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御书房。
皇帝正在发火。
“竟敢隐瞒于朕, 呵”他将一封奏折掼在地上,骂道“既然卢瑞麟说他身体有恙,要叶落归根, 那朕就送他一个方便”
一旁的侍卫揣度着皇帝的意思, 问道“让卢大人病逝”
皇帝面无表情“不。”
他突然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来“他想叶落归根合家归隐, 朕总要成全他。”
他吩咐道“将他家人的脑袋斩来,与死囚之首一同煮烂,让他好好认一认, 先将他的骨肉至亲挑出来归葬回乡才是。”
“他不是会相面么, 也该会相骨。”
纵使那侍卫是刀口舔血见惯了生死的, 也不由得为皇帝的安排悚然而惊。
这卢瑞麟卢大人,精通命理玄学, 不知是否算到自己这一封乞骸骨的折子能招来如此灾殃。
“卢大人对陛下的隐瞒, 是否需要问一问”
这“问一问”说的委婉, 但具体操作的时候当然需要加入一些刺鞭、烙铁和刑架。
皇帝冷笑“不必。”
“卢瑞麟既已欺瞒, 朕没兴趣听他再说一个字。”
他吩咐道“这件事,就让林惊去做。”
侍卫低头的应是,退出了书房。
他只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刀, 刀是不会有恻隐之心的。
锋刃斩向谁, 由不得做刀的人说了算。
更何况, 绣衣阁的新任指挥林惊, 根本就不是一个有心的人。
皇帝倚在圈椅中, 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妙想十分满意,火气也不由得消了,口中哼起曲儿来。
骤然,他的目光落在地上的折子上,那愉悦的曲儿便戛然而止。
那卢瑞麟欺君罔上, 着实可恨,再不可用。
但卢瑞麟所隐瞒的事,他却还需人来分辨。
“赵疆”
皇帝口中低低念着这名字。
除了胆子大一些,他身上究竟还有什么特别,藏着什么秘密呢
他回想起赵堤对这个弟弟的喜爱和回护,赵英提到这个儿子时那种隐晦的,令人厌烦的骄傲,还有姑母,姑母抱着那个稚嫩如一团动物血肉的孩子时,脸上焕发的无限光彩。
皇帝幻想着卢瑞麟看到其家人头颅时的情景,不由得感到遗憾。
不知赵疆瞧见他父兄的尸首时是什么反应
他的血是否也是红的,他骨是否真如铁铸
若他真有什么不同凡响之处,是否还与常人一样,会痛摧五脏,悲创六腑
真想真想将他剖开来看看
卢府。今年京城的雪下得晚一些,直拖到年根底下,这才纷纷扬扬地将积了一冬的雪片撒下来。
卢瑞麟捋着他三绺山羊胡,正煮茶。
友人坐在他对面,面带不解,道“你的折子真递上去了”
卢瑞麟点了点头。
友人与他相交多年,深知卢瑞麟的秉性,在他面前并不拘束。
他直言道“以陛下对你的器重,你在礼部还能更进一步,为何此时要急流勇退”
卢瑞麟露出一丝苦笑,“我到底学艺不精,百密终有一疏,倒时若等着陛下怪罪,不如现在抽身。”
说白了,他只是粗通观相之术,多少还结合点江湖骗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技巧。
赚是赚够了,再往上走,恐有杀身之祸。
而最真实的原因他却是难以对友人言明的看相看到不该看的,他没那个胆量再在京城待着了。
真龙入京,紫薇相冲,他只是区区一凡夫俗子,所求不过利禄而已,明知将要大乱,还不早早卷铺盖跑路
卢瑞麟这些年在皇帝身边,挂着个礼部侍郎的职,干着相面算卦的活,很是赚了不少油水。
但凡京中人家有姑娘想往宫里送的,都免不了要给卢大人打点一二,那些地方大员来京述职的,摸清门路,也少不得要往卢瑞麟府上送冰敬炭敬。
卢瑞麟的府上家人吃穿用度,无不精致非常。
就此刻斟的茶,一两便值一金。
友人见他主意已定,也不再劝,转而品茶,顿觉茶香沁人心脾,回味更是无穷,不由得摇头晃脑细细享受。
卢瑞麟见状不由笑道“我这茶还真缺个识货人,待会便让人包了给你送家去。”
“我只觉得这茶贵味必好,实际却喝不出与那解渴的大碗茶有何区别。”他颇为自得地一捻山羊胡,“还是鲍翅之味更合我心呐。”
友人大笑,不与他推辞,“一言为定。若晚间我回去不见这茶,可要来找你算账的”
卢瑞麟悠闲道“我日后离了京城,便做一田舍富家翁去,含饴弄孙,你若何时想投奔我,尽管来。”
“也不知你这从五品的小官儿究竟有什么做头。”
他这友人姓叶名平,现今在翰林院做撰书学士。
从五品的官儿,放在京外也是地方要员,可在这京城地界,随便掉下块砖头来都能砸着几个权贵,翰林院这种清水衙门的从五品也就芝麻大点。
叶平自打和兄长分家,连自家的宅子都没有,如今还在银杏胡同赁宅子住。
那一条街都是长公主府的产业。
叶平对卢瑞麟笑话自己不以为意,反问道“你这突然要告老还乡,陛下若是重金挽留,你又待如何”
卢瑞麟叹了口气,“我只愿陛下不要疑心发怒。”
他特意拖了将近一个月,即便内心心焦如焚,恨不能立刻远走高飞,也硬生生等到年关上才递折子。
就为了使自己告老的举动看起来与镇北王次子进京无关。
这些天他已吩咐府中开始收拾金银细软,但家人在外还要假做无事,他的两个儿子今日就都出门与同窗士子赏雪去了。
正说着话,卢瑞麟的小孙子裹得跟个棉球似的跑过来,一只镂空竹球叫他踢得叮叮作响。
仔细再看,那镂空的大竹球中还套着镂空的小球,其中又套有更小的竹球,一层层镂空手刻,异常精美。
叶平不禁感叹“如此美物,匠心难得,在官宦之家也该捧在手中玩赏的,你竟给他做球踢”
卢瑞麟挥散心中阴霾,笑道“这有何妨再怎么精细也只是竹子刻的而已。我可不是什么风雅之人,若说珍贵,卢某只认金子。”
二人相视大笑。
送走了友人,卢瑞麟又陪着小孙子踢了一会儿竹球。
天色渐暗,他一时没看清,将竹球踢得远了。
小孙子去捡球,却见精美竹球磕在墙根上,已碎成几块。
孩子哭起来,这哭声中,天又雪。
卢瑞麟摸了摸化在脸上的雪花,三绺胡子抖了抖。
他问下人“大少爷和二少爷可回来了”
下人摇头道“尚未。”问他“老爷可要让人给二位少爷送伞这雪瞧着大了。”
卢瑞麟点点头。
他坐下,推开茶壶,抓了一把石子撒在案几上。
左看,右看,抬头叫住了正要出门的家丁,“你见到他们两个,告诉他们,今夜雪大,回来路不方便,宿在外边吧。”
大凶,家宅破。
卢瑞麟又招手,把正哭的小孙子叫来,哄道“爷爷交给你一件事,你要是做成了,爷爷给你二两金子。”
这小娃娃显也是个贪财鬼,立刻就不哭了,“爷爷你说话算话”
卢瑞麟点头道“你帮爷爷给你叶叔叔家送茶叶去。”
“爷爷说话算话。”
小娃娃费力地背起东西,怀揣着爷爷“二两金子”的许诺,出门去了。
卢瑞麟重又坐回桌前,研究那卦象。
他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此时却忍不住在心中怀疑自己他学艺不精,许是看错了呢
就这么研究了半柱香的功夫,院门响了。
卢瑞麟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竟不知不觉地落满了雪花,起身开门,便见是提着灯笼的家丁。
“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他急问“可遇见两个公子了”
那灯笼燃得很旺,在家丁脸上映出一片诡异的红。
卢瑞麟等了一息,没等到回话。
他正要再开口,便见家丁身后的黑暗之中,转出一个穿绣金箭袖服的男人来。
刹那间,卢瑞麟的脸变得比雪还白。
他听见自己的心“咚咚”跳,然后听见那人声线平直地开口“确实,刚巧碰上了。”
他手中拎着两个粗布裹的袋子,往下滴血,在雪地上砸出一串冒热气的坑来。
然后不失礼貌地问“府上可备着开水”
与此同时。
赵疆正在书房的桌案上画图。
邓瑜在旁边等着,正襟危坐。
赵疆一边画一边道“火盆烤着橘子,你吃一个,消火。”
邓瑜听命,拿起一只橘子开始剥,屋子里顿时弥漫出一股清新的柑橘味。
他不知道赵疆在画什么,也不好奇。对主帅桌案上任何一张带字、带图的纸保持距离,是邓瑜早已形成的习惯。
但赵疆是一点不避他。
他画完,自己离远了瞅两眼,似乎还算满意,便拿起来给邓瑜看,“你瞧着怎样”
邓瑜一愣。
他在这一大张纸上,看到了一个奇形怪状的车子
这车当间有一小轮,前方如同圈椅,后方又设座位,座位上方还有遮棚,大小也十分奇怪。
“这车用作何用”邓瑜不禁问道“似乎也难装东西。”
赵疆笑了,“不装东西,装人。”
他以一种“你果然还太年轻”的目光把邓瑜看得浑身发毛,随后才招来管家老于,将这“怪车”的图纸交给他。
“年前便着人做出来吧。”
老于一进门就看了屋里的火盆一眼,转而再看那图纸上还用字标着哪处用什么木头、哪处要包小羊皮,不由得惊讶。
赵疆道“怎么,当年的匠人不做了”
老于道“总还有几个学徒的。”他看起来有些感慨“您还记得。”
赵疆问“吃橘子么”
老于摇摇头走了,走前从炭火盆中抓走一把栗子。
邓瑜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只机械地往嘴里塞了橘子,完成任务一样几下吞了。
赵疆道“父亲说北地热力有限,柴炭可惜,我也不知如何算作不浪费,便在府中所有的房间的炭盆里都埋了东西。”
炭灰中埋栗子、红薯、芋头,炭盆边烤蜜桔、玉米。
就连他爹议事的正堂也都埋了,众将和幕僚们渐渐也都习惯了议事到一半,听见炭盆里传来栗子崩开的“哔剥”声,以及各色令人期盼晚食的香味。
香味溢出来的时候一般就快到用饭的时候了。
那时还是个小豆丁的赵疆就会一手拿个袋子,一手拿火钳,挨个房间收取胜利果实。
他的栗子果子都是有数的,将军和幕僚们谁偷吃了都要赔给他。
赵疆净了手,也从火堆旁取了一只橘子,“那车早先是我母亲画出来的,专给婴儿学步用。”
他没说的是,他儿时的学步车,正是镇北王妃亲自画了图样,再有镇北王亲自挑了木料做出来的。
弧圈上包了小羊皮,怕他硌手,遮棚上吊了填棉花的小老虎,给他逗趣。
身份恁得尊贵的两个人,却花时间做这种乏味无用之事,说出去实在丢人。
他自己个儿知道就行了。
“你哥哥那头的军报我都看了,”赵疆道“这是回信。”
他将一叠信件交给邓瑜,“这信送到之日,恐怕也近除夕了。你若想,添一封家书在其中也可以。”
邓瑜眼睛一亮,但不确定这么做是否合适。正要开口推辞,门外老于去而复返。
他手中拎着一个被大雪冷透的孩子。
“王爷,这孩子在王府门外徘徊许久了。”老于将这仿佛受惊过度的孩子轻轻放下,道“他要去叶伯伯家。”
老于出门正撞上他。
若只是个迷路的孩童,也顶多不过派个门房去送到官府罢了,等闲不会来惊动赵疆。
赵疆打量着这个孩子。
他穿的衣服并不多么华美,但只要细看,就知道料子都是最贵最保暖的。一只脚的鞋都踩掉了,露出里面的兔绒来。
这孩子背着个背包,瞧着很重,但却异常执着地紧紧抓着系带。
男孩站在着陌生的房间里,在三个陌生的成年男子注视下,努力地憋住了眼睛里的泪水。
他找不到叶伯伯的家。天黑了,路上没有一个人,他越来越害怕。
他走了很多路,身体很累,脚很疼。他想跑回家去,跟爷爷说他不要二两金子了。
他不要二两金子了。
他只要爷爷,奶奶,阿爹,阿娘。他想回家去踢竹球,竹球坏了,木球也可以。
但他已经和爷爷一言为定。
“我爷爷叫卢瑞麟。他的朋友姓叶,我来给他送茶。”
门外,卢府的方向,火光冲天。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