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我爷爷叫卢瑞麟。他的朋友姓叶, 我来给他送茶。”
小孩子已经冻僵了,泪在眼眶中打转,就连稚嫩的声音也被他压抑得微微颤抖。
卢瑞麟是谁, 赵疆知道。
这位礼部侍郎是当今陛下的相面师,听说只消一眼, 就能从一个人的容貌神态中看出其命相和气运。
这其中有几成是江湖骗术,几成是玄奥之道尚未可知。但卢大人显然凭着这手段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
赵疆上辈子就见过他。但没过多久, 这位卢大人便告老还乡,举家迁离了京城。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小孩道“我叫卢兆雪。”
这名字动听,也吉利。
外头洋洋洒洒地落下雪来, 却并没有了当年卢府上下喜盼佳儿的热切。
寒天彻地, 纷纷遮人眼。
小卢说完,便紧抓着背包带子,一声也不吭了。
书房的门又被叩响,马二山披风戴雪地在门口张望他显然没想到屋里除了赵疆和邓瑜,还有个毛儿都没长齐的小娃娃。
他是来找邓瑜的。
如非要事, 他不会挑着顶头上司和顶天上司谈话的时候跑来。
马二山不知道要不要一一行礼,正迟疑之际, 赵疆一摆手,“进来说话。”
他一个小跳,从门外跃进来,快步走到赵疆身边。
附在赵疆耳边,低声而简短地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
“礼部侍郎卢瑞麟灭门。”
第二句。
“绣衣阁林惊正往长公主府而来。”
他的声音很低,卢兆雪应当是听不见的。
但赵疆只闻言朝他望了一眼,他小小的身躯便骤然又颤抖起来。
他什么都知道。
是的,他什么都知道。
爷爷告诉他,叶伯伯家住在长公主府的巷子里, 去找叶伯伯。
如果有人问他是谁,去做什么,就说他是去叶家送茶叶的。
叶伯伯家养了好多漂亮小鸟。他送了茶叶,雪如果下的大,他还可以在叶伯伯家住下。
爷爷说这件事很重要,可他却没放在心上。
好不容易才出来,他才不要那么快就回家呢。
他在街边买油炸果子吃,吃完了又看了一会捏糖人。
高兴过了,才发觉自己忘记了叶伯伯家的地址。
他便想回家去问。可才走到街口,就看到了火焰,听见了哀号。
卢兆雪看见平时爱给他糖吃的小桃姐姐从府门里跑出来,紧接着边被人一刀捅进后心。总是喜欢敲他栗子的老管家爬上了院墙,一把寒光闪闪的剑飞起来,正刺中他的脖子,他便又栽了下去。
这些动作,都像他跟爷爷在茶楼里看过的皮影戏,有点扭曲,缺乏活气。
只是皮影戏总还配着热闹的锣鼓,而他的家印在这皮影幕上,却在漫天大雪中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奶娘倒在地上,又被人从大门口拉了进去。
她在门前的雪地上留下了一道深色的,将雪湿透的粗痕。
挂在大门檐的灯笼被风吹动,一晃,地上一红。
卢兆雪想,是灯映的吧。每年除夕,满府都要挂灯笼,把雪地都映成喜洋洋的红色。
是灯映的吧。
他一边对自己说,一边深深望了一眼紧闭的、寂静的家门,转身跑开。
大雪天,路上少行人,即便有,也行色匆匆,无人注意他。
人人都有去处。
卢兆雪平时不爱在家,总乐意出去玩,羡慕话本子里那些英雄豪侠,可以无拘无束,浪迹天涯。
可爷爷总是拘着他,说“你才五岁,你能去哪儿呢乖乖在家待着吧”
现在这句话真正成了一句沉重的疑问他能去哪呢
卢兆雪盲目地跑着,跑得鞋子都掉了一只。终于,身上沉沉的包裹提醒了他。
爷爷嘱咐了,要去给叶伯伯送茶。
他徘徊在银杏胡同里,恨自己为什么不好好地听爷爷的话。
他不能回家了。他没有家了。
“我认得你爷爷。”赵疆道“你既然来了我家,就先住下吧。”
卢兆雪的一只脚缩了缩,他忽然问“你是很大很大的官吗”
面前这个男人很年轻。卢兆雪猜测他还没有自己爹爹大因为他脸上没有胡子。
赵疆挑了挑眉,他示意老于去安排。
“不巧,我不是。”他对卢兆雪很耐心地解释道“但我爷爷是很大很大的官。我爹,我哥哥,都是。”
卢兆雪想,哦,那和我差不多。但比我还厉害一点。
他的爹爹是秀才了,但还没当官呢。他家只有他爷爷是大官。
想起家人,想起爷爷,卢兆雪又想哭了。
他拼命克制着自己,又对赵疆道“谢谢你。但是我要去给叶伯伯送茶叶。”
小孩的语气很认真“我答应了爷爷的。”
赵疆道“你的叶伯伯就住在银杏胡同。但是现在天很晚了,雪也很大,他一定睡了。”
他不等卢兆雪反驳,又道“你也应该换一些干衣服,然后早点睡觉。这是我家的待客之道。”
他从炉火边捡了个橘子递给男孩,问他渴不渴。
卢兆雪沉默地接过了橘子。
这个人虽然不是大官,但他坐在那儿的时候很有气势,虽然他说话很温和,但这股气势让他处在房间门的最中间门,其他的大人都要听他的。
爷爷说这样的人都很危险。
但这个危险的人问他吃不吃橘子。
男孩捏紧那个有些烫的橘子,在一种茫然之中,突然流下两串泪珠。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眼泪已掉下来,仍然客气地对赵疆道“谢谢你,我只住一晚就好了。”
赵疆点点头,让老于将他领走了。
“信收了吧,咱们的客人还没来完呢。”赵疆淡淡道。
邓瑜将那一叠信塞进怀中,“您要见此人么”
这说的是林惊。
绣衣阁是皇帝亲自批准情报特务机构,也兼负责秘密检察、拘捕和刑狱。他们抓捕的、审判的,都是皇帝特批的犯人,不需要经过官衙,更用不着什么文书。
不拘权贵、重臣,还是贩夫走卒,落进绣衣阁的手里,基本上是没有活路的。
绣衣阁“威名”赫赫,但林惊这个名字却有些陌生。
赵疆点了点头。
“见一见吧。”他道。
在他上辈子的记忆中,绣衣阁的第一任指挥使正是郭琨在北地被邓瑜摘了脑袋的那位天子使臣。
现如今的林惊,他没有印象。
他重生以来,改变了许多事情。
比如郭琨的死,比如北地的练兵、民生安排,比如他们上京的时间门。
林惊,正是这些改变所催生出的,第一个陌生的变数。
“去把院子扫了。”邓瑜吩咐马二山。
等林惊到了,长公主府的院子里雪已经扫起来了。他转过假山石,发现院中央走人的石板路上雪很薄,薄到根本看不出前人的脚印来。
“府上家人果然勤谨。”他对引路的老于道。
老于微微一笑这个年轻人的眼睛很毒,目光中也仿佛藏着锋锐的钩子。
但在做管家之前,老于也曾在刀剑丛中斩千人首级,他并不怕这钩子。
“难得雪大,小少爷明天要堆雪人来玩。”
林惊笑道“我还道二爷一行从北地来,对着雪早已见怪不怪了。”
老于淡淡道“正是如此。来了京城也有月余,的确有些不习惯。不光小少爷,就连我们这些大人,也都想念着下雪天了。”
林惊的声音里也带着笑意,“二爷想必很倚重您。”
老于在书房门前做了个“请”的手势,“不敢。老退之人,已难堪大用。”
他对林惊道“只是尚能吃两碗干饭而已。”
林惊推门而入。
二人打了个照面,他的目光如电射入房中,而赵疆正在剥他今日的第二个橘子。
“二爷。”林惊抱拳行礼。
他这样称呼赵疆倒也算合适。毕竟赵疆虽是镇北王位子仅存的继承人,但现在还未正是册封,以他此时的年纪,林惊称一声“爷”是表了敬重。
赵疆的目光落在他的衣袖上。那黑色箭袖上用红丝线绣了连片祥云,本是吉利的纹饰,却因这配色无端显出一股阴恻恻的诡谲来。
却和这人的长相并不相符。
林惊长得很斯文。
长得斯文的武将赵疆也不是没见过,邓瑜他哥哥邓瑾就是北地有名的玉面将军,面白如玉,形貌俊美。但邓瑾毕竟武将,眉宇之间门是有些冷肃威严的。
这位姓林的年轻人却着实长着一张文人的脸。
他眉眼皆细长,容貌温润,看人看物,似乎都有一种含情之态。
他身上甚至没有佩刀。瞧着更无攻击性。
赵疆拿帕子擦了擦手上的甜汁,“林指挥使,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绣衣阁以衣袖上的纹饰区分高低品级,绣白者最低,绣蓝者次之,绣红的就只有一位,便是绣衣阁的指挥使。
林惊一摆袍子,在赵疆对面坐下来。
他的靴子上有雪水,袍角有血迹,但坐下来的姿态却彷如文人墨客谈诗论道般优雅,轻缓。
他对自己的到访很有信心。
“我喜欢二爷这样开门见山的人。”林惊道。
“吾等奉皇命清剿叛党,有一余孽脱逃,似乎是往银杏胡同这边来了。”
他说得的很客气,“这里毕竟是长公主府的产业,若要搜查一番,总该跟主人家打个招呼。”
赵疆淡淡道“指挥使连长公主府也要搜查一番么”
他慢慢地往茶盅中注入热水。
林惊并不捧茶,柔柔地道“正是。”
赵疆又道“若真在这银杏胡同搜出了叛党,我长公主府又是否要与叛党连坐”
林惊笑容一顿,“二爷严重,林惊怎敢以此行栽赃构陷之举除非”
他慢慢地补上后面的话“除非这叛党,就在二爷的府上”
赵疆道“天寒雪大,林指挥使不妨喝了茶,在我这府中歇上一歇。”他道“你既然孤身而来,不带随从,不携刀剑,就是我府上的客人。”
“让客人操劳,不是我长公主府的待客之道。”
二人对视。
林惊道“您真要让我为难”
赵疆这时笑了,“公主府的门是向林指挥使敞开的。”
“指挥使喜欢开门见山,不知是爱堆秀山,还是爱雁峰山”
堆秀山在御花园,是太湖石堆成的假山,高不过一丈,饰以名贵花草,意趣非常。
雁峰山在北地,是盛朝与北胡之间门唯一的天险。危不可攀,寸草不生。
林惊放在身侧的手收拢为拳。
他没有想到赵疆会如此大胆。
他竟然要将绣衣阁的指挥使扣留在他府中么
他的确不敢动赵疆。
赵疆背后倚靠着整个北境,倚靠着三十万赵家军,就连皇帝也只能好吃好喝将他养在京城里,在想出对付这三十万大军的法子之前不敢对他如何。今日他来,也是在试探赵疆的态度。
绣衣阁是皇帝的刀,自然不能违背皇帝的心意。
但他们是皇帝的刀天威之下,有多少人未见刀锋便已心荡魂销,骨软神颓。
而此人却朝着刀锋笑起来,笑他自不量力,笑他狐假虎威。
笑他见山不敢攀,何其嚣张
林惊心中愈怒,面上越柔。他不知道赵疆会不会狂到真的在长公主府杀了他,但他知道,如果今日赵疆真的杀他,不会有任何人为他哀悼。
众臣自然拍手称快,而皇帝恐怕也会因为获得了赵疆的把柄而感到愉快。
他在愤怒的同时亦感到疑惑
那个卢瑞麟不过是个江湖骗子,那逃脱的孩子也不过是个五岁的稚子,赵疆留他性命,又有何利可图
林惊是不会拿自己的命去赌的。他必须在自己的性命上增加筹码,才可以徐徐图之。
林惊慢慢道“我猜二爷也是爱山之人。山景之壮,不同于河湖之美。”
“当年二爷在鹫山,可曾一览绝壁飞泉”
赵疆喝了一口茶,“林指挥使对北地的地貌倒是熟悉。”
林惊笑了,“林某一直向往北地风光。”
他知道刚刚这一句话已经奏效,站起身来,告辞。
“二爷心中愿意亲近英豪,林某敬佩,但有些叛党不过是江湖骗子,实在不值当二爷多费心力。”
林惊离开了。
赵疆倚入椅中,眯起眼睛。
鹫山他知道。是北地一险峰,长年盘踞着一股朝廷的叛逆,慢慢聚成了气候,倚仗天险,一直是朝廷的心腹之患。
只是他何时去过鹫山
卢兆雪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梦中闪过许多可怖的画面,醒来时浑身都被汗湿透了。
他慌忙爬起来,见爷爷给自己装着茶的背包还好好地放在枕头底下,这才悄悄地松了口气。
院子里有些轻微的动静。
男孩趴上窗棂向外看去,见一个比他小一些的男孩正在院子里奔跑。
一圈又一圈,也不知在追逐些什么。
卢兆雪木愣愣地看了一会儿,转身自己穿好了衣服,走出房间门。
那位和蔼的管家老伯就站在门前,见他出来了,脸上便露出笑意“起来了来用早饭吧。”
卢兆雪站着没动,“我要回家了。”
老于叹了口气。
在院中打拳的赵疆缓缓收势,他走过来,“先吃饭。”
卢兆雪抓着身上的小背包,“我要回家。”
赵疆拎起他就走,走到院中间门的时候另一只手拎起赵璟。
两个小孩像小鸡仔似的被他夹着走到了厅中。
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放进桌边的椅子里。
一人一碗稀饭,里头放一个戳碎了的咸鸭蛋。桌子上还有四个小菜,一大盆醪糟。就这些。
卢兆雪看着碗里和粥水和在一起的咸蛋,眼睛都下意识地睁大了。
他在家从来没吃过这么简陋的早餐。
这一刻他看起来很鲜活。
不过有点招人讨厌。
赵璟一点不知道自己家的早饭已经被嫌弃了,非常乖觉地端起碗来“呼噜呼噜”地被粥喝掉了。
他跑了二十圈,肚子里正饿呢
赵疆倒是看出了卢兆雪眼里的惊讶,咳嗽了一声,“老于,明日到坊市中买几个人回来吧。”
老于赶忙点点头。
他们这次上京的队伍中带的伺候人并不多,随从里更绝大多数都是军中的武士,许多细活做不来。
若要在京中长居,免不了要再添些仆从。
老于出门前道“叶撰书来了。正在前厅候着您。”
正在戳着碗中咸粥的卢兆雪敏感地抬起头来。
他不知道“撰书”是什么,但他非常精准地补充到了那个“叶”字。
会是爷爷的朋友叶伯伯吗
赵疆已经三下五除二用完了早食,他站起身来,看着卢兆雪,道“吃。吃完我就带你一起去。”
卢兆雪端起碗,一股脑地将粥灌了下去,甚至还被呛得咳嗽了两声。
赵疆带着小孩来到前厅。
“谢过二爷救命之恩”等在前厅的叶平已不知焦灼地踱了多少圈,此刻一眼看见那个跟在赵疆身后的小小身影,登时眼圈发红,语带哽咽。
即便不知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今早卢家上下被灭门的消息传遍京城,叶平也知道昨夜这孩子逃出生天该有多么惊险。
若不是赵疆庇护
“叶某代挚友谢谢二爷保全这一丝血脉”他再不多说,跪倒在地,“砰砰砰”连磕数个响头。
卢兆雪只看叶平这幅神情,便知道他心中最后一丝奢望也已破灭。
这天地间门,好像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
有武士上前搀扶,叶平这才涕泪交流地抬起脸来,再看卢兆雪,又是悲从中来。
昨日还粉雕玉琢天真玩乐的稚子,如今却如受惊的鹌鹑一般呆滞瑟缩,这孩子受了大苦
赵疆道“不必谢我。”
“你可知是谁灭了卢家”
叶平咬了咬牙,“知道。”
赵疆又道“你带走他,此后前途尽断,且有性命之忧。”
他记得此人才干平庸,做了许多年起居注官,战战兢兢,并无一丝傲骨。
如今看来,倒是他当年将人看轻了
叶平眼眶通红地道“难道我为了前途性命,便能弃挚友血脉不顾么”
卢瑞麟最后时刻敢托孤与他,他就算再是个乌龟王八蛋,也不敢辜负
赵疆这才微微让开,露出后面的卢兆雪来。
“兆雪,跟叶伯伯走吧”叶平抹了眼泪道。
叶平见卢兆雪不动,以为他还在惊吓之中没回过神来,便上前想要伸手拉他。
卢兆雪避过了他的手。
在叶平惊讶的目光中,他以一种远超年龄的镇定问道“叶伯伯,你能帮我报仇吗”
他不知道绣衣阁是什么,但那群人一定非常厉害,是非常非常大的官。
叶平的嘴唇颤抖了。
他可以豁出性命,不要前程,却只能做到尽量保全卢兆雪的性命。而他想到的办法,也不过是带上这个孩子,全家跑得远远的,再不踏足京城。
若说报仇那是绣衣阁,那是皇帝啊
卢兆雪转向了赵疆。
“你能吗”他问。
赵疆看着他,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叶平看见了,忽觉得背脊发凉。
“我能。”赵疆道。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