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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泰六年九月二十四,北越千灯节,扶风城。



    千灯节是北越独有的节日,起初是为了纪念初代北麟王夏侯一煌,在这一天,人们会穿上新衣,虔诚的焚香祷告。坊间瓦舍说书的节目都是关于夏侯一煌的,用来传颂初代北麟王的英雄事迹。到了晚上,坊间街道便挂满了花灯,有钱人家在南武河上漂船看花灯,一晚上风光不尽,商人来往北越做些风俗买卖,北越的富商也会请戏班来北越搭台唱戏。另外人们会把自己所求之事用松墨写在油纸做的天灯上,然后用红烛燃亮升空,以便神明看清成全自己,因为北越的人们相信夜晚的天空是最接近神明的地方。



    百年时间,瞬息而过,真丝化作乱麻,天宫也变败瓦,但人们不会忘记那个带来光明的英雄。



    北越扶风城,毅阳侯府,成阳楼。



    夏伯阳经过几日的调理,身体已无大碍,他看着悬架上的长刀‘虎彻’,只是轻抚了几下,便又看向桌上紫檀木的长盒,长盒上刻有一株长松,长松临崖卧石,意蕴悠长。夏伯阳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支毛笔,此笔入眼一看便知非凡物。



    约莫有六寸长,笔毫颜色不是寻常笔毫的白色,而是赤色,因为制作此笔笔毫的兽尾毛源自于荆州的赤尾狼。赤尾狼是荆州特有的一种野兽,书中记载此物通体呈灰色,尾赤,此尾毫做笔,笔力挺劲且润墨非常。此物虽然叫狼,但其实并非是狼,而是一种昼伏夜出的鼬类,白天躲于地洞,晚上则出来觅食。当地的居民在晚上视线不明,只觉得它泛起绿光的双眼与狼相似,加上那条赤色的尾巴,故而得名‘赤尾狼’。



    笔杆是上好的荆州木制作,最中间刻有小印‘承轩’,这两字有来头,是荆州制笔名家李符钧创立的字号,几经传承,已有二百年的历史,如今在荆州依然享有盛名。笔杆最顶处也有一块沁水玉做点缀,以彰显它的华贵。



    这笔是前天宫里内监送来的,是国主那天在朝麟殿应允的赤狼毫笔。内监临走时说此笔国主之前甚是喜爱,现将它赏给了小侯爷,足以看出国主对小侯爷的重视。



    门外传来敲门声,来人只轻叩了两下,见屋内没有反应,便清了清嗓子,“小侯爷,今日是去棋院的最后一天,车马已在侯府门口等候了。”



    夏伯阳这才想起父亲已举荐他去廷尉府,过了千灯节就要去廷尉府履职,以后也就不用再去棋院了。



    “仲卿,进来吧,我有东西送你。”



    卫仲卿推门而入,只见夏伯阳立于桌案旁,手里拿着一个紫檀木的长盒。



    “前几日听府上人说父亲已举荐你去太史监任职,只是你做的是文官,我思来想去身旁并无合适的东西送你,只有这支笔,权当是你的初仕之礼。”夏伯阳把长盒递给他。



    “小侯爷,这太贵重了,仲卿不能收!”卫仲卿打开盒子一看便知此笔是国主钦赐的,夏伯阳演武大胜雾州来使的告示已经贴满了扶风城,现在扶风城内人人都知道毅阳侯之子夏伯阳的威名,而这支笔就是告示里提及的赤狼毫笔。



    “仲卿莫要见外了,你与我算是同窗,且父亲对你更是器重有加,我早已将你视作手足,说这话就有些令人伤心咯。”夏伯阳故作深沉道。



    “小侯爷心意,仲卿愧领了。定当日日常携此物,以感小侯爷赠笔之情。”卫仲卿似是珍宝般摩挲了许久,继而将此物放进怀内。



    扶风城,天弈。



    待得弈秋落下最后一子,窗外已是明月高悬,只有几粒孤星在旁,坊间商铺的无数花灯燃亮将黑夜刺破,幻若白昼。



    夏伯阳起身行礼,“弈兄棋术无双,我于棋盘之上恐不能追之一二。”



    “小侯爷过谦了,棋盘之上是为小弈,你的主场不在棋盘,而在天下,此乃大弈。”弈秋同是拱手行礼。



    “弈兄真是折煞我也。”夏伯阳再次行礼,两个少年相视一笑,两人本身非常熟络,私交也颇好,却碍于弈川在旁,不敢过于胡闹,因为弈川常教导他们‘棋首者,礼也。’他下棋向来讲求一个‘礼’字。



    “小侯爷灯会还有一个时辰开始了,我们早些去还能占个好位置。”卫仲卿在门外静静等候。



    两人听闻此话,便匆忙往门外走去,今日是千灯节,弈川让他们比平日提早半个时辰结束。两人之所以匆忙,一是灯会祈福马上开始,二是有从帝都歌染城赶来的梨园‘苏秀斋’演出,而压轴的正是如今帝都的名角‘四声猿’,演出曲目也是非常叫座的《半死桐》,是苏朝开国皇帝神舞天机攻打完关山回朝时路过亡妻端敬皇后的坟冢,悼念亡妻的故事。史书记载端敬皇后是苏朝第一个正式受封的皇后,可在苏朝还未建国时就已经死了。端敬皇后弹得一手好琴,是当时有名的琴手,有人曾出千金请她弹一曲,却被她拒绝了。神舞天机当时籍籍无名,却一眼看中了他,与神舞天机成婚后端敬皇后便对外封琴,只为她的丈夫而弹。这个男人在打下关山之后已然是天下的皇帝了,他身边早已有了无数的女人,也有无数的女人愿意为他封琴而弹,可却偏偏没有了这个叫端敬的女人。



    三人刚踏出天弈,就见获麟街上人山人海,各式的花灯铺满了街道,而在南武河的对岸处有五株直通天际的青梧,上面挂满了花灯,在众多的建筑里格外耀眼,那里是凤栖台,是扶风城内有名的景点,也是今天帝都梨园苏秀斋搭台的地方。四周的商人在空地上放下一张毯,摆上来自各地的稀奇玩意,叫卖声不绝,而坊间的歌女在街旁抚琴独奏,琴声幽怨。



    夏伯阳好不容易挤进了人群,却只剩下了自己,另外两人被拥挤的人群冲散了。



    “伯阳,你往前来,我们在凤栖台汇合吧。”夏伯阳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抬头却见弈秋和卫仲卿在前面招着手臂大喊,他身份特殊,在外两人都是直呼其名,平辈之间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



    “好!”夏伯阳同样振臂高呼,却见人群淹没,两人又没了踪影。



    夏伯阳走到凤栖台却被人群挡在了外面,人太多了,他只能在外围远远望着,好在台上武生嗓音清亮,在这还是能听见的。



    “瘦马逐秋星,悲风拂残旗,几度夕阳回。”台上歌声遥遥响起,夏伯阳听得唱词便知曲目是《浪悲回》,唱的是初代北麟王夏侯一煌征讨燕地大败,在南武城与神舞天机相遇并从此归于了他的帐下,开启了他那传奇的一生。南武城也就是如今的扶风城。



    夏伯阳正听的入神,只觉后方拥挤,原是外围也早已人满为患,连下脚的地方也没有了。



    “只是一场戏何必如此呢?”有人在夏伯阳旁边问。



    “这位有所不知,四声猿成名已久,在帝都演出必是万人空巷,只是料不到在北越仰慕他的人也有许多。”



    “听得他艺名如此,应是取自‘猿啼三声,行人沾裳。’何况四声呢?”



    只听得台上云板一扣,应是四声猿登台了。只是下面越来越混乱,“嘿,众位莫挤呀!”人群呼的一声拥了过去,连带声音也一块挤掉了。



    夏伯阳被人潮推了出来,一道白色的身影撞到了他身旁。他伸出双手扶住了那道身影,只觉手中柔荑传来阵阵暖意。



    此时无数祈福的花灯升入天空,将天际照亮。女子缓缓揭开了脸上的面具,抖开了长发,伴随着点点清香,一头青丝洒落了下来,尤其那双眸盈秋水,夏伯阳觉得很是熟悉,却又不曾记得在哪里见过。映着灯光,让夏伯阳想起去年夏天种的那株栀子花,花开之时,散发的清香透过了整个扶风城,也透过了他的心。



    耳边传来《半死桐》的歌声和随奏的琴音,“任关山月碎,螭虎折刃,只余空琴不复。”



    许多年以后,夏伯阳面对北越无数燃亮的花灯,都会记得在他十七岁时那个遥远的千灯节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