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虎刚刚出现,不等陈武与之爆发战斗,北面又有变故突生。
只见江夏步军阵中突然贯出一队骑兵,径直朝着他们所在战圈杀来。
随行之骑皆披挂带甲,其中一部分,赫然是显眼亮蹭蹭的银甲。
如此显眼的银甲,顿时令吕蒙想到周瑜战报中的描述。
“陈将军,是章陵骑兵。”吕蒙提醒道。
陈武目光也死死盯住疾驰而来的文聘与龚袭。
吕蒙的提醒无疑让他更加清醒,眼前的局面,不是什么他们伏击黄祖,而是章陵与江夏方面布置的陷阱,等着他们入套。
这时,北面也传来了文聘的叫喝。
“贼将休走,荆州文聘在此!”
龚袭也不甘居后,用更大的声音叫骂一句:“江东鼠辈,来尝尝我长枪利不利!”
三支兵马汹汹而来,陈武与吕蒙的心顿时沉入谷地。
若说刚才战斗是劣势,那么他们一到,己方无疑已经陷入绝地了。
“阿蒙,我看今日你我要命丧于此了。”
陈武说着,低眸看了眼满是鲜血的大刀。
吕蒙神色复杂,有惊惧,也有不甘。
本以为能建立一番功业,没想到这么快就要随舅舅的脚步去了。
陈武又望一眼吕蒙,将少年人脸上的复杂尽收眼底,话说吕蒙做得已经比当初的他好多了。
陈武猛攥战刀,忽然下了一个决心。
“你我皆撤,则皆不能撤,阿蒙,我来与众敌纠缠,你率军撤离!”
“将军不可,要断后,也是蒙该留下断后。”
陈武轻哼一声,大声斥道:“你又不是陈某部属,凭何为我断后,战场我说了算,你只需听本将命令行事!”
吕蒙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变脸的陈武,他如何不明白陈武苦心。
陈武将军这是要以军阶压人,命令他撤离,偏偏事实就是如此,战场之上,唯军令不可违抗。
“你速带人离开!”
陈武又嚷一句,听上去已与骂人无异。
吕蒙思绪清明,此刻抛却了惊怯与不甘,心底再度涌现一丝战意,想与陈武并肩赴死的战意。
这种心情,唯有舅舅战死那一夜,他才有过。
偏偏这个时候,陈武下达了让他撤退的命令。
即便吕蒙不去想,无数念头猛地涌入他的思绪。
身为将领,他不够果决,又不够狠辣。
若是一经开战,哪怕他识破这是诡计,却也和陈武将军厮杀而入,结果会不会不同?
可他第一时间却想着撤离,直到陈武将军身陷囹圄,才率兵来援,如此又让自己身陷重围。
或是干脆自我到底,以保存己方军力为上,或许陈武将军自己就能突围呢。
吕蒙心头包袱极重,感觉所有的的东西都压在了他身上一般。
等他回了营了,朱将军问他陈武将军何在的时候,他该怎么回?
“傻愣着干嘛!快走啊!”
陈武又一声咆哮,然后挥刀杀向西面张虎。
章陵军?
他不认识什么章陵军。
这或是最后的战斗,陈武眼里只有那個与他斗了数年的江夏张虎。
文聘与龚袭见陈武竟还主动出击,而且选了张虎军,两人莫名有一种被无视的感觉。
他们叫这么大声,不就是要与敌厮杀么。
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杀向陈武所在。
吕蒙看着这一幕,牙关紧咬,一个“撤”字极不情愿地从牙缝中挤出。
张虎纵马疾驰而来,见陈武非但不逃,还敢杀向他,顿时一阵气。
有时候战场就是这么莫名,明明喊的是“休走”,但实际上真不走了,是对他的蔑视。
两人各率一阵兵马,很快厮杀在一起,陈武与张虎本人本就斗了多次,这一来,顿时大打出手,难解难分。
以致刚刚赶到的文聘和龚袭都停了下来,看着战阵。
文聘将视线转向东边,“龚司马,不如将此人让给江夏军,我等去追另一个。”
“听将军的。”龚袭爽快回道。
“好,追!”
话音间,文聘已是勒转马头,率骑兵追去。
陈武与张虎一击分开,倏然回眸看了眼背后。
心想阿蒙应该走了吧,陈武觉得吕蒙起步比他好,年纪轻轻就接手了舅舅的旧部,人也机灵能干,有胆识。
若得主公器重,未来成就必然远超于他这武人。
所以机会还是留给年轻人吧,陈武觉得像他这样的人,还是更适合孙策这样的主公。
然后陈武回眸时,看见的却是章陵军的骑兵在追击吕蒙。
吕蒙是步军,如何能跑得过。
陈武一勒马缰,呼喊一声,“弟兄们,章陵军贸然来犯,随我打杀他们!”
陈武的一众亲随还一阵懵,刚刚还是要与张虎了结死仇的,怎么这会又是章陵军的不是了。
不过他们只看陈武,只听命令。
陈武朝哪冲,他们就朝哪冲,战场中哪怕有一点迟疑,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与陈武斗了十数回合的张虎激战正酣,却见陈武突然提刀抽身离开了,他如何能忍。
“鼠辈,与某交战竟敢顾其他!”
张虎忍无可忍,骂骂咧咧地追上去。
文聘正跑着呢,龚袭突然出声提醒:“将军,那陈武杀过来了,莫不是觉得将军与我是软柿子?”
文聘诧异,回望一眼,果然!
文聘灵机一转,顿时想到一种可能。
“陈武欲以命相留,好让另一部兵马杀出去。”
说着,文聘偏斜方向,兜圈迎上陈武。
龚袭腹诽一句:不是,你识破他的用意了,怎么还上当?
文聘好似看出了龚袭的疑惑,边跑边解释道:“如此壮士,龚司马不想会会吗?”
“……”
“战场之上,未必能杀尽每一个敌人,但似陈武这般骁将,可遇不可求,龚司马,看看你我谁能得手!”
听文聘这么一解释,龚袭觉得好有道理。
即便是一场大胜,大部分敌军也是溃散而去,而非被斩杀。
当然也有一些会原地投降,成为战俘。
但是有限的战功,首级的含金量就有说法了。
他的上级魏延将军,不就是如此么,运个粮而已,就斩了宗贼头子罗堃,拿了首功。
后来驻守育阳县时,又射杀了曹洪,斩首路招,一战直接起飞,获封校尉。
大好男儿,当阵前斩将,想着想着,龚袭心头一阵火热。
陈武杀到,照面就是朝着文聘一击挥砍,其势之猛,恨不得将他连人带马都砍成两截。
文聘手持长戟,毫不退却,一戟迎上挥出,两兵一阵清脆交鸣,趁着战马交会,两人又收力再攻,一息之间斗了三五合。
不等陈武松一口气,刚别过文聘,紧随其后的龚袭便一枪朝他脖颈扎来。
此处甲胄几乎护不到,刁钻而犀利。
不过陈武久经战阵,不知经历过多少这种攻击,他微微侧过身子,以刀尾柄反挥,将这一击招架下来。
不等龚袭再攻,陈武又一记正刀随后而至,龚袭大惊,慌忙抬枪招架。
“铿!”
一击之后,陈武又就势一削,刀刃顺着枪柄袭向右方,龚袭慌张一收,变成单手持枪,如此才没被陈武削断手指。
几乎只是三息时间,陈武就环环紧扣使出三招杀招,这刀法较魏延将军比也不逞多让。
龚袭叫陈武交身而过,左手持枪的他,略显狼狈。
张虎与文聘将军与之相斗都是难分高下,唯有他几乎就是一个照面就落入下风。
幸好是混乱的战场,干扰因素奇多,陈武又是在与文聘交战之后准备不充分时迎击的。
龚袭觉得,论单打独斗,他肯定不是陈武的对手。
果然战功在眼前,不是谁都能把握住的。
一击过后,龚袭认清现实,当即将目标锁定为跟随陈武身侧的亲卫上。
只两合,就捅死两人,龚袭觉得自己又行了。
此刻三方战阵都混杂在一起,只能听见频繁的兵器交击之声以及惨叫之声。
似乎因为陈武的缘故,双方都明白这是真正的生死之战,搏杀起来也较往常残酷血腥了不少。
文聘,张虎,陈武三将在战阵中游走,厮杀片刻不止激斗了三回,其余时间则是各自斩敌。
片刻功夫过后,陈武所部因寡不敌众,已伤亡过半。
双方稍稍喘息,死死盯住对方。
此刻文聘与张虎两位将领并肩而立,周遭还有龚袭一众七八名各部司马。
再看陈武军,拢共加起来余下几十人,恐怕江夏军与章陵军中带军阶的人,都比陈武多了。
此刻的陈武也已经多处负伤,但他依然腰板笔挺在立于马上。
张虎看着眼前这个将死之人,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一丝动容。
数年间,无数次争斗,双方死在对方手中的部署没有一营也有半营了。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在某个时刻,也会是这种下场。
“陈武,你已死路一条,我看还是降了吧,黄公要杀的是朱治,不是你。”张虎喊道。
陈武一言不发,冷眼盯着,他下意识地再回头看一眼,什么都没有。
他松一口气,可以死得其所了。
“孙氏先效逆贼袁术,又反叛袁术,如此反复之人,何必以命追随。”
文聘也劝了一句,然后看向龚袭。
潜台词:要不你也替诸葛府君说两句?
龚袭怔了怔,旋即眸光一亮。
“诸葛府君说过,自己人不打自己人,大家皆是汉家军卒,实在没必要你死我活的。”
然后想了想,又说:“诸葛府君还说了,那些真正抱有死志的将军,皆是品德高尚之人,是最应该从战场上活下来的。”
这句话,让陈武有些动容,但也仅此而已。
“照诸葛府君这种说法,我觉得陈将军应该是个好将军,诸葛府君又说过,好将军哪天如何不想活了,可以告老还乡,他养着,陈将军可识贺齐?”
陈武眉头一蹙,孙策时期的江东中流砥柱,他如何不识,几乎大半个会稽郡是贺齐平的。
可惜豫章之战中,贺齐将军驻守南昌,兵败被俘,想必已经被黄祖杀害了。
“贺将军现在在豫章呢,完全不用为生计发愁,空了就劈劈柴,看看书。”
陈武猛一抬眸,像是被龚袭这句话刺激到了。
“你说甚!公苗兄还活着?”
文聘与张虎皆一愣,看向龚袭。
你小子,还挺会劝。
龚袭也看到陈武的反应,当即以手指地,做出保证。
“若龚某此言有虚,定死于乱蹄之下!”
任凭在场的谁听了这话,也不会觉得龚袭这是在扯谎,因为他们身处战场。
他们或许会被砍死,刺死,锤死,他们不奢求生,只求死得体面,而死于马蹄之下的人,最惨的,几乎快成肉泥了。
听龚袭如此毒誓,陈武也信了,只是他不敢信,被孙策引为兄弟知己的贺齐,会甘居章陵?
他甚至有前去探究的冲动。
见陈武动摇,张虎与文聘皆轻嘘几下,让龚袭再劝劝。
再劝下也许成了呢。
龚袭蹙着眉头,反复思索诸葛府君说过的话,但是他见到诸葛巡的时间实在太少了。
然后他又想魏延的,龚袭眸光一亮,魏将军前阵子不是将程普军用于断后的老将,尽数放了吗?
“还有一事!”龚袭扯着嗓子喊道,生怕陈武听不到。
“鬲县沙塘道一战,程普将军兵败,以本部老卒断后,魏延将军见其年迈,且报以死志,便打算效诸葛府君之说法,与老卒约定,只要他们就此还乡,就算他们断后成功,不在追击程普军,只不过,后来,唉。”
龚袭说着连连叹气,陈武连忙追问,“后来怎地?”
“老卒归乡途中,被徐琨发现,当作逃兵尽数处决了。”
陈武眸光一凛,神情震撼。
程普军中的老卒,那可是追随了程普十数年的幽州乡卒啊,每一人,都可称程普莫逆,怎么可能被处决呢?
见陈武如此惊诧,龚袭当即补充一句。
“若我所说有一字虚言,今日便命丧铁蹄之下,被踏成肉泥!”
连张虎与文聘也龚袭的毒誓惊到了。
让你劝,你对自己是真的狠。
龚袭自信满满,什么毒誓,他说的是实话,实话实话,怕什么毒誓。
陈武难以置信,他投效孙策不过五六年,当初也是听闻孙策急公好义,他才投帖投效的。
所以在军中,他的地位是远不及程普韩当一众孙坚时期就追随孙氏的老将的。
而程普是幽州人,他的本部,有许多一起征战十数年的幽州乡卒,他不敢想,程普若是知道此事,会作何想。
他们报着死志,最后都在为江东军断后,他们不该死!
“程普将军可知此事?”陈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