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居里是一名食尸鬼。
他喜欢生活在人类社会里。
他仍依稀记得自己一千七百多年前在战场上纵马的风光,那时的他还很年轻,有着青史留名的梦想、与一腔让他似乎永远都不会消停的热血。
前者他失败了,即使如今的他说出自己的名字,恐怕也不会有几个人表示知晓。
后者,也已经在漫长的时光中冷却了。近两千年的岁月能够让任何一个愣头青变得成熟可靠。
可即使如此,他的剩余寿命依旧漫长,比那些号称能活一千岁的精灵还要长得多,他还有无数个有趣或是无趣的日夜等待着他去度过。
最开始他也曾是一名人类,效忠于一位人类国王,为其镇守边疆,直至某日自己都不知为何得到了一位邪神的赐福,变成了一名食尸鬼,不过当时的他并未因此而变心,而是一直战斗到了自己的国家被当时如日方升的苏斯泰拉帝国吞并。
大约是在三百多岁的时候吧,他才开始试着从舞台上退下来,变成了一名帷幕外的观众、一个看客。他先是开了一家酒馆,后来又改去一个村子里隐居。他当过医生,也当过吟游诗人,游走于各国社会的上层或下层,见证着人类的发展……以及,轮回。
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改头换面。社会就是最真实最宏大的舞台,而他总看不厌。
如今他正是一名随船厨师。这个身份他已然用了二十多个年头,算算时间,也应当准备准备换一个身份了。
可就是这一趟他心目中的最后一趟走船,他却遇见了自己生命中从未遇到过的两件怪事。
第一件事发生在前一天的晚上。那时他无事可干,于是决定上甲板看看……于是他看见了一团烂肉。那东西很奇怪,没有任何的骨质,也没有任何的血,仅仅是最为单纯的肉糜。可这样一团没有灵魂的东西却在蠕动着,看起来就像一团史莱姆一样,上面有一双枯萎干瘪的眼睛甚至还能够转动——他知道这么说很奇怪,可这就是事实。
于是,他拿出了随身携带的菜刀,以自己还是人时所学的骑士剑为起手式,一刀便将那团向着他飞跃而来的肉团劈作了两半,没一会儿那肉便没了动静。
至于另一件事,老居里其实不太确定。
他似乎看见了一位故人。
那个船上的小女生,那个被称作“诺艾尔·琳”的、面容上带有些许东方人特征的小女生,他最初见到的时候就觉得眼熟。他当时一下子没能想起来那是谁,直到现在,第二次见面,看见那双原本呈灰色的瞳孔变作了一蓝一绿,他才想起那个熟悉的脸庞。那对瞳太独特了,瞬间就让一千七百年前的记忆浮现在他的脑中。
莉莉?
对,莉莉,莉莉。仔细一看,那脸庞的轮廓也是极像的,几乎就是小时候的莉莉——他没见过莉莉儿时的样子,但他就是有那种感觉,如果莉莉的年龄小一些,一定会是这副摸样。以他对人类身体构造的了解程度来说,他的直觉应该不会出错。
对不上的不过是发色而已,莉莉是一头,白发,只是内侧沾染着些许的蓝灰色,而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一头长发尽是蓝灰。
啊,是了,诺艾尔·琳,她姓琳。
莉莉也姓琳。她正是苏斯泰拉帝国的缔造者之一,那个毁灭了他效忠国家的苏斯泰拉。而且,莉莉还成为了目前苏斯泰拉四大家族之一琳家的始祖。
眼前的少女,是莉莉的后人么?
时隔一千七百多年的后代,竟可以如此相像么?
那个少女说她可以检查这些人是否有问题,其他人都已经被排除过了,只剩下了他。
收起那散乱繁杂的思绪,走向门外。
老居里怀揣着复杂的心情握上了那只手。
…………
……啊?与厨师握手后,诺艾尔脑中浮现了大量奇怪的画面。
从天相上看那应该就是昨晚,眼前的老人在甲板上用着一种她看不太懂但似乎十分古老的剑术用菜刀斩杀了一个肉泥怪并吃了下去。
吃了下去……
诺艾尔不是很能理解,但她大受震撼。
她懵逼了好久后又突然反应过来,事情不对。按叶卡捷琳娜所说,自己看到的应该是自己碰到的人与死者接触的画面才对……总不能,那坨肉就是领航员的尸体变的?
啊?
等下,他,经历了什么?怎么突然变成肉泥怪了?这个厨师又是何方神圣?怎么会去吃这种东西的啊?
思维再次卡壳,又是好几秒过后,她眨了眨眼,叹了口气。
“总觉得事情变得更复杂了……”她沉吟片刻,随后后退几步,开口向厨师询问:“首先,先生,冒昧问一下,您的种族是?”
老居里对诺艾尔的提问倒也没有多少意外,他不加隐瞒、没怎么思考就开口,直截地回答:
“您应该已经猜出来了,我是一名食尸鬼……琳小姐”在说到琳小姐时,他停顿了许久,就像说出那个称呼对他而言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一样。
随着话音落地,老居里那原本只有些许皱纹的脸颊开始变得满是褶子,皮肤变得松垮垮的,大片大片地垂了下来,耷拉着,甚至产生了几分腐烂感。鼻子和嘴开始向前突出,尖牙交错着外暴着,一张脸变得有几分像狗脸。他的背驼着,整个人半伏、两臂边长,于是双手垂过了膝盖,整体看起来骇人可怖。
许多原本离门比较近的船员当即避开。
诺艾尔闻着那有些腐烂的味道,回忆着前面闪过的画面,轻轻点了点头以表自己已然知晓。
“那您现在知道,昨晚您击败的怪物是什么了么?”她问
老居里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看见了那两个法阵之后我就有所预感了。孩子,我的仪式学知识可比你要丰富的多。”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更换了一种说话口吻,就像一个老前辈在对后辈进行教导。“那两个仪式的启动是有祭品要求的,而且献祭对象是在一定范围内由仪式指向对象自行选择。恐怕那个异变出来的怪物,就是不知为何同时被两个伟大者选中了的、我们可怜的领航员伊文思了吧。”
“对了,”老居里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看得出,船长室里的那个仪式场指向的应该是那位‘青潮’,可是那个提夫林绘制的阵,我只能看出是指向一位欲望领域的深渊大能,但我分不出是指向‘暮夜执政’还是‘欢愉喜乐’。前者还好,如果是后者就有些可怕了。”
“暮夜执政我有所耳闻,夜魔之祖。欢愉喜乐是哪位?”诺艾尔打断了老居里的讲述。
“你未曾听闻祂是正常的,孩子。”老居里说“那些不幸无意中聆听到祂声音的,大多都在几日之内便化作了只知道追求欢愉的肉块,甚至来不及编写教义传播‘福音’、更来不及向别人宣扬祂的名。因此这世上连崇拜祂的密教都没有。若不是我被一个邪神庇护、又失去了生育能力,恐怕也逃脱不了那种可悲的命运。不过我想,欢愉喜乐大概也不需要所谓的信徒吧。”
“一个庇护你的,邪神?”诺艾尔抓住了一个关键点,随即觉得这个说法有点奇怪,毕竟如果一个人信仰那位神,那就不可能称其为邪神,所以……“你不信仰那个庇佑你的神?”
“不,一点儿也不。”对方叹了一口气。“实际上,我恨祂。是祂赐我永生……毫无用处的永生。我甚至不被允许自……呃!”
老居里的声音忽然就变得迟钝生涩,与之同时,他的动作也变得僵硬了起来。那张狗脸扭曲着,也不知那表情是不是痛苦的意思。
顷刻,以之为载体,神语降临于凡世,毫无宣告、也没有多余的预兆。
“伟大的,旧日,支配者,葬尸,之骸,「奇安·鲁塔克」,让我代祂,向您,问好。”
见其形如闻其名?闻其名亦如见其形!
她知晓了,于是她见到了,因而她明白了。
在灵感的疯狂闪烁中,无数个侧面被本能地进行拼凑。恍惚间,她见到了财狼,见到了秃鹫,见到了死灵,见到了尸山血海,见到了逝者、未逝者、将逝者。
祂是骸骨、亦是埋骨者,是溃烂的食腐者君主,是将亡的半亡者之王。
……却并非死亡本身?
随着耳边嗡的一声,充斥脑中的知识逐渐散去,而眼前的场景则再度发生变化。一切都在晃动着,眼前矗立着一具又一具白骨,上面还粘连着些许烂肉,染着脂污血污——除了眼前的这具,白净无比,只是它的头顶,似乎有什么深邃的东西潜藏着,与它相接,骇人异常。
来不及去多想什么,诺艾尔的身体便自己动了起来、星屑在瞬息间被拔出。
面前那潜伏着的深邃扩散着,化作无数小物,吞噬吮吸着后方那些骨体上的腐肉。
那具洁净的白骨是节点!在有所明悟的瞬间,她冲到了净骨面前,挥刀斩落。虽然她并不知晓那股深邃在做些什么,但她的直觉认为那总不会是什么好事。
刀刃斩中脊骨,干脆利落、毫不犹豫。这一次挥刀,又是顺从了哪一块灵魂碎片的本能?不,那种事情不重要,就算每一块灵魂碎片都自我补完形成人格,她也还是她。
头骨落地,可眼前的骨架并未轻易“死去”。相反,在那个深邃的引导下,较远处的骸骨也缓缓靠近。
不愿等他们走来的诺艾尔自净骨的身侧冲入了骨林之间。
寒光几闪,几具骨架不知自何处抽出了各式利器,或刀或剑,自各方劈砍而来,不过皆被轻易避开,或是挡下。诺艾尔一定睛,看准一人手中的十字剑,与自己也不清楚是哪份记忆中的东方长剑进行了比对,在得到了能用的结论后,她便立刻看准时机用星屑的刀背在那剑身上一击、引得剑身颤动。
这种针对人手的招式对骷髅竟也卓有成效,一震之下,那刀便脱了骨架的手,还未跌到地上,便被诺艾尔用脚背一接,再看时已是在她的手中——过程中还躲过了身侧的长刀劈砍,并将星屑插回了鞘中。
那十字剑到了她的手中便好似换了一副样貌,它铮鸣着,发出嗡嗡的声音,时而高昂时而低沉,如有人拨弦奏乐,亦如龙鸣声声,令人恐惧。
诺艾尔只觉得双眼像是燃烧起来了一样,灼热到自己都感觉有些发疼,额角肌肤之下有什么东西涌动着,呼之欲出。
有那么一个声音,正向着周遭的诸多邪祟宣告:汝当俯首,汝当敬畏。
剑身再度铮鸣,于是视线范围内的一切骨应声而裂。
三鸣……十字剑碎作了几段。它终究不是为了龙鸣律动打造的天朝春宫剑,承不起那潜藏于音律中的、来自大昊的伟力。
思维行至此处,却忽然停滞了,诺艾尔的脑中空空荡荡,只余下了一个问题:
……大昊?大昊是谁?
好在那最后一声剑律龙鸣已经使周围的骸骨尽数化作了骨粉,因而她不必再担心有人在此时进攻、打扰她的思绪。
她有足够多的时间来思考这个关乎血脉的问题。
她的身体其实是否羸弱,两声半的龙鸣对她的身体所造成的负担已经使她七窍流血,可她自己对此浑然不觉,只是矗立在那里,任由思绪反复咀嚼“大昊”两个字。
直至她失去意识。
……
光。
无穷无尽的光。天光之光,非光之光。
贡达拉之手……贡达拉之眼……贡达拉之声……贡达拉之血……
啊!伟大的「贡达拉·尼哈德利特」!伟大的“异色流光”!
无形无体,无法被辨识的颜色……“龙”这一概念的始祖,天光五辉的第一辉!
辉!我看见了其他的辉!
第三辉“纯粹之光”「耶尔特沙洛」与第四辉“不染者”「卡波力」,还有祂们诞下的子嗣“恒耀”「可扎·隆」!
第二辉“修正者”「克莫司汀」与第五辉“原初之白”「维塔利露哈姆」则诞下了“琉璃苍日”「达黛萝丝·歌卡纳」,苍日又孕育出了白衣主祭与黎明信使,第五辉则在那之后化作了以太七光……
光。
还有那,立于光之上的……
██████!我明白了!我理解了!
被拼凑的灵魂中此刻只余下了最为纯粹的喜悦。
诸辉的█!我卑微着,穷尽辞藻为难以言喻的您奉上赞美!
Herimoling·Erven’sith·Ya’hermut!
永世造主!天光之源!维度主宰!万王之王!
一切升华因你而存在!无数位面因你而成型!
有形或无形的物质,都诉说着祢的力量!
高层或低层的能量,皆歌颂着祢的伟大!
光与形的至圣!物与体的至高!
聆听我的——
“差不多得了,别看了。”
如无数音律相互叠加、星辰开口降下了神谕,带有几分的不悦。
时间轴将画面割裂,代表命运的丝线将那就要分崩离析的灵魂缠起。好似有二十七只羽翼自光中降下,将她护在身下。
光芒愈盛,那非光之光的神意凭自身意志将万物修订。
下一刻,万象倒转,三月凌空,星辰笼罩,一切归于寂静与隐秘。
梦碎了
像一个泡影幻灭。
……
诺艾尔将自己的眼皮支起,目光所及是猩红一片。
她依稀记得自己似是想了许多,可如今脑中剩下的只有一条:
大昊,天朝龙裔族群的缔造者,也是天朝神话中的至高神。
比起大昊,祂的真名读音更加接近于“阿乌·赫奥”。这样念很奇怪,可神灵真名的读音本就不是凡人之口能够念出的。祂在神秘学中象征“贡达拉之声”。
我怎么会……?
一阵自灵魂涌起的剧痛迫使她终止了一切思考。她捂着头过了许久,才终于挨到不适感的结束。
她又缓了一会儿,随后抬起头来,发现房中的每一处都浸满了血,尚温。
可附近没有尸体,一具都没有。
这里……她四下看了看。这里的确是先前的船舱。虽然一切都染上了一层红,可布局并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变化。
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她吃力地站起身、靠近墙壁,用手在墙上刮了刮,发现似乎能刮下些什么。
……原来这不是血,是混着血的肉沫吗?
不由得,她回忆起了那些被震成骨粉的骷髅。
所以,这是我干的、刚刚那些是幻觉?
灵魂中,属于“诺艾尔”的部分开始尖叫、属于“边亦解”的部分已经失去了联系,也许可以理解为昏迷。可余下的碎片们对面前的场景却是无动于衷。
两个恐惧中的碎片毕竟才是主导,于是那冲突的感情相撞、相抵,最终得到的只是一阵反胃。她吐了一些酸水在地上,与之略有矛盾地、她的脑中在思索着另一件事。
——那剑律龙鸣的威力竟如此之大?
一段龍御天朝玄门道士的记忆自一块金色的灵魂碎片中浮出,在那人的印象中,以他师傅的实力,一鸣杀一人已是极限了。不是剑的原因,自己刚刚手上用的剑毫无疑问是一把劣剑。
那便是血统的原因了。剑律龙鸣的威力是与龙血的浓度有关的。
此等威力。
难不成这个身体的主人,竟是一位天人?不对,什么身体的主人,我就是我……
诺艾尔摇了摇头,将一些奇怪的想法驱赶出自己的脑海。
可另一个迷惘又随之而生:
——天人,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