑的声线似是紧贴耳畔,她不自在地捏了捏耳朵,轻声道:“把你自己当成自己的支撑点,不行吗?”
耶律尧淡淡道:“不行。”
“为什么?”宣榕很疑惑地看他。
把外物当作心中依靠,是极度危险的做法——死去的圣贤都无法盖棺定论,偶尔被时人拉出来痛责或是褒奖,曾受称赞的或许贬入尘埃,曾被唾弃的或许被捧上神坛。
今朝仿若真理的结论,明日也许是谬误。
这尘世万千,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而“不变”的东西,如何能作为心底依靠呢?
耶律尧笑了笑道:“可能因为自己太差劲了?别看我经常骂谢旻,我也不比他好到哪去。到了,你先别过来。”
他忽然顿住,声音压低,凝视前方黑暗片刻,抬步上前。
前方有一堵墙。
看上去已至死路。宣榕顺着他四顾的目光,打量周遭,轻声道:“墙上有扶梯的痕迹?”
几乎是与此同时,耶律尧抬臂,指尖在头顶土壁上拂过,道:“对,不过不是木梯,当时可能是软梯。水渗透出来,经年累月有了痕迹,他们从上面下来的——找到了。”
一声微不可闻的“咔嚓”转动声后,木盖向外掀开一道缝隙。
耶律尧手很稳,维持那一线光亮半晌,没听到任何动静,便又打开些许。
“嗯?”这时,他似是感到重量确实不对,再加上看到外界光影,挑眉道,“上面压了重物,看影子形状,是个大瓷花瓶。小菩萨,你要上去吗?”
说着,他向宣榕投来示意的目光。
宣榕却脸色古怪,用极轻的声音道:“这里……是北宫。要不咱们走吧,知道是哪里,派人来查也就行了。”
她记性好,方才七拐八扭的蜿蜒路线,在脑海里嵌入望都的舆图。最终他们所立的地方,就是望都东北角落的北宫。
北宫原是一座避暑行宫,草木丰茂,百年大树遮天蔽日。
后来,被用来软禁卫修。除了拘着他,倒也没苛待过这位西凉储君,甚至配了侍奉的宫人。
比如这时,宣榕听到沉稳的脚步声,伴随药味而来。
心想,恐怕又是仆从来喂药,据说这几日北宫药物不断,就是怕左贤王来前,“宝贝疙瘩”成了“死疙瘩”——那谈判不成,双方都得掀桌。
上方,脚步在不远处站定,咣当一声瓷碗摔桌,女音清凌凌冷声道:“你喝不喝药?”
被询问的人显然没有作答。
这道宣榕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里,多了从未在她面前展露的冷冽怒意:“行,不喝是吧,给我把他绑起来,灌进去!”
宣榕:“???”
就见到耶律尧转过头,露出个饶有兴致的笑,用唇语说了两个字:“昔咏。”
她当然知道是昔大人啊!!!
问题是,昔大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啊!更不该插手太医们该头疼的事儿啊!
许是见她难得收不住震惊之色,耶律尧定定地看她几瞬,才用眼神示意:怎么做?
习武之人耳力绝佳,宣榕怕惊动外面的人,先是打了个手势。
耶律尧似是没懂,宣榕只好踮起脚,凑到他耳边用气音问了句:“能撑多久?”
问的是他能抬臂维持这道缝隙多久。
耶律尧微微一僵,接着不假思索启唇:“多久都行。”
宣榕便给他比了个好。
说回来,听墙角似乎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了,宣榕甚至很淡定地从耶律尧手上拿回火匣,暂时关了,就着头顶微弱光晕,听着上方一阵瓷器摔碎声、挣扎声和怒吼声。
有人挤出一声桀桀怪笑:“赵越,我救过你一命。之前求你放我生让我走,你做不到,现在,就算我求你,让我死,可以吗?!”
是卫修的声音,单凭这声,宣榕都能想象出他那双桃花眼底的扭曲阴冷。
宣榕:“…………”
不是,你们二人还有这种过往呢?
旁边伺候的侍从也像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秘辛,骤然一静。
昔咏用不辩情绪的声音,缓缓吐出三个字:“都出去。”
四散的脚步声流水般退去,散了个干净。
宣榕知道,其实很多人在她面前,都是温和收敛的,长辈们是,同辈们是。
昔大人也是。
所以,此时昔咏的语气对她而言,有点陌生:“你再闹,就不是断一条腿这么简单了。我会把你的四肢和下颚都卸掉,让医师们插根管子捅到胃里,直接给你灌药,要不要试试?”
卫修咬牙切齿:“我救过你!!!别忘了你当初跌落悬崖,是我把你捡回来的!”
昔咏无波无澜:“我有求你救过我吗?”
卫修怪笑道:“那是。是我那天瞎了眼,看个女子在雨里一动不能动,生了点该死的怜悯。早知道是你赵越,我定不会!我定当场斩你头颅……”
昔咏亦冷笑:“哈,若是能早知道你身份,在见到你第一面,我就一剑刺死你了。也好过两年后,为我三千弟兄收尸——谁能想到崖下那位衣冠楚楚的公子,是艳压群芳的储君殿下呢?”
宣榕第一次见识到,昔大人也是有一张阴阳怪气的嘴的。
卫修被气得直喘粗气:“那你现在杀了我!杀了我啊!!!”
昔咏却很冷静地道:“不行。陛下说,在左贤王来齐前,你得好好的。所以,让我来劝劝你,殿下,别倔了,该喝药喝药,该上药上药。债得慢慢还啊。若非郡主当机立断,望都得死伤惨重,你万死不足。”
卫修哈了口气:“所以,你现在只关心我死不死,够不够给你齐国讹一笔,是吗?”
昔咏道:“这倒不是。我还关心细作有哪些人,你怎么和外部传信的。但这些你又不肯交代
,死士也都服毒没了,监律司的那些刑罚更不可能给你上,确实很让人头疼啊,皇太女殿下。”
卫修被气得说不出话了,过了很久,冷声道:“滚!”
“好的,告辞。”昔咏从善如流滚了,忽然,身后一道很沉闷的声音追问:“你当时……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
昔咏只冷冷道:“想多了。那天,我未婚夫来看我,所以我换了女装,去崖下,也只是为了给他寻一味治腿的药。您乔装打扮来我齐勘察地形,走夜路碰到鬼了罢了。”
长殿终归寂静。隆冬的光照孱弱,摇曳的树影稀薄。
不知过了多久,卫修沙哑着声音道:“来人……给我药。”
而头顶木板细微嘎吱一声,合上光影。
像是一曲折子戏落幕。
宣榕喃喃道:“怪不得……昔大人在邵关失踪过半月,原来跌落悬崖了……?被卫修……凑巧给救了?”
耶律尧则转了转手腕,凭借记忆,从她手里拿过火匣,意味不明地道:“真精彩。怪不得你舅舅让昔咏来劝卫修喝药,挺管用的。走吧,从这里回镇威阁,得一炷香时辰,我估计机关已经开了,容松又得跳脚了。”
火光亮起,宣榕还没从震惊里回过神来。
眉间的红痣愈发明艳,琉璃眸却像是渡了层水汽,她自言自语道:“这么多年,卫修估计是和天机部的人暗通曲款了。怪不得庭芝他们在北宫里查不出线索。”
耶律尧不置可否:“天机部是谢旻的地盘,想要自查,也得伤筋动骨一轮。他得头疼死。”
宣榕没再做声,直到走回镇威阁,快到甬道出口时,碰上了迎面狂奔的容松。
在容松忙不迭地告罪里,她整个人还是有几分迷茫的感觉。
这种感觉太过奇异,好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暗流涌动。
然后寂寂无闻。
若非有人翻出,可能一辈子都深埋地底、不见天日。化为灰烬。
这种感觉让宣榕甚至有些魂不守舍。
走出甬道,头顶镇威阁机关大开,刺眼的白光让她眯了眯眼。
而宣榕出事,太子殿下显然被惊动了。谢旻焦急不安地等待良久,见她终于从甬道走出,还没松口气,又一副见鬼的样子瞪着她身后跟着的,悠闲自在的耶律尧。
再见宣榕一副眼眶微红、失魂落魄地样子,瞬间炸了:“他、他他怎么也在??!”
谢旻怒目而视,直指一脸无辜的耶律尧:“怎么哪儿都有你?你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