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净晗指尖捏了捏背包带子,转身,“你怎么在这。”
“公事。”周稳抬起朦胧的眼,“你呢”
“私事。”
他没说什么,从腰后抽出一个透明文件袋扔在身旁,给她当垫子,“坐一会儿吧。”
沈净晗看了眼那个文件袋,是份合同。那么重要的东西就被他随便丢在那里。
“不了,我要走了。”
周稳拉住她衣角。
沈净晗脚步停下。
其实想问问她膝盖还疼不疼,但片刻后,周稳只说“冰激凌能给我一个吗”
说这话时,他整个人都陷进斑驳的光影中,秋千绳索上的绒毛和黑亮的眼睛都那么清晰。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沈净晗不太能拒绝他。
也许因为在岳城,在她和岳凛曾经学习生活过多年的地方再次看到那张脸,她心里还是非常震动。
会不自觉地想起一些往事,好像那个人还在。
她给了他一支。
周稳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沈净晗把他的文件袋挪到一旁,与他隔了一点距离坐下。
秋千随着周稳的节奏慢慢摇晃,他低着头很认真地品尝那支冰激凌,“还不错。”
沈净晗默默吃自己那支。
周稳长腿撑着地面,稍一用力,秋千荡得高了些,随口问“为什么来岳城”
“一个朋友生病了,来看看。”
“哦。”
他没问其他。
秋千悠荡了一会儿,远处过来两个人,周稳一眼看清,是高中部的两个老教师。
他将剩下的一点冰激凌吃完,“你住哪里”
“小山楼。”
“哪个”
“干什么。”
“医院附近那个吗那家离这里最近。”周稳起身,“走吧,我送你回去。”
沈净晗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拎起文件夹和她的背包往巷口走了。
她把最后一点蛋卷塞进嘴里,追过去,“不用你送,我自己走。”
沈净晗想拿她的包,周稳没给,顺带把人往身边拽了一下,避开路边飞速掠过的单车,“我喝了酒,头有点疼,散散步清醒一下。”
出了巷子没多久,经过一个酒店时,周稳指了指楼上,“我就住这里,这几天有事可以来找我。”
这么近,怪不得会去秋千椅那里吹风。
沈净晗把包拿过来自己背。
周稳偏头瞧她,“听到了吗”
沈净晗说“我家就是岳城的,这里我比你熟,我能有什么事要你帮忙。”
他笑了声,“也是,那我有事可以找你吗”
“周家什么搞不定,我能帮什么忙。”
周稳牵住她手腕,“现在就有一个。”
沈净晗被他拉进旁边一家户外用品店。
周稳的目光扫过几款冲锋衣,拿了两套对着镜子比了比,转身问她“哪个好”
沈净晗现在不太有心情帮他挑衣服。
“你自己穿自己选。”
“你帮我选。”
他脱下身上的西装,换上其中一套,没有去照镜子,只问她的意见,“怎么样”
不可否认,周稳的长相和身材都是极其优越的,挑不出任何问题,衣服在他身上,所有设计师的巧思,想要达到的效果,都能体现得很完美。
沈净晗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几秒,无意中落在他身后展架上的另一款军绿色冲锋衣上。
也许时尚是一个轮回,那款冲锋衣在最显眼的新品展架上,但款式和颜色和多年前岳凛穿过的一件特别像。
那年深秋,他第一次吻她时穿的衣服。
幼时的沈净晗和岳凛生活在不同的城市。
沈净晗家在岳城,每年都会跟随母亲回沣南外婆家小住,岳家就在隔壁。
他们每年只有寒暑假才能见面,一见面就疯在一起,岳凛会带她去池塘捉泥鳅,黄瓜架下逮蜻蜓,骑和他们一样高的自行车,腿不够长就悬空着使劲儿蹬,在后院架个小火堆烤土豆,每天两个人造得一身土,脏兮兮地各自回家挨骂。
如果晚上天气好,沈净晗会抱着一盆又大又新鲜的草莓坐在满是花草的院子里看星星。
只要岳凛知道,无论多晚都要翻墙过来,轻车熟路从犄角旮旯找出小马扎正正经经坐在她旁边,一边抢草莓吃一边问她暑假作业写了没。
草丛里的蛐蛐叫个不停,他使坏捉了来吓唬她,把人吓哭又不知所措,张口就把未来一星期的零花钱全都承诺出去,给她买零食赔罪。
那时候的星星真亮啊,多得数不清。
后来岳凛父亲的工作调到岳城,他也转学过去,跟她一所小学。
后来又读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
他们每天都能见面。
岳凛从初三开始个子猛窜,到高二已经超过一米八,坐在班级最后一排,干净清爽痞痞帅帅的男高模样吸引了众多桃花,但他只会喝沈净晗的水,只会给沈净晗拎书包,放学也只会等她一起走,即便他们两家在不同的方向,出了校门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那时所有同学都知道岳凛喜欢沈净晗,但她那会儿整天懵懵呆呆瞎乐呵,对学习和听歌看电影的兴趣似乎更大。
直到有一天岳凛剪了寸头。
女生们说寸头是检验一个男生脸型五官是否真正标志的重要标准,那天岳凛顶着新发型站在班级后门叫她名字时,她第一次那么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也许因为认识的时间太久,沈净晗常常会忽略岳凛的优越长相。但那天他穿着最普通的校服,站在阳光下对她笑,双眸灿若繁星,利落的短发衬得他阳光热烈,坚毅正气,军人气魄初显。沈净晗才真正意识到,岳凛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和自行车一样高总是揪她小辫儿的皮小子了
。
后来他们在一起,岳凛问沈净晗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她提了那天,岳凛不满意,嫌太晚,让她重说,想好再说。
沈净晗也确实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从小到大,岳凛都是被她压制的那个,什么都听她的,哄着她宠着她,心甘情愿惯着她的小脾气和不讲理。
她觉得那些在他面前的特权都是理所应当。
青春期懵懵懂懂,有些事当时不明白,后来才渐渐领悟,不是所有女生在岳凛那里都有这种待遇,再仔细想,似乎就只有她一个。
开了窍,回忆像潮水一样涌进脑海,她想起许多事。
学校里有男生跟她多讲几句话,岳凛就会莫名其妙地跟她找茬发脾气;有别的女生给他塞情书,她笑着说女生的字好看他会生气;有一年他的生日赶上放假,她和家人出去旅游忘记跟他说生日快乐他会生气。
她也想起,她知道岳凛是因为其他男生跟她走得近才找茬时,心里会暗暗高兴;她说给他写情书的女生字好看时,嗓音是低低的,心情是郁闷的;她忘记他的生日时,懊悔又愧疚,为了补偿他,周末跑了两天,终于找到一副最漂亮最舒适的篮球护腕,很贵,花了她半个月的零花钱,看到他终于不生气时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开心。
小时候每次盼着快点放寒暑假,因为放了假可以去沣南姥姥家找他玩;后来他在岳城读书,她又想寒暑假慢点儿来,因为放了假他会回沣南爷爷家住很久,有时一个假期都见不到他;她得了化学竞赛全国第一,第一时间想要跟他分享喜悦,还用奖金请他吃了一顿大餐;他每场篮球比赛她都没有错过,加油喊得最大声。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其实一直到后来沈净晗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岳凛,他在漫长的岁月缝隙中一点一点渗透进她的世界里,早已深入骨髓,无法分辨也无法量衡时间的长短与重量。
他们在一起的契机其实并不美好。
因为岳凛的父亲殉职了,那年他高三。
那是个很平常的星期五,下午第一节他们两个班都是体育课,她习惯性地在隔壁班级的队伍里寻找他的身影,但没找到,以为他逃课了。自由活动时她问简生,简生说岳凛中午就被班主任叫走,到现在都没回来。
那天直到放学,岳凛都没出现。
沈净晗在学校没找到他,电话也关机,她不放心,背着书包跑到他家,敲了半天也没人开门。
最终她在室外楼梯的最底层找到他。
这栋老楼的入户楼梯在外面,一楼通往二楼的半截阶梯下方有个逼仄的夹角,高大的男生就那么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手臂搭着屈起的膝盖,垂下的脑袋深埋其中。
天已经快黑了,里面光线更暗,沈净晗完全凭借那道熟悉的影子才认出他。
她跑过去蹲在他面前,焦急地叫他的名字。
岳凛没有反应,但沈净晗能感觉得到,他在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肩膀开始微微抖
动。
他哭了。
她心里很慌,伸手轻轻抱住他的肩膀,“阿凛。”
很久之后,天已经黑透,小区路灯下的婆娑树影落在他们身上时,岳凛才开口讲了第一句话“我爸没了。”
他嗓子是哑的。
震惊,无措,不敢相信,沈净晗强迫自己快速消化掉这些复杂心绪,红着眼睛猛地抱紧他。
那天晚上她陪他坐在阴冷湿暗的角落里哭了很久。
最初那段日子是沈净晗和简生陪岳凛走过来的。
后来他的精神好了很多,情绪也恢复不少,同时也面临一个比较现实的问题。
半大小子一个人住在那个家里,又要上学,又要解决自己的一日三餐,生活学习都没人照顾,岳爷爷心疼孙子,安排人来接他回沣南。
沈净晗知道这件事时,他们刚一起去了书店,买了几本辅导书,他送她回家。
他语气平静地说了这件事,沈净晗沉默了好一会。
“那你还回来吗”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岳凛单肩挎着书包,军绿色的冲锋衣敞着,手里捏一根不知哪里捡来的杂草,“这边没什么亲戚了,回来干嘛。”
沈净晗低着头往前走,“哦。”
过了会儿,她又故作轻松,“也行,等高考以后或者我妈妈什么时候去那边,我再过去。”
他在一棵大树前停下,盯着她的眼睛,“你去干嘛啊。”
那双眼水水润润,微微泛红,从一开始就不敢直视他,这会儿脑袋垂得更低。
凝聚了许久的一颗泪珠到底没控制住,噗噗滚落,砸在地上。
明明没有声音的,但岳凛就是觉得好像听到了什么。
她看起来好难过。
“沈净晗,你哭得我想亲你。”一句话没有经过思考就这样讲出来。
他这样说,也这样做了。
沈净晗抬头时,岳凛捧住她的脸,低头亲下去。
热烈又莽撞的初吻。
沈净晗湿漉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无措又慌张,脑子一片空白,除了他凉凉软软的嘴唇什么都没了。
岳凛并没亲太久,分开后翻身靠在树干上,平复自己。
接吻比想象中要舒服,也比想象中紧张,即便两个人已经认识很久,心跳依旧很猛烈。
傍晚清凉的空气中只有两道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隔了会儿,岳凛忽然小声嘀咕“傻样,说什么都信。”
沈净晗满脑子都是他刚刚突然亲过来时的样子,耳尖又红又热,靠着大树双手背到后面抠树皮,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啊”
“我不走。”
“不走吗”
“嗯,不走。”
“那你刚刚骗我的”
“不这么说,怎么知道你这么舍不得我。”
唇边还残留一丝雨后清新水汽一样干净的味道,沈净晗从小到大第一次不敢面对他,低着头抹了把眼睛,“谁舍不得你。”
他歪着脑袋看她被他吮红的唇,“没有”
“没有。”
“那我走了。”
“走吧。”
“我真走了。”
“快走。”
他舔舔嘴唇,“知道我喜欢你就开始肆无忌惮了。”
沈净晗脸红得不行,“瞎说什么。”
他按着她的肩膀凑过去,“我刚都亲你了,还不够明显”
“不够。”
他又低头亲了一下,“够不够”
“不够。”
他笑了。
这是父亲去世后,他笑得最真,最开怀的一次。
他抵着她的额头,声音温柔极了,“诓我亲你呢”
听她的话,哄她开心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于是他顺她的意,低头再次吻住她。
这次他有了经验,不再莽撞,舌尖到处探索,亲了很久才放开她,“这次够了吗”
她憋红了脸,胡乱点头,“够了够了。”
岳凛抬手整理她的头发和领口,再开口时语气变得无比认真“沈净晗。”
她抬头。
“跟我谈恋爱吧。”岳凛说,“我非常,非常非常想跟你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