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路人而已
这一幕的灵感来自于真实发生的事件, 云洲有时候会想,如果在自己刚刚离开裴家的时候,没有在早餐店听到那一声来自陌生人的“早安”,在面馆没有阿婆送自己一个漂亮的荷包蛋, 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快走出来, 也不会因缘际会遇到林导这样帮助了自己的贵人。
他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他做不到自我拯救, 可是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没有放弃他, 用着这样善意的方式鼓励他坚定地走下去。
摘下口罩以后,荧幕上的青年露出了一张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脸。
其实不需要摘下口罩,在脏乱的店面里, 他也已经显得格外超凡脱俗了。
虽然穿着落魄, 头发也像是好几天没有好好打理而显得凌乱不堪, 但口罩下的那张脸却精致得不像话。
早餐店昏黄的灯光下,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好像沁满了水光, 肤色是带着些病态的苍白,唯有双颊泛着淡淡血色,就连唇色都浅淡得像是要碎掉了一样。
“谢谢您,包子很香。”
生活明明已经很不如意了, 在早餐店主上菜的时候,荧幕上的青年还是努力扬起了一个温柔的笑容,唇边清浅的梨涡盛满了光, 像是主人正极力地区爱着这个世界。
大屏幕上,云洲的笑容无疑感染了全场观众,在那样温柔的笑里, 好像亘古不化的冰川都要消融。
唯独裴冽,面上血色尽失。
这张让他魂牵梦绕、求而不得的脸,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比任何人都熟悉,哪怕闭上眼睛,也能描绘出对方漂亮的五官。
和他的洲洲,一模一样,就连梨涡的大小和位置都丝毫不差,哪怕是双胞胎也不可能如此相像。
几乎是在看见那张脸的第一瞬间,裴冽就确认了一个事实,大屏幕上的云洲,刚刚还在舞台上绽放光芒的青年,就是他的洲洲。
失而复得的狂喜很快将他席卷,他忍不住开始畅想自己重新追回洲洲以后,要怎样温柔地对待他,怎样把那丢弃的痛苦时光统统补齐——
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更深的惶恐。
裴冽自问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懂裴云洲,也没有人比他与裴云洲相处更久,就连几乎每天都跟在裴云洲身后的应许都要排在后面。
而正因为他懂裴云洲,他才真正明白了这部电影的由来。
林导之所以能产生这样的灵感,全因为云洲的那幅画。
而洲洲之所以画那幅画,就是因为,那就是他的心路历程。
独自走过黑暗的小巷的不是故事的主人公,而是他的洲洲。
在阴暗的地带踽踽独行,没有灯塔的指引,看不到光明的未来,该有多痛苦,又该有多无助啊。
而艰难的做出“重获新生”这个决定的洲洲,又究竟付出了多少勇气,才能在历经那样大的痛苦折磨以后,依然选择相信这个残酷的、充满谎言的世界,还能笑着对早餐店主回应一句“早安”。
心脏乱得几乎要跳出来,泪水如决堤的洪流完全止不住,裴冽也没有打算要止,沉默无声地在位置上哭泣。
坐在他旁边的观众见好好一个衣冠楚楚的大男人突然变成了这副样子,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向边上挪了挪。
裴冽自然看出了他的嫌弃。
不过,那也无所谓了。
到了这一刻,裴冽终于清楚地认识到,那场大火真的带走了裴家所有属于“裴云洲”的印记,就连一个名字都不复存在了。
裴冽的目光痴迷地定格在大屏幕上属于裴云洲的脸上,虽然他的视野已经完全被泪水模糊,也能清晰地看清裴云洲每一寸五官,并且想象自己正在以这样的方式轻轻吻过裴云洲的眉心,而后是微微上挑的眼尾和苍白却漂亮的唇瓣。
这个特写并未持续多久,画面再次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裴冽猛地惊醒,回想起对方给自己的数个冷漠无情的眼神,一时间脊背发麻,冷汗涔涔。
他的洲洲虽然没有在那场大火中离开这个世界,但也已经在大火中,永远地离开了他,离开了吃人的裴家和污浊的所谓“上流社会”。
如今站在台上的那个星光璀璨的青年,名叫云洲,和裴家半点瓜葛也不再有。
“洲洲,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裴冽低低地说道。
“你回来……不,我不奢求你回来了,你就看看我,看看我好不好。”
荧幕上的青年,自然是听不见他的声音的。
影片的主人公只是默默地吃完了包子,然后起身离开。在他的身上有种遗世独立的出尘,有种仿佛这个乱糟糟的世界都与他无关的错位感,哪怕只是在一个破旧的小店里落魄地讨生活,也会让人觉得,他的落魄不过是朝夕间的事情。
比起零落成泥,他更应该高高在上。
所谓“新生”的过程,也就是影片的主人公寻找自己的过程,在整部作品里,云洲通过精湛的演技向所有人说明,一个人的价值并不需要通过满足他人、取悦他人来实现,人只要好好地爱自己,就能获得新生。
其实电影里的主人公,直到结局都没有取得所谓的“成功”,但当他又一次走在那条阴暗的小路上,并且这一次他的步伐不再踉跄,而是坚定地、一往无前地向前走去,哪怕谁都不知道这条路要走多久才能见到光明时,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就由压抑转向了高潮。
一部电影能让所有人都泪流满面,无疑就已经是一部成功的电影了。
如果这里有镜子,裴冽就会看见自己的神色又哭又笑,好像一点都不正常。
他为裴云洲经历了那么多本不该由他经历的苦难而哭,又因裴云洲最终走出阴霾重获新生而笑。
有那么一瞬间,裴冽甚至生出一种“也许自己不要再靠近他了才是最好的选择”的感觉。
他的洲洲是那样好、那样温柔善良又坚强的一个人,全世界所有溢美之词用在洲洲的身上都不为过,而他只是一抔烂到了骨子里的泥。
可是再丑陋的飞蛾也天生向往烛火,这是一切生灵刻在骨血里的本能,难以克制,无法克制。
裴冽只知道,当他望着荧幕上那双不复当年的温柔爱慕,转而变得冷漠无情的双眼时——
他陷得更深了。
电影落幕的那一瞬间,刚刚坐上云洲身边最近的那把椅子的应许第一个站起来鼓掌欢呼,将现场本就逐渐热烈的气氛又炒上了一层。
原本现在对裴云洲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不安中的裴冽,全身血液再一次被猛地冻结了。
没有什么比所爱之人回来了,但站在对方身边的人却不是自己,而是其他对他有所图的男人更令人窒息。
就在电影开场前,他还试图用应许所接近的,只不过一个酷似裴云洲的人,应许所做的事也和自己没什么不同,都是寻找一个替身来饮鸩止渴这样拙劣的借口安抚自己,现在被嘲讽的那个人赫然变成了他。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替身,也没有什么酷似裴云洲的青年,那就是他的洲洲。
而那位应助理,从前就巴不得无时不刻不跟在裴云洲的身边,如今云洲回来了,竟然还要紧贴上去献殷勤!
紊乱的呼吸再一次令裴冽的大脑开始眩晕、动荡。
他也好想做那个第一个站起来鼓掌喝彩的人,可是他却连这样做的资格也没有。
洲洲会变成这样,会离他而去,洲洲一切苦难的根源都是因他和裴家而起,他又有什么资格第一个站起来为洲洲喝彩呢。
就连躲在角落看上一眼,都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感谢大家今天来到首映仪式的现场,也感谢大家对《新生》的支持,这是我的第一部作品,也是我第一次尝试将自己的画作融入于影视作品之中,第一次尝试为电影创作音乐,希望没有让大家失望。”云洲回到了舞台中央,和剧组的工作人员们一起,向台下的观众深深鞠了一躬。
电影结束后,首映仪式也即将落幕,《新生》剧组的全体成员走向后台的方向即将退场,而裴冽则再也按捺不住。
在没有见到裴云洲之前,他还能勉强控制自己只是默默关注而不要真的打扰云洲的生活。
但自从确认了云洲就是他的洲洲的那一瞬间,一切就不可能这么简单地结束了。
裴冽迫切地需要得到更多有关云洲的讯息,迫切地想要知道在离开了裴家之后,他一个人究竟是怎么撑过来的,更迫切地想要来到云洲的身边去求得他的原谅。
因此,当观众们都在向外走的时候,裴冽却逆着人群一点点往内场挤。
在人流量这么大、道路又很狭窄的电影院里,这样的行为其实非常危险,稍不留神就要发生踩踏,而唯一一个逆向行走的裴冽,自然是被踩踏的对象,虽然他没有摔倒,也已经不知道被踩了几脚,连西装外套都乱了。
但此刻裴冽的脑子里已经完全顾不上那么多了。
所有常识、所有理智都被抛到了脑后,他的大脑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他要靠近云洲,哪怕洲洲只是给他一个怨恨的眼神也好。
可是情况远比他想象的更加糟糕。
人群中的空气本就稀薄,心绪剧烈起伏之下,紊乱急促的呼吸再不能为身体供给充足的氧气,裴冽觉得自己明明就要跟上云洲的步子了,可是对方却看也不看,一路和应许有说有笑,马上就要进入后台了。
“洲洲!”耗尽全身的力气,裴冽这么喊了一句。
缺氧的晕眩再度袭来,裴冽终于支撑不住,向后栽倒过去。
最后的精力,都被用来向云洲所在的方向看去,裴冽也说不上来自己究竟在祈求什么。
也许,如果得不到爱,那就得到恨,得到对方一辈子的记住也已经很好了。
然而,哪怕是周围有人喊着“快来人帮忙,有人晕倒了”,裴冽在意识涣散前的最后一秒,也没能等到他的洲洲。
而是仅仅等到了熟悉的声音从不远不近的地方响起。
他听见他的洲洲说:“有人晕倒了,那就叫救护车吧。”
如果有无关紧要的路人晕倒,帮他联系救护车已经是很大的仁慈,更冷漠的人甚至会选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裴冽此时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对云洲来说,也不过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而已。
没有爱,没有恨,就真的只是纯粹的路人而已。
第42章 挂断电话
裴冽最终也没能等到云洲的回眸。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 空气中熟悉的消毒水味令他的大脑昏昏沉沉,半晌才想起来在记忆断片之前,自己究竟在哪里又干了什么。
洲洲,对, 洲洲!
在《新生》的首映仪式上, 他找到了他的洲洲。
裴冽挣扎着坐起身来,直到手背上一阵尖锐的疼痛, 他才猛地意识到, 他的手背上原本还埋着针,只是方才随着起身的动作脱出渗血。
很多事情自己若是没有经历过,就永远不会知道究竟有多痛。
原来自己扯掉针头都是那么疼的一件事。
为什么在洲洲为了公司和工作拔掉针头的时候, 自己没有阻止他, 反而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付出呢。
他也太没用了。
裴冽发了一会呆, 接着吃力地揉了揉涨痛的眉心。
正好来巡查的医护见他醒了, 没好气地说:“你怎么也和你之前的男朋友一样, 这么爱偷偷拔针自行出院啊。”
裴冽抿了抿唇,没有在意医生的质问,而是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对医生说道:“对不起,医生, 您能不能、能不能再对我说一点当时他住在医院里的细节?”
“你之前不是都已经逼问过我了吗,我全部都已经告诉你了啊,”医生不满道, “上床上好好躺着去,别耽误我的工作。”
裴冽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
在首映式的电影院里,他好像又一次弄丢了他的洲洲。
医生离开以后裴冽并没有听医生的重新躺回床上, 而是走到了窗台边上,目光茫然地向下凝望。
又一次站在裴云洲差点就要一跃而下的窗台边, 裴冽感觉自己的胸腔空落落的,好像那颗心已经和裴云洲一起一跃而下了一样。
不知不觉间,裴冽口中不自觉地学着云洲的样子哼唱起《新生》的片尾旋律,那么轻快,仿佛自己都和洲洲一起重获了新生。
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烂到了骨子里的泥,怎么配和美好的日光一样新生呢。
裴冽再次拨通了那个自从裴云洲离开以后,被他拨过无数次的电话,不出所料地依旧没有接通。
裴冽迟疑了一下,然后一点一点蹲了下来,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真是的,他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这么久没能接通的电话,难道洲洲肯出现在他的面前就肯接了吗。
号码不过是一串无意义的数字而已,那张能够联结他与洲洲的电话卡,只怕早已与裴家小少爷在这世间留下的所有痕迹一起,都湮灭在了那场大火里。
他连洲洲真正的联系方式都没有,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阴暗的角落里仰望而已——
等等,联系方式,对,他应该先弄到一个联系方式!
虽然没有办法直接联系到云洲,但这不是还有应许吗,他给应许打个电话,一定就能找到云洲了。
“嘟——嘟——嘟——”裴冽耐心地等待着电话忙音,在看见通话时间增加到一分钟的时候终于慌了神。
但他又想,或许只是应许没有听到,或是没来得及接电话呢。
指尖的颤抖不受控制,就连按键的动作都那么困难,好不容易才勉强输完,只是这一回,对面甚至没给他等到一分钟的机会。
电话才刚拨出,就被对面挂断了。
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呼吸也变得粗壮急促。
对应许的嫉妒几乎要升格为恨意,他恨不得将应许直接取而代之——
应许是谁,不过是从前裴云洲身边一个小小的助理而已,明明当时洲洲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回应他。
可是现在,就连应许都能挂断自己的电话,而得不到洲洲的眼神的人,也变成了他自己。
裴冽突然意识到一个很残酷的事实。
应许既然和他的洲洲待在一起,那是否就意味着,或许并不是应许挂断了他的电话,而是洲洲挂断了他的电话?
毕竟自己曾经那样伤害过洲洲。
这世界上所有的因果轮回,都是会反噬到始作俑者身上的。
从前不耐烦地挂断洲洲的电话是他,在洲洲病中最需要他的时候,不接电话的也是他。
而现在,终于轮到他尝到电话被挂断的滋味了。
手背骨节出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裴冽迟疑地低下头,这才发现他不自觉地在用拳头锤砸墙面,脆弱的皮肤很快磕破,甚至隐隐露出其下白森森的骨骼,整只手鲜血淋漓。
麻木的大脑再也感受不到疼痛,甚至因为这样残虐的景象而产生了一种隐秘的快意。
虽然洲洲看不见,但摧毁自己,应当也是一种赎罪吧。
在城市的另一头,云洲正为创立“新生”影视公司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
白手起家本来就很困难,哪怕他有多年执掌裴氏、力挽狂澜的经验,在创业之初要面临的困难也依旧很多。
云洲不得不庆幸,应许竟然回到了自己身边,虽然是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但总之不管怎么说,有知根知底且又有能力的人帮忙总是好的。
最让云洲感到舒服的是,在看到自己的真容以后,应许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也没有问他当初究竟经历了什么,仅仅是在最开始含着眼泪说了一句“我就知道您还会回来”,便再也没有多余的疑问。
若不是对方的目光实在灼热到难以掩饰,云洲几乎都要忘记了他对自己,其实也抱有着和那些人并无不同的心思。
但谁也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他和应许始终保持着一个相安无事的距离,相处起来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应许做事很有分寸,在云洲忙的时候并不会打扰他的办公,而是独自在特助的办公室里处理事务。
也正是因此,当来电提示显示出“裴冽”的名字时,应许迟疑了一下,到底要不要告诉云洲知道。
应许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管是裴云洲还是云洲,都不止一次的说过,他只是一个助理。
而助理是没有资格替上司作出决定的。
哪怕对云洲来说,裴冽已经是一个路人,但应许心里明白,至少裴冽从前获得过比自己更高的身份,曾和裴云洲有过自己这辈子都不敢肖想的亲密接触。
当裴冽的电话第一次响起时,应许不敢自作主张,拿着手机走到了云洲的办公室门口,自微开的门缝向内望去,金红的日光自窗外向内斜射进来,映照在云洲苍白的侧脸,染上一层漂亮的薄红。
这段时间他的身体虽然养好了些,但多年的亏空并不是那么容易补齐的,更何况近日来的生活也并不那么轻松,他的气色依旧不太好,可即便是这样,在夕阳余晖之下,他整个人也依旧显出了几分夺人心魄的美。
应许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迟滞。
手里握着的手机仍在震动,虽然拨打时间已经来到50秒,但电话那头的人依旧没有放弃,锲而不舍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不用想应许也知道,裴冽打来这通电话的目的是什么。
在首映仪式上,荧幕里的云洲摘下口罩的那一刹那,应许听见了全场人明显的吸气声。
这样漂亮的面孔,哪怕放在满地俊男美女的娱乐圈里也依旧是顶级的存在,大部分观众的深吸气也都是因为这个。
但他和裴冽显然不是。
云洲尚在人世,只是换了一个身份的消息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今年,不,应该说是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好的消息,应许相信裴冽心中的震惊和激动不会比自己少。
如今既然知道云洲尚在人间,他自然是不可能不想办法联系云洲的。
想到这里,应许的心情突然激动了起来,望向办公室里默然垂首看文书的云洲的目光愈发滚烫。
是,他的确只是一个助理,不该产生其他心思。
可是裴冽就没有错吗?明明裴冽才是那个伤害云洲最深的人,明明裴冽才是将云洲的爱踩在脚底的人,凭什么裴冽却可以曾经拥有云洲满腔的爱意?
如果不是裴冽,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
应许分不清自己满心的情绪究竟是嫉妒还是恨意,他只知道,他不想让云洲接到这个电话,一点也不想。
或许他潜意识里,仍在害怕云洲会被裴冽挽回;或许他骨子里,其实也有着和裴冽一样卑劣的因子,自己既然求而不得,那别人也同样别想得到。
于是应许只是默默的站在办公室门口,继续从门缝里偷偷看着他心心念念的云洲,耐心地等待时间到以后电话的自然挂断。
没想到一通电话结束,对面仍不死心,手机再一次开始震动。
于此同时,办公室内的云洲像是胃病又犯了,扶着桌子干呕了两声后,虚弱地靠在椅背上喘息。
这样的画面,从前在裴氏,他已经见得够多了。
裴云洲在外面一向是那副清冷又强大的模样,如此病弱的样子几乎只会出现在没人的时候,自然也就被迫出现在他面前,成了应许独自藏起的秘密,就连裴冽都不知道。
凝视着脆弱的云洲,应许心疼的同时,也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裴冽的电话不该被送到云洲的手里,凭他对云洲所做的一切,不该得到寻求云洲原谅的机会。
这是自跟着裴云洲以来这么多年内,应许第一次没有得到命令就自作主张。
在电话又一次打来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挂断。
而后,便假装无事发生地敲了敲云洲办公室的门:“云总,该换一杯热茶了,我可以进来吗?”
第43章 口碑大爆
才刚上映的《新生》虽然只是一部文艺片, 但票房却很快达到了同期之最,各大院线对这样的情况始料未及,毕竟叫好又叫座的文艺片实在是太少了,纷纷临时更改排期, 为《新生》加映数场, 晚间档的黄金时间,更是大部分影厅都在播放《新生》。
而《新生》在网络上的口碑也很好, 就连在网友打分最严苛的豆站, 影片评分也高达史无前例的9.9,上次获得这么高评分的电影,还是八年前林导另一部文艺片, 那部文艺片在国际上捧回了三座奖杯, 可即便是那部电影, 也没有做到像《新生》这样霸占各大院线, 明明只是一个平日档的影片, 票房却直追春节档,甚至还在快速增加。
不管从影片概念和形式,从演员演技和氛围,从音乐和布景上看, 这都是一部无可挑剔的作品,一贯毒舌挑剔的资深影评家们毫不吝啬自己的溢美之词,给《新生》写下了无数好评, 更有不少观众在网络上晒出了自己二刷三刷的电影票,并称虽然最初入坑是看见云洲令人惊艳的路透图,但电影绝对是值得反复回味的好电影, 每一次看都有不同的感受。
《新生》连同它身兼数职的主演、编剧、音乐制作人和投资者云洲一起爆火,云洲投资的三千万翻了数倍, 至少支撑公司的前期投入已经基本不成问题。
一切都在变好,云洲送给自己的那幅画,也依旧在一天天地新增着鸢尾花。
云洲忙着公司的事没有再管电影的后续情况,甚至在一炮而红后再也没有出现在大众的视野里。
裴家的人找不到其他可以见到云洲的方式,只好一遍遍反复观看这部电影。
对他们而言,与其说《新生》是一部文艺片,倒不如说它是一部纪录片来得更合适。
透过电影的每一个细节,都仿佛能看见云洲这么多年所经历的苦难折磨,而每一个细节,又都像是一柄尖刀,一面往心窝上扎,一面时刻提醒着他们,他们犯下的错,哪怕用一生来赎都不为过。
在第十次走进电影院看这部电影的时候,裴父裴母已经能将片子的每一幕倒背如流了。
在看见熟悉的早餐店主对云洲说“早上好”的时候,裴母突然道:“我们去找一找那家早餐店好不好?哦对,还有那家面馆。我想去当面感谢一下那两个老板对小洲的帮助。”
“可以试试,”裴远点了点头,“我们看完电影就出去找一找,听说小洲的画是在青雉画廊被林奎导演发现的,我想小洲离开裴家的时候应该就住在那附近。”
这场电影是晚八点半的黄金档,可这也意味着,电影放映完已经到了十点半,实在不是一个适合外出的时间,但他们两人开车出门的时候,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在与云洲有关的事情上,他们已然彻底疯魔了,长期的昼夜颠倒和缺乏睡眠,剥夺了他们最基本的时间观念。
青雉画廊离城区很远,从市区开车过去就花了快一个小时的时间,时间即将来到午夜,附近的街巷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勉强照亮他们面前的小路。
“小洲原来就是住在这样的巷子里吗?”还没有走进小巷,裴母就忍不住落下了泪来,“我记得他刚来裴家的时候曾经和我说过,他在孤儿院里最怕的就是黑暗,他住在这地方的时候,该有多害怕啊。”
“都是我们不好,是我们对不起他。”裴远搀着脚步踉跄的裴母,两人一起向小巷的深处走去。
“画廊的人说,他应该是住在这。”裴父裴母在一座破旧的小旅馆前停下来,旅馆的外观老旧,就连名字灯牌都暗了一半,两人对视了一眼,只觉心里一揪一揪地疼。
不用进到里面,也知道这样的旅馆生活环境不会多好。
没有人会不喜欢舒适的环境,选择这样的旅馆,无非是因为身上没有钱,外加小旅馆在查身份证这件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想到这里,两个人的心都愈发沉重了。
旅馆前台正在打瞌睡,两人进了大堂以后都没醒,还是裴远敲了敲桌子才把她叫了起来。
“你们这里,之前有没有一个大概这么高,很瘦也很白,长相非常漂亮的青年——”裴远大致比划了一下裴云洲的身形,同时期待地看向前台,希望她能够想起些什么来。
在听到前几句话时,前台还没什么反应,但当裴远说到“长相非常漂亮”的时候,她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他们说的是谁。
那可是现在炙手可热的云洲,那可是但凡会上网的人现在都认识了的云洲啊。
这世上好看的人或许很多,但能好看到给人以深刻印象,并且再也忘不掉的人却很少,尤其是在他们这种档次的小旅馆里。
“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但你们问这个做什么?”
虽然只和云洲相处了短短一周的时间云洲就从他们酒店搬走了,前台对云洲的印象也非常好。
打扫卫生的阿姨每次去他的房间,都会夸赞那里简直整洁得不需要整理,虽然密密麻麻放了不少画材和颜料但依旧井然有序,就连卫生间里的垃圾都被云洲打包扎好,不给别人添一点麻烦。
《新生》这部片子她自然也去看了,所以她也就知道,现实中的云洲和荧幕上的并无不同,都是同样的温柔、善良,始终对这个世界抱有最美好的期待,每次经过前台的时候都会笑着和他打招呼,含笑的眉眼简直是世界上最能治愈人心的存在。
也正因此,在听到这两个奇怪的人这么问的时候,她没有第一时间和盘托出,而是怀疑地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们有规定不能泄露客人的隐私。”
“我们是他的父母,”犹豫片刻,裴母决定和她说实话,“之前和小洲闹了点不愉快,所以小洲离开了家,我和他爸爸很不放心,想要来看一看他之前在这里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裴母本以为自己这么说能够打消前台小姐的疑虑,没想到对方反而防备更甚,冷着脸道:“不好意思二位,那位先生之前和我们聊天的时候说过他是孤儿,没有父母,所以我想二位一定是找错人了,二位如果不是来住旅馆的话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我也要休息了。”
前台的话听得两人顿时面如土色。
小洲居然对别人说他是孤儿!
他怎么能!
那么多年的亲情,难道是说断就能断的吗。
裴母的眼前一片眩晕,裴远也没好到哪里去,若非两人互相扶了一把,大概就要一起摔倒在这里。
那种感觉就像是未开刃的刀在心上一道道地割,与其痛,更像是空落落的茫然。
“我们走吧,”裴远痛苦地说道,“都是我们的错,都是我们的错……”
这一切自从将裴云洲自孤儿院里带回开始,就注定是无法修正的错误。
他其实能理解裴云洲说自己是孤儿。
毕竟,这么多年裴云洲从来没有在裴家这里得到过什么,反而一直在付出,又一直在失去。
他并不难过裴云洲再也不承认裴家了,他只是有点难过,自己从没有和裴云洲真正做过一天父子,做过一天至亲。
他们的小洲过得实在是太苦了,都怪他们,才会让小洲从来没有体验过亲情的滋味。
“如果当时他被一户更好的人家领养该有多好,”裴母低声啜泣道,“他本该值得有更好的家人啊。”
他们很快又找到了巷子里唯一一家早餐店,老板正在为明天售卖的东西做准备工作,大概他们再来晚一点就要关门了。
“你好老板,我向问问你……”裴远把对旅馆前台所说的话向早餐店的老板重复了一遍,但这次他学聪明了,没再打听云洲的消息,而是主动向对方鞠了一躬,“感谢你对他的鼓励和照顾。”
老板搞不懂这两个来历不明的人究竟是想干什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没看我忙着呢吗,赶快走吧,我马上就要关门了。”
“这里是一些钱,我们只是想表达对你的谢意,”裴母递上去一个挺厚的红包,轻声说道,“没有你对小洲说早安,那孩子肯定撑不下去。”
老板对那个温和漂亮的年轻人同样很有好感,此时连蒙带猜终于知道这两个怪人大晚上是来干嘛的了,没好气地将人赶出了店面,冷声道:“不好意思啊两位,我就是个干小本生意的,你们这些贵人的钱我是不敢收的,还有呢,我也想奉劝二位一句,钱可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说完,老板关闭了店门,彻底将裴父裴母隔绝在外。
“为什么会这样呢?”
此时已经是十一月,夜晚的空气都泛着凉意,他们出来得急,都没换上厚外套,此时不免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地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茫然无措。
他们明明只是想弥补一下亏欠小洲的一切,所以才来到这条巷子里,想要感谢所有帮助过小洲的人啊。
“算了,去那家面馆吧,”裴远轻轻抱了抱自己的妻子,自欺欺人道,“看电影里的意思,面馆的阿婆应该是对小洲帮助最大的人吧。”
顺着小巷他们很快找到了那家面馆,出人意料的,眼下已将近午夜,面馆的生意却好得出奇,店里坐满了客人,是整条寂静的巷子里唯一充满了人气的地方。
吃了两次闭门羹的裴父裴母又换了一种方法,他们也学着裴云洲的样子,在店里坐了下来,想要尝一尝“拯救”了小洲的面究竟是什么滋味,再适时地找机会与店主阿婆套套近乎。
只是,还没等他们点完单,在抬起头看见墙上那幅画的时候,他们全身的血液都被彻底冻结了。
那幅画与小洲留给他们的唯一的作品,那幅曾挂在他们的卧室里的一家三口观赏夕阳的油画有着相同的笔触,更有着云洲的署名。
很多绘画老师都说过,裴云洲是当之无愧的天才,他在作画时的风格和笔法其他人很难模仿,更不可能超越。
因此,墙上的那幅画肯定就是小洲的作品,如假包换。
好不容易捡起来的理智在这一刻再次溃散,他们此刻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把这幅画带回去,一切出自他们的小洲之手的东西,都应该被带回去,然后永久地珍藏起来。
裴远没忍住站了起来,直直走到在锅炉边煮面的阿婆身边,语气激动:“老板娘,您墙上这幅画,开多少价愿意卖?”
第44章 悔恨不已
许是裴远的语气太激动, 阿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被吓了一跳,搅面的筷子掉在了地上,发出“嘭”的一声脆响。
“你干什么啊!”阿婆不太高兴地看了他一眼,从地上捡起筷子在水龙头下开始清洗, “我还要做生意呢。”
裴远很快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轻咳一声掩饰尴尬,道:“抱歉, 是我考虑不周了, 老板娘能给我们下两碗面吗?就……就和那幅画的作者要一样的面就好了。”
说完,他指了指他和裴母所在的桌子。
阿婆看了他们一眼,点了点头:“收款码在那里, 两碗青菜面一共十块钱。”
青菜面?小洲就只吃青菜面?
听到这番话的裴远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小洲的病才刚好, 又是从医院里跑出去的, 他的身体又一直都很糟糕, 吃得这么差可怎么扛得住?
裴远有些神思不属地付了钱,同时强忍住了多给阿婆一点钱的冲动以免重蹈在早餐店里的覆辙。
店主阿婆并没有在意他的失魂落魄,在她看来,这一对夫妻不过也只是和之前那些人一样想要买画、慕名而来的而已。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到她的店里说想要买下墙上那幅画, 事实上,自从云洲爆火以后,每天都会有人冲着这幅画来店里吃面, 开出惊天高价想要将其买下的也不在少数。
善意地给云洲加了一个荷包蛋的阿婆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当时一个小小的善举,居然会是这样的结果, 而那个坐下来只点了一碗青菜面的年轻人,居然就是《新生》的主演。
她年纪已经很大了, 跟不上时代,也已经很久没有去电影院看过电影了。
但在《新生》的首映前一天,她收到了一份郑重的邀请函和一张电影票,在她答应下来的第二天,云洲还特意叫了一辆车来接她。
看着台上星光璀璨的青年,阿婆流下了欣慰的眼泪。
当时她就和这个年轻人说过,他虽然暂时落魄,但肯定不会一直这么落魄下去。
他果然做到了。
阿婆将两碗煮好的青菜面端上裴父裴母的餐桌后就接着去忙活了,而裴父裴母二人拿筷子搅动了两下碗里清汤寡水、连一点肉腥都看不见的面,脸色愈发灰败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小洲怎么会过得这么苦,”裴母喃喃出声,“这些年他给裴氏赚了不少钱,难道离开家的时候,身上就一点都没有带吗。”
即便是从前裴家最落魄的时候,也远不像裴云洲这样卑微过。
小洲的身体那么糟糕,怎么吃得消这样的生活呢。
“也许,他只是不想再和我们有任何牵连,”裴远神色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他心里隐隐清楚,恐怕这就是事实,“这些年,我们错得实在太离谱了。”
“不说这个了,吃面吧。”裴母含泪夹了一筷子塞到嘴里,只觉这碗面寡淡无味,远不如他们家中厨师的水平,但她还是一口一口地吃着,想象着自己是在陪着自己的小儿子。
两人一时无话,可是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想起,在裴云洲带着花束来看望他们的那天,裴云洲本也没有吃饭,小洲好像是想要留下来的——
可是偌大一张餐桌上没有裴云洲的位置,也没有一道清淡的、符合裴云洲的饮食要求的菜。
而他们更是以“还是工作重要”为名,将裴云洲直接赶走。
当时的他们谁也不曾料到,那错过的一顿饭,竟然就是他们和小洲最后的一顿饭。
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进碗里,又咸又涩,但两人却浑然不觉。
店主阿婆终于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接着才在他们两人身边坐下,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道:“抱歉啊二位,这幅画我很喜欢,那个年轻人我也很喜欢,这幅画我是不打算卖的。”
“老板娘随便开价,”裴母央求道,“你看你做生意多辛苦,你随便开个价,我们都会照给不误的,你一把年纪了,带着钱好好休息不是也很好吗?求求你割爱把这幅画让给我们吧。”
裴母声泪俱下的请求吓了店主阿婆一跳,往常那些求购画作的人虽然也很真诚,但没有一个像这两人这么夸张的。
“实在很不好意思,我没想过要挣什么大钱,有家小店就可以了,真的闲下来我还不知道能干什么呢,你们看现在已经很晚了,再不回去半夜也不太安全,你们吃完了还是先回去吧,画我是不会卖的。”
“我们可以出很高的价格的,六千万,六千万你看怎么样?”六千万,已经是他们从青雉画廊那里得到的云洲的画作的两倍价格,哪怕是在明城这样的大城市,六千万刨除购买一套市中心的宅邸的钱后所剩下的,也足以两代人衣食无忧,这已经是相当高的价格了。
他们本以为,刚才早餐店老板不肯收钱只是因为钱不够多,像面馆阿婆的小市民几辈子也挣不到六千万,这么大一笔钱她肯定会心动的。
可是他们实在是高高在上惯了,以至于完全不能理解,这个世界上除了金钱和利益,还有很多别的东西,还有纯粹无私的善意。
店主阿婆连犹豫都不曾有,斩钉截铁地拒绝道:“抱歉,我不会卖,二位请回吧。”
“这幅画我自己会留着,它值得被有心的人珍藏,而画的作者也是一样。”
裴父裴母还没能搞清楚状况,就再一次地被扫地出门了。
两个人一起茫然无措地徘徊在十一月的深夜里,冷风一点一点自衣领渗进身体里,好像连骨骼都变得冷了。
怎么会这样呢?
今天晚上为什么会一件事都没能做成呢。
恍惚间,他们觉得自己好像与裴云洲已经处于两个世界,在两个世界中有一条又深又宽的沟壑,根本不是他们能够跨过的。
行走在黑暗的小巷里的身影,无端地与《新生》中的云洲的背影重合,只不过不同的是,内心充满善意、充满对这个世界的爱与希望的云洲走出了黑暗的小巷,而他们却被困在了这一方天地里,被困在了无边无际的悔恨的汪洋里。
永远无法新生。
对于他们的事,云洲自然是不知道的,裴家的一切他都已懒得搭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新生”影视公司的事务中去,就连《新生》的后续宣传都完全交给了剧组其他成员,以至于不少粉丝冲着云洲去参加了后续的各地路演或是专门去看了剧宣综艺,结果纷纷在网上抱怨竟然没有云洲的出现。
不过对自己的爆火,云洲却没什么实感,影视公司的事务占据了他大部分的时间,虽然他在这一块工作上尚很陌生,但万幸的是有林导在旁指点,一切都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公司很快就通过了前期审查,获得了营业许可。
云洲第一次感受到,他在努力去支撑起一个公司并不是为了别人,而是因为他自己想要这么做,这些事情对云洲来说就像是一个崭新的领域,就连探索都变得很快乐。
虽然目前“新生”影视公司还只是一个刚刚起步的公司,但云洲相信,终有一日它将和“云洲”这个名字一起,成为高高在上的存在,而那一日的到来,想必不会太远。
又过了两周,忙碌中的云洲接到来自林导的电话。
“我现在是真的有点后悔给你提建议让你去经营自己的公司了,”电话里,林导哭笑不得地说道,“你还真是电影的宣传一点都不管啊。”
“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吗?”云洲迟疑地回答道,“上次您不是说,咱们这部电影有口碑保证,观众们也会自发宣传,所以上映后的剧宣其实不那么重要吗?”
“路演你不上,综艺你不接,见面会你不去,”林导笑骂道,“你是不知道现在的人战斗力有多强,那些粉丝的留言都留到我这来了!”
“我哪有这么多粉丝……”
“你还真是对自己现在的当红程度没有一点概念,”林导无奈道,“行了,我给你打电话也不是为了骂你的,小洲,我知道你忙,其他的宣传活动你都可以不参加,粉丝那边我会帮你,但是这件事你必须得亲自参加啊。”
“是什么事,需要您专门打电话给我?”
“宣传可以由别人代跑,奖总不能由别人代领吧!”
“小洲,下个月就是国内国际各大电影节密集召开的月份了,咱们剧组得到的提名可不少,你必须得把时间给我空出来啊,好了就这样,我这里还有事,下个月见啊小洲。”
像是为了防止云洲拒绝,林导愣是直接挂了电话。
云洲将刚刚林导对他说的话在脑海里回想了一遍。
下个月的国内外各大电影节吗?
虽然从前并不怎么关注娱乐圈,云洲也知道各大电影节上的奖项一直都是导演和演员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哪怕《新生》大火,云洲也始终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勉强半只脚踏进圈子的圈外人,完全没想过电影节居然离自己一点也不遥远。
奖的确是不能代领的,于是云洲吩咐应许将最近的行程和会面都提前到这两周,以便把下个月的时间给空出来。
不论最后的结果如何,对云洲来说也都没有遗憾了。毕竟,拍摄这部影片最大的也是最根本的目的,只是想要所有人都看见他的新生而已。
而他显然已经成功做到。
第45章 偶遇裴冽
虽然新生影视公司才刚刚起步, 资金投入是很大的问题,但云洲也没打算凑合将就,直接大气地承包了市中心最繁华地带的一整栋写字楼,明城所有大型公司, 包括裴氏在内也都在这个商圈之内。
对刚起步的企业来说, 市中心一整栋大厦的租金并不是一个很小的数目,很多公司都会选择前期开在相对便宜一些的地方, 等到资金流通走上正轨再搬到市中心, 以免前期长期的入不敷出,但云洲对新生影视公司以及自己的手腕都颇有自信,就连员工的福利都是比照着财大气粗的大公司发的。
从前在裴氏的时候, 他是坚定的“效率”至上者, 手下员工虽然的确做出了成绩, 但也大多都抱怨过他作为领导者太过苛刻。如今他重新执掌一个新生的公司, 云洲也在尝试着变得有人情味一些, 而不是让自己的公司变成和从前的自己一样的冰冷机器。
就比如现在。
“应助,麻烦进来帮我重新一下领带,一会儿我要出门和何董谈生意了。”云洲放下手里的报表,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了片刻, 却没有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
“应助?你在吗?”这样的情况实在不太对劲,应许的办公室就在自己隔壁,这么多年来更是从来没有过听不见他的吩咐的情况, 云洲于是拔高了音量又问了一遍。
这一回,应许终于进了办公室,只是脸色看上去有些糟糕。
“……应助?”云洲迟疑道, “你还好吗?”
云洲的座位就在窗边,夕阳透过窗子在纤长眼睫下投射一片细碎阴影, 优美修长的脖颈为了方便别人给自己打领带而弯成了一道漂亮的弧度。
应许的喉头不自在地动了一下,发觉自己很难将目光从云洲的身上移开。
没有人能拒绝光,没有人能拒绝神明,也就不会有人能拒绝窗边的云洲。
他本就昏昏沉沉的大脑因为这夺人心魄的一幕愈发混沌起来,要不是还隐约记着自己进来好像是因为听到云洲让自己给他打领带,大概就要当场愣在原地。
迟钝的脚步一步一步向云洲所在的位置靠近,直至最终笨拙地拾起被云洲摆在桌上的领带。
“我、我没事……”应许觉得自己的嗓音有些沙哑,但就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究竟是因为发热,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这不是他第一次替云洲系领带,可他从未又一次觉得自己的指尖这样烫,烫得仿佛有一团火在烧。
“你发烧了,嗯?”灼热的气息不断贴近,直至随着应许俯身替自己系领带的动作喷洒在颈项间,“久病成医”的云洲很清楚应许这是什么状态,问道。
应许没想到自己的异常被云洲发现,一下就有些慌神。
他的确是发烧了,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指尖的滚烫非是因为身体的缘故,更是因为心底那团不断发酵的□□,正一点一点地蚕食他的理智。
“我还好,让您挂心了。”应许不敢直视云洲的眼睛,生怕自己眼底的墨色马上就要弄到极致,直到呼之欲出。
或许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就要连一个助理都做不成了。
“生病了怎么不请假?”云洲蹙眉道,“我又不是那么不讲人情的老板,和我说一声就好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应许自然没敢说他不请假的原因,只是因为想要留在云洲的身边,或许在潜意识里,他始终不敢相信眼前失而复得的云洲是真实的存在,哪怕已经再次跟在他身边大半个月,也总忍不住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只是自己的美梦。
在这一点上,应许其实并不太能理解裴冽,至少他就绝对做不到让云洲脱离自己的视线之外,这样的结果只会是他长久地担心对方再也不会回来。
应许自知从某种层面上看,他的卑劣与裴冽相比也称得上不遑多让。
“我没什么不舒服,我还能工作的,您别生气,”应许最终只是这样对云洲说道。
“算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晚上的饭局我自己去就好,”云洲正打算让他回去,又想起自己既然已经决定要变得更有人情味一些,也该对这个跟了自己这么长时间的得用助理多点关心,于是又补充道,“这样,你先回办公室休息一下,我去给你买点药,我看着你吃了药再走。”
闻言,应许满心都只剩下了最后一句话。
云洲说要给他买药,还要看着他吃了药再走。
哪怕他心里清楚,这只是上位者对下属的关怀,一种狂喜的波澜还是不受控制地在应许心底翻涌。
他甚至恍惚间生出了或许自己也不是不可能真的将裴冽取而代之的错觉。
见应许迟迟不说话,云洲以外他烧得厉害,正要抬起手背试一试他额头的温度,却又被应许给躲过了。
“谢谢您,那我先回去休息一下了。”他并非不想与云洲亲密接触,躲开云洲的手,不过是怕自己愈发上瘾而已。
写字楼的不远处就有一家药店,从前云洲还留在裴氏的时候也偶尔会在这里买药,因此还算熟门熟路,云洲戴了个口罩就出门了。
云洲进了药店,按记忆里的位置找到退烧药,选好以后就要去前台结账,结果还没等他付钱,手腕忽然就被人一把握住。
身后的人一身酒气,握着他的手也是滚烫的,熟悉的触感让云洲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谁。
怎么会在这里遇到裴冽,裴冽又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心不受控制地乱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云洲不想再和他有什么牵连,并未搭理裴冽,而是试图挣脱他的手。
只是醉酒的人本该浑身绵软无力,但不知为何裴冽握住他腕子的手,力气大得出奇,他一时间竟然无法挣脱。
“你、你生病了吗洲洲?”裴冽此刻虽然有些头晕目眩,但还是一眼就瞧见了云洲手里的退烧药,语气慌乱地问道。
“你认错人了,先生,请您放开。”云洲压低了声音,并不打算和他纠缠,毕竟应许还在办公室里等他带药回去呢。
“你发烧了吗,洲洲?”然而裴冽像是没有听见他的抗拒一样,再次焦急地重复了一遍,“你还好吗,是哪里不舒服?”
“我说了,您认错人了,”云洲冷淡道,“您再不松手,我要喊人了。”
然而,或许是酒精麻痹了大脑,又或许是高热的体温使他神志不清,裴冽依旧没有松手,甚至握得更紧,就像是怕自己一放手好不容易抓住的人就要再次消失在自己面前一样。
“不,不会的,洲洲,我知道是你,”男人的声音已然带上了几分哽咽,那是从前与他在一起时,云洲从未见过的脆弱无助,“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你看看我好不好?”
“哦对,洲洲,你怎么又来买药了,你又生病了吗?”
裴冽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他好像从没有这么健谈过,或许只是太久没见到过他的洲洲,内心积蓄了不知多久的倾诉欲此刻全部上涌,恨不得将自己的心都剖出来给云洲看一看。
然而,被他攥住了腕子的人只是无动于衷地站在一旁,周身气场冷淡,一言不发。
“我错了,你原谅我好吗,洲洲,”裴冽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们身处的场合是闹市中心的一家药店,其余的人与物都被他主观地屏蔽了,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与云洲两人,“别再离开我了。”
他就这么攥着云洲的腕子不肯松开,直直在他面前半跪下来,原本因为醉酒满是雾气的双眼里尽失忏悔的神情。
胃里一阵翻来覆去的绞痛,大抵是近日成天借酒消愁引得急性胃炎发作,裴冽原本是来药店买胃药的,结果却遇见了云洲,他不得不开始庆幸自己的胃病和高热来得及时,不然,岂不是就要错过他的洲洲了。
虽然此刻身体上的痛楚丝毫未能得到缓解,但他仿佛也感觉不到了。
只要洲洲能看他一眼,就比什么灵丹妙药都要管用。
但是洲洲却连一眼也不肯施舍给他。
云洲眯了眯眼。
裴冽此时的状态,多么像曾经的自己啊,卑微到了骨子里,只为了求对方看自己一眼,只为了求一丝虚无缥缈的爱意。
可是迟来的爱又有什么用呢。
云洲不再理他,转而微微低头,一根一根掰开了攥在自己腕骨的手指:“这位先生,如果病了应该找医生,而不是找我。”
金红色的夕阳透过落地窗映照在云洲的身侧,为他勾勒出一圈金边,愈发像是神话传说里悲天悯人的仙人,只是他的目光却远不像一个温柔的仙人。
暴露在口罩外面的那双眼睛像一潭幽深的古井,掀不起一点涟漪,甚至都没有聚焦在跪在他面前的裴冽身上,云洲只是淡淡地转向了一旁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的药店老板,对他说道:“这位先生看起来神志不太清楚,请老板帮忙联系一下医院吧。”
裴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全身血液疯狂向大脑上涌,他很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发觉自己好像什么也说不出口。
哪怕他拽着云洲不放,又有什么用呢?
他的洲洲都已经不要他了。
“那,那你告诉我你的身体怎么样好不好?”最终,裴冽只是无助地低声问道,“我只是不想你再生病了……”
“洲洲,生病的感觉真的很难受。”
“病的不是我,药是给应许买的,满意了吗?”云洲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第46章 嫉妒发狂
应许……应许……药是给应许买的……
裴冽从未设想过自己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面上便血色尽失。
他一直都很清楚应许望向云洲的目光里掺杂着爱慕与欲色,在那天应许成功回到云洲身边时更是嫉妒得仿佛心底有火在烧,潜意识里也始终“害怕”着这个有着比自己纯粹得多的爱意的竞争对手, 可是他从没想过, 云洲有一天会和应许这样亲近。
明明当年洲洲几次三番提醒应许,他只是一个助理;明明那日在影院首映仪式上, 洲洲看向应许的目光与看向自己时的冷漠并无不同;明明、明明洲洲爱过的人是他才对。
可是一个上司, 怎么会特地从工作地点跑出来给助理买药呢?
裴冽不敢再深想下去,高热晕眩的大脑和翻涌的胃脘几乎要夺走他的神志,可是他的注意力仍控制不住地停留在面前的云洲, 以及云洲所给出的答案之上。
身体的重心踉跄了一下, 哪怕他本来就已经跪在地上也险些栽倒过去, 慌不择路间, 裴冽抱住了云洲的小腿。
云洲的骨架较寻常男性纤细几分, 小腿修长笔直,薄薄一层西装裤根本无法掩盖他优美的腿型,单是这么抱着,裴冽就可以清晰地回忆起从前自己握住这截漂亮的小腿和脚踝时, 目光所及的是怎样莹白如玉的风景。
洲洲身体虽然一直不好,但一向对他予取予求,柔韧性良好的身体可以被随意弯折成任何姿势, 直至从唇角溢出一点很轻很轻的气音。
可是如今,这样的风景再也不属于自己了。
裴冽忍不住开始设想,洲洲是不是也会对应许予取予求, 也会对应许露出这世间最美好的风景?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但只要这样的可能性存在着, 就如同万蚁噬心,令他全身发麻,痛苦得不能自已。
事实上,这些时日他每天都处于这样的状态。
一日三餐彻底没了规律,只有想起来的时候才随便对付一口;已经彻底没了时间观念,长期缺乏睡眠导致昼夜对他来说都没有了区别。
唯一规律的,就是酒一瓶一瓶地喝,以至于不止一次胃出血进了医院抢救。
医生木着脸对他说过很多次戒酒,可是饮鸩止渴的人怎么可能戒得掉呢?
好像只有酒精麻木了大脑和身体的时候,整个人才不会浑身上下每一处都痛到不能自已,也只有醉酒以后,他才能在恍惚间看见他的洲洲,不是如今这样一脸冷漠的洲洲,也不是当初在病房里虚弱苍白的洲洲,而是两人相识之初,那个明艳骄矜的、脸上常常带着明朗的笑意的洲洲。
裴冽恍然意识到,对方的改变都是因为自己,因为裴家。
为了裴家,洲洲才收敛了明艳骄矜的性子,哪怕手中始终没有股权也任劳任怨地打理产业,可是自己却嫌他不像一朵温柔纯白的菟丝花,父母则先是不满于大权旁落,后来又总觉得他做得不够好。
为了裴家,洲洲才累出了一身的病,却还要在自己面前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只为了不让自己挂心,可是自己却总是忽略他的痛苦,从来不会主动陪伴洲洲,父母则丝毫不管他的身体,一心只想利用他。
裴冽忍不住想,他们真是恶劣到了极点的一家人,或许那把大火烧得是对的,这样好、这样明媚的洲洲,怎么能和他们这种污浊不堪的人一家呢?
裴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乱得有些不正常,也痛得有些不正常。
好奇怪,明明是因为发烧和胃病才来买药的,怎么变成了心脏最难受呢。
“劳驾让开一下,我还没结账。”裴冽抱住了自己的腿的动作并没能留住云洲,反而让他嫌恶地抽了抽脚。
因为云洲的动作,原本重心就不稳的裴冽一个不留神,整个人向后摔倒过去,整洁的西装凌乱不堪,就连头发上都沾染上不少尘土。
而云洲只是无动于衷地结了账,同时再一次对药店老板说道:“您记得替他叫一下救护车,麻烦您了,有些人既然有病还是不要出来扰乱市容市貌的好。”
说罢,云洲拿起退烧药,头也不回地就向门外走去。
然而,裴冽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力气,又或许只是彻底丧失意识前的回光返照,才刚刚摔倒在地的裴冽猛地从地上爬起,顾不得由于体位迅速改变带来的晕眩失重,裴冽凭借本能快步向前,接着从背后一把搂住了云洲的腰线。
熟悉的略低体温与柔软的腰肢在怀,裴冽动荡不安的心好像一下子就平静了下来,由于云洲没反应过来而没能第一时间推开他的缘故,他恍惚间觉得两人好像回到了从前最亲密的时光。
裴冽下意识就将下颌抵在了云洲的肩头,贪恋地嗅闻着熟悉的气息,甚至不受控制地想要侧过头去亲吻云洲的喉结,那是他记忆里云洲身上非常敏感的地带,只要轻轻一个触碰,对方就会失去理智,直至彻底软到在自己怀里。
云洲比裴冽略矮半个头,从旁人的角度看去,就好像云洲被裴冽亲昵地搂在了怀里,只不过,被抱着的那个人衣衫整洁,眼神冰冷不带一丝感情,而抱着他的那个人蓬头垢面,本该精致名贵的西装皱起,还沾着不少灰尘。
高高在上的小岛和烂到了骨子里的泥,根本就不属于一个世界。
云洲本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开看了,可是被拥住的一瞬间,身体还是不自觉地痉挛起来,胃里一阵恶心上涌,他再也不管裴冽如何了,一把掀翻了裴冽,接着倚着门框干呕了一会儿,才觉得痉挛稍稍平息。
可是被人触碰的感觉就像是一阵防不胜防的触电,哪怕已经过去,身体也会心有余悸地难受。
明明他的大脑已经能很平静地对待裴冽,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路人,但身体却仍恐惧着他的触碰,仍然孤苦无依地漂浮在暴风雨肆虐的汪洋里。
云洲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这样的状态是不对的。
你不能这样,云洲,振作起来。
之前在住院的时候,医生就曾问过他要不要做一下评定精神状况的量表,只是被他以“他没有病”的理由拒绝了。
从前的他害怕看到自己的不完美,更害怕自己病态的一面暴露在裴冽面前,但现在他意识到,他无需害怕任何的不完美。也只有勇敢地面对乃至战胜精神上的疾病,他才会获得彻头彻尾的新生。
想通了这一点的云洲反而释然了。不能再和以前一样讳疾忌医,也不能再和以前一样为了工作拖延自己的病情和身体,他要更好地活着,为自己活着。因此,云洲决定等明天就去医院看病,然而勇敢地战胜蛰伏在自己潜意识深处的怪兽,新生为更好的自己。
而被云洲挥开的裴冽,一时间也顾不上起身,只茫然地跪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的靠在门边干呕的云洲。
只是被自己触碰了一下,都会起那么大的反应,云洲的情况让他害怕起来,好像对方又回到了在病房里,站在18层高楼的窗户旁边随时都要一跃而下的时候。
好不容易才见到洲洲,怎么又被他搞砸了呢。
洲洲本来好好的,可是因为自己身体又不舒服了,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裴冽缓缓地眨了眨眼,企图驱散眼尾的热意,但是没有用,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决堤,沿着侧脸一路留下来,直至打湿了他的衣领。
可是在无边的愧疚面前,他的心里又仿佛生出了一点隐秘的欣喜。
洲洲再也不愿意正眼看他,不仅没有了爱,连恨也不愿意给自己,好像已经完全把自己忘掉。
可是洲洲的身体,似乎还恨着自己,那样剧烈的反应虽然代表着排斥,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对裴冽而言就连排斥都比忘却来得更好。
至少还可以给他留有自欺欺人的余地。
药店里人来人往其实有很多人,一身正装的裴冽显得很是扎眼,而他与云洲的动静更是吸引来了不少人的目光,只是跪坐的裴冽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只是保持着这个姿势,神色茫然地凝望着云洲离去的背影。
“我最后说一次,放手,我要给应许送药过去了。”
从干呕中缓过来的云洲挺直了脊背,因为被自己抱了那么一下而皱起的西装也重新捋顺,打理到了一丝不苟的程度,就这么头也不回地向着门外走去,向着夕阳和光走去,直至整个人的背影都完全没入了光里,和光彻底融为了一体。
哪怕再向往光的飞蛾也只能无畏地扑火,却永远不可能真正拥有光。
在这一刻,裴冽混沌的大脑突然清醒过来,并且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光是只能被仰望的。
裴冽仰望着离去的云洲,内心的涟漪一点一点地平息了。
唇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半是自嘲半是苦涩。
他是怎么敢奢望拥有光,是怎么敢伸手去抓住对方的衣角甚至将对方拥入怀里。
他实在太不自量力了。
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裴冽再也坚持不住,眼前一黑彻底昏厥了过去。
而云洲只是头也不回地,向新生影视公司总部的方向走去。
新生影视公司位于市中心最高的那栋写字楼,站在总裁的办公室窗边,可以俯瞰整个明城,自然也包括裴氏。
他要站到顶峰,他要再也不会回头看。
第47章 就是报应
“你怎么又折腾进医院了!”医生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裴冽, “不是和你说过很多次了戒酒戒酒吗!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都不听劝!”
以往裴冽至少还会礼节性地应和一两声,但今天,他却连在医生面前都心不在焉。
“病的不是我, 是应许。”
“我还要给应许送药。”
云洲的声音如同挥之不去的梦魇, 冷冰冰的话语化作尖刀,一下又一下往他的心上扎去。
裴冽甚至忍不住想起了自己打给应许却被挂断的那两通电话。
当时的自己尚可以掩耳盗铃地在心底骂怎么就连一个小小的助理都敢挂断自己的电话, 但现在好像自不量力的人变成了他。
应许可能不止是一个助理, 但自己似乎永远只是一个路人了。
又或许,就是因为应许不再只是一个助理,才敢挂断自己的电话的吧。
“你究竟有没有在听!”医生生气地拔高了音量, “你要是不想再活就继续喝吧!我倒要看看你这个胃出血穿孔还能熬到几时!”
“要是不想听医生的, 就别来医院!”
别来医院?
好像也不是他想来医院的。
断片的记忆一点点苏醒, 裴冽猛地想起, 自己到医院来似乎是云洲对药店老板的提醒。
这样的认知令裴冽的心底忍不住冒出了一丝微不足道的甜意, 明知道哪怕只是有一个路人晕倒,以洲洲善良的性格也绝对不会不管不顾,裴冽还是生出了几分自欺欺人的高兴。
也许洲洲也不是那么不在乎自己呢!
看着面前仍旧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反而开始傻笑的裴冽, 医生终于被气笑了:“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我都管不住了是吧,行, 那我不管了,你自己爱咋弄咋弄吧,我回办公室去了。”
裴冽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甚至开始畅想自己要怎样打败“情敌”应许,重新获得洲洲的心, 直到听见了医生开门准备离开的声音,终于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对叫住了对方:“抱歉医生,我刚刚有点走神了。”
医生无语,裴冽这已经完全不是走神的问题了,或许之前劝过另一个年轻人要做但是没能做成的精神量表,也该劝裴冽做一做了。
医生将从前给裴云洲准备的问卷交给了裴冽,道:“这套问卷你做一下吧,我们需要评估一下你的状态再决定后续的治疗方案。”
他本以为遇上裴云洲那一个坚决不肯配合的就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眼下又遇上了一个,就听裴冽想也不想地回答道:“我不想做,医生,我没有病,我的精神很好。”
“谢谢您的关心,只是我知道我很好。”裴冽斩钉截铁地拒绝道。
医生愣了一下,没想到会在裴冽这里得到与从前的裴云洲所给出的相似的答案。
“……算了,随你吧。”
他虽然有心再劝,但也心知这些豪门世家的事情不是自己改管的,于是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送走医生以后,裴冽再一次站在裴云洲曾经站在的窗边向下凝望。
他并不是没有常识的人,医生说的问卷他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那是在怀疑他的精神出了问题。
虽然裴冽坚定地拒绝了医生的提议并称自己没有病,但裴冽清楚地知道,自己说的完全就是反话。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肯定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这段时间他只要一闭上眼,眼前就是那夜半山别院的火海,是被摔在了地上的金刚石项链,是洲洲冷漠无情的眼神,噩梦拖垮了他的精神,也让他睡得越来越少。
而在他清醒的时候,这样的情况更加严重。
在公寓里随便拿起一件衣服,都好像看见洲洲站在自己身边,悉心地替自己整理衣领;在办公室里一坐在椅子上,就仿佛看见洲洲也坐在自己身侧,和他一起讨论公司事务,结束以后还商量要去哪里放松休息一阵。
不管在哪里,不管做什么,他好像都能看见洲洲,不是噩梦里那个冷淡疏离的,而是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看着自己的。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他不仅看见了洲洲,还能闻到对方身上熟悉的气息,能摸到对方为自己跳动的心脏——
没有人比裴冽更清楚他绝对有病。毕竟,凭他和裴家对洲洲做的事情,洲洲怎么可能还会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看着自己?
一切都是幻觉,他都知道。
但即便是这样,也甘之如饴,如果不在病中、不在幻觉里,他真的不知道要怎样见到他的洲洲了。
从前发生在裴云洲身上、也发生在这间病房里分事情仿佛全都调转,因果轮回般地再次发生在了裴冽的身上。
站在窗边想象一跃而下的快感的是裴冽,拔掉针头签署自行出院的是裴冽,不停医生劝告坚称自己没病的是裴冽——
在病房里苦苦等待自己的爱人而不得的,依旧是裴冽。
有意无意地,好像把裴云洲所经历过的事情全部都再经历了一遍,甚至是变本加厉地经历了一遍。
“也许这就是报应吧。”望着玻璃窗里倒映出的、面色苍白的自己,裴冽喃喃道。
自从发现如今的云洲,就是所有人心心念念的裴云洲以后,那些曾经伤害他的人都彻底疯了,与云洲相关的所有信息都被他们苦苦搜罗,反复阅读乃至最后珍藏。
可是云洲不仅不舍得施舍他们一个眼神,就连让他们能获得更多的信息也不肯。
虽然随着《新生》的大爆,云洲的热度已经不逊色于眼下最火的流量明星,但他的生活却非常低调,不像其他明星那样常常出现在热搜词条上,甚至连vb的个人账号都没有注册。
可即便是这样,还是有源源不断的粉丝在《新生》的官博以及剧组其他成员那里留言表达他们对云洲的喜爱与支持。
与其他演员不同的是,云洲并非单纯因为电影的大爆而吸了一波粉,还有不少粉丝喜欢上他,是因为他的画和他的音乐,其中专业人士更是不在少数。
自《新生》的首映仪式后,时隔多日,云洲终于出现在大众面前,就是因为他这段时间新的画作完成,而这一次,不再藉藉无名的他,画作终于可以达到它本就应有的高度。
当初创作《新生》的时候,他一没有名气二没有资源,不得不和所有落魄的画家一样将作品送到画廊寄售,若非有幸遇到林导,恐怕就要明珠蒙尘,而现在,他凭借一幅《新生》就在国际绘画圈子里闯出名头,新的作品自然也能够登上更大的舞台,被搬上更高级别的拍卖会了。
谁也不曾料到,这么长时间没有出现在大众面前的云洲居然一出现就给大家来了个大的。
#云洲《新芽》拍卖会成交价近亿:被演员身份耽误的天才画家#
#云洲:比他懂音乐的没他会演戏,比他会演戏的没他会画画,比他会画画的没出生#
这几条热搜才刚曝出来,就引发了网友们热烈的讨论。
【成交价多少?近亿?谁能告诉我那些明星拍戏一天才268万我就不满了,云老师一幅画直接一个亿我却只觉得瑞思拜!!!】
【楼上的,或许这就是普通人对艺术天才的不明觉厉orz】
其实不光是网友,云洲自己也没想到《新芽》居然能拍出这么高的价格,毕竟在他看来,虽然他已经积攒了一些名气,但距离世界顶尖的画家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但其实这也并不奇怪。
单论构思和画技,哪怕是最刁钻的评论家也很难昧着良心说云洲的不好,如果非要说出点什么不足来,那么云洲距离真正站在金字塔的那批画家所差的,也只是时间的沉淀、名气的积累以及笔触中所蕴含的人生阅历而已。
云洲值得起这样的价格。
那天的拍卖会堪称盛况空前,从业数十年的主持人都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阵仗了,上一次还是二十年前,那幅画的作者最后成功入选了当代最伟大的艺术家,画作也破格被收入国家博物馆,与那些诞生于历史长河中的艺术结晶享有了同等待遇。
而仍被拘在医院里静养的裴冽得知云洲的画作的拍卖,已经他登上热搜之后的事了。
哪怕只是看着热搜里,云洲与买家以及那幅画的合影,裴冽都要嫉妒得发狂。
照片上的青年眉眼含笑,唇角的梨涡在灯光下分外漂亮,就连眼神也不复先前的冷漠无情,而是含着烂漫春意,而他所画的那幅画,笔触鲜活生动,充满了新芽的生机,与画的作者本人一样浪漫热烈。
裴冽再一次意识到,不论是本人还是在艺术上的天赋,他的洲洲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是世界上最耀眼的存在。
可是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洲洲这样笑过了,上一次还是在大半年前。
咚、咚、咚。
裴冽听见了自己用力地锤砸墙面的声音,手背传来剧烈疼痛,仿佛连骨骼都要被砸碎,鲜血从指缝里溢出来,弄脏了洁白的墙面。
洲洲终于笑了,可是面对的却不是他。
如果自己也去参加了拍卖会,如果自己才是最终的买家,是不是就会是不一样的结局,是不是洲洲也会这样对自己笑?
都怪这具该死身体太不争气!
清脆响亮的巴掌再次落在脸上,非但没觉得痛,反而有一种替洲洲惩罚自己的快意。
裴冽觉得自己好像彻底疯了。
第48章 他是舟舟
“才花了三千万就买到了你价值差不多一个亿的画, 而且这三千万最后也没花出去,白捡了一大笔电影投资,看起来我真是太赚了,”看到热搜的林导在电话里也不忘调侃云洲, “而且以这三千万为灵感来源的电影还大爆了, 再也没人能像我这么赚了啊,小洲。”
“您就别取笑我了, 那可是我最落魄的时候, 如果没能遇上您,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街头给别人画肖像画为生呢,”云洲无奈道, “是我要感谢您才对, 您给了我新生的机会, 又带着我入行, 如今还指点我重新创立公司。”
“行了行了, 咱们就别互相吹捧了,小洲,知道你是大忙人,但下周的电影节一定得去参加知道吗?还有, 在颁奖仪式前有一个慈善晚宴,你也在邀请名单上,去参加的话要拿出点东西来拍卖, ”说到这里,林导仍不忘揶揄,“哦对, 拍卖这回事你熟啊!”
“……您就别取笑我了,我知道了, 我会把时间空出来的,”云洲哭笑不得,“只是最后要是没得奖,您不会生我的气吧?”
“我们会得奖的,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和影帝奖,我们都会得到的。”出乎云洲意料的,林导毫不迟疑,斩钉截铁地这样回答他。
“你要自信,小洲,因为你是真的值得。”
这是云洲第一次参加电影节和慈善晚宴,以他从前参加慈善晚宴的经验,大家大多会拿出家中珍藏的名贵珠宝、古玩等物作为拍卖品,只是他脱离了裴家之后“囊中羞涩”自然拿不出这些,但云洲也不想太过敷衍,想了很久最后决定还是将画送上去拍卖。
他的画作近日才在拍卖会上卖出高价,用来作为晚宴的拍卖品,应该也不算敷衍了吧。
至于拿哪一幅作品,云洲已经有了答案。
既然是以慈善为目的的晚宴,就应该拿出代表爱与希望的作品,没有什么比他新生以来每天送给自己的一朵鸢尾花更有意义了。
而这些东西,现在的他已经不需要了,应该送给更需要的人。
重获新生的他已经走出了黑暗的小巷,而他也希望,还有更多的人能感受到这遍野的鸢尾花所代表的爱意,有更多人也能自黑暗中找到一束光,最终重获新生。
一周的时间很快过去,慈善晚宴在明城市中心最大的酒店召开,云洲上次来到这里还是为了参加裴云洲的追悼会,如今不过短短半年,一切却已经彻底不同了,如今的他虽然是在“故地重游”,但也没有产生一丝一毫的伤感,好像作为裴云洲的那段糟糕人生已经离他非常遥远了。
“欢迎云老师,您能来参加我们的慈善晚宴真是让我们这里蓬荜生辉,”负责人非常客气地在门口迎接云洲,同时恭敬地向他伸出了手,“听说您正在创办公司?您真是年少有为,太让人敬佩了。”
云洲向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只是心里说不出的讽刺。
从前那帮人也将“年少有为”四个字送给了自己,可他直到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一句狎昵的戏言,哪怕自己已经做得很好,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玩物,全无半分尊敬。
只是没想到,从前得不到的尊重和平等,自己只不过“死”了一场又换了一种方式,居然是如此地唾手可得。
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云洲进入了会场,他的座位赫然被安排在第一排的主桌,往常这个位置都是安排给名流权贵的,以他现在的身份怎么看都够不上这个位置,但或许是因为他是当下炙手可热的新锐画家,更被媒体吹捧为华国近年来最可能获得国际最高奖的画家,不少权贵都想和他攀上交情,连带着他的身价也就水涨船高了。
今日的慈善晚宴与从前裴云洲参加过的那些也并无什么不同,开场致辞后台下就会开餐,而台上则由主持人开始一件一件地展示拍卖品。
坐在主桌上的人全都非富即贵,大家或多或少都互相认识,更有不少人其实认识从前的裴云洲,但既然裴家的小少爷彻底消失在了那场大火里,也就无人敢真正将云洲与裴云洲之间微妙的联系搬到台面上来提。
无数道探究的目光落在身上,云洲也只神色自若地拿起筷子,动作优雅,脊背挺直,虽然是以一个画家的身份破格坐在这里,但他令人赏心悦目的仪态却仿佛让人觉得,他天生就属于这里,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存在。
就连从前不认识的裴云洲的人,都忍不住为这个优雅矜贵的青年走了神。
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云洲没有回头看,但心里也大概猜到了那是谁。
裴家是没有资格坐在主桌的,此刻坐在第二席上凝视着自己的目光,不是来自裴冽又还能是谁?
如芒在背的感觉并不舒服,但云洲的眼底却连一丝波澜起伏也无,他没有回头看,也懒得回头看,转而和同坐在主桌的几位低声交谈起来。
这些从前自己还是裴云洲时高高在上的权贵们,如今都对他尊敬不已,望向他的目光也没了从前的轻慢,而是平等而珍视的,不少人在听说云洲的公司刚刚起步时,甚至主动提出自己可以合作或是注资。
只不过,云洲一个人都没有答应。
迟来的深情和悔悟,本就是这世间最不值钱的东西。
在第二席上,裴冽在看见云洲的那一瞬间,整个人都陷入了明显的狂喜。今日的慈善晚宴他本不想来,如果可以,他更愿意一个人躲起来喝酒,然后在幻梦中见到他的洲洲,若不是裴氏需要有人参加,若不是裴氏是洲洲多年的心血,他恐怕是不会来的。
因此,在晚宴上看见了云洲,对裴冽来说完全就是意外之喜。
虽然明知洲洲不可能原谅自己,更不可能给自己好脸色,他的目光也还是完全黏在了云洲的身上。云洲的气质和长相实在是太出众了,尤其与主桌上的其他人相比,他年轻得过分,也漂亮得过分,绝对是人群中一眼就可以找到,并且从此再也移不开目光的焦点般的存在。
他的洲洲怎么能这么完美呢。
为什么从前的自己就不懂珍惜。
不管洲洲今天拿出什么东西,也不管这件东西最后价格被抬到了多少,他都必须将其拿下。
裴冽相信,这不仅是他一人的愿望,也是裴父裴母的愿望,哪怕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慈善晚宴拍卖的次序,一向是被认为越贵重的东西上场越晚,物品的提供者身份越高贵上场越晚,直到大部分人都上过台了,也每轮到云洲。
“你拿出了什么好东西,小洲,”坐在云洲不远处的林导好奇问道,“居然现在都还没上,该不会是压轴上场吧。”
“也没什么,就是拿出来了一幅画而已,或许只是主办方看得起我,”云洲玩笑道,“如果真是压轴品但成交价很低,那我也太没面子了。”
“哈哈哈,那怎么会!小洲,你是不知道今天在座的每张桌上,到底有多少人是专门为你而来的,你也该对自己的名气和水平有点清晰的认知了,我们的云老师。”
云洲被他说得脸热,正尴尬地不知该回答什么,主持人终于拿出了下一件拍卖品,此时拍卖环节已经临近尾声,眼下压轴出场的拍卖品,赫然就是云洲的那幅画。
“接下来的这件拍卖品来自一位新晋的艺术大师,他被评论家和媒体盛赞为华国当代艺术最伟大的天才,更被认为是有望登顶世界艺术殿堂的画家,在前不久,以他的绘画改变、又由他主演的影片刚刚上映,以文艺片的定位卖出了比寻常商业片还要高的票房,相信大家对这位艺术大师的名字并不陌生,让我们欢迎——”
还没等主持人说出云洲的名字,台下的观众们就不约而同地高喊着云洲的名字,这样出格的事情发生在今天来参加晚宴的这群高高在上惯了的宾客身上,实在很不可思议。
在热烈的掌声里,云洲站在了聚光灯下,并请工作人员向观众们展示今天自己带来的作品。
云洲所画的并不是艰涩难懂的抽象画,他的笔触细腻而写实,哪怕再缺乏鉴赏能力的人,也能看懂他所画的内容。
在云洲介绍完了这幅画的构思和基本情况之后,大屏幕上也特地将镜头切到了这幅画的特写,在无边无际的原野上,开出了一丛又一丛五颜六色的鸢尾花,每一笔都是那样生动,简直就像有生命力一样。
云洲的画工实在太惊人,单是这样一幅平面的画,就仿佛能带着全场所有人身临其境地走进那片独属于鸢尾花的原野,去亲自感受爱意与希望。
而云洲拿出来的这幅作品,主题无疑是今天所有藏品中最贴合慈善晚宴的,同时也是目前云洲对外公开展出的作品中最热烈也最积极向上的。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被这幅画所吸引,互相小声交流试探对方肯为这幅画出多少价格,只有一个人例外。
那个人,就是裴冽。
在看见那片鸢尾花海的那一刹那,尘封的记忆好似从大脑深处破土而出,与此同时,一个几乎要令他的意识彻底崩塌的念头飞快闪过——
那片花海实在太熟悉,而台上的青年也实在太熟悉。
那是他的洲洲,那好像也是他的……
舟舟。
第49章 不过笑柄
这个念头一旦破土而出, 就如雨后春笋般在大脑里疯长,他的眼前先是闪过舟舟与洲洲相似的眉眼,接着又闪过两人共同的、对生活赤忱的爱,最后定格在那片熟悉的鸢尾花海上。
其实十多年前的记忆对裴冽来说已经非常模糊了, 很多事情都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影子, 若非有那张旧照片的存在,裴冽有时候甚至要以为, 他记忆里的一切不过是自己一场美好的梦, 不过是自己为了度过最艰苦的少年时光而臆想出来的梦。
他对舟舟最后的记忆,就是停留在那片鸢尾花海里。
出身孤儿院的少年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却不像其他孩子那样看起来落魄不堪, 他的眼底始终明媚带笑, 哪怕自己始终冷着脸面对他, 他也只是甜甜地唤自己“阿冽哥哥”。
而那片鸢尾花海, 是舟舟偶然发现的一片天地, 是舟舟拉着他的手亲自带他去往的秘密领地,也是少年送给生活在枯燥而阴暗的世界里的,最明媚的亮色。
裴冽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温暖的日光下, 明艳热烈的鸢尾花海,更不会忘记,在花海中, 舟舟唇边泛起的比漫天的鸢尾花还要明艳热烈的笑意。
哪怕时至今日他已经淡忘了少年时期的许多事情,和舟舟的相处也忘记了不少,但他依旧可以清晰地回忆起那一日在鸢尾花海里的每一个细节, 甚至是每一朵花的颜色,以及舟舟唇边那抹笑意的弧度。
裴冽神色怔忡地凝视着大屏幕上被展出的画作, 凝视着其上每一朵艳丽的花——
对很多画家来说,这样杂乱无章的颜色搭配是没有美感的,但是云洲就是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五颜六色的花朵碰撞在一起,并不让人觉得混乱,反而愈发有种震撼人心的美。
而更重要的是,这样的花海,与自己记忆中的几乎一模一样。
一个大胆但又肯定的猜想在裴冽心底悄然形成。
洲洲这样绘制了这片花海,并不单单是因为艺术家对色彩的执着,更是因为他也曾是这一切的亲历者,是他亲手将漫山遍野的花海送给了自己。
其实那只是一片废弃的花圃,久久没人打理,也远没有“漫山遍野”那么壮观,但对于那个时候的自己和舟舟来说,那样明媚的颜色,就是梦中的伊甸园,是一片真正的花海。
裴冽清楚地记得,在舟舟送了自己那片花海以后,自己承诺终有一天会带他离开这里,离开让舟舟痛苦的孤儿院。
可是在那之后,裴冽再也没见过舟舟,而后来他偷偷去孤儿院找过几次,得到的却是“舟舟已经被人领养”的答案。
旧照片里少年漂亮温柔的眉眼与台上容貌昳丽的青年悄然融合,裴冽此刻终于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明明舟舟与洲洲有那么多相似点,自己却视而不见,反倒将洲洲视作替身,甚至想方设法让洲洲与舟舟变得更像。
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如果一开始他就认出了舟舟,不,如果他没有食言,更早地去找舟舟,一切是不是就会不同?
父母不会因为那个荒谬的批命从孤儿院里带走舟舟,他和舟舟也不会分开数年直至最终相忘,所有伤害了洲洲的事情,也都不会发生。
可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如果,他作为始作俑者,更没有资格谈如果。
心脏一阵一阵地抽痛,痛苦与忏悔的深渊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没,孤苦无依的小舟在巨浪滔天的汪洋上一旦翻了船,就注定只有沉底这一种结局。
而眼下,他显然已经翻了船。
也显然,彻底沉沦。
恍惚间,鼻尖仿佛萦绕着熟悉又陌生的鸢尾香气。
他好像又一次站在了那漫天的花海里,只是这一次,每一朵花都有了自己的思想和生命力,每一朵花都在指责他的食言,指责他的谎言,指责他的欺骗,指责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裴冽慌不择路地将目光投向台上言笑晏晏的云洲,企图在与他的对视中得到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共鸣,企图在对方的目光中找到洲洲同样有这一段他们共同的回忆的证据。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荒谬的幻想,幻想这幅画是专门为他所作,毕竟,这是独属于他和舟舟的秘密。
可惜他注定是要失望了。
云洲一如往昔,没有给他任何一个眼神。
裴冽不免失落地叹了口气,低下了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碗里的汤,思维更是完全涣散。
“鸢尾的话语是爱意与希望,这幅画所传达的情感也正是如此,”云洲站在舞台中央,不疾不徐地介绍着自己的作品,“这幅画陪伴了我的新生,希望在我之后的下一个所有者也能传递到这一份爱与希望。”
“既然云老师已经介绍完了,那名接下来就是拍卖环节,低价一百万,现在请各位开始出价吧。”在云洲介绍完后,主持人宣布了竞拍的开始。
与云洲之前卖出的作品价格相比,一百万的底价简直是九牛一毛,但在场所有人都清楚,一百万不过是一个开始,想要拿下这幅作品非得下血本不可,毕竟,今天的晚宴上,不少宾客都是为云洲的画而来的。
而听到这话的裴冽,却是若有所感地抬起了头。
他猛地想到,只要自己能够拍下这幅画,是不是就有了和上一场拍卖会上买下了洲洲的作品的买家一样,和洲洲交谈合影的机会?
更何况,那明明就是独属于他与舟舟的回忆,哪怕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他又怎么能将那幅画作拱手让人?
裴氏的资产是洲洲的心血,等洲洲愿意原谅他了自然还要还给洲洲,而他自己经营的事业……
即便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可同时,裴冽也清楚地知道,不只有自己这么想,今日在场的大多数人,只怕都这么想。
这幅画的拍卖有一半人是为了云洲在艺术上独到的才华而来,而剩下的人,几乎都是为了云洲而来——
虽然这样的想法依旧卑劣,虽然这样的想法有着埋没云洲的天才的嫌疑,但这的确就是事实,当一个人太过于耀眼的时候,某些方面的长处就很容易被忽略。
裴冽知道,在座的陈哲陈董、秦冉峰秦总……光是随便瞄上一眼,他就能叫出数十个专为云洲而来的名字,而这只是他看的第一眼而已。
毕竟,他的洲洲实在是太美好,也太像一束光了。
而在这个阴暗又腌臜的上流社会里,又有那个人会不向往光。
竞拍开始后,会场上大部分人都没有出价,只有少数坐在会场最后的宾客,小打小闹地十万十万加着价码,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样的数额是绝对得不到这幅画的,真正的竞争,从第一个坐在前半会场的人喊出了“三千万”开始的。
三千万的流动资金,哪怕对在场这些豪门权贵,也并不是一个特别小的数字,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幅画作的主人配得起这个价格,在他名不见经传时的第一幅画都卖出了三千万的高价,近期更是有近亿的作品成交,更何况,他作为慈善晚宴的压轴嘉宾,所拍卖的展品本也该达到更高的价格。
但即便是这样,坐在最前面几排的宾客也依旧没有出声,在场的各位大多互相认识,因此此时也纷纷不动声色地互相打量,猜测其他人究竟能为这幅画出多少价码。
随着价格不断被抬高到了七千万,前排的权贵们终于坐不住了。
坐在裴冽不远处的陈哲,率先举起了“八千万”的手牌。
前面的人加价都是一百万一百万的加,而到了陈哲这里,直接就加了整整一千万。
在云洲的画作上场前,所有拍卖品拍出的最高价格,也不过五千万而已。
前排的人们都很清楚,白热化的竞争,才现在才正式开始。
“八千二百万。”
“八千五百万。”
“九千万。”
“我出……一个亿。”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裴云洲的“老熟人”的陈哲缓缓从座位上站起,一面报出了这个惊人的数字,一面深情地凝望着台上的云洲。
第一排距离会场舞台不过十余米的距离,从他的位置甚至能清晰地看清聚光灯下云洲纤长眼睫投射下来的细密阴影,就好像那柔软漂亮的细刷直接蹭过掌心,激起一阵令人心晃神摇的痒意。
恍惚间,令陈哲不自觉地想起那个夏夜,自己第一次见到露台上的裴云洲时对方的样子,明明一丝不苟地禁欲,但又有种清纯的诱人。
云洲并非没有察觉到他滚烫的目光,但他也只作没看见。
陈哲就这么定定地站在那里,期盼着能从云洲那里得到一丝回应。
在他看来,自己再怎么说,也比裴家和裴冽,要更有资格竞争云洲。
裴家伤得他那么深,重获新生的云洲理应看看自己才对。
可是云洲完全没给他这样的机会。
凝望着云洲的目光一点一点变冷,直至最终沉入谷底,可陈哲依旧没想明白这是为什么。
原本被他抓在手里的手牌“啪”的一声掉落下来,打翻了桌面上的高脚杯,殷红酒液一下子就将他白色的衬衫衣领弄脏,显得落魄且不庄重,他身为陈氏的董事长,在如此重大的场合上这么失礼,已经是相当丢脸的场景了。
衣领浸湿的陈哲一下子就慌了神,可是他脑子里所想的,却并非是自己的失态,而是那个难忘的夏夜,他向裴云洲敬了一杯酒。
有求于他的裴云洲以尊敬的目光看向自己,同时主动举起了酒杯。
容貌姝丽的青年咽下殷红酒液后,仍有一点沿着侧脸滑落下来,打湿了雪白的衣领,愈发显露出旖旎动人的风景。
而今天,这一切好像彻底地变了。
敬仰的人变成了他,被酒液打湿了衣服的人也变成了他。
可不同的是,那时候的裴云洲哪怕什么都没有做,也令他恨不得当即就答应下来裴云洲所有的请求。
而现在,哪怕自己已经拿出这样高的价码,云洲也不肯施舍给他一个怜悯的眼神。
在觥筹交错的大厅里,他好像成了众目睽睽下的笑柄。
而云洲只是漫不经心地想——
不过区区一个亿,又算什么呢。
像陈哲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明白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呢。
哪怕幡然悔悟,也只把他当作可以竞争的所有物,又怎么可能得到他的眼神呢。
第50章 为他竞争
“一个亿一次、两次——”
主持人的定音锤还未砸下, 秦冉峰就紧跟着站了起来,大概是吸取了陈哲的教训,他的做法相比陈哲要聪明得多,至少在明面上更过得去。
而随着秦冉峰的站起, 陈哲也清楚地知道, 自己在这场竞争中,已经彻底丧失了资格。
并不是他不能拿出比一点五亿更高的价码, 而是他已经在大厅上彻底丢了脸面, 这样卑微又落魄的自己,又怎么有底气去竞争这个或许可以接近云洲的机会呢?
毕竟,云洲是那样干净、美好又纯粹的白月光, 而白月光, 是永远不会与腐烂发臭的泥为伍的。
陈哲眼底最后一点希望的火光彻底浇熄, 他颓然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连座椅早已被打翻的酒液弄湿都毫无察觉。
心一抽一抽地作疼, 但他也没有选择离席,而是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不适,一心想要留在这里,只为能更多地、也更久地看着他梦寐以求的云洲。
如果离开了这里, 下一次再当面见到云洲又会是什么时候?
这个可怕的问题以及相应的答案,他不敢去想。
“一点五亿,”秦冉峰慢条斯理地给出了自己的价码, “云老师的笔触鲜艳又细腻,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热烈的作品了。”
“我真的很喜欢这幅画,希望大家能够割爱, 让我得到这个机会。”
他语气真诚,就好像当真只是为了这幅画而来的一样。
只可惜, 在场大多数人都和他有着同样的想法。
从前裴云洲的艳色,在上流圈子里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无数利益至上的商人都肯为他放弃利益;在他“死后”,每日流连于他的墓前,只为送上一束代表爱意的玫瑰的人也络绎不绝,成了所有人求而不得的那抹月光。
如今云洲以更耀眼的姿态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
又怎么能有人肯当真“割爱”。
只是,他们似乎都搞错了,云洲从来就不是什么可以随意转让的附属品,他是一个人,他是所有人都只能仰望的,漂浮在云上的高高在上的小岛。
他不需要爱与割爱,只需要仰望而已。
云洲对秦冉峰这个人并没有多少印象,唯一的印象也只是从裴远口中听到的他的名字,估摸着大概是裴家为自己计划的联姻对象之一。
但总之不论是谁,也都是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他所能提供的价值,仅限于给自己的画作出更高的价格,也顺便让他的名气更上一层罢了。
秦冉峰关于画作的那番言论并未能如他所愿地引起云洲的注意,云洲的态度与其他人竞拍时并没有什么不同,秦冉峰心底生出些微妙的不安,但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回想起在云洲还没有离开裴家时所发生的一切,秦冉峰的心暂时定了下来。
至少,在裴家、裴冽以及陈哲面前,他有相当的自信。毕竟,他可什么都没有对云洲做。
他也不过是在背地里向裴家明码标价想要得到这位明珠一般璀璨的小少爷而已。
舞台上,云洲微微垂下了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样的动作在秦冉峰看来,莫名就有了些鼓励的意味,他甚至忍不住开始幻想,如果自己当真得到了这幅画,也得到了和云洲当面交流的机会,他又该对云洲说些什么。
但秦冉峰注定是要失望了。
云洲所想的自然不是他,而是要如何处理这笔款项。按规定,慈善晚宴所得的收入个人可以保留一半,剩下的一半需要投入慈善事业,可以交由主办方打理,也可以自行安排,只要事后出具相关证明就可以。
这幅画现在就已经被炒到了一点五亿的高价,最终的成交价也只会更高。虽然个人可以保留一半,但他现在既然不缺钱,公司也渐渐走上正轨很快就会有盈利,这笔钱他也就不打算自己留着,全部投入慈善事业,也算是将自己新生的喜悦分享到那些仍旧需要帮助的角落。
云洲垂眸沉思了很久,这笔钱究竟要拿来做什么,二十四年的人生经历在他眼前一幕幕倒带,最终云洲决定,拿这笔钱来建设一座新的孤儿院。
“孤儿院”其实是他非常害怕的三个字,少年时的记忆里只有痛苦,好像除了无边的黑暗和打骂,已经什么都没有剩下了。
但少年时期的生活不该是那样的。
自己没有享受过的快乐,应该让别的孩子能够享受。
从某种角度上看,台下这些人的想法其实一点都没有错。
云洲不是像一束光,他就是一束光,一束让所有人心生向往的光。
只有光才会哪怕历经磨难也始终温暖明亮,也只有光才肯燃烧自己,照亮别处。
但光是不会为任何一个人而停留的。
虽然“孤儿院”是自己挥之不去的噩梦,但他也想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建立一座崭新的孤儿院,也未尝不是在与自己的噩梦告别,让自己获得更明亮的新生。
再次抬起眼时,云洲眼底的冰雪终于化尽,微微上挑的眼尾仿佛总算带上了几分笑意。
他唇角勾起的弧度其实并不明显,但唇边漾起的清浅梨涡足以说明主人的心情不错。
舞台下所有望着这一幕的人几乎都要看呆了。
云洲的笑分明很浅,但又好像比那幅五光十色的画还要明媚,画上任何一朵鸢尾花,也都不及他的秾艳漂亮。
这个笑对刚刚出价的秦冉峰而言,无疑是一种默许,在那一瞬间他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即将成功了,面上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胜利者的姿态。
与此同时,裴冽本就动荡不安的心一下子跌落到了谷底。
先前是给应许买药,如今是对着秦冉峰笑,他的洲洲好像也不是像表面那样冷漠无情。
可是,为什么所有与洲洲产生了牵绊的对象都不是自己呢?
灼烧的嫉妒之火,让裴冽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分析具体的情况,他只知道,他的灵魂几乎都要崩塌了。
应许和秦冉峰又有什么好,又怎么值得洲洲付出真心!
是,秦冉峰是没能当面对洲洲做些什么,可那根本不是因为他不想啊。
那不过是因为他久在国外,才刚回国而已。
这样才回国,只见过洲洲一面,就妄图明码标价将他占为己有的人不过见色起意而已,又有什么资格站在洲洲身边,有什么资格让洲洲对他露出笑意?
一定、一定只是洲洲受到了蒙蔽而已。
明明他对父母说的话难听到了那种地步,完全把他当作可以用来交易的漂亮玩物,难道就因为他回国晚,还没来得及当面对洲洲做什么,就能骗走洲洲的注意力吗?
心脏的绞痛此时再次发作起来,冷汗一下子就浸湿了裴冽的脊背,若非在白衬衫外还有西服的遮掩,恐怕连衣服都要变透而彻底失了体面。
阴鸷的目光落在秦冉峰身上,哪怕秦冉峰出身上流世家阅历无数,此刻也不免有了一丝如芒在背之感。
他们所有人都很清楚,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不到最后一刻就没有人会认输,也没有人会主动退出。
裴冽深吸口气,逼迫自己尽快拾起打碎了的灵魂,将注意力重新放在拍卖会上。
不过是一个笑而已,没有到最后,谁都不是赢家,自己还有机会,不能就这样方寸大乱。
裴冽自欺欺人地想道。
只是秦冉峰胜利者的姿态并未维持多久,还没等裴冽出价,前排的一个男人就站了起来,语气淡淡:“三亿。”
男人名叫林岩,是明城最年轻的市委,而他本人更是出身名门世家,家境哪怕在今天的晚宴上也称得上数一数二,他才刚刚站起,就将目前的竞价直接翻了一倍。
台上的云洲瞳孔微缩。从前他并不认识这个林岩,但也算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正是那日自己在墓园里见到的,在裴云洲的碑前摆上了一束娇艳欲滴的玫瑰后,又俯身亲吻墓碑的人。
他思来想去,也没有想起,作为裴云洲的时候,究竟与林岩有什么交集。
他自然不会知道,就是在当时北城新区项目的招标会上,作为市委的代表的林岩第一眼就被他惊艳,在此之后,自然也就是顺理成章地找到裴家,加入了这场卑劣的竞争里。
林岩纵横明城商政两界,哪怕给裴家开出的价码并不是最高的,但因为他的身份,裴父裴母一直将他视作最理想的联姻对象之一,当初趁裴云洲昏迷给他量体裁制的订婚礼服,甚至都曾过过了林岩的眼——
只是最终他也没能等到生日宴上裴家小少爷的回眸,等到的只是深夜里半山别院的一把大火,以及一块冷冰冰的墓碑。
北城新区是个很大的建设项目,前期投入由市政和裴氏共同完成,而三亿,正是市政划拨给北城新区的投资,林岩斩钉截铁地报出了这个数字,就是希望它能唤起云洲的记忆,能让自己也像前一个上台的秦冉峰那样,让云洲也对自己露出一个明媚的笑意。
但是他的算盘终究还是落空了。
新生的云洲与从前之事再无半分瓜葛,根本不会因为一个微妙的数字就产生那么多的联想,即便是产生了,也只会是厌恶的联想。
谁会留恋一个自己耗费大半心血、最终却只给别人做了嫁衣的项目呢。
林岩非但没能得到云洲的回应,反而得到了对方一句——
“林先生出价三亿,还有人要加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