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袭的话引起了陈武极大的兴趣,问话的同时,手中战刀也不自觉地垂下。
龚袭轻叹一声,“如何能知,横竖是个死,不过是些阵亡数字而已,连老卒尸骸都是诸葛府君敛收的。”
陈武听着,怔在原地,双手轻轻颤着。
不知是因为用力过猛导致的,还是心绪震颤导致的。
听龚袭的话,好似他与一众亲卫的尸骸,也是诸葛府君来敛收的。
这何其的讽刺啊。
见陈武迟疑间,黄祖牙旗已至。
这次不是虚晃一枪,而是真正的黄祖座辇到了。
张虎与文聘自动让开至一边,黄祖与诸葛亮掀帘而出,一起望向战阵重围中的陈武将士。
如此包围,又负伤力竭,已是彻底的死地。
黄祖眸光微眯,审视陈武的数息时间内,张虎已将事情大致讲清。
黄祖对陈武没什么好感,即便他骁勇善战,也不可能接受他的投效,
因为陈武手上沾染了太多江夏军民的鲜血,黄祖能接受,他的部属也不会接受。
因为话题说到了诸葛巡,黄祖一瞥诸葛亮。
“贤婿,子谦真的说过这些话?”
诸葛亮点点头,“确实说过,黄公,若能劝降陈武,于江东而言,不止是少一骁将,更在于对其人心士气是一重大打击,其意义,大大高于斩杀他。”
黄祖眸光一亮,诸葛亮一句话,就说服了黄祖,他又想到了贺齐,就打算交给诸葛亮处置。
“贤婿,陈武也由你处置吧。”
诸葛亮刚欲拱手表示谢过,不过两人本就并肩站着,直接被黄祖按了下去。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诸葛亮上前一步,直接对陈武开口。
“陈子烈,吾名诸葛亮,乃章陵太守诸葛巡之弟。”
陈武稍稍将目光偏移,从黄祖身上转到了诸葛亮身上。
果然,这果然是章陵军与江夏军布设的陷阱,还是阿蒙看得明白一些。
见诸葛亮主动打招呼,陈武也不好闷着,于是别过刀,朝诸葛亮一拱手。
“吾与兄征战庐江各处时,常感着庐江男儿多尚武风,身上皆有着一股躁劲与果决,且视死如归,今观陈子烈,真乃其中翘楚,可堪表率。”
“反之,尚武之风过盛,人皆好勇斗狠,拉帮结派,不事生产,一路走来,吾与兄观庐江坐拥良田,却荒芜薄收,百姓困苦,子烈将军是庐江人,可知为何如此?”
陈武听着听着,前几句夸他们庐江人的话,他还挺认同的,但是后面这些,他不懂诸葛亮为何要说这些。
于是陈武摇摇头,如实说道:“不知,也没在意。”
诸葛亮看着陈武,陈武回话太快,像是为了反驳而反驳,根本没有过脑子。
诸葛亮想着陈武的出身,他心中应该还是有大义之感的,若一个庐江本地的将军,能加入到兄长的大业中的话,日后或能保卫庐江,乃至整個淮南。
诸葛亮打算再争取一下。
“子烈将军豪侠出身,曾助乡里除贼御寇,然先有庐江各势力各自为战,后有袁术祸乱淮南,以致庐江百姓民生凋敝。”
“如今吾兄助庐江御灾平乱,蓼县宋氏,原本偏居一隅,闻吾兄之名而举族相投,还有七星军伍登,结寨十年,陆康袁术孙策皆不能令其屈服,吾兄到了,伍登率众归附,还籍成民,子烈将军,庐江一切皆在向好,难道你无意于此吗?”
陈武默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两军阵前,诸葛亮怎么跟他绕起瞌来了,但若他所言属实的话,他喜闻乐见于庐江变好。
不对,想到先前龚袭的毒誓,那诸葛亮说的,基本也属实了。
诸葛亮的话,唤起了陈武的一些早前记忆,五六年前的淮南,确实是诸多势力各立山头的状态,而袁术的到来,更是给淮南百姓平添灾难。
直到孙策欲脱离袁术,展露雄心之时,陈武才率众前去递帖求见,后随孙策渡江征战。
征服江东后,陈武被派到庐江寻阳,一方面震慑庐江各个山头,另一方面则是抵御江夏黄祖。
未曾想,孙策早亡,至死也没有让陈武看见庐江一统。
然而或许是天意,孙策死了不到一年,有个叫诸葛巡的,从八竿子打不着的章陵,跨过了汝南,来到了庐江。
后来的事,传闻也好,军报也罢,加上方才龚袭与诸葛亮的介绍,陈武已经明白七七八八。
程普战败,韩当战死,周瑜黄盖败退,陈武突然释然了,面对这样的对手,似乎自己输得也不冤。
陈武抬眸看着诸葛亮,姿容俊伟,仪表堂堂,不由想到当初的自己,也是十里八乡的俊后生。
当初相中孙策,除了其雄心壮志外,陈武还觉得孙策长得很俊朗。
辗转数年,可惜,自己餐风饮露,久历疆场,未到三十,就已满面沧桑,脸上还带着刀疤。
现在的状态可谓是,功业未成,而身心俱疲。
陈武思忖再三,迎着诸葛亮的目光,终于开口。
“诸葛先生,陈某能见见令兄诸葛巡吗?”
诸葛亮微微颔首,又一个能听懂他的道理的有志之士,想必也会很认同兄长。
“子烈将军,此刻便去!”
诸葛亮连声答应,然后招来龚袭,轻声交待了几句,再面向陈武。
“子烈将军,刀枪无眼,可否将兵器交给在下代管?”
陈武嘴角一扯,这话说得,缴械就缴械,还代管。
他明白,自己提出去见诸葛巡,便已是半降状态,不过今日陈武已报死志,别的什么东西,他突然不在意了。
去见诸葛巡,更像是临死之前的一窥究竟。
陈武也干脆,直接下令弃械,诸葛亮笑着邀请,“子烈将军,请车畔同行。”
黄祖安排一些人打扫战场,自己则与诸葛亮,张虎以及文聘一行继续朝东行进。
路上,诸葛亮与陈武一边走,还一搭一问地聊着。
陈武来了好奇,便询问起这个阵势来,诸葛亮也一板一眼地给陈武介绍,不过陈武自觉是个粗鄙之人,听得头皮发麻,感觉要长脑子了。
黄祖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不时面露鄙夷。
两人又聊了聊关于此战的部署,陈武又好奇询问诸葛亮是如何做好预判的。
诸葛亮很坦率地说是猜的。
陈武当是诸葛亮是自谦之语,一时觉得诸葛亮更加高深莫测起来。
龚袭快马回营,见到了诸葛巡与魏延,将太子岭的战况复述了一遍,最后将诸葛亮的密语告知诸葛巡。
诸葛巡有些意外。
“我以为这个陈武是个没脑子的莽夫,文长,我突然觉得,你们的境遇,有点像。”
“主君说像,那就是像。”
“……”
诸葛巡一阵无语。
“三弟最后交待的话,似有深意,陈武既愿来见我,何不大肆宣扬他已投降我,来打击皖口守军的士气,为何反其道而行之,宣扬其壮烈呢?”
诸葛巡不知道三弟安的什么心眼,不过,他吩咐魏延照做就是了。
于是,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太子岭的战斗结果还没有出来呢,但是陈武为友军壮烈断后的死节却突然在皖口附近的乡里邻间传开了。
而这个时候,吕蒙才堪堪摆脱敌军,只带了一千多人回到皖南大营。
朱治闻讯大惊失色,三千多人出征,去伏击别人,结果只回来一千多人。
最最令他难以接受的是,陈武没有回来。
“阿蒙,子烈呢?子烈如何了?”
吕蒙摇摇头,不过双眼擒着的眼泪已经出卖了他。
“陈将军命我率军突围,他率本部断后阻敌,恐怕凶多吉少。”
“什么,子烈……”朱治内心惊诧,甚至向后踉跄了两步。
徐盛上前扶了一把,顺口说起刚刚听来的怪事。
“将军,外界已传,说陈武将军为友军壮烈断后,为黄祖和诸葛巡所敬,于是,于是……”
“于是什么?”朱治追问。
“于是将陈武迎为座上宾了。”
朱治心头缓缓浮现一个问号。
“?”
陈武去当黄祖的座上宾?这是朱治这辈子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以他对黄祖的了解,他恨不能生吞活剥了陈武,而且以陈子烈的性格,怕是死也不会向黄祖屈从。
“现在敌军散布的流言,都这么没脑子了吗?”朱治质问,“下次这么蠢的流言,不要报了。”
话音刚落,帐外传来一声通报。
“报——”
“禀将军,前线哨探来报,陈武身陷敌军重围,厮杀不出,已投降黄祖。”
朱治一听,双目欲裂地揪住那传令兵,“汝说甚,汝说子烈投降黄祖了?”
传令兵微微颤颤,吱吱唔唔地解释:“哨,哨探亲眼所见,陈,陈将军他,就骑马走在黄祖车架旁边。”
徐盛连忙劝慰,“将军稍安勿躁,此事过于蹊跷,不可妄下断言!”
朱治瞪一眼吕蒙,本来想骂几句,但见他眼角还挂着小珍珠,心又莫名一阵烦躁和无奈。
这边队友正哭丧呢,哨探却说投敌了,而流言传得……朱治一怔。
流言所传,乃是褒赞陈武为同僚舍生忘死,舍生取义的壮烈行径。
这,这不与哨探所报的结果一致么。
因为陈武降了,所以诸葛巡与黄祖要为其洗白,故而流言所传是其壮烈,而非投敌。
这流言就是诸葛巡反其道而行的诡计。
好狡猾的诸葛巡!
“文向,这是诸葛巡与黄祖的诡计,子烈他,子烈可能真的投敌了。”朱治道。
徐盛浓眉紧蹙,哨报在眼,容不得他多想,尽管他极其不愿意相信陈武会投敌。
只是朱治与徐盛难以料到的是,陈武与诸葛亮之约,不过是见一面而已。
诸葛亮用来说服陈武的说辞,也不是苟活性命或是荣华富贵,而是庐江本身。
生于斯,长于斯,战于斯,庐江就像是陈武的初心。
诸葛亮唤起了他的初心,此行就像是满足他临死前的一个想法而已。
就像那些放还归乡,落叶归根的老卒一样。
朱治有些沮丧,他默默作为位置上,沉默着。
他开始考虑周瑜给他的建议了。
若事不可为,当保存生力,以图后事。
甚至朱治隐隐有些后悔,若一开始就听从周瑜的建议,可能根本不会出现主动出击的决策。
陈武和吕蒙就不会前去截杀黄祖,自然也不会中计。
可惜,没有后悔药。
皖口西北面,诸葛巡大营。
“子烈将军无需多礼,快将军医请来,为子烈将军包扎伤口!”诸葛巡冲外下令。
陈武轻挽着手臂,面有难色,心中复杂。
他见到诸葛亮时,心中多有惊艳之感,于是心想弟弟都是如此,他一直褒赞的兄长,传闻中那个战无不胜,庐江众势力见风而降的诸葛巡,该是如何的惊为天人。
但见了之后,心中难免失望。
期待越高,落差越大。
不是说诸葛巡长得丑,诸葛氏这么好的基因,他能丑么,只是和诸葛亮一比,确实逊色了些。
有诸葛亮珠玉在前,诸葛巡也显得平平无奇起来。
不过他的说话行事风格,倒与粗鄙武夫形似。
“区区小伤,不打紧的。”陈武婉言谢过。
“唉,性命攸关的大事,子烈将军不可大意。”
诸葛巡扶着陈武坐下,自己也随性地往边上一坐,倚着案台就与陈武攀谈起来。
“听舍弟所言,将军欲见在下,不知有何见教?”
“不敢当,武兵败当阵,认栽服输,死不足惜,只是想知道,诸葛府君会如何对庐江。”
诸葛巡一笑,笑得耐人寻味。
“将军想知道,活下去即可亲自见证,何须听巡凭空妄言。”
诸葛巡一言,陈武直接语塞。
但看着诸葛巡那对真诚的眸子,陈武又看不出任何的虚伪和诡谲。
就好似,他是真的希望他活下去一样,投与不投,为谁而战的敏感话题,都没有提起。
他不提,还是自己来提吧。
“陈武虽一介武夫,却也知忠义二字,为将者当以效死疆场为荣,武既惨败,焉能苟活,留着命求见诸葛府君,不过是足心中小小心愿而已。”
陈武直言不讳,诸葛巡倒是颇为欣赏,正如他先前所言,死战者,才最配活。
不过这忠义不忠义的,得要看如何定义了不是。
陈武看着诸葛巡露出一丝笑容,这个笑容,不复先前真诚,而是有点——
狡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