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的文书就在那,因为盖过章后已经等了些时日,细密的纸张纹理间有了脆弱的折痕,印鉴的颜色也从极明艳的红过度上一丝暗沉的绛色。
它就在那,在那张桌子上,明晃晃的,像是在嘲讽他们所有人的气节,花白胡子老头看它一眼,又看它一眼,就摸着自己的胡子叹气。他年轻时读圣贤书,那是很有气节,也很有志向的人,那还是神宗朝,王相公还在呢!虽说斗得都跟个乌眼鸡似的,可那真是一群有抱负的人,连带他一个小小的书生也觉得自己有朝一日,能叩天子门,史书留下一个名字。
后来他在官场上沉沉浮浮,娶妻生子,子又生子,一辈子混到现在,胆气早就丧尽,只想着投一个机,能在朝真帝姬这里混一句美言,再谋一个舒服养老的位置。
可面前女道已经将帝姬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帝姬是不养闲人的!想要一个舒服的位置,拿命来搏。
可是搏来的东西不止够他舒服养老,更是能留些给子孙的!
这个很怂,且不起眼的老头儿在一群人中间沉默许久,忽然说:
“咱们须得请韩治主持大局。”
三十多岁的漕官听了就立刻拒绝,“他兄长是杜充的女婿!”
“他是县令,”老头儿说,“他不出面,守军不安。”
一群人噪噪切切的,王穿云就努力想了一会儿,“他怕死吗?”
签判吃了一惊,“道官欲何为啊?”
道官不理他了,道官对外面的道童说:“收拾收拾,咱们赶紧去县府!”
王穿云是在县府后面的小巷子里给这位县令截住的,其实她不认得他,但逃难时还有这么多辆马车,那一定是很触目的,而且每一辆马车都显得沉甸甸,不知道里面到底装了多少好宝贝。
她问过旁人之后,特意等到县令也上了车,跟着车队离开县府,走出了巷子之后,才当道拦住的他。
对面的差役立刻就拔了刀,“何人!”
道童这边也拔了刀——不错,他们进城时是带了武器的,可既没带甲胄,又没带弩机,那没什么问题呀。
可现在他们一拔刀,对面立刻就退了一步。
“大名城上下士庶,都等着县令领兵抗敌,”王穿云问,“县令欲何往?”
车帘子后面传出了一声怒骂:“你既知我是此城县令,统领兵马,怎么还敢这般放肆!”
少女一点也不在乎。
“因为你跑了,被我抓住了,你理亏了。”
过了一会儿,车帘就被掀开了,一张阴沉沉的脸在里面望着她。
王穿云见他盯着自己看,就说,“我是神霄宫……”
“我知道你是何人!”县令又骂了一句,“天下只有你们神霄宫有这般跋扈行径!”
天被聊死了,静悄悄的车队里立刻出了些隐秘又惊恐的哭声,像是那些家产发出来似的,它们说,杜帅不在城中,这城要怎么守呀!守不住的!
“我不明白,”王穿云忍不住道,“这是你们杜帅的根基,他打输打赢,你镇守后方却丢了大名,你是想逃到哪里去呢?”
县令就咬牙切齿了。
“十万金兵,你拦得住么!”
当然拦不住,这坏姑娘理直气壮地叉腰站他面前说,“我拦不住十万金兵,可我拦得住县府你呀!”
县令上城墙时,守军们竟还勉强地站在那里。
他们每个人都是惶恐的,他们也很想跑——原本他们是能跑的!只要县令先跑了,县尉就会跑,接下来什么指挥使都可以跑!军官跑了,他们凭什么不跑!
可县令跑时毕竟舍不得自己刮下的地皮,满满地装了几车,就被虽然既憨又直,腿却极长的王穿云拦下了。
她不仅拦下了他,还叫来了一群帮手!这群管文书的管劝学的管漕运的甚至是管抓贼的就闹闹哄哄,一起将他包围了。
人人都是一张忧国忧民脸,他们说:“县府!咱们都听你的!除你之外,城中更有何人能擎起这天!”
县令就愁眉苦脸,“不瞒诸位,我这腿……”
“不要紧!”签判就亲切地凑到他身边,亲亲热热架了他一把,“我扶着就是!”
他上去一扶,漕官就喊,“县府急切间寻不得官服,穿我的就是!”
立刻又有人给他披官服,戴官帽,留他眼泪汪汪地左顾右盼,那些原是杜充留在城中给他的好人现在全都倒戈相向了!
县丞特地还替他扶正了官帽!
“县府好气度呀!”县丞很狗腿地说。
县令就哽咽着说,“我不知兵呀……”
大家就一起说,“愿策县府为指使!”
架着他就上城墙了!
城墙下乌泱泱的兵马,县令望了一眼,整个人马上就要昏古七,用嗓子眼儿里冒出的声音说:“现在怎么办?”
王穿云说:“你负责喊大宋必胜!”
县令张张嘴,又哽咽着问,“然后呢?”
“然后我来替你发公文,”她说,“请县尉将城中青壮集结起来,分作四队两班。”
县令就顾不得哽咽了,问她,“何用?”
“两队日夜轮换,集城中军资往城墙运送,木头、石料、柴草、大锅、清水、细布、桐油等,另两队也是日夜轮换,巡城缉盗,守卫粮囷,”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还有,挑几个口齿清楚伶俐的负责往全城报送消息,安抚民心;再选几十个健壮妇人,也分作两班,日夜烧煮热水送上城墙……”
她说起这些事时,口齿流畅又清晰,与平素大不相同,周围这一群官员就全都吃了一惊——这不是什么高深兵法,他们或多或少是知道些的,县令有守城之责,尤其该熟记于心。
可兵临城下,他们就将这些全忘了,还是一个本职工作是做法事的小姑娘提醒了他们。
周遭静了一会儿,忽然有叹息声。
“道官从何处学来这些本事?”
“帝姬镇守太原时,”她说,“我学到的。”
郭安国在城下坐着,四月里,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他内着衬,外着甲,太阳下一晒,整个人就冒着热气。
有随从端来了一杯水,还有个副将端来一个匣子。
“追上了。”副将笑着说。
县令不是逃得最快的人,但先跑出城的马腿没快过骑兵,马车就被留下了,里面最珍奇的部分也被留下了。
郭安国瞧了一眼那打开的匣子,将另一侧的陶杯取过来,喝了半杯水。
“城中还有更好的,”他说,“你去营中寻二十个嗓门洪亮的,这匣子叫他们分了去。”
一匣子的金子!就算二十个人分,每个人也至少能得个半斤八两,治个几亩田,买上一头牛,再盖个房子,都不在话下了!命令一传下去,立刻就是一阵轻微的骚动。
副将终于挑出了二十个大嗓门的人,站在城下用他们洪亮如钟的嗓子开始大喊!
“天兵十万,兵临城下!”
“离城近些!”
“束手归命,性命保全!”
“再近些!”
“拒不开城,玉石俱焚!”
“再近些!”
声声如沉雷,轰隆隆滚过大名城上方,震得守军面如土色!
忽然一个少女喊道:“放箭!”
一支支箭矢追星赶月,离城下最近的几个人顷刻就被长箭钉死在了大名城前的土地上。
郭安国吸了一口凉气!
“朝真帝姬亲至?!”
立刻有人凑近了耳语一番。
这个头皮比其父更亮些的髡发青年听过后就不言语了,过了一会儿,他冷笑一声。
“传令下去,围城扎寨!一个小女道,看她能怎的!”
第一天的白天,似乎平安无事。
入夜时,县尉已经接手了不足千人的守城士兵——他们原本也有个名义上的指挥使,据说现在躺倒了,人事不知,不能理事——将这群士兵也分作两班,下城墙的就可以卸了甲,围坐在城墙下吃些热汤热饭,靠近城墙的民居也都被清理出来,给这些士兵住宿之用。
县府额外又给了那些不得不另寻住处的百姓一点补偿,王穿云从县令家的马车里翻出来些地皮,每个百姓发一把,剩下的就在县府门前堆起来,日夜火把照着,专人看着。
“守城有功者,人人有赏。”
县令夫人见了,差点就昏死过去,但这心狠手辣的小女道不在乎。
有人见了,就说风凉话,“神霄宫建起时日尚短,神前也供奉了不少地皮,怎的不见道官拿出来?”
这话立刻有人呵斥了,但王穿云深以为然,说:“是我的疏忽,实在不是有意的。”
她说这话时,天色还没落下去,全城的百姓都眼睁睁看着那三进的小院子往外抬一箱一箱的东西,抬到县府门前,一起倒了下去。
“还剩了两千七百五十钱,是帝姬给我们的补贴,”她说,“现在还发得出犒赏,我先不交公了。”
大家就愣愣地看着她。
到得晚上,那个在人群里说风凉话的就爬起来,将架子上的豆灯轻轻挑亮,转过脸望向他这一群睡在草席上的兄弟们。
这些带着不明显燕地口音的男人,每一个都不曾入睡,目光炯炯,狼似的望着他。
“郎君在城外,就等着咱们举火了。”
这个举着豆灯的男人没有说话,他只是眼珠忽然动了动。
他原是个铁石心肠,心狠手辣的人,这一路为了护着家人找一条活路,什么样骇人听闻的罪行都犯下了,什么样的人他都杀了!
他狡猾又凶残,因此才能当上这个小头目的!
可他现在站在那就没有说话,不知道心里藏了些什么心事,是滏阳城中救起幼童的符水,还是神霄宫倾其所有搬出来的箱笼。
“都是帝姬的错!”他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若是她能早些来河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