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是入夜了,只是许多人不曾睡。
城外起了连绵的营帐,火把像是无尽的星河,将这座城牢牢地锢在其中。
城下的士兵脱了衣服躺在榻上榻下,睡也睡不着的,就悄悄说:“我看白日里那旗帜连绵不绝,真有十万兵!”
城上被星河所震慑的守军就心惊胆战,“我们只有一千人,怎么能胜十万兵?”
守城巡夜的就在城内一条街一条巷地走,有两个道童当上队长领着他们,顺便讲些灵应军的规矩。看到有人敢出门,就抓起来,除非是孕妇生产,家有病人,那也不许再走动,通通是派两个士兵带着郎中上门去。
他们在城里转了两圈,时间就到了子时,忽然有人一转头,“火!”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两个得了令的队长就说:“将家伙事都拎在手里!一队去查看,另一队继续巡查,有事敲锣,谨防贼人声东击西,夜开城门!”
躺在家里的老百姓也听到了,有家中壮丁上城墙的,或是征作役夫巡逻的,孩子就吓得要哭出声。妇人连忙起身,挑起一点儿豆灯,向门板看看,再向窗板也看看,前后都看过,再赶紧回到床边,用小碗将豆灯盖上。
“快睡!”她小声说,“没咱们的事!”
王穿云是睡了的,她入睡前躺在床上仔细想过一遍今日还有什么能做的,未做的事没有,想清楚能做的都做了,剩下除了焦虑之外什么都干不了,她就睡了,睡得还很香甜。
因此当烦乱的敲门声将她惊醒时,她整个人都有些懵。
“怎么了?”她问,“敌人打进来了?”
两个连衣服都没脱的小女道就有点嫌弃地看着她,“阿姊,你心真大!夜里有人放火要开城门呢!”
她赶紧问,“然后呢?”
“然后咱们去看了,放火的竟是平日里给咱们干活的那群佣工,他们原是金人的奸细!”
她又赶紧问,“然后呢?这事我知道,我让他们留心了,你一口气说完呀!”
“然后他们当中有一个弃暗投明,”小女道说,“一口气杀了七八个自己人,现在无事了。”
那人浑身都是血,身上被捅了好几刀,前面也有,背后也有,不过比起他捅自己兄弟的都在背后,已经算是很便宜了。
他就躺在地上,赶过来的人都用很鄙薄的眼神看着他,不明白他吃了神霄宫的饭,为什么还要放火;又不明白他放火就放火,为什么又临时杀了自己的同袍。
那人血是快要流尽了,只是一时不肯就死,硬说要见一见王穿云,这一群菜鸟不知道他有什么了不得的话要说,就急匆匆给王穿云喊起来了。
王穿云赶到时,他就只剩下了半口气。
“你们说……”他说,“帝姬有一柄辽主的刀,她会对辽人好……是不是?”
王穿云蹲下去听完,说:“是,不过她不是因为那刀,她本就愿意对百姓好,不分宋辽。”
那男人的眼泪就挤出来了,可神情却很凶狠,像是随时要跳起来咬人。
“她来的不算晚……”他想一想,硬撑着又说,“我们……都是杜充放进来的。”
这一句话说完,他就死了。
剩下这句话,如同烈火卷起的热风,在太阳升起时,席卷了整座城池。
粮囷附近被放了一把火,虽然很快就扑灭了,但不免满地湿漉漉的水,小官吏就必须叱骂民夫快些将水擦干,不要离粮囷近一点儿。
民夫是一边干活一边小声骂,毕竟你要是连几桶水都挡不住,你还能挡得住下雨吗?装腔作势!
至于昨天夜里敌军是不是攻城了,城上换下来的士兵说城中起火骚乱时,的确有兵马靠近了城下,可也没有硬攻,等一等发现城中重新平静下来,就走了。
他们熬了一夜的青黑眼圈落进清汤寡水的粥里,别人见了就说:“你们肯定怕了!”
士兵就骂,“谁个能不怕!”
是呀,他们可算熬过一夜了,可谁知道金人什么时候攻城!他们时时刻刻都在等,都在怕,等得快要发疯,怕得快要崩溃了!
城下士兵吃过了粥和麦饼,正脱了鞋坐在草席上搓脚,城墙上新换岗的士兵忽然骚动起来。
“金人要遣使入城!”
“他们要和我们谈判,”王穿云说,“诸位有什么高见?”
漕官就悄悄看了一眼王穿云,“他要入城,咱们将他的头颅送出去。”
县令吓了一跳,整个人又像打摆子似的开始发抖,签判倒还好些,就说,“两军交兵,不斩来使呀!”
“金人掠我子女,占我土地,无耻尤甚,”漕官义愤填膺道,“我誓不与之共日月!”
签判琢磨琢磨,那吃惊的眼神就带上了一点鄙薄。
这分明是迎合王穿云的说法——要是朝真帝姬在这,可能还要讲点计谋,虚与委蛇一下,王穿云在这,这姑娘是个鹰派中的鹰派,铁头中的铁头,那就有人投其所好了。
果然这位王道官很赞许地点点头,刚准备开口,一直没说话的小老头忽然说:“不妥。”
“为何不妥?”
“兵贵神速,他们围城已是第二日,为何还不攻城?”小老头儿说,“其中必定有诈。”
今天也没有下雨,万里晴空。
坐在城下的郭安国扯了扯自己的领口,有些盐卤的气味热烘烘地返上来,沤得他直皱眉。这还只是清晨,不晓得中午要热成什么样。
使者已经进城快半个时辰了,一直没出来,头颅也没出来,这让郭安国又起了些信心。
他在城下坐着,好像坐在一口沸腾的锅边,一个不小心,就要掉进去!
再看看那些营寨里走来走去的士兵,看着也像个人,可都是他们爷俩在路上捡来的流民,有口饭吃,就跟着跑来了!发根木杆,远看着就像个兵了!
这样的四千兵,能攻城吗?
别说他没带攻城器械,他就算是带了,这样的兵,让他们冒着箭矢、滚石、巨木向上攀爬,让他们在守军的围攻中杀出一条血路,可能吗?
他当然还有一千老兵,他父子多施恩义,老兵们身经百战,感激涕零,愿意为他们而死——可也不能死在大名城下呀!
击溃了杜充的大名府兵马,他们已经在完颜太君们面前露了大脸,现在要是能攻下大名府自然好,可大名府也有千八百兵,他连“五则攻之”都做不到,怎么能指望用一千兵攻下这座重城?
况且父亲那边还不曾将郭永最后的兵马摧破,万一宋人来了援军,怎么办?!
郭安国坐在大名城下,就觉得自己时时刻刻都在被煎熬。
他想,明明他也能像完颜粘罕拿忻州一般,兵不血刃地打开城门,城中所有官员都俯在地上,将腰腹贴着地,屁股撅得高高的,就像他们都是卖钩子得来的官职——嘿!他们那点骨气,真是连卖钩子的都不如!
都怪那个小女道!都怪朝真帝姬!朝真帝姬自己是个强横的,派来个小女道也硬撑着不开城门!她那三两骨头,难道他还能吃了她不成!
郭安国这样混乱地想着,等着,忽然有人匆匆忙忙地跑回来。
“使者回来了!”
郭安国蹦起来,“快领他过来!”
“上首处的的确是女道王穿云,下首处分别是县令、县尉、还有七八个官员,都坐在屋中,”使者说,“她却不曾说话,有话皆是一个学正问的。”
“问了什么?”郭安国急道,“快说!”
“他们问,若是开城投降,”使者说,“将军能给他们什么保证,在金国又能得什么官职?”
“王穿云怎么说?”
使者偷偷看了郭安国一眼,“她不说话,就低着头坐在那。”
郭安国震惊了。
他想象中那个小女道应该是个愤怒的小鸟,叽叽喳喳恨不得给使者斩首,别人不动手她自己一头创过去——城中不是没有耳目,传出来的确实是这么个形象啊!
怎么几天不见,这么颓啦?
这位年轻的髡发将军就陷入了沉思。
“你再去城中,”他说,“就说只要丢盔弃甲,以礼来降,不失封侯之位。”
“真的吗?”有人小声问身边的人,“真有封侯之位?”
王穿云听到下面的窃窃私语了,就清清嗓子,“真的吗?我也有封侯之位吗?”
使者愣愣地看着她,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虎话。
可他是个有急智的,说:“诸位都是忠贞节义之士,大金就喜欢诸位这样的人品!都可以谈!”
“那是将我封在大名府,还是金国呢?是郭药师过来封我,还是他们的完颜皇帝给我下诏书呢?”王穿云问,“我们城中忠贞节义之士这么多,你们空口白牙不行,得一桩桩一件件讲清楚。”
使者就搓手,“若是由小人往来转述,只怕有所疏漏,道官可愿与我家将军面谈?”
他原本来此就为试探城中轻重,这话说出来,就是存心将军了。
可他这话一说出口,王穿云立刻说:“行啊!就在城下,我这就派人去备酒席,你也回去同你们将军说,咱们立一个城下之盟,如何?”
“狗屁的城下之盟!”郭安国一脚踹翻了使者,“兵贵神速,我父至今还不曾领兵与我汇合,你竟然要我去同她吃酒!”
使者滚在地上,揉揉屁股,就非常委屈,“她的确是要降的呀!”
郭安国往复走来走去,忽然焦灼地下定决心,“不行,她这分明是在等援军哪!我得赶紧撤军!”
“说了要详谈,怎么就走了呢?”
“那一桌酒菜快整治好了,这下给谁吃?”
身后的声音窸窸窣窣,自王穿云的耳边滑过,她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处如潮水般退去的军队。
她唬住了他们!用她也不知道在哪的援军,用她也不知道从何而起的信心和勇气,唬住了他们!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就捂住眼睛,小声地哭起来。
“援军来了!”忽然有守军喊,“援军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