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系
帘外雨潺潺, 风拂栏杆。窗前芭蕉叶上盛满雨水,不堪承受重量,整个叶面倾斜折转, 水珠滚落。
“啪嗒”一声。
顾楠给炉子添了炭火,翻了半天, 只找到一套穿过的衣物, 她紧张道:“郡主这身不是新的, 但洗净熏蒸了, 只能委屈你……”
“这有什么委屈的。”宣榕没提已从皇后那边取了新衣,温声道了谢,到隔间换衣。她慢慢地披衣系带, 再将湿透的旧衣叠好。
宫人被屏退,一时静谧, 唯有雨声聒噪。
最终却是谢楠打破了沉默, 她像是不安, 没话找话:“郡主新戴了手饰?”
宣榕正散了发,拿布巾擦拭, 闻言手掌一顿,笑道:“这个吗?本来是忘了摘。但里面这些镇神安眠的草药还挺管用, 索性就没有取了。”
宣榕左手是一条沉香佛珠。一百零八颗珠子绕腕三匝, 来自举国一百零八座禅寺, 颗颗都在佛前供奉至少三年。是有价无市的珍宝。
在顾楠印象里,除了这串佛珠, 当真没见过昭平郡主腕上有任何装饰。更别提鲜艳的红。
顾楠一时好奇, 俯下身在她腕上嗅了嗅, 承认道:“是很独特的味道——有合欢皮、茯苓,别的闻不出来了。配置此物之人, 应该对安神养性颇有研究。”
“……应该还有百合、首乌藤。”宣榕默然片刻,转了话头:“在南彝广为种植,前年途径滇泽,看到当地农户家家门前都有此物。你还记得吗?给你带的《十八秘术风云志》就是在那边偶得的,当时我不是抱了一堆卷轴入宫么,匀了一些孤本给你,没料到你最喜欢那本。”
顾楠情绪不高,勉强笑道:“看过风土人情,全当也去玩过了。也多亏郡主当时常往宫中跑,我有人可以相谈……”
宣榕笑道:“说来惭愧,其实我那时候嘛,主要还是来找舅舅的,记了一堆各地贪官污吏、欺压百姓的摘录,把世家的联姻、占地、势力、朝中弟子多少人在何部门捋清,若是要打压从何入手,如何徐徐图之——没给阿旻看,因为觉得怪对不住他的。但他有次凑巧撞见,没说什么,反而和我撒娇,央我下次也给他准备一份各地民情。”
顾楠意识到了她想说什么,唇齿微颤:“郡主我……”
宣榕轻轻道:“有的事情我们在徐徐图之,需要足够的耐心和时日。一蹴而就的后果注定激烈,要全身而退,不要两败俱伤。”她很认真地看着顾楠:“楠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但你必须要自保无虞。”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顾楠知晓如舒公之事,在纠集旧识布局,可能前面一连串的事情,也有他们的手笔,如今又在想要刺杀皇后。
但此事若成真,假借婚仪行刺,别说是宣榕了,就算帝王有意相护,也有心无力。
顾楠舒了口气,不知是庆幸宣榕没有戳破,还是庆幸别的什么,旋即又苦涩一笑:“郡主,这件事和您想得……不,此事和您无关,真的,您不要插手了。就算我不知分寸,还有……”
后两句顾楠说得极为含糊,像是心绪不定下的喃喃自语,衬着屋外骤雨,宣榕没听清,她将视线落在窗檐斗拱,水珠如链,绵延不绝。宣榕忽然很轻地问道:“你喜欢中宫生活吗?”
“我不知道。”顾楠出神半晌,才道:“或许……不喜欢,不讨厌。不重要。”她陡然回神,似是意识到不能让宣榕再问下去,便走去阖了窗。回头问道:“怎么都在聊我?郡主呢,你常年不着京城,是因为京里头有讨厌的憎恶的人吗?”
宣榕摇了摇头:“怎会。”
她并不厌恶人,只是不喜裹挟人行差踏错的诸般架构。
顾楠睁大了葡萄一样的圆眼:“诶!京中传闻,郡主是为了躲避婚事才外出,去年又说,你是无人提亲脸上无光不敢回来——我就说他们看法太肤浅了嘛!谁能配得上你,一群痴心妄想被打破,又乱嚼舌根的人。”
宣榕:“……”
一年不回,流言已经恐怖如斯了吗?
她失笑:“还有什么传闻没有?”
顾楠走回来坐住,托着下巴道:“有。最新小道消息,是郡主你捡了个小白脸养着当外室,很宝贝,没几个人见过。现在好了,好几个有意攀附但好面子的,在想要不要忍辱负重、大度视之。”
宣榕:“???”
想必是有人注意到她和耶律尧一同外出,但她怔了半天,愣是没能把那三个字和耶律尧挂钩,心想怎么有人能眼瘸成这样,哭笑不得道:“这都哪跟哪呀?我下次让阿松澄清一二。”
顾楠义正辞严:“就是!颠倒黑白!郡主是那种把人随便安置在偏宅的人吗?”
“……”宣榕尴尬地咳了一声。
顾楠自己心里有鬼,本就愈发注意宣榕神态,一眼就瞧出不对劲,诧异道:“啊……?”她小心翼翼:“真外面有人啊?”
“没……”宣榕想解释,但不管怎么解释,好像都有点歧义。她无奈地伸手摸摸顾楠脑袋,轻叹道:“有位客人在客宅住了一两月。好啦楠楠,你好好休息。”
宣榕起身,唤了宫人来取走衣物。在临走前,正色道:“三月十五侧妃册立,你还有小半月考虑。直到婚事结束的第二天——太子妃之事都可以取消的。”
雨声凌凌,两厢沉默。半晌,顾楠才道:“好。”
*
三月初三,按照民俗,这是江淮一带的鬼节。近几年来望都颇有江南富庶人户来定居择业,也把这项习俗带到了京城。
这天吃面绊鬼脚,到了晚间,几乎没有人外出。
宣榕也回得早。刚要进门,忽然瞥到巷口栖了一堆白乎乎的东西,她纳闷地多看了几眼,“咦”了一声:“阿望?你怎么在这?”
阿望应是从哪里撒欢回来,玩累了,无精打采趴卧着,听见宣榕声音,立刻直起腿奔过来,绕着她裙摆撒欢。
半人高的猛兽压迫感十足,容松在一旁如临大敌:“你你你离远点!别直身亮爪子!你知道你有多重吗?!”
阿望只得退了几步,委屈巴巴地仰头看宣榕,又回到方才趴的地方,叼起什么。
凑来递给宣榕——是个小竹筒。打开,里面一页折信。
信上大意:若不能决定,可先养一阵试试。
宣榕将纸页叠回竹筒,浅浅一笑,揉着阿望脑袋,问道:“晚上想吃什么?小鱼干?还是别的?这几天府上有屠宰牛羊祭祀,生肉也是管够的。”
阿望叫了三声,宣榕了然,对侍从吩咐道:“给它准备苍鹰餐食生肉的五倍分量,再添一点小鱼干。”
府上侍女掩唇惊讶,“啊呀……是狼吗?怎么像狸奴一样。来,跟我们走。”又请示宣榕:“郡主,要把它安置在何处呀?后院还是?”
“我院里。”
容松吃惊:“诶!濯莲坞有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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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水,把它放在里头……”
宣榕道:“阿望会凫水。”
容松皱眉:“我知道。雪狼好动,不得闹腾的各处是水。您最不喜乱,看着不烦心么?”
宣榕失笑:“好啦,它很乖的。阿松你不用管这些内务,把我交代给你事先办好。有任何消息,及时和我说。”
容松闻言凛然:“是。已经派人去了终南山,按照脚程,后日能到。过几日就能传信回来了。”
宣榕院落在公主府东侧。每日朝阳初升,光华最先落入“濯莲坞”,漾开清池涟漪。这里将近一半都是水榭楼台,每年夏季,莲花遮蔽,从楼上下望,能看到粉荷亭亭玉立。
而三月初春,池中略显孤寂。
只有成群锦鲤吃饱喝足,闲适自如地在假山瀑布间穿梭自如,游曳来去。
翌日,宣榕醒来下楼,就看到那只雪白狼影,坐在水上廊桥前,聚精会神地盯着满池锦鲤,一动不动。直到听到脚步动静,阿望才猛然跳进池中,精准地咬住一只灿金锦鲤,兴奋地小跑到宣榕面前,松嘴放下。
那只活蹦乱跳的锦鲤溅了宣榕一身残水。
宣榕斟酌道:“……我不吃鱼,而且锦鲤不好吃的。你要是馋了,我带你去后厨挑新鲜的食鱼?”
阿望似是失落,又扒拉着爪子,把鱼扫入池中。
又一日,阿望学聪明了,没再捕鱼,摘了朵凌霄花回来。
它浑身脏兮兮的,没敢进屋,而身后就是气急败坏追来告状的府上花匠:“郡主!!!臣刚厘清的田圃,多了十几个爪印,倒了一片小苗。灌木好养活,但也不经压呀!让它别攀高了,本来就危险,要是摔到带刺花草里怎么办?”
宣榕哭笑不得地安抚花匠,等人走后,只见阿望垂头丧气,蜷缩一旁,便走过去半蹲下来,抱住它脖子:“不用想着送我什么啦,你能陪我,我就很开心了。”
这是实话。她很久以前就想养犬,年少多病,怕兽类过了病气给她,家里没让。后来倒是鲜少和人提及此事了。
阿望重新雀跃开来。它确实极通人性,很有眼力见地避开长公主,专挑其余人讨好卖乖。
到三月中旬,耶律尧来告别之时,雪狼已和府中老少打成一片。
耶律尧似笑非笑地看它散德行,“啧”了一声:“它人来疯,要是再大早上吵你,饿一顿就老实了——怎么,我有说错吗?仗着别人好说话就无法无天?”
后一句是对阿望说的。阿望刚想凑来讨摸,听到这话,心虚地蹭了蹭耶律尧护腕,被他毫不留情地拨开。耶律尧冷声道:“安分点。”
雪狼的一双立耳都快耷拉下来,迟疑地趴回宣榕脚边。宣榕失笑:“它很乖了,真的,别训它了。你何时走?”
“明天。”耶律尧懒懒答道,“今日太子大婚,外面围得水泄不通,我才不想今天出城,容易被反复盘问。不赶这个热闹。不过,你怎么也没去参加谢旻的婚仪?”
“我……”宣榕刚想说什么,就见容松匆匆走来,递来密信,打断她道:“郡主,那边来信。您最好赶紧看看。”
宣榕只得暂时咽回了要说的话,她摊开信页,扫到开头内容时,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腕上佛珠。
但直到一言不发看完,她都神色未变。单从面上,瞧不出任何异常。
耶律尧却还品出了点不对劲,视线从她手腕上一扫而过,也用平常语气问了一句:“怎么了?”
顾弛
“本来想告病缺个席。”宣榕将信页叠好, 递还容松,面色如常地起身道,“现在被传唤了, 也得去天坛一趟,参加午后的祭天。”
本朝太子纳妃, 与天子纳后相仿, 仪式冗繁。再加上此次正侧两妃几近同时册立, 规制相等, 一次在三月十五,一次在三月廿九。
宣榕一想到要前后赴宴两场就头疼,再加上爹爹这半月在江南巡视, 防止今夏汛期出事,分身乏术无法出席, 娘亲就索性让她和爹爹一起告了假。
但皇家向来重视祭天告地, 礼部官员若是发现她不在, 确实会劝诫帝王请她去天坛。
宣榕这个借口无可指摘。
耶律尧也似信了,做了个“君且随意”的手势:“那阿望就留在你这里了?”
宣榕说了声“好”, 忽然意识到什么,欲言又止。耶律尧了然道:“我再陪阿望坐会儿, 你忙你的。府上应当有午膳吧?”
言下之意, 会等她回来。
“那是自然。”宣榕露出个笑, 转步离去。
但这点笑意,在转过长廊时烟消云散, 她快步走着, 让人备了马, 领着四个随从疾驰而去。
方才匆匆一扫,那封信的内容也仿佛刻骨铭心——
“臣惶恐俯首, 伏惟以告郡主臣所见诸事。顾公陵墓九角拱首之势,集厌胜之法,十八石狮镇主魂魄,是恐冤魂复仇之术。时值雨下,泥泞坍塌,棺椁铜兽滚落一地,但以微臣愚见,妄自揣测棺椁之上,曾亦有铜兽相镇,压其顶、刺其魂、定其身。”
朱雀大道上热闹纷繁,人山人海,满城百姓都在讨喜钱凑热闹。
宣榕便走小巷胡同,一路畅通无阻,向着东宫驭马狂奔。
当年如舒公下葬,是皇后一手操持。
她心中有鬼,又听说终南山一脉神通广大,怕人死后也有冤魂索命,动用邪门歪道镇压,简直太合情合理的。
但这并非重点。
重点是——
“工匠都在墓穴外围重建坍塌,唯有微臣听命入内,窥见此景,大惊失色,再者手中火焰熄灭,难以视物,便慌忙退却,怕露怯于人前,第二日方才再次进墓。墓中陪葬琳琅,皆被泥石淹没碎裂,臣本想为如舒公正棺椁、殓身容,却未找到墓主尸身。”
宣榕攥紧缰绳,手指被勒出数道红痕,她恍然不觉,一匹快马奔入天金阙。此时远处天坛太庙人影攒动,天子朝臣均是身着衮服,侍卫披坚执锐,旌旗翻飞,仪式其实早已接近尾声。
她若有所感地向西望去,仿佛越过重重檐角,遥遥望见,数里开外,太子牵住新妇之手,引人走下白玉长阶。
只是仿佛。宫墙遮住视线,什么也看不到。
宣榕收回目光,转向犹疑围来,想要问询的御林军,手腕一翻,亮出令牌道:“我去东宫找个人,让开!”
她难得疾言厉色,御林军霎时愣住,讷讷道:“郡主请。可今日陛下和诸位娘娘都不在宫里呀……”
宣榕没理,错马而过。一直行至东宫门前,方才勒绳下马,就要入内。
东宫侍卫想拦,容松先行用剑柄按住其中一人的手,笑嘻嘻道:“事急从权,大家和和气气的,不要动武。我们不坏规矩,就在外头等,但郡主总不是外人,能进对吧?”
值此僵持空隙,宣榕已是疾行到后院。在顾楠门前一叩。
“楠楠!是我,开门。”
与此同时,密信上最后一段字迹浮现眼帘,宣榕无可奈何地闭目长叹,将额头贴紧拍门的手背——
“棺盖背部有划痕千道,血迹斑驳,或深或浅,或久或近。左角有乾泰八年九月字迹刻痕,隐隐绰绰,看不真切,但可猜出三月一录,直至最后记载,乾泰十二年六月。此为微臣之所观所察,更有细者,容臣回京禀告。昭平四年三月初七,敬告圣安。”
山中不知岁月长,仍道凡间是前朝。
那棺椁之中呢?是否能够知道年号已变?他不知道。
顾弛不知道。他还是在用乾泰纪年。而乾泰十二年六月……是去年六月。洪汛略重,她在西北都听说各地水灾。
山穴坍塌,冲垮陵墓,撞散了棺椁上的铜狮。
放出那位死过两次的冤魂。
宣
榕怔怔地想:皇后当年补的第二刀,应当没有杀死了如舒公,是她自以为的人死断气。可是,可是——
即便顾弛一身绝技,能强撑致命刀伤,虚弱地在暗无天日的棺椁里,蛰伏三年。还能每三个月醒来一次,记下时日。
可这三年……他怎么捱过来的?无水无食,屏息静气。
是活人。像死人。
就说顾楠为何行止怪异,她哪里是听到传闻——
她分明是直接见到了父亲!
宣榕越想越肝胆俱裂,又敲了几次门。门内无人回应,她索性用刀门缝,往上一提,撬开落锁。
屋里静悄悄的,并没有人。
她眉间蹙起,刚要转身。忽然听到细微的动静,自床榻下方传来,便紧握刀柄,轻手轻脚走进卧房,谨慎地半蹲下来。
只见榻下狭窄地带蜷缩了个缚住手脚的女子。十八九岁,腮边含泪,唇珠颤抖,鼻尖一颗小痣,正小幅度地磨蹭扭动,但像是被点了穴道,说不出话来。
宣榕:“你是谁……?”她忽然有了点印象,意识到什么:“闻小姐?”
女子疯狂地眨眼,以示肯定,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
宣榕头皮发麻:“你在这里,那今日仪式上的新人是谁?!”她不会解穴,闻小姐无法回答她,急得满头大汗呜咽哽咽。
宣榕便道:“顾楠?若是的话,你眨眼即可。”
闻小姐眼皮快要眨出火光,她泫然欲泣,宣榕轻声安抚道:“别急,马上就有人来给你松绑。你受委屈了,对不住你。别怕、别怕,很快就没事了,待会你好好休息一番,再细说发生了何事。”
说罢,她转身快步出殿,走到后面,几乎用了跑,等见到容松和随侍,三言两语交代情况,又要翻身上马。却被容松一脸凝重地拉住:“郡主,你说什么?”
宣榕也快要崩溃了,情绪交织,在这一刻几近爆发:“我说老师没死!在终南山被压了三年!!!顾楠假扮闻家女,走过祭天大典,之后就要和舅母去护国寺告地,求五谷丰登,求子嗣兴旺——要出事!!!”
容松不知背后恩怨和弯弯绕绕,他震惊之余,收起嬉笑:“他若是关了三年,那他就不是如舒公。您该懂我的意思。”
顾弛以往做事,讲究光明磊落。可近来桩桩件件,却都能算得上阴谋诡计,与他向来推崇的阳谋并无半分相似。
这么一个顾弛,很危险。
宣榕沉默片刻:“我知道。”可她不能坐视不管,让如舒公再死第三次。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在于——他老人家到底意欲何为。
杀死皇后吗?不,不对。
若是想要杀死皇后,凭借顾弛身手,不用这般大费周章。
况且他之前的布局,先是离间,后是蚕食太子名望,钝刀磨肉。看似行事颠倒没有章法,实则将当年牵扯进这件事的人一网打尽。其间每一次都算得上一箭多雕。
那他今天……到底想做什么呢?
宣榕猜不出来,也不敢再深思了,策马出宫,去迎祭祀归来的车驾。车驾会走过朱雀大道,行过万盛长阶。犹如长龙,最前方的车帷隐隐绰绰,皇后和儿媳同乘前往护国寺。
堵到了。
禁军开道,百姓退避在数丈开外。
侍卫们见宣榕不避不躲,本想呵斥拿下,有眼熟她的宫人连忙拦住:“这是昭平郡主——郡主,您怎么骑马在街?尔玉殿下祭天后就归府了,您……”
宣榕默不作声地驭马碎步向前,支起身子侧腰掀开车帷,刚想说什么,在看到空无一人的銮驾后,脸色微微一变。
众目睽睽之下,皇后和太子侧妃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仅是宣榕惊诧。四周侍从宫人、护卫禁军,也都因此乱作一团。
还是坤宁宫的掌事宫女见惯风浪,勉强压低声道:“还愣着干什么,銮驾前行,不要停。差人回宫禀告,也差人回天坛搜查!”
毕竟是国之大事,这些随侍不敢轻易叫停。
但即使如此,场面一时也失了分寸。本来严阵以待的禁军稍一分散,就有热情的百姓涌来。
宣榕沉默片刻,没理会掌事宫女相唤,把马随意系在路边,挤开拥挤人群,走进偏僻巷道,直奔那片明黄寺宇而去。
如果她是顾弛,在此情形,会把皇后安置何处?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的地方,銮驾即将要去的地方,因为祭天大典僧人几乎都随行未归的地方。
无人想到要率先搜查的地方。
护国寺。
护国寺里寂静安宁,只留下几个看护的沙弥。寺中香客也无,从正门走入,来到第一间正殿,宣榕都没看到一个参拜的活人。直到茫茫然对上佛陀垂首的慈悲双眸,才恍然回神:皇家祭拜,今日封寺。
斜阳低垂,金光转橙,照在石砖之上,流转明艳。
太安静了。
宣榕简直要怀疑自己是否猜错了,她勉强镇定下来,按照印象里的布局,来到西侧成排殿宇,在其中一殿院前微微顿住脚步,再毫不犹豫闯入殿中。
只见金刚萨埵手执金刚,神态威严,殿堂点了一星烛火。
而这尊象征忏悔业障的佛陀之下,是衮服加身的皇后,她脸色铁青,匍匐蒲团之上,动弹不得。另一旁同样盛装打扮的女子侧首回看,那张与闻小姐如出一辙的脸上,先愣后惊:“郡主您……您怎么来了?!不是,你怎么猜到这里的?还有别人吗???”
宣榕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该紧一口气。她疲惫到摆不出任何表情:“很好猜。楠楠,我没告诉任何人。你若信我,时至此时,我还可以保证你能安然无恙离开望都。谁也不敢追究什么。”
顾楠神色复杂,她上前一步,近乎恳求地再次重复:“郡主,此事和你毫无关系。求您不要再插手了。而且,事已至此,没有人再想挽回了。您向来疼我,当做什么都没看到,好吗?”
宣榕谨慎后退一步:“老师呢?他在哪?”
“老师”二字,让顾楠瞳孔微缩,她像是明白过来什么,犹豫一瞬,还是向后跌去,装作像是被到底的皇后突然发难,扯住衣摆,同时痛呼一声:“啊!”
宣榕本还迟疑,但见到鲜血从顾楠腰侧滚落,脸色骤变,终究还是走了过去:“伤到哪儿……”
然后就被人抬手封住穴道。顾楠神色满是歉意,简直不敢看向宣榕:“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看来郡主你已经知道了,我见到爹爹的时候,也很惊讶。不过,你可以见到我爹,但我爹一定不能见到你,他现在有点……”她面上也浮现一点挣扎痛苦:“有点奇怪,和以前不一样,我怕他也对你发疯,你就安静地在这里坐一会儿,很快、很快事情就能结束了。”
说着,顾楠擦干手上的血,将刀归鞘。没搭理皇后那边愤恨怨毒的目光,自顾自地将宣榕拖到佛陀像后,思索片刻,又扯过红绸布往宣榕身上一遮,仿佛是一座庙祝担心落灰而盖上的菩萨像。
宣榕:“…………”
顾楠功夫不精,这穴道封得她喘不过气。再加上动不了,绸下空气稀薄,简直要昏死过去。
“……”很好,这下宣榕终于彻底打消了劝阻的念头——她根本说不了话。
又过了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脚步由远及近。只有一人,但脚步格外沉重,行到殿中,像是扔出了什么东西,有重物陡然砸地之声。
顾楠讷讷道:“爹……”
一道沙哑的男声响起:“去寻水来,把他泼醒。御林军最迟三炷香后会寻到这里,速战速决。”
顾楠脚步走远又回来,又片刻之后,水声炸开。
紧接着,是一把刀刃落地铿锵之声。方才那道男声笑得几分古怪:“看我干什么?吓糊涂了?确实日落逢魔,难辨是人是鬼。不过太子殿下,今日我可不是来和你叙旧的。看到那把刀
没有?我因为皇后,受了两刀,侥幸未死,是我福大命大,但并不意味你们于我无亏欠。但念在师徒情深份上,你只要杀了她,我就放你一马,好不好?”
一时之间,寂静犹如裂隙蔓延。直到谢旻猛然咳呛了一声:“老师……”他不知被水呛到,还是情绪起伏,一时之间震咳不止。
宣榕不知谢旻此时是何表情。但她快要窒息了。
直到一只手忽然轻轻捂住她嘴,不知何时多出一人,在红绸遮掩之下,悄无声息地紧贴到她身后。绸缎细腻,将两人笼入其中,又从两人身上坠落。
灿金黑蝶隔着红绸一闪而过。
紧接着,有温热的呼吸流过耳畔,身后那人唇瓣擦过她耳垂,借着咳声掩盖,微不可查地道:“别出声。是我。”
废墟
情绪起伏, 头晕目眩。
宣榕没能立刻反应过来身后是谁,呼吸都滞住了。
她警惕地绷紧身子,直到身后人松手, 并指去探她脖上脉搏时,她才暗中舒了口气。
耶律尧。
他怎么找过来的?
耶律尧似乎也发现了她吐息异常, 脉象不稳。
顾楠这种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半吊子, 点穴毫无章法, 他不敢胡来, 只能一边掌心按在她后背,慢慢地引内力冲穴,一边用鞘藏刀片划开面前红绸。
空气自缝隙涌入, 宣榕看到佛前檀香袅袅蒸腾。
檀香后,谢旻冠冕歪斜, 衣襟湿漉, 坐在地上, 是从未有过的狼狈。他像是借着咳喘整理思绪,谨慎地垂眸不语。
而一个灰袍男人负手而立。这个角度, 只能看到他侧影,五官锋利, 骨相嶙峋, 整个人显露出一股带着病气的瘦削。
与往年高坐杏坛的洒脱飘逸相比, 显得阴沉诡谲。
像是一道暗色里的影子。
褚后似是怕极了这道影子,大骇之下, 竟是冲破顾楠封的穴道, 吐出一口黏腻鲜血, 颓然失色:“你没死?!我亲眼见你被埋进陵墓。不,不对, 顾弛已经死了!你是谁?!你顶着他的脸,挂着他的身份,想借机干什么?你不怕株连九族吗?”
“我就是顾如舒啊。”顾弛睨了皇后一眼,沉声长叹,“四年不见,娘娘已经认不得我了吗?看来果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可还记得,你是如何请我为盟,引出萧越,老老实实捱上他那一刀?我喜欢这个学生,我照做了。可你为何还命令宋轩再刺我一刀,想要做出案发当场毙命的假象?!”
褚后不做声了。顾弛则厉声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能辅佐太子,让他成为一代明君?萧越就算没被扳倒,萧妃就算自恃诞下子嗣,太子也坦途无惧,地位无忧——可你不相信!夜路走多了,怕举灯行人也是鬼吗?我顾如舒什么时候想做那佞臣,我无朋无党,死后都没有朝臣出来收留顾楠,对吗?”
佛殿余音不散,无人应答这份迟来的愤恨。
殿外日沉西山。夜晚终究还是降临。
谢旻终于也似意识到了不对劲,唇瓣失了血色,向来俊美温谦的脸上神色恍惚,缓缓抬首问道:“老师,您既然活着,这么多年为何不来找我,也不来找楠楠?”
顾弛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他笑起来,肩头耸动,影子在墙壁上显得癫狂,笑够了,方才道:“我爬不出来啊小殿下。我爬不出来。我做梦都想爬出来,但我被压在了棺材里。若在我全盛时期,一座铜兽能被掀翻,可我受伤了啊……”
他声若惊雷:“我连活下来都是上天垂怜一线生机!”
“……”
谢旻似是想清楚了所有前因后果,喃喃道:“若孤当年……当年以伤揭发,验尸佐证,老师,您是不是不会被关在陵穴三年?我……我不该隐瞒……”
可一边是活着的母亲,一边是死去的恩师。
孰轻孰重,当时的心境,又如何能用迟到的真相来衡量呢?
他闭目抿唇,痛苦至极,再也说不下去。
直到顾弛轻嗤了一声:“顾楠,你过来,把刀给他。”
顾楠踟蹰不定,脚步迟疑。
顾弛“啧”了一声:“怎么,还担心他会用刀伤了我们吗?我把他武功废了,他打不过你。”
顾楠犹豫片刻,没向谢旻走去,反而走到顾弛面前,双手捧刀,道:“爹,你亲手杀了褚珍,不好吗?”
一道响亮的耳光声。顾楠被打得脸一偏,脸颊瞬间红肿。
顾弛冷笑道:“犯得着你来怜惜他吗?他有什么好可怜的?!”
顾楠没有解释,也没有反驳,将刀上血在身上揩干净,垂着头道:“那我去杀了她,好吗?”
又是一记更重的耳光,顾弛喝斥道:“怎么,被养了四年,养出感情来了?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
“楠楠,把刀给我。”谢旻忽然打断他的话,“给我!”
皇后大惊失色:“谢旻!你想干什么?!”
顾弛面色阴沉道:“听到了吗,给他。”
顾楠沉默片刻,陡然快步走到谢旻面前,刚想递刀,忽然瞳孔骤缩——
谢旻居然手腕一翻,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接刀转向,用刀刺中他自己的腹部,连续两刀,肋下三寸,他眉心疼得微抽,手却很稳,拔出刀,捂着伤口,哑声道:“老师……您若想报仇,我的命随时可以拿去。若您不想杀我,这两刀还您一半因果,还剩……咳,还剩另一半,您现在就把我带走,随便找个地方把我埋个三年五载,我保证不反抗。”
皇后讷讷道:“……旻儿!”
谢旻没有搭理她,只死死盯着神色莫测的顾弛。
顾弛缓缓露出个嘲弄的笑:“你下不了手的话,我帮你吧。胳膊脱臼倒是没有散去内功疼痛,殿下应能更好忍受。”
说着,他不紧不慢地朝谢旻走去。
宣榕意识到了什么,险些也没从肺腑咳出一口血来。耶律尧立刻按住她锁骨,不得不反握她掌心,写了几个字:别乱,乱则难解。
话虽如此,但宣榕这一天本就心绪起伏,现在更是口不能言,心急如焚,又想不到怎么给身后耶律尧示意。特别是他仿佛比自己还紧张,动作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而另一边,是很干脆利落的关节错位声。左臂毕,接着是右臂。
宣榕终于没忍住咳喘开来,向后倚靠,微微仰头,唇齿之间满是锈味。
这咳声极小,气息虚弱,瞬间被呛入肺腑和气管的血沫淹没。
一种类似于溺水的窒息感将她罩住,咯血凝块入肺入气脉,是会致命的,特别是宣榕不管不顾喊了一声:“老师——”
耶律尧神色一冷,抬指捏住她下颚,道:“别说话,把血吐出来。别管他们了,能听到我说话吗?”
宣榕做不到。意识朦胧之际,有什么温热柔软的事物覆上了嘴唇,牙关被撬开。
而佛前殿中,顾弛被声响惊扰,动作一顿。他放开谢旻的右臂,先是瞥了眼顾楠,再缓步向案台走去。顾楠错步上前想挡,被他挥开。
紧接着,顾弛猛然掀开那块红绸,手中匕首要落,却被一把长刀使了个巧劲别开。这力度刁钻,甫一交手,顾弛就意识到不容小觑,足尖一点,退后数步,借着不甚明亮的昏暗火光,看向案台。
案台上,是两道交织的身影。一男一女,交颈相吻。
即使不合时宜,顾弛还是莫名想到了欢喜佛。但其中青年抬眸,用一种冷而阴鸷的视线,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不含任何欲念,反而满是戾气,让人遍体生寒。
然后他再次垂眸,很小心地把怀中人放开,没有在意四面投来的惊诧视线,也没有搭理警惕危险的顾弛,只是轻声问道:“好点了吗?”
光线昏暗,殿内仅一盏佛灯,顾弛甚至没能立刻认出他是谁。
直到宣榕轻轻呻|吟了一声。
顾弛皱眉:“昭平?!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是——”
耶律尧再次轻声问了句:“好点了吗?”
这次,宣榕终于清醒些许,她惊疑不定地看向靠着殿柱的谢旻,又看向顾弛,却发现两人似乎比她更加震惊失语,缓了缓,道:“我没事……老师,我还在等您的‘禅论’第四课,难道要
我去昭狱听您授课吗?我一直在等……还是说您想让我等一辈子?”
“可我已经教不来了。”顾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还想说什么。
这时,一道不知何处而来的光亮从外笼来,他侧头一看窗户,神色一变,不再管宣榕,而是重新来到谢旻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卸了他右手,将刀塞进谢旻掌心。再将他拖曳而起,向蒲团上面蜷卧的皇后拽去。
谢旻挣扎起来,腹部鲜血滴落一地,那柄刀却越来越靠近皇后脖颈。
宣榕全身微颤,下意识抓住了什么——那是耶律尧始终没敢离开她腕脉上的手。
耶律尧再摆不出置身事外的态度了,无奈道:“你想要做什么,我来。”
“阿旻他……”宣榕无法决断,“老师他……”
“谢旻不会死,我把隔壁殿宇油灯推倒了,火很快会照亮这里。御林军会极快过来。至于什么好的破局法子,在你的立场确实没有……”耶律尧近乎是怜惜一般,在宣榕耳边轻叹,“好罢。杀孽归我。”
反正他死后也是要下地狱的。
话音刚落。顾弛动作一僵。紧接着,他像是一尊被人操纵的木偶,猛然推开谢旻。他拿起掉落在地的匕首,迟钝地走到皇后身前。
噗嗤一刀,一刀封喉。
谢旻闭上了眼。
宣榕听到耶律尧很轻地道:“只要他想,他就是无罪的。”但不知为何,耶律尧声音沉闷,掌心滚烫得像是火——
屋外的熊熊烈火也逐渐蔓延,能隐约看到火光滔天。
这一方庙殿反而沉闷安静,顾弛陡然清醒一般,愤恨地转向宣榕。
忽然,他桀桀笑道:“昭平,你知道经此一趟,我意识到了什么吗?”
不等宣榕开口,他大笑道:“为什么要顾忌仁善道德,压抑自我呢?丢开圣人枷锁,抛却中正慈和,不择手段,借刀杀人也好,背信弃义也罢,我们能更快得到我们想要的,对吗?阴谋诡计真的好用啊!”
军队步伐似是由远而来了。宣榕微微一愣:“您在说什么?”
顾弛很和蔼地和她说道:“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好不好。你有没有好奇,那对母子为何没来找你?对,就川蜀人士,翻越崇山峻岭,来到陇西寻夫诉冤的娘俩。你明明留了拜帖给他们,对吧?”
他亲切温和的话语,让宣榕毛骨悚然。她从没见到过这样的顾弛——记忆里,这位老师向来谦和洒脱,有诗人的逸兴遄飞,也有剑客的潇洒自如。
绝对不是这样一幅,地狱冤魂可怖相。
宣榕几乎要猜到他说什么了。果然,顾弛缓缓道:“我杀了他们。在复仇之前,我不能放任这种会暴露我身份的人还活着。”
耶律尧:“闭嘴!”
顾弛却露出个阴恻恻的笑:“你还有气力起身阻止我说话吗?琉璃净火蛊?了不起,可我不想承你这个人情。死人的人情不好还呢。”
宣榕脑袋嗡鸣。今日桩桩件件,诸事太多太乱,没等她思索清楚这是何意,顾弛又道:“还有一事。你觉得,凭借宣大人的手段……”
耶律尧甩出刀鞘,打晕谢旻。
“真体贴。”顾弛阴阳怪气赞了句,又接着道,“他会猜不出我还活着吗?他只会比郡主你更早知道此事。他作壁上观,想借我的手除去褚后。郡主,这帝都权力中央,所有人都对你好,不意味着他们都是好人。”
“不要听他瞎说。”耶律尧不耐烦打断他,“他们就不能是因为怜悯顾弛,知道他不会对谢旻真的下死手,暗地放水让报仇吗?他倒打一耙罢了。”
顾弛微微一笑:“凡事都有万般解释,昭平你信什么,就是什么。我胡言乱语,你可以不听的。比如你还记得那年游春,有小吏抱怨吗?哦我记得他们抱怨的原话是——‘刁民,都是刁民!得陇望蜀,贪心不足!本是不能吃饱穿暖,如今温饱了,又想不劳而获,等着天上掉馅饼!’”
当时顾弛严词批判,还温和耐心地对他们这群学生解释,官府朝廷,本就要引导民生,让百姓得温饱、知礼节。若是制度得当,不会有懒惰之人,若是制度不当,那天底下都是无所事事的庸徒。
可现在顾弛却道:“当真很有道理。济慈堂是送了一批人各自成才,安身立命,可不也有赖着吃白食的吗?白费劲干什么呢,由着他们自身自灭罢。”
“阴晴圆缺,月满则亏,此长彼消,你无法顾及方方面面,无法一个决断满足所有人。想渡万人,可能吗?”
“昭平啊,你总是这样心软,任何事情都想有回旋的余地。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两军相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宿仇难消,狭路相逢,总要报仇见血——不是任何事情都能圆满都能两全的。”顾弛微微一笑,“你哭什么呢,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老师……”宣榕并不是在哭这些,她哑声颤道,“您不该是这样一个人,您……不该是这样一个人啊……”
“可我被重塑成了这样一个人!”顾弛当然知道她是何意,她说,她应当是个心怀天下的郎朗君子,不会做出逼迫引诱骨肉相残的龌龊狠事,他笑眯眯道,“这又能怪谁呢?你若走这条路,郡主,你也很有可能重蹈我的覆辙。好自为之。对了,再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外面的呼喊声与兵戈声将近,宣榕一言不发。
顾弛用一种充满恶意的声音,温和道:“我当年和释空关系不错。他有次曾提过,你不应存于世间。我本不懂何意,但有次学着星卜占卦,得出个很有意思的勘测。你想知道是什么吗?你以为你父母就是天作之合,彼此深信不疑吗?”
宣榕不想知道,而耶律尧也似是意识到按照顾弛的习惯,最后压轴绝非好话,犹豫片刻,刚想抬指押上她安眠穴。
但还是晚了一步。顾弛只轻松道:“他们本该仇恨难解,不死不休的。”
宣榕忍不住喊道:“老师,你究竟在说什么……!!!您说清楚啊!”
可是,顾弛撂下此句,仿佛满足于她的崩溃,哈哈大笑,转身朝外走去,与迎面而来的御林军撞个满怀。
而宣榕心力交瘁,再也维持不住清明。两眼一黑,缓慢地沉入黑暗。
……
再次醒来,很饿,按照以往惯例,至少躺了两天。
父母都在身边守候,甚至祖父祖母也从家中赶来,对上所有人焦急关心的神色,宣榕只是默默地把被褥抬高些许,遮住脸颊,转过身去,道:“我没事。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没有人知道顾弛到底和她说了些什么。
都只是以为她目睹人死,一时迈不过这个坎。
于是四下安静下来,过了半下午,她坐起来喝了点粥,忽然很轻问道:“耶律尧呢,他现在在哪?”
苓彩在一旁道:“说是推迟了回去行程,现在还在客宅。”
“如舒公呢?”
苓彩沉默片刻:“在昭狱。”
看来如舒公还是自担了杀人之责。宣榕很冷静地想道。
她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边还能条分缕析地分析时局,一边,浑浑噩噩吃完粥食,抱着狸花猫,上了街道,漫无目的地穿过人群,走了很久,不知不觉,来到了明黄的寺庙之前。
十七的月亮依旧明亮,在寺庙上的榕树之间错落挂着。
她想起顾弛那段话,抱紧怀中狸奴,向护国寺内走去。
初夜的寺庙落锁谢客,寂静无人,引她进来的小师父惴惴不安:“住持或许已经睡了。”他们走到后院僧舍,一点烛火后,释空似是在等她。
听她询问,长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话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宣榕沉默片刻,道:“万事皆是如此吗?”
释空道:“万事皆是如此。一步踏错,结果不同。”
宣榕告了谢,道了别,在走出护国寺时,对身后隐匿的暗卫温声道:“回去复命就说我想四处走一走散散心。没有事情的。还有,你们离远一点吧。”
身后暗卫皆是担忧地看她。
望都夜晚,月上柳梢,正值热闹。皇后丧事密而不发,尚在等待最后决算,长街还未禁行,偶有马车驶过。
宣榕穿过繁华鼎盛的都城,很茫然地想:
佛国之土,三千世界。此间凡尘情比金坚的感情,在另一个世间却是反目成仇,一方歌舞升平,一方战火缭乱。那人生四万八千里路,轮回涅槃,还有意义吗?
又不知走了多久,她忽然顿住脚步,彬彬有礼地回头道:“耶律,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可以吗?”
护城河水静静流淌,柳叶低垂,在水面荡漾涟漪。
月光洒落,耶律尧在她二十步开外站定,他神色微凝,轻轻道:“我不打扰你。”
宣榕仍旧疏离轻道:“我不喜欢失态人前。”
耶律尧静默片刻,终是道:“好。”
四周重新安静下来,宣榕坐在码头台阶上,抚过膝上舔着爪子的狸花猫。数年过去,这只猫也快到了晚年,不再像以前那样抓她挠她,反而见她情绪低落,软着嗓子蹭了蹭她,又小心翼翼探了探脑袋,意思是想要下地。
宣榕便把它放了下去,埋头在臂弯。
又过了片刻,她像是从脑海深处扒拉出个“时辰不早”的念头,无意识地起身,唤了声“衔蝉”。狸猫不在附近,她刚要找寻,就看到树荫下青年捏着狸猫脖后软肉,脚步似是有些迟疑,但还是走了过来。
耶律尧道:“……它方才要翻墙去船,那边不好找寻,我自作主张把它带回来了。”
“多谢。”宣榕没有丝毫异样地将猫抱入怀中。
她害怕会失态人前,实属多虑。这般严丝合缝的神色,即使是父母亲人,也无法窥见任何端倪。
唯有耶律尧近乎不安地唤了她一声:“郡主。”
宣榕迟钝地抬眸,就听到他轻而又轻地道:“你永远是天上明月,曾救我于水火。你懂我的意思吗?”
宣榕不懂,或者说她现在几乎什么都听不进去。
旧时信仰坍,她在灰烬上茫然四顾。
她找不到敌人,也找不到友人。更可怕的是,她找不到自己。
狸猫本就因为乱窜被抓,有些许烦躁。在宣榕怀里扑腾几下,终究挣扎出去,她想弯腰抓住,没抓住。积攒的情绪隐有溃堤之势,宣榕干脆蹲下,默然片刻:“我不是。我没有。”
面前人也半蹲了下来。他以一种更低的姿态,仰望着她,然后轻叹了口气:“你有。你注定青史留名,在你见不到的地方,很多人不吝啬成为你登顶的长阶。你若信佛,当知佛曰,见天地,见众生,见佛陀,见观音,见自我。你已经看遍天地众生,万水千山了,我求你看你自己——你本就是皓月长空,为何要向萤火祈求永恒?”
“……”
耶律尧轻轻道:“你现在,懂我的意思了吗?”
狸奴只活十载春秋。
亲朋只陪你走过一段人生。
凡人至多百岁,王朝不过千秋。
没有什么永恒不朽,人心易变,亲友成仇。志同道合,也难免分道扬镳。
史书先贤会被挖出批判,今时旧制很快便会沦为腐朽,崇山峻岭有朝一日都能灰飞烟灭——
可是。
“你永远是天上明月。”
你永远是无光暗夜里的月亮。
照亮本该永坠泥淖的万千信徒。
生死
三月初春入夜, 风月俱静,万籁无声。
这些话轻盈飘入耳中,字字能懂。
但连在一起, 却像是漂浮水面的泡沫,混入思绪紊乱的浆糊里。
晚风一吹, 更乱了。
宣榕似是捕捉到了“永远”两个字, 想起或许父母也有无法相伴的某一生, 想起佛前座下的旧师和铺天盖地的鲜血, 又想到眼前青年好像这几天就要回北疆了,便茫茫然开口。
她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耶律尧却瞳孔微缩:“……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说了什么?”半晌, 宣榕才有点回神。
耶律尧沉默。宣榕又问道:“抱歉,我不记得了……我刚刚说了什么?”
“没什么。”耶律尧侧头避开她的视线, 又像是回答她刚刚那个问题, 轻轻承诺道, “……好。我会。”
又是“没什么”,又是“好”, 宣榕一时半会没想明白,索性长睫下垂, 是个避绝所有视线的姿态。
但等了很久, 腿脚都有些麻木了, 面前人也没有起身,她好不容易消化掉方才他说的话, 于是轻轻开口:“不失态于人前尚且简单, 不失信于人便已很难, 更何况你说的,永照长空呢?老师……如舒公他, 四年以前,有想过今日如此吗?会想过他那么风光霁月一个人,也……你曾说过以人为心中倚靠支撑……应当不是他吧?”
她说话罕见得带了点颠三倒四。
耶律尧神色一时晦涩:“不是。”
宣榕道:“……那就好。挺好的。”
耶律尧问道:“你想知道是谁吗?”
宣榕没有窥探私事的癖好,即使脑袋混沌,也下意识道:“不了……我得回去了……”可她忽然想起点什么,迟疑道:“如舒公说你命不久矣……是温师叔那边遇到瓶颈了吗?”
顾弛只是非常不经意地提了“死人”两字,按理来说,那种情形下,宣榕根本不会注意到。
可她还是记住了。
耶律尧眉眼间冷意乍现:“你到底把他那天说的话,颠来倒去反刍了多少遍?怪不得你方才会……”他顿了顿,强压对顾弛的怒火,缓声道:“一个糟老头子说的话有什么好听的,他不是通篇胡扯吗?你还信他?”
“……毕竟信了那么多年。你所信的那个人,对你来说,不也会如此吗?”提起的心落了回去,宣榕轻声道,“没事就好。我先回去了。”
“好。”耶律尧颔首,垂眸遮住眼中幽沉,看宣榕起身时脚步不稳,甚至还在她肩背处虚扶了一下,想目送她离开。但隐忍片刻,终究没忍住,“可是对我来说,她不用做任何事,她可以做任何事。她存在于世,本就是希望——也一定有人是这样看你的。”
宣榕仍旧没有太听进去,她“嗯”了一声,寻到在码头前用爪拨水的狸猫,刚一抱起,就听到耶律尧道:“如果还有一只衔蝉浑身是伤,在你面前,你会救吗?”
宣榕道:“……会。”
“那你会就此罢手,不管三十二郡济慈堂,不管朝堂上的律法改制吗?”
宣榕轻轻道:“……不会。”
“那不就得了。”耶律尧以一种轻快的语气道,“你没看到瓜州那群小孩儿,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和你告别时候依依不舍,说长大后,也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宣榕三魂六魄终究勉强归了位。
柳枝在水面划过涟漪,她看着护城河中波纹如许。
不知过了多久,缓缓转过身,很认真地道:“耶律,谢谢你。”
“不用。”耶律尧注视着她,然后错开视线,望向远处月光洒落的城郭,微不可查地补了很轻地一句,“是我该谢谢你。”
……
正如顾楠所说,事已至此,无人想要挽回。
顾弛一开始就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重回望都。所以做事毫无顾忌,刀刀致命。
他把血淋淋的事实摊在宣榕面前。
当一个好人,比当一个坏人难。
因为在实力等同情形下,顾忌底线的人,怎么都比不过心狠手辣的对手——可若是本
来就势均力敌的善者,捡起高悬的刀呢?
抛却底线枷锁,确是无人能敌他了。
这才是顾弛想和宣榕说的暗示。
你想要改制,为何不干脆夺权,成为那万人之上呢?打压权势,独断超纲,待到那时,还有谁会说出一声“不”来?
“真遗憾。”顾弛像是自言自语,“若非时辰不够,我还能再和她说道一会儿,你说,他们会反目成仇吗?”
昭狱死寂,没有人出声。一栅之隔,他的亲生女儿也不敢开口。
唯有那位自长阶下来的人脚步一顿,轻哂开口:“反正你肯定看不到这么一天。给过你机会了,现成替罪羊就在你面前,你不用,又能怪谁呢,老师。”
顾弛似是惊讶:“没想到还能从你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了不得。你当年都没这么叫过我。”
昭狱深埋地底,只有一条甬道,通入黑暗。这里常年审讯关押,血迹在地上洇开沉凝,到处都是腐朽潮湿的味道。
墙上的烛火平时都是熄灭的,只有来人讯问,才会纡尊降贵地燃起。
关押在此的人,都有种身处黑沉地狱的感觉。
而秉烛走来的青年,却比这里的人更像是来自地狱。
他眉骨萦着冷意,反唇相讥:“那你觉得,你如今还配得上这两个字吗?”
顾弛没答,反而大笑开来,笑够了,才道:“不用激我,耶律尧。我早就没想当帝师了。当个小人,当个死人也挺好的。”说到这里,他忽然问道:“你身上怎么会有那么个鬼东西?烈火涤经脉,看来你这四五年,过得倒是比我还要生不如死呢。”
耶律尧道:“不敢。我现在倒是觉得,活着挺有盼头的。”
隔着铁牢栅栏,顾弛盘腿坐在枯草之上,仿佛还是八九年前临堂开讲,他高坐杏坛,典籍故事信手拈来,包罗万象。底下学生孺慕聆听。
顾弛饶有兴致地眯了眯眸:“哦?是吗。琉璃净火蛊控人起码数天,醒来不记得发生何事,但你控我杀死褚后,我却记忆犹新。也没有任何不适头痛——这是蛊虫入身的第几年呢?你再用此招数,就不是你控制别人,而是毒蛊彻底控制你了。”
耶律尧抬指按在颈上,仿佛在警告因此兴奋地蛊虫,淡淡道:“说的不错。”
他若还想活下去,确实不能再用此招了。
两边都难激怒对方,顾弛冷哼一声:“你来干什么?长公主还是首辅让你来的?我……”
“太子殿下让我来的。”耶律尧懒懒答道,他晃了晃指尖,那串铜钥折射出冷泽的光,“他让我把顾楠带出去。别人不方便,刚好我是外人,比较方便。反正坏事总得有人背锅,不是么?”
顾弛脸色一沉:“他想干什么?!”
耶律尧笑了笑:“我哪知道。但事已至此,总不能还是好好许你女儿东宫妃位,一世尊荣吧?没看到婚仪都毁成什么样了?他从小要面子的一个人,这次脸往哪搁?”
顾楠始终没有吭声,小心翼翼地抱膝蜷在角落。
顾弛脸色却更冷了:“让他滚!!”
耶律尧漫不经心道:“我会转告的。但到时候太子会不会更勃然大怒,我就不保证了。”
说着,他手持烛火,单手开了另一侧的监狱牢门。
火光照得他侧脸影绰不定,本该昳丽的容貌平添戾气。
像是地狱里爬出的妖鬼。
顾楠不等他近身,下意识尖叫起来:“啊!别碰我!不!我不要出去!我不想见到他!!!”
顾弛反应比她还大:“顾楠!撞墙,听到没有!撞你右边的墙!你想去受人磋磨吗?!”
顾楠一愣,可下一刻,耶律尧已然走到她身前,也未见他如何动作,单是伸手罩住她头顶一按,她起身奔逃的力气就散了九成。
绝望感瞬间袭遍全身。这时,她看到了悬于来人腰间的一把横匕。
于是立刻不假思索地拔出,直往胸腹捅去。
耶律尧似是想要阻止,猛然弯腰,不顾左手烛火落地。
火光熄灭。
但看上去似乎还是晚了一步。噗嗤一声,是刀刃入肉的声音。
紧接着,一室死寂。
顾弛在另一边惊疑不定,呼号开口:“顾楠?!说话!顾楠!”
没有应答。倒是耶律尧轻笑了一声,在滴答的血滴声和血腥味里,他这低沉的嗓音让顾弛一震:“好像脖上没有脉搏了呢。如舒公,你听听,对吗?”
顾弛武功本就顶尖,自然清楚,隔壁确实只剩了一个人的呼吸。
不是顾楠的。
想让女儿一死了之的是他。如今,失魂落魄的也是他。
耶律尧仿佛能透过黑暗,看清他的神色,嘲讽道:“不是你让她去死的吗?有什么好难受的。前几天是谁说还不如养一只狗的。你把她逼死,不就能成全你的不屑洒脱吗?”
顾弛内心犹如烟烧火燎,一时失神,居然没说出话来。
而耶律尧直起身,转身离去。
随着他离开,是噗通倒地的声音。
似是被扶住脖颈探脉的顾楠,因为无力支撑,颓然倒地。
紧接着,耶律尧的脚步也走远了。
四处黑暗,侵蚀入骨。
顾弛觉得很冷。在终南山的陵墓里,久年多雨潮湿,爬虫黏腻逡巡,都没有过的寒冷。
他忽然很茫然地想:他到底在干什么?他终于连仅有的女儿都要失去了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很细微的一声抽气响起:“爹……”
极为虚弱的声音,像是从失血的昏迷里醒来。顾弛立刻惊醒回神,狂奔过来,隔着栅栏,几乎要把脸塞进缝隙里,他焦急道:“你现在怎么样?”
没有动静了。
但微弱的呼吸却像潺潺流水。有什么再次活了过来。
顾弛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好,你先不要说话,不用说话,听我说。玄武定这门功夫,你还记得吗?不记得也不要紧,我和你再说一遍。内气自经脉向上,贯穿四肢……”
玄武定就是让他在墓穴中挨过四年的功法。
入息如钟,整个人能陷入缓慢的境地,伤口血停,再徐徐修复。岁月光阴都像是暂缓,与世隔离。
据说,有先人曾用此法,在终南山入定,再一睁眼,就是百年之后——
“顾楠!你听到了吗?!说话!”顾弛一边说,一边仔细听着隔壁那时而有,时而无得呼吸声,心急如焚,“好好好,说不出来就算了,你不能睡过去,听到没有?用我教你的……”
这时,忽然有人似是叹道:“确实是顶尖功法,怪不得你无水无食,撑了四年。就像睡了一觉,也没有如何消减。”
顾弛勃然变色:“你没走?!”
近在咫尺的甬道里,多出了一道呼吸。像是突兀出现,又像是一直没有离开。紧接着,火匣燃起焰火,耶律尧不紧不慢地点燃墙上火把。
然后,从怀中掏出纱布,边慢条斯理地缠着手上伤口,边道:“上去了,又下来了。”
顾弛再猛然扭头,看向顾楠。她身上完好无损,没有伤口。只是衣摆上沾了点落下的血。倒在地上,呼吸不顺,不像是有生命危险,倒像只是被某个学艺不精的人点了穴道。
饶是顾弛再经历大风大浪,心已麻木,此刻却还是被他这一招接一招,攻心上火,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你——!!!你算计的!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不是太子让你来的对吧?”
耶律尧答道:“给宣大人递了信,得他首肯进来的。”
顾弛被气得躬身按地,喘息不止:“你……原来你是想要玄武定的功法……怎么,你当睡上个三五年,就能有救了吗?你这个……你这个疯子——”
“我。”耶律尧简单处理好伤口,一脚踩在铁栅横栏上,手肘虚搭膝上,微微倾身,隔着狱门看向顾弛,竟然露出个笑来,“我从前几天到现在,心情都很不好。你最好闭嘴,否则我不介意让你更难受。至
于顾楠么……”
耶律尧瞥了顾楠一眼,淡淡道:“她会救你。”
他没有提顾弛的结局。
因为谁都知道,事已至此,等待顾弛的只有一死。
出了昭狱,阳光极盛。
耶律尧慵懒地微眯眸子,像是被太阳晒得有点困意。
温符那边没有常用药物,他本来想去药馆买点膏药,但又嫌麻烦,便吹了声口哨,盘旋在附近的追虹应声而落,在他护腕上温驯敛翅。
耶律尧便给它塞了块银子,让它去药店跑一趟。
一个人径直去了郊外的荒野。这边是昔年的乱葬岗,如今整治,倒有一些普通人家来埋葬。再远处,甚至还有几家学堂,和一处济慈堂。
耶律尧一路七拐八绕,走到某处坟前,盘腿坐下,端详着碑上文字。
树影婆娑,细碎阳光斑驳落下。
这处孤坟目前还没有入棺,也没有填土。
本来做好的一些东西,好像都暂时派不上用场了。
耶律尧罕见地出了会神,浓睫垂落,想了想,将一个包裹严实的盒匣埋了进去。
翌日,按照约定,他来到桃花里,想和温符敲定何时出发前往鬼谷。
刚一进楼,却发现雪狼在花丛里撒欢,玩得不亦乐乎,浑身上下黏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瓣。
是阿望。
阿望见到他,想扑,被耶律尧用手别开:“你怎么在这……?”
他意识到什么,若有所感地侧眸看去,果然,看到二楼临栏处,少女正捧了一杯茶,坐在窗前微微出神。
发现(增补)
花店木叶葱茏, 花枝横斜。
宣榕坐在藤蔓之下,侧眸望向车水马龙的街道。
这几日京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如舒公必是死罪, 但皇后枉顾国法,挟势杀臣也是事实, 废后旨意欲发不发, 各方都在斡旋。就连卧病在床的谢旻, 也在召集东宫属臣商议。
但昨天, 他抽空命人送来了一册竹简。
宣榕当时伸手一握,竹简差点没碎。这种古物即使保存再好,也耐不住年岁泛黄腐朽。她赶紧捧起, 问道:“这是什么?”
跑腿的随侍垂首敛眸:“殿下说您一看便知。”
宣榕展开。这是一卷至少百年的竹简,似是因为常年翻看, 绳索磨断过, 重串了新的麻绳, 背页的某一条竹简上,用墨水写着:
乾泰三年五月赠太子殿下。
字迹稚嫩, 一笔一画。
她也有这么一卷,不过写的是“赠郡主”——
顾楠的字迹。
宣榕又问:“阿旻可还有说什么?”
随侍恭敬地道:“殿下说顺势而为, 顺其自然, 您万万不用为难。”
宣榕轻叹了口气, 懂了谢旻何意。
他这是不便出手,想托自己给顾楠说情。
于是宣榕轻轻道:“劳烦大人回去转告阿旻, 让他好好休息, 毋庸担心。”她轻叹了口气:“就算他不吭声, 我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但如何说情,却是难题。
爹爹是摆明了不想掺和这桩恩怨, 与她促膝长谈,确认她并无大碍后,便又离京南下,督查水患了。娘亲去探望过阿旻两次,只让他安心养伤,也闭口不提皇后和如舒公。
她自然不好任性地让父母插手,甚至不方便自己出面直言,只能想办法让舅舅心软。
侍从走后,宣榕开始在房间妆奁盒里翻找旧物。
有年端午,顾楠给不少人做过香包护身符。那枚香包花纹独特,效果奇佳,帝王都交口称赞说对偏头痛有奇效。
去年还听他提过,想再讨一个。
于是,这日晚上,有着相似花纹的熏包便被呈送到了御台。但那熏包味道古怪,帝王本就头疼,当场大发雷霆让人撤了。
一旁侍奉的司礼太监立马请罪。又不知说了什么,引着引着,就把话头聊到了配药之上——
为帝为君者,当然知道这是有人游说。
但听与不听,却又是他自己心中那杆秤在作祟了。帝王嗟叹了一声,终究还是做了决断。
……
宣榕听到宫里传来的消息,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她坐在妆奁盒前,自言自语道:“……奇怪,应该是在这里呀。”
苓彩自告奋勇道:“郡主想要找什么?”
宣榕纳闷道:“昨天我就想问了,我那枚平安锁呢?找了好几个匣盒,都不在。”
她不怎么佩戴首饰,金银珠翠收归盒内,有时候几年都不翻找一回。所以上次找藏月时,愣是没注意到还有梳妆奁未寻。
可这并不代表宣榕对所持物器,心中没数。
她闭着眼都能默出几年前放置的书卷排列次序,昨天只看一眼,也能发觉少了东西,只不过当时心里有事,暂且按下不提。
今天才有闲心再找一遍。但一无所获。
那枚银质绘金璎珞长命锁,花兽纹路,祥云托底。很精致璀璨,极为显眼,放在成堆珠玉里,都能让人一眼瞧见。
不应当找不到啊……
见宣榕垂头苦思,苓彩“咦”道:“您什么时候放在里面的?”
宣榕:“十二岁后就没戴过了。”
“……”苓彩沉默片刻,委婉道,“这么久了,都六七年了,也许您记错了呢?是否收归后库了?”
宣榕摇摇头道:“不会。上次叶竹姑姑给我找藏月,打开过一次,那时候还在呢。我去找她问问。”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被问及此事时,叶竹脸色微僵,她勉强维持笑容,缓声道:“郡主小时候那枚?”
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宣榕迟疑道:“对。师叔师伯们送的那枚,璎珞制,一直戴到十二岁的。姑姑应该有印象吧……”
叶竹犹豫道:“殿下收起来了。”
宣榕好生奇怪:“娘亲收这玩意干什么?一堆琳琅满目珠宝不收,这枚银饰怎么看也不会遭贼惦记吧。”
叶竹自知真相如何,但又不好越过长公主坦白,有口难言,后背都有点冒汗:“这……谁知道呢……您要不去问殿下。说不定她自有考量呢?哎呀郡主,这边日头晒,您站过来……”
“……”宣榕仰头望了望天,三月哪里有什么毒辣太阳,心中违和感愈发强烈,她抬手遮住阳光,狐疑问道,“娘亲今儿何时回来?”
“殿下入宫了,得晚间。您……”
“等等。”宣榕忽然凝眸蹙眉,将手腕放下些许。
她手腕白皙细腻,系着红线编织的坠金手链,此时,草药的味道弥散,一种隐约的熟悉再度袭来。
虽然似是少了几种药材,又添了新药。
但……和平安锁里的味道,似乎确实是一脉同源。
宣榕喃喃道:“我知道了。”
小郡主似乎是抬头看了眼太阳,又抬手遮住阳光,就像顿悟了什么。整个过程玄之又玄,叶竹目瞪口呆:“您……您知道什么了?”
宣榕轻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炸她:“娘亲该不会把我的东西送人了吧?”
叶竹:“……”
她在府中掌事几十年,绝非胸无城府。但一惊之下,还是露出破绽,居然没有立刻否认。
旋即才反应过来:“不不不怎会……!”
宣榕了然颔首:“这下我真的知道了。果然送人了。”
叶竹:“…………”
宣榕又问:“送谁了?”
叶竹:“……”
宣榕没点破,但颇为匪夷所思:“不是……”她咬了咬唇,艰难比划道:“那个我一直佩戴在胸口的,夏暑还会贴身,是除了藏月之外随身最久的东西了,娘亲到底在干什……”
忽然,她脸色微微一变。
不,不对劲。
娘亲十年前就不喜欢耶律。若非尊重自己,不插手下一辈交友,估计恨不得把人撵出望都。
她没有任何理由送出这么一件私物。
除非这件物品还有别的属性。
想清楚此事,宣榕不假思索地转身就走。没有顾及叶竹在身后焦急的喊叫,急匆匆地出府而去。
……
花店的枝蔓被风吹得摇曳。
宣榕临栏独坐,咽了口茶。温师叔给沏的茶是他自种的,口味香中带苦,她续了好几杯,才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不止一道。另一道是兴高采烈的蹦跳声,阿
望雀跃地扑腾来扑腾去,跟了上来。
换来主人轻斥:“安静!能不能不要闹腾?”
阿望垂头丧气,宣榕只能无奈地喊了它一声。待到它奔过来在她脚边趴卧,宣榕一边弯腰,安抚的摸了摸雪狼脑袋,一边低着头唤了一声:“耶律。”
耶律尧走来的步子一顿,问道:“带阿望来告别的吗?”
宣榕笑了笑,温声道:“不是。没想带阿望的,但出门时候被它绊了一跤……它好像很愧疚,非得跟我过来。”
耶律尧淡淡地扫了阿望一眼,又笑道:“那,我昨天去了昭狱一趟,你是为了此事来的吗?”
在某些方面,耶律尧确实太过坦诚。宣榕都要怀疑她是否猜测有误了,一时怔愣,摇头道:“也不是。我是想问……”
她犹豫地抿了抿唇。耶律尧在她面前站定,没有落座,只垂眸追问:“问什么?”
宣榕还是开了口:“能把我那枚平安锁还我吗?”
时至此时,她其实没有全然确定母亲将此物赠了耶律尧,但面前人神色一变,难得露出了点意料之外的凝重,抿唇半晌,方才道:“抱歉,锁扣处打不开,只能熔炼了。我……实在不行,之后打个新的还你好不好?”
果然。宣榕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最后一块拼图全了——娘亲没有分离出里面的草药赠人,估计是当时情急,没找到合适的工匠撬开锁。
宣榕便抬了手腕:“倒也不必,你不是还了我这个么。不过,你是从中取走了某类药草吗?有何作用?你直接找我要不好吗,为什么要通过娘亲?”
耶律尧这才意识到什么,他似笑非笑道:“小菩萨……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何事,你在诈我。”
宣榕承认:“对。”她侧过身,逆着光抬头看他:“所以为什么?”
耶律尧眸色莫测:“温先生没有和你说?”
“他说你今日会来,让我等片刻,亲自问你。”宣榕单刀直入,柔声道,“你的蛊很明显没有解,在护国寺你还对如舒公用了一次,对吗?”
耶律尧似是放心些许,微微倾身:“行罢,那我老实交代,一件件解释。首先,这不是给长公主做药引,有时候能通过温先生,直接递话到她那边吗?她自然有自己的决断。其次,我拿走了药物里面的安魂草籽,我需要这味药草。最后,至于蛊虫还在……我记得之前和你提过,要去鬼谷静养一段时日?温先生说他需要帮手,毒蛊只能在那里引出。”他眉梢微扬:“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滴水不漏,顺理成章。
宣榕有一种莫名的直觉。
既然耶律尧敢这么说,肯定有十足把握,她去向别人求证,也会验证他说的无误。
那为什么……还是有哪里不对劲?
宣榕不知该信还是不信,按了按眉心:“没有要问的了。”却又忽然想起什么来,犹疑开口:“你……那天在护国寺,是……”
她有点说不出口。
那天护国寺里她有一段几近昏厥,神志不清。
但奈何事后反复回忆,把那天如舒公的话翻来覆去细想,连带着这些细枝末节也在梦里重演了好几轮。
她梦到滔天业火里,有人在吻她。
这显然应该不仅仅是一个梦。
“我那天在护国寺做的事情可多了,你说哪一件?”上方,耶律尧不辩情绪的声音传来。
风吹过境,藤叶婆娑作响。
宣榕抬眸看去,窗外光影穿透花枝藤蔓,错落地印在耶律尧身上脸上。他像是被掩埋在暗色凝就的花丛之中,眉眼愈发精致惊艳,但神色也更显晦涩不明。
“……”
宣榕将目光定在他殷红的薄唇上。
不知是否错觉,耶律尧眼神似乎更暗了几分。他索性垂眸,转动调整着护腕,缓声道:“你当时都无法自行吞吐了,喊了你好几次你没反应,事急从权,总不能让你凝血入气。当然,你要是觉得冒犯,想揍我一顿,或者让人揍我一顿,我都没话说。”
他这话语气肆意,但内容谦逊。
宣榕却莫名想到他当年在礼极殿读书受罚,那种坚决认错、死不悔改的态度,一时语塞,半晌才道:“我……有那么霸道吗?”
耶律尧仿佛也心知肚明,只要他是好心,她便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迁怒追究,但不知为何,他似是情绪不佳,默然撇开头:“这种事情上跋扈点也没什么。”
说着,抬步要走:“我去找温先生了。”
宣榕刚想应好,却突然看到他脖颈侧处,隐有什么在跳动,下意识喊道:“你等一下。”
耶律尧脚步一顿。
摇曳的花影在他身上晃动。
紧接着,那花藤摇影,也落在了宣榕忽然抬起的手上。
她终于知道还有哪里不对劲了。
娘亲动她东西,至少会告诉她一声的。隐瞒不提,必定有鬼。
于是,宣榕她三指按在青年脖侧,问道:“耶律,你老实告诉我,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指尖是很轻的力道,她像是在接住落下的那道暗影的花。耶律尧却脸色陡然一变,声音艰涩:“你别乱碰……”
指下那猛烈的震动跳窜感愈发强烈。不像仅仅是脉搏,她猜测可能是蛊虫。于是宣榕便道:“好,我不……”
她刚要收回手,却被人反手抓握住腕子。
那力度极大,刚握上来的那刻,简直像是要把她腕骨捏碎,白皙的手腕上立刻泛起红痕。但很快耶律尧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放松些许,他似是难以忍受,“砰”地一声单膝跪地,呼吸都有点乱起来,勉强咬牙道:“不要动……你先不要动……我今天刀是没有摘的……”
宣榕疼得倒吸冷气,缓过劲来,刚要开口。
却忽然一怔。
因为面前人像是无力垂首,又似是虔诚低头,缓而又缓地将额头轻轻贴在她的手背。
他像是在极力忍受什么,不看不听不闻。垂眸阖眼,长睫震颤。浓密的睫羽来回划过她的肌肤,而肌肤相贴处,滚烫炙热的温度犹如燎原烈火。
不知过了多久,耶律尧才轻轻开口,嗓音沙哑:“对不起,我之前在骗你。安魂草要等三年,我当时在想,我等不到三年。我不想变成一个被它操纵只知杀戮的怪物,我没有要回北疆,也没有想去鬼谷,我会死在五月的望都。”
墓穴(结尾有加改
耶律尧紧紧闭眼。苍穹之上, 黑烟聚成面目狰狞的鬼怪,业火染红聚散的云彩,烈狱翻到入人间山河, 无数声音,从尖叫斥责到求饶谩骂, 响彻云霄。
他置若罔闻。
直到——
“你为什么要说谎呢?”少女光华流转的眸里盈满血泪, 滚落脸颊, “巧言令色, 舌灿莲花,死后是要下拔舌地狱的。我……”
火海汹涌,忘川河也肆意灼烧。她吊在被火海隔绝的莲台十字木上, 神色恬淡悲伤,像是要代替凡人受罚。小鬼持钳而来, 将钉钉入她的舌。
宣榕任由它们动作, 柔顺的长发披落, 像是绸缎,鲜血蔓延到他的脚边, 也像是上好的丝织,晃映出漫天面目扭曲的妖魔鬼怪。
“……”
鬼怪恣肆狂欢, 凡人肝胆俱裂。
四周刹那之间静得可怕。
只剩下火焰滋啦, 血珠滴落。
耶律尧在滔天的烈火里, 跪在她面前,轻轻道:“对不起。”
他认输, 他溃不成军, 缴械投降。
将一切和盘托出。
宣榕指尖蜷缩一颤, 她近乎茫然问道:“你在说什么?你拿走的是还需要种植的草籽吗?”
耶律尧没有抬头,他睫羽比普通中原人来得浓长, 这个角度,即使睁开眼,宣榕也看不到他眸中神色。只听见他低低地道:“嗯,你娘主动给我的。她不想让我欠你人情,并不是我找她讨要的。”
宣榕惊疑不定,脚边一人一兽温驯坦诚,她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刺得半晌没有回神,可她并非刨根问底、姿态狠绝之人,第一反应是想解决的法子,而非继续质问,立刻想要抽回手
起身:“三年是吧?没事,我去找一趟楠楠,她应当会知道终南山的秘籍,你到时候……”
耶律尧放开她的手腕,木然道:“不用。我昨天去找顾弛就是为了此事。他给了屏息三秋的功法,我打算去鬼谷睡个三年五载,等这玩意长出来。能救活就救,不能就算。北疆那边很早就放权给哈里克了,我不在也不会乱。”
藤蔓上落下几朵淡蓝碎花。
从耶律尧肩头滚落,落在宣榕裙上。她心里有点五味杂陈,一时没出声,半天才道:“那如果他没有出现呢?你打算怎么办?”
说来似乎匪夷所思。但耶律尧确实不喜欢在宣榕面前暴露任何脆弱——伤痕是与兄弟战友拉近情谊的利器,伤疤是能震慑仇敌的工具,他从不在乎受伤。但对于她而言,旁人的苦难是感同身受的刀刃,自伤己身。
他恨不能捂住她的眼睛,让她看不到红尘里任何的磋磨。
可现在木已成舟,事实被他亲自戳破,耶律尧缓缓起身,去房间里找来跌打损伤的膏药,语气里带了点破罐子破摔的僵硬:“我不知道。你不要问了。这不是……已寻得解法了么?之前如何无所谓的。手……我给你上药,还是你自己来?”
“我自己来吧。”宣榕肌肤极易留痕,这么半刻,右腕已是青紫斑驳。她试探用左手指尖按压一下,疼得眉心一抽,刚要拿药,耶律尧却面无表情地避开她伸出的左手。
“你别动。”他托住她右手,给她受伤地方上药。
轻柔但态度强硬,眉眼之间神色压抑。
然后,他像是再也待不下去,转身下楼:“我去找温符。”
几乎半刻不到,温符就仿佛被人赶上楼来一样。他步履匆忙,手上莳花用的青玉水勺都没放下,走到宣榕面前,莫名其妙来了一句:“他死不了,睡一觉而已,也不会受什么罪的。绒花儿你不用在意。”
但蛊虫引出,后续疗伤,还需几番折腾。
这些话温符都隐去不提。
宣榕也不知听进去了还是没有,她轻轻“嗯”了一声:“他人呢?我还有话要问他。”
温符平铺直叙:“回去了。对了,我们敲定的行程是明天出发,花店十天后关门,伙计自行离去。你若是有喜欢的花,或者殿下看中什么,你都可以搬走。”
宣榕轻轻“嗯”了一声。
她抚过阿望头顶,在想一些事情。
比如耶律尧为何开始隐瞒,后来却又忽然相告;比如他到底是在接触温师叔之前,就知道无药可救,还是在来望都之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再比如,他是不是没想过再见到阿望——
宣榕没有想明白。本想第二天再来送别,趁机问清,却没能到场,另一件突如其来的消息打断了安排。
顾弛自尽于昭狱。
他跌伽而坐,双手交叉,安然闭眸,是个坦荡的姿势。地下暗火幽光,他面骨憔悴,粗布衣衫紧贴削瘦的身躯,却仍似一尊供奉于殿的佛像。
顾及太子身份需要名正言顺,褚后未废。但朝堂褚氏及其连襟,尽数罢黜,朝野上下也清空了不少,腾挪出位置。
对此,谢旻并无异议。他身上伤口颇深,卧床养了十来天,太医百般告诫不能下地走路,但顾弛入殓那天,谢旻仍旧脸色泛白地亲来现场。
当年顾弛身死,官爵封身,殉葬满室。
棺椁都是最高级别的金丝楠木,送葬队伍绵延可有四五里。
但如今,来的人却不多。年长一辈不便现身,露面的几乎都是小辈。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停放棺椁的寺宇殿外,梨花落了一地。
冬雪一般湮没无声。谢旻有些恍然,才想起老师上一次似乎死在真正的冬天。
他站久了,额头都有点冒冷汗,轻轻道:“姐,你若是四月里头闲来无事,再替我们跑一趟,把他送回终南山吧。”
整个望都,其实也只有她真正算是自由如风了。
不入棋局,不沾妄念,不求权力,不惹因果。
“好。”宣榕一身素白纱裙,发无配饰,她拢袖静立,眉裁翠羽,清雅宁静,但眉间有一抹淡淡的惆怅,犹豫片刻,还是轻声道,“另一副棺椁呢?”
谢旻抬手一指东边,那是昭狱的方向:“‘顾楠’协同作乱,又无官爵傍身,没有资格被入殓安置。估计那具尸体会被拖去乱葬岗。”
他沉默片刻:“他们到底从哪里寻的替代死尸。一点也不像她。她去了哪里?”
宣榕也不知道。她有方向猜测,但怕说出来误人子弟,便道:“你要不去问问舅舅?”
“算了。”谢旻抬手抚过腰间纹龙玉佩,嘲讽一笑,“我先回宫了,若有任何人手差遣需要,姐你尽管……”
宣榕却忽然道:“阿旻,我有事和你商量。”
“你说。”
宣榕将视线落在了谢旻身后的随侍身上。谢旻摆了摆手。她又将看向容松容渡,于是这二人也躬身退了出殿。
护国寺这间偏殿寂静无比。
宣榕嗓音极轻:“我有一个想法。律法改制困顿于世家不肯退步,但十六家族其实对你都算亲切,若是有人以更激烈强硬地态度切入……”
她缓缓开口,其中谢旻数次想要打断,被她抬手制止,等到她全部说完,谢旻才不敢置信地倒吸一口冷气:“姐,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与你反目成仇,和你决裂?”
宣榕用很轻柔的声音道:“我知道你不会。所以,我可以相信你吗,阿旻?”
她那双眼仿佛看透过去和以后。
谢旻一时怔愣。是,总角之谊,相伴长大。若无权势相挟,人人都能做到感情甚笃,但这世上不仅仅只有感情。
前朝曾有开国帝君,未想称帝,但手下奉来龙袍,让他黄袍加身。
只有这样,手底下人才能有更光明正大的理由,封官加爵,封侯拜相,一同跃上新的台阶。
这些勾心斗角,这些身不由己。
没有人比自幼生活在望都权力中心的他们更清楚。
谢旻突然闷笑起来,笑容极为沉闷,他不顾腹部伤口的疼痛,缓缓道:“当然可以。可是这样,表姐,你至少有好几年会在尘网之中,不得自由了。”
宣榕垂眸看向沉重摆放的棺椁。
又看向殿外绿意漫过的梢头。
她无奈低笑:“心在樊笼,人生何处自由。”
而若心在凡间山河,人生何处不自由。
*
四月小雨淅淅沥沥,川蜀泥泞难行。
这支送葬队伍只有十余人,护送一尊棺椁西行,一路入了绵延的山脉。远处猿猴长啸,悬崖峭壁,近处的官道也有不少碎石滚落。
容松皱眉道:“郡主,您要不还是回吧,剩下的路臣和兄长护送就行,送到此处,已算仁至义尽了。”
宣榕却摇摇头:“我没事。我是想去那处旧墓看看。”她向右看去。山林之间罩着薄雾,一切犹如仙境,河流瀑布湍急的水声时隐时现。
她忽然很轻地道:“也不知道此月鬼谷开阵在何处。”
鬼谷设的入门阵法,千奇百怪变幻莫测,每隔一月,会随着日月星辰自行挪动阵眼,这样入谷口会变化。而入了谷内,还有成群机关静静等待。
若谷内无人接引,几乎不能入谷。
容松不知她在想什么,大大咧咧道:“旧墓嘛?那再行一日路程就到了,我们已经进了终南山的脚脉,从中往上,到半山腰处,就是昭陵了。据说当年修得声势浩大、用工匠数千人,立了很大的碑文,隔着老远就能瞧见。”
宣榕便收回侧头遥望的目光,又回头看了一眼厢车上的棺椁,到:“嗯。”
容松用手搭着凉棚:“郡主!我们今年还去哪游居吗?昔大人领了新差,咱去她那边瞧瞧不?”
在太子大婚之前,昔咏就免了御
林军指挥使之职。
转调征西军任统帅,如今驻扎西境,与西凉几乎是要整日面对。她正月过后就奉命出京,人早就在安定城镇守了两个多月。
宣榕失笑:“禁军最近开始加训了吧?阿松你又想偷懒。”
容松嘴硬:“哪有!”
可他确实一点苦头都不想吃,生生浪费了学武的天赋,第二天上山,看着容渡帮着侍卫轻松推着厢车,容松识趣避在一旁,不添乱子。
他牵起宣榕那匹马的缰绳,走上山腰,为沿路都没有看到标志物而皱眉:“咦……不是说有高碑吗?怎么,碑刻……”
他的话因为震惊而止住。
只见那本该数丈高的黑石方碑,被人砸碎在地。
极尽雕琢华丽的辞藻碎为齑粉。
又正值暴雨之后,满地黄泥里,这些黑石错乱突兀。
容松惊道:“谁砸的啊?这边不是有侍卫守着防止盗墓贼吗?”
宣榕轻声道:“也许是路过的学子。主路离这边不足五里。之前就经常听说,有人赶考前会来终南山昭陵前上一炷香的。”
容松哑然,宣榕垂眸道:“这有什么好稀奇的。世人热衷造神,热衷毁神。”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头,指了指更高的山坡:“如舒公妻子是葬在那边,去找一找坟墓,把两人合葬吧。今儿是个宜安葬的日子,天色尚早,应该能落土完工。”
随从们奉命去了。
而容松还想说什么,就听到宣榕摆了摆手道:“我一个人走走,不用跟来。”
沿路都有驻扎的守卫,哪怕在原本的旧陵入口处,也有持戟的侍卫。安全无虞,便没人敢违逆跟随。
宣榕便踩着沿途碎石烂泥,走向这处恢弘墓穴。
她这段时日都没穿裙装,身着曳撒,方便骑行赶路。鹿皮长靴上沾了泥,也不用在意,回去一擦一冲就能干净。
顾弛的旧陵还在修缮,本来已进行到了一半,但近来被叫停。于是,石砖青瓦成堆摆放在外,孤零零的,又声势浩大,再也不会用上,仿佛遗弃在了尘世之外。
宣榕越过这堆砖瓦,矮身进了还没来得及封上的陵墓洞穴。
甬道很暗,寂静无声,能听到脚步回音。
左右两侧都绘有精致的壁画,内容丰富多彩,孔子开坛讲授,姜公垂钓河畔。尽是上古先贤。
再往里,是陪葬的满室宝物。去年山洪冲刷,让这边狼藉遍地,但经过一番收拾整理,倒也规整不少,至少摆放有序,一些碎裂的瓷器也收拢在了一边,只不过还没及时清理出去。
宣榕继续往前。她手中是一只火匣,光亮没有油灯和烛火明亮,只能隐约照见身旁方寸之地。
于是她走得很缓慢。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主墓。
这里瞬间宽阔起来,连头顶天花细致描绘的纹路都显得高了不少。也许有的工匠来自西域,这些纹路像极了宣榕在万佛洞见到的繁复神像。
她静默站立片刻,越过倒地趴卧的铜狮子。
来到那尊沉重昂贵的金丝楠木棺材前。
然后躺了进去。
棺椁长盖被掀翻推开,横在一旁。这么躺着,能看到长盖背面,是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抬指上去,泛黑的色泽剥落,落在她手腕和臂间。
宣榕熄了火,闭上眼。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有碎瓷踩裂声音突兀地响起。
她猛然睁眼,还以为是容松他们来找寻,刚想出声示意自己没事,却发现不对劲。只有一个人。
除了方才那道声音,行走时几近无声。
而且居然没有点火,就这么在暗黑里潜行。
于是宣榕闭紧了嘴。但下一刻,有什么黏腻的东西滑探而上,探入墓中,极为灵活,缠绕上宣榕手腕,一路攀爬向上,在她脖颈处亲昵地蹭了又蹭。
宣榕微微一怔,自然能感受到这是一条粗大的蛇。
紧接着,棺椁上的横盖被推开,啪嗒落地。来人沉默半晌,抬手按在她脖颈之间,刚开始没找对位置,黑暗里,指尖擦过唇瓣和耳畔,最后,才在她平稳跳动的脉搏处停留。
他似是想要开口,却被陡然亮起的光晃了晃神。
棺椁之内,宣榕一手按在刀柄,一手持着火匣。黑白相间的银环蛇缠绕在她身上,让她本就为了躺下而散开的长发,更显凌乱。几缕黏在微张的唇边,更多的则错落在白净的脖颈之间。
耶律尧呼吸都乱了一瞬,他将那只肆意妄为的蛇扯开,眸色暗沉:“你想干什么?”
宣榕露出一点“果然如此”的表情,放开刀柄,看向头顶五彩斑斓的穹庐绘神,轻轻道:“我在试着感受一下,如舒公到底在想什么。又或者……他后不后悔,有多后悔。你怎么在这里?”
“鬼谷要封谷一年,我趁着还能进出,去山下买点酒,然后就看到你——”耶律尧忽然明白了点什么,咬牙切齿道,“你该不会也想像顾弛相信皇后那样,和谢旻合作共谋什么吧?你父母会同意?”
宣榕没承认,也没否认,“唔”了一声:“回去和他们说。”
“……”耶律尧额头青筋狂跳,他似是想将她拽起,但不知为何,竟像有点不知如何下手,闭了闭眼。
火匣的光随着宣榕呼吸而震颤。
颤动的光也照在耶律尧轮廓分明的脸上,他微卷的长发高束部分,余下披散在肩,衬得侧脸线条精致冷硬,片刻后,他声音才冷静下来:“你还要躺多久?你自己起来,还是我把你抱出去?”
“你的眼睛……”宣榕从那片让人目眩神移的彩绘里挪开视线,慢吞吞起身。
耶律尧这才睁眼:“谷主给我施针配药,给之后作准备。”
暂时压了压,瞳色恢复。
那是一双湛蓝瑰丽的眼眸。
让人想起草原上的天和柔软的云。
还有自由闯荡的风。
宣榕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微微一怔,直到耶律尧神色逐渐沉晦,几乎接近一种危险,才轻轻开口。
像她夸过顾楠,夸过容松,夸过不过初见数面的孩童们那样,都是由衷的赞叹:“眩然琥珀色,重瞳透碧空。”
没有其余意味,只是单纯赞赏。
耶律尧却仍旧长睫一颤,低声问道:“你很喜欢吗?”
重逢
宣榕画过很多眼睛。
有的属于栖息林间的鸟兽, 有的属于站立闹市的凡人的,有的属于高坐云台的神像。
先是草拟身形轮廓,再用工笔细细勾勒肢体线条, 最后由整到零着色。这个时候,画面仍是僵硬死板的。唯有等到点睛之时, 轻描淡写地晕染眸色, 这幅画卷才算真正活过来。
她想, 这样一双眼, 最后落笔时一定会很惊艳。
于是宣榕温和地笑弯眸子:“对呀,很漂亮。你让一让,我要下来了。”
说着, 她撑着棺材准备翻身而出。
耶律尧眉心一跳:“等——”
这沉重的棺椁被放置在花岗石上,平整石台与人腰线平齐。再加上棺材本就颇深, 两厢叠加, 到达了一个能让人极易崴脚的高度。
但宣榕心里有数, 横翻时侧肘按在木材边沿,准备在半空时以臂上提缓冲力道。
可甫一轻盈跃出, 就猝不及防被人伸臂接住。
耶律尧一手抄过她膝窝,一手护在她肩背, 缓缓垂下眼, 与她对视, 眸中神色晦暗不定。宣榕不由一僵:“耶律……我没事。都没有挨到地呢,你放我下来……”
她的话顿住。因为耶律尧淡淡移开视线, 罕见地没有听话照做, 而是抱着她转身, 走出主墓。
耶律尧手臂极稳,她感受不到颠簸。
或许是错觉, 宣榕觉得他在生气,一路上都目不斜视、闭口不言。她擎着火匣,也莫名有点不知如何开口,怔愣地看着壁画从面前缭乱划过,镶嵌壁上的珍珠间或一闪。
直到火匣燃油将近,噗嗤一下熄灭。
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找右侧袖袋的备用火匣。
还没找到,反而先触碰到了青年坚硬的
胸膛。宣榕像是被烫了一样,立刻收回手,又见脚步未停,索性灭了取用的心思,只问道:“你能看到吗?这边被雨水冲毁过,有不少坑洼和障碍。”
耶律尧没有吭声,他步伐相当稳健,仿佛如履平地。
过了须臾,才缓缓道:“看不到。素珠可以。”
怪不得方才人未至,蛇先到。原来是先行探路。
而昭陵有几十个陪葬品的坑道,主墓离洞口不近,还需要走上一段距离。宣榕如坐针毡,再次道:“你放我下来吧。”
耶律尧这次是彻底没有回答。
四周静谧冷清,唯有步音回荡不绝。
气氛一时古怪,宣榕不好再说第三次,便在黑暗中咬唇闭眼,双手交握,有些不安地绞了绞手指,攥紧了冰冷的火匣机壳。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才出现半昏半暗的光。
她若有所感地睁开眼,恰好,脚步也在此刻停止。
耶律尧停步,半晌,把她轻轻放落在地。终于开口,不知是收敛了一贯散漫的笑意,还是什么原因,嗓音倏而多了几分低沉:“你真的心里有数吗?那么高跃下来很易受伤。”
这是一语双关的问法。
宣榕还没从不自然里回过神来,无意识道:“……我很少做没有把握的决断。”
是。她不做收不了尾的事,不闯无法挽回的祸。
耶律尧低笑出声:“但对于这次决断,你用的是‘很少’对吗——我大概能猜到你想做什么,如果我猜中了,你不要这么做好不好?”
宣榕不信他能通过细枝末节,就如此明察秋毫,仰头失笑道:“你猜到什么啦?”
耶律尧道:“你没有否认你和谢旻合作。先前顾弛逼疯冉乐,留下反诗,本就是想要离间你俩,倒逼你要么淡权退步、自证清白,要么逆流而上、夺取高位。你想将计就计,趁势而为,用极激烈的态势参与进入朝堂,甚至不惜推出一些更为激进的政令新法,以资助经贸商贩这种新兴势力迭起。这样,以垄断土地、盘踞各郡为代表的世家,更会紧密而胆怯地围聚在谢旻周围。”
宣榕笑意微敛,仍旧柔和,但露出几分讶然和凝重。
耶律尧站在昏暗交界的墓穴口处,避开她的视线,用足尖碾碎地上的石子,接着道:“所以现在,朝堂四方。帝王麾下独臣和监察百官的监律司,能够让世家依附的太子,统领文武百官的内阁,你。你爹明面暗面都可以支持你,所以本来三足鼎立——你舅就是个垂拱而治的——有可能成为以一对二,甚至以一对三。季檀在监律司。”
宣榕轻叹了一口气。
耶律尧又道:“这样,各地世家会急切地想要一项保证他们权力和约束别人的法案。所以,顺序其实是这样。首先,内阁和百官会稍作退步,在执政名正言顺的基础上,与地方权责划分,自行约束有何可为,有何不可为;其次,各地世家权贵也会退后一步,与新兴势力通过谈判,达到某种意义上平衡;最后,是谢旻,你可以用‘放权’作为条件,让他自行约减皇权。四方势力重新平衡,你离场。”
宣榕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看他半晌,温声笑问:“最后那一点听起来,不天方夜谭吗?”
耶律尧眼皮一掀:“可你目的不本来就是文武百官吗?我说的是你预料中最好的结果,你没想真的能走到,你给所有人留后路,那你呢?你的后路在——”
宣榕道:“我的后路在阿旻手里。”
耶律尧咬了咬后牙槽。有那么一瞬间,他眸中仿佛有冷戾涌动,像是冰山脚下直通地壳的岩浆,也像在凝视所有物的猛兽。
宣榕分不太清他情绪,但能感到他抬手虚虚落在她的侧颈旁,脖颈脆弱,这在这个距离下,能让人下意识感觉到危险。
以习武之人的手劲,能轻易把人敲晕。
宣榕微微一怔:“这有什么好紧张的,我给他选项,我想看他抉择。但并不代表我如果受到背刺只能束手无策。”
“嗯。”耶律尧闷声答道,沉默片刻,指尖顿了顿,终是拂过她略微凌乱的散发,把它们拨到她肩后,“所以我都猜对了,是吗,小菩萨?”
宣榕想起他方才打的赌,向外走去,无奈笑道:“若不是你当时人都离京了,我还以为你偷听我和阿旻说话了呢。但抱歉,我没应你,我还是得……”
耶律尧放下手,道:“我知道。你向来如此。”
那祝你一帆风顺,诸事顺心。
*
与耶律尧一别,宣榕又匆匆回了望都。
不出所料,父母并不赞同她的谋划。但父亲也未完全反对,只似是好奇,和她一道在廊檐之下对弈时,慢条斯理问道:“你所说的一切,都不用你入局。我记得济慈堂主管薛剑,其父在地方四品,其兄长经商,你完全可以把他推出去,号召民野经贸商贩,千行百业。为什么要亲自去做?”
宣榕沉默很久,垂首长叹:“爹爹,我或许也在试着证明……在望都,也可以相信亲缘和人呢?”
宣珏失笑:“我和你娘还不够给你证明?”
宣榕看他好一会儿,沮丧低头:“……不太能。”
宣珏了然颔首:“那随你罢。累了随时退出休息。但有一事,绒花儿。”他将手中棋子抛入棋盒,是个暂时封盘的意思,斟酌片刻,道:“此间为真实。佛说轮回转世,但当下才为真。及时行乐,你还很小,不用压抑自我,成佛成圣,有时候也没甚趣味,不如溯源寻春,登山见月。”
他收了棋,宣榕自然也跟着停手。
她捧起旁边精致的生辰贺礼,盒子里,是一尊漂亮的八面金骰,上刻佛文。宣榕语气里带了点无奈:“爹爹果然无所不知。不过我纠正一下,我不小了,十八,很多旧友都谈婚论嫁,成家生子了。”
宣珏慢悠悠道:“还小。对吧殿下?”
长公主不知从何处踱步而来,她摸了摸女儿柔顺的乌发,“哎呀”一声:“是谁说想在家里待一辈子的?”
宣榕气恼:“娘亲!我原话不是这样的!”
长公主装作苦思冥想之状:“哦你说的好像是,‘家里养不起我了么,娘亲这么着急把我许出去’——这俩不是一个意思嘛,大差不差。”
宣榕:“……”
家里一个大正经,一个小正经,一逗一个羞恼。
当真有趣得紧。
谢重姒轻摇团扇,笑眯眯道:“还是说绒花儿有想法了?给你筛一筛,到时候呈递上来,你看看有没有感兴趣的?”
微风拂起宣榕发梢,她果断摇头:“没有。”
谢重姒便道:“也不仅仅在望都挑嘛。”说着,她紧挨着宣榕落座,揽着女儿腻歪道:“我跟你说,当年你祖父给我挑夫婿的时候,从京到外,都有人选,比如哪家承爵拥地的世子亲王,要是看得上眼,我倒也同意让他入个赘。”
宣榕:“……”她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父亲。
于是,宣珏轻咳了一声:“长平侯展佩?”
“……”这下换长公主沉默了,她费力回忆,好容易才从记忆里扒拉出这么个人,惊悚道,“你怎么还记得他?!翻旧账也不是这么翻的。多少年了,我就说记性太好并非好事,对吧绒花儿?”
这一招祸水东引太妙,宣榕选择闭嘴,谨慎地点了点头。
示意她坚定站在娘亲一边,立场相同。
父亲便轻笑着揭过此事:“不久前南下碰巧见了一面。殿下别多想——兄长他们应该快到了,我们去前厅?”
这日是宣榕十八生辰。祖父母和大伯、姑姑一家,都赶来公主府小聚相贺,并无外人,主客尽欢。宴席待到月上柳梢方才散去。
只不过,素来至少会露面的太子缺席。
宣榕早就预料到了此事,但仍旧心里发闷。第二天闲来无事,踏步清溪,不知不觉拐到了京郊济慈堂边上。
有一些孩童在此玩闹,都是孤苦出身。有的刚来,骨瘦如柴,眼神胆怯,有的年
忆樺
长,则要健壮不少,胆量也上来,互相推搡着,最终推搡出一个代表,支支吾吾走到宣榕面前,道:“姐姐,你是住在这边上吗?没有看到过你。”
这是个八九岁的小小女孩。生得轩昂,扎着两个麻花辫,脸上还有雀斑,衣服或许是他人捐赠,略大,她便把侧腰系住,裤腿也收紧。
整个人透出一种旺盛蓬勃的朝气。
五月的绿草茵茵,宣榕坐在青草地上,本是出神望着喧闹的远方城池,见到有孩子靠近,便微微一笑:“不是,来散散心。你要不要坐?”
说着,她往旁边让了一让。
都是草地,哪里都可以坐,但这显然是邀请之意。
小女孩先是一愣,接着狂喜:“啊……我可以吗?真的?好的!!”
宣榕问道:“你叫什么?”
“我姓赵。排行老二,都叫我赵二。”
她一屁股坐下来,又觉得挨得太近了点,不好意思地挪开些许,顶着不远处伙伴们羡艳的目光,姐姐长姐姐短地唤了一会儿,见宣榕很耐心地和她交谈,胆子变大,从怀里掏出一本快要翻烂的书,捧着给她,道:“这是堂里发的书,我可喜欢这本啦,就是有的字还不认识,姐姐你要的话,我送给你?”
女孩顿了顿:“……不过有的页面缺失了,你别嫌弃……”
这是一本《大学》。
宣榕很早就能从头背到尾。
她翻过那些密密麻麻炭笔批注的页面,是古怪搞笑的读音注释,比如“孙”旁边,注音“四五”,画了一个四竖,一个五竖。
宣榕边翻边问:“哪些还不懂呀?我读给你听。”
小女孩眼睛一亮,指道:“这,这这,还有下一页,对,这一句……”
宣榕轻轻读给她听:“物不格,则知不至。知不至,则意不诚。意不诚,则心不正。”
不知不觉,一群小萝卜头大着胆子围了上来。宣榕索性将整篇文读了一遍,然后扫过或立或站的孩童们,合书微笑:“走,带你们去书坊挑书。”
雀跃的欢呼差点没把宣榕淹没。
唯有那个为首的赵二,在前往书坊路上,落后其余孩童些许,悄悄扯了扯宣榕的手,小声道:“姐姐,你银子够吗……要不算了,书都蛮贵的……”
成年人有所阅历,目光毒辣,自然能从宣榕谈吐举止,看出她身世不俗。但孩童见识浅薄,只能从宣榕着装打扮,猜测她身无长物。
宣榕高深莫测地敛起笑。待到女孩有些紧张时,方才温和勾唇:“管够。”
这天傍晚,宣榕捧着一本破破烂烂的《大学》回府。
走入房中,还没想好把这书搁置何处,就看到桌案显眼处摆放了一个檀木盒子。走过去打开,是一串晶莹剔透的红玉珊瑚,显然也是生辰贺礼。
宣榕奇道:“怎么还有?谁送的?”
一旁,苓彩笑眯眯解释:“太子殿下偷偷送来的。郡主是不是心情好一些啦?”
宣榕怔了一怔。
屋外风拂帘幕,五月夜风仍带炙热暖意,似有花香暗影,惬意安详。
她“嗯”了一声,想了想,将书放入檀木匣盒,再将盒子摆上书架高台。
她得到了两份很好的生辰礼物。
*
鬼谷深夜,烛光跳窜。
耶律尧再次从深眠中醒来,起身,一如既往地从房间书架上抽了一本书。
世间传闻其实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
就比如,鬼谷当真是建立在某朝遗骸之上。又或者说,这些通天大能,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该朝宫殿移挪过来,连绵雪山之下,是成群殿宇,恢弘无垠。
藏书也多,琳琅满目,都是珍品孤籍。
若搁在十年之前,耶律尧觉得,他会读得废寝忘食。那时他像是一棵扎根痛苦怨恨土壤的树,想长出荆棘,刺穿仇人,或者干脆报复这个尘世,拉着所有人与他一起殉葬。
而现在,他翻得兴致寥寥。
更像在刻意转移注意,不至于被蛊虫搅乱心绪。
但到底没能沉静下来。
于是,他干脆地把书一合,扔到桌上。找到他探出的一条野道,避开大阵,轻车熟路出谷下山,一路走到山脚集市,天色已然大亮。
玄武定功法奇妙,但刚一开始,他不敢尝试过久。
安魂草需要三载才能长成,于是,与鬼谷众人商讨之后,采用“休眠一月”、“两月”、“三月”、“半年”、“一年”、“一年”这样间隔,依次醒来,方便根据情况及时调整。
这一次,是第四次醒来,也是入谷之后的第一年。
耶律尧走进熟悉的酒肆,要了壶烈酒,不紧不慢喝着。
这是阡陌交通,多路并道之处,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旅人商客,独坐在此,不用与人攀谈,也能听到数以万计的江湖传言,还有口口相诵的京中时事。
然后,他听到了昭平郡主,听到了昔咏,听到了……季檀。
三月细雨如烟,耶律尧随手撂下喝空的酒盏,侧眸望向热闹喧哗的街道,忽然很想问她:你这一年怎么过来的?
她不能行差踏错一步,需要像精明的政客,算计人心。
这是她最讨厌的事情,不是吗?
耶律尧心烦意乱,回到谷中,他对着暴跳如雷的谷主,很耐心地听他骂完,商量道:“我想直接睡到两年之后,醒来直接用药,引出蛊虫。”
谷主嗤了一声:“你睡到一百年后都没人拦你。你到底从哪条道偷溜下去的?”
本以为这次又会被人避而不谈。
耶律尧却轻轻开口。
“南角枞木后有一处古道。你若要补阵,从那边探看就好。”
*
三年光阴,若是睡梦之中,那是弹指一挥。
若是在滚过红尘,极乐之时,也不过眨眼,若是殚精竭虑之境,则会度日如年。
宣榕很难说这三年快慢。但她有一书房,侧面专悬字画,她已有五月没在上面再添一作。她疲惫地按住眉心,忽然问道:“今儿哪一日来着?”
季檀在一边轻声道:“五月十八了郡主。再有两日,是您生辰,几月之前,如约他们就想为您庆贺,我说您……”
“说我不喜喧闹,不必多礼?”
季檀今日一袭青蓝官服,眉间含霜,摇头道:“不是,我说您有事南下,需做准备,心意已至,郡主会放在心上的。”
姜慎,字如约,是户部左侍郎,专司赋税一块。从去年开始就想探她口风,被宣榕打太极推了回去。
宣榕显然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但又有些意料之外地微睁双眸:“唔,推得好。看来庭芝已经圆润融通了。不过你怎么知道我有事要南下的?”
季檀替她磨好墨,推砚向前,沉声道:“昔将军不是打了胜仗么,陛下想大赏,逾过朝堂旧章旧制了,群臣不尽同意。我想您可能会亲自南下传旨封赏。”
宣榕微微一笑:“猜的不错。”
除了这个目的,还有一个,今年年初,对于内阁和朝臣的一系列律法刚一推陈出新,宣榕就病了十来日。近来身体渐好,父母怕她继续劳累,半带强制地让她出门跑腿,权且当做休息。
是故,生辰一过,她就被“扫地出京”。
宣榕颇有点啼笑皆非,但还是从容带着圣旨,领着随侍向西南而去。这一趟怎么也得将近两月,行程不赶,她便又带了游玩踏青的心情,饱览五月山河风光。
沿途需经川蜀,甚至还有闲心,去顾弛墓上祭扫烧香。
火焰吞噬符纸,宣榕正盯着纸页发呆,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绒花儿。”
随侍尽皆一惊,侍卫刚要防卫,被宣榕喊住。她见到来人,慢吞吞道:“温师叔?你怎么在这里。鬼谷今年阵法开口不会又在终南山脉吧?”
“不是。”温符还是那通身雪白的模样。他敛眸看向宣榕,印象里还尚且带点稚嫩的少女彻底脱胎换骨,出落得清冷端丽,不施粉黛,眸光清浅,眉心的
红痣殷红灼灼,当真像是一尊玉观音,他端详片刻,道,“不错,长高了。”
宣榕失笑:“那师叔专程来堵我的?什么事儿?”
温符言简意赅:“他醒了。蛊虫被引了出来,但情况不是特别好,我们制不住他。我想着,你或许可以……”
宣榕微微一怔:“这么早,我以为要等到今年下旬。我可以什么?”
温符似是不知从何描述,皱眉片刻,还是道:“……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此月,鬼谷的阵法开口处在闹市古宅。颇有点大隐隐于市的味道,宣榕干脆让随侍在这间宅院里入住,同温符一道走进阵法,踏着葱茏小道,越过炊烟人家,就能隐约看到远处连绵的皑皑雪山,还有巨龙一样游曳山上的高耸殿宇。
十八盘龙石柱屹立天地之间,其上图腾栩栩如生,赤龙狰狞张牙,似在俯视众生。
不出片刻,温符就带宣榕来到一处殿堂。
殿外是终年不化的积雪,有仙鹤敛翅落地。殿里也冷,没生火炉,宣榕一身五月夏装,有点不适应,但还是抬步跟了上去。
忽然,她隐隐听到了锁链的声音。微微一怔,用一种狐疑的眼神看向不远处的师叔伯们,还有为首的谷主,一一见过礼,问道:“……金师伯,什么情况?”
谷主生无可恋地倚在柱上,犹豫片刻,侧身让开。
于是,宣榕见到了被玄铁长链束缚的青年。
殿内阴沉昏暗,高梁刻画龙凤,居然没有斑驳剥落,而是带着尘埃遍布的半新不旧。隔着垂挂四处的白色帷幔,能看到高悬梁顶的锁链犹如游龙,垂坠下来,系住耶律尧的双腕。
陡然一阵风吹过,帷幔四散起开,他循声而望,用一种冰冷而陌生的目光看了眼这边,半眯的眸中透着仿若兽类的凶狠阴鸷。
三年未见,青年眉目愈发深邃俊美,却也更加有种让人不敢近身的威慑。
风过,帷幕再次垂落。
宣榕收回视线,再次问道:“师伯……你们不是说好不虐待人吗?”
谷主到抽一口冷气:“我可没虐待他!我他娘的前朝的水晶棺都刨出来给他静息用了,灵丹妙药没断过。他这是刚拔出蛊虫,短暂失忆了,还得再服药养病,但问题是,这混蛋谁也不认,我们近不了他身——”
“……”宣榕还是不解,语气里带了点焦急,“那你们就不能用麻药吗?!”
“你以为我们没给他用啊啊啊啊啊啊!”谷主崩溃道,“他对毒药抗性很大,麻药对他也没用了!!抗药啊绒花儿,有没有听过南彝毒人啊!你看看……”
谷主开始告状,细数耶律尧目无尊长的罪过,愤懑道:“而且我们加在一起也不是太能……”
他微妙顿住。
旁边另一位师伯凉凉拆台:“我们打不过他,只好暂时把人锁起来了。这边是思过殿,轻易不启用的。几百年的例被外人破了,真出息。”
思过殿?宣榕呼吸一滞,再次向里看去。果然,昏暗的光线里,能隐约看到耶律尧脖颈上铁光一闪——
她不假思索地走入殿内。
身后,几位师叔伯下意识要拦,被温符叫住:“无事,让她去。”
宣榕走入殿内,地上乱尘浮动,唯有天井透出一点天光,像是剪切出来的光块,其中尘埃游荡,又缓缓舞动落下。
四周帷幔低垂,她绕过白纱,向耶律尧走去。
四肢和脖颈都被控住,他却极为敏锐地找到殿内此处,盘腿栖息,在这个地方,双臂仍可稍微活动,怪不得师叔伯他们逡巡殿外,不敢靠近。
青年脖上玄铁圆环内置金丝细线,平日里很松,但若是用力一扯,能瞬间收紧到一个让人窒息的宽度。五道锁链交织,若是剧烈打动,被束缚的人绝对会喘不过气。
而此时,即使铁环未有收紧,耶律尧咽喉还是明显不适,他厌倦地垂着眼,喉结滚动,沙哑吐出一个“滚”字。
“……”
宣榕看着面前最后一道白纱。犹豫片刻,还是径直走了过去,刚想弯腰,就听到一阵令人牙酸的铁链摩擦之声——
她被人扯住衣襟,往下一拽,这阵仗极凶,似是要直接让她以头抢地。
放不下心跟进的几位师伯瞬间掠身过来:“住手!”
“绒花儿你起开,他很凶的!”
但意料之中的脆响没传来。
天光自横窗而透,照在宣榕那张清丽素雅的脸上,纤长的睫羽盈着一层光亮,其下,那双清湛的琥珀眸子里,映照出耶律尧倏然一变的神色。
前襟的手瞬间被放开。
但惯性仍在,她被带得前倾跪地,不得不抬掌按在耶律尧身上,似是不小心触碰到连接脖颈的锁链,他呼吸一紧,闷哼出声。与此同时,炙热的呼吸洒落在宣榕裸露的脖颈。不知因为冷,还是热,激起一层战栗。
宣榕慌忙直起身:“你没事吧?脖子还好吗?”
她想要起来,却被人陡然握住双腕。使的巧劲,压在麻筋,瞬间进退不得。
这个角度,宣榕看不到头顶耶律尧的眸光,只能看到他锁骨侧脖处,血红的数道瘢痕,他仿佛在定定看她,腕上力度愈收愈紧。
直到她吃痛,挣扎起来:“……你还记得我吗?”
耶律尧猛然放开。他抿唇片刻,对不远处看来的数十道或惊疑、或警惕、或意料之中的目光,视若无睹。
抬手,在咣当声里,循着直觉,把扼住他命脉的枷锁亲手递给宣榕。
温驯垂眸:“锁链给你。我不凶,别怕我。”
舔舐
耶律尧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
宣榕却不敢接这烫手山芋, 想要解开脖环,又怕太过鲁莽,干脆就着跪坐姿势回头, 问道:“能放开他吗?还是说继续得锁着?每天要用哪些药……”
她话音顿住,因为闻声走来的师叔伯们, 表情皆是古怪, 好几个堪称一言难尽, 以方才告状的几位为甚。
宣榕比他们还茫然:“……怎么了?”
谷主率先反应过来, 试探挪步,站定在她身后,见耶律尧视他为无物, 于是腰间一抹,摊开针袋, 殷勤地给宣榕递上银针:“来来来, 绒花儿, 你手没生疏吧?扎一扎他百会穴和风府穴。”
“还记得。”宣榕刚要照做。
却发现谷主微抬掌心,虚隔在她和耶律尧之间。是个提防他发难的动作。
宣榕心下微涩, 对着青年轻声安抚:“我会很轻,你别乱动。”
耶律尧垂眸应了一声。
两针下去。
他显然并不如何适应, 放在膝上的指骨泛出克制的白。但扔抿唇静坐, 直至收针, 都任她摆布。
乖顺极了。
谷主看得分明,恍然大悟一击掌心:“难怪温符非要请你过来, 镇魔神器啊绒花儿!这下难题迎刃而解了, 你先喂他喝药三天, 这小子——”
他颇有些气急败坏,指指点点:“太难缠了, 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病人。三年间醒来的那么点空隙,还跑去喝酒!!!”
宣榕:“……不是会封谷吗?我本来还想探望,都没好意思打扰。”
谷主抬头仰望殿顶,诡异地不说话了。
半晌,默默转移话头:“这不重要。对了,今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圈在思过殿。先不操之过急放人,等黄昏服药,一看究竟,再做决定——走了绒花儿,或者你再陪他聊会叙叙旧,看看能不能让他早点回忆起什么?”
宣榕便点点头:“好,我等一会再去千尘殿找师伯。”
谷主解决了一桩心腹大患,不至于晚节不保,颇为开怀。
阔步走出的背影都比往日更为高大挺拔。
而其余弟子也接二连三离殿,温符瞥了这边一眼,没说什么,同样拢袖煎药去了。
本来吵闹的古殿沉寂如雪。
寒风裹着雪沫,卷入层层帷幔。明灭的光影在藻井交织,其上咬珠的蟠龙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破壁而出,搅乱人间。
宣榕膝行后退稍许,方
才重新跪坐,蹙眉注视着青年浑身锁链半晌,刚要开口。耶律尧却先她一步抬手,指尖抚过她脖颈肩侧,皓如凝脂的肌肤上,是一层战栗的疙瘩,他低声问道:“绒花儿,你是不是很冷?”
宣榕当然很冷。
方才匆忙入内,都忘了鬼谷殿宇极寒。
而这群鬼谷弟子,自幼寄居此处,自恃武功,不惧严寒,又心大如斗,居然也没一个注意她此刻窘境。
没想到反而是失忆的耶律尧先看出不对劲。
但宣榕的所有注意,被他给的称呼吸引,微微一怔:“我不冷……你叫我什么?”
耶律尧轻轻启唇:“绒花儿。”他那双湛蓝的眸里,浮现出一点疑惑,似是不懂她为何反应这般大:“有什么不对吗?”
那是必然。这是小名,同辈之间,就算关系再亲密,也没人敢这么叫她。
宣榕沉默片刻,道:“我叫宣榕。宣纸之宣,榕树之榕。”
耶律尧抬手覆在她的后脖,热意通过他掌心,侵入宣榕肌肤和经脉,他有些不解:“可他们都喊你‘绒花儿’。”
手掌炙热滚烫,甫一相贴,宣榕就微微一颤。她想躲,但被人轻而易举钳住,力道既巧又轻,酥麻感觉传遍全身,眼角都不自觉沁出点泪来,她想要退后:“……那是长辈,你以前也没这样叫过我!你先放开……”
太近了点。
虽然时隔三年,但她还是莫名想到了昭陵墓穴里,昏暗的甬道,青年不顾她数次要求,抱她走出。
说来奇怪,但那确实是她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他若是不想好好说话,无人能奈何得了他。
意料之中,这一次,耶律尧又当没听见,另一只手不知从哪摸出一枚铜币,指尖一弹,殿墙上的一页窗柩应声合拢。风小些许,昏暗些许,他轻笑一声:“‘以前’?我们以前果然认识吗?那我以前怎么叫你的?”
……那三个字,好像……更为不妥。
宣榕强忍脖后的温热,避而不谈:“你可以直接唤我名字,或者叫我‘昭平’。”
耶律尧歪了歪头,仍旧喊道:“绒花儿。”
他嗓音低醇,和着铁链碎响,像是贴着耳边灌入。
宣榕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良久,叹了口气:“罢了,一个称呼而已。随你吧……”
于是,耶律尧又得寸进尺唤了一声。
宣榕:“……”
这旧没法叙了。
她坐立难安,刚想起身,但脖上限制让她动弹不得,只能被迫仰头与耶律尧对视,万般无奈道:“耶律,放开我。你失忆之前明明……”
“明明什么?”
明明在清醒状态下,都是很有分寸的。
但耶律尧现在显然不懂“分寸”,宣榕只能另辟蹊径:“……明明下手很轻的。我不舒服,经脉跳得很快,你没发现吗?”
脖上手这才被猛然放开。
宣榕松了口气,站起身,压下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抬指按在冰冷的玄铁颈环,很想解开,但到底不敢违逆医嘱,便温声哄道:“我傍晚再来给你送药好不好?你先忍一忍。”
耶律尧紧紧盯着她,倏而一笑:“……好。”
*
千尘殿。
此殿谐音“前尘”,意味前尘往事皆是过往。
也意味红尘千绪都是杂念。
殿墙尽是剔透水晶,坐在里面久了,会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而此时,玲珑的檀木匣盒内,一只同样半透明的蛊虫间或一震。它极为漂亮,有点像缩小的隐翅虫,通体血红,九道金色长线由头到尾,犹如金丝划过躯干。
它栖息得并不安分,薄如蝉翼的羽翅嗡鸣。
宣榕有点没来由的头疼,即使裹着厚衣,也从骨子里透出点了冷意。
所以,只看了一眼,她就将盖子合上,问道:“这是那只琉璃净火蛊?在身外也能驱使动物吗?”
谷主将装了蛊虫的匣盒放在掌心把玩,道:“那是当然。本来就该这么用,你看。”
说着,他吹了声口哨,似是某种调令,蛊虫也应声而鸣,虽然听不到这种鸣叫,但檀盒震颤。
很快,一只雪白的仙鹤敛翅伏地,迈着长腿,优雅地走了过来。
谷主展示完毕,道:“把它种进身体,是有其余功效,比如功法大涨、百毒不侵。但会反噬自身的,早年我们谷中也是疯过几位。”他唏嘘一声:“现在后生晚辈真是一个赛一个生猛,敢想敢做啊,要不是温符想起你当年长命锁里,还有安魂草籽,能引出蛊虫,否则神仙难救。”
温符在一旁淡淡开口:“还有玄武定。”
“对对对。”谷主笑眯眯道,“纵观全程,踩着钢索,一线生机。还是托你洪福,他才有这般好运气。怪不得他对你那么网开一面,这半月我们都难近他身的。这下好了,你喂他三天药,等他再稳定一点,你就把人领走。”
宣榕无奈解释:“我奉旨出京办事,沿途波折不定,病人如何养病?”
谷主理直气壮:“被困此处,犹如斗兽,就很适合吗?”
这倒也是。
宣榕还是迟疑:“那师伯,他何时可以恢复记忆?”
“不好说。”谷主负手而立,坦诚交代,“可能今天,也可能明天,也可能一年,也可能永远都不。琉璃净火蛊本就能扰人心绪、乱人记忆,他能隐忍三年,不被蛊惑,已是心性绝佳了。”
宣榕垂眸轻叹:“有的经历,如若能忘记,也不错。”
谷主显然从温符那边,听闻过耶律尧身世,“啧”了一声,分外赞同:“那是。哎对了绒花儿,你之前不是想要一套轻松简单的剑法,强身健体吗?我给你刨出来了,包你半年脱胎换骨,两年剑术无双……”
宣榕:“……”
倒也不用如此立竿见影。
比之望都,宣榕很喜欢鬼谷氛围。跟着几位师叔伯采摘鲜果,在园里透气漫步,又在原野之间骑了会快马,不知不觉,日已西斜。
而温符的药水也已煎好。炉火跳窜,水汽四溢,他把倒好药汁导入瓷盏,有些犹豫。
宣榕刚想端起,被他下意识一拦,她不解道:“师叔还有何事嘱咐?”
“……小心杯盏。”温符面无表情,“我就碎得只剩这么一套了。”
宣榕失笑:“……他弄碎的?下月差人给师叔送点新的来。”
温符告完状,得到补偿,心满意足放人离开。
而思过殿依旧寒风凛冽。傍晚愈发昏暗,宫灯燃起,但不足以照亮整个大殿。昏暗和光亮交缠不休,给飘荡的帷幔都镀上水波一样的层层涟漪。
耶律尧换了个地方靠坐,倚柱闭眸,似是在等她。
听到脚步后,若有所感地睁眼,静静看她走过来,冷不丁地开口道:“这药我喝了很难受,一定要喝吗?”
这种副作用,温符早就提前说过。
宣榕在他旁边席地而坐,狐氅雪白的绒羽铺陈身下,她早有准备地从怀里掏出几颗蜜饯,道:“对你有好处。你想先吃甜的,还是喝完药再吃?”
虽说法不对症,但聊胜于无。
耶律尧于是懂了她的意思。很安分地一口一口喝着,喝到一半,似是痛意难耐,想要后仰用头撞柱,却被一只手挡住。
耶律尧瞳孔骤缩。
而宣榕不知因为撞击疼痛,还是冲撞力道,端着药碗的手一个不稳,汤药泼洒,瓷盏碎地。
温符仅剩的瓷盏硕果也终于报了废。
汤汁也洒在耶律尧身上。
宣榕将责任揽了过来,颇感歉意:“对不起,我没捧住……”
她话音顿住,因为耶律尧捉住她的手腕。
下一刻,薄唇吻过她的指尖,有什么软而热的事物轻轻一卷。
他舔舐着咽下她手上沾的药渍。
解开
“……你做什么?”宣榕脑子里轰鸣炸开。
那张冬雪一般清冷的脸, 瞬间烧红,像是霞光映雪。白净的耳朵也红了
,仿佛要滴出血来。
他舌尖猩红, 偶尔擦着肌肤划过的犬齿尖锐,还有幽深晦涩的眸光, 都会让人想起某些凶狠的兽类。野兽冲出牢笼, 肆无忌惮, 即使动作极尽克制, 也给人一种要把她拆吞入腹的可怖错觉。
宣榕几乎是凭借本能要收回手。
手腕被攥得很死。
没抽回来。
似是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耶律尧稠密的睫毛微抬,像是虚心请教:“不要浪费, 有什么不对吗?”
哪里都不对……他这动作逾矩僭越,亲昵暧昧到了让人手足无措的地步。
宣榕愣了半晌, 语无伦次道:“不是, 那你也不能……这汤药洒了就洒了, 再去煎一副就是了……你别……这很不妥。”
“我想这么做。他们不是说,每日三副药, 剂量要足吗?”耶律尧却垂首继续,喉结滚动, 在最后, 吻了吻她掌心, 慢条斯理地展示她看,
“吃干净了。”
“……”
宣榕快烧熟了。
灼烧感从指尖爬上手臂, 蔓延全身。
她很想扯温师叔来问问, 耶律尧现在这状况, 到底正不正常。
但温符人不在旁边,宣榕只能自行消化这阵冲击。
半晌, 她一脸游魂般地拽回手——这次耶律尧松开了桎梏——毫不犹豫起身要走。刚走没两步,鹤氅尾摆被人轻扯了一下。
回头看去,耶律尧仰首看她。
青年靠柱静坐,方才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无影无踪。那种敏锐的本能还在,他像是感知到某种抗拒,果断选择伏低做小,轻轻道:“我忘记所有事情了,只隐约觉得,在昏暗里躺了很久,很疼,但是醒不来,醒来后就在这里了。”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为何会在此处,我和他们是什么关系,我通通忘得一干二净。如果我犯了错事,你可以教我,甚至责罚我,我认罚。”
他顿了顿,低声道:“……但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
耶律尧捏七寸捏的极准。
向来桀骜之人示弱,带来的冲击更大。
宣榕蓦然心软,她定了定神,勉强压住不自在,语气温柔下来,解释安抚:“……我去问询一下情况,你小心碎瓷片,避开一点,不要割到手。”
耶律尧仿佛在一直观察她的反应,见她软和态度,笑道:“好,我不会受伤。那你今天还会来吗?”
宣榕抿了抿唇。
白玉般清冷的面上红晕已退,但耳尾还是灼热。
她无法不在意这种火苗燎过的感觉,不再看耶律尧那张在晦暗不明光影里,更显深邃俊美的脸,转而看向手里捏住一角的帷幔,道:“温师叔会送药和晚膳过来,白发白衣那位,你好好吃完药,我晚上……和他们一起来。”
耶律尧像是摸准了她的脾气,很乖训地应了一声。
于是,宣榕掀帷而去,快步走出思过殿。
刚走一半,在路上蹲下。
大氅柔软的绒毛在雪地铺散开来。
她把滚烫的脸埋在掌心,但手也是麻的,便干脆埋首臂弯之间。
寒风顺着耳尖擦过,比方才来的时候温度似乎更冷。
寒泉在一旁溪径上流淌,冰凌折射黄昏最后一点日光,一阵泠泠泉音,叮咚作响,敲得人心烦意乱。
他……怎么可以这么面不改色,做出这么奇怪的事情啊!
就在宣榕缓慢平复心情时,有脚步靠近。
谷主用格外欢快的声音道:“哎绒花儿!怎么蹲这,风口上不冷吗?”
宣榕拿捏不准她现在面色,没敢立刻抬头,闷声道:“不冷。”
但旋即反应过来,天都快黑了,眼力再好,也看不出她的异样,便抬起头慢吞吞道:“不冷。都一下午了,师伯还在研究蛊虫呢?”
谷主确实还在试探使用琉璃净火蛊。
其实蛊虫半月之前就被引出,但这半月以来,鸡飞狗跳兵荒马乱,他颇有些自顾不暇,以至于没能好好端详这百余年来,曾经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毒蛊。
今日好容易得了空,恨不得把整个鬼谷的活物都召集一遍。
所以,宣榕立刻看到了蹦跳过来的几只兔子。
软乎乎的白兔长耳柔顺垂背,很通人性地蹭了蹭她脚。
而长角麋鹿姿态优雅,在附近来回踱步,还有诸如松鼠、雪狐这些走兽,一时之间,身边热闹得不行。
谷主把玩着那只檀木小盒,哼道:“之前被那小子搞得精疲力尽,哪有机会研究。我再揣摩揣摩该怎么用,给你总结完善,你离开时直接带走。”
宣榕道:“这不是我的东西。”
鬼谷行事本就不拘常俗,谷主不以为然:“若你想到时候还他也行。”又问道:“送完汤药回来了,怎么样,老实喝完了不?”
“……嗯。”宣榕不好明说,试探问道,“师伯,失忆了举动会变得比较奇怪吗?比如,异于之前,较为出格?”
温符不在,谷主听了宣榕含糊其辞的叙述,想当然道:“那是自然。这三年,他醒来的少,但对我们还算客气,这半月——”
他似是颇为头疼:“不提也罢。攻击性太强了,给他解释了很多遍是为他好,但他都不怎么相信。小时候是不是都是枕戈待旦,时刻提防着要给旁人致命一击啊?我听温符提过,这小子五岁前被他娘带得东躲西藏,与狼同眠过?啧,小狼崽子。”
宣榕微微一怔。
如此说来,耶律尧怪异的举止倒是有了几分解释。
否则她当真有点,不知如何面对。
稍微想明白了点,宣榕深吸了口气,将纷繁杂绪压下,和谷主告别,又来到篱笆围成的小院里,找到正在药舍忙碌的温符,坦言:
“小师叔,你最后一个碗也折了。还有别的盛药器皿吗?”
温符露出点意料之外的震惊:“……他摔你杯盏了???”
“倒也不是……我自个儿不小心。”宣榕隐去最后那一段,三言两语交代来龙去脉,“药只喝了一半,剂量肯定是不够。劳烦小师叔再煎一副,跑一趟,我还要去和陈平交代一下队伍暂住事宜。”
陈平是这趟行差的随行军统,正在谷中候着。
温符自然应是。
只要她开口,这些做长辈的基本不会拒绝。
但温符到底从她背影里,品到了点矜贵沉稳之外的慌乱。都没好意思再次提醒,他这里真的没碗具盛药了。
最后还是从隔壁师姐那里薅来一套汝窑钧瓷。
他端药进殿,相隔数丈,推盏一送。
那碗轻飘飘落地,浓黑药汁点滴未洒,温符语气平铺直叙:“喝了。”
殿中红柱前,耶律尧垂眸看着花纹繁复的杯盏。
他有几分厌烦抗拒,但像是想起什么,还是端杯一饮而尽。
之前那碗碎瓷已被拢到一旁,唯有一片细长如钥的碎片,在他指间转动把玩,而脖颈上和右腕上的锁孔已生裂隙,微微开合,只要一扯,就能挣脱——
见温符谨慎地没有上前,他似是颇为遗憾。
冷眼旁观温符离开,又重新闭眼捱过泛起的阵阵疼痛。
半梦半醒,迷蒙雾中。那片朱甍碧瓦再次出现,少女长裙葳蕤,漫在草地之间,她靠坐树下,困顿地阖目休憩,手中还执着书页脊侧。
乌黑长发自她肩上滑落,鸟鸣啾啾,蝶舞雀唤。
春意盎然,万物蓬勃,连横生的草木都分外可爱。
这是清醒以来,他反复梦到的场景。
只是每一次想要上前一步,都会有白光刺来,场景坍塌。春意消退,夏火如涛。
但好在这一次,炫目的日光终于散去。
耶律尧唇
齿微启,像是呢喃了一声谁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再次走来。
药效让他浑身乏力,隐约有很多碎片一样的场景重塑,但始终无法汇聚成具体。
于是他索性不想,一边抬手,果断地将脖上右腕的锁扣重新锁死,一边抬眼,静静地看着走来的人。
能隐约听她问询:“金师伯,你看如今状况,可能解开?一直扣着无法活动,终归是难受的,实在不行换个轻便点的……”
宣榕正说着,忽然对上那双透着点雾气的眼,微微一怔。
紧接着几步上前,果然看到他脖颈处隐约浮起青筋。
谷主无奈叹气:“轻便点的锁他不住啊。”他扭头问道:“阿雪,今儿他没想再杀你吧?”
温符在旁蹙眉,没有回忆起任何不正常,便颔首道:“很正常,没有什么攻击性。药喝得也很爽快。这药本身就会让人疲乏,解开罢。”
谷主便一边掏钥匙,一边很不见外地批判道:“不是我说,就你煮的那味药,难喝程度和反应后果,要我我也想揍你。更别说你非得要给他扎针,搞得和要谋杀一样。你看他满头是汗的……”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但到底还是看在宣榕的面上,把锁链打开。
宣榕却缓缓蹙起眉。
青年手腕上是触目惊心的惨红,脖上也是,简直要泛出青紫来。陡一松开,他咳呛了一声,眉心微颤,像是在昏迷不醒之间,溢出了点呻|吟:“唔……”
没喊痛。但显而易见是痛的。
宣榕没料到底下是这副光景,她弯下腰,看他侧脖,想触碰但又不太敢,纳闷道:“师伯,这种紧度也太过了点,还好只有一天,要是两天得血脉不顺,筋骨坏死,你们……”
谷主和温符两人也有点愣神。
谷主狐疑道:“奇也怪哉,我记得我当时留了寸余啊。”
他的话陡然顿住。
因为在宣榕无法看到的角度。
耶律尧轻抬眼睫,淡淡地扫了一眼他和温符,没有任何感情,让人一眼生寒。紧接着,他用与这冷鸷眼神完全不同的声音,低不可闻地央求道:
“……我可以跟你离开吗?”
责罚(结尾增加
这下, 谷主再心大如斗,也意识到了不对。
他眼皮直跳,一个箭步上前, 这十来天被训练出的本能让他想要扼住青年命脉,却听到宣榕轻轻的安慰声:“当然。再好好吃几天药, 我带你出谷, 可行?”
于是那人因此低垂眼帘, 收敛住浑身煞气, 缓缓道:“好。”
谷主目瞪口呆,止住动作。
心中划过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他该不会故意在等绒花儿说这句话吧?不对,这是在玄铁环扣上动了手脚?
可惜静凝散药效已经发作, 问话不切实际。
谷主干脆半蹲下来,翻来覆去看锁链。但锁孔一切正常, 毫无撬开痕迹。他思来想去, 只能暗啐自己多心。
把人搞成这副模样, 到底心虚。便连夜要将耶律尧安置回了居所。见宣榕像是想要收拾碎瓷,谷主劝道:“哎留着别动, 让你小师叔明儿收拾。”
宣榕面色微有异样,她唇齿微张, 刚想开口, 却又压住疑虑, 道:“我顺手用帕子包了,不碍事的。”
于是, 谷主和温符便先行把人送回。
等安顿完好, 已至半夜, 谷主打着哈欠道:“那手得暂废半月不能怎么用,果然是这段时日心力交瘁, 失了分寸,太罪过了。等绒花儿带这祖宗出了谷,我要睡上十天半月补补精气神。”
温符在一旁拢袖静立,不置一词。
谷中百兽皆友,四时同在。
晚间还不觉如何,待到翌日早醒,朝阳照亮山坡,宣榕才惊觉窗外居然是百花盛开的繁密花海。居然是“春”字居。
她依旧在卯时晨起洗漱,翻了会书,才掐着点端来汤药和早膳。
但敲门三声,无人应答,推门看去,果然空空如也。
宣榕微蹙眉梢,提着食盒向外走去。
不远处,高耸的杉树围绕一池山水。寒潭碧波荡漾,映照更远处的雪山。四下张望,很快在半坡之上,看到耶律尧,他姿态悠闲,盘膝而坐,像是在看远处风景——
如若不去注意他右侧趴卧的一只猛虎。
那只棕黄白额虎体型硕大,却任由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挠着下巴,甚至冒出舒适的咕噜声。
似是若有所察,耶律尧偏头侧望:“绒花儿,你醒得好早。”
宣榕脚步一顿:“你比我还早。这是今儿药,你……脖子上好点没?”
耶律尧仿佛注意到了她微妙迟疑,掌心一拍兽头,那只老虎乖驯起身,奔跑离开,一转眼就没入一望无际的丛林之中。而他没有起身,歪了歪头,有种漫不经心的慵懒劲,轻笑道:“我没睡。药效发作后是他俩把我送到这里的吧?清醒之后就没睡着,出来躺在草丛里看星河明月。对了,我脖上的药,是你上的吗?”
威胁退去,宣榕这才走过来,道:“稍微抹了点药膏。剩下的药膏搁在床边小几上了,你这几天再自行抹抹。”
说着,她把汤药拿出,递给他。
耶律尧没接,似是不解:“你昨天喂我了。”
“……”宣榕只得解释道,“当时你手腕被缚,玄铁沉重,不方便端碗。”
耶律尧抬起一只腕给她看:“可今日我手腕也没好。”
但他另一只手腕并未受伤,端得了重物啊……
宣榕无奈笑道:“……若有留音石就好了,带到北疆放予人听,让你手底下人看你不讲道理。”
“北疆”这两个字仿若划破宁静的陨石,带着燎原烈火,让耶律尧太阳穴嗡鸣刺痛。他眯了眯眸,到底没再耍赖,端起碗盏,面不改色喝完汤药,忽而问道:“我是谁,来自北疆吗?”
山坡上风光无限,清风拂过发梢,暖意熏熏。
宣榕干脆把粥点小食都摆了出来,一边动用早膳,一边温声和他说道:“你叫‘耶律尧’,你父亲是北疆人,母亲应当不是。北疆有十三部落,我们称其为十三连营。十三连营围绕王庭分庭抗礼,你的父亲是上一任的漠北老王——你是这一任。”
耶律尧默不作声听她说着,若有所思道:“听你话意,这里并非北疆?那我为何会在这里?”
宣榕小口啜着甜粥,轻叹道:“你中过毒蛊,时日无多,要想引出蛊虫,需得假借安魂草,于是便来鬼谷安养治病……此事说来话长,但金师伯、温师叔他们,确实是在为你着想。扎针也好,汤药也罢,都是为了让你早日恢复记忆,安抚杂乱神思。你不该打伤好几位师叔伯的,最好给他们道个歉。”
耶律尧喝完汤药,也从食盒里夹了块桂花糕,轻轻道:“你偏心他们。”
“……”宣榕哭笑不得:“何出此言?”
耶律尧低醇的嗓音半带控诉:“我也被他们铐伤了。你没怪他们。”
宣榕:“……”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宣榕就想起昨夜她落后半步,收拾碎瓷片时发现的端倪。
本想视而不见,装作不知,但他仍旧假借此事发难,对师叔伯们敌意不浅……
都摆到面前了,还是得敲打敲打——
否则在恢复记忆之前,这般行事,确实太过肆无忌惮了,带他上路得生祸患。
思至此处,宣榕不得不微沉了脸色:“他们铐伤的?”
耶律尧似是察觉不妙,谨慎闭嘴。
果然,下一刻,宣榕从袖里摸出两枚小巧的碎瓷。瓷片很脆很硬,因此容易被切割成想要的形状。但又因脆硬,普通人根本无法用它来打开锁扣。
除非内力深厚。
宣榕把这两枚“钥匙”,往木盒盖上一放,面无表情道:“那这是什么?”
她唇角是有浅淡梨涡的。若是轻笑,便如三月春风。
若是不笑,则带了点高山霜雪的清冷味道,再加上出身高贵,沉下声来,自有一种睥睨物表的从容。这三年来朝堂之中偶有此面
,但在朝野之外到底不常见。
耶律尧垂眸看她,仿佛感到昨日被锁的咽喉部位再次不适,又或许是别的原因让他喉间发紧,他抬指按了按红痕渐消的脖颈,方才道:“碎了的瓷片,有什么问题吗?”
宣榕淡声道:“首先,所有碎瓷拼凑不出完整的碗,说明瓷片被重新切割过;其次,这两枚瓷片在一堆碎片之上,很突兀,十有八九有人最后抛落;最后,我把这一枚试着插入手链锁芯,从声响来看,是吻合的——”
还是为了防止猜错,她最终确认:“你开了扣环,重新给自个儿锁死的,你还好意思说金师伯铐伤你?撒谎陷害,我没冤枉你吧?”
耶律尧笑了一声,半晌道:“……没有。”
宣榕点点头:“那就行。”
她从食盒里抽出一双备用的竹筷,命令道:“伸手。”
“……”耶律尧眸光微闪,摊开那只修长的手。
宣榕小时候乖巧听话,最严苛如母亲,也不怎么舍得凶她,更别提挨打了。但她看到过夫子用戒尺训责弟子,扁长的戒尺打过手心,众目睽睽之下,既痛又羞,是能让人记忆深刻的惩罚。
不过这不是大庭广众,本就没有多少惩戒意味。而且筷子细长薄弱,她也没什么力道,本身就是意思一下,甚至都刻意避开了耶律尧手腕,只在他掌心轻轻抽了几下。
第一下时,宣榕问道:“师叔伯们是不是为你好?他们有多想不开,才会给一个不相干的人辛苦煎药、辛苦扎针、辛苦治病?有这么个闲暇,他们去云游四方不舒服吗?对吧?”
耶律尧垂眸,轻声道:“……嗯。”
第二下时,宣榕问道:“你不配合就罢了,毕竟刚醒,身处陌生环境惶恐难安,我理解。但他们如此这般释放善意,你还栽赃陷害他们,让他们愧疚难安,这种所作所为是不是狼心狗肺?”
她为了下猛药,用词比平日狠重,蹙眉严肃,神态微凝。
耶律尧抬睫与她对视,喉结轻滚,半晌,毫不犹豫认错:“是。离开时我会给他们赔礼道歉。”
第三下时,宣榕语气略微迟疑:“你打开锁扣又合上,最开始不可能是图谋给自个儿倒腾出一身伤吧?温师叔送药时候,锁链是否就是半开和的状态?我记得谷主提过,他这段时日给你扎针最多、灌药最多,你是否怨恨他,想要对他下手——我给你辩驳机会,若我猜错了,我给你赔不是。”
“有。”
宣榕真的有点气到了:“你——!”
她又在耶律尧手心打了一下,仍不解气,想不到还能怎么下手,便执着竹筷,不轻不重敲了三下他脑袋。最后,用筷尾一戳他额头,无可奈何道:“你怎么能这样呀,这三年一直都是他们在看顾你的!温师叔每两个月都会写信来京,说你近况报个平安。”
耶律尧嗓音微紧:“……对不起,不会了。我之后和他坦白,他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好不好?”
他态度诚恳,认错爽快。
像是陡然从无序无礼的状态,回归秩序,回到人间。
宣榕沉默片刻,终是缓缓消了气。她将竹筷重新放回盒匣屉笼,温和了语气:“行。快喝粥吧,这粥快凉了。”
耶律尧却没有立刻端起那碗粥。
朝阳初升,绚烂夺目,他湛蓝眼瞳被照得愈发瑰丽,微微倾身,没有任何被责骂之后的不愉,反而轻笑着,说出方才没来得及说出的溢美之词:“你好聪明。他们都没有发现。”
他像是在注视着世间最耀眼的明珠,从她身上重新感受到与世间的联系,重新步入红尘万丈,重新品味到人世百味。重新捡起那么一点他所不屑的秩序。
所以,他顺着那震慑魂魄的感觉,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以前一定很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