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
耶律尧目光定在一本书脊上, 仿佛脊背刻字是稀世孤品,值得好好揣摩。
宣榕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一遍。
这次, 耶律尧再不好装聋作哑,斟酌片刻道:“要不……我还是提你过去吧。像昔咏那样。”
宣榕将那两页残纸叠好收入怀中, 提裙跨出门槛, 闻言脚步一顿, 有些纳闷:“可是不好发力?我没被人背过, 不太习惯,抱歉。”
耶律尧含糊道:“算是吧。再说已经到了府内,各院之间理应不会落锁。说不定待会直接走内门即可。”
宣榕却眉目凝重地摇了摇头。
屋外, 抬头看是星斗高悬,低头看是枯枝秃树。
从书房到前院, 要走过幽暗静谧的纵横花道, 但这个季节花圃荒芜, 只剩光杆,乍一看像引颈受戮后的躯干。
绕到主院前, 耶律尧终于知道方才宣榕为何要摇头了。
主院大门深红绘漆,上了好大三把铜锁, 个个牢不可破——寻常来说, 对待失心疯的病人是会严加看管。
但冉乐好歹是三品大员, 单凭家中眷属,就算老爷疯癫砍人, 也不敢对其如此不敬。
事有蹊跷。
除非有地位远高于此的人, 下了禁令。
会是帝王, 还是长公主?
耶律尧正琢磨着,就听见宣榕挫败地一叹:“前几日来时, 还没监律司的落锁呢。舅舅知道了。我估计他和娘亲想要把事就此压下去,也不打算追究冉大人责任,只是……”
得了答案,耶律尧便提着人过高墙,顺口问道:“只是什么?”
他臂力比昔咏强,宣榕几乎没感受到摇晃就落地站稳,她松了松领口,按住眉心,头疼道:“只是让阿旻知道了不太好,惹人猜忌。传到舅母耳朵里更麻烦。”
冉乐还是祖父在位年间高中的进士,从刑部主簿做起,为人清廉谨慎,不结党营私。
当年舅舅和其兄弟争位夺权,闹得沸沸扬扬,六部官员或多或少都站队示忠,冉乐没有,依旧到点上值,勤恳破案。
在受到两边拉拢无果后,又受到了双方排挤。
但饶是这样,他也八风不动。
这样一个年过半百的清流老臣,按理不至于明目张胆写着反词,暗示支持她登位。
但奈何他得了失心疯。
所以,就算是宣榕,也拿捏不准,到底是有要员真情实意觉得,她能担此重任;还是暗地有人用“谋反”陷害,想让冉乐被抄满门。
耶律尧轻慢笑哼了声:“我看龙椅上那位夹在中间,才是最头疼的。中原讲究平衡之道,有时候瞧得虚情假意,没打打杀杀来得痛快。”
他悄无声息带人过了围墙,又微微侧耳,确认驻守的侍卫不过三人,随从不过两人,便没刻意掩住嗓音。
这点动静惊动门前看值的卫兵,立刻有人喝道:“谁?!”
但下一刻,宣榕只瞧见本来挺直的几道剪影,软绵绵到了地,她微惊:“他们……”
耶律尧抛了抛掌心还剩的两枚小石子,道:“无事,请他们睡一觉。”
二楼卧房外间,也守了两个婢子。隔空点了她们百会穴,两人入了室内。
冉乐静静躺在床榻,还在沉睡。可怜他年近六十,形容憔悴,两撇胡子凌乱地贴在唇上,眼眶下是浓重的黑影。相比宫宴上的精神矍铄,整个人骨瘦如柴,皮肉虚虚地挂在脸上身上。
宣榕不由蹙起了眉:“怎么瞧着比前几日更萎靡颓废了。太医院没开点滋补的药物吗?还有这安眠香也太浓了……”
她多少懂点药理,能嗅出旁边冉冉升起的香炉里,安眠香料味道过甚。简直是放了致死剂量,想让人长睡不起。
宣榕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一只手伸了过来,把她往后拨了拨。
耶律尧言简意赅:“不止。香料里有别的东西,你往后站一点。”
说着,他将香炉熄灭,掀开炉盖,捻起一抹香灰在指尖抹开,凑到鼻前仔细辨认道:“还有曼陀罗和颠茄,都是致幻草药。产自西部和蜀中。在蜀地山林甚至还会被当作香料——不过用量很浅。”
宣榕知道他对毒理颇有钻研,但仍旧觉得不对,问道:“那他周围侍奉的随从,还有他的家人,怎么没有症状?”
“这不正找原因么,稍等。”耶律尧放下香炉,不紧不慢地凑到冉乐榻前,用手指试探着摩挲他头颅穴位,似乎发现了什么,微微一顿。
又拽着里衣把他从床褥里提起来,指尖快速掠过冉乐的四肢关节和经脉。
他字典里的“怜香惜玉”四个字都是对人下菜,更别提“尊老”二字了,宣榕看他动作快速但毫不轻柔,眼皮直跳:“你轻点,他年岁大了,经不起这样折腾。”
“他基本没救了,死了也是解脱。”耶律尧冷不丁道,但手上动作确实放轻些许,把昏睡不醒的冉乐放回床榻时,甚至还顺手把他盖了被子,方才转身道,
“鸠尾穴被人震过,这是发癫痴傻根源,很小切口,太医一般诊治不出。后面的香料只是维持这种状态罢了。”
宣榕微微一怔:“也就是说……冉大人不是因为感染风寒发疯,也不是因为公私事宜郁闷而癫狂,而是有人暗害他。”
耶律尧点头:“对。但最终目的是为了除掉冉乐,还是拉你下水,这点还不好说。”
宣榕若有所思,忽然,她想起了什么,问道:“前几日探望时,冉大人看到我情绪激动,指着我说有鬼、救命,这说明什么?”
耶律尧不假思索道:“发疯前的所看、所见、所思、所想,是最深刻的。极有可能他被人毁了穴位前,正在思索与你有关的事情,当然,更有可能是……”
他顿了顿,宣榕接过话道:“凶手……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的话,在他动手前,提过我?”
耶律尧黑眸沉沉,在灯火微弱黯淡的室内,也显露出几分危险冷凝,他寒声道:“很有可能。而且结合那些反诗,他八成冲你来的。”
宣榕沉思道:“那这人肯定极为熟悉朝堂啊。否则不会选冉大人出手。论任职,冉乐在刑部扎根几十年;论资历,他也算历经两朝,说话做事都有一定分量;论这么个人跳出来支持我的可信度,也同样很高,我和冉大人虽然直接接触不多,但庭芝同他关系很不错,其父之前也在刑部为官的,和冉乐旧识。”
耶律尧见她手握成拳,抵唇沉思,便随口问道:“要不要把他唤醒,问问情况?”
宣榕失笑:“之前来探望他时,又不是没问过,没问出什么来。让老人家歇息吧。”又想到耶律尧那句“基本没救”,不由心底发涩,喃喃道:“若是冲我来的,冉大人可是无妄之灾了。”
“也不一定。说不准就是想让冉乐抄家呢,别往自己身上扯因果。”耶律尧漫不经心笑了声,按住冉乐颈肩穴位,道,“还有,我说的问话,不是简单问话,而是用蛊控来问他,说不定有奇效。”
宣榕:“……”
她向来温婉的声音里,难得多了几分严厉:“不行。温师叔说你现在病入膏肓,经脉淤堵,用一次得少活一年。”
怎么可能?若真如此,那他去年哪怕使上一回,就得一命呜呼。耶律尧道:“他胡说八道。只是不能连着用,怕自己会……”
宣榕打断他:“耶律,你过来。”
很严肃的神色。
她肃然端重时候,有种生人勿近的清冷疏离。再加上天横贵胄出身,从小一呼百应,这么不苟言笑冷淡看人时,威压十足。
耶律尧顿住,还是收手,走了过去。听她正色问道:“你到底是不是来我齐看病的?”
“……”耶律尧敛眸遮住眸中情绪,“是。”
宣榕便道:“那请你遵守医嘱。”
耶律尧道:“好。”
宣榕终于温软了语气:“温师叔看着阴晴不定的,做事也稀奇古怪,但医术确实没得说,我小时候风寒也多亏他帮我吊命。他说最迟翻过年来,可以帮你拔出蛊虫,不过届时可能要回鬼谷操作。”
耶律尧缓缓点头:“……嗯。”
宣榕这才放了心,转过头,见冉乐躺在床上,一副病骨支离的模样。
她轻叹了口气。
这趟来的不算徒劳。至少能知道冉大人是被害的。
不会被扣上谋反重罪,也不会成为压下此事的牺牲品。
就在宣榕打算结束今晚行程时,床榻上忽然传来呻|吟。老者的喉咙也嘶哑难听,犹如干枯的树枝在地上划过痕迹,夜深人静时,简直能让人惊得竖起一身汗毛。
安神香的熄灭似乎让他重新亢奋,几声大叫后,冉乐直挺挺地从床上坐起,弧度板正僵硬。
“冉大……”宣榕刚想唤他的声音顿住了,“您别——”
“鬼……有鬼……”只见冉乐惊恐地指着她,尖叫起来,一只手不停地抠挖喉咙,另一只手抓起就近的物体就往外砸。
可这些时日,能砸的东西都被砸了个干净,在这个房间里,花瓶、屏风、书卷都不见踪影。
宣榕暗道不好,那近手的就一个香炉。
果然,下一刻,那鎏金兽炉就被疯癫病患,大力扔出。香灰铺天盖地,撒的满室都是,仿佛雪落,尘埃一般降下。
耶律尧脸色一变,抬手捂住宣榕口鼻,同时也屏气凝神。
可有的致狂药草,本就不仅仅通过呼吸,肌肤也能侵入。特别是对于——正如他方才所说——
忆樺
已有病苦之人。
这个剂量的曼陀罗,几乎立刻让耶律尧眼里出现幻觉,重瞳隐闪。
少女和那道幻觉重叠,同时开口:“耶律,你怎么了?”
耶律尧咬紧牙关,退后半步。知道撑不了太久,当机立断,闪身来到冉乐榻前,按住他的昏睡穴。冉乐立刻软倒,被耶律尧胡乱塞回被褥里。
头痛欲裂,数不清的记忆在脑海里翻滚重叠。红色、蓝色、绿色、藏青、玄黑、深紫——通天壁画上佛陀怒目圆睁,背景色彩浓稠,搅动如云雾,凝成一种扭曲鬼魅。
少女和幻觉又同时开口了。
这次说了不一样的话:“我方才看到你眼睛好像不太对劲……是毒发了吗?”
幻觉却脚步轻盈地走到他面前,像是披着月光而来,身后壁画上神女飞天舞动,而她轻纱缭绕,眉心朱砂艳得仿佛滴出血来,踮起脚尖,笑盈盈道:
“你既然这么喜欢我,为什么不对我做些什么?”
耶律尧瞳孔骤缩,喉结微滚,冷冷道:“让开。”
即使是幻觉,他也说不出“滚”字。想像以往一样,拔刀抵砍,却又听到另一道更温和疏离些许的声音:“要是实在不适,在冉乐府上歇一晚也无妨。就算我们被发现擅闯了,亦非大事,我能兜住。以你身体为上。”
说着,更沉稳些许的脚步走了过来。
耶律尧攥着刀柄的五指猛然一松。
今日不行……今日她在,他会很快分不清幻觉和真实。而拔刀的后果,极有可能会误伤。
果然,饮鸩止渴并非良策。或许他当时就不该动随她东归的念头,每靠近一分,不该生的妄念就魔障一分。
顺着床榻坐下,而耳畔有人也随他一起坐下,那道幻觉牵住他的另一只手,贴到颊边低喃:“怎么不看我?没有鲜血和残尸,不是难得美梦吗?你看看我呀耶律。你有蛊王,不是可以做完任何事情,再消抹掉我的记忆,就像当年在江南那样吗?”
与此同时,另一道脚步将近。
骤松的五指又紧,耶律尧在腰间一拔,掷出藏月,锋利刀刃齐整没入地面。他厉声道:“不要过这个界限。如果我临近此处三尺,你拔刀刺我。”
欲念
宣榕在原地站立。半晌, 默不作声蹲下,拔出面前的刀,隔着十步左右距离, 试探问道:“耶律,能听清我说话吗?”
没有回应, 隐晦的光里, 轻颤微垂的浓睫遮住一半的眼。
耶律尧平日总是漫不经心笑着, 懒洋洋的, 仿佛一切事情都事不关己。可他其实有一对弧度上挑、犹如兽类的眼睛,不笑的时候野性难驯,像是在没有感情地凝视即将捕杀的猎物。
宣榕神态自若地与那双眼对视,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她是那只猎物。
但仅此一瞬, 因为下一刻, 那双半阖的眼睛猛然闭上, 低哑的三个字:“……离远点,别碰我。”
宣榕这才慢慢起了身, 注视着耶律尧,谨慎后退, 直到在落地罩后隐了身形。
手中刀刃沉重。耶律显然受香灰影响, 神志不清, 否则不至于给匕首她自保。但她不能用这把刀。
不是怕伤到人,而是双方体力悬殊。近距离相对, 别说刺中他了, 十有八九会被夺刀反杀。
于是她摸了摸腕上银镯, 走到外间,将直刀平放在碧纱橱的镂空隔板之间。
向里看去, 两个守夜的婢女软倒在碧纱橱里的长榻上,走近,并指探在她们肩颈动脉,起伏平稳、呼吸匀长,不出意外会睡到天亮。
她放下心来,循着几天前的记忆,在外间堂内翻找片刻。
找到一扇药盒,最上面压着太医院开具的药方,格中有数份未煎制的药材,甄别对比,分别是竹茹、枳实、陈皮、法半夏、茯神、黄连、牡丹皮,这些安眠镇神的中药。
宣榕沉吟片刻,拿了一日半的剂量。
值得庆幸的是冉乐被从外面关了禁闭,所以,煎药的炉子和药壶就在院中。燃起炉火,添水煮药,蒲扇轻摇,宣榕做得很娴熟。
她旅居外地,隔三差五会施药,但着实没想到这手艺在京城也会有用武之地。
炉火呼呼、药汤咕咕,很轻的响动。
但还是顺着窗柩爬入室内,传进了耶律尧耳中。他有点分不清这是泡沫声,还是峡谷里的风声,只能用剑鞘外壁的刀片,刺破掌心,向蛊虫嘲弄道:“假过头了吧,她可不知江南发生了什么。”
“可是我知道呀。”少女垂眸微笑,凑到他耳边,狡黠地舔舐那已然通红的耳垂,“你想不想看我哭着求饶,想让我放弃所有的端庄、矜持、高傲和疏离,臣服在你身下,坏得彻彻底底,只属于你?或者让我想哭不能哭,想逃不能逃?只要你说一声‘想’,现在就可以。”
她勾勒出无边的妄念卷轴,可惜想下探的手仍旧被抓住。
刀片擦着少女白衣划破肌肤。很浅一道口,但她一动不动,没有流血,显然不是真人。
耶律尧面无表情看着她,终于道:“滚。”
近在咫尺的少女失望地叹了口气,曼声道:“为什么要戳破呢?就算是梦境一场,颠倒享受不也是极乐吗?贪嗔痴念,沾上了,可就戒不掉了,你还在抗拒什么。之前一直近身不得,好不容易靠近一次,还这么冷淡——看来你不喜欢美梦成真了,给你准备许多新奇玩乐,奈何你无福享受,当真不甘。”
她顿了顿,咧嘴大笑:“那也无妨,圆满你不要,那陪我一同堕入阿毗地狱可好?不过这是你自找的——”
话音刚落,她身后斑斓的石间壁画杂糅扭曲,面前人和色彩混在一起,成为污浊的黑色。
紧接着,黑色水面上冒出一道泡沫,一只苍白纤瘦的手挣扎起伏,少女扑腾在水面上,用细弱的嗓音喊道:“救我……我腿抽筋了,动不了……”
他没有动,用极为冷淡的口吻道:“幻觉也会溺水吗?”
高悬的圆月比石窟之下更为皎洁,远处宫宴人头攒动,足下草木葱茏,但无论是剪影一样的人,还是棱角分明的草,都透出一股惨白的假。
少女不扑腾了,她诡异地漂浮水面,几近恼羞成怒,怒狠狠瞪着耶律尧,犹如花瓣一样娇嫩的唇中,发出的却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她愤怒指责道:“你就这么想让我去死吗?”
耶律尧没吭声,这种与她截然不同的性情太好辨认了。
但不知是否因为处处破绽,幻觉之中,少女收敛起来,嗓音转向温和:“你还不承认吗?你当时就是想看着我死,别说什么小太监晕过去了,胡扯!你的第一个念头是,我如果出了事儿,谢旻绝对会褫夺太子之位,耶律金和耶律佶也会死。你当时在犹豫,不想救我,对吗?”
耶律尧的脸色终于微微一变:“我没……”
“你有。”少女毫不留情戳破他,“在我说以为水里的是你、是为你而来之前,你就是想眼睁睁看我去死。还有秋猎那次,你才不在乎我那枚玉兔有没有丢呢,你来还它,只是听到了我人傻心软的传闻,想赌我会帮你出头,你赌对了,是吗?你血淋淋的伤口,真的全都是被两位兄长的箭所伤吗?你当时卖惨卖得就炉火纯青,如今反而不敢了吗?我才不管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呢,你现在是否束手束脚呢,你敢否认,你最开始就是很讨厌我吗?”
耶律尧僵在了原地,他动弹不得,只能听她控诉。
少女似是当他默认,凄惨地一笑,脸上挂满泪水,语气却愈发温柔:“行。看来你真的想要我死……那我去死好了,你可以得到你所有想要的。”
她温吞的声音,和记忆里完全重叠。
耶律尧完全被带跑了思绪,在人往水下沉的那刻,他再也无法坐视不管
,毫不犹豫跳入水中,可是怀中的躯体还是逐渐冰冷僵硬,救上岸时,最后一丝的体温也无了。
他手忙脚乱将她放平,试图给她度气。
可惜于事无补。
少女双眸紧闭,唇瓣苍白。她有很好看的眉眼,丹青妙手也无法描绘其颜色。但眼波却再也无法流转。
隐约能听到那年漫无目的南下时,沿途的传闻:“听说内务府近期在购置丧服白幡,宫里头哪位要崩薨?”
“要我看,肯定是不帝王,估计是妃子?萧妃吧,出了这种废黜大事,积郁成疾、一命呜呼也不奇怪。”
“我倒是听闻……不是宫里头,可能是太平巷那边。”
起了话头的这人一愣:“长公主殿下?她不也正值春秋鼎盛吗?!”
另一个人摇头:“我家婆子在坊间做事,说是有可能是郡主……病了好几个月,很有可能撑不住了……公主府忌讳,不会提前准备这些家伙事,只能交给内务府了。总不能等人真的香消玉殒,才去购置吧?”
耶律尧几乎听不清耳边的任何声音了,他很轻地道:“你醒一醒,绒花儿。是我害你这样的,你醒来之后,就可以杀了我。”
他解下藏月,塞到少女手中。
可是怀中的人没有任何反应,脉搏停滞,肌肤发青。
她被浩浩荡荡的仆从夺走,换上华丽绣纹的寿服,装进沉重的棺椁,封入暗无天日的墓穴。
这个世上没有昭平这个人了。
煎药需要小半时辰,宣榕掐着点熄了火,用余温再闷了会药,才把药汁倒入瓷碗。瓷壁滚烫,于是干脆收拾干净药炉药壶,才端着凉了些许的汤药上了楼,把药暂放桌上。
她坐上外堂圈椅,指尖轻叩手边的黄花梨桌面。尚在犹豫要不要灌这碗药。
直到她嗅到了血味。
宣榕心里一个咯噔,疾步入内,先扫了一眼床榻,没有端倪,再看靠坐榻边的耶律尧,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他右臂搭在膝上,淋漓鲜血顺着右手指缝滴落。周身都沉浸在一种森冷杀意里。
宣榕犹豫一瞬,还是走了过去:“你还能认出我是谁吗?温师叔说你……”
她的话被堵在喉里,因为那只手扼上了她咽喉。黏腻的血从她肌肤上滚过,没入脖领。耶律尧不知把她当成了谁,目光冷漠阴鸷:“她被埋在哪里?”
有点呼吸不过来。但不致命,不知为何,他没太使劲。
可能是审讯时候得留人一命?宣榕想。
她很冷静地抬高手腕,转动腕上银镯,这是鬼谷特质的防身暗器,银针入体,毒发顷刻就身亡。但她又因不想杀人,便让大内制了另一种麻痹药散。
三针齐发,足够麻痹一刻钟。
宣榕看着耶律尧的眼睛,说的话却依旧温和:“你在找谁?我也不知道,但你会找到他的。”
“……”幻觉里,昏暗的地道大敞,拦路的侍卫瑟缩躲开。耶律尧走了进去。
脖上的桎梏松了,宣榕顾不得喘息,立刻回去取药,噔噔噔跑来跑去,将汤药送到青年唇边,道:“快喝。趁你还没完全麻倒。”
麻痹之人唇齿紧闭,根本无法送药。
说着,她也不顾人反应,强硬地灌了这碗汤药。耶律尧倒也不躲,堪称一位配合的病人,喉结滚动吞咽汤药,但可惜宣榕实在没做过伺候人的事情,小半药汁都洒在两人衣袖或者胸前。
她语气无奈极了:“又是血又是药汁,咱俩这衣服都别想要了。”
但药汁成功地让幻境变得不真切起来,哪怕是厚重的棺木被推开,少女的脸庞也仿佛蒙了层浅薄的白纱。她唇间含了一颗夜明珠,青色的光,衬得脸颊也青紫扭曲。
鬼魅一样,不怎么像她。
更像是,能让人堕入绝望的阿毗地狱。
而幻境之外,宣榕将药碗搁在一边,掏出帕子,刚想擦干净沾满汤汁的手,却被人拽住手腕轻轻一扯。她猝不及防,跌入耶律尧怀里,他似乎在颤抖。
宣榕微微一愣,都顾不得羞涩扭捏了,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喝的药应该没问题,剂量也只少不多。难道是麻药……”
她话音顿住,因为耶律尧俯首在她脖颈间,呼吸都是紊乱的:“别死……算我求你,别死……”
离间
麻药似乎在缓慢起效了。因为枕在颈间的力道愈发沉重, 而扼住她手腕的右手,却无力坠落。
宣榕察觉到了这是血腥味道的来源,不敢抓握, 眼疾手快捧住他的手,胡乱应付道:“不会死的, 都会长命百岁, 寿比南山好不好——你手怎么伤成这样?”
“……我怕对神佛不敬, 不愿庇佑我了。”不知过了多久, 耶律尧才低低道。
他意识迷蒙,像是看水中月、镜里花。
但仍能发现棺椁里的尸骨温软沁香,不似枉死夭折许久, 这显然不对,急着想要试探呼吸, 却发现手脚僵硬, 无法动弹。
与此同时, 山崩地裂,恢弘阴森的皇陵里尘沙漫卷, 头顶的砖石块块掉落,飞天壁画寸寸剥离, 陵墓行将塌陷。
一切似乎要土崩瓦解。
情急之下, 尖锐的犬齿微微刺破脖侧肌肤。唇下, 脉搏律动有力。
……活的。
陵墓因此变为虚影,漫天神佛不见。
所有的幻觉缓缓消失。
宣榕却也因此“嘶”了一声, 浑身僵成铁板:“别咬!”
她涵养好, 问候不了旁人的生肖, 但一晚上被人又是搂抱又是咬,酥麻感从脖颈直冲天灵盖, 她语气无奈之余,也多少带了点恼羞成怒:“……不要拿我磨牙呀。北疆总归没有随便咬人的风俗吧?”
耶律尧“唔”了声,没应答。
不知是镇神汤药起了作用,还是麻药占了上风,他松开嘴,安静下来。睫羽微垂,间或一颤,并不安稳。
宣榕尝试着喊了一声:“耶律?”
没反应。看来药效起了。
方才仓促之间前倾卸力,她不得已靠在耶律尧身上,坐姿接近跪坐,双膝枕着他大腿,并不舒服。不出片刻,双腿便已麻木。
将人从身上扒开,按在壁上靠着,起身时,宣榕好悬没踉跄一下。
她近乎狼狈逃窜地撤到外间,就着手上淋漓的血,发了会不知所谓的呆。然后从怀里掏出焚字炉里的残页,照着上面字迹,在正堂的醒目处,用指上的血仿了一首反诗。
笔力遒劲老练,诗风狠辣刁钻。采取的还是冉乐一贯的诗风。
歌颂对象变成了谢旻。
既然现场不好收拾,索性混淆视听。
做完这一切,宣榕脑子有点乱,想捋清冉乐一事的思绪,没捋明白。索性杵着额角打了会儿盹。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半个时辰,或许一个时辰,有人走了过来,一点冰冷感觉侵上裸露在外的脖侧。
宣榕倏然睁眼,就听到身侧人说道:“别动。”
耶律尧语气很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我给你上药。方才……抱歉。”
“……好。”宣榕应了一声,脖间那点凉意果然是药膏,均匀地涂抹在方才被咬的地方,“你手上处理好了?”
耶律尧言简意赅:“伤已经好了。你没用刀,收起来了?”
宣榕点了点头,颊面发热,想追问他魔怔时到底看到了什么,不知为何,又不太敢开口询问,迟疑片刻,才道,“嗯……你方才的幻觉,时常会发生吗?”
耶律尧指尖微顿:“极少。一般不会出现。”
宣榕沉默片刻:“……是你母亲吗?”
也无怪她这么猜测,又是寻找埋骨之地,又是祈盼人死复生,对于耶律尧这么个尘缘寡淡的天煞孤星来说,魂魄所寄似乎也没几处。
没想到,耶律尧笑了声,收起药膏,漫不经心道:“不是。我把她的仇人都送下去陪她了,她是否心满意足我不知道,但我至少执念全消了。”
那就是另有他人。宣榕愣了愣,猛然想起当初地道里,耶律尧似乎说过,有
将某个人当做活下去的支撑——这个人死了吗?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何身份呢?
她下意识开了口:“那是谁呢?看起来很重要,是你之前说过的那位活下去的支撑点吗?”
本以为耶律尧要么直言不讳,要么插科打诨糊弄过去。没想到,他虽然是笑,语气莫名带了几分危险:“真想知道?”
“……不方便就算了。”宣榕抬眸看他,孤灯照得她眸若珠宝。
耶律尧被逗笑了,四下逡巡,找到放在隔栅上的长刀,拿起收回腰间:“还是算了吧。有些事情,一旦知晓,就再也无法回到无知状态,总得付出些许代价,反而是种负担。你该比我更知晓难得糊涂——咦,你写的仿迹,不打算收拾残藉了吗?”
宣榕见他注意到了壁上诗词,摇头道:“不了。可以离开了。”
耶律尧便照令颔首,又四处检查一番,确认没留下任何能查出二人身份的痕迹,忽然,他好奇道:“话说……冉乐夫人呢?虽说有皇命在身,不得不圈禁丈夫,但她也应该在此吧。”
“病逝了。”宣榕解释道,“冉乐前几年牵扯进如舒公的案子,被贬过,在岭南当过一年参赞。因为路途遥远,又有毒虫瘴气,他夫人病骨难支,在一同前去的路上就染病去世了,葬在了岭南。”
原来如此。耶律尧点了点头,又道:“曼陀罗不是常用药物。”
宣榕颔首:“我知道,震穴致疯也并非寻常手段。所以,这次冉乐的事儿,两种可能。第一,京中有人同他有宿仇,请了江湖高手来一箭多雕;第二,此人或许不是被聘请,而是独行独断,自行其是。无论是哪一种……最好都在京搜查。”
这一晚归家后,已是后半夜。宣榕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后,又写了几十首诗,唤来容松交代事宜。
于是又过了几天,坊间流传开不知何人写的小调。曲调悠扬,朗朗上口,有点旖旎风韵,也有点文人风骨,一时之间传唱疯了。
但传着传着,有人发现不对劲了——词曲藏头,一首赫然是称赞三皇子殿下龙章凤姿、可堪继承大业;另一首则是拐弯抹角用“潜龙在渊”,颂扬被贬出京的萧妃和她儿子。
其余的更不用多说,凡是排的上号的宗亲,都被雨露均沾地拎过来薅了一遍。
递送到御案的反诗每日能有一沓,帝王和这些反诗大眼瞪小眼,最后哭笑不得地解除了冉乐禁闭,又多送了点御医去为这位老臣问诊。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陛下还是心怀疑虑。”季檀放轻了声音禀告,“冉大人府上,外围二十御林军看守,内里还有数位监律司的人,却有人趁着半夜来去自如,还挑衅一般留下了对太子殿下不利的题诗。又经查实,发现冉大人穴位被震伤,才导致失心疯。大内有这种高手,但显然不会无聊到去做这种事。”
他顿了顿道:“所以,陛下下令让御林军严查京城,看是否有可疑之人了。”
这是在宣榕意料之中,她放下心来,追问道:“有查出什么吗?”
“挨家挨户查证,细纠户引登记。不过京中权贵太多,办事不算便宜,这几日监律司也被指去协助此事。最有嫌疑的是常家。他们素有养门客之风,据说年前招揽了好几位顶尖高手。”
常家。太原常家。好像是和皇后褚家有妯娌嫁娶关系。
宣榕微微蹙眉,向着天金阙望去。却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
……
宫廷深深,飞檐斗拱滚落簌簌雨水,珠串似的,连绵成线。
都说春水润如油,谢旻却感到心烦意乱,他跨进殿门,摆手挥退随从,对雍容华贵的妇人行了个随意的礼:“母后找儿臣何事?”
皇后在欣赏裱起来的一幅画,卷轴极尽精美,天尊贺寿、天庭开宴,祥云朵朵,金光璀璨,这是她逢九生辰,收到的贺寿图。
她边看边道:“昭平的笔触,愈发细腻逼真了。她真是做一事,成一事。当年江南慈善堂——哦现在好像叫济慈堂——刚开办,多少人看衰,现如今倒也像模像样,能养人育人,还能为人谋出路活计……”
谢旻忍了半晌,笑了一声:“您叫我来,就是夸表姐?”
皇后徐徐转身:“无事就不能找你了?你是我儿子,当娘的想见见孩子,难道不行?”
谢旻在朝野上有与人兜圈子的耐心,但对于他这位母亲,许多时候都是相顾无言,于是他淡声道:“您想说冉乐反诗那事吧。父皇不透口风,但我派人去监律司问了,查到了常家头上,该不会这也是您手笔吧?”
皇后顿了顿,摇头,她头上金钗摇曳,一阵光华乱晃:“不。本宫还不会傻到去动她——你没发现你父皇本想压住此事,偷偷把冉乐送走吗?她早年还有策论流传民间,这几年却从未参政,任何朝政议题从不表态,一年到头甚至没几天在京城,谁会相信这种人有野心。”
谢旻嘲弄道:“表姐本来就没什么弄权心思,您以为谁都像您。”
皇后沉声道:“本宫是在为你铺路。”
谢旻长眉一拧:“拿我老师的血铺的通天之路吗?!”
皇后深吸了口气:“这都多少年了,还不能翻篇吗?”
“不能。”谢旻面上带笑,语调却冷然,“您唤儿臣来,若是想说,在父皇心中表姐分量更重,让儿臣多加提防小心,那不必再说了。”
他拂袖而去,出了坤宁宫,快走到殿前,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旻儿”,也只是挑起个谦然的笑,温和嘱咐宫人:“照顾好母后。”
雨声愈发大了。随侍小跑着过来,给阔步前进的太子撑起伞,问道:“殿下这是去哪?”
“公主府。”
公主府内,宣榕正对着雨帘发呆,忽而听到身后有脚步传来,很狐疑的声音:“姐,你烧衣服了?”
历来贵族有“不服浣濯之衣”的臭毛病,若有谁能穿洗过的衣服,绝对会被记入史书称赞。这是约定俗成的风气,也因浆洗后的丝质刺绣彩衣也容易褪色,只能被送回拆解,或是干脆付之一炬。
但谢旻还真没想到宣榕会这么做。
宣榕回过神来,摸摸鼻尖,神色略微不自然:“烧了件洗不了的外衣。阿旻,你怎么来了?”
相思
“宫里闷, 出来走走。天机部查细作抄了一堆人,空出不少位置,多方势力想塞人进来, 懒得跟他们虚与委蛇。”谢旻没跟宣榕客气,径直走到亭下落座, 端起新煮的茶一饮而尽,
又道:“还有不日春闱, 凡事都等定夺, 父皇本是嘱咐我跟礼部老臣学点章程,但他们暗地相斗,拿着鸡毛当令箭, 想着福泽门生、提携亲眷,一个不留神就被他们当刀使了, 瞧着也烦——今春新茶?”
宣榕笑他:“哪有新茶二月就采的, 最早也得等清明。舅舅是想让你多看多思, 长点心眼。”
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去年章平替考案水落石出, 帝王破天荒指示太子跟完礼闱全场,是警告众人不可再为非作歹。
这次春闱, 必将是近几年来, 最为公平的一次。
果然, 谢旻也笑:“再多心眼,一身八百个, 人不成筛子了。别给我使坏就谢天谢地了。”他将茶盏放下, 制止随侍添茶, 顺口道:“等春茶进贡,我差人把东宫的份额给你送来。表姐是在写什么?”
豆大雨珠噼里啪啦, 被亭外密匝的竹林遮去七分,又被纱帘挡住三分,只剩湿润的风,吹进烘了暖炉的八角亭内。
微微吹起一角墨迹尚未干涸的宣纸。字迹俊秀挺拔,自成风骨。
谢旻瞧着好奇,捻起一页观摩,念道:“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好字!怪不得表姐你曾说卖字资游,寻常小楷也就适合誊抄佛经,还须这种筋骨有力的字迹,才卖得上好价。”
宣
榕失笑道:“阿旻你又来了。不过随便写写塞外诗词,解解闷。”
谢旻调侃道:“当真?这布局端正规矩,比你寄回的家书都工整,不像信笔闲写,倒像是给小孩启蒙,特意写得笔画分明。”
宣榕:“……”
谢旻还不知误打误撞戳中真相,越端详越满意,道:“姐,这套能送我吗?我回去装裱起来。”
宣榕不动声色抽回那页纸,用镇纸压好,委婉拒绝:“塞外诗有什么好装裱的,明儿给你写《封禅书》,等你有朝一日,泰山封禅,定能派上用场。”
谢旻大惊失色:“我是真心想装裱起来的!”
宣榕坦然回视:“我也是真心想能派上用场的。没开玩笑。”有时候高处甚孤寒。无人可以推心置腹,否则极易被投其所好,然后酿成大错,她若有所思地问谢旻:“说吧,和舅母又吵什么架了,大雨天还往我这里赶。”
她家是两位长辈开明,这位表弟可就够呛。果然,半晌沉默,谢旻才道:“不是大事,没吵。她让我提防你,我觉得不痛快。”
宣榕本来提了笔续字,闻言一顿:“提防我什么?”
谢旻避而不谈:“她再疑神疑鬼下去,得把自己逼疯。一会嫌弃楠楠在宫里碍眼,一会又怕人出宫,会勘破当年秘辛。反正东宫都是我的心腹,懒得管她了。而且最近她还老是觉得有刺客近身,那是天金阙,怎可能有人来去自如?”
宣榕却放下笔,正色道:“阿旻,我很高兴你主动和我说此事。但你放心,我只想看你登顶封禅……”
“我知道。”谢旻闷声打断,“我只是觉得……很压抑。儿幼总角一堂,识书习礼,有人死了,有人胜了,有人失怙。哦咱俩还得为小时候看不上的事情‘提防’,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
谢旻道:“害怕我会有朝一日面目全非。”
宣榕否认道:“不会的。不过,你怎么不提我?”
谢旻看了她一眼道:“你更像会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凡事都是。你日后夫君绝对捡了个大便宜。”
宣榕:“……”
谢旻语气十分肯定:“真的!你一看就和姑父是一类人,要么活得不食烟火,要么……”
“打住。”宣榕捂额,长叹道,“你自己红鸾星都是一本糊涂账,别编排我了。”
谢旻却道:“你好意思说我!不是两年前你护国寺讲经,几十家公子为了争个视野醒目的位置,大打出手的时候了?还有去年,你不在京不知道,我听说有好几家想来说亲,但都按捺不动,猜猜为什么?”
他顿了顿:“还不是想让旁人先探风声。后人可以踩着前面被拒绝的尸骨过河,总能多知道点,诸如‘郡主喜欢什么样的’、‘长公主对于贤婿的偏好’、‘宣大人可想在门生里择婿’之类。否则姑父和姑姑口风太严了。”
宣榕第一次听到这般高见,目瞪口呆:“哪有这么夸张!”
谢旻斩钉截铁:“就是有这么夸张!都指望别人先出局呢。”
宣榕:“……”
她刚想说什么,就见谢旻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所以,姐你喜欢什么样的?我麾下青年才俊不少,可以引荐。”
“……”宣榕微微一笑,敬谢不敏:“好意心领了,但不必。预祝你此次监考顺利。”
就算稍有嫌隙也尽皆说开,又一番插科打诨,气氛松快不少。
谢旻蹭了几块甜糕,才被公主府侍从送客出府,去礼部忙碌了。
而雨声依旧,宣榕仰头看向亭檐下的灰蒙天空。
皇权之下,爹爹和娘亲伉俪情深二十余载,这是她见过世间最好的夫妻之情。她对能遇到这种初心不改的良人,不报任何期待,特别是在望都这么一个权势漩涡。
试图接近她的,有意提亲的,多番试探的,多半不是看中她这个人,而是更深层次的东西。比如她背后的滔天势力,她向来端正的声望,世俗意义上她适合“持家顾院”的温和性情。
就像金玉雕刻的摆件,被请回来摆放在世俗眼中,最合适的地方。
所以仔细一想,就没了意思。
娘亲之前倒是会问她一嘴,可有想法。而她一般都是埋首账簿,或是准备出行,玩笑置之般问道:“家里养不起我了么?娘亲这么着急把我许出去。”
娘亲也就笑着不提了。再然后把家里库房钥匙都给她配了一副——
宣榕回过神,继续将剩下的诗词摘录完毕。用蜡口封了卷页,命人送去西城客宅,得了一页答信。
大概说的是,半月以来,毒已经解得差不多了。多谢款待,不日将启程归北。
而与此同时,科考也轰轰烈烈到来。这是举国大事。别说是寒窗十年的学子了,就是书坊、文社、茶楼客栈,也都热闹起来,共襄望都三年一次的盛举。整日街上水泄不通。
与年节时张灯结彩的繁华不同,这种热切带着墨香,许多酒馆甚至都能以诗买酒,题壁赋诗。
宣榕喜欢凑这种热闹,便拎了帷帽,叫了暗卫,一个人在城中转悠。偶到兴起处,也作诗留名,赢了些不值钱的玩意,随手赠了一旁凑趣的小孩们。
这处临水楼台旁边是龙门桥,向来有“朝行龙门桥,暮戴梁冠帽”的说法。为了图个金榜题名的好兆头,宽达三丈的石桥上挤满了人,不足弱冠的少年天才,到白发苍苍的年迈学子,或意气风发,或虔诚祷告。
连带附近酒楼身价也水涨船高,座无虚席。
宣榕坐在三楼窗边,能看到酒楼支出的那一方看台上,站满了宾客,都抻着脖子张望。
其中好几个小孩,身量不高,但灵活小巧,从大人腿边缝隙钻到最外层,再双手一撑栏杆,把自己高高撑起,满京城的繁闹便尽收眼底,他们发出“哇”的几声赞叹。
只是忽然异变突生。
不知是栏杆年久失修,还是挤得人太多,木杆不堪重负,一处横木拦腰断开,最上面趴的三个孩童应声跌落。
这是三楼高台!
宣榕脸色微变,打了个手势,隐匿的暗卫应声而动,其中两个快要跌入水里的被横臂捞起,唯有一个小胖墩,掉下来时扒拉了下台面,冲力不够,直直往下坠。
然后被一只修长的手接住,卸了力道,转了个边,轻松提起。
岸边本是人头攒动,摆了十几副残局对弈,不少人聚在高挂的棋局前畅谈解法。直到这时,小胖墩嗷呜了一嗓子嚎起来,才有人反应过来遭遇当空“暗袭”,一哄散开:“天爷!什么东西!”“有人摔下来了!”
唯独那提着小胖子的青年站定不动,漫不经心地抬头,向高台望去。
他神情慵懒,像是卧伏歇息却被打扰的野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愉,淡淡问道:“别动。再动把你扔下河去——哪家小孩?”
宣榕微微一愣。
而耶律尧似乎也注意到了轻功绝佳的几名暗卫,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干脆提着小孩走上酒楼,被一位妇人感激涕零地接了过去。
他摆了摆手,径直向宣榕走来,眉梢一扬:“御林军轻功不行,果然是你的人,来凑文会的热闹?”
“算是吧。”宣榕笑道,避开他目光,刚想召来伙计。
没想到店小二一见耶律尧,熟络地凑了过来:“公子来了?今儿还是罗浮春?”
宣榕瞧着有趣:“这位公子经常来?”
店小二挺了挺胸,骄傲道:“那是!他说整个望都,就我家酒味道最醇最辣,还能喝个三分醉。”
耶律尧轻哂了声:“少听他自抬身价,我就来过一两次。”
于是又添了酒,换了雅间。从散座到雅间,要走过长长回廊照壁。许多客人带着三分醉意,在执笔题字。放眼望去,黑白交错,素雅幽静。
宣榕看过一墙文墨,忽然顿住。
只见青瓷花瓶斜插了两丛锦绣作的花,绒锦花束后,数行墨迹桀骜不驯,那字体带着狂意,很好看,似是酒后所作,但与满墙的求取功名、登顶青云不同,这首诗内容却是旖旎婉转——
……
直道相思了无益 ,未妨惆怅是清狂。
……
耶律尧察觉到她面色微异,也顿住脚步,用一种很平常的语气问道:“怎么了?”
宣榕总觉得这洒脱不羁的字迹,仿佛在哪里看到过。似乎是一张小页纸……但一时半会没想起来,便指着道:“觉得这字迹形骨俱佳。”
耶律尧饶有兴致道:“哦?我的字和他的比起来呢?”
耶律尧的字……自然是不好看的。当年礼极殿里,他样样冒尖,即使陈宗也是——所谓陈宗,就是前几代帝王定的规矩,刑部整理出有意思的案子,命人口述给皇嗣听,能磨炼见识、审问、决断能力。
唯有一手字惨不忍睹。只有他能认,别人看不懂。
因此没少被旁人嘲笑。不过幸好这些人找到慰藉,总算压人一筹,后来倒是不怎么找耶律尧麻烦了。
宣榕不好实话实说,只能委婉道:“……各有千秋。但你可学那种风格,倒是与你相衬。”
耶律尧哈哈笑起来。
待到雅间落了座,耶律尧笑意还没收,宣榕不知为何他能笑这么久,这又有什么好笑的,心中纳闷,无奈道:“你今天也是来逛文会的?”
耶律尧却只是把玩掌心的物什,笑道:“冤枉,我可不喜欢附庸风雅。刚从温先生那边回来,顺路去青山书坊刻点东西,就在附近。”
书坊一般可以雕版出书,刻碑作匾。宣榕问道:“……你刻什么?”
耶律尧摊开手,掌心两枚和田玉印章,徐徐道:“私印。”
那两枚印章上均只有一个尧字。分别是汉文和北疆文。他合起掌,也问:“最近很忙?都没见过你再来找温符了。”
近来很闲。但一见到耶律尧,就会想到那晚脖间亲昵的轻蹭,炙热的呼吸,看到他色泽艳丽的薄唇,也会想到唇齿间的轻咬。宣榕有意避了几天,没想到再见还是能想起这些,她叹了口气,垂眸道:“嗯?没有,最近阿旻很忙,我没什么事。”
耶律尧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转了话头,问道:“全京搜查,查到了什么吗?”
宣榕便道:“查到了常家头上,他家喜欢豢养江湖门客,处理见不得光的纷争。这次从他家里纠出了三个亡命之徒,监律司立刻把常家人押送审讯。而常家小儿子常题,在刑部为主簿,据他交代,他是不喜上司严苛,便让家中门客痛下杀手。”
“唔,合理。”耶律尧斟酒自酌,“但那反诗字条呢?总不至于真的是冉乐写的吧,他拥护你到这种地步?”
宣榕摇头:“恰恰相反,我和他其实不算太熟。而且我事后翻来冉大人往年文卷,发现他的撇钩是微收的,好几个字形体有微妙差距——不是他的字。但问题来了,常题矢口否认他让人留了反诗栽赃陷害。”
耶律尧歪了歪头,轻笑道:“他派出的门客怎么说的?”
“他派出的门客不见了。常题一口咬定那是去年来的一位高大清瘦,寡言少语的门客,但常府上下,没有找到这号人。”
耶律尧缓缓敛了笑:“也就是说,有人混作常家门客,制造了这一桩事。除了剑指冉乐,倒有点像是想让你和谢旻反目成仇。”
宣榕叹了口气:“据说因为此事,舅母犯了心疾,总觉得有刺客在宫暗中窥伺……”
耶律尧却道:“也不是没有可能。就这么和你说吧,夜深人静,顶尖高手可以不惊动公主府,越过随侍,来到你床前,看你从子夜睡到清晨,再悄无声息地走。”
宣榕想了想那个画面,瞬间毛骨悚然。
耶律尧见状道:“放心。这种人天下两只手数得过来。大可入朝为将,或是江湖为王,没道理去当个梁上君子。”
宣榕迟疑道:“真的吗?你当年就可以避开府上侍从进来了。”
“……”耶律尧无奈道,“我当年就能单枪匹马入宫绑了你舅舅。我在那十个人里面。好了小菩萨,就当我胡说八道,你只要不一个人外出溜达,不会出事的。至于那位门客,只要他不歇手,总会暴露。”
宣榕看向雕花拱窗外,阳光下人山人海,头戴布巾的学子准备即将到来的春闱。一个人融入此间,就像滴水入海,是很难寻觅踪迹的。
春闱分三场,历时半月结束。结束后,还要抄录、糊卷、批阅。
忙下来得到二月中下旬,此时草木渐绿,柳叶疯长。
与满都绿色不同的是,朝堂上下一派阴云遮顶——即便多方监督,此次科考还是爆出了一桩丑闻。
有两位学子的考卷一模一样。文采斐然,切合宗旨,是不可多得的好文章。但一句不差。
朝堂炸开了锅,消息传到民间,等候成绩的学子也闹得沸沸扬扬,在文庙聚众跪拜,要讨一个说法。
这日,谢旻风尘仆仆来到公主府,开门见山:“鬼谷可还有先生在此?”
宣榕见他忧心忡忡,温声道:“除了温师叔,别的都回蜀中了。找他们有事?”
“雪子温符?他不行。”谢旻微微蹙眉,“对,有事。我想要一位功夫了得的高手,至少比昔咏还要高地那种。此次科考,上从主考官,下到巡逻侍卫,全都审讯一遍了,没有人主动透露,也没有亲眷无心泄题,唯有负责看守考题的‘尚书库’,考前夜里发生过异样,我想托人重走一遍流程。”
宣榕思忖道:“有倒是有那么一位。但……”
谢旻急促问道:“怎么?”
宣榕慢吞吞道:“若是把人请来,你要好好同他说话。不要吵架。”
谢旻双手合十:“那是自然。”
但心底有些嘀咕,到底是什么样的孤傲高手,性格这么古怪。
直到见到人的那刻,谢旻沉默片刻,转向宣榕道:“姐。他怎么还在望都?没跟北疆使臣团一块回去吗?”
而耶律尧则抱臂挑眉:“啧,早知道是帮你,就不答应了。”
抱歉
眼见谢旻挑起一个温煦假笑, 宣榕瞥了他一眼,柔声问道:“阿旻。你答应过我什么的?”
好好说话,不要吵架。谢旻终归还是卖她面子, 没有吭声,侧过头, 微微一颔首。身后的随侍之一, 很有眼力见地上前一步, 道:“臣为郡主和各位大人, 禀报一下此次春闱实情。”
在座六位东宫属臣,一位御林军指挥使昔咏,至于耶律尧, 被随侍默认成了公主府家臣。
都是“自己人”,随侍自然毫不见外, 刚想全盘托出。
就听见耶律尧淡淡道:“要不还是太子殿下来说吧。请人帮忙, 总归要有一点诚意, 不是么。”
他翘脚坐着,肘抵扶手, 单手抵颚。不是个规矩坐姿,态度也算不上规矩。
在场气氛微妙一变, 众臣脸色各异, 互相递着眼神。
谢旻视若无睹, 慢条斯理地抚平袖摆,道:“行, 那先从那两份一样的答卷开始说起。‘卷有雷同, 当即上报’是孤考前就定下的规矩, 两份答卷上呈后,孤立刻命人彻查。”
宣榕若有所思地问了句:“阿旻, 这两篇策论有千余字,民间说一字不差……?”
谢旻摇头:“夸大其词罢了。自然不会一模一样。但两篇策论,从谋篇布局,到用词遣句,相似了八成。特别是‘膺箓受图、威怀遐远’八个字,都用于收尾,若称巧合,怕是难以自圆其说。”
与她料想的不差。宣榕轻轻一笑:“我就说么。有人在推动流言造势。”
谢旻摆了摆手:“对,民间反应过大,实不平常,已经安插了人手去安抚,毋庸担心。至于那两位卷页雷同的考生,一位川蜀锦城人,阮倡,一位齐鲁洛邑人
,苏林。阮生和苏生并不认识,所以也不是素有交流、文笔相仿。”
宣榕了然,又问道:“那他们怎么接触到那篇文章的?”
谢旻似乎也觉得这事匪夷所思,缓缓道:“每年闱考,各家书坊都会出些往年试题、文册集合,也会押一些题目,让人来写,编录成书。这是坊间的事情,反正这么多年也就押中过一次,官府并未禁止这种行为。”
他微微一顿:“久而久之,除了正规刻录出版,每到临考,街边都会流传一些诸如‘主考官文集’‘百题群押’这种手抄的册子。”
“……”宣榕眨了眨眼,对鸦雀无声的臣子们说道,“哪位大人手里头有这次雷同的策论,予我一观。”
太子少傅陈威立刻捧起手边纸页递了上去。
宣榕一目十行看完,眉间紧锁:“妙笔生花,卓然大气,也并非是用前人文集生搬硬凑。街边手抄小册能有这种手笔?”
谢旻面色复杂一点头:“是啊。阮生和苏生都是这样得到的这篇文章。”
宣榕:“…………”
许是她的震惊溢于言表,本来耶律尧百无聊赖坐在一旁,见状,偏头看了她一眼,问道:“怎么?”
宣榕喃喃道:“这篇策论,再加上几首不错的诗词,足可夺魁啊。”否则阮生苏生也不至于显眼到,立刻被发现雷同。她同样匪夷所思:“到底是谁开这种玩笑,他们还记得贩题人样貌吗?”
谢旻“哈”了声:“民间嘛,装神弄鬼的,很多骗子为了佐证自己题真,特意遮住面容。他们俩别说记住了,根本都没有看到面具后面的人脸,一问三不知。”
“……”宣榕无意识地摸索着膝上纸页,问道,“那他俩为何会信?”
谢旻恹恹道:“急病乱投医。虽然他们一个家贫,一个富贵,但学问都做得不太好,再加上这篇文章属实不错,干脆就背了全篇。就算不是此题,也能裁剪用上几句。许多不器的学子,都是这样应付的,但到了春闱还能有这种人……只能说明这位蒙面大侠识人真的是一把好手。”
宣榕失笑,又问:“这次考前就锁院了吧?”
谢旻颔首:“对。礼部左侍郎田牧主考,他出题,还有其余副官一并,从考前一个月,就没有出过贡院。吃住皆在院中。不可能是被他们泄了题。”又转向昔咏:“昔爱卿,你来说。”
昔咏今日没穿轻甲,一身武官朱衣,闻言上前一步道:“是。整个贡院巡视,是御林军负责。特别是放置考卷的尚书库,臣派了三队驻守。整个考前,只有一晚有异样。”
“什么异样?”
“有小孩哭闹,尖叫声在贡院后门和前厅响起,最后才发现是五只野猫。又正值子夜,侍卫交班,所以,尚书库前,出现了半盏茶的空档无人看守。”昔咏越说声音越低,
“可是,臣试过,就算是臣,半盏茶也无法做到撬锁进去、记熟试题,再把锁扣恢复原样。至于翻窗或是掀瓦入内……”
昔咏尴尬地笑笑:“臣用了一盏茶。”
耶律尧忽然道:“也不一定是人。”
众人不解,却见他抬了抬指尖,一只银环蛇陡然从房梁垂吊而下,满身鳞片被室内烛火照得漂亮,但又带着兽类特有的危险。
它轻巧落在耶律尧手边茶案上,几个文臣惊吓愕然,差点没跳起来:“宫、宫里怎么有蛇——!”
“来人!快来人啊!!!”
“这蛇尾巴上是卷了个什么东西?!”
“它不咬外人的。”耶律尧随口道,不紧不慢地接过银环蛇带来的东西,对着光欣赏片刻,又对谢旻示意:“有时候畜生比人聪明,能不引人注目,到达更难抵达的地方。当然,我只是说不一定。”
属臣发现,这件东西好像是一块精雕细琢的玉佩,温润圆形,金龙居中,瞧起来很眼熟。转头一看,他们殿下和郡主脸色好像微微一变。
谢旻:“你……!”
宣榕也捂额呻|吟:“耶律……你快还回去吧!”
若是帝王常佩的金龙玉不见,宫人恐怕要连夜掘地三尺。
耶律尧却一脸无辜地耸耸肩:“我倒是想让它还,但它现在不太想听我的。”
只见那只银环蛇,鬼鬼祟祟往茶案右边游去。然后小心翼翼地盘上宣榕腕间,黑白相间的蛇身在雪色肌肤上寸寸挪动。
凉滑湿腻的感觉袭上手腕,宣榕微微一怔,没躲。倒是谢旻大惊失色:“姐!”
惹来银环蛇不满地朝他龇了下牙。
宣榕无奈,任由银环蛇从腕到臂往上盘:“没事。实在不行我明天送给舅舅吧。劳烦诸位大人此事保密了。回归正题——一盏茶功夫,窃走试题对么?”
谢旻还在盯着那只蛇看,道:“对。”
就在银环蛇想继续得寸进尺,攀上少女肩颈时,一只手横来,捏住它七寸,把它拽开来。
耶律尧垂眸睨了它一眼,眸中带着淡淡警告,等银环蛇安分下来,尾巴一卷玉佩,老老实实又去搬运了,方道:“我可以试试。但同样,不一定能成。”
宣榕还是觉得荒谬。
别看阿旻平日言笑晏晏,他其实御下极严。这次监考从头到尾梳理流程,各个关键点把关严格,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除非要对付他的幕后之人,一力降十会,真如阿旻所说,是趁夜从贡院盗走试题,再连夜做出锦绣文章,贩卖给两个学子,又在民间掀起舆论,炮制出这起舞弊丑闻。
可这未免也太大费周章了,简直炫技一般。
若是一群人,可怕至极。若是一个人,就只剩荒谬了。
文治武功绝顶之人,图什么?
一行人出了东宫,向贡院而去。路上要经过文庙,夜黑如墨,掀开马车车帘,能看到仍有学子跪地不起。许多人穷首皓经,却一辈子都难以登科及第。
宣榕微微松怔,就听到一旁耶律尧一哂:“谢旻真是惹了个大麻烦。”
宣榕心事沉沉:“前十几年,闱考常有徇私舞弊、泄题透露之事的,主考官或者亲眷,多会向相熟的学子门生透题,让他们有个准备。比如萧越当时,就是这么拉拢那五个学子,让他们隐瞒儿子替考之事。可是……”
这次阿旻是真的从头监察到尾,一丁点水都没有放。有相关官员收受贿礼,被他知晓,当场大发雷霆把那几人罢了职。
反倒被指摘成这样。
谁知道这群学子里,有哪些势力在推波助澜呢?
她轻轻地道:“我不喜欢望都。有时候人太多,反而一点事情都做不了。”
不知是否感觉她失落,银环蛇从角落探出头来,用脑袋蹭了蹭她膝盖。宣榕失笑:“好久没见到你啦。还有阿望,最近可还好?”
银环蛇点了点头。
而耶律尧收起哂笑,沉默半晌,道:“你要不别管这事了。”
宣榕却以为他在抗拒,带着歉意道:“抱歉,没和你说清楚是帮他,本就是商量,耶律,你随时可以拒绝……”
耶律尧打断她:“你不用说这两个字。”
宣榕疑惑看他,耶律尧沉声道:“你永远不用和我说这两个字。要是我觉得无趣,早就甩脸走人了,没人能强迫我留下来的。我是心甘情愿凑这热闹的。”
而另一边马车上,谢旻同样看着帘外乌央嘈杂的脑袋出神,有属臣凑过来,小心翼翼问道:“殿下,那人……是北疆人吧?”
谢旻放下帘子,道:“有事说事。”
太子少傅犹豫半晌,还是道:“外宾不可信。”
谢旻道:“没说信他。人尽皆知的一桩丑事,摊到明面给人瞧瞧也无妨。”
少傅
“哎”了声:“不是说此次闱考的细节不能与人言,而是……我的殿下啊!您不觉得此人也非常有嫌疑吗?不要费心竭力,最后发现贼人就在身侧啊!”
谢旻笑眯眯的:“何以得见?”
少傅苦口婆心道:“您想啊,他一个外臣,搅弄浑水,霍乱我齐,算是师出有因。同样,那只蛇悄无声息,偷东西能偷到陛下头上还不被发现,说明也有能力通过歪门邪道窃题。最后,此人桀骜不驯,浑然不怕被人发现的样子——”
谢旻听着渐行渐远的学子呼号声,摇头道:“你若说这个,不会是他。”
少傅哑然:“殿下为何这般笃定?”
谢旻道:“表姐在这。”
少傅疑惑:“嗯?”
谢旻又道:“如果孤出了事情,表姐会很为难。所以不会是他。”
少傅疑道:“同郡主有什么关系?”
谢旻默然片刻,笑道:“是没有什么关系。好了,您老别疑神疑鬼的了,不如闲暇想想,那篇文章像是谁的手笔。”
贡院占地广袤,否则也不能容纳数万名学子。此时夜深人静,望都悄然。
春寒仍旧料峭,宣榕披着随从递来的氅褂,拥紧暖炉,还是感到寒风侵蚀,她看着周围忙碌开来的御林军,侧首问道:“模仿当天的巡卫?”
昔咏颔首。她率先做了个示范,在经历猫声引开、翻身入墙后,成功在倒挂金钟的时候——被匆忙赶回的侍卫给抓了个正着。她难得有这么狼狈的时候,被几个亲兵按在地上。
那几人想使劲又不敢使劲,倒是昔咏很配合地将脸朝地一拍,表示“盗窃失败”了。
宣榕:“……”
亲兵诚惶诚恐退下,昔咏不以为忤,利落起身,抱拳道:“卑职尽力了。斗拱下的墙头有一枚脚印,贼人应是从那里上去,但臣找不到借力点。”
耶律尧若有所思地走到尚书库的拐角。这是一座飞檐翘角的建筑,斗拱高耸,悬挂铃铛。而斗拱的琉璃瓦滑溜,很难着力。
他翻身上墙头,然后只听见“叮”一声铃铛轻响,青年竟是借着悬铃斜踩,身形鬼魅一般登顶。掀瓦,跃入,屋内亮起微不可查地火光,片刻后火光熄灭,他原路折返,稳稳踩着高墙落地。
而此时,被支开的巡卫还没有回来。
围观众人见他做得如此轻松,皆是惊愕。昔咏也摸了摸颈脖子,有点背后发凉——她后知后觉,当初万佛窟时,耶律尧绝对手下留了情。
耶律尧抱臂蹙眉,欲言又止。
宣榕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见:“是有什么发现吗?”
耶律尧却只是中规中矩道:“室内房梁上有几个簇新的脚印,确实有人夜闯窃题目,怀疑的方向无误。那人同我差不多身量,更削瘦一点,有三处点需要借臂攀岩,所以除了轻功,这人臂力也不差。不过……”
谢旻追问道:“不过什么?”
耶律尧很诚恳发问:“他若恨你,为何不直接杀了你?”
“……”谢旻面无表情道,“你当初为何不直接杀了你父亲?自然另有图谋。孤本来就只是想做一个侧写,看看这人单打独斗实力,到底强横到了什么地步。若是有人能凭借一己之力,搅得时局不得安宁,那他就算化成灰,孤也要把他找出来。”
流程无误,那过程便要记录。
春夜风寒,负责刑审的官员奋笔疾书,不断追问耶律尧各种细节。宣榕看到他似乎被问得不耐烦,双手环臂,待到好不容易答完,才笑着说了句什么。
十有八九在泼冷水,因为那位负责侦办此事的官员,露出了绝望的表情。
然后他才快步走了过来,打量着宣榕脸色:“走?晚上冷,早点回去。”
宣榕缓缓点头。再次路过文庙时,大部分的人都已散去。从车帘缝隙外望,只能看到学子三五成群,大声探讨,结伴回到住所。
每个人身上都负担着沉甸甸的希望。
却在批卷放榜时,听到泄题舞弊的流言,也怪不得会义愤填膺,昼夜不休地想要讨个说法。
很正常。站在每个人的立场上,所作所为都很正常。
忽然,宣榕察觉到耶律尧递过来的目光,不由转过头看他,温和笑道:“怎么了?”
耶律尧似乎摸不太准她的想法,索性问道:“你怎么看此事?”
宣榕缓缓道:“要么冲着阿旻来的,要么冲着舅母去的。据说今早舅舅把阿旻叫去责问了一顿。”
耶律尧点头:“不过有一件事我确实好奇,终南山一脉,除了如舒公和顾楠以外,还有别的人吗?”
宣榕微微一怔:“没有。终南山不同于鬼谷,是开国太祖学文的道场,有特殊的意义所在,一直以来也就那么一派在上清修。当年如舒公下山入京,都是罕见,所以他当年能在文人里威望不小。为何这么问?”
耶律尧面色微凝:“当时如舒公还活着的时候,用过一招给你们捡树上挂着的纸鸢,还记得么?”
那是一年仲春。礼极殿里都是当朝皇嗣,藩王世子,一个塞一个金贵,课业没有外头紧。学累了,自然被放出去踏青。
记得当时纸鸢落在树上,他们怎么扯也扯不动,还是顾弛笑眯眯地给他们拿了下来。
宣榕颔首:“有印象。我当时还用玉兰花折了蝴蝶,本来往屋檐上丢的,最后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没找到。”
不知为何,耶律尧不大自然地掩唇咳了一声,继续道:“如舒公用的那一招叫登云梯,终南山的拿手好戏,据说可以翻越高山峻岭。而从高墙踩铃,再飞踏上檐,算是登云梯的变形。两者……是一样的。”
会面
宣榕捧着手炉, 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半晌,才想起把手从铜壁上挪开,摊开一看, 因为紧贴太过,掌心透着烫伤的红——
她的内心远没有面上平静。
耶律尧脸色微微一变:“你怎么反应这么大?”
宣榕神色茫然, 有瞬想说出真相:“如舒公当年其实……”她顿住。要怎么说?该怎么说?说那场震惊整个朝堂的惨案, 死者死于自己人之手?
她沉默下来, 答非所问地重复:“没有。终南山一脉, 再无旁人了。他在京中群而不党,多和学子接触,与高官权贵相处极少, 其实也没太多亲近之人。至于江湖民间,怕也是只知其名, 不见其人了。”
耶律尧似是终于意识到她情绪不大对劲, 在马车暗格翻出常用膏药, 不再提此事,只道:“伸手。”
宣榕:“我自己来就……”
拒绝的话一顿, 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就被不容置疑抓去上了药。耶律尧见她仍旧没什么反应, 皱眉问道:“不痛?”
宣榕垂眸:“……不痛。”
“哦?”耶律尧眉梢一扬, 捻了药膏的指尖稍一用力。宣榕登时疼得倒吸口冷气, 他似笑非笑道:“这是不痛?骗谁呢?不管你在想什么——”
他到底放柔了动作,轻叹道:“没有谁值得你自伤其身, 也没有谁值得你心绪不定。你先看顾好自己, 行么?天底下千万人, 他们算什么?他们都不重要的。”
众生皆浮云。他才不管芸芸众生是死是活。
明台之上的菩萨不染尘埃,平安喜乐就够了。
宣榕不知听进去了, 还是没有。她望着仔细抹匀了膏药的右手出神。
一直到马车停下,她才止住神魂不定。
车夫在外抄手敬立,喊了几声,没人下来。还是耶律尧缓缓开口:“到公主府了。近几日同西凉谈判激烈,宣大人向来有辩才,应该还在内阁忙碌吧,长公主殿下呢,在府上吗?”
宣榕点头:“在连夜召见书堂监事。”
那就也是在忙碌。耶律尧便歪了歪头:“小菩萨,你若心里真有什么难受不痛苦,没人相诉,不介意可以和我说。反正我马上也要离开,保证守口如瓶,将一切秘密带到坟墓里。”
宣榕正欲掀帘,扯出个无奈的笑:“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口无遮拦。病重之人还说这般不吉利的话。”
“哪有。”耶律尧懒洋洋道,见宣榕踩凳下车,也跟着她身影侧过头,“郡主金口玉言,断定我能寿比南山,有你这么个保证在前,我自然敢乱说话了。”
宣榕猛然转身,只见耶律尧斜倚坐榻,府前灯笼摇曳,几抹红光席卷入车中,衬得他像一只恣意妄为的妖。她哑然片刻,道:“无惧无畏,善。不过你怎么……”
话音顿住。倒是耶律尧善解人意地接道:“怎么神志不清时,还能听到旁人说的话?”
宣榕:“……”
耶律尧一脸坦然:“能啊。我只是分不太清真与假,实与幻。否则让你离远做什么,万一你顶着某位血仇脸面过来,我是杀你还是不杀?哦对,北疆确实没有磨牙的习俗,是我不对,我再次道歉。”
他说得模棱两可,周围随侍不明所以。
宣榕:“……”
确实是她主动凑过去的,她无话可说,扭头就走。身后似是传来一声极低的闷笑。
绕过雕刻大齐山水的一方照壁,穿过深长回廊。侍从在前方提着吊线宫灯,灯光一摇一摆,长廊上的缠枝藤蔓,也落下摇曳的影子。
宣榕忽然也极轻地笑了一声,待走入卧房内,又叹了一声。
“郡主……”身后侍女想为她褪下大氅。宣榕摆了摆手,从她手里接过宫灯。一步,两步,三步。
她立在了书柜前,在某处隔板摩挲摁下,只见挡板翻转,露出里面打开暗格,她仰头看去。
掌心是唯一光晕,照得宣榕眸色清润,也照亮暗格之后堆叠摆放的满墙卷轴。卷轴浩如烟海,她一张脸埋在鹤氅的茸羽之间,轻轻道:“小彩,这几年下来,我居然已经写了这么多各地采风实录了,七十八卷,十七郡六十五地。”
凡立朝廷,问有本纪。前朝伊始,就有官员采风问民情,汇以报君王的制度,以求对民间疾苦有所了解。
她每次回来,给谢敏看的也是这些民情汇编。
但还有另外一部分,只呈交给了帝王——那是各地世家百族繁复的关系,遍及的势力,和十余年来的所作所为。卷中三分之一,都是苦主的字字泣血。
身不入局,好像也只能做这些。
苓彩点燃支架烛火,道:“郡主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不太开心。不过最近倒是开怀些许。”
宣榕失笑:“有吗?”
苓彩猛点头:“当然!郡主去年元宵就离京西行了,说什么不想听朝中大臣念叨,出去旅绘一年,您不记得啦?”
宣榕想了想:“那便当有吧。真是奇怪……”
那么个恣意嚣张的人,居然能让她心情松快一些。
果然望都太压抑了么?
*
而另一边。待宣榕背影消失,耶律尧刚要放下车帘,就听一位没有跟她离开的随侍恭声道:“客人,殿下有请。还望您挪步花厅小候。”
耶律尧微不可查地侧头:“喊我?”
这位随侍年过四十,眉目慈和,梳飞云髻,簪金银钗,身着锦衣襦裙,从其余随侍恭敬态度来看,十有八九是公主府上的掌事姑姑。只见她颔首轻笑:“对。殿下说您来望都数月,未曾亲自招待,颇有遗憾,今日刚好您过府门,想见见您。”
耶律尧长腿一迈,下了马车,很随和的语气:“麻烦姑姑带路。姑姑怎么称呼?”
“殿下唤奴婢一声叶竹。”
议事堂灯火如昼,纸窗上人影晃动。
而堂侧花厅却被繁花簇拥,牡丹浓艳华丽,错了时令一样绽放人间。叶竹给耶律尧看了茶,略有歉意地道:“殿下还在忙,您稍等。”
估计各书堂明日开议课,今日得商定策略如何安抚学子,耶律尧并不在意:“明白。”
但心底却暗自琢磨,长公主到底找自己何事——
他这次来齐,不说规矩老实,但也勉强安分守己。
除了……唔,咬了绒花儿一口?
但她绝对不会大意到被人发现此事……吧?
耶律尧咽了口茶,不出半刻,听到陡然变大的议论嘈杂,扭头看去,议事堂的大门敞开,三十余位文人模样的长衫监事三两成群,一边讨论一边鱼贯而出。其中有人道:“不错,就按殿下说的这个法子办!保准明儿就没人再吵了。”
“安抚为上安抚为上,我们定会谨记的。”
而被簇拥在中的女子,紫玉金钗,华服紫衣,气度雍容典雅,眉眼之间几乎看不出岁月痕迹。
耶律尧快十年没见过她,惊觉她居然和当年没甚区别,只是神态愈发从容沉稳,目送监事们离去,才转过来,轻描淡写看了他一眼。
她淡淡道:“温符和本宫说了你情况,似是不容乐观?”
耶律尧起身,躬身行了一礼:“若是不难,也不至于求上鬼谷。”
谢重姒缓步走来,叶竹扶她坐到正位,她轻哂了声:“坐。不用说得云遮雾罩,昭平不在,我们尽可直白一点,你在来京之前,就知道必死无疑?”她不容置疑道:“本宫想听实话。”
耶律尧沉默片刻,不得不实话实说:“是。”
“因为安魂草已经绝迹了?”
耶律尧道:“是。我确实找过安魂草。”
凡事有自身灵性的蛊虫,需要以安魂草相引,才可将其诱出体外,同时确保宿主安然无恙。
他派人去南彝寻过,南彝人向来喜欢养蛊,这是唯一可能还有安魂草的地方。但二十年前,南彝就已经被西凉灭族了,一把火烧得苗寨成灰,焦土遍地。
当时近千人找了一个月,都找不到安魂草。
谢重姒端起茶盏,拂去面上茶沫,像是随口一问:“温符也是这么和本宫说的。不过,本宫仍有一事好奇,你为何要骗昭平,你会得以痊愈?”
“这样不也甚好吗?她当年似乎因为……”耶律尧垂眸道,“没有救下我心怀愧疚,这次将会皆大欢喜。殿下,您说可对?”
一道清脆利落的杯盏碎裂声,谢重姒毫不留情将茶盏掷地,她微微一笑:“不要妄加揣测。”
长公主是先帝唯一的女儿,自幼富贵娇宠,据说少年时性情也是恣意,后来随着年月收敛,但并不意味着她发怒不可怕。
耶律尧反倒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她脖上那道咬痕,都不算事。便缓声道:“不敢。殿下,我不敢做任何事情的。您耳目遍地,暗卫随时禀报,我只身在齐,若真有不敬,您等可以随意处置的。”
谢重姒笑了:“你确实很有意思。”她侧过头:“叶竹。”
叶竹便毕恭毕敬捧了个托盘上来。盘上,是一枚璎珞平安锁。
耶律尧微不可查地蹙眉,这枚平安锁,他曾在宣榕身上看到过。据说是长辈所赠,以保平安,长公主把这么个贴身私物拿出来干什么?
长公主不辩神色地抬抬下颚:“若非温符提起,本宫倒是忘了,鬼谷当年制成此物时,里面是放了安魂草籽。时隔十余年,能否种成,你能否熬到那时,就全靠天意了。”
她话里暗意,让耶律尧瞳孔骤然一缩。
兰因
安魂草五年一播, 五年一收。
即使有精通农务之人催熟,也只能缩至三载春秋。而他再撑个一年都够呛。
长公主不会不知此事,应该清楚, 他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是走投无路了。
她没有必要见一个将死之人。
除非想亲自送上一份无关紧要的“厚礼”, 让宣榕不欠他人情。
想明白其中弯弯绕绕, 耶律尧自嘲一笑:“说来不怕您笑话, 我一贯以为殿下不喜见我, 没曾想您会出手相助。”
谢重姒似是意外:“你倒挺有
自知之明。”
耶律尧:“……”
果然是为了将沿途护送的人情,一笔勾销。
试探完毕,他了然颔首:“当年少时无礼, 给大齐添了不少麻烦,是我之过。多谢殿下馈赠, 若有北疆能够出力的地方, 您尽管知会。”
长公主似是震惊于他的自大:“从去年中秋伊始, 你离开北疆已有数月。别说偌大的十三部落了,就是一方郡县, 主事官员离开这么久,也得出乱子——你就不怕手底下翻脸不认人了吗?”
该杀的杀光了, 自然难翻波浪。不过这话耶律尧不敢明说, 只含糊道:“十三连营虽说都是马背上的蛮人, 但重情重义,某既敢孤身来齐, 自然做了万全准备。”
长公主不知在细品哪几个字, 神色泛起点讥嘲, 半晌,缓缓道:“把东西拿走吧。对了, 还有一事。”
耶律尧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长公主道:“不要插手那件事。不管你猜到什么,又自持武功想要验证什么,不要自作聪明。”
耶律尧状似疑惑:“何事?”
长公主沉声道:“今日之事。这段时日之事。”
耶律尧轻笑了一声,陡然抬眸,毫不畏惧地与她对视。气氛一时滞涩,他那双眸子沉如黑水,带着兵戈戾气,有几个年岁尚浅的侍从只觉危险,其中一人竟后退半步。
“好。”半晌,他才缓缓垂眸,取了平安锁,随着侍从离开公主府。
叶竹看着那道颀长身影,消失在弯月拱门,方才收回视线,给长公主奉了杯新茶,咂舌道:
“戚将军不是说这位新主,对北疆的控制力度远超历代王庭吗?可奴婢瞧他态度恭敬,比当年老王还要谦逊。”
谢重姒不置可否:“到底在齐学了几年,感化些许。说不定他行兵打仗的一些计谋,都演化自礼极殿的课业。”
当年礼极殿授课,虽以教化为主,但传的也是千真万确的君主谋略——质子中年长的兄弟二人视若无睹,宁可去吃喝玩乐,也不静思不足,最后输得一塌糊涂又能怪谁。
叶竹微妙地叹了口气:“可惜了,若是能长命百岁,说不定也是个中正君主。”
谢重姒并不是很想听到耶律尧好话,摆摆手,略微疲惫:“得了。忙了一宿饭都没吃,叶竹,扶我回去,炖点粥食。”
叶竹刚要弯腰,一道温润的嗓音插了过来:“我来吧。”她笑将行礼,侧身让位:“大人回来了,那奴婢让小厨房备上两份宵夜。”
宣珏缓步走了过来,刚伸出手,余光瞥见青石地面上碎盏残茶,微微一顿。到长公主这种身份地位,再天大的事,在齐也不必摔盏发怒,除非对外示威。
他略一思忖:“今儿怎么想起来,把北疆那位请来相叙了?”
谢重姒没好气地道:“叙什么叙,绒花儿和他同乘回来的。既然都凑到我面前了,我肯定要把人叫来问候几句的。否则他哪里还像个客人身份?”
是问候还是敲打?宣珏失笑,扶她走过花道:“说什么了?”
“头昏脑涨得很,懒得说多。”谢重姒淡淡道,“不过,我把天底下仅此一份的东西给他了,他能否接得住,就是因果之外的造化了。”
宣珏心里有了数:“安魂草?”若给的希望不是绝处逢生,而是水中捞月,恐怕更为残忍,他无奈道:“殿下当真管杀不管埋。”
长公主坦然直白:“尽人事,听天命,做了一切能做的,还能如何?又不是我让种子三年发不了芽。”
宣珏笑了一声:“殿下觉得那孩子如何?”
谢重姒沉吟片刻,终究承认:“确实算是可塑之才,隐忍狠厉,太子心性远逊于他。你当年断言不错,他若是不死,两个哥哥压不住他。”
宣珏继续笑道:“我问另一个方面。”
谢重姒不假思索:“反骨难驯,实非良人。”
首辅大人“唔”了一声,换来谢重姒一瞥:“有话直说。”
宣珏徐徐道:“殿下,上一世你久居宫内,或许不清楚,但这孩子,和绒花儿一样,同样不存于世。北疆老王一直只有两子,议和之后,直接老老实实把两个孩子送来了,可没有当年增添质子那一出。”【注】
谢重姒脚步一顿,柳枝柔嫩,在二月夜风里婀娜起舞,被庭院罩灯打下此起彼伏的影子,她微微出神:“古有传说,大鹏于海上展翅翻飞,能引起风啸到苍岭雪山,引发雪崩,以此隐喻因果叠加,天数难料。开头变化毫厘,能衍生出谬以千里的结果,这是道法自然,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宣珏反问道:“你不觉得他与绒花儿因果甚重吗?”
谢重姒刚想矢口否认,话到嘴边,猛然咽下。
长公主其人,早年不信神佛,后来也不知是修身养性,还是为女祈福,倒是广修禅寺,得闲还会赏脸去上两炷香。
讲经听多了,稍一琢磨,自然能琢磨出其中滋味。
何止是因果甚重,耶律尧步步死路,简直像是因绒花儿而“生”。可绒花儿走出方寸,步入凡俗,会因这份因果而“成”吗?
为人父母,既希望孩子能出类拔萃、心性绝顶,又不希望他们历经磨难,吃苦烦忧。最好是睡一觉、做一梦,醒来就手腕通天,能力卓绝了。可这怎么可能呢?
若是他们需要闯荡才能安身立命,那父母也就一咬牙一狠心,任由他们跌得狼狈再爬起,反复摸爬滚打了。
可若前路坦途安稳,那大部分疼惜子女的长辈,也不过“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那又如何?”长公主很轻地道,“我对绒花儿唯一的希望,就是她平安快乐。可她不快乐。离玉,她不快乐。你难道还要求我对这位‘罪魁祸首’,有好脸色吗?”
宣珏却安抚地握住她的手:“没有说要如何,殿下。不沾凡尘,不问兰因。她愿意如何就如何,顺其自然就好。”
谢重姒静默良久,道:“好。那便顺其自然。”
*
“养花养草,就同养人一样,讲究个顺其自然。”温符摆弄着他那堆花花草草,语气平铺直叙,“催熟不可取,一年不可能。揠苗助长就是会得不偿失。”
耶律尧随手逗着藤蔓爬蛇,漫不经心道:“那算送给先生了,先生闲暇时候种着玩玩呗。应该也能吸引蛊虫定居。我撬开看了看,密封很好,种子是活的,种个五年,必然茂盛丰收。”
那条赤练在他手上攀爬扭转,尾尖把叶子搅得碎了一地。
在这里,花叶比活物珍贵,温符连忙赶人:“别乱招惹毒物,没看出来它们喜欢你喜欢得紧吗?去房间里呆着。”
又道:“倒也不必五年,若是带回谷中,以肥沃土壤种植,两年应是能得到初品。不如这样,过几日我带你回鬼谷,施针压制,同时……”
耶律尧轻笑了声:“温先生,我不想离开望都。”
温符面无表情:“那你死路一条,最多再撑三个月。”
耶律尧毫不在意:“那就死路一条呗。”
施针也不过压住经脉,让蛊虫不至于真的控制住他神志,减缓痛苦。但这无异于饮鸩止渴,因为蛊虫愈发没有耐心。
他不止一次“见”到她了。
包括现在,火红耀眼的赤练蛇明明是在藤蔓上攀爬,却似是绕过少女嫩白柔软的肌肤,束缚住她手腕脚腕。她眸中含泪,在轻轻啜泣——
耶律尧烦厌地抬起指尖。
他身边银环蛇立刻得令窜出,把赤练叼起甩到一边,让主人眼不见心静。然后又被耶律尧凌厉的眼风一扫,自己也委委屈屈爬到角落,熟练缩成一团。
银环蛇被格外不待见了十天。
这十天里,春闱“舞弊”之事也算体面收场了。
各学堂的教习与学子,轮番分析那两篇文章相似之处,最终得出相似不足六成的结论。
同时,摘风堂也发布告,说这两人曾在堂内同堂听讲,所以文风略有相似实属平常。
宣榕却心知肚明,这些是说给民众和考生听的。
至于向上禀报,有另一套说辞。很显然,因为这一套
䧇璍
说辞,近来京中戒严,禁军也有不少被调入守卫天金阙,宫里侍卫多了近一倍。
谢旻也因此事忙得不可开交,面容疲惫:“别让我揪出那只老鼠,否则我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他顿了顿:“姐,耶律尧说的靠谱吗?我真的派人去终南山追问查证了,老师当年把师母埋葬后,就带着楠楠来京了,他在终南山没有亲眷,也没有收弟子的。”
宣榕不答反问:“有没有让人顺便祭扫参拜一下?”
说到此事,谢旻皱眉道:“去年夏季不是多雨吗,蜀中更是,山洪和泥泄有近百起,前往道场的路被堵了,年初才修通。我估计陵墓那段也损毁不少。”
宣榕微微一愣:“陵墓损毁了?”
蜀中出现得确实频繁,章平替考之事的苦主来自川蜀,还有此次科考舞弊之中,学子之一也是来自蜀中。
有什么串连成线,几近呼之欲出。但宣榕一时没想明白,又听谢旻道:“对啊。当时就下令修缮了,这次恐怕不方便,等孟兰节时再前往祭拜。”
“哦对了。”他抿了抿唇,些微不自然道,“给那位备了谢礼,我不想送,姐你差府上人去一趟吧。”
宣榕笑着拒绝:“你几岁啦,还要我帮着对别人说谢谢?”
谢旻:“……”
宣榕又道:“这两个字很难吗?”
谢旻自暴自弃地道:“行行行,我亲自去行了吧。”
话说如此,宣榕还是不放心地随他走了一趟,不过在马车里没下去。没听到争执动静,稍放心来。
就在这时,一阵“嗷呜”声音由远及近,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道雪白的身影撞了满怀。阿望爪子搭在宣榕肩上,一脸兴高采烈地狂甩尾巴。
宣榕被它撞得一懵,感觉这架马车都有摇摇欲坠之势。肩胛骨也疼得抽搐,第一次直观感受到雪狼之沉。
她嘶了口气,但仍旧安抚地摸了摸阿望后颈,笑道:“好聪明呀,怎么发现我在这里的?嘘,偷偷走出去,装作没有看到我好……”
那句“好不好”还没问完,就有人循声而来,掀帘轻喝:“阿望,下来——咦?”
耶律尧顿了顿,似是没料到她在此处,先是伸手将雪狼拽出,警告地瞥了它一眼。然后抱臂看了宣榕半晌。
“……”宣榕被他看得如坐针毡。
就听到耶律尧似笑非笑道:“我又不会吃了谢旻,你有什么必要跟他跑一趟的?”
佛寺
被戳破心事, 宣榕不恼不愠,只温声道:“那你代替阿望,装作没看到我好不好?”
耶律尧:“……”
宣榕好声好气打着商量:“只是蹭阿旻车驾出行。这次他要谢你, 非我主场,我就没打算掺和。”她伸出手指竖在唇前, 压低声道:“不是故意避而不见的。”
耶律尧知道她在给谢旻留面子, 看破不说破, 笑了一声, 到底还是落下拂起车帘的手,隔着摇曳流苏,那只手落在阿望脑袋上, 道:“好。不过你们待会是要去哪里?”
宣榕道:“护国寺。他近来不顺,想去敬个香。”
耶律尧了然:“可要封寺清场?”
宣榕轻叹:“朝野上下, 太子最近够处在风口浪尖了。”
言下之意, 谢旻可不敢太过张扬。只当普通香客参拜。
“行。”耶律尧明白了。刚要抬脚离开, 忽然想起什么,还是支会了宣榕一声, “对了,虽然谢旻说得旁敲侧击, 但确实像是想请我做傧相, 防止婚仪出差乱。我拒了, 让他找昔咏,毕竟昔咏男装扮相不比寻常儿郎差, 而且武功也……”
“傧……什么?”宣榕有点懵, “等等, 他何时要成婚?”
耶律尧毫不留情就把谢旻卖了个干净:“傧相,怎么, 他没和你提及此事?”他似是要解释,却又仿佛看到了什么,顿了顿,道:“谢旻快要寻出来了,待会和你说,你先去护国寺,我会去找你。”
宣榕微微一怔:“护国寺人山人海,要在哪里等你么?否则不好找寻。”
马车侧窗帘幕被人拂起。耶律尧懒懒地答道:“不用,伸手。”
宣榕不明所以将手伸出车窗,一条红绳编织的坠金手链被轻绕在了她腕子上。那块镂空金坠造型独特,似是小小的平安扣,里面是细小的种子,闻起来带着淡淡药香味道。
耶律尧道:“你戴着它,我能找到你。”
隔着帘幕,看不到近在咫尺之人的神态动作。宣榕抽回手时,车外脚步声已逐渐走远。只能隐约看到一截玄色袍角,还有阿望那雪白的长尾。
而不多时,谢旻也与侍从出来。
也许因为耶律尧说的话,宣榕越看,越觉得太子脸上写满了“心虚”,特别是在进入护国寺,看他叩首俯拜,抽了一折姻缘签后——
从解签庙祝惴惴不安的神色里,能猜到这不是好签。
庙祝嗫嚅道:“诸位檀越敬安,不知贵客来此,招待不周,惶恐惶恐。可要小僧去把住持请来?”
这间正殿在护国寺最北,需要攀登长阶才可抵达,香客最少。三宝佛供奉其间,皆为坐姿,药师佛双手捧钵,释迦牟尼佛结禅定印,阿弥陀佛则手执莲花。
巍峨肃穆,焚香如烟。
谢旻端详片刻手中签文,面上喜怒不辨,道:“不必叨扰释空大师,老人家年岁大了,需要静养。我们一行五六人,对住持来说太聒噪了。”
说着,他将签文折了对折,捏在袖里。转身走出宝殿。
立刻有随侍去与庙祝奉上丰厚的香油钱。
而宣榕若有所思地随谢旻行了一段路,问他:“怎么想起算姻缘了?”
谢旻说得倒也有理:“否则要问佛祖什么?父皇母后春秋鼎盛,便不用求家宅,反而太过刻意,有损福安;功名利禄,是我赏赐给别人,怎会求人所赐;思来想去,也就剩个红鸾星可问了。”
宣榕问道:“签卦如何?”
“一般,中规中矩的词调。”谢旻说道。话虽如此,他眉目之间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走过焚香炉前,烈火熊熊。
而他落后宣榕半步,指尖一弹,将那页签文投入炉中。
宣榕似有所察地侧眸看去,火焰舔上炸开的叠页,顷刻把符纸烧为灰烬。
只能隐约看到最开头二字。
鸾镜。
不过也够了,她略一思忖,想起了这签“乖违卦”的全文。
鸾镜尘生暗处多,要明须是再重磨。恩中成怨既如是,破里还原怎奈何。
下下签,其意凶险,前途难料。
不怪阿旻没了心思闲逛,上香祭拜后,就匆忙离去处理朝务去了。
宣榕给的借口是要来护国寺辩经,便在寺庙空旷之处的树荫下,找了个蒲团落座,听做完了早课的丘尼群聚而辩。
他们之间有不少面熟这位小郡主,但遁入空门,众生平等,倒也没拘俗礼非得参拜,身都没起,只是双手合十对她颔首示意:
“郡主来了。今日在辩‘凡生皆我’,一切众生都有我,作生我受报不同,或上天堂,或下地狱;常生我永恒,万物皆是。好比房舍失火,主人逃离,可说房毁,不可说主人毁,肉体凡胎亦然。处于无常身,无常降临,‘我’离作身,‘我’既‘常’也‘遍’矣。”
宣榕温和问道:“若说房舍烧尽而舍者出,房舍无常,主人常生,此论不立。若要此论成立,则房舍不是主人,主人也不是房舍,二者不等同。但你说的‘我’却遍及各处,色和无色即是我,常生我又怎能逃离呢?”
对方垂头苦思。又想到个不错论点,陡然回击。
宣榕有些心不在焉地回应:“若众生同一我,则与世间法度相悖。父即子,子即父,母为女,女为母,仇人作亲人,亲人作仇人,这有违规律。”
对面被问住了。宣榕趁机抬头望去,佛殿窗前,
一剪木窗衬着四季常青的大树,生机勃勃。
她忽然很想知道耶律尧此刻在哪里。
……
耶律尧在护国寺中。
这座千年禅寺不愧为国寺,香客络绎不绝,庙宇也从里到外彰显着财大气粗。无论是光华流转的宝殿金身,还是广阔平整的大道长阶,亦或是焚香燃纸的铜炉,都极尽规制。
一般禅寺需要自购香烛,护国寺却在正门设了九亭,寺庙自掏腰包,派遣专人给来客发赠佛香。
每人三支。
这样哪怕是再穷苦的人,也可心无旁骛来敬奉佛祖。
耶律尧看着小僧横来的檀香,没接,刚要错身而过,被强买强卖塞进了手里。要还,那小僧又风风火火去接待下一位来客了。
“……”他有些不耐烦,经过铺了厚厚香灰的香台,将没点燃的三炷香顺手抛掷了进去。
一旁比丘见状,走来,拿起一旁莲花烛灯,帮他把香燃起,念了声佛号,神色恬淡平静:“同沾法喜。”
耶律敷衍地动了下嘴:“共沐佛恩。”
比丘失笑:“施主不信佛陀,为何还要来此处呢?”
“嗯,我不信佛。我也不信神。”耶律尧生来桀骜不驯,亲缘淡漠,杀机遍地时,他阴险狡诈过,冷酷无情过,唯独没有俯首称臣、对谁称得上一声恭敬过,但他却用一种堪称温和的语气,轻轻道,“但我有所敬信,也未对神佛不恭,师父倒也不必用这个指摘我。佛祖可未说过,非得信众才可入寺宇。”
比丘便抬手作了一礼:“善。”
按照经验,耶律尧避开人群,往偏僻安宁处寻找。一只黑金交加的金裳凤蝶,姿态翩翩,像是漫无目的,又像是有所归处地向前飞舞。
他便跟着凤蝶前行。
不知不觉走到一处岔路,左侧偏院,院中隐有群情激昂的争论声,右侧莲花池,静谧无声,蝴蝶还未抉择。
耶律尧本想向右而去,但看到那株参天榕树,鬼使神差地迈步左转。
然后就看到树影婆娑下,少女在仰首发呆。
她今日一袭水莲如意百合裙,端方跪坐时,群裾层叠铺展,像是锦绣中葳蕤的花、天际边舒展的云。一缕乌发自耳边垂落,衬得一张脸清丽精致。
在她面前,十好几个身披袈裟的僧人,争执得面红耳赤,辩过几轮,又平静下来握手言和。而她偶尔插上几句嘴,便又很安静地倾听。
像是偶然一入红尘,更多的时候退而隐匿旁观。
有那么一个瞬间,风拂过她发梢衣袂,仿佛能把她也吹散。
耶律尧莫名起了点捉弄的心思,从另一侧绕过榕树,这棵三四人才能环抱的大树很粗,群僧聚在一侧,他轻易避开所有人视线,悄无声息攀上树。
接着,一片落叶飘飘摇摇,准确无误落在了宣榕头上。
宣榕若有所感,抬手拂去落叶。半晌,又一片落在她左肩和右肩,便又顺手捻去。但不出片刻,一只璀璨漂亮的碎金黑蝶,在她右手轻轻掠过。小心地落在了她膝上。
如是者三,宣榕“咦”了一声,意识到不对,抬起头来,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带笑的黑眸,于是她也笑了。
周围僧人看她神色有变,循着目光望去,不由叫道:“好俊的身手!怎么没被我们发现?”
“还不是你近来早课偷懒耍滑,没挑水没劈柴的?”
“出家人莫要打诳语,到底是谁没有认真修行,来比划比划——”
眼见着辩经要成切磋,宣榕见势不对,把耶律尧喊了下来,立刻告辞离去,待走到四面人少的长道,先是问:“我以为会是阿望嗅到这草药味道,找到我在哪儿。”
耶律尧瞥了她一眼:“把它带到寺里来吓人?”
宣榕失笑,又问:“阿旻到底是怎么和你说的?”
耶律尧道:“问我是否旁观过民间婚仪,傧相要拦住讨礼起哄的人群,要挡酒开道,若是我为傧相,可有能力护持新人。”
宣榕犹疑道:“阿旻没和我说他要成婚,礼部也没有收到太子册立妃子的布告,否则我定有耳闻。他不太对劲。”
便又三言两句,简洁地将太子抽签之事说了。宣榕沉吟:“我在想是不是……”
“顾楠?”耶律尧接话道。
宣榕颔首:“对。但此事也不对劲。阿旻这个人,朝堂用手段是一码事,对自己人又是一码事。别的我不敢说,但他不会强迫顾楠的,除非是楠楠同意,他不会做出强娶强纳这种混账事儿。而且前一阵子,他力排众议让楠楠去了学堂管事,明明有想要放她走的意思。”
她百思不得其解。
而就在此时,道路前方悠悠转来两个须发皆白的老僧。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沙弥。两个老僧笑吟吟地相互交谈,偶尔问沙弥一句,沙弥都是打着手势,简短作答——是个天生闭口禅的小师父。
宣榕微微一愣。没想到能同时偶遇释空住持,还有邱明大师。
不待两人视线投来,她先行温声合掌躬身,打了招呼。
两僧同时回礼。其中释空邱明笑容慈爱,唯有那个小师父面色惊疑,宣榕感觉他目光来回逡巡移动,看了看耶律尧,又看了看她。
小师父白净的脸上有点茫然,呆滞地站定眨眼。
而释空摸了摸白胡子,笑眯眯道:“郡主带人来玩呀,这位是?”
镇命
宣榕并不喜独, 她其实很爱热闹。旅居乡野之间,经常与民同乐,左邻右舍的婚嫁宴请, 都不吝出席。
但在京城之中,她却又多是独来独往一个人。
所以, 难得在她周身数丈看到个青年俊杰, 释空和邱明不约而同都来了兴致。
宣榕对上老僧们凑趣的眼神, 无奈道:“家中客人。”
又对小沙弥颔首道:“多谢一灯师父三年以来, 为长明灯添油护持。”
邱明年过九旬,早过了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纪,哈哈笑道:“我二人看这位施主颇有眼缘。不知施主可便告知生辰时岁, 贫僧可为施主占上一卦。”
宣榕:“…………”
邱明当年带她和容松容渡,在中部腹地游历, 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合人姻缘。
还真被他拉郎配拉成数十对, 事后人家打听到他真实身份, 厚礼送上寒山寺,再揄扬宣告。那阵子“寒山寺”差点没改名“月老庙”, 信众都是来求姻缘子嗣。
以至于宣榕现在一看邱明笑意慈蔼,就知他意欲何为。
她倒无妨, 只怕耶律这副脾气会觉得冒犯, 连忙想要委婉制止。
耶律尧却淡声道:“北疆历三七二年, 六月十八,寅时。大师给算算?”
那是燥热暑夜, 正值夜幕降临。
就在他诞后不久, 烈火席卷原野草场, 万兽嘶鸣奔叫。
邱明“咦”了一声:“入伏日啊?本就炙热,寅时属木, 木又生火……”他心算地飞快,忽然愣神:“奇怪……你今年已过弱冠之年了吧?”
耶律尧:“二十有余。”
邱明纳闷道:“那不应该啊,这是早夭之命,极凶极残,若无高人从始至终化解护持,极易走入死路。但我看施主气色尚好,福云罩顶,不像是走到山穷水尽。”
宣榕:“……”还真是不打诳语。
她无奈打断:“您二老还断言过我命轻,要用凶煞兵器镇命呢。同年同月同时诞辰之人何其多,哪里可能都是一般命运……”
邱明吹胡子瞪眼:“怎么,有说错吗,郡主重病还不是那把刀离身之后的事情?都说了让你再寻一把上过战场的兵戈之刃镇镇,你每次都当耳旁风!”
耶律尧脸色微微一变:“什么刀?”
邱明这才意识到说漏了嘴——他是脚行僧出身,有一身江湖功夫,对宝器了如指掌,一摸就知,后来小郡主佩戴的藏月是件西贝货。
但答应了宣榕要守口如瓶,邱明自然不会泄密,装起了糊涂,随意敷衍几句,装模作样又算了片
䧇璍
刻,忙不迭拉着释空逃之夭夭。
但不知是否错觉,宣榕总感觉邱明在嘀咕什么,像是“命格确实锋利”,又像是“哎有点意思”之类的话。
一灯小师父欲言又止,似是在想要怎么比划,但自家师父都快拐过长道了,他只能合掌行了两礼,急忙跟了上去。
耶律尧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微松一口气。
又听见宣榕无奈笑道:“邱明大师就是这副性情,你……”
耶律尧轻轻打断她:“藏月?要还给你吗?”
宣榕行走间裙角摆曳,是个轻快弧度,她笑将起来:“你听他们瞎说。年幼多静少动,自然体弱多病,后来出京走动得多了,真的没有再怎么病过。和这些说法无关的。”
耶律尧不置可否:“但我也确实不需要那把刀了。”
宣榕侧头看他:“嗯?”
“在北疆,我这个人比藏月管用。”耶律尧仍旧直视前方逐渐拥挤起来的人潮,侧脸凌厉分明,映着焚香炉前的光,似有所感垂眸与她对视,他想了想道,“走之前还给你吧。”
“什么时候离京?”
“最迟下月月末。若是可能,温先生说带我去鬼谷静养一段时日。”
宣榕慢吞吞地“喔”了一声,许久之后,才轻轻道:“有点舍不得阿望。”
有种热闹即将散去的落空感,她有点迷茫地立在香火鼎盛的禅寺中心,众生错身相过——有阖家齐来的老老少少,有结发恩爱的男男女女,但更多的人,心事难求。
所以在人力不及时,才叩首佛前有所求。
她下意识回头看去,能看到耶律尧似是随口一说:“想养的话送你就是了。反正它不挑嘴,好养。而且若让它在你我之间挑一人为主,它肯定叛变选你。”
宣榕先是心动,又有纠结:“雪狼性野,需要奔驰,恐怕不适合圈养在院里吧?而且你舍得吗?”
耶律尧笑了笑:“每日清晨门开一开,它知道自己找地儿撒欢。阿望可是个叼着食盆就能讨食的。至于我么,我嫌它烦。”
宣榕:“……”
耶律尧问道:“如何?”
要么同意,要么拒绝。一只雪狼而已,公主府不缺这一口吃食,也不缺空地搭建兽窝。
应当很好决断。
但不知为何,宣榕却有些难下决心,像是在逃避着什么,犹豫片刻,终究是道:“再议吧。”
*
谢旻今秋便是十八。
按理来说,太子婚事早该被摆上明面,可奈何他推三阻四,一到谈婚论嫁,要么打太极,要么当聋子。
帝王子嗣里,太子殿下地位无人可及,又有个代表地方世家的母舅褚家。臣子也不敢使计逼迫。
于是这几年京城上下,不知多少人紧盯着空悬的太子妃位抓心挠肺。
直到三月初春,天机部尚书闻环之女,要被选为太子侧妃的消息传来。望都勋贵圈子终于炸开了锅。
宣榕也是一懵。
谁?闻环不是因为天机部地道之事,看管不力,暂时革职停办了吗?
侧妃?哪有先娶侧妃的道理?怪不得礼部没动静。
原来是没有先例,不知如何处理,还在疯狂商议。
那岂不是不关顾楠的事?
不对。
若是如此,阿旻要求那支签文作甚?
宣榕越想越匪夷所思,急匆匆入了东宫要抓人问个清楚。
春雨细密如雾,天金阙也笼罩在蒙蒙水汽里。滴答的水声漫过斗拱檐角,侍卫想要阻拦的声音也隐隐绰绰不真切:“殿下有令……今日不见外客……”
宣榕身后跟来的太监瞪了那个小侍卫一眼:“刚来当值的吧?没点眼力见的,昭平郡主能是外客吗?快快快,让郡主进去。”
又对宣榕唉声叹气:“哎哟郡主诶!您就算再匆忙出来,也得带几个随侍,让人带把伞啊,淋湿了还不自个儿遭罪!奴婢去找皇后娘娘讨几件衣物,您在殿里先歇着。”
宣榕摆了摆手,刚想入内,那个侍卫却一板一眼阻拦了过来:“真不行,您担待,臣等也是奉命行事。或者您稍等,臣去通报一二?”
身后太监急道:“哎你……!”
宣榕算是明白谢旻为何说,东宫都是他的人了。不以为忤,温和道:“好,快去吧。”
又对太监道:“烦请苏公公去坤宁宫跑一趟了。”
打发走苏公公,宣榕耐心等了片刻,等到侍卫复命回来,恭敬地把她请了进去。只是还没走进殿中,就看到一道身影夺门而出,没入雨雾,向侧院而去。
那是个二八少女,娇俏灵动,却紧抿了唇瓣,是一副惊慌失措的神色。宣榕无法用语言形容那种神色,似痛苦,似慌乱,似纠结,似挣扎。
似绝望。
身后宫女随侍慌忙要拦,没拦住。
他们还想追上去,被谢旻叫住了:“都回来。由她去。”想了想,不放心补了句:“让人待会送点姜汤过去。”
宣榕脚步一顿,迈入殿中时候,温声问道:“怎么了?楠楠反应怎么这么大?”
太子坐在案前,桌案上是近百册内务奏折,部分已经批阅,供他参习,部分没有批阅,让他练手。
看得出来,今日属于他的政务处理了大半,那些奏折基本都落了批红。谢旻神色也有些倦怠:“不怎么,我也不知道她发哪门子疯。我脑子有点乱,再看会禀奏,姐你先喝茶吃点心,待会你想问什么我再答你。”
宣榕:“……”
将剩余奏折处理完毕,谢旻冷静了,也端起一旁侍从新沏来的茶,抿了一口:“你问吧。”
“……”宣榕默然片刻,问道,“怎么突然要娶妃?”
谢旻叹了口气:“说来话长,本来母后就一直逼我立妃了。但最近这般突兀,是因为楠楠说想嫁给我。榕姐姐,我都打算放她离开了,但她说想嫁给我,哪怕是为妾——她都这样说了,你觉得,我真的会让她作妾吗?”
宣榕微微一愣。飞快想通了前因后果。
一件事成与不成,无非是各方平衡,各有得益。闻环本就是太子心腹,嫁女能让他官复原职,即使为侧妃,也是先行成婚,给足了脸面,自然愿意。
尚书品阶不低,对于这个儿媳,皇后能勉强入眼。也不会大张旗鼓反对,再磨一磨,便能同意。但对于顾楠……
宣榕惊疑不定:“舅母怎么同意楠楠的?”
谢旻犹豫片刻,还是道:“两位舅舅在太原犯过旧事,我稍加利用了一番。但具体怎么同她交涉的么……”和母亲撕破脸的滋味并不好受,他神色厌倦:“这段不想再赘述了,表姐见谅。”
宣榕眉间微蹙:“你打算过上一阵再册立正妃?”
谢旻站起身,走到门前看雨落,半晌道:“嗯,一前一后,几乎同时吧。闻氏贤良,不会为难她,正室为尊,也没有谁敢压在她头上——哪怕、哪怕真的有一天,就如表姐你所说,年少情谊恐会磨灭,废后大事我也得掂量掂量。”
他听着淅沥沥的雨声,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近自言自语:“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了。可她还是反应很大,说她只需要一场父皇母后都到场的婚仪而已。”
宣榕轻叹了口气。为君者,当考虑平衡之道。
永远像是有万千丝线束缚,牵一发动全身。若是不想当个随心所欲的亡国之君,确实不是什么好差事。
她很冷静地思考片刻,正巧,苏公公从皇后宫里捧来了干净的新衣,便让先放一边,沉吟问道:“最近舅母宫中是不是守卫森严?”
谢旻似是惊讶于她怎么转了话头,微微一怔:“是。暗卫日夜不离身。”
宣榕又问:“她有说过在学堂接触过些什么人么?”
谢旻迟疑道:“未曾。开始的时候还会和我
说些有意思的事情,后来……”他想了想:“我忙,她也忙,碰面时日不多,估计她也累,没怎么说过了。”
而另一边,顾楠面对温热的姜汤。
缓慢而僵硬地拿起汤勺。没拿稳,汤勺摔落碎了一地。
侍从上完姜汤就屏息退下了,她也不想唤人再拿勺子,便干脆端起碗仰头喝尽。喝完后,端着空碗发呆,过了片刻,发现碗中似是还有汁水,无意识地端起,凑到唇边。
咸的。
是眼泪。
屋外雨声如珠,顾楠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叩门,她慌忙擦干眼泪。
宣榕立在门外,见没人回应,若有所思地又轻叩三下:“是我,楠楠,你还好吗?”
其实方才一瞥之间,顾楠已经看到了她,想了想,还是道:“我没事的。我和阿旻都没事的……郡主,您请回吧。”
宣榕轻声道:“不是来作谢旻说客的。我身上淋湿了,可能借你的地方,换身衣服?若是不方便就……”
话音未落。门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