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纪禾再见到夏云知是一周之后。
她正在接受光子理疗,帮助刺激腿部神经和肌肉。换上了适合检查的短裤,一双干瘪的腿显露无疑。医师叶岚在帮她操作,她坐在椅子上,像个接受温室光照的植物。
夏云知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人在理疗室门口敲了两下,叶岚问了一句谁,她没回答,直接推开门。九月中下旬的天气,夏云知穿了件很有版型的衬衫,进门的时候,衬衫的下摆宽松,随着她的动作晃荡,隐约勾勒出其下漂亮的腰线。
“感觉怎么样?”夏云知第一句话是问沈纪禾的。
沈纪禾下意识想要放下蜷在腿上的薄毯以遮住夏云知的视线。这个动作是等到叶岚关掉手里的器械,她才完成。
叶岚停下动作,从半蹲的姿势站起来,看着夏云知,语气抱怨:“我说老板,你回来能不能打个招呼,走路也没声,吓死人。”
夏云知冲着叶岚笑了下。
叶岚瞬间闭嘴了。
正好医疗团队的人来找叶岚商量今天下午的复健训练量,叶岚拿起放在器械旁的报告表看了眼,递给夏云知,对她说:“阿禾还剩三组,你帮她弄一下。”
叶岚说完话就走了。
夏云知低头看着报告,脑子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你和叶岚很熟?”
沈纪禾把薄毯铺下许久,双腿遮得严严实实,那薄毯空落落的样子像晾在天台的床单。好似风一吹就会跟着被卷走。
夏云知的问题一贯超乎沈纪禾的预料。
“叶医生每天都来。”她这样回答。
夏云知哼了一声,心想,她还每天都看监控呢。她怎么没叫沈纪禾阿禾?
情绪在心里翻涌了下,夏云知蹲下身,抽过一个小椅子,拿起器械。
沈纪禾犹豫:“夏老师,要不你还是放着——”
“怕我不会?”
“你会吗?”
“呵。”
夏云知用实际行动跟沈纪禾表明了她对眼前这个设备很熟悉。
沈纪禾还是摁着薄毯,没有要配合治疗的打算。
夏云知很不理解:“你不相信我?”
“相信。”
夏云知觉得她这两个字的真实程度有待考察。她非常认真地同沈纪禾说:“我之前康复的时候也用过这个,之前也学习过这个器械的使用方法。退一万步说,如果我造成了失误,对你的腿部也不会造成严重影响。”
沈纪禾不知道在坚持什么,还是说:“要不等叶医生回来再弄。或者我自己来。”
夏云知心里起火了。
“沈纪禾,你这么讨厌我?”
“没有呀。”沈纪禾立刻否认,“我不讨厌你。”
“那你把毯子拿开。”
“不拿。”
“……”
夏云知有个瞬间很想直接上手将毯子扯开,再找个能捆绑的东西把沈纪禾直接拴在椅子上,这样就能防止她继续倔强。
两人之间的气氛凝固僵硬了起来。
沈秀兰曾经说沈纪禾倔,十头沈杪都拉不回来。可沈纪禾现在觉得,夏云知比她还倔。坐在小椅子上,从下往上看着她的眼眸全都是不甘心不理解和不放弃。
大概是这双眼睛太漂亮了。
沈纪禾轻叹口气。
“不好看的。”她同夏云知温声细语地说,“我怕吓到你。”
夏云知心里的火瞬间就被春雨给浇灭了。
不仅如此,火灭之后,刚刚烧过的地面还冒出了一些嫩嫩的小草芽。这感觉很奇怪的。
夏云知保持着那种矜贵傲慢的语调:“我又不是没看过。”
沈纪禾歪头。
夏云知解释:“监控。”
沈纪禾笑着同她说:“不一样。”
夏云知懒得跟她理论了,放弃逻辑以后直接上态度。
“赶紧的,别墨迹。”
沈纪禾把薄毯一点点撩起来。
经过这段时间的康复锻炼,沈纪禾的腿部情况比一开始有所好转,但仍旧呈现着明显的肌肉萎缩的情况。原本结实健康的小腿肌肉全都松散不见,皮肤像被用过的纸张一样皱叠在一块,不健康的瘦弱叫这两条腿几乎就像竹棍一样。
沈纪禾别过头,自己都不愿意看。
怕气氛尴尬,她同夏云知打趣。
“我现在要是去演女鬼或者尸体,都不需要特效化妆。唔,那个词是这么说的吗——嘶——”
夏云知在沈纪禾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把带着光子电波的器械往沈纪禾的腿上一照。
温度和刺痛让沈纪禾脸上的笑容瞬间没能维持住。
夏云知冷笑一声。
“女鬼和尸体可不是什么好演的,就你这样敏感的,演不了。”
“我敏感?”沈纪禾真想撬开夏云知的脑袋看她在想什么,“分明是你动手太突然了。”
“我这是趁你的肌肉和神经不注意给它们来个偷袭。”
“那我替我的肌肉和神经跟你说声谢谢。”
“这就不必了。”夏云知冷淡地说,“你让它们早点好起来就算是谢天谢地了。”
短暂的拌嘴结束以后,屋子里古怪的氛围在吵闹的对话中弥散。
沈纪禾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看着夏云知。夏云知很认真地戴着手套在帮她完成着腿部的理疗。沈纪禾看不到她的眼神,只能自上而下地瞧见她长而密的睫毛安静地停留着,没什么特别的起伏。
“在看什么?”夏云知头也没抬地问。
沈纪禾哦了一声,老实交代:“看你。”
“猜到了。”
“我知道我长得很好看。”
这么不要脸的话被夏云知说出口,沈纪禾想笑:“我还什么都没讲呢。”
夏云知抬手把沈纪禾另外一条腿抬高稍微放在器械板子上架着,温热而微微刺痛的感觉顺着夏云知手里的金属板蔓延。
“你不用讲。”夏云知说,“这是一个人尽皆知的事实。”
“也是。”沈纪禾说,“像你这样的,从小美到大,应该也被夸习惯了。”
“那倒没有。”夏云知说,“也有人很讨厌这张脸。”
“那他们真是没眼光。”沈纪禾猜那些人估计是夏云知的对家或者黑粉。沈杪跟她科普过这种群体。按沈杪的说法,他们就像蟑螂一样,特别讨人厌。沈纪禾猜应该要比蟑螂还要讨厌一些,因为蟑螂其实是益虫,黑粉和对家不一定。“讨厌你肯定是他们的错。”
沈纪禾觉得夏云知人虽然奇怪了一些,但还不至于被讨厌。特别是这张脸——谁能讨厌?沈纪禾想不通。
夏云知扬起嘴角:“我也觉得。”
“其实你下次应该给我一个机会。”
夏云知有些不解:“什么机会?”
沈纪禾微微低头,束起来的马尾随着她的动作晃动了下。她笑得柔和。
“夸你好看的机会。”沈纪禾很认真地说,“也许再多被夸一夸就能让你忘记那些讨厌你这张脸的人。”
这个理论也是沈杪同她说过的。
他们小云朵采取的战术不是跟黑粉对骂,而是用夸夸的话语把黑粉的评论全都压下去。沈纪禾觉得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夏云知仰着脸盯着沈纪禾,不说话。
沈纪禾眨眨眼,拿不准这位古怪的小老板的脾气。
“……这是?”
夏云知:“给你夸我的机会。”
沈纪禾被逗笑了。
她捂着嘴极快地收敛笑意,绞尽脑汁思索着关于夸人的词汇。想来想去,最终也只汇集成两个字:“好看。”为了显得不那么苍白,她又补充,“特别好看。”
“好大一双眼睛,好挺一个鼻子,好……”
夏云知:“显然你夸人的水平也和你的滑雪技术成反比。”
“我很真诚。”沈纪禾替自己声冤,“你感受到了吗?”
“夸得很好,下次别夸。”
沈纪禾哦了一声,把最后那句话吞下去了。
好……好柔软的唇。
看起来像软糖。
她接触过的女孩子里还没有像夏云知这样的。明明有这么一双柔软的嘴唇,说话的时候就跟冰碴子般,有时候还能飞几个刀子。
“你让叶岚帮你做治疗的时候也会这样吗?”夏云知的话题一下飞到奇怪的地方去。
沈纪禾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夏云知抬起指尖,勾起沈纪禾腿上的薄毯。
“她是医生。”沈纪禾说,“我倒不会太在意。”
“所以你在意是因为我不是医生?”
沈纪禾摇头:“那也不是。”
夏云知呼吸缓了缓,随意地问:“那是为什么?”
“啊——”沈纪禾难得有些无措和为难地挠了挠后脑勺。“这不是很明显吗?”她小声地说。
夏云知思考了下,找不到任何明显的答案。
为什么呢?
难道是因为——
在沈纪禾眼里,她很特殊?
这个可能出现的答案让她心头的小草芽就往上蹿了几分。果然,就算沈纪禾什么都不记得,她夏云知也是特别的那一个。
她难得好脾气地哄着沈纪禾:“嗯?说来听听呢。”
沈纪禾瞧她一眼,目光清澈而坦诚。
“因为你太漂亮了。”
“夏云知,你太漂亮了。”
“……”
刚刚长起来的小草芽立刻被烧没了。
夏云知送给沈纪禾三个字:“闭嘴吧。”她有点恼火地想丢掉手里的器械,再三思量,还是冷着脸继续帮忙了。
她现在也有点讨厌自己这张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