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西美无处可去, 慢慢走到静安公园枯坐了半天,日子和往年没什么不同,花照开草常绿。叮铃铃后, 木马载着三三两两的小孩开始旋转,草地上有老头在玩北方人的空竹, 石桌边围着看棋看牌的人, 看起来人人都神情专注, 却构成了一个模糊不清的世界, 好像有道无形的墙。西美觉得自己怎么也进不去,她嫌弃过这些人, 年少的时候她发誓自己永远不会成为这样无所事事的老人, 她抛弃了这座城, 现在这座城也无情地抛弃了她。她第一次意识到, 就连这种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她也得不到。
在公园厕所里仔细洗了把脸, 撩了点水把鬓角散乱的头发抹平, 眼皮也消了肿。西美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华山医院。医院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和公园里的人全然不同, 他们神情漠然, 难掩慌张焦虑, 西美莫名又庆幸至少自己还算康健, 在阿克苏的女知青, 十有八九由于劳作太过辛苦患了各种病,子宫脱垂都算小毛病, 伸手塞回去还得继续干活。
西美站在树下往马路对面看,东生食堂门口排着七八个人, 看起来生意兴隆。玻璃门突然开了,西美往树后让了让, 却见斯南匆匆跑了出来,举着一个小本子喊:“七号!七号两个人有伐?可以进来吃饭啦,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啊。”
“有有有,在这里。”
排队的人哄笑起来,有人问斯南她是不是小老外,斯南鼓着腮帮子说才不是,旋即玻璃门又关上了。西美有点心酸,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中饭,她漫无目的地又走了会儿,路过华山饭店便进去要了一碗馄饨一笼蒸饺。
夜里西美平静地告诉家里自己已经买好了火车票打算回阿克苏,斯江和斯南不知道原由,听西美说了个大概后都懵了。
“我们的鸡还能要回来吗?”斯南问,“还有我回去是不是能上二年级?”
“你想留在外婆家还是跟姆妈回去?”
斯南挠挠头:“都行,我随便。”
斯江紧紧握住斯南的手:“姆妈,没户口不也能在上海上学吗?我都上到五年级了,阿妹也留在这里吧,九月份她就可以上一年级了。”
西美低头抿了抿唇,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南南你要是留在外婆家,千万记得姆妈的话,不许给外婆和阿舅添麻烦,在学校不许闯祸,行吗?”
斯南觉得自己太难了,她看看大表哥,看看阿姐,再看看姆妈,最终下定了决心:“我想回新疆陪姆妈。”
一屋子人包括西美都很意外。斯南咬着手指点点头:“嗯,我不想读第三次一年级了,虽然一年级是最最重要的年级——”她还从来没和姆妈分开过,虽然姆妈很啰嗦还老是动不动拧她耳朵揪她辫子打她屁股,但她还是想和姆妈在一起。她心虚地去牵斯江的手:“阿姐,等我过年再回来找你玩好伐?”
斯江垂下眼帘,心里头被烧得滚滚烫,她怕自己又哭出来,只轻轻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她其实心里隐隐知道,斯南离不开姆妈,姆妈也离不开斯南,她们不像她,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也不是一个人,她有外婆和阿舅,还有表哥,他们都对她特别好,她不应该不满足,她还有弟弟,斯好和她在一起。
***
陈阿爷和阿娘知道了,长吁短叹一番,私下又塞了两百块钱给西美,西美推了半天最后还是不得已收了下来。
“老二老三只以为我们偏心老大,却不想想他们能有今天,靠的是谁?”陈阿爷仍旧意难平,“他们两个别说大学了,中专职校都考不进,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替他们搞到了铁饭碗?公家的房子论资排辈,不到四五十岁能轮得上他们住公房?只有东来,从小到大没用我们操一分心,你们是不在眼门前孝顺爷娘,但你们为国家做了多大的贡献,吃了多少苦,他们比得上你们一根汗毛?西美,有些话阿公在外人面前不好说,你心里要有数,话呢我放在这里,这套房子呢,将来肯定是留给你和东来的,我要活得长,等得到东来退休回来最好,要是活不长你们也别担心——”
“爸!千万别这么说。”西美吓了一跳:“我和东来真的从来没想过房子的事,要是东方东海有想法,早点当面提出来,大家几句话就说清爽了,也不会有这个误会,弄得这么难看。”
阿娘叹了口气:“哎呀,都是钱桂华这个十三点,老二老三都不知道她做出这种事来,也只有她做得出这种事,什么石库门的上海小姐哟,比阿拉棚户区的还不如。”她拍了拍斯好的背,“你回新疆记得跟老大说,让他别放在心上,伤了他们兄弟间的感情倒不好,东海昨天还说没忍住又动了手,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没人可怜她。”
西美心里冷笑着,却只垂眸淡淡地点了点头,这会儿觉得那两百块钱也不烫手了。
陈东来的电话是下午打到万春街的。
“西美,我还在乌鲁木齐,这几天去新疆师范大学跑了两次。”陈东来倒有点兴奋,“春节时我看你的函授作业还没交,就带过来帮你交了,你这次回来我陪你去学校见一下副校长,七月份就能拿到大专文凭。”
西美一怔:“你——你认识副校长?”
“不是我,我们办公室那个小何,她姑父在新疆师范做系主任,她介绍的。你都读了这么久,放弃了多可惜。你放心,我这次会做的,送了几瓶茅台酒几条烟。人家挺客气的。”陈东来眼巴巴地邀功:“陈校长和梁主任那里我也送了,你放心,回来后还是干部编制,不回兵团。”
西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人就是这么奇怪,希望越大就容易失望越大,一旦绝望了倒反而惊喜连连。陈东来好歹终于也做了一回男人,替她分了忧解了难。
“你辛苦了。”西美声音软了许多,鼻子眼睛直发酸。
“没事,你才辛苦。把斯南带回来吧。”陈东来叹了口气,“老二老三对我有意见,把气撒在你身上,是我对不住你。总不能三个孩子都交给老人家,只能委屈斯南跟着我们了。”
“斯南自己也想回新疆的。你为了我的事东奔西走的,上次打电话回来怎么不说一句,你要是说一声,我也不跟你争啊。”西美又不免疑心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才突然体贴起来要弥补她。
“那时候事情八字还没一撇,有什么好说的。没挖出油来的都不算数嘛,万一没办成你白高兴了,你也知道我没做成的事不喜欢挂在嘴上。”陈东来的确颇为得意自己办᭙ꪶ 成的这两件事,邀功的话还是要说的,转念想到还有件紧要的事:“对了,你去第一百货和妇女用品商店看看,有什么女同志喜欢的时髦的东西,带点回来送给小何,这次倒是欠了她一个人情。”
西美心里一动:“她平常喜欢点什么?”问出口了她又惴惴不安,毕竟陈东来连她喜欢什么都弄不清楚。
陈东来一愣:“这我倒不知道,你等等啊,我让她自己来跟你说,小何——小何!”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因这么个电话,西美的心情好了许多,似乎命运待她还不算太差,最重要的是她选的男人到底还是没选错。
***
谁也没想到,临别又出了一件事。
这天斯江放学回到家,就见外婆脸色不大好,斯南在旁边朝她抹脖子挤眼睛指指外头。
“囡囡,你帮外婆去你阿娘家借两个热水瓶回来。”顾阿婆替她拿下书包把她往门外推。景生看向斯南,无声地问:“怎么了?”
西美掀开帘子:“斯江,你给我进来。”
“姆妈?”
“进来!”
帘子又落了下来,斯南拉着景生和顾阿婆三个站在大衣柜边上偷听。
“景生,你带斯南出去白相,一个钟头以后再回来。”西美不容置喙地吩咐。
“哦。”景生默了片刻,牵起斯南出了门。
顾阿婆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顾西美,你有话好好说啊——”
斯江却见姆妈走到拿起一本她最熟悉不过的本子。她脑子里嗡的一声,难以置信地喊了起来:“姆妈!你干嘛偷看我的日记?!”
西美猛地挥了挥手里的日记,险些打在斯江脸上:“我要不看还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我怎么了?!”
“你才几岁?十二岁!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就看起这种书来?情啊爱的,还什么是爱?这是你这个年龄该想的问题吗?怪不得你上学期数学退步了那么多,你还瞒着姆妈!陈斯江啊陈斯江,姆妈那天还真担心是不是对你太严厉了,是不是凶你了,看来是我错了,错得简直离谱,我对你实在太宽容了太没要求了!”
“不是因为这个。” 斯江强忍着泪,鼓足勇气道:“你还给我,这是我的日记,谁也不能看。”
“你是我女儿,我是你妈,我生的你,我就能看!再不看等你出了事就来不及了。你还说什么合唱队和电视台舞蹈排练太费时间,全是胡说八道!你的时间全花在歪门邪道上了,成绩能好吗!”西美简直痛心疾首,懊恼自己发现得太晚:“你说,谁让你看这些东西的?我要学校找你们班主任。”
斯江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这些是四大名著是世界名著,新华书店里摆出来,我就可以看,我自己买的,我们老师也让我们看的,才不是什么歪门邪道,明明是你不懂,把我的日记还给我!”
“我不懂?!”西美急火攻心胳膊一轮,日记直接砸在斯江鼻子上。
斯江疼得“嘶”了一声,捂住鼻子,一抹一手的血,她半晌没回过神了,姆妈这是动手打她了吗?她抬起头,那本日记上蹭到了一条血痕,浅浅的,永远擦不掉了。
西美也一怔,悻悻地把日记丢在了床上,出去找毛巾和药棉。
顾阿婆急得两巴掌抽在她背上:“你打囡囡干什么!”
“我没打她!她自己碰的。”西美闷头倒水:“你别进去护着啊,就是你们什么都不管才搞出事情来了,我还没说完呢,今天非说完不可。”
“不许说了,毛巾给我,你回陈家去,去管你儿子去。”
“你懂什么?你这是在害她!我是她妈,我都是为了她好!”
斯江听着外头姆妈和外婆吵成一团,默默拿起日记本,翻开来看了几行,眼泪和鼻血就把工工整整的字迹晕花了好几处,想起那夜小舅妈和她头靠着头说的那些话,斯江咬了咬唇,撕下几页揉成一团,又展开来继续撕,慢慢地,那篇《飘》的读后感变成了碎片,上面的眼泪和血再也看不出来了。她继续翻,把《简爱》那篇也撕了下来。
“你干什么?”西美把脸盆嘭地放在地上,抢过日记本:“你以为撕了就算了?姆妈就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了?你老实说,在学校都和谁走得近?有没有男同学?是不是那个赵佑宁?我今晚就去康家桥问问他爷娘怎么教儿子的!”
斯江定定地看着她,什么也不说,偶尔轻轻伸手抹一把鼻血,吸一下鼻子,被泪水洗过的小脸闪着光,那是一种决绝的十匹马也挽不回的神情,似曾相识。
西美突然有点心慌,面前的少女不像她的宝贝斯江了,她绝不允许她的斯江变成南红那样的人,小小年纪就想着情爱和男人,她这辈子就毁了。她从来没这么后悔过把斯江留在上海。
“先把鼻血止了。”西美手忙脚乱地往斯江鼻子里塞药棉。
斯江别过头:“我自己来。”
西美又去脸盆把毛巾绞得半干来给她擦脸:“你擦干净脸,姆妈再好好跟你谈。”
斯江随便擦了擦,把毛巾的毛巾狠狠捏了右捏,突然抬起头说:“姆妈,我求求你——”
西美吸了口气,等着她认真反省好好道歉立下洗心革面的保证,那她就原谅她。
“随便你怎么打我骂我,”斯江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不停颤抖着:“别去我同学家,人家会看不起我们的。”
“你现在害怕了?知道会被别人看不起了?你早干什么去了?!你是小姑娘啊,脑子要拎拎清爽!”
斯江嘴唇翕了翕:“我不怕,我没错,我没做错,我怕人家会看不起你——”赵佑宁的姆妈会怎么看姆妈,她想都不敢想,她不想姆妈变成三妈那样的人。
“啪”地一声脆响。
斯江低下头捂着脸不说话,药棉从鼻子里掉了出来,这次的鼻血确确实实是被姆妈一巴掌打出来的。
顾阿婆冲了进来把斯江搂在怀里,指着西美气急败坏地骂:“你滚吧,马上滚回新疆去,这辈子都不要回来了!钱桂华骂得那么难听,你屁也不敢放一个,对着自己女儿倒逞起威风扇起耳光来了!我告诉你顾西美,我当年就不该伸手管你,你累死苦死在新疆大不了我去替你收尸,你也不至于变成这么个混账没用的东西,你怎么下得去手的?这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你个黑心肝的。囡囡乖,你哭两声啊,你别吓阿婆,你哭出来好了,你不要理她,她发神经呢。囡囡,你哪里疼,给阿婆看看,要死了,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斯江咬着牙:“我不哭,我没错,我不怕。”
西美浑身冰凉,走出去的时候踢翻了地上的脸盆,她踉跄了一下,掀开帘子,见景生和斯南刚进门。
“姆妈?”斯南在楼下就听见阿婆的声音,不知道阿姐怎么样了,她小心翼翼地想溜进里间去,却被西美一把抓住。
西美把斯南紧紧搂在怀里,还好,她还有斯南,她还有东来和斯好。
***
直到千禧年,即将三十而立才学会如何去爱的陈斯江第一次承认,她不爱妈妈、妈妈也并不爱她。
第一百零二章
上海的春天历来很短, 海棠樱花开完就进了五月,家家户户开始晒冬衣,换单被。帐子商店的生意邪气兴隆, 南洋衫袜店的薄丝袜长筒丝袜连样品都被抢光,绸缎商店里的模特换上了红色连衣裙, 各色丝绸扎成了开屏的孔雀依偎在模特脚边。蓝棠、花牌、海鸥牌女鞋摆出了露脚后跟的风凉尖头皮鞋。
电视上宣布可口可乐在中国的第一家瓶装厂在北京五里店建成了, 用的是中粮以前的烤鸭厂车间, 一瓶可乐卖四角五分。上海小青年们对此嗤之以鼻, 阿拉大上海有正广和出的幸福可乐,不甜吗?淮海路的大广告牌上, 年轻貌美活力四溢的女模特撑着红白花纹的阳伞坐在草地里举着一杯幸福可乐对着路人微微笑, 仿佛在说:你幸福吗?我很幸福, 大家一起来幸福呀。
四月底的期中考试, 斯江数学和英语考了双百,年级排名回到第二。五一节顾西美电话里知道了后很欣慰, 又掩不住有点得意, 似乎这是她一巴掌打回去的成绩。斯江第一次发现大人竟然能荒谬可笑到这种地步, 好像她每天多做的题目多背的单词都是白费的。她甚至没告诉任何人她擅自退出合唱队和舞蹈团的事, 至于姆妈什么时候发现, 发现了后会气成什么样, 斯江笃定她不可能花一百多块钱的火车票跑回来打她, 就算再打几巴掌,她也无所谓。反正老师们说了, 退出了想要再进几乎是不可能的,后面轧破头排队等着的小朋友成千上百。老师们都替她可惜, 斯江自己却不觉得可惜,甚至轻松了许多, 她已经明确了自己的理想,她想成为一个作家,能写出《飘》、《简爱》那种小说的作家。
顾西美因打了斯江一事,和陈东来不愉快了好些天,这番吐气扬眉,便又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合理化了一番。陈东来心疼斯江,但在教育孩子上头他心虚,觉得自己肯定不如西美有经验有权威,只能干听着。斯南却是个混不吝,听了几句就撇撇嘴:“姆妈你不打阿姐,阿姐肯定也考两个一百分,她天天做好多题,宁宁哥哥也给了她好多卷子。反正你打阿姐耳光打得她脸上全是血——”
“你又胡说八道,哪有这么吓人!”西美恼羞成怒,一巴掌拍在她作业本上:“好好做你的,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
斯南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心里也发虚,回来没几天,西美和蔼可亲的“顾老师”形象已经被斯南毁得一干二净了。
“我妈打了我姐,很凶狠用力地那种打。”
“打了两个耳光,打得我姐满脸都是血,哗哗地流,我外婆这样捂那样堵,根本没用,止不住。”
“至少流了三十分钟,可能要四十分钟。我都吓哭了!”
“没去医院,我姐不肯去,她也没哭。后来大表哥使劲捏住她的鼻孔,捏了十分钟吧,才止血的。”
“为什么打她?我妈看了我姐写的日记后就很生气,对,她偷看的,过分吧?”
于是沈青平兄妹和朱镇宁同仇敌忾,在学校见到西美再也不殷勤热烈地上前打招呼了,甚至给她取了个绰号叫“狼外婆”,把她的恶行添油加醋地到处散播。以至于才过了两天,食堂里的老李师傅就偷偷地问斯南:“听说你妈把你姐的耳朵打聋了?你以后别再调皮了啊。唉,大人下手怎么能没点轻重呢!”斯南目瞪口呆。
西美浑然不知,见以往熟悉的教工和学生都突然对她疏远起来,还以为是自己回上海这件事让人寒心了,看看自己饭盒子里连白菜叶子都没两片的汤,她心下感叹了一番人情冷暖。
***
过了儿童节,景生没在电视上看见斯江,觉得有点不对劲。
“你今年六一没上节目?”他私下问斯江。
斯江在裁纸,准备给新买的小说包书皮,闻言抬眼看了看景生,笑了:“你没找到我?我现在太高了,只能在后排,就最后那段出来了一下。”
景生仔细回忆了一下,很肯定地摇头:“不可能,那八个高个子没一个是你。”
“化妆了,你认不出。”斯江手下没裁好,废了一张。
景生托着腮拧着眉盯᭙ꪶ 着斯江看,手中的笔在桌面上一下一下敲着。
斯江不自在地把废纸揉成一团,拿过一张新的年历:“你干嘛呀,下次你再仔细看看吧。”
景生若有所思,自从上次日记风波后,斯江身上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说不出具体哪些地方变了,但她的确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连走路的姿势也不再那么像长脚鹭鸶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斯江吃完早饭背上包说去电视台排练,景生便远远地跟着,却见她根本没坐公交车,绕了一圈竟然直接进了西宫,在湖边找了个树荫,从包里掏出块格子布一铺,靠着树看起书来。看书就看书吧,旁边还搁着军用水壶和月饼盒子和扇子,吃喝不愁十分逍遥。
景生蹲在湖边看了近半个钟头,越看越渴越看越饿,终于忍不住走了过去。
“陈斯江?”
斯江吓了一跳,见是景生又松了口气,她心里知道早晚会被拆穿的,虽然没料到这么早就被发现,但又有点如释重负,至少她觉得景生是可靠的,应该不太会出卖她。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景生弯腰翻了翻月饼盒子里,奶糖葱油饼干瓜子话梅还挺全,他撕开一袋饼干囫囵放进嘴里:“上次六一演出你就没去是不是?”
斯江破罐子破摔,拈了颗话梅含在嘴里:“嗯呐,没去。”
“那你还说什么你个子太高在最后一排我没认出来?”
斯江眨眨眼得意地笑了:“我骗你的呀。”
“???”景生差点被饼干噎住。
“我合唱团也一个多月没去了,你没发现?”斯江颇为得意,她和他一起进中福会,她在厕所里猫一会儿就找个没人的地方看书,到了点就提早去门口等景生,居然一直没穿帮,简直完美,搁解放前她都肯定是优秀的女地下党员。
景生没料到一贯最乖巧的斯江突然走向另一个极端:“为什么?”
斯江收拾起东西来:“你先说你会不会告密。”
“告密?”
“我妈。你会打小报告吗?”
景生想了想:“不会。不过你妈总归会知道的。”
斯江晃了晃水壶:“喝水吗?饼干挺干的。”
景生接过来拧开瓶盖:“你妈知道以后怎么办?”
斯江耸了耸肩膀:“随便,反正不是打就是骂。”
景生仰着脖子把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完,吸了口气:“你恨你妈?”
“我哪敢。”
“想和她作对?”
“这算作对吗?”斯江把格子布叠好:“我其实不怎么喜欢唱歌也不怎么喜欢跳舞。舅舅说过,让我不喜欢就别做,我就不做了呗。”
“你不喜欢还从小练到现在?”
“嗯,因为我练了,演出了,得奖了,姆妈就会表扬我。”斯江吸了口气:“其实她最喜欢的是一百分、第一名。所以从前她叫我宝贝斯江,我一没考好就要吃耳光,她就改叫宝贝斯南了。”
景生觉得斯江似乎在像斯南靠拢,又似乎一下子长大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往回走。
“小时候爸爸打过我一回,吊在树上,拿皮带抽,抽得特别狠,我以为会被他打死了。”景生突然开口说道。
斯江一怔:“大舅舅?他打你?!”斯江不太信,大舅舅永远笑嘻嘻的,对景生可好了,怎么可能打他呢。
“嗯。”景生随手揪了两根草在手里掐着:“我那时候恨死他了,想着等我比他高的时候我一定要也把他吊在树上拿皮带抽,还不给他饭吃。”
“他为什么打你?”
景生看向湖面被微风吹皱的波光粼粼,眯起了眼:“我不是我爸亲生的,这个你还记得吧?”
斯江扭开头不好意思看他,轻轻嗯了一声。
“我妈——她被一个□□犯那个过,后来生了我,农场的小孩骂她是‘破鞋’,我回去问她为什么是‘破鞋’,还问她为什么不跳江。我爸气疯了。”
斯江打了个寒颤,她只隐约知道景生另外有个“爸爸”,却从来没想过饭店墙上照片里那么美那么好的大舅妈,遇到过这么悲惨的事。
“她——”斯江小心翼翼地看了景生一眼,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如果斯南在就好了。
景生瞥了她一眼:“嗯。我现在已经不想打回我爸了。”
斯江轻轻吁出口气,却听景生问她:“怕吗?”
“啊?”
“我——我是□□犯的儿子。”景生淡淡地说:“你不害怕吗?”
斯江结巴起来:“不是,不,那个——和你没关系的,你是我阿哥,我不怕。”太阳怎么这么大,斯江觉得自己被晒出了一身汗,忽然憋出了一句书面语:“你是无辜的!”
景生见她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慌里慌张的,嗤笑了两声没说话。
斯江突然被分享了这么个惊天动地的秘密,顿时觉得肩膀上沉甸甸的,自己的秘密小到不能再小,自己的委屈和难过也根本不算什么。
“你以后要做什么,先跟我说一声。”景生把斯江手里的书包接了过来:“我们是一伙的,你放心,我替你打掩护。”
“那你以后有事情也会告诉我?”斯江犹豫了一下决定对同伙坦诚相待:“像之前那个吴筱丽找你的事——”
这次景生倒没嘲讽她,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后来她爸重婚罪判了,她妈打赢了官司,分到钱带她回杨浦去了。”
斯江有点难为情,的确不关她的事,还是人家家里不太好的事,她喃喃地说了声对不起。
“没关系。”景生加了一句:“以后侬覅一噶头到西宫来,现在小流氓多来西,看到漂亮的小姑娘就上去开黄腔,容易出事体。”
斯江脸一红,却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阿哥侬又来嘲吾(哥哥你又来笑话我),啥漂亮勿漂亮呀……”
景生无言看向远处,又来了,这人又开始装腔作势了,好像她自己不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似的,真是本性难移。
斯江轻盈地拐进万春街弄堂口,马尾辫一颠一颠的。景生悄悄落后了她好几步,从后面看,又像长脚鹭鸶了。
“阿哥,快点呀。”长脚-斯江-鹭鸶回头喊了一声,粲然一笑,身后整片棚户区万国旗都亮了不少。
景生叹了口气,觉得保护阿妹这条路实在不大好走。
第一百零三章
春去夏来, 景生六年级毕业了。小学升初中考三门,语数外满分三百。他语文作文一直拿不到高分,两个志愿没敢填市重点, 填了离家近的市一和另一个区重点民立,最后考了268分, 的确没到市重点分数线, 好在因为游泳特长, 被市西特招进去了。顾东文高兴得不行,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东生食堂无论谁来吃饭无论吃什么都不收钱,就当是流水席请了客。顾阿婆高兴得给顾老爹多烧了三炷香。
景生也觉得自己运气好, 当初因为和赵佑宁在龙华比赛游泳受了点刺激才选了练游泳, 没想到能有这么个意外的收获, 即将十四岁的少年还没到猛蹿个子的年龄, 身高已经一米七十三,在泳池里劈波斩浪跟飞似的, 两年游出了宽肩窄腰劲瘦挺拔的好身材, 站在北武身边, 不像叔侄像兄弟。
北武和善让也结束了在北大的学业。善让留校任教, 北武如愿收到了美国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这份努力了两年才得到的通知书来之不易, 当时北大没有任何自费留学的资料, 幸亏有系里陈老先生和厉老师的支持, 北武和其他几位同学便成了第一批“吃螃蟹”的人。他们在北京图书馆查到一些美国大学的资料,一封封申请信寄往美国, 厉老师给他们找了不少英文书籍查阅确认美国大学课程的正确翻译。芝加哥大学经济系教授、诺贝尔奖获得者舒尔茨访问北大时,北武想办法参加了接待工作, 虽然接触不多,却受益匪浅。
斯江第一次感受到了毕业和离别的关系, 十分惆怅。小舅舅和小舅妈几乎是斯江最亲密的人,之前虽然他们远在北京,但北武每个星期都会写信回来,每个月至少打一次电话,比新疆的爸爸妈妈联系得还要多。善让也经常给斯江寄书和好看的文具。
“别伤心,你明年暑假可以到北京来看我呀,咱们去爬长城当英雄好汉。”善让抱着斯江笑:“我宿舍是四个人合住的,你这么瘦跟我挤一挤就行。”
“美国夏天也放暑假吗?舅舅你回来吗?”
善让看向北武,北武叹了口气:“飞机票太贵了,心有余而钱不足,你舅妈要我拿到硕士学位才许回来。”他这几年时间都花在学业上,挣的钱确实不多,好在一块七人民币能换一块钱美金,差距不算太大,第一年的生活费和去的机票不成问题,到了加州再靠打工挣生活费,正好之前公派留学的舍友在长滩,一直保持着通信往来,不至于到了那里两眼一抹黑。
斯江在世界地图上找到加州:“看起来不远,就隔了一个太平洋,我来量一量,好像就比阿克苏远一点。”
大家都笑得不行。顾阿婆满心烦忧都被她逗掉了一半:“就隔了一个太平洋?乖乖隆地咚,说得好像你拿个锅盖盖上咱们就能走过去似的。”
这下连景生都不禁笑出声来。
“从斯江牌太平洋锅盖上走过去的话,也就一万五千公里,”北武笑着替斯江把尺子压平,“万一你锅盖扔反了盖在大西洋上,阿拉还要先横穿亚欧大陆,稍微多走一点,走个两万五千公里也就到了。”
斯江瞠目结舌:“两万五!那得走多少年啊?”
景生想了想说:“周叔叔说他们负重三十公斤野地拉练,七天能走三百公里,你算算呗。”
“喂!你干嘛拿这个出数学题啊!”话是这么说,脑子却不受控制地转了起来,斯江高兴地说:“阿婆,我走太平洋的话一年就能走到,就是上厕所太不方便。”
“掀开锅盖直接出在太平洋里呗。”景生轻描淡写地给出建议:“出好水别忘记再盖上盖子。”
“呀,腻惺色了!阿哥侬最戳气了——”哄笑声中,斯江绕过桌子要去打景生。
景生倏地站起来,手掌心压着椅子靠背的一个角,把翘起来的椅子耍得原地滴溜溜转个不停,还不忘嘲伊:“打不到打不到就是打不到。”
斯江一边笑一边抻着胳膊要打他还要躲开旋转的椅子腿。
顾阿婆叹了口气,两个小的倒是太平了几个月,亲亲热热像真的亲兄妹了,可斯江心里记恨着亲妈呢,嘴上不说脸上摆着。怎么说是西美不好,将来女儿跟她不亲也是她自己作出来的,活该。再看看眼前的小儿子夫妻俩,顾阿婆又叹了口气,等北武再读两年书回来,就也快要奔四了,善让也三十出头,这两地分居最伤感情,又没孩子,真是让人不放心。可她再担心也没辙,她谁也管不了,管得住自己不生病就了不得了。
斯江横下心来,整个人往椅子上一扑:“这下你完蛋了!”
景生猝不及防,又不敢丢开椅子怕摔了她。斯江终于揪住他的胳膊得意地哈哈大笑:“抓住啦——哎呀!”
单脚着地的椅子吃不住他俩折腾,咯嘣断在了关键时刻。
斯江整个人往前一栽,眼看就要嘴啃水门汀,景生刻不容缓地脚一伸,垫在了她下巴和水门汀之间。
“哎,五体投地这么大礼倒用不着。”景生笑得脚趾头都抖个不停,“不用谢,别客气。”斯南的口头禅还真有点意思。
斯江气得差点一口咬住他的脚趾头,无奈两只手还撑在地上爬不起来,只能哇啦哇啦叫阿舅救命。善让抱住她的腰,北武把四分五裂的椅子挪了出去,顾阿婆忙着检查有没有木刺扎着斯江,斯江愤怒地瞪着景生:“阿哥你怎么变得这么坏!大坏蛋,臭咸蛋,臭皮蛋!”
景生皱了皱眉:“你怎么把涎唾水都弄在我脚上了?”
“啊?”斯江赶紧擦了把嘴,才发现又被戏弄了,气得顾不得膝盖肚子还在疼,又追着景生要报仇。
景生大笑着一个箭步窜到梯子前,两手抓住梯子边一个侧跃飞身而上,斯江眼睛还没来得及眨几下,这人已经躲进了阁楼,一条腿直接把梯子撑开:“你要再把梯子也砸坏了就完了。我就说你最近吃太多了。”
斯江小脸通红在下面挥着拳头乱跳:“侬下来!侬有本事一辈子覅下来!”
“啧啧啧,我要下去洗脚,全是某人的涎唾水。”
北武和善让相视而笑,换作以前,景生绝对不会开斯江的玩笑,斯江也的确不太开得起玩笑,现在两个孩子,一个更合群开朗了,一个也不那么敏感多思了,简直皆大欢喜。
晚上顾东文回来,塞给北武一个马甲袋。北武打开一看,一捆捆大团结,还有好几本油腻腻的旧作业本。
“饭店开了两年,也该分一下红,这是你和善让的,拿着。亲兄弟明算账,流水进出都在本子上,你自己看一下。”
“不用,”北武笑着把马甲袋推回去:“出国的钱我已经够了,饭店不刚刚扩了门面吗,哪里都要用钱,不急,等我回来再算。”
“别废话。”顾东文点了根烟伸了个懒腰:“开饭店是小本经营,发不了大财,你别嫌弃就行。”
北武拗不过他,便认真看起最新的那本账本来,生意有好有差,相距甚大,有一天做一两百块的,也有一天只做一二十块的,他看了半年,就差不多算出了毛利率大概在百分之四十,但店里只有一个阿姨帮工,东文一分钱人工不拿,确确实实是辛苦钱。
北武拿了纸笔略算了一会,数出二十捆钱给东文:“既然要明算账,你这个厨师洗碗工采购和经理也得拿工资,这两千块不能算利润,得算成本,是大哥你应得的。”
顾东文刚一挑眉,就见善让走了过来。
“大哥,北武说得对,开店做企业算利润,可没你这种算法。我得把我们同学小何发表的‘劳务价值论’给大哥你看看。”善让笑着压在北武肩膀上:“大哥你也该考虑考虑自己了,别让姆妈一直为你的个人问题操心。你不知道,我爸要当北武坚强的后盾他都坚决不肯,非说自己在美国也能挣到钱。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坐享其成呗,省得耽误他大展宏图。”
顾东文听见个人问题就头疼,三两下把钱丢进五斗橱抽屉里:“行行行,你们经济系出来的,你们最懂行,我听你们的。老四,你哥我就等你发达了回来请我做保镖了,再搞个四五年,这饭店我也开不动了,靠你啦。”
夜里景生最后一个冲完澡,回到阁楼里换短裤。顾东文丢给他四条新短裤:“旧的别穿了,穿新的。”
“干嘛?又没破,这还下过水怎么穿?”景生三下五除二背对着他套上裤子,拿过毛巾擦头发,“旧的好,软和舒服。这几条你自己穿,你好像有一条短裤破了,屁股那里裂了。”
顾东文赶紧回头瞄自己的屁股,家里老娘看见了没什么,弟媳妇和斯江还在呢。
“我一发现就帮你补上了。”景生把新短裤甩在他怀里,一脸嫌弃,“你还是快点找个老婆吧,至少有人给你补短裤。”
顾东文一怔,手里的短裤朝着景生劈头盖脸地砸了下去:“你个小赤佬,管起你老子来了,怎么,上初中了翅膀硬了?毛还没长齐呢,你就缺个后妈?躲?你还躲?”
景生背上被他抽得火辣辣地疼,气得吼了起来:“你烦死了,要不要给你立个贞洁牌坊啊?你都知道劝阿奶找个老伴,你自己怎么不找啊?我妈用不着你替她守寡!”
东文叉着腰看他:“你认真的?”
“废话!”
“行,我要遇上比你妈好看的女人,我就试试。”
景生喘着粗气,手里的毛巾在空气中啪地甩了一圈:“屁咧,那你就当一辈子老鳏夫吧。”
“你得养我。”
“养!我养你行了吗?”
“我要老到实在动不了,只能躺着,你得给我端屎端尿。”
“你以前不是说你要不能动了就让我送你去澜沧江见我妈吗?”
顾东文瞪着景生,突然大笑起来,随意套了条老头裤穿了见汗背心,搂住景生:“走,下去陪你老子喝一瓶,记好了啊,我要不能动了,你得送我去见你妈。”
“我才十四岁好伐?喝什么酒啊,你真是——别别别,我陪你,你烦死了,松手,热死了,别勾肩搭背的像小姑娘一样。”
两人下了阁楼,斯江从书里抬起头来:“阿舅,阿哥前几天在灶披间喝了小半瓶黄酒,他骗你呢。”
景生啪地一巴掌打在她书上:“叛徒!那是因为要过期了,倒掉浪费。”
“喂,你可以打我,不可以打我的书!”斯江做了个鬼脸:“阿哥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做两面人是不对的,哈哈哈。我在帮助你。”
“帮你个鬼。”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是鬼呀。”
景生叹了口气,好吧,陈斯江和陈斯南的的确确是亲生的姊妹俩,太皮了。
第一百零四章
第一百零四章
开心的日子总走得飞快, 暑假过去又是新学年开始。
北武暂别了善让,在家把阁楼里自己的东西全收拾到箱子里,堆到大衣柜上, 好在加州州立大学位于长滩,一年四季都是夏天, 不用带冬衣, 这也是他当初选学校的重要考虑因素之一。上海的冬天阴冷, 屋里穿着大衣也冻得人簌簌发抖, 北京的冬天干冷,腿上涂再多蚌油百雀羚也没用, 一脱棉毛裤跟下雪似的掉一床皮屑, 善让更是三天两头流鼻血, 滴麻油也没用。
收拾旧物不免让人感慨万千, 看到他当年在新疆的照片,北武蓦地想起方树人来。可巧因为他要去美国, 原先在上海走得比较近的一些“弟兄”寻着他吃践行宴, 其中一个曾经被他托过一件事, 后来不了了之, 这次见到他后直骂他不够意思。
“禹谷邨那套房子, 我都跟人家打好招呼了, 结果你一声不吭, 不要也不跟兄弟我说一声,害得我还被人举报了一回。”林永骁赶在三十五岁升成了房管局的副处级, 正是春风得意时,笑嘻嘻地说:“因祸得福, 幸好你没买,不然我搞不好要去提篮桥了。”
北武敬了他三杯酒把这事了了, 随口问了一句那房子的事。
“要是房契地契还在,是可以根据政策归还的。要是这些都没了,很难,里面住着人绝对不肯走的,麻烦得很。”林永骁实话实话:“怎么,你丈母娘想把祖产弄回去?最便当嘛出点钞票买回去。”他三根手指伸出来拈了拈,报了个数,倒真不多。
旁边就有人起哄,嘲笑林副处消息闭塞,北武的老婆是司令员的千金,北大的老师,他这去美帝那边是要征服星辰大海的,什么禹谷邨的老破房子值得他惦记。
林永骁连喊失敬失敬得罪得罪,自罚了一杯,笑道:“破是不破的,我老早帮顾老四去掌过眼,老早是资本家办舞会用的,嗲得勿得了,采光通透,地板锃亮,带独立卫生间,做婚房顶赞——哦哟哟,对勿起对勿起,来来来,满上,我再干两杯。”
北武略作思量,还是把这个消息写了封信寄给了方太太,附上了林永骁的联系方法。至于方家怎么决定,那就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中秋一过国庆将至,桂花满城飘香,王家沙的蟹粉小笼排起长队,新长发食品商店门口的大铁锅里栗子哔啵哔啵爆开,淮海路光明邨点心店的鲜肉月饼出来一锅抢光一锅。
和往年不同,今年上海企业被允许按照经济效益自主安排职工工资升级,南红的人事关系从棉纺厂正式调进了服装公司,从工人变成了企业干部,因为时装表演队的成功,八月份她到手的工资翻了一倍有八十多元,于是国庆节特地请全家去德大西菜社吃牛排,也算给北武践行。
北武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过完节就回北京等护照,预计春节后去美国。顾阿婆用不来刀叉,也嚼不动菲力牛排,尝了一口咖啡就差点吐出来,她一边抱怨南红请客不诚心没选对地方,一边再三明示北武应该趁着还有几个月的时候给她添个孙子:“隔了这么远,你们两头又白天黑夜颠倒的,要有个孩子大家都定心呀。”
“善让刚刚留校,还要读研究生,等我回国了再说。”北武笑着替她把牛排切成极小块:“这样你看看吃不吃得动,过两天我陪你去牙防所装假牙吧。”
“不去不去,费那个钱干什么。”顾阿婆摇头,“你别给我岔开话,也别嫌我啰嗦,以后也啰嗦不到你了,我最好是不说这些惹你们厌,但是没办法哦,老头子托梦托了好几回了,都是为了你们好——”
北武佯装吃惊:“爸爸又给你托梦了?没说让你再找个老伴相互照应一下?不可能啊,他在我梦里就说这个了,还说让阿哥和阿姐都留意留意呢。”
顾阿婆气得差点把餐刀斩在北武手上。
“好了,姆妈。”顾东文把虾仁色拉里的虾仁挑出来放到老太太碟子里:“我和景生不在你眼门前吗?你怎么光想着抱北武家的,有没有想过我们心里会不舒服?”
“呸!”顾阿婆气笑道,“你还好意思说?昨天刘阿姨介绍的那个卢护士,说好跟你在人民公园见一面,你居然真的就露了个脸就跑了,人家刘阿姨多没面子啊,你这是想气死你老娘呢。”
景生的刀叉碰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对面笑呵呵的顾东文,眉头就拧了起来。
顾阿婆以为景生心里有疙瘩,便有些不自在,放低了声音解释道:“景生你覅勿开心哦,你爸看起来壮实,其实就是个空壳子,断过腿伤过腰中过木仓挨过刀,现在忙饭店,早上三点多要去菜场等新鲜小菜,一天在店里要站十个钟头,回来还要备菜,满打满算只能睡四五个钟头,神仙也吃不消这么耗,要有个人能照顾他,阿奶也就放心了。”
“唉,你瞎担心什么呀。”顾东文笑着催她快点趁热吃:“好了,你儿子已经是顾老板了啊,节后店里就有三个小工了,洗菜洗碗都有人干,我就坐在边上点根香烟看着,行了吧?”
顾阿婆更愁了:“去去去,请三个做什么!我去帮你洗菜洗碗,一分钱不要你的。你才挣几个钱禁得起这么折腾,这外面的人要是偷懒了,洗不干净什么的,还给你招事,不行的啊,绝对不行。”
斯江一本正经地举起手:“外婆,你要是去的话那我也去,外婆你对我最好了,我可舍不得让外婆你累着,不行的啊,绝对不行。”
顾阿婆愣住了,在儿子和外孙女之间摇摆不定。
南红噗嗤笑了:“姆妈,你真是比总理还要操心呢,累不累啊你。”
“不累!还有你,我还没来得及说呢。”
“得得得,您说,您只管说,您说的都对,您的心意我领了,好了伐?阿大,别就知道闷头吃,给你外婆倒水啊。阿二,你那个鸡肉切两块给外婆尝尝。阿三——”
“好了好了好了。不许你折腾我外孙子们,就你最讨嫌。”顾阿婆一个也没能说服,悻悻地白了南红一眼,低声嘀咕了一句:“你们啊,不听老人言——”
一桌人齐声应道:“吃亏在眼前。”
斯江机智地笑眯眯地添了个尾巴:“吃亏就是占便宜。”
景生点点头:“便宜不占白不占,占了不白占。”
顾阿婆一口气硬是没叹出来,哭笑不得地轻轻拍了拍斯江的小手:“你们两个现在也被斯南带坏了,调皮得很。”
这夜,斯江陪着外婆说了好一阵子话,刚睡着不久,听见外婆起了身。
“外婆?”
“囡囡你睡,外婆出去喝杯水,嘴巴干得很。这个什么鬼西餐,烦人。”
斯江笑得睡意差点没了。
顾阿婆掀开门帘打了个哈欠,借着阁楼漏下来的光摸到吃饭台子前到了半杯水,两口喝完觉得不够,热水瓶里却空了,她记得五斗橱上两个热水瓶睡前灌满了开水的,便迈腿去拿,才走了两步,突然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客堂间里咕咚一声巨响。
“外婆?”斯江赶紧爬起来,赤着脚就往外跑。
阁楼上东文北武和景生也三步并两步地跳了下来,却见顾阿婆扒着椅子正慢慢爬起来。
“没事没事,哎呀,头一晕,不当心摔了一下。”
“外婆你摔哪里了?很响的一声,是不是撞到头了?”
顾阿婆摸了摸头,是有点疼,她刚才摔下去就没了知觉,撞没撞都吃不准,见东文北武要上手来摸她的头,赶紧把他们拍开:“没有的事,大概是椅子敲在五斗橱上,好了好了,说了没事,吓到你们了吧,别怕啊,我就出来喝口水。老大你帮我去倒杯水。”
“真的没事,”顾阿婆被斯江搀着坐了下来,动动手抬抬腿再三强调,“看我这不都好好的吗?呀,都十一点半了,明天你们还要上学呢,快去睡觉。”
东文和北武仔细检查了几遍,的确没瞧出有什么问题,只好作罢。景生上了床一直睡不着,心里慌慌的,想起姆妈当年上个厕所人就没了,他立刻翻身爬了起来,把床底下一箱子过期杂志翻了出来。
北武冲好澡上来,见景生犹在挑灯夜读,便张了一张:“咦,怎么还不睡?”
景生手里的《大众医学》正翻到读者来信那页,赫然是“十四岁男孩遗*精怎么办”……
北武握拳咳了两声:“这个——你很有求知精神呐,差不多你也到这个年龄了,要不我们聊几句?”
景生面无表情地指着旁边一小块豆腐干:“阿奶这个还是去检查检查吧。医生说要注意心脏和脑部。”
北武接过杂志,仔细读完,东文正好也冲好澡上来了。两兄弟一合计,决定明天绑也把老娘绑去华山医院做个检查。
两人花式夸了景生一顿,景生不声不响地上床睡觉去了。北武看着他耳朵尖上一直下不去的那片红,笑着把那篇怎么办递给了东文:“当爹的,注意点。”
东文越看眼睛瞪得越圆,一屁股坐到景生旁边,卷起杂志拍了拍他的屁股:“你小子,上次给你新短裤你不肯要,是不是漏了?怕被我看出来?不对啊,没见你早上洗过短裤——”
“瞎七搭八撒么子!”景生反手把杂志抢了过去随手扔到边上:“老流氓。”
“这是科学,不然杂志上怎么会登?你别害臊啊,快转过来,跟老子好好说说。”
“你烦不烦啊?没有没有没有,行了吧?”
“不能啊,怎么能没有呢,你都快十四了,当年你老子我十二就有了,你过来,脱了让我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经过一番惨烈的战斗,景生最终保住了短裤。惨是真的惨,有也不行,没有也不行,气死人。始作俑者顾北武笑出一身汗,澡白洗了。
***
国庆节过了没几天,顾阿婆检查结果出来了,一切正常,医生说没见过她这个年龄更健康的脑子了。一家人总算全都安下心来。北武告别家人,北上返京。
万春街里家家户户收起凉席,铺上床单缝起被套。斯江懒得再装样,直接告诉姆妈因为年龄超过了上限,所以不得不从合唱团和少儿舞蹈表演队“毕业”了。
“怎么会呢?我记得以前初中还能参加的,我在中福会钢琴班就上到十四岁呢。”西美有些疑惑。
“各个班不一样,书法班围棋班也能上到初中。”斯江强装镇定:“合唱团新进了很多小朋友,舞台都站不下了。舞蹈班也是,超过一米五的都不能留在少儿组了,要是去成人组,一个星期要训练五天——”
“那可不行,你今年六年级毕业班,跳舞就是个兴趣爱好,又不是要你做舞蹈演员,再说文艺演出这种总归不算什么正经工作。”西美嘴上这么说,却难掩失落:“我看新闻报道年底你们中福会小伙伴艺术团要去日本访问演出,你也不能参加了?”
上海和大阪是七四年结为姐妹城市的,作为上海的城市名片,中福会小伙伴艺术团除了节假日日常演出,接待外宾以外,也常代表上海去国外进行对外交流演出。西美以前在钢琴班,没参加过出国演出,现在斯江辛苦了七年也没能代表上海代表国家出去,她心里着实郁闷窝塞。斯江刚进小学时倒有过一次机会,但得自己出笔钱,当时她手头不宽裕而且觉得斯江太小,便没点头,没想到就这么错过了,将来升学少了一笔拿得出手的履历。
斯江回答说已经退团了自然就不可能参加出国演出活动。
“算了,你们学校有保送名额吗?市三好是不是可以直接去市重点?”西美问出口也觉得自己有点急躁,不由得叹了口气:“还是你大舅舅眼光好,景生靠游泳倒游进了市重点。你们学校年级前十最多也就是进区重点中学了。”
临到这个时候,西美懊恼当初应该想办法花力气把斯江弄进一个好小学,然而以陈顾两家的立升,怎么想办法其实也白搭。再往深处想,她和陈东来从来没在斯江身上费过多少心,因为斯江从小就让大人省心,去少年宫是顾北武作的主,去电视台舞蹈队是南红牵的线。回顾过往,西美不是不难受的,然而也别无他法:“不管怎么说,都怪爸爸妈妈不在你身边,帮不到你,小学升初中只能靠你自己了,无论如何别掉出年级前三,知道伐?还有明年填志愿一定要填一个市重点。”
“哦。”斯江只能说自己会努力,至于能不能进市重点,她没把握。五年级期末考是市统考,不巧特别难,她们班数学平均分只有73,她考了85已经是年级第二,比起年级第一赵佑宁的98分相差一条黄浦江,但一师附小的数学平均分就是93。学校差距放在这里,而且六年级各科难度都会上升。像景生平时在校里测验考试数学英语经常拿双百,毕业考数学错了一条大题,英语也丢了不少分。
毕业班格外忙碌,每个月都有测验要排名次,还不时来个突击,要做一中心和一师附小的卷子,做一次就是一次打击,斯江几乎怀疑自己连区重点恐怕都考不进了。景生见她垂头丧气,便逼着她礼拜天腾出半天来提前学初中的数学和英语课程,他当时不懂,吃亏在没有提前学,数学卷最后一道大题其实已经是初一下学期的概念,考试拉开差距全凭这些超纲的难题。
“阿哥,侬勒白相吾伐?”斯江看着景生写给她的卷子差点拍案而起。
“干嘛?不会做?先挑会的做。”
“一道也不会,你给我看的书上根本没这些题目。”斯江气得把手边的初一数学课本抖得哗哗响。
景生淡淡地点头:“我们老师上课,从来不讲书上的内容。”
“那他讲什么?!”斯江惊了。
“我第一个月完全听不懂老师上课在讲什么,也不知道还要记课堂笔记,第一次测验只考了12分,你不会很正常。”景生把题目里的关键点划出来:“这些其实都是书上有的基础知识点,两点间的距离,数轴,绝对值,一元一次方程的应用,关键是你要吃透了能举一反三。我已经提示你了,你再想想这么解。”
看到斯江一脸绝望,景生拍了拍自己的上课笔记,叹了口气:“我给你出的题已经是比较简单的了,要不,你看看我的笔记?”
“看过了,看不懂。”斯江一脸冷漠。
“那——我们先讲这条动点问题?你看,若点A、B、C在数轴上对应的数分别为a、b、c满足|a+5|+|b-1|+|c-2|=0,在数轴上是否存在点P,使得PA+PB=PC?”
斯江坚强地写下解还有两点一横的“因为”,然后:“因为什么呢?”
“你先试试把abc解出来。”景生耐心地提醒。
十道题讲完,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斯江两眼放光,一脸崇拜地看着景生:“阿哥!你真厉害,谢谢!”
“会了吗?”
“会了!”斯江信心十足。
景生犹豫了一下,把其中一条题略改了改写在作业本的另一页上:“那你再做做看这条。”
铅笔头差点被啃烂了以后,斯江眨着大眼睛,还是想不通为什么刚才明明会的,现在又不会了。她偷偷瞄了瞄在做作业的景生,像小奶猫似的嗲兮兮地叫了一声:“阿哥——”
景生胳膊上唰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抬起头来,见某人双手托腮一脸谄媚的笑容。
“侬再教教吾好伐啦?好伐啦?”
景生:……
有什么比一个装腔作势的陈斯江更好笑?就是一个装腔作势还要乱发嗲的陈斯江。
斯江看着面前笑得东倒西歪的景生,脸皮渐渐紧绷,笑容渐渐消失。她呼地站了起来,下巴一抬,孔雀似地走开了:“阿哥侬顶顶戳气了!勿睬侬了!”
第一百零五章
学习使我快乐。
在被景生虐了千百题以后, 斯江学会了这么安慰自己,毕竟家里有一个做题比她多得多题目比她难得多的阿哥对照着,她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学习让她不快乐。更何况面子是最紧要的。六年级第一学期的期中考, 区里统考,难度一般, 斯江数学英语都靠得不错, 最后凭借作文优势总分高出赵佑宁0.5分摆脱了万年老二的魔咒, 成为了年级第一。容易吗?小学六年, 第一次排在第一名,还有可能是唯一的一次。
可惜斯江只高兴了两天就萎了。班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里先表扬了两句, 然后貌似不经意地提了几句:“你可不能骄傲啊, 这次是因为赵佑宁在准备华师大二附中的Basic语言比赛, 缺了不少课, 语文基础题丢了四分,幸亏你作文比他高了六分才排到年级第一, 但是作文不好说, 到时候是市里统一阅卷, 全看阅卷老师的喜好。你上次说你想考市西?家长知道吗?”
斯江雀跃的心情全没了, 闷闷地点了点头:“我妈要我报一个市重点, 我自己也想考市西。”
班主任叹了口气:“我们学校已经三年没学生考进市重点了, 上一届的顾景生一直是年级第一, 总分还差分数线三分,是靠体育特长进的。你回去和家里商量一下, 保险起见还是都填区重点,万一你市重点分数不到, 第二志愿区重点又招满了的话,有可能会被调剂到普通中学去, 那就不划算了。你要相信老师,老师真的都是为了你好。”
老师也没办法,斯江是她最得意的学生,全面发展优秀得没话说,而且是她手把手从一年级带上来的,真是比自己的孩子还亲上三分,但她话只能说到这里,学校和学校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区里几所区重点,除了市一不怎么挑,其他几所都是只考虑第一志愿,宁可拖后补录,也不要市重点刷下来的,莫名其妙有种宁要鸡头不要凤尾的志气。搁在今天就是那句网络流行语:今天你对我爱理不理,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她们学校上两届都有孩子吃了这个哑巴亏,明明只差市重点分数线几分,却进了普通中学,残忍又现实地说,这孩子将来离大学就远了十万八千里。
斯江有点懵:“???”考了第一的感觉怎么还不如第二呢,越想越窝塞的斯江在走廊里遇到赵佑宁,连招呼也没打黑着脸就走了。赵佑宁一声斯江恭喜你才说了一半就被噎了回去,挠挠头半天没想明白怎么回事。
郁闷之极的斯江回家后忍不住问景生当初他填志愿时,班主任是怎么跟他说的。
景生挑了挑眉:“我没到市重点分数线,老师其实说得也没错。”
斯江沮丧之极:“那怎么办?我想和你在一个学校。”她才体会到有一个厉害的哥哥是多么好的事,体会得还不久,要不能在一个学校就太亏了。
“那你就填市西。”
“考不上怎么办?”
“有我在,你还觉得考不上?”景生手里的书敲在斯江头上:“你语文一直比我还好,作文经常拿满分,英语全靠背诵,你也没问题,就是数学要加把劲,你有点志气好伐?过来,把这十道题做了。最后三道做不出不要紧,是竞赛题,你看看有没有思路。”
斯江做了一道题,抬起头拖着尾音发嗲:“阿哥,要么侬帮吾跟姆妈港港志愿的事体好伐啦?(哥哥,要么你帮我跟我妈说说志愿的事情好不啦?)”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万一她考上了叫惊喜,否则考不上就变成惊吓了。
“少来,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景生别开脸,不去看她故意摆出的小可怜样。
“阿哥侬哪能噶戳气格啦!(哥哥怎么这么讨厌的啦。)”斯江丢下笔:“不做了,考不上就考不上,稀奇勿色!(有什么了不起)”
隔了三分钟,某人默默地捡起笔在嘴里啃了起来,继续认真做题。
“再啃真的变兔牙。”景生伸手把斯江嘴里的笔弹开来:“你照过镜子没?你的门牙已经老大两只,啃笔头会往外翘。”
斯江愤然捂住嘴,这简直是她的心病,自从开始换牙,她的门牙就比乳牙大了不少,所以她只肯微微笑,不露牙的那种很斯文很秀气地笑。偏偏景生没事就要提到她的“兔牙”,她哪里是兔牙了,一点也不往外突。
景生嘲归嘲,拒归拒,到了月底顾西美打电话回来的时候,他还是主动把情况和老师的话如实说了。西美在阿克苏的一年一直和他有商有量,倒很听得进他的话,犹豫了一下就把心理建设做好了,转头跟斯江说放轻松别紧张,区重点也好的。
“市一中学还是填一个保底吧,另一个明年看看再定,回头我托人问问这几年七一和民立哪个更好一点。”西美说起自己的母校心情很复杂,当年她们市一也有四分之一的同学考进了大学,可惜读了一年也都停学闹革命了,大部分人和她殊途同归当了知青,还都迁成了农民集体户口。
斯江知道后松了一口气,心里却铆足了劲,非要考进市西不可。
***
斯南在读三年级,她去年二年级只上了一个学期,回上海后成天玩,以为能在万航渡路小学雄霸一年级,根本没想着看书,结果回到阿克苏跟了二年级一个月,考得惨不忍睹,她想做“留级生”,被姆妈骂了个狗血淋头。
“我才七岁!”斯南叉着腰怨气冲天:“我还是个小孩子,干嘛要上三年级?人家都十岁了,没法比。”
“你虚岁八岁了,读三年级就能比别人早两年上班挣钱,一辈子都比别人多挣两年钱,不好吗?”西美把二年级三年级的语文数学书摊开来:“你要是在上海,三年级就有英语课,像你大表哥和你姐,考初中就要算语数外三门的总分,这边呢,要到初中才学英语,你多划算?”
听着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斯南将信将疑:“姆妈你不要骗我呀,我还是个宝宝。”
“宝侬只头。活宝。”
在顾西美的监督下,斯南一个暑假复习完了二年级的语文数学,预习了三年级的部分内容,虽然三年级的作业量一下子增加了不少,斯南倒不觉得吃力,期中考试语文考了98,数学满分,又重回年级第一的宝座。
“看到吗?当初是谁想当留级生的?”西美一个毛栗子敲在斯南脑袋上:“跟你说了多少遍,听姆妈的话不会错的。”
“大海航行靠姆妈,姆妈您永远是对的。”斯南捂着头往外逃:“那我去打会儿乒乓球啊。”
“天这么冷,到时候出了汗要着凉,在家里好好看看书,期末考试是县里统考,可没这么简单了,你课文背了没有?哎哎哎,陈斯南——”西美追出去两步,斯南早一溜烟跑远了。
“人才比乒乓球台子高那么点,还打什么球,球打她还差不多。”西美怨了两句,自己倒笑了起来,怎么不高兴呢,她在小孩身上的决定就从来没错过,逼一逼这不就年级第一了。
“算了,让她去运动运动,锻炼身体也是好事。”陈东来从报纸里抬起头来,“今年回不回上海过年?”
“不回,又没探亲假,哪有那么多钱贡献给铁路局。”西美拿出本子,叹了口气,又不得不跟上海要东西了,自从打斯江被姆妈骂了一顿后,这半年有什么急着要从上海买的,她都直接拍电报给陈阿爷。好在陈阿爷有求必应,甚至往多里买了寄过来,聊以安慰了西美的怅然之情。
陈东来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问:“要不还是一起回去看看斯江和斯好?我应该能调得出探亲假,现在家里也还有点钱。”
上个春节对西美来说实在不愉快,她撩起眼皮:“你想回就回,我和斯南不动了,冷得要命,跑一趟累得半死不活的,再说这边家里还缺不少东西呢,之前家具都便宜卖掉了,当时千谢万谢老师们有心帮忙,现在哪好意思再拿回来,总得想办法添置一些。再说孟沁和曹静芝两家男人都没出来也没出结果,我早就说了让她们带着孩子来我们家吃年夜饭,人多热闹点,省得她们胡思乱想,这一年她们也不知道怎么过来的,换了我恐怕真不行。”
陈东来叹了口长气,西美很讲义气,甚至过于固执,他拿她也没办法。原先宿舍里沙发书橱书桌高低床,搭配得十分温馨舒适,现在沙发在陈校长家,书桌书橱去了梁主任家,高低床在学生宿舍也有人睡上了,这半年斯南都跟西美睡,夫妻生活自然很受影响。夏天的时候趁着斯南在外头疯,夫妻俩大白天提心吊胆地敦伦了几次,质量差强人意。
“那我也不回了。”陈东来只能悻悻然作罢。
西美见他顺从了自己,变放软了口气:“去年你一个人过年,肯定也没过好,今年买个羊腿回来吧,咱们一起吃顿好的,再带斯南去县里逛逛。”
陈东来见妻子眉目柔和下来,心中一动,丢下报纸走过去搂住她肩膀,低头在她脸颊上香了一口:“南南一出门至少要白相一个钟头,不如——”
西美拍开他的手,嗔道:“不行不行,上次弄了一半她在外头喊,吓死我了。”
“你有什么好吓的,我才被吓得要命,搞不好就一辈子不行了。”陈东来想起三个月前那次斯南突如其来的惊魂尖叫,刚刚起来的一点兴致烟消云散,笑着给西美捏了捏肩膀。
话音刚落,外头响起斯南的喊声:“别走别走啊,再去打两盘,五盘三胜嘛。”
说曹操,曹操到,真是说不得。
第一百零六章
一晃眼就到了年底, 过完冬至顾东文抽空去了趟福民街小商品市场,准备买上几十套82年的新台历新挂历,家里店里留两套, 剩下的送给常来吃饭的熟客略表谢意也讨个吉利。
狗年春节来得早,离年初一还有一个月出头, 小商品市场里四百多家摊位已经江山一片红, 春联喜楹剪纸红灯笼烟火爆仗堆成小山。放眼望去, 明星挂历清一色全是张瑜的笑颜, 自从《庐山恋》一炮而红后,今年她的两部电影《知音》和《小街》简直火爆全国。
“小阿弟, 买张瑜格本呀, 金鸡百花, 文汇政府四只奖全部集齐的女明星, 只有伊一噶头(只有她一个人),阿拉上海小姑娘, 灵得勿得了, 买回去挂起来, 绝对有面子!”巧舌如簧的老板娘啪啪啪甩出十几本挂历:“刘晓庆、陈冲、沈丹萍, 噻勒里厢(都在里面), 侬看看欢喜撒宁?(你看看喜欢谁)”
顾东文想起斯江像南红一样喜欢看电影, 家里还有好几本《大众电影》, 就随便挑了点:“阿姐算吾批发价来噻伐?风景、戏曲类格有伐?(阿姐算我批发价行吗?风景、戏曲类的有没有?)”
“十本起批,便宜侬三角洋钿一本。风景嘛, 北京、桂林、黄山要伐?戏曲类迭本赞格,杜十娘、红娘、李慧娘, 管侬撒娘,噻有了(管你什么娘, 都有了),老太太老头子肯定欢喜。”老板娘见缝插针抽出一本挂历来:“小朋友顶顶欢喜格九色鹿,看看,崂山道士、哪吒闹海、大闹天宫,动画片挂历,要伐?上影厂出格内部挂历,只有五本,就是要贵一块洋钿。”
顾东文翻了两页,竖起大拇指笑了:“阿姐侬太会得做生意了。”一看就知道这是上影厂内部用来做福利的,不对外销售。
“嘘,悄咪咪的,侬卖相好阿姐吾才肯卖给侬。(嘘,悄悄的,你长得好阿姐我才肯卖给你。)”老板娘不由分说把五本一卷,扯过红绳扎了起来。
买完台历挂历春联喜楹,顾东文想起姆妈叮嘱的事,便跟老板娘打听:“阿姐,红短裤啥地方有得卖?女式的,小姑娘穿。”
“本命年对伐?”老板娘笑眯眯指了方向:“啧啧啧,侬真是一个好爸爸!”
“当然了。”顾东文也不谦虚,背起蛇皮袋去给斯江买本命年要穿的红短裤。
***
斯江回到家,看见二楼窗口挑出来的晾衣杆上那排红短裤,面孔立刻涨得比短裤还要红,几步冲上楼去收衣裳,手忙脚乱差点把杆子掉了下去。
“你舅舅戆呵呵格,人家说不褪色他就信了,真是的,也不知道放在手上仔细搓一搓。”顾阿婆一条条裤/裆摸过去:“囡囡啊,这三条还没干透,再晾会儿,啊哟,一下水吓死人,比隔壁那个红颜色游泳衣褪色褪得还要结棍,汏了五六遍,水还是粉红颜色的。这要穿上身,你一天就变红屁股了。”
“外婆!不用了,我晾在床上一样会干的。”斯江又羞又恼,又庆幸景生和舅舅都不在家。她今年已经开始发育了,胸口隐隐胀痛,夏天小舅妈正好在,带她去妇女用品商店买了棉布小背心和胸罩,后面的纽扣她怎么也扣不上,练习了好久才学会,平时小背心晾出来还不那么扎眼,但是红短裤实在太可怕了,进了支弄一眼就能看到。
“那怎么行?阴干的短裤穿了要发炎的。”顾阿婆一把抢了回去往晾衣杆上套,瞪了斯江一眼:“你姆妈以前就是,捂坏了还不好意思说,大夏天的痒得她要死要活,后来哭哭啼啼去医院,天天用什么紫药水洗屁股,苦头吃足。医生特地交待了,短裤一定要太阳下头晒晒透,去去去,你去做功课去,不要管这些。”
顾阿婆把晾衣杆又架好:“还好你舅舅脑子没全部坏掉,老早让你外公给你姨娘买红短裤过本命年,他倒好了,就买两条!好像天不下雨似的,十三点伐。不过你舅舅一口气给你买一打,也真是——算了算了,梅雨天难干,总归用得着。囡囡啊,要记住阿舅对你好呀。”
斯江哭笑不得地把手里的九条红短裤叠好:“嗯,舅舅对我最好了,我将来买二十四条红短裤给舅舅本命年穿。”
顾阿婆想了想顾东文穿着红色四角短裤的样子,阿爹啦娘咧,想一下她都觉得辣眼睛,要命喽。
***
过了几天,景生从中福会上完计算机课回来,先替斯江看了看期末复习的数学题,又把几个她容易错的题型略加改动让她巩固一下,才从口袋里摸出样东西给斯江:“阿奶说本命年要用红色压一压,这个你拿去戴手上。”
斯江拆开锦袋一看,里面是根红绳编织的漂亮手链,上头穿着一粒小小的金珠。
“阿哥?你买的?!这是真的金子还是假的啊?”斯江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金子的礼物,惊呆了。
“真的!谁送假的做礼物啊,侬只戆徒。是侬阿舅吾爷老头子出的钞票,我跑的腿。”景生站了起来准备去灶披间烧晚饭,走了两步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回头多加了一句:“你要是不想穿那个红短裤,就别穿了。这个避太岁就够了。”
斯江美滋滋地往手上套,红绳却卡住了下不去,她急得追到楼梯口:“阿哥!阿哥,怎么戴不进呀,你帮帮我呀!哎呀,我是不是胖了交关?(许多)”
景生只好又跑上楼几步,垂眸看了看:“你看这里,可以拉松一点。”他伸手替她把绳结抽松了点,红绳就顺当地滑了下去。
“好咧!谢谢阿哥!”斯江笑弯了眼,嘴都合不拢,晃着手腕炫耀了两下,拢着小金珠往棉毛衫袖子管里藏,却被景生一把又捋了出来。
景生把绳结抽紧了再上下移了移:“这样紧不紧?要不要再松一点?”
“不紧不紧,再紧点,万一掉了我会哭死的。啊啊啊啊,又太紧了,你再松一点,一点点一点点就行。”
斯江突然扯着嗓子这么一叫唤,又猛地低头纠正松紧,景生被她喊得下意识头一抬,两人在上下两格楼梯上直接撞了个头碰头,准确地说是斯江的门牙撞在了景生的额头上。
两人都疼得“嘶”了一声。
“不要紧。”景生捂着额头揉了揉。
“覅客气!谢谢侬!”斯江话一出口,也发现自己真的被斯南传染了,病得还不轻。
景生摇摇头叹了口气:“陈斯江,你没救了。”
斯江哭丧着脸,仔细端详着腕上的太岁红绳:“是不是太岁提前来了?这个得等元旦才开始有效?”
夜里吃好饭,两个人理好书包就到吃饭台子边合用一个台灯看书,以前他们是楼上楼下各看各的,现在好了,一起看书节约用电,时不时还还能互通有无说说笑笑。斯江早就不写日记了,看到小说里有特别喜欢的词句段落,就抄在横条本上。景生看得杂,报纸杂志书籍一百样不限,觉得将来能派上用的他就折个小三角留个记号。这天斯江看会儿书就忍不住要摸一下小金珠,傻乎乎地笑两声,吃了不少景生的白眼。
等墙上挂钟铛铛铛指向八点钟,顾阿婆赶紧撕下两张浴票催他们去警备区浴室洗澡。
“景生,你洗得快,记得等囡囡啊,两个人一起回来晓得伐?”
景生的东西简单,一块香肥皂一条毛巾一条短裤就能走人。斯江一边喊阿哥等等吾,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内衣内裤要分开放,洗脸毛巾和洗脚毛巾要分开,棉毛衫棉毛裤干净袜子,还有百雀羚雪花膏要带上,又忙着让景生帮她把红绳取下来交给外婆收好。两人走到浴室就已经八点半了。
“不着急,你慢慢洗。”景生连着说了两遍,每次怕他等久了,斯江洗头总洗得匆匆忙忙的,第二天头发打结,梳起头来像被人打,哼唧哼唧地惨叫,听得人心里发冷。
大概是今年最后一个礼拜天的原因,浴室里肉山肉海,大浴池里跟下饺子似的,饺子好歹还能翻身,这泡澡的人双手都得举着不然就搁在别人肉上了。景生索性在更衣室里坐了半个钟头才去冲了一把,眼看九点过了一刻钟,估计斯江差不多能出来了,他慢吞吞收拾好东西往外走,到了外头往镜子里一看,惨白的灯光下发现自己额头上有两根细细的凹痕闪闪发亮,再仔细看了看,没错,是陈斯江磕出来的牙印。
“还不承认自己是兔牙,属狗的才这么狗,这家伙真是!”景生使劲揉了好一会儿才出了男浴室。
外头斯江已经拎着网篮在上街沿在无聊地走来走去了。
“阿哥你今天怎么比我还慢啊真是的。”斯江低声提醒他:“浴室里不许汏衣裳格哦。抓住要罚款。”
“没汏,你被罚过钱?”
“没呀,我看到有人被罚了,老过分的,洗好短裤还要洗棉毛衫棉毛裤,明明墙上写着不许洗衣服。”斯江得意地靠得更近了点:“不过我带了牙刷,刷牙是可以的,这样回家就能直接上床睡觉,不用到水池去刷牙了,你下次也带上牙刷牙膏呀。”
景生侧过头,见她一脸求表扬,两人凑得很近,近到能闻到她头发上香皂的味道,带着些微的水意扑面而来,路灯下斯江的脸粉粉嫩,皮肤拧得出水似的发着光,卷翘的睫毛上也像挂着露水湿漉漉的。景生突然有点不自在,他自顾自迈开长腿走快了几步:“反正我没汏衣裳,今天洗澡的人多得要命,走快点,明天有早自习呢。”
斯江愣了愣,拎着篮子跑了起来:“阿哥——阿哥!侬等等吾呀!”
上海小姑娘这话一喊起来,拖长了尾音往上翘,带着一点调皮和娇俏,嗲得勿得了。景生走得更快了,唉,小姑娘真麻烦,漂亮的小姑娘更加麻烦,漂亮又欢喜发嗲的小姑娘,是烦上加烦。
第一百零七章
景生上了初中后, 刚开始完全不适应市重点的学习节奏,摸底考和两次测验分数低得可怕,他再也不像以前那么轻松了, 每天早起晚睡,去厕所都习惯卷一本书插在屁股袋里, 所有的零用钱都花在买教辅书上头。
顾东文和顾阿婆看在眼里, 就不让景生再起来做早饭, 好让他早上多睡半小时。北武临走时把自己那辆宝贝永久锰钢13交给景生。从万春街骑车去市西, 最多十分钟出头,方便省时得多了。景生每天载着斯江送她去上学, 平时放学后斯江和同学结伴走, 他每周二和周四下午只有两堂课, 接了斯江回家后再收拾东西去游泳馆练习。
十二月三十一日, 正好是星期四,景生推着脚踏车从学校后门出来, 发现平时熙熙攘攘的摊头前更闹忙了, 还多了不少卖气球卖小礼品的。很多同学停下来选新年贺卡, 当场写了赠给要好的朋友, 一片欢声笑语, 很有新年气氛。
景生想起这学期学习紧张, 只给斯南回过两封信, 就也停下来仔细选了两张贺卡,一张哪吒闹海给斯南, 这家伙人到哪里闹腾到那里,活脱脱就是一个女哪吒, 另一张给斯江的却有点不好选,那种朦朦胧胧鲜花配珍珠或者茶壶的看着就矫情, 风景的又太死板,还有几张看着很舒服,但上面的英文诗句实在太肉麻,什么love不love的,就没有简简单单一句Happy New Year的,正犹豫不决着,旁边有人喊他:“顾景生?”
景生一抬头,见是同班的三个女生,喊他的是班长王璐。
一张新年贺卡递到他面前。
“顾景生,祝你新年快乐。”王璐极力表现得很自然,笑着解释道,“大家都收到了,我中午没找到你,这是送给你的。”
她的两个好朋友笑着帮腔:“是的,我们都收到了。”
“谢谢。”景生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就合了起来,继续垂眸选贺卡。
王璐的两个朋友做了个鬼脸打了声招呼赶紧走人,她来来回回翻着手里的一叠贺卡,不时瞄一眼旁边的顾景生,心如鹿撞,忐忑不安。初一年级四个班,一百六十八个新生,八十九个男同学,顾景生是最出挑的那个,很难让人不注意,可惜他好像是从新疆还是云南乡下转回来的,成绩不怎么好,英语还有很奇怪的口音。王璐对他开学数学摸底考的那个12分印象极其深刻,当时她负责发卷子,可能实在太吃惊了,不知怎么喊了他的名字后顺嘴就把分数也报了出来,全班寂静了两三秒后爆发出哄堂大笑,当时他在最后一排举起手说“这里”,好像并不尴尬也不难堪。她把卷子送过去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见,看不出他有没有生气,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对她有意见。
景生最后还是挑了张动物贺卡,一只淡金色大狗在戆呵呵地蹲在草地上,歪着脑袋咧开嘴像是在笑,笑得还挺甜,脖子上套着红色的项圈,看到项圈上的红色铃铛,景生不禁扯了扯嘴角,觉得太适合斯江了,就没留意最下面一排花体英文字:For the special one。
王璐早看到他手上另有一张哪吒闹海的贺卡,估计是送给他妹妹的,所以看到他又选了这张给Special one的,心跳漏了好几拍,不由自主地脸红耳热起来,她特地追出来送贺卡给他,就是希望他能回送一张给自己,这也算是一种礼貌吧。
景生付了三块钱,见王班长正看着自己笑,似乎在期待他说什么。他犹豫了一下:“也祝你新年快乐。”
“谢谢。”王璐第一次发现顾景生左眼下靠近颧骨的地方有一粒小痣,使他看起来不那么难以接近,然而她心慌得厉害,视线下移到他外套的第二粒扣子上,再落到了自己的鞋尖上,才鼓足勇气低声说了一句:“我蛮喜欢狗的。”
景生一怔,立刻明白对方误会了。他并不是粗枝大叶的人,但却对所谓的“喜欢”不屑一顾,哪怕身边有顾东文和姆妈、北武和善让这样的例子,他也从来没有任何向往。
“哦。”景生推上脚踏车很快没入了人潮。
王璐半晌才回过神来,那张贺卡和她原来没有任何关系。冬日的太阳有气无力地坠在西边,没有任何威力。马路一边是吵吵闹闹的小菜场,一边是急着做学生们最后一笔生意的小摊贩,只有她,在这个被顾景生遗忘的角落,独自羞愧暗自悲伤。可她却忍不住揣测,那张贺卡究竟是给了哪一个Special one。十三岁少女的一丝情愫,酸苦酸苦的。
景生骑到母校门口,见一群小学生正围成一堆,不知在说什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陈斯江——!”景生抬腿撑地停住了车。
斯江从人群中扭过头来,薄凉的日光在她的笑颜上描了层冷金。
“吾阿哥来啦,不跟你们说了,再见!新年快乐呀。”斯江笑着跑过来,把书包直接挂在了车龙头上。
“陈斯江等一下。”有一个男生跟了过来,递给斯江一个粉红色的信封:“新年快乐!”
斯江抿唇笑了,捏着信封上了车后座:“谢谢侬,再会。”
景生鼻子里哼了一声,脚下一撑,脚踏车猛地窜了出去。
“啊——!慢一点呀阿哥。”斯江猝不及防,吓得死命搂住他的腰,手里的粉色信封折成了两截。景生垂眸溜了一眼,脚下踩得更快了。
“喂!慢点慢点,萧乐天送我的贺卡都折坏啦。”斯江挪了两下才稳住身子,一只手紧紧揪住景生的衣服,一只手把贺卡压在腿上抹了好几下。
脚踏车拐进弄堂一点也没减速,弹格路上颠得斯江头晕脑花屁股疼,捶了景生好几下。
“做撒啦!噶快做撒?!(干嘛呀,这么快干嘛呀?)屁股痛色(死)了!”
“游泳课要来勿及了。”景生淡淡地说,嘴角却翘了起来。
回到家里,景生拎了游泳包下阁楼,见斯江正美滋滋地拆贺卡,面前居然已经叠了厚厚一沓子。
“小学生真无聊。”
斯江深表赞同,连连点头:“我已经收到七个同学写一样的贺词了,友谊地久天长,贺卡都要抄词,真是!还没我家南南写得好呢。”
“你们同学的字怎么这么难看?”景生随手翻了几张,全是她班上男同学的名字。
“就是的呀,我们班男生人丑字也丑,王老师说这叫字如其人名不虚传。”斯江缩缩肩膀吐了吐舌头,自觉得背后说了人坏话很不道地有点难为情,突然想起来什么,在那沓贺卡里翻出一张小心翼翼地摆到旁边:“赵佑宁的字不丑,他送给我的卡也特别好看。阿哥你要不要看?”
“呵呵,不看,我要去游泳了,让阿奶等我回来再烧菜。”
“哦,咦,那你翻开干嘛?”
“这张就是赵佑宁送的?”
“是呀,好看伐?他爸爸从美国带回来的,还是立体的呢,呀,当心当心点,轻点拉,我来我来,好了,你看,展开来是四只小狗,可爱吧?这房子也是立体的,看,烟囱能竖起来!这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看的贺卡!”斯江爱不释手,合起来拉开来,又合起来拉开来,还贴到脸上亲了一口:“我最喜欢狗了,谁让我就是属狗的呢,哈哈哈。”
景生白了她一眼,小样,这应该就是顾北武嘴里说善让的那种“小样儿。”
“阿哥,你有没有买贺卡送给我呀?”
看到景生的白眼,斯江不等他回答立刻笑得眉眼弯弯无比乖巧:“没关系没关系,我们自己人天天在一起,送来送去浪费钱干嘛呢。我也没给你买。”
景生气得冷笑一声:“你知道是浪费就好。”他咚咚咚下了楼,脚踏车铃铛揪得震天响。
斯江又仔细看了看那四只可爱的小狗,叹了口气:“等我长大了上班了挣到大钱了有自己的房子了就养一条狗,不要这么小的,要姨娘时装杂志上出现过那种日本的,会笑的胖狗狗,呜呜呜呜,赞得来!”
这1981年的最后一天果然不同凡响,泳池里奋力拼搏的顾景生同学游出了自己的400米自由泳的最好成绩:4分48,喜得教练差点把他从水里一把拽出去抱起来。
***
景生被教练折腾到晚上七点才筋疲力尽地回到万春街,顾阿婆把给他留的晚饭拿了出来:“今天怎么这么晚啊,一个礼拜要游五天,累都累死了,脚上记得多擦点雪花膏啊景生。”
“你们吃过了?”
“嗯,吃好了。”
“斯江去看斯好了?”
“没,她几个同学来叫她,说今天静安公园要放烟花,静安寺后头弄堂里小市场要开到夜里十二点钟,就一道去压马路了,要晚一点才回来。”
“谁来叫的?”景生几口把饭扒完,又添了一碗,看到斯江连书包都没理,昨天布置给她的数学题做了一半敞在那里,一沓子贺卡倒收拾得整整齐齐,赵佑宁那张在最上头。
“三十五支弄里的兰兰,十五支弄的楚楚,还有康家桥宁宁他们几个,就你们常常一起出去玩的那几个。”顾阿婆打了个哈欠:“明天元旦,你爸今天就该做半天的,怎么还不回来。”
景生看看钟:“阿奶,我吃好了,我去店里看看我爸。”
“啊?万一路上错过了怎么办?你在家好好歇歇吧,游泳吃力得来。”
“没事。我骑车去。”
永久锰钢13又猛又刚地蹿出了弄堂,完美地和刚回来的顾东文前后脚错过,直奔静安寺方向去了。
第一百零八章
景生一口气骑到万航渡路北京路路口, 停下来等红灯,前面就是第九百货商店,蓝色红色的霓虹灯招牌一闪一闪, 像是在招呼着:来呀,来呀, 来花钞票呀。
路上行人不少, 一群小学生嘻嘻哈哈地横穿马路, 夹杂着尖叫笑闹声, 一个小姑娘突然追着打一个男孩子,差点撞到景生车轮上。景生看着他们的背影, 突然拎起车龙头上了上街沿调头往回骑, 越骑越慢。有个阿姨冲着他喊:“喂, 侬脚踏车难能踏到上街沿来啦?(你自行车怎么骑到上街沿来了?)”他也没理睬, 随手多打了几次铃。
他都不知道自己跑出来到底要干什么,胸口堵着一腔气, 窝塞得很。以前是斯南不省心, 现在连斯江也不省心了, 明明她自己说了想考进市重点, 结果题目都不做跑出去玩, 还要很晚才回家。景生觉得自己肯定是恨铁不成钢才气得要出来找人的。但是找到人以后呢?他还是不知道, 说她一顿?这家伙脸皮薄, 当着同学们的面绝对眼泪水淌淌,然后至少两三月不理他, 春节都过不太平。不说她跟着她看着她?他一个初中生,夹在一群还不到他肩膀的小学生里算什么, 难看头斯(难看死了)。
景生沿着万航渡路一路往北,碰上两拨小流氓, 半夜三更还戴着□□镜,大衣故意敞开着露出里面的花衬衫,嘴里叼着烟,手里提着大喇叭,喇叭裤下的尖头皮鞋敲在石板路上咚咚响,几句话飘进景生耳朵里,听见他们说是要去静安公园门口比赛跳迪斯科。
脚踏车的轮子越转越慢,还没到康定路,龙头突然腾空,车子霍地又调了个头,冲下了人行道,在柏油马路上飞速往静安寺方向去了。
***
逛夜市迎新年是毕业班早几天就约好的活动。各个班平时要好的住得近的三三两两地抵达静安公园门口,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男生们追逐打闹,不一会儿就来了二三十号人。赵佑宁和斯江一到就被围在了中间。
“斯江,你收到多少新年贺卡?一班的周嘉明送了没?我们打赌他不敢。”有男生挤过来问。
斯江想了想,摇摇头:“好像没。”
“哈哈哈,就知道这个胆小鬼,信也不敢送,连贺卡都不敢送,好了,一副四国大战到手了。”
斯江:“???”还能拿这个打赌?她往人群里看看,没看到周嘉明,她对那个男生有点印象,个子特别矮人特别瘦,她领操的时候他永远在一班的第一排,跳跃动作永远差别人两拍,眼睛永远看着地上,一看就特别内向,但是成绩挺好的,期中考试好像排在年级第五。
赵佑宁到了一会儿手里就被女同学们塞了不少小卡片信封什么的,他红着脸不停说着谢谢新年快乐,好不容易都塞进了大衣口袋里,转头一看,斯江捏着一个红气球蹲在地摊上买泡泡糖。
“斯江,这个大白兔泡泡糖泡泡能吹很大,真的。”盛放拿起两个问:“多少钱?”
“走了走了,去胶州路了。”有女同学过来拉斯江,轻声说:“这里的东西贵得很,走吧。”
斯江还看中了两枝彩条铅笔,怕胶州路弄堂里没这款,有点犹豫。
“最多差一两分钱,看中了就买呗。”赵佑宁笑着劝她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斯江点点头,刚掏出小钱包,地摊老板突然把塑料纸一卷:“等等,到马路对面去啊,小朋友到对面来买。”
她们眼睁睁地看着面前三四个地摊老板跟龙卷风似的刮过马路往静安寺黄色山墙下去了。
“起开起开!滚边浪厢去!(滚边上去)”
“册那,看到阿拉还勿跑?(XX,看到我们还不跑?)”
“小赤佬让开,勿要挡路。”
高音喇叭骤然炸开一浪浪鼓点,动次动次,动次动动动。烫着爆炸头的小青年们摇晃着身体,踢飞了好几张摆着小玩具小文具的塑料纸,开始扭屁股跳起舞来。有两个抢了一把红气球,一个接一个地捏爆,还有两个女阿飞和男阿飞几乎脸贴脸地跳舞,突然又转过身屁股贴屁股地扭。
小学生们赶紧躲得远远的,笑着偷偷指指点点。斯江被赵佑宁拉到了边上,忍不住骂了一句:“神经病,又勿是伊拉格地方(又不是他们的地方),凭撒呀,应该叫警察来管管伊拉。”
一只大手突然拍在她肩上,斯江吓了一大跳,以为哪个流氓阿飞躲在她后面听到她骂他们了,回头一看才松了口气:“阿哥?!侬吓色吾了侬。(你吓死我了。)”
“哼,侬心虚撒?”景生拧着眉问:“数学题目做好了伐?就出来白相?”
斯江头皮一麻,努力挤出不露牙的微笑:“吾回去肯定做,不做完不睡觉!阿哥,阿拉一道去夜市好伐?吾想买两枝铅笔一个卷笔刀,还要买新格三角尺。”
景生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赵佑宁笑着跟景生打招呼,七八个人便绕过静安寺转上了愚园路。
斯江贴在梅兰照相馆的玻璃橱窗上指给大家看:“看到伐?吾阿舅格照片,已经放了快十年了,还在呢,不是我大舅舅,是小舅舅,帅不帅?不过我大舅舅也好看。”
同学们齐声赞叹,有女同学大着胆子起哄:“其实应该放你和你大表哥的照片,肯定更好看。”
斯江扭头看看站在人群外的景生,笑得露了牙:“王开照相馆的师傅要放我们全家的照片,我舅舅不给。”
“为啥呀?”
斯江得意地抬起下巴,叹了口气:“我阿舅说因为我们一家实在太好看了,怕人家顾客看到了会自卑,不开心,反而影响他们做生意。”
“哈哈哈哈哈。”赵佑宁几个大笑起来。
景生别开脸,心想陈斯江的脸皮看来根本不像他想的那么薄,相反还挺厚,比静安寺的山墙还要厚,果然是陈斯南的亲阿姐。
夜市里人山人海,比白天要闹忙得多,喇叭里放着不同的歌,吆喝声和找人的喊声此起彼伏。这群小学生手拉手进去,没走几步就被挤散了。斯江进了小市场,就像耗子看见糖,东一蹲,西一钻,转眼就只看得见她的红气球忽上忽下忽前忽后。两百米不到的小弄堂,八点半进去,十点半才出来。
斯江是被景生揪着衣领拽出来的,手里捧着一大堆战利品。赵佑宁也和盛放跟着挤了出来:“阿拉去切豆腐花好伐(我们去吃豆腐花好吗)?周嘉明说往常德路方向走一眼眼(一点点),有个老伯伯夜里卖格豆腐花米道(味道)最赞。”
斯江朝他身后张了张:“周嘉明呢?叫上伊一道去呀。还有吴茗兰和王思楚呢?她们刚才不是在周嘉明家的摊头上看本子的吗?”
“咦?阿拉一道出来格呀。”赵佑宁又往回走去找人,好在刚走了几步就遇到了周嘉明他们几个。
周嘉明认识大名鼎鼎的顾景生,景生却不认识他,只点点头就算打过了招呼,他一眼就看出这个男生喜欢他家斯江,眼神一溜一溜的,看也不敢正眼看她,瞄一眼脸就通通红。也住在万春街的吴茗兰和王思楚躲在斯江身后看景生,怂恿她跟大家一起去吃豆腐花。
“阿哥,陪吾一道去好伐啦?吾请侬切。(陪我一起去好不啦?我请你吃。)”斯江双手合十,两眼闪着星星,嘟着嘴发嗲:“吾保证三口就切(吃)光,切好就回去做题目。”
“烫色侬。”景生冷笑了一声,双手插袋就往东走,走了两步回头看这帮小学生还傻不拉几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只能喊了一声:“去吃豆腐花。”
三个小姑娘高兴得抱在一起跳了两跳,又开始叽叽喳喳聊了起来。
“喂,周嘉明,你爸妈好厉害啊,开了个这么大的店。”吴茗兰绕到周嘉明身边:“我们拿了这么多东西,你爸都不肯收钱,太不好意思了,早知道我只拿一样。”
“没,没事。”周嘉明腼腆地低下头:“都是同学嘛,不好收钱的。”
斯江也是觉得不好意思,坚决只肯拿了一块橡皮,她掐了吴茗兰一把,瞪了正在做鬼脸的王思楚一眼:“周嘉明你得跟你爸说,下次可不能这样了,这样我们以后都不敢来这个市场了,你给我们便宜点就很好了。今晚你的豆腐花我来请啊。”
“真的没、没事的,你,你以后来吧,来,给你进、进价,一、一定要来!”周嘉明一急就有点结巴。
前面走的盛放回过身来阴阳怪气地学他:“斯、斯江,你,你一定、定要来呀。”
斯江抬起腿踢在他屁股上:“盛放你太讨厌了!”
赵佑宁转身说了句不好意思,胳膊一伸,把盛放夹在咯吱窝里捶了一通。
周嘉明涨红了脸,抿着嘴不吭声。斯江觉得有点内疚,便又问:“对了,你们一班的同学来过了伐?”
“嗯”。
斯江绞尽脑汁,好歹又憋出了一句:“你们家卖的玩具品种真多。”
“嗯。”
旁边的吴茗兰噗嗤笑了:“周嘉明,你不是要送新年贺卡给斯江的吗?怎么没给呀?”
周嘉明的脸红得发紫,又怕一开口就结巴惹笑话,嗯了两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斯江从自己布包包里摸出一张小卡片递给他:“这是我送给你的,祝你新年快乐,谢谢你送给我们这么多新年礼物。”
周嘉明激动地接了过去,手一抖,没拿稳,掉地上了,他赶紧蹲下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借着路灯打开一看,粉红色的卡纸上面画着一只胖胖的土狗,笑得很滑稽,旁边写着工整的花体字“新年快乐”。落款:陈斯江,1981年12月31日。
“这、这是你、你自己画、画的?”周嘉明更激动了。
“是啊,你可别嫌弃。”斯江笑着又从包里拿出几份,发给赵佑宁吴茗兰他们,故意不给盛放:“来来来,陈斯江牌手工新年贺卡,祝大家新年快乐。”她今天收到太多贺卡,却一张也没买,所以赶着做了一堆,想着晚上遇到同学们回个礼,结果被制霸公园的迪斯科阿飞们一搅和就忘了,现在刚好解了周嘉明的尴尬。
斯江跑到最前面,扯了扯景生的袖子,讨好地递上一张:“阿哥,这是送给你的。我自己做的,外面买不到哦。”
景生睨了她一眼,接过来看了看,又好笑又好气,又有点莫名其妙的心酸。
“看不出你挺会省钱的啊。”
斯江得意起来:“当然啦,外面一块钱三张,我画了二十张,省下七块钱,能买三本书呢。”
景生一愣:“一块钱三张贺卡?”
“是呀,哦,也有那种好看的要贵一点。”
景生松了口气。
“最贵的卖一块五三张,那我可省得更多了,我怎么这么厉害呢,哈哈哈。”斯江笑着跑回同学堆里听大家表扬,又故意去嘲盛放。盛放乖乖地向周嘉明道了歉,立刻拿到了陈斯江牌手工贺卡,这下皆大欢喜。
买东西从来没吃过亏的顾景生同学,坐在豆腐花摊上时还在疑惑,他好像只看到那堆贺卡边的纸条上写着1.5,那个3张到底去哪里了?被什么挡住了还是被人不小心撕掉了?怪不得摊主收下三块钱的时候愣了愣,说了好多声谢谢。
“阿哥,竟然还有甜的豆腐花呢!我从来没吃过。”斯江的脑袋骤然戳到他眼皮子下头,大眼睛眨呀眨:“阿哥,我已经吃了一碗咸的,还吃了一根油条,再要一碗我怕吃不下,阿哥——”
她尾音一拖,景生手臂上就一层鸡皮疙瘩:“知道了知道了。”
斯江笑成一朵花:“阿爷,麻烦这里再要一碗甜的豆腐花。”
吃好豆腐花,斯江掏出小钱包:“我来我来,今天我请客。”
周嘉明和赵佑宁同时站了起来:“不不不,我来我来。”
两个人手里各举着一张大团结推来推去,谁也不肯相让,还要挡着斯江。景生喝完斯江剩下的大半碗甜豆花,站起来走到老伯伯面前,刚想直接付钱,想起贺卡一块五三张,于是他伸进裤袋里的手又伸了出来,直接拿过赵佑宁手上的大团结递了过去:“麻烦算一算几钿。”
赵佑宁高兴地松开周嘉明,一巴掌拍在景生背上:“谢谢阿哥。”
景生斜了他一眼,这家伙,谁是他的阿哥了,真是。
“自己拿好找钱。”景生一脸冷漠,抄着裤袋往回走:“斯江,去看放烟花了。”万一再炸了人,除了他估计没人能护得住这个木咚咚的小戆徒。
第一百零九章
千禧年的前夕, 1999年的最后一天,斯江加班到很晚,拦了一部差头(出租车)回万春街, 经过静安公园的时候看见一群群学生簇拥在公园门口,不少女孩手里都拿着气球, 气球特别巨大, 七彩缤纷, 但比不上少年少女们的笑颜灿烂。
青春, 突然以这样的形式猝不及防地重现在她面前。81年最后一夜的那场烟花,绚烂到极致, 还有那碗甜得发齁的豆腐花, 还有贺卡上笑着的狗子, 她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 后来她们每一年都会在静安公园门口集合,都会买气球, 都会沿着南京西路往外滩走, 都会在过了西藏路后在汹涌的人潮中失散, 甚至她连斯南都找不到。可有一个人总一直在她身边, 她从来没被挤丢过鞋子, 也没被撞到过。她以为是她的运气好, 却从来没想过他就是她的运气。
收音机里传出听众点播的歌曲: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
车窗外的世界逐渐变得模糊。下车的时候, 差头师傅扭过身子从防护罩下收了钞票,温和地笑道:“小姑娘, 覅伤心了,过新年了, 开心点啊。”斯江记得他的上海话带着崇明口音,小指也没有留很长的指甲, 声音很温暖。
这个夜和十八年的那夜重叠在一起,彼此加深了印记。
***
82年的新年过后,很快就是期末考,斯江考完最后一门,和同学们结伴回家,一边走一边对答案。再过两天就放寒假了,虽然斯南不能回来过春节很遗憾,但假期总是令人期待的。
弄堂里已经有人家换了新的春联,贴上了年画。得益于单田芳的评书熏陶和斯南的唠叨,斯江一眼就分得清举着瓦面金锏的是秦琼,竖着竹节钢鞭的是尉迟恭。用斯南的话说,靠刀和枪分辨他们俩的都是菜鸟,不值一提。至于为什么要舍易求难,除了炫耀似乎别无他用。
“哇!”吴茗兰是真的服气,盯着那张门神画看了许久:“真的是竹节钢鞭,斯江,侬太结棍了!”
小伙伴们纷纷拥上去学习奇怪的冷兵器知识。
好吧,斯江抿了抿唇,她算明白为什么斯南这么喜欢钻研这些古里古怪的东西了。以前大家夸她唱歌好跳舞好画画好,都是随口一夸,并没人真的有兴趣,但打弹滚铁圈白相得好,就会有一堆人真心实意地服气,跟在斯南屁股后面要学。这一年来,斯江觉得自己过得特别开心,还意外地交到了不少朋友。她们说得最多的就是“以前觉得你这个人很清高,嗲勿色兮兮,有点戳气(讨厌)。”斯江从来没想到自己在别人眼里居然会是有点“戳气”的形象,而且这个“有点”明显是客气话,她为此沮丧了好几天。
这天夜里,斯江整理好这学期的书本,忍不住对景生提起这个“有点戳气”的话题。
景生抬起头想了想:“看不出你同学还蛮会做人的,说话说得这么客气。”
斯江怔了三秒才回过味来,手上的一本练习册飞了出去:“阿哥侬最戳气了!(阿哥你最讨厌了。)”
景生把怀里的练习册放回台子上,眯起眼笑道:“你以前啊,左脸写着‘我多漂亮’,右脸写着‘我很乖巧’,走起路来一副‘人人喜欢本仙女’的德性,啧啧啧。”
斯江立刻以牙还牙:“那你呢?左脸贴着‘我什么都会’,右脸写着‘我谁都敢打’,走路的时候手插在口袋里,还斜着眼睛看人,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德性,切!”
景生不防斯江这么连珠炮似的一通反击,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斯江得意地把书本顿得嘭嘭响:“而且我本来就漂亮乖巧,我那叫表里如一,不想某些人,哼!”
景生没法套这句,不然他真变成流氓了。
斯江得意地一甩马尾辫,腰背挺成一条直线,马尾轻巧地一颠一颠,跟着她消失在门帘里头。
景生失笑:“喂,侬又像只长脚鹭鸶了。”
门帘刚落下又被掀开,斯江探出头来做了个鬼脸:“吾脚就是噶长噶漂亮,某些人要自卑要勿开心,吾也没办法呀——(我的腿就是这么长这么漂亮,有人要自卑要不开心,我也没办法呀。)”
景生的确没办法,就觉得某人以前那么端着好像也蛮好的。
***
文化站门口“嘭”的一声巨响,爆米花熟了,捂着耳朵的小孩们一拥而上,跟着传来一声尖叫。
陈阿娘赶紧挤进去,把一个两岁多的女孩从陈斯好身边推开,女孩晃了晃,一屁股坐在了弹格路上,小脸茫然了三秒,嘴一张大哭起来:“奶——奶——!”
“乖囡!”孙阿婆冲了过来,抱起孙女,顾不得孙女手上的爆米花撒了一地,对着陈阿娘怒目而视:“你大人怎么能对小孩动手呢?太过分了,真是不要脸,呸。”
陈阿娘抱着斯好毫不相让:“你孙女抢我家斯好的爆米花,还抓牢他不放,你看看这指甲印多深,我不拉开她都要掐出血来呢。明明是她自己坐地上的,还赖我打她?真是的,天天抢这个抢那个的,家里也不管一管,将来长大了要去抢银行抢金店了。”
“放屁!”孙阿婆一口痰吐在陈阿娘脚前:“就你孙子是宝?别人家的小孩是草?你看看弄堂里,谁家小孩子之间的事大人来不及地要冲出来的?明明是你孙子先把爆米花送到我家玲玲面前的好伐?”
从新华书店回来的斯江目睹这一幕,赶紧挤了过去:“阿娘,阿娘,算了,回去吧。”
陈斯好看见阿姐,伸出小手臂要斯江抱。
斯江柔声哄他:“斯好你马上两岁了,怎么还要阿娘抱呀,下来吧,阿姐带你走回去。”
“不要!”斯好在阿娘怀里扭来扭去,坚持要斯江抱。
陈阿娘颠着斯好:“乖囡,阿娘抱着呢,你阿姐抱不动你的,阿娘抱啊。”
斯江叹了口气:“阿娘,弟弟早就会走路了,别老抱着他,让他下来吧。”
“你看看啊,他手上被人家掐了这么深个印子,塞古(可怜)哦。”阿娘低头在斯好的胖面孔上香了一口:“哦哟哟,阿拉斯好吃亏了呢,阿娘抱一抱啊。”
斯好半个身子横了过来,见斯江还是不抱自己,嘴一扁就大哭起来,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又把手里抓着的爆米花往斯江身上一扔,折腾得更厉害了,差点从阿娘手里掉出来。
斯江又好气又好笑:“陈斯好,你是男孩子,动不动就哭,难为情伐?别哭了,鼻涕都出来了。”
“好了好了,斯江,侬抱抱伊。”阿娘把斯好塞到斯江怀里,又替她把书包拿下来:“考好了伐?马上放假了吧。”
斯好趴在斯江肩膀上抽泣,斯江无奈地抱着他负重前行。
回到陈家,阿娘气囔囔地把孙阿婆好一顿数落,陈阿爷正在看刚刚送到的《新民晚报》,闻言便搁下报纸拿下眼镜,把斯好叫过去,给他剥了一瓣橘子吃,又掰了一半给斯江:“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不要带斯好和那些乡下人家的小孩一起玩。那个玲玲是3街坊老孙家的吧,一家子苏北盐城人,老子娘初中都没毕业,粗相得很。”
“我怎么知道她上来就抢斯好的爆米花呢。”陈阿娘怨道:“又不好在你孙子身上贴张纸条不让乡下人靠近,一只弄堂里的,谁分得清楚呢,真是的。”
斯江翻了翻晚报,看看阿爷脚边专心嚼巴橘子的陈斯好,心里直叹气。陈斯好被陈阿爷陈阿娘照顾得太好,双下巴叠在胸口,穿着棉袄活像年画上的送财童子,其实他一岁出头就能满地跑了,但就是不肯走路。斯江每次牵着他出去散步,没走两步他就要抱,两岁还不到已经三十斤,斯江自己才七十斤重,哪里抱得动他,跟他讲道理,他摇头扁嘴,凶他两句,立刻哇哇大哭要回去找阿娘,拿糖果诱惑他,他口袋里能翻出更多的来,完全不为一粒糖所动。斯江心软,看见他哭就没辙,常纳闷这个弟弟怎么一点都不像自己,也不像斯南。
“来,斯好,我们来学说话。”斯江搬了个小矮凳坐到斯好对面。
“妈妈——”
“妈妈。”斯好说完咯咯咯笑,看向阿爷阿娘。
“阿拉斯好真聪明。”阿娘把袖套给他套上,越看孙子越喜欢,在他脸上又啵啵亲了两下。
“爸爸——”斯江继续教。
“爸。”
“爸——爸。不是爸。”斯江忍不住笑,斯好叫妈妈一点困难都没有,一个月前才开始叫爸爸,但就只肯发单音。
“爸。”
“姐姐(沪语发音JiaJia第三声)——”
“大大。”斯好说完又咯咯笑。
“J,姐姐,不是大大。来,看姐姐的嘴巴。”
斯好没了耐心,站起来去拿边上的玩具小汽车:“呜呜呜,呜呜呜。”
阿娘笑道:“啊呀,斯好顶顶欢喜汽车了,在马路边上看车子能看半个钟头,天天小汽车捏在手里不放,睡觉也要带着,将来肯定像爸爸,要当工程师。”
陈阿爷觉得这话听着舒服,便也笑了起来:“聪明是聪明的,像东来。”
“像斯江,斯江从小就聪明,还没进幼儿园就认识很多字了。”陈阿娘看着孙女笑弯了眼:“斯江啊,将来你和南南一定要好好照顾弟弟啊,等弟弟有了出息,你们就能靠他了。”
“你这不是废话嘛。”陈阿爷又戴上了眼镜开始看报纸:“她们就这一个弟弟,不对他好对谁好,真是的。”
斯江不以为然,她怎么会要靠斯好呢,她读大学的时候斯好还是小学生呢。她是大阿姐,当然会对弟弟好,但是阿爷这话,反正听着有点怪怪的。
第一百一十章
斯南是小年夜这天打电话回万春街的。
“阿姐, 吾老想侬格,侬想吾伐(我老想你的,你想我吗)?唉, 勿要太想吾,想了也白想。”斯南这半年说起话来自带滑稽戏的味道, 还是独角戏, 跟斯江说了没几句, 就问起景生:“大表哥在伐?我想跟他说话。”
“不在, 他去游泳馆了。”斯江如今不酸了,笑眯眯地说起元旦前夕一起看烟花逛市场吃豆腐花的事, 说完又很惆怅:“唉, 你要是能回来过年就好了, 我们可以一起玩仙女棒, 我同学家开小商品店的,他爸爸进了好多新品种, 给我们批发价呢。”
“我们阿克苏也有, 仙女棒比上海便宜多了, 上海什么都贵。”斯南得意地炫耀:“我明天要放一万响, 一万响!赞伐?”
“赞格, 侬当心点呀。”
“我点着火就躲到屋里去, 阿姐放心, 那你帮我跟大表哥说谢谢他寄贺卡给我,他怎么寄得这么晚啊, 我前几天才收到,新年都变旧年了, 你让他以后早点想想我呀。”
斯江一愣:“阿哥给你寄新年贺卡啦?”
“是啊,他寄了个哪吒给我——”斯南撇撇嘴:“平平哥哥他们说好像有点怪里怪气的, 那个哪吒不是自杀了一次还和爷娘断绝关系了嘛。”
斯江:“???”
“不过我想大表哥肯定是在夸我三头六臂本领强,对伐?”她弱弱地又加了一句:“还有哪吒长得老漂亮格,这也是夸我吧。”
斯江憋着笑,假咳了两声:“你们小朋友不都喜欢动画片嘛,干嘛想这么多啊。”
这下斯南不服气了:“你也是小学生啊,阿哥送给你什么贺卡了?”
斯江立刻瘪忒,声音都小了下去:“阿哥没送我贺卡。”想想就很郁闷,她还自己画了一张送给他呢。
“没事没事,你们天天在一起,送什么送啊,浪费钱。”斯南有一点高兴,大表哥还是对她最好啊,这下觉得哪吒也挺好,她反过来安慰斯江:“阿姐别伤心,我自己画一张寄给你。对了,姆妈给你寄了红短裤,喂喂喂,姆妈,我还没说完呢!”
顾西美关心的是期末考成绩和排名,听到年级第四有点失望:“数学你这次倒考得蛮好,作文怎么反而会丢了分呢,还有英语这个分数好像有点低了。”
斯江不作声,做好了迎接暴风骤雨的准备。
电话那头陈东来对着西美无声地说了一句“别说她了。”
“我听说现在上海小学毕业班很多人在外面补课,有这个事吗?”西美又问。
“有的吧。”斯江想了想,周嘉明就在外面上一个英语补习班,老师是外国语中学的。还有吴茗兰也在上数学补习班,老师是区教育学院的。
“要么——”
斯江手里的电话线绕了好几圈,她看了眼值班的爷叔,转过身轻声说:“姆妈,外面的补习班特别贵,三十块钱一个月,就上八堂课,我还是不去吧,下次我作文会考好的。”她一颗心别别跳,因为实际上补习班是十五块钱一个月。但她不想去上,上了的人考得还没她好,再说有景生阿哥一直在帮她。其实这次作文《我家的故事》丢的十五分,是因为她写了自己一直想说的真话,写了妈妈偷看她的日记,写了她不被妈妈理解多么难过。但老师说她完全没理解妈妈的苦心,中心思想偏离了积极向上的主题,明明有那么了不起的父母,支援边疆奉献青春,还有参加高考北大毕业的舅舅,还有外婆含辛茹苦教育出祖国栋梁,如果她写这些绝对是可能拿到满分的。
西美哦了一声,皱起了眉,觉得上海的教育工作者也太不像话了,把教育当成了敛财手段,哪里还能叫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啊,这都变成钱包的工程师了。
“那你寒假别放松,好好看书,看学习方面的书,多做点练习题,有什么不懂的问你表哥,少出去玩。”西美还是没忍住又加了几句:“你看看你,元旦前都要期末考了,还跟同学出去玩到深更半夜,什么时候不能玩?当时白相得开心,结果期末考就退步了,划算吗?再熬半年,等考上了理想的中学,一个暑假随便你怎么玩,唉,算了,姆妈不想再说你了,说多了你又要哭,你自己要对自己有要求的呀,姆妈管不到你,只能靠你自觉了。”
“嗯。”斯江低头踢开一个小石子。
“外婆身体好伐?国庆前摔了一跤有没有什么影响?”
“没影响,外婆挺好的。”
“你舅舅和景生呢?饭店怎么样?”
“都挺好的,饭店前天就打烊了,舅舅去看阿哥游泳训练,春节后区里要选拔。”斯江说起这个高兴起来:“许教练说阿哥大概能进市游泳队,他现在已经达到二级运动员的水平了。”
斯南在那边哇地大叫起来,被西美训了两句。
“你阿爷阿娘和阿弟好伐?”
“蛮好。”
“你平时要多帮阿娘带带弟弟知道吗?阿爷身体不好,阿娘一个人很辛苦的。”
“嗯,我天天都去陪弟弟的,爸爸给阿爷打过电话了吗?”
“还没,给你打完就给他们打。你是大阿姐,要保护好弟弟,弄堂里有没有人欺负他?”西美停了停:“要是有人叫他小新疆,记得骂回去知道吗?”
斯南又在旁边出了声:“阿拉本来就是小新疆啊。”
“去去去。”
斯江应了,电话又转到陈东来手里。
“斯江,学习呢不要太紧张,有空跟哥哥们出去白相相,劳逸结合,做起题目来事半功倍。”陈东来在电话里永远是好爸爸。
斯江嘴上应着,手里的电话线绕来又绕去,她有点想笑,姆妈一个说法,爸爸又一个说法,不知道她到底听谁的才好。
陈东来又叮嘱了几句,让斯江多去陪陪斯好:“你阿娘是很会照顾小囡,但是她心太软,你要是看到弟弟不听话,就要拿出做姐姐的样子来,替爸爸好好教训他,男小囡从小就要严格要求。”
斯江嘀咕了一句:“那爸爸你跟阿爷阿娘说呀,弟弟老是不肯下地走,要阿娘抱,也不肯自己吃饭,要阿娘喂,一说他他就哭。”
陈东来不免多问了一些,越说心里越沉甸甸的,挂了电话后就懊恼自己没有坚持回上海过年,想来想去又觉得还是应该把斯好接到身边来。
***
有没有人说斯好是小新疆?斯江回家路上认真想了想,好像没听到。阿爷阿娘如果听到肯定会骂人,但阿爷阿娘自己说起苏北人又是一副嫌弃面孔。他们看不起邻里街坊上门来有意无意打听小舅妈家里的事,但是又忍不住炫耀小舅妈路道粗,阿爷去医院不用挂号就能直接看医生。斯江突然很想念小舅舅小舅妈,阿舅说过做人要不卑不亢,自尊自爱,交朋友要看合不合得来,而不是看成绩好不好长得美不美家里有没有钱手里有没有权。
其实挺难的,斯江想想学校里又有点丧气,班干部跟班干部走得近,成绩好的跟成绩好的在一起玩,就连个子矮的都跟个子高的玩不到一处,一年级爱哭的王思楚到现在还背着一个“哭包”的绰号,连她都被人背后说戳气呢,反正和大家“不同”的人就很难融入集体。斯江又想起景生来,老师给他的评语里永远有一句“要提高集体意识,积极融入集体。”他在小学就独来独往,从来没同学来家里玩,也没说起过他班上的人和事,不知道他在新学校里有没有交到朋友。
没朋友,肯定很孤单,阿哥真塞古(可怜)呀,斯江第一次替景生担忧起来。
客堂间里,顾阿婆在窗口趁着亮光在给猪脚爪镊毛:“电话打好了?你妈说你了没?”
斯江一愣,偎到外婆身边笑了:“没说我,姆妈和爸爸问你好呢。”
顾阿婆哼了一声,却也不想在外孙女面前说女儿的不是。楼下弄堂里邮递员的脚踏车铃声叮铃铃响了起来:“夜报——夜报——新民夜报来哉,19号,21号 ……”顾阿婆赶紧让斯江去把吃饭台子收拾出来,自己端着镬子下楼去拿晚报。
斯江把桌上的寒假作业收好,见景生的书包也在边上,就顺手替他把笔盒和卷子理了理,又把他书包里的东西全拿出来叠整齐,却掉出来一个粉红色的大信封,明显是贺卡的样子,还没封口。
***
景生回到家,先进了灶披间:“阿奶,爸爸去买香烟,等歇就回来,我来炒菜吧。”
“不用不用,你洗过澡了没?煤球炉子上有热水,四只热水瓶也都是满的。”
“在游泳馆冲过了。”
“大冬天的冲冷水澡要命哦,感冒了怎么办,不要听你老子的胡话。”顾阿婆铲子敲得乓乓响。
旁边灶台上的冯阿姨就笑着说:“东东说得没错,北方人冬天还冬泳呢,才长那么大高个子。”
景生在阁楼里换好衣服下到客堂间,才发现斯江有点古怪。
“做撒?”
“阿哥,阿哥——?”斯江笑盈盈地喊,呀,有阿哥正好,阿哥喊起来怎么这么顺口。
景生拎起书包在桌上顿了顿,生出了一丝警惕:“啥事体?”
“南南打电话回来向侬问好,谢谢侬格新年贺卡。”
景生心一慌,手下捏了捏书包袋子,别开脸:“哦。”
斯江跟着他走到梯子边上:“阿哥,那你有没有什么忘记给我的东西呀?”
景生停在梯子上,回头看了她一眼。斯江头一歪,咳了两声,笑得眉眼弯弯:“比如什么旧年贺卡之类的,我不嫌弃的哦。”
“没。”
景生两步上了阁楼,迅速翻开书包,里面整整齐齐地,明显不是他原来的样子,那张一直没送出去的贺卡放在最上面。
哪能办?穿帮了,出事体了。景生第一次慌张起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斯江在梯子边呆呆站了会儿, 突然回过神来,面红耳赤。她刚刚怎么就笃定那是要送给她的卡片呢,就因为上面是她最喜欢的狗?就因为那只狗和她那天画的很像?也可能是别人送给他的呀, 以前在小学就很多女生写信给他,现在初中肯定也不少。她还腆着脸去讨, 简直太难为情了。
那句“不关你的事”似乎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斯江庆幸景生现在真的是自己的阿哥了, 不会再说出那种话来, 要不然她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再找块豆腐撞死。
深呼吸了好几下,斯江佯装什么也没发生, 翻开这周和下周的《每周广播电视报》, 先把明晚要看的春节点播圈出来, 然后是她最喜欢的《动物世界》、《排球女将》, 还有她和景生学英语的节目《Follow Me》,再就是外婆一期不落的《为您服务》。当然上海台放的戏曲节目和滑稽戏也不能少。忙完这些, 阁楼上还是静悄悄的, 斯江抿了抿唇, 对景生又增添了些感激之情, 阿哥真好, 没下来嘲笑她。
斯江无聊之下又翻出了《上海电视》, 这本刚创刊的杂志一出来就火爆全市, 她最爱看台港之页和环球信息两个栏目,前两天她们同学还在争论到底是《流氓皇帝》里的郑少秋帅还是《火凤凰》里的周润发帅, 可惜这上面只有几张剧照,电视里看不到真人, 争了也白争。不过吴茗兰说得对,这么多男明星, 都没有她家景生阿哥好看。在斯江心里,也没有任何男明星比小舅舅更帅。那么到底是阿哥好看,还是阿舅好看呢?她不禁暗暗比较起来。
阁楼上的景生和贺卡上的日本柴犬还在大眼瞪眯眯眼。送不送,是个问题。怎么送,是个更大的问题。这张卡当天为什么没送出去,景生自己也很迷惑,他那天好像有点生气,但究竟因为什么生气的,现在已经有点糊涂,好像收到斯江画的小卡片后就有点送不出手了。再想到斯江刚才期待的笑容和调皮的腔调,景生颓然往床上一倒,把那只惹祸的狗扔在了边上,想一想好歹一块五呢,又拿了回来搁在胸口琢磨该怎么送出这张旧年贺卡。
吃晚饭的时候,顾东文和顾阿婆觉得两个小的又有点怪怪的。
“你们俩又吵架了?”
“没。”景生和斯江异口同声地否认。
“那你们今天怎么互相不说话?”顾东文一口一个油面筋塞肉,鼓着腮帮子问,随手翻开电视报:“咦,斯江把节目都圈好了?”
斯江看看景生,景生看向电视报。
“阿哥,侬要油面筋塞肉伐?米道哈赞。(哥哥,你要油面筋塞肉吗?味道超级好。)”斯江殷勤地拿勺子舀了一个给景生。
景生赶紧拿碗接了,还了一筷子自己面前的炒香干给斯江。
兄友妹恭,十分和谐。
顾东文瞥了景生一眼,把自己的碗一推:“来点香干。”
景生就也替他夹了一筷子。
这小子居然肯替他添菜,一定有问题,绝对有问题。顾东文弯起了眼。
吃好饭景生下去洗碗,顾东文泡了杯茶,叫来斯江问:“你阿哥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斯江一愣,结巴起来:“没、没呀。”
“有没有什么小姑娘来寻伊(找)?或者写信给他?”
斯江想起那张贺卡,心一慌:“啊?我、我不知道呀。”
“嗯?”顾东文酒窝里的笑意都潽出来了:“囡囡不要怕,你舅舅像是那种老古板吗?这十三四岁的人还不知道喜欢别人,跟木头似的有什么意思?你告诉舅舅,你阿哥是不是有喜欢的小姑娘了?或者有小姑娘欢喜伊?”
陈-斯江-木头觉得自己好像有被影射了一下,但是有没有她的确不知道,只能一问三不知,摇头摇头再摇头。
景生收拾好灶披间,又在弄堂里蹓跶了一圈才回来,一进客堂间,正在看电视的斯江立刻心虚地站了起来,假模假样打了个哈欠:“外婆,阿舅,我先去睡觉了。”
话音未落,她人已经一溜烟进了里间。景生看了看摇摇晃晃的布帘子,唉,难弄,很要面子的小姑娘假装没生气,比真的生气还要难哄。全怪那该死的狗,到底是赵佑宁送的狗讨厌,还是他自己挑的狗讨厌,还是斯江画的狗讨厌,分不清。
“听说有人送新年贺卡给你?”顾东文嗑着南瓜子问。
景生一愣,想到王璐送的那张卡就点了点头:“嗯。”电视里小鹿纯子正在排球场上一次次接球一次次摔倒,这是斯江最喜欢的电视剧,星期六星期天才播,她居然看到一半就跑了,看来是很很很生气了。
正在大衣柜里拿干净袜子的斯江悄悄挪到帘子边上竖起了耳朵。
“是小姑娘送的?”
“嗯。”景生瞥到帘子下面那双大红色的棉拖鞋,声音就响了一些,“纯子想和幸子配合当主攻手啊?她行吗?”
斯江走了出来:“啊呀,我怎么忘记刷牙了。”她歪在外婆身边慢腾腾地挤牙膏,眼睛盯着电视。
“囡囡,帮阿舅茶杯里再加点茶。”顾东文指使斯江干活,斯江高兴地站起来搁下牙膏去拿热水瓶。
“送你贺卡的小姑娘长得好看伐?”顾东文扭头又问浑身不自在的景生。
景生眼睛也盯着电视:“没注意,我们班班长,她每个人都送的。”
“啧啧啧,我想也是,你成天挂着个白板面孔,哪里会有小姑娘欢喜侬。”
顾阿婆一巴掌拍在儿子背上:“你又瞎三话四了,小孩子就该用功读书,什么欢喜不欢喜的,你以为人人都跟你和南红似的?”
顾东文雪雪喊痛:“咦,我们怎么了?都跟北武那样,三十好几才额骨头高碰到了善让,你就放心了?我们家景生就得多喜欢几个,几个也不够,得十几二十个,将来定下心来,才一门心思过日脚,不会被人骗也不会害人。你们不懂这个道理。嗳,我跟你们说这些干什么,哪天等南红回来点拨点拨,让他开开窍。”
他伸腿踢了踢景生:“你别担心,喜欢谁就尽管喜欢去,好好交对待人家小姑娘,现在有的是时间,看看电影逛逛公园,谈谈人生和理想,缺钞票跟爸爸说,花钱不要小气。将来大学毕业上班了,谈的就都是票子房子单位那种污糟事体,没劲,懂伐?”
顾东文捧起茶杯吹了吹喝了一口,朝斯江也眨眨眼:“阿拉斯江囡囡也一样,上了初中高中以后,要有男小伟(男孩)欢喜侬,不要怕,你要是喜欢就大家一道白相相,不喜欢就直接说不喜欢——哎哎哎——”
顾阿婆轮起手边的报纸劈头盖脸地揍他:“顾东文你个王八蛋,说什么呢啊,当初你爸让你看好南红,你倒好,把她送到电影院门口自己找小姑娘逛公园去了,啊?那几年上门来找你的小姑娘一个个哭得稀里哗啦,你干的那些好事哦,还有脸教坏景生和斯江?你敢!不打一顿不好过年是吧?”
景生幸灾乐祸地看着左躲右让的爷老头子,抓了把南瓜子看好戏。
斯江笑得肚子疼:“外婆别打了,我才不会听阿舅的,我要好好学习!”
“囡囡乖。打还是要打的,顾东文,我让你胡说八道歪门邪道……”顾阿婆真发起威来,谁也挡不住,顾东文一边挨打一边偷着乐,还继续对着景生和斯江灌输不良思想。
***
大年夜,景生提着篮子送斯江去陈家吃年夜饭。
陈阿娘热情得很,往景生手里塞了一把给小孩子的糖,把篮子里的狮子头和八宝饭拿了出来,又把四喜烤麸和黄鱼汤摆进去。
“阿哥,要是赵佑宁他们去外婆家找我,你让他们等等我,我要陪斯好玩会儿再回来。”
景生看了看楼上,陈家灯火通明,陈斯民和陈斯强似乎又吵起来了。
“今天家里就只有我们三个人吃年夜饭,阿奶肯定觉得很冷清,你在这边别吃太饱,回来陪她再吃两口。”景生叮嘱了一句。
“嗯,知道了。”斯江转身进了门,又跑了回来,拉着景生离灶披间远了点,轻声说:“阿哥,昨天是我不好,我偷看了你包里的贺卡,就是你班长送给你的那张特别好看的,那只笑眯眯的狗——”
景生一愣。
斯江努力做了个鬼脸让自己看起来轻松自然一点:“我开始以为那是你送给我的,哈哈哈,你看我脑子真的有点戆忒了,看到狗就以为是给我的,对不起啊,不过我没跟舅舅打小报告,他故意套你的话给你设陷阱呢,你千万别承认喜欢谁或者谁喜欢你呀。大舅舅可会骗人了,又特别喜欢作弄你,公用电话的肖叔叔告诉我——”
“你弄错了。”景生突然打断了她。
斯江认真地点头:“嗯嗯,是我弄错了。”
“那张不是别人送给我的,是我买了送给你的,元旦你收到的卡太多,这是狗年春节的贺卡,狗年嘛。”景生的手插进裤袋里转身往回走。春节收不到贺卡多可怜,现在好了,送你一张,还是你喜欢的狗,还那么贵,多好。
斯江想了想,怀疑自己会不会听错了,赶紧追过去想再确认一下:“阿哥——阿哥——?”景生却越走越快,一眨眼就转了弯,身后斯好撕心裂肺地哭着喊:“J——大大——大大——!”
“斯江,阿弟寻侬咧,以为侬要走了。”阿娘弯腰抱起斯好哄他:“乖,勿哭哦,大年夜勿好哭,阿姐回来了阿姐回来了。”
斯江朝斯好伸出手,斯好扑进她怀里,牢牢搂住她的脖子:“阿姐!”
“啊呀,阿拉斯好会得喊阿姐啦!再叫一声,来来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陈家的年夜饭从来没推板(差)过, 今年也不例外。炝膏蟹八宝鸭大汤黄鱼一样不缺,大人们在桌上喝酒,小孩子们围着电视机前的新茶几坐了一圈。
陈斯军过了年就十九岁, 他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离中专职校的分数线差得更远。后来陈阿爷托了老领导, 陈东方两口子出了一笔钱把他送进立信会计读书。立信会计是前年十月复校的, 他继承祖业读了会计专业, 奈何心思不在读书上, 身为高龄学生,门门课低空飞行, 时常挂红, 下午被陈阿爷狠狠批了一顿后, 怎么也不肯挪到大人那桌去, 一米八的瘦高杆挤在一群阿弟阿妹当中十分突兀,好在没人管他, 他一边吃一边看膝盖上的《今古传奇》, 沉浸在自己的武当山传奇中。
斯江倒是看了这个大堂哥好几眼, 一是很久没见觉得他变化很大, 二来好奇他在看什么书看得这么投入。斯淇凑了过来低声嘀咕:“哎, 没想到大哥哥越长越难看哦, 脸上怎么那么多痘痘, 还有胡子,胡子也难看。”她扭头看看自家阿哥陈斯强, 叹了一口气:“我哥也变难看了,你没发现他今天不肯说话?”
斯江替斯好穿上罩衣系上带子:“好像是, 二哥哥他怎么了?”
斯淇憋笑憋得脸都红了:“他去年变声了,像只鸭子一样难听, 还说男生都会这么变,搞笑伐?阿哥——阿哥?”
陈斯强和陈斯民抬起头来。
“今晚还去不去放烟花?”
陈斯强点点头。
“去啥地方放?”
陈斯强不说话了,瞪了阿妹一眼。陈斯民哈哈大笑起来,他也开始变声了,但没有陈斯强那么惨。
钱桂华转过身来:“斯淇,侬做撒?又去撒阿哥,烦色了侬。(你干嘛?又去逗你哥,烦死了你)”
“哎,斯江,你说景生阿哥以后会变得难看伐?”
“当然不会。”
“为啥?”
“我阿舅就没变啊。”斯江深信特别好看的男生怎么变都不会难看。
“不是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美丽,男大十八变,越变越戳气?”斯淇摸了摸自己的脸:“阿姐,我有没有变得好看一点?”
“你本来就蛮好看的呀。”斯江锲而不舍地把小调羹往斯好手里塞:“乖,斯好你是个大宝宝了,能自己吃饭了,来,拿好。”
“斯南变得更好看了吧?”斯淇有点紧张地追问:“阿姐,你说实话,我好看还是南南好看?”
斯江认真地看了看堂妹,斯淇长得像她姆妈钱桂华,瓜子脸,内双的眼尾有点往上吊,嘴唇薄薄的,很秀气,就是剪了个厚厚的齐刘海短发,显得不那么有精神。
“你也好看,南南也好看,你们俩的好看不一样。”斯江失笑:“你才两年级,就这么要好看了啊?”
斯淇嘟了嘟嘴:“我想当文艺委员,他们说我们班林雨秋长得最好看,选了她。”
“你同学的名字真好听,雨秋,像小说里的主角。”斯江的重点立刻歪了,她对自己的名字很不满意,陈斯江的上海话是SenSiGang,邪气难听。
“喂,你是我阿姐,怎么也夸她啊。”斯淇更郁闷了。
“我夸她名字。”斯江见她一副受伤的表情,赶紧亡羊补牢。咣啷一声,斯好手里的勺子掉地上了。斯江起身倒了一杯开水烫了烫,回来一看糖醋排骨已经没了,她才吃了一块。
刚才还很受伤的陈斯淇啃着最后一块糖醋排骨,一脸不服气地说:“她其实又不算很漂亮的小姑娘,阿姐你才是真的好看。”
“好看又不能当饭吃。”斯江把教弟弟自己吃饭的伟业挪后到了狗年,拿勺子喂斯好吃了一口肉糜炖蛋,顺手也喂了自己一口。
读初三的陈斯民把最后半个狮子头挖到自己碗里:“没想到赵佑宁这么厉害,我在电视里看到他了。”
“宁宁阿哥?他怎么了怎么了?”斯淇比斯江反应还快。
“他市里计算机比赛得了奖,要去参加全国比赛呢。”陈斯民啧啧称赞:“我和他一起拷浜、捉小龙虾、打过水仗,也算是赤屁股旁友了,斯江,今晚上我们还去找他一起放烟火啊。”
斯淇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自家姆妈,压低了声音宣布:“我也要去!”
赵佑宁比赛得奖,全校通报过的,不过斯江不知道他上了电视。
“我们老早约好了要一起去放爆仗的。”斯江看了看钟:“还早呢,九点钟。”
到了八点半斯好连打了几个哈欠。斯江替他洗手洗脸,拿手帕蘸温盐水替他擦牙,数了数,已经出了十八颗牙,她把斯好哄睡着了,回到客堂间,阿娘刚把大人们的压岁钱收齐了。
“来,这是你和斯好的压岁钱,回头记得交给姆妈帮你们存起来。”
“谢谢阿爷,谢谢阿娘,谢谢二爷叔……”斯江谢了一圈,说了七八遍恭喜发财万事如意。
钱桂华笑着说:“唉,还是大哥大嫂好呀,十几年就回来过了一趟春节,压岁铜钿嘛,年年只进勿出。”
斯江小脸一热,捏着一叠子红包不知道说什么好。
陈阿娘拢着斯江出门:“勿要睬伊。”她扬声喊孙子们:“斯民斯强,你们不是要跟斯江一起去放炮仗的吗?快点去了。当心点啊,看好阿妹。”
“陈斯淇,你给我回来,被炸到了有得你哭。”钱桂华在后面吼。
斯淇扯着斯江急忙下了楼:“快点快点,勿要睬阿拉妈。”
***
顾家的年夜饭老早吃好了,台子上摆了各色瓜子糕点糖果。顾阿婆换了新棉袄,刚刚烫好脚,顾东文坐在小矮凳上在给她剪脚指甲。一看孩子们来了,顾阿婆赶紧拿毯子把脚盖住,催景生招呼他们吃糖。
“外婆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吃好了?阿哥还让我少吃点回来陪你们吃呢。”斯江塞了一个小蛋糕进嘴里:“我都没吃饱。”
“啊?那你等等,让你舅舅去热一热,给你留了两个狮子头,一小碗猪脚汤,还有你阿娘送的黄鱼汤也没动。”顾阿婆急了。
景生看看钟:“还有几个钟头就吃汤团了。”
“那我等着吃汤团,菜留到明天中午吃。”斯江眼巴巴地看着景生,又不好意思提醒他那张贺卡的事。景生却自顾自在敲小核桃,拆了一小碟子核桃肉递给斯江:“别吃糕点了,等下汤团吃不下,吃点小核桃——补脑子。”
斯江:“???”这是说她戆呵呵的意思?
斯淇含着什锦糖,一脸崇拜地盯着景生看,为什么这么好看这么好的阿哥不是她的呢,这世界也太不公平了,她也想要补一补脑子,手刚伸到碟子边,斯江警惕地把碟子圈进自己胳膊里:“让你哥帮你敲。”
“阿哥?”斯淇眨着眼看向亲生的阿哥。
陈斯强头一抬,公鸭嗓哇啦哇啦:“侬想得美!切只屁!(吃个屁)”
斯淇:“???!!!”
不知不觉等到九点半,赵佑宁才姗姗来迟。一群人说说笑笑出了弄堂往西宫夜市方向走。景生越走越慢,吊在了队伍的后面。斯江分完仙女棒和小烟花,跟赵佑宁说了几句,发现阿哥不见了,回过头来。
“阿哥?”
“嗯?”
“南南说她今天要放一万响的炮。”斯江举起手里没点燃的仙女棒乱挥了两下。
景生加快了步子:“等下放烟花的时候离陈斯民陈斯强远点。”
斯江嗳了一声,就听见景生又说了一句——
“那张贺卡放你枕头下了,还有我爸给你的压岁钱,过年好。”
斯江笑着小跑了几步:“谢谢阿哥,阿哥过年好!”
放完烟花守好夜,吃好汤团烫好脚,斯江把被窝里的热水袋踢远了点,趴在床上对着那只傻笑着的狗傻笑。上面写着:祝斯江狗年春节快乐,心想事成,考入市西。落款:顾景生1982年1月24日除夕夜。景生的字是得了那枝英雄金笔后开始练的,现在一手魏碑体已经写得像模像样,斯江伸出手指在“考入市西”四个字上描了描,开心。阿哥就是阿哥,想得到春节送贺卡,算了,他肯定不知道现在春节送贺卡已经过时了,圣诞节和元旦的贺卡才最时髦。斯江对着那只狗亲了又亲,才把床角的月饼盒子拿过来,盒子里装着她收到的所有的贺卡,最上面一叠是居委会、街道办、姨娘她们服装公司,还有来自小舅妈北京大学的春节贺卡,前天昨天陆续收到的,全都红彤彤喜洋洋很气派。
景生的贺卡被摆在了最上面,珍而重之。
***
N年后的一个除夕夜,陈斯南拿着这张贺卡嘲笑顾景生:“你不是比我多学好几年英语吗?连春节的英语都不会?明明是Spring Festival好伐。你这Happy New Year还狗年春节快乐啧啧啧,居心叵测!”
斯江举着猪鬃扫床刷在后面追:“陈斯南!你干嘛乱翻我东西!寻西啊(找死啊),还给我!”
顾景生盯着投影屏幕上的魂斗罗界面:“肯定是右左下上ABAB,你快点。”
赵佑宁躲开夺命猪鬃刷:“我记得是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ABA啊,你那个不对吧。”
熟悉的音乐响起,魂斗罗两个英雄出现在屏幕上,各自三条命,两个人面面相觑,同时摇了摇头,异口同声道:“肯定是你错了。”
斯南被斯江压在宜家最畅销的那把扶手椅上,眼看贺卡就要物归原主,“哎哎哎哎哎!”斯南鬼叫起来,扶手椅凄凄惨惨地一个倒栽葱。两姐妹下巴着地,幸好地毯够厚。
景生笑眯眯地看向斯南:“陈斯南你这个Spring Festival过得真够Happy的。”
赵佑宁丢下手柄过去帮忙,又很疑惑:“你们今天年夜饭是不是吃太多了?”
于是,猪鬃刷大战魂斗罗。
第一百一十三章
春节后, 顾北武飞向大洋彼岸,临别前给斯江打了长途电话。斯江找了一本漂亮的本子记下了舅舅的赠言:没有任何一场考试能决定我们的命运,能决定我们命运的只有我们自己。
四月中, 六年级唯一一个报上去的市三好学生不是陈斯江,也不是赵佑宁。
连续当了三年市三好生的斯江有点懵, 学校虽然没有公布, 但是消息都传开了, 大家都知道市三好能直升市重点。如果是赵佑宁当选, 斯江是服气的,但这次选送的偏偏是一班的学习委员刘佳, 她期中区统考成绩是年级二十二名, 去年才补选进的大队委。
赵佑宁比斯江还气愤, 直接冲进老师办公室问为什么, 没说几句就被老师拍着肩膀赶了出来。斯江的班主任对着斯江长吁短叹了几声:“唉,吃亏就是占便宜啊, 你好好复习, 别被这件事影响了, 争取考个好成绩。”
这是斯江人生遭遇到的第一次闷棍, 好几天没回过神来, 她没跟景生说, 也没写信给小舅妈。隔了一个星期后, 有一次她中午休息时路过一班门口,突然忍不住走了进去。
原来嘈杂的教室一下子安静下来。
“陈斯江?”
“陈斯江来了!”
“刘佳, 陈斯江来找你算账了——”有一个男生喊了起来,不少人哄堂大笑, 有人尖叫,有人吹口哨。
“妖精!还我市三好!哈哈哈。”
一个女生伏在课桌上哭了起来, 有两个女生围上去安慰她。
斯江愣了愣,这件事她好像还没掉过眼泪呢,不知怎么就觉得有点滑稽。
“我找周嘉明。”
“周嘉明,陈斯江来找你。”
周嘉明从角落里站了起来,斯江笑着朝他挥挥手,两人到了走廊上。
“上次你家卖的那个小白兔卷笔刀还有吗?有的话帮我带四个,我寄给我妹妹。”斯江随便找了个借口。
“有的!”周嘉明有点激动:“你知道刘佳抢了你的市三好——”
斯江笑着打断了他:“没关系。”
“啊?为、为什么?”周嘉明吃惊得结巴起来。
“我考得进。”斯江调皮地眨了眨眼:“你信不信?”
周嘉明愣了愣,用力点点头:“我信!”
“所以没关系。明天你记得帮我带卷笔刀,我给你钱。”斯江微微笑:“明天见。”
看着她的马尾轻快地摇晃着远去,周嘉明有一点迷茫,斯江好像完全不知道他为她做了什么,那他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呢。
市三好这件事,使周嘉明变得不像周嘉明了,从来不怎么说话的他已经把刘佳变成了一班的笑话。
说来话长,原来刘佳这个市三好得益于她的小嬢嬢嫁给了市教育局的一个领导,这个领导比刘佳的嬢嬢大十五岁,他原来的妻子不幸被喝醉酒的司机撞了,医院里抢救了一天一夜后离世,留下一儿一女,葬礼办完三个月后,领导就和刘佳的小嬢嬢领了结婚证。该领导的女儿在税务局上班,恰好分管胶州路市场这片,去年为了这事和家里闹得很厉害,一个多月没上班,市场里的个体户们都把这事传遍了,便有七大姑八大姨曲里拐弯的关系在教育部门的好事者,各方佐证出该领导肯定老早就和二婚的那位有了一腿,这男人到了四十多岁,最得意的莫过于升官发财死老婆,巴拉巴拉巴拉。
一波传闻的高峰还没过去,又有人把刘佳的小嬢嬢扒了个底朝天,XX区教育学院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棚户区出来的,家里都有什么人,等挖到她娘家侄女和周嘉明是一个班的,周嘉明家顿时成了八卦的旋涡中心,为此周嘉明的爷娘没少提醒儿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尽钻洞,你不要和那个刘佳来往。周嘉明莫名其妙了好一阵,他本来就不跟班上的女生说话。
所以一听说刘佳顶了斯江的名额,他立刻就想到了那些传言,跑到刘佳面前一通责问对质,结果没说几句刘佳就大哭起来,间接证明了他所猜非虚。小学生们哪有什么顾忌,陈斯江在学校从一年级优秀到六年级,人又长得最好看,虽说不怎么跟大家打成一片,但也是全校同学仰望的所在,这走后门顶掉陈斯江的事一被揭发出来,刘佳立刻成了一班的众矢之的,除了和她一直要好的几个女生,几乎是人人喊打了。一班的班主任立刻把周嘉明和几个男生教训了一顿,还请了他们的家长来谈话,最后逼着周嘉明给刘佳道歉。
于是周嘉明也吃了人生中的第一记闷棍,打抱不平并没能成为侠士,反而吃了瘪。而他为之不平的陈斯江,却好像毫不在意这件事。
***
斯江最终以语数外273.5分的总分,高过市重点273分的分数线0.5分,考入第一志愿市西中学,成为了景生的学妹。后来,她曾经的小学班主任每年教师节都会收到斯江寄来的贺卡,但陈斯江再也没有回过母校。顶替她成为市三好的刘佳进了另一所市重点。赵佑宁直升了华师大二附中,周嘉明和吴茗兰考入七一中学,王思楚进了市一中学。
六年的小学同学,将在这个夏天分道扬镳,奔向不同的下一个起点。大家纷纷留下彼此的通信地址和弄堂公用电话的号码,在八月的盛夏,揣着爷娘开恩给的几块钱零用钱,约一场又一场的同学会。
陈东来和顾西美带着斯南回到了万春街,得到这个大好消息后,当父亲的越想越后怕,陈东来私下跟斯江说下次千万不要这么冒险,运气可不会一直这么好,填志愿一定要提前按照和爸妈商量好的填,再不能自作主张了,又不免自得一番,觉得是自己把学习天赋遗传给了孩子们。当母亲的却喜不自胜,坚定认为是自己当初那一巴掌力挽狂澜把斯江从歪门邪道上拉了回来送进了市重点。只有斯南抱着斯江一脸崇拜:“阿姐,你真厉害!我要像你一样。”斯江笑着点头:“我尽力啦,还要谢谢阿哥,没有他我肯定考不上。”
景生却丢给她自己的全套老课本:“你现在可以看起来了,要不然摸底考肯定不及格。”
斯江苦着脸接过来,不敢说她想看电影,她想去划船,她想去逛街,她想去吃老大昌的掼奶油和冰咖啡,还有光明邨的冷面和小馄饨。景生看着她一脸苦相,允许她放羊一星期。结果最高兴的是斯南,吊在景生背上一顿猛夸,因为没有零用钱的她可以蹭吃蹭玩了。
斯江也高兴,天天要下楼接好几只电话,同学聚会忙不停。顾西美信守承诺,给了她十块钱随便她和同学们去哪里玩,唯一的要求是景生没有训练的时候能跟去看着她们。
顾东文知道后,私下塞给景生五十块:“怎么好让小姑娘用钞票呢,侬去请客,记得一定要抢在妹妹前面付钞票。用光了告诉我。”
景生无奈地充当起了保镖兼付钱机器,刚开始斯江还红着脸坚决抢着付,没两天就习惯了,为了感谢他,斯江也会给景生买绿豆棒冰、盐汽水、光明中冰钻,说得最多的是:“谢谢阿哥!”当然少不了斯南的那一份。
对斯南来说,这个暑假可真是太快活了。二月份就开始放的《少林寺》,她只看过一遍,喜欢得一塌糊涂,可惜姆妈不许她看第二遍,现在一个星期就跟着阿姐和大表哥看了三遍。“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林间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她也会哼上几句了,李连杰的几个招牌动作更是学得有模有样,唬得弄堂里小小囡一愣一愣的。两岁多的胖墩斯好在旁边笑得嘎嘎的,还知道拼命鼓掌,姐姐姐姐地唤个不停。斯南回来一个星期,他就成了斯南的跟屁虫,摇摇摆摆地追在斯南屁股后头,阿娘呢,只好颠着小脚追在他屁股后头。姐姐们说笑着出弄堂上了公交车,陈斯好追着公交车哭得撕心裂肺,哭得阿娘心都碎了,回家还要被传说中的爸爸好一顿训:男儿有泪不轻弹,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泪!陈斯好撅起嘴背转身,一副“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不想理你”的模样,气得陈东来要揍他给他做规矩,总被陈阿娘和顾西美联袂拦下来,少不得又一顿口角。
斯江最喜欢的是《丝路花雨》,也看了三遍,那是什么神仙在跳舞啊,她第一次明白什么叫超越时间和空间的美,简直被这种美暴击得头晕目眩,每次看完电影回家后就在本子上画下她记得的一点一滴,还抽空去图书馆借了几本敦煌壁画的画册。搞得顾阿婆以为孙女发现考得好是菩萨在保佑,硬拖着斯江斯南去了趟玉佛寺拜了半天。斯南只得出一个结论,素面还是静安寺的最好吃。当她发现斯江在本子上画满了反弹琵琶伎乐天后,抢过本子在家里上蹿下跳转圈跑,不停尖叫狂笑,逼着阿姐把那幅画涂上颜色送给她。
“阿姐,你说不定能成为很有名的大画家!你在这里写上你的名字,对,陈斯江,日期别忘了,再写一个送给亲爱的妹妹斯南,好吧,不写亲爱的也行。”斯南小心翼翼地捧着画:“将来阿姐你出名了,我就拿出来卖掉,最少也要卖个五十块!”
斯江气得翻了个白眼:“我送给你,你就想着赚钱?而且我都出名了,你还卖这么便宜?”朵云轩里挂的名画家的画有卖好几千块钱的呢。
斯南点头:“对对对,你出名了的话应该能卖到一百块,大表哥,要是你买,我给你便宜点,九十五就行。”
景生嗤之以鼻:“送给我我都不要。你给我一百块,我就收下。”
斯南:“你想得美,那我不就倒贴你了?姆妈说了,小白脸才要小姑娘倒贴!侬覅面孔哦。”
斯江却觉得被打击到的是自己,忍不住撅着嘴继续画下一张:“哼,送给你你都不要?想得美,我的画才不会白送给你呢,阿哥最戳气了。”
景生头也不抬:“你已经白送给很多人了好吗?新年贺卡那个,我早就有了,现在卖你一块钱,你买吗?”
斯江:“……”
斯南钻进两人之间:“什么东西?我怎么没有?阿姐?我可是你亲生的阿妹,你最喜欢的人是我对不对!”
斯江:阿哥真的真的最戳气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初中要上游泳课, 还要考试,斯江她们几个不会游泳的女生约了暑假提前去游泳馆熟悉熟悉。
游泳馆是市民消暑的好去处,五分钱一张门票能泡一下午, 孩子们必要把手指头脚趾头泡得白雪雪起了一条条皱才爽快。浅水区有中年妇女穿着皱巴巴的棉布泳衣,推着一个红色塑料脚盆, 里头坐着伸手撩水的自家小把戏, 有工作人员过来让她把脚盆拿回更衣室, 两边几句话就吵了起来, 唾沫和池水齐飞,夹杂着小把戏哇啦哇啦的哭声。
斯江她们一群小姑娘摸着池壁慢慢往中间移, 留神避开大腹便便把蛙泳游成蜗牛泳的老头子。突然传来几声尖叫, 半大不小的男生们捏着鼻子噗通噗通从她们头上往池子里跳, 安全员坐在高台上吹响尖厉的哨声, 水里冒出一个个湿淋淋的头哈哈大笑。工作人员气急败坏地来骂人,斯江她们踮着脚继续逃, 免得被唾沫星子浇一脸。
“南南!南南——”斯江一转头不见了阿妹, 慌得不行, 放声大喊, 嘈杂的环境里自带吸音功能, 只有周边的吴茗兰几个听得见。
“在那里呢。”王思楚倒是一下子找到了深水区里穿红色游泳衣的斯南:“你妹妹游得蛮好呀, 她怎么会游的呀?”
斯江赶紧双手一撑往岸上爬:“她很小就在阿克苏就学会了, 我去看看她。”
跟来轧闹忙想要显摆自己游泳很厉害的斯南,没想到游泳池里消毒水味道极浓, 硬把会游泳的她呛得不会游了,在水里扑腾了好一会儿后, 喝了一肚子的水,爬上深水区岸边跪在瓷砖地上一顿猛咳。
“南南!”斯江小心翼翼地跑了过来:“你没事吧?你怎么不说一声就游到深水区了?”
斯南一边咳一边坐直了身子:“没、没事, 你们上海的水也太臭了,呛得我不行!”
斯江蹲下身,拍拍她的背:“因为要消毒呀,你喉咙痛伐?要不我们早点回去?”
“不要!”斯南把游泳帽重新理了理:“我要看大表哥他们训练。对了,宁宁哥哥怎么不来?他不是游泳队的?这个暑假我都没看见他,他会不会被他妈妈关在家里练琴,天天扎针?哎呀,我晚上就去他家救他。”
斯江莫名觉得赵佑宁似乎变成了被锁在城堡里的公主,不禁笑道:“他好像去北京参加少科大的数学集训了,不知道回来了没有。”
“什么叫少科大?”
“嗯,舅妈说是中国科技大学的少年班,一个专门出神童的地方。”
斯南瞪圆了大眼:“宁宁哥哥是神童?”
“可能是吧。”斯江犹豫了一下:“或者是在成为神童的路上?”
“哇——!”斯南一激动,又咳了好几声:“那我应该要他的签名!肯定比你的——哈哈哈。”
斯江默默站了起来:“我说了我的画以后不送人的。好了,你自己玩吧,当心点啊。”
“哎,哎,阿姐,你的画我也要的,我都要!你的签名肯定比宁宁哥哥的值钱,哎呀!”斯南站起来追她,不料脚下一滑摔了个屁股墩。斯江转过身看到她龇牙咧嘴的样子,本来想要过去扶,再想想这家伙多会气人,眉毛一扬:“活该。”
四五个工作人员过来吹着哨子清场:“这边两条泳道让出来,游泳队要训练了,钻过去钻过去,覅爬过去!戆伐?从下头钻过去!”
二十几个少年少女从更衣室穿过消毒池鱼贯走了出来,每个人都湿淋淋的,有人在戴泳镜,有人在拽泳衣,说说笑笑。拿着秒表和本子的几个教练走到泳池边上开始分派任务。
有几个少年跳下池子整理浮标,又从水里一跃而上,准备列队。
泳池里的小姑娘们在岸边坐了一排,各色泳衣姹紫嫣红十分抢眼。十几岁的少女们看一眼对面的男孩就别开脸低声说话大声笑。还在水里的男孩子们不服气地打起水仗,企图吸引女孩子们的注意,却被她们娇斥嫌弃了一顿。
斯南直接从深水区游到训练区边上,眼巴巴地看着教练点名,看了又看,游出去一些换个角度继续看,终于大声喊了起来:“大表哥!宁宁哥哥!”
顾景生和赵佑宁同时转过身,看见水里的小不点,都笑了。斯南得意地在水里一个倒翻,池子里腾起一片水花。
景生视线掠过对面岸上,斯江的泳衣很特别,是红色带白色大圆点的,一眼就看得见,她坐得笔笔直,正朝着他们挥手。她腿边的池水里,挤着三四个在泼水的男孩子。
赵佑宁也朝对面的斯江她们挥了挥手。
游泳队开始热身。有男生低声议论起来:“对面那个穿红色白点游泳衣的女生看到没?”
“哪个?哦。你认识?”
“我弟他们学校的校花,叫陈斯江,长得特别好看,一直上电视的。”
“哈哈,等下去认识认识。”十六七岁的少年不怕事多,就怕没事,想着漂亮的女生不禁哼起黄歌压起腿:“深深的一个吻,让我思念——嗷嗷嗷嗷!”
还没唱完一句,他压在地上的一条腿就被踩了一脚,还被碾了一下,他嗷嗷惨叫起来。
景生朝他伸出手:“不好意思,没看见。”
“册那!痛色了,你是不是故意的?这么粗条腿你没看见?乡下人就是乡下人。”
景生的手被一巴掌啪地打开,他毫不在意地抹了一下脸上的水:“就是故意的,训练好要么认识认识?”
“???”
“我叫顾景生,是陈斯江的阿哥。你先来跟我认识认识。”景生丢下这句话,遗憾这家伙刚才没被他拉起来,不然这点疼就不算什么了,他走到出发点摆好姿势准备听令下水。
“咦!册那,阿哥哪能了!寻西啊伊(阿哥怎么了,找死啊他),老高,等些阿拉结束了一道弄伊!(等下我们结束了一起搞他。)”话音未落,一个人横着疾跑过来把他直接撞飞了出去。
“啊哟,对勿起。”赵佑宁在原地一边高抬腿一边挥手:“认识一下,我叫赵佑宁,陈斯江的同学,顾景生的好朋友。”
教练快步走了过来,手里的垫板轻轻拍在赵佑宁背上:“到你了,快点过去。”他转过头瞪起眼:“册那,小赤佬寻西啊!心思摆勒啥地方?还想去认得小姑娘?侬来做撒?等些就叫爷老头子领侬回去,明朝覅来了。(XX,小兔崽子找死啊?心思摆在什么地方?还想去认识小姑娘?你来干嘛的?等下就叫你老子把你领回去,明天别来了。)”
连接受伤的男生嘟嘟囔囔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心有不甘地排进队伍里,身后传来嗤笑声。
“你还想收拾顾景生?你先去万春街打听打听他以前的事吧,好像十岁出头就动刀子了,那谁吓得都尿了裤子。”
“前年工读学校出来的老张几个在西宫抢小孩子零用钱,是不是被他打得牙都掉了?一打三还是一打四来着。”
“还有那个老是半夜跑出来露鸡鸡的老流氓,肋骨断了三根,也是他打的。我小姨是巡夜的民兵,记得可清楚了。”
“嗯,顾景生长得挺帅的,他们一家长得都特别好看。”一个读高中的女队员回过身来笑:“顾景生的爸爸开饭店的,听说是万元户。”
有钱,还有拳。蠢蠢欲动不服气的男生不作声了,默默盯着前面准备下水的赵佑宁。
***
景生他们六点训练结束,泳池里的人大多都回家吃饭了,再过一小时才是真的人山人海。短短三个小时,斯南已经跟几位游泳教练混得极熟,一口一个老师,叫得甜甜的,糯糯的。吃体力活饭的教练硬被喊出了知识分子的感觉,骂人温柔了不少,踢人都少踢了许多。
“谭老师,你也太厉害了吧,我大表哥被你教得都能游这么快了,我们新疆建设兵团里肯定没人比你更厉害,要是你去教那些战士,啧啧啧,兵团肯定得给你发奖章。”
多肉麻的话从小孩子嘴里说出来,尤其从漂亮的小孩子嘴里说出来,都格外真诚动听。谭教练摸了摸自己的啤酒肚,谦虚地笑了起来:“哈哈,怎么会,前年全国锦标赛,解放军队可是男团女团的双金牌,我们上海队才拿了第二,差距还是很大的。”
“哇!我们上海第二啊,那很快就会变第一的。”斯南说的倒都是真心话:“等我大表哥长大了,肯定能拿金牌,因为谭老师教得太好了,你才教了我几分钟,我一下子就学会仰泳了,太神了!”
“你想不想留在上海?在上海能和你哥一起跟我学游泳。”谭教练摸了摸斯南湿漉漉的头发:“小卷毛?回去问问你爷娘啊。”他突然大步冲到池子边,对着下面几个男生破口大骂起来。斯南赶紧跑过来看,还好,既没有大表哥,也没有宁宁哥哥。她仰头看看凶神恶煞的谭教练,心里默默地说,打死我也不跟着你学游泳。
出了游泳馆,大家按约好的去东生食堂吃晚饭。斯南忍不住说起教练们的坏话来:“他们太凶了,骂人骂得好厉害,还打人踢人,比我们老师打得用力多了。”
赵佑宁吃了一惊:“不会啊,我怎么觉得今天教练们最客气了,我才挨了两脚。”
“啊???”
景生点了点头:“嗯,我也只被骂了三次。”
斯江气囔囔地说:“我们隔着泳池都听见了,比弄堂里吵相骂还要骂得难听,一点也不像老师,你们怎么受得了的,真是。”
“习惯了。”赵佑宁伸了个懒腰:“今天我是最后一次在队里训练,以后不用再被骂被打了。景生,你加油。”
斯江她们吃了一惊:“为什么?你不参加游泳队了?”
“嗯,没时间参加了。”赵佑宁笑道:“教练说我爆发力不行,持久力也一般,长距离短距离都没什么优势,而且上了初中我有计算机班数学班还有个物理班要上,肯定也没时间练。”
“物理是什么?”斯南好奇地问。
“物理不是高中的课程吗?”景生看了赵佑宁一眼,在他身上找不出任何骄傲炫耀的神情,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嗯,这次去北京,觉得自己比起少科大的那些人差太远了。”赵佑宁有点难为情地笑了笑,摸了摸刚剪短的头发:“他们年龄最小的才11岁,已经在做高二的物理题了。还有国际数学奥林匹克赛的竞赛题,我一道也不会。”
斯南哈哈笑:“宁宁哥哥你考了个鸭蛋抱回家?”
“可不是,真的是鸭蛋。”赵佑宁叹了口气,侧头看到斯南一头卷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遮住了脸,就伸手替她捋了一下:“太惨了,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考零分,一晚上都没睡着。”
斯江把手上的头绳拿下来给斯南随便扎了个辫子,问:“数学还有奥林匹克赛吗?我只知道奥运会是奥林匹克赛,游泳比赛是奥运项目。”
“嗯,这是针对中学生的比赛,数学物理化学都有,国外已经举办了很多年,我们还在准备队伍,老师说至少得三年才能培养得出参加国际竞赛的同学。”赵佑宁挥了挥拳头:“我要争取高中的时候去参加比赛,不过先得在市里拿奖,再去全国比赛拿奖。”说完他又有点不好意思:“这是我的理想,不一定能实现,不过我会努力的。”
斯南牵住他的手,一脸崇拜:“宁宁哥哥你最棒了,你肯定能在全世界拿奖!等你拿了奖,你记得要给我签名啊。”
“好!没问题。”赵佑宁哈哈大笑,牵着斯南的手一前一后甩着玩。
“签一百张行吗?”斯南扬起手臂,转了个身又调皮地转回来。
“没问题!”
看到大表哥和阿姐的白眼,斯南赶紧松开赵佑宁,跑了几步,左手拉住斯江,右手拉住景生:“大表哥你将来肯定拿游泳金牌,你也要给我签名,签一千张!还有阿姐你的画——”
斯江甩开她的手,扬起头跑了两步抢在红灯前过了马路。
“阿姐,阿姐,你真的会出名的,我对你有信心!”斯南撒丫子追了两步,在红绿灯下跳脚。
赵佑宁双手合拢对着马路对面的斯江喊:“陈斯江加油!”
男孩女孩们笑成一团,纷纷对着斯江喊了起来。
“斯江你一定会出名的。”
“斯江给我也签一百张名——”
“斯江加油!”
斯江叉着腰大声回答:“当然!我一定——肯定会出名,走着瞧。”说完她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红灯变绿灯,斯南风一样地跑了过来抱住了斯江,夕阳西下,给她们的轮廓描了层淡金,少年们的雄心壮志肆意宣扬,伴随着一片笑声和喝彩声洒落在马路上,盛夏的暑气蒸腾,熏得他们一个个都有点热血澎湃。这一刹,他们都给自己树立了远大的理想,远到走向世界为国争光。然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也只是这一刹那的热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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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东生食堂已今非昔比,两间店面打通后格外宽敞明亮,新增加的店面改成了时髦的玻璃橱窗,上面挂着红蓝霓虹灯的招牌。里面八张松木台子清清爽爽,原来的黑板菜单移到了新的北墙上,去年顾北武临走前重新画了二十几个菜式,简直像画册里拓出来的,排版、字体式样和大小、色彩搭配、食物绘画,无一不考究无一不完美。店里六个吊灯原来是像路灯那样的铁皮灯罩,被顾北武拆掉后换了压扁的细竹篾篓子,灯一开,光影流转,邪气灵光,搞得不少路过的人都跑进来问这灯在哪里买的。隔壁华山中学和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合办了好几个美术班,老师们中午过来吃饭,赞叹不已,追着顾东文问谁画的画谁改的灯,还想请北武去学校教美术或者装潢设计,一听是北大经济系毕业的要去美国留学,纷纷扼腕叹息:这是一位被经济学耽搁了的设计天才,可惜可惜。
顾东文早就给孩子们留了一张桌子,糟毛豆,糟凤爪,糖拌西红柿,熏鱼四只冷盘,斯江爱吃的糖醋小排,斯南爱吃的红烧狮子头,景生爱吃的划水,再加上酱爆猪肝,椒盐猪脚爪,香菇炒青菜,烂糊肉丝,还有酸辣汤。斯江几个上一个菜光一个菜,好听的话不要钱地往外送,旁边几桌顾客一边吃一边听一边笑,说她们大概是滑稽剧团出来的小旁友。
景生和赵佑宁都是长身体的时候,三大碗饭下肚也不觉得撑,两人最后菜碟里都留了一块糖醋小排没动,斯南眼尖,筷子一伸,把赵佑宁那块抢了过来:“宁宁哥哥,动作慢没得吃哦。谢谢侬!”
赵佑宁偷偷溜了一眼斯斯文文在喝汤的斯江,挠了挠头:“没关系,你吃吧。”
景生一筷子挡住斯南的偷袭:“干嘛?”
“大表哥,你吃不下我帮你吃。不用谢。”
“不用你帮,我喜欢把最好的留到最后。”景生把小排送进自己嘴里,起身开始收拾碗筷。店里的服务员阿姨赶紧端着盆子跑了过来:“放着我来,放着我来,你们都别动啊,还有冰镇绿豆汤呢,我先收一收骨碟。”
斯南一听有绿豆汤,立刻笑弯了眼,又举起手喊:“阿舅阿舅!我还想喝可乐,我能再拿一瓶吗?”
景生开了冰箱门:“还有谁要?”
斯江被酸辣汤辣得正在扇风,赶紧举起手:“阿哥,吾要一瓶。兰兰,你呢?”
最后除了景生,大家人手一瓶,准备再次奋战,消灭光桌上所有的残余物资。
“啊?”赵佑宁吃惊得下巴差点掉在桌上:“南南,你怎么把可乐倒在绿豆汤里?!”
斯南得意洋洋地宣布:“这是我发明的绿豆可乐,啧啧啧,不要太赞啊,你们谁要试试?”
没人愿意试,大家表情复杂地看着她舀起一勺还在冒泡的咖啡色绿豆汤。
然后又一勺,又一勺。
斯南吧嗒着嘴,看看大家,又看看自己碗里:“我不骗你们,真的蛮好吃的。”
斯江拿了一个小碗来,试了一口,表情十分诡异。
“好吃吗?”吴茗兰和王思楚赶紧问。
斯江弯起眼:“呀,还真不错。”
赵佑宁几个赶紧也把可乐往绿豆汤里倒,然后一尝。
“难吃!”吴茗兰气得捶了斯江一拳:“你故意的,坑子!”
赵佑宁看着碗里的气泡发愁,绝对绝对不能浪费,闭着眼捏着鼻子也得吃完。
斯江笑得不行:“只有我一个人上当可不行。”
斯南急了:“你们舌头有问题,明明很好喝的!看,我都喝完了。你们不要都给我。”赵佑宁立刻把自己那碗送到她面前:“南南,我只喝过两口,行吗?”
“行啊,这么好喝,我可喜欢了!但是宁宁哥哥,你也太不识货了,下次我要带你去吃辣酱油冰咖啡!”斯南捧住赵佑宁的碗,认真地企图推广她发明的另一古怪饮品。
赵佑宁的眼皮跳个不停,一桌人哄堂大笑,互相推让。景生慢悠悠地喝着自己的纯种绿豆汤,嗯,他非常了解陈斯南,只要是能下嘴的,都叫好吃。这人对吃,就是个不讲究,比猪略强一些,可能比猪还不如。
从东生食堂往回走,斯南特意跑到赵佑宁身边:“宁宁哥哥,你姆妈还用针扎你吗?要不要我明天到你家来听你弹钢琴?你上次教我的小星星,我已经忘记了。”说完就打了个带着可乐绿豆味的饱嗝。
赵佑宁看看捂着嘴的斯南,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这个小朋友一直这么关心自己,要保护自己呢,有一种说不出的开心和满足弥漫开来,憋在心里的许多话突然就有点憋不住了,他弯下腰轻声说:“我妈妈去奥地利了,可能不回来了。嘘,你别告诉别人。”
斯南吃惊得连一个嗝噎了回去,半天才吐出一口气来,把赵佑宁拽了下来:“她不回来了?为什么?”
第一百一十五章
赵佑宁想了想, 对前面景生斯江他们喊了一声:“你们先走,我给斯南去买一根雪糕。”
斯南立刻接牢翎子:“阿姐,我和宁宁哥哥一会儿就追上你们。”
斯江正忙着向景生请教游泳的一些诀窍, 回头应了一声:“那你们快点。”
赵佑宁牵着斯南走到路边的烟纸店门口:“你要吃什么?”
“冰砖!”斯南仰起头:“我一个人能吃一个中冰砖,真的!”这个暑假最不开心的就是姆妈不允许她赚弄堂里小小朋友们的钞票, 靠本事赢来的战利品也得还给他们, 没有零用钱的她只能蹭阿姐和大表哥的冷饮, 每次都吃得不过瘾。
“师傅, 麻烦来一块光明小冰砖。”赵佑宁装作没看见她期盼的小眼神。
打赤膊的爷叔把抽了一半的香烟架在耳朵上,从边上的晚报下抽出一把西瓜刀来, 拿起一块中冰砖:“小冰砖对伐?帮侬对半切开, 蜡纸包一包啊, 两角两分洋钿。(帮你对半切, 蜡纸包一包,两毛二。)”
赵佑宁犹豫了一下:“算了算了, 勿用切, 就中冰砖好了, 再要五根绿豆棒冰。”
斯南快活得原地跳了好几下, 接过中冰砖放在脸上冰了一冰 :“嗷嗷嗷, 真凉快, 适宜适宜。”她东看西看, 就这么在烟纸店门口的小矮凳上坐了下来,拆开纸盒撕开蜡纸, 啊呜一口咬下去,透心凉, 适宜色了(爽死了)。
赵佑宁拆了根棒冰坐到她边上,见她笑得眼睛鼻子挤在一起, 鼻梁上两条笑纹横着,可爱得很,忍不住也笑了:“你慢点吃。”
“唉,等下你记得跟我阿姐说买的小冰砖,我就吃这半边。”斯南叹了口气:“你姆妈做的那个香蕉船真好吃,宁宁哥哥,你会很想她吧?”
“嗯,大概是会想的。”赵佑宁咬了一口棒冰。
“唉,我姆妈吧,天天对我凶得来。”斯南啧啧啧摇头:“揪耳朵打屁股拍脑袋,不过我还是想跟她在一起。你姆妈为什么不回来了?你不去考那个什么音乐附中,她生气了?”
“嗯,我妈和我爸吵翻了。”赵佑宁声音低了下去:“他们离了婚,我跟着我爸过。”这几个月来他第一次跟人说这件事,说出口的时候突然发现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难受,鼻子有点发酸,但也就是有点发酸而已。
斯南嘴里的一口冰砖差点掉回纸盒里,她耳朵直发痒,忍不住腾出手来挠了挠:“你——其实——哦,我跟你说,宁宁哥哥,我爸和我妈也离了好多次婚。”
赵佑宁瞪圆了眼:“什么?”
“我爸吧,一个月回一次沙井子镇,然后我妈每次都要和他吵架,为了我弟弟去不去新疆,为了我姐成绩,为了我,咳咳,调皮捣蛋的事,还有很多,就连吃个面,宽面还是细面,他们也要吵架,一吵架就离婚。”斯南数了数:“今年已经离了六次了。”
赵佑宁失笑:“离婚是要领离婚证的,你爸爸妈妈那就是吵架。”
“唉,不只是吵架,他们半夜睡着了还打架,打得床嘎吱嘎吱响。”斯南靠近他轻声说:“其实我挺怕的,但是我装作不知道,我不知道就不怕了。”
赵佑宁已经懂得夫妻半夜打架的秘密,闻言顿时脸上一阵发热,站起来把冰棍棒子丢进旁边装垃圾的水桶里:“没事的,别怕。我们走吧,去追他们。”
“宁宁哥哥——”
“嗯?”赵佑宁回过身,却看见斯南捏着半块冰砖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
斯南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哭着说:“你要是难过,你就跟我一起哭一哭,我们一起哭,就没人会笑话你了。”
赵佑宁哭笑不得,现在鼻子不发酸了,心里酸酸涩涩的,他撸了撸她一头卷毛:“我真的不想哭。”
斯南抬起头:“真的吗?”
“真的。其实我妈喜欢奥地利,我舅公在那里,她去了那里会开心一点。”
“那她连她自己的爸爸妈妈都不要了?”
赵佑宁牵着她往前走:“我外公外婆和舅舅都是钢琴家,很久以前一起自杀了,就我妈被抢救后活了下来。所以她特别希望我成为钢琴家,有时候会对我很严。我不怪她。”
斯南惊呆了,她紧紧揪住赵佑宁的手,无论如何好像都没办法一起比惨痛苦减半了。
“赵佑宁!”
身后传来一声大喝。
游泳馆里被景生踩被赵佑宁撞飞的刘禹带着三个男生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册那,来呀,认识认识呀。这些都是我阿哥!”刘禹憋了一肚子气,直接冲上来就是一拳。
赵佑宁踉跄退了两步,把斯南护到身后,手里的绿豆棒冰还是硬的,赶紧当成武器挥了起来:“南南,你先跑。”
“我才不逃!我才不会丢下你。”斯南手里的冰砖一个抛物线,直接砸在了刘禹脸上。
“侬只新疆小赤佬!寻西啊。(你个新疆小兔崽子,找死啊。)”刘禹翻起汗背心擦了把脸:“大林,你们先帮我把赵佑宁抓牢。”
赵佑宁护着斯南左躲右闪,脸上中了几拳头后还是被揪住了。斯南一矮身,直接从刘禹裤*裆里钻了过去,奔向刚才的烟纸店。刘禹气笑了,在先揍赵佑宁和先抓住斯南之间选了后者,返身就去追她。
赵佑宁脸上又吃了两拳,鼻血汩汩流,膝盖弯也被踢了两下重的,他什么也顾不上,对着逐渐围上来的人嘶声大喊:“流氓阿飞要欺负我阿妹,快点帮忙叫警察——”
有看不下去的爷叔和阿姨劝说:“算了算了,年轻人,火气噶大做撒?(火气这么大干什么?)”
“你这个男小伟,十几岁了,怎么欺负小孩子呢?有老伯伯去找警察了啊。”
刘禹却突然一步步退了回来,话音都有点发抖:“小赤佬,侬做撒?吓人啊?(小兔崽子你干嘛?吓唬人啊?)”
斯南两手握着刚才烟纸店老板要切开中冰砖的西瓜刀,怒目圆睁:“流氓!坏蛋!我舅舅说了,我是小孩,砍死你你活该,你不怕就来呀,你来抓我呀。”她手脚都在发抖,不是怕,是看见赵佑宁一脸血给气的。
周围的群众都哗然了,烟纸店老板从柜台下头追出来:“要命了,小姑娘,快点放下来,这是真的刀!真刀啊!”
“小旁友勿要开玩笑,快点把刀还给人家老板。”
刘禹退到自己兄弟旁边,胆子大了,看着斯南那么小,伸手就去夺西瓜刀。
“啊呀,册那,你真的敢啊——”他手指头差点被剁掉三只,吓得直往赵佑宁身后躲。却被飞来的一腿蹬了出去,和斯南手里的西瓜刀擦臂而过。
揪着赵佑宁的三个男生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景生拳腿交加揍了好几下。
斯江她们扶住赵佑宁,这才看见人群中的斯南,吓得魂飞魄散:“南南!南南——”
斯南看着自己脚边的刘禹,想到这人刚才差一点撞在刀上,这才后怕起来,再看到阿姐和大表哥来了,手一松,西瓜刀咣啷着地,嚎啕大哭起来。
烟纸店的老板赶紧捡起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这个小孩吓死我了今天。”
斯江冲过来一把抱起斯南,她也想哭,但哭不出眼泪,只能毫无章法地拍斯南的背:“别怕别怕,没事了没事了,别怕,阿姐在,阿哥也在,别怕。”
警察到的时候,景生已经停了手。十几个孩子被带到派出所,让他们赶紧想办法通知各自的家长。
景生按住了斯江和赵佑宁,起身报了周善礼的单位电话。
“司令部的?解放军啊,他是你什么人?”
“是我们二叔。”景生记得善让喊善礼二哥:“我妈没了,我爸出差了,都怪我没照顾好弟弟妹妹们。”
警察默了默,转头看看还在一抽一抽哭着的斯南和一脸焦灼愤怒的斯江,还有鼻青眼肿捂着鼻子在止血的赵佑宁,很同情这兄妹几个。
电话打过去,景生似乎十分惭愧自己惹了麻烦,低声说了几句。旁边刘禹几个哇啦哇啦鬼叫,警察都没听清楚他说什么,倒是对这个寄人篱下的哥哥平增了几分同情。
过了一刻钟,周善礼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后面跟了十几个解放军战士,一下子把静安寺派出所挤得水泄不通。
“你?是不是你?你们四个大男人,欺负我小外甥女?是不是?有力气不知道保卫边疆守护祖国人民,就知道欺负小孩子?”周善礼一把就把刘禹从椅子上揪了起来。
刘禹懵了。派出所里警察们也懵了。
解放军副师级干部的外甥和外甥女,被小流氓们围攻,打得满脸是血。区里治安不行啊,街道治安有问题,没有人见义勇为,雷锋都去哪里了?我们军人为国为民流血流汗,后方就是这么对待我们的家属的?军属,还是烈属,有没有阴谋?有没有敌对势力在背后?
一个小时后,顾东文得了吴茗兰她们的信赶到派出所门口时,看到一群解放军战士们中间,派出所所长握着周善礼的手不停地摇晃,景生双手插在裤袋里,一脸淡定,脸上贴着纱布的赵佑宁很茫然,斯江牵着斯南的手还在控诉刘禹和他的阿哥们。
赵佑宁跟着回了顾家。顾东文唰地两下撕掉了他脸上的纱布:“破了点皮,贴了反而容易化脓。”
周善礼把斯南抗在肩膀上,狠狠揍了她几下屁股:“胆子太肥了你,谁教的?敢拿刀吓唬人啊你。真弄死了他怎么办?弄伤你自己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跟大表哥学的!我没错!”斯南哇哇叫:“大表哥就用刀保护过我,我也能保护宁宁哥哥。”
赵佑宁又惭愧又难过,心被丢在沸油里滚来滚去,嘶声说道:“对不起,都怪我。”
“不怪你。”顾东文啪地一巴掌打在景生背上:“还有你,什么叫我出差了?你老子没用是不是?要找你周叔叔去?”
景生面不改色:“你在乌鲁木齐路上班,不在家,也算出差呗。”
周善礼哈哈笑:“老顾你不知道景生多机灵。”
“仗势欺人。”顾东文嗤了一声。
“嗐,我这辈子头一次仗势欺人,为了小孩子,值了。”周善礼倒有点得意:“还挺爽。我这才升了三个月,就派上用,改天要跟善让表表功。”
顾东文递给他两枝烟:“我打发我妈去看斯好了,等下这件事谁也别提了,省得她担心。”
斯南靠在周善礼膝盖边眨了眨眼:“阿舅,也别跟我姆妈说好伐?”
顾东文捏了捏她的脸:“你得先答应舅舅,保证以后绝对不拿刀。”
“遇到坏蛋也不行?”斯南困惑了。
“不行,让你景生阿哥拿。”顾东文笑道:“男人就得派用场。”
“那要是阿哥不在呢?”斯江咬了咬牙:“南南今天是小英雄,阿舅你不能批评她。她特别特别勇敢,真的,要是我肯定想不到。”
顾东文挥挥手:“真遇到坏蛋,你们手里的刀对坏蛋威胁不大,反而有可能让坏蛋杀了你们。你们这个必须听舅舅的。记住了没?”
“好吧。”斯南不服气,却还是点了头。
“我家南南的确了不起。”顾东文搂过斯南狠狠亲了她一口:“该跟我姓顾才对。等你再长大点,让阿哥教你怎么打架。”
“我也想学!”斯江不甘落后。
景生捏住斯南脖颈发了狠:“陈斯南你再敢拿刀试试,看我不把你吊到路灯上去。”
斯南好不容易挣脱开他的魔爪跑到赵佑宁边上,抱住他的手臂晃了晃:“宁宁哥哥,你才是今天最棒的,你为了保护我被打了好多下也不求饶,你真好。今天真是吓死我了,我其实怕死了,怕死了,呜呜呜呜———”
景生:“???”
周善礼:“???”
赵佑宁尴尬又心虚地接受了这个最棒的赞美,轻轻拍着斯南的背:“没事了没事了,别怕,哥哥在。”
斯江觉得有人偷了她的台词。
赵佑宁心虚地看了看周围,觉得自己似乎成了最不受欢迎的人。
第一百一十六章
纸包住不火。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听说了伐?顾东文的外甥女, 八岁,抄起一把西瓜刀咔咔咔,哈色宁哦!(吓死人哦)”
“老王格棋友就勒现场, 亲眼看到,像只小老虎凶得来, 还港是顾东文教伊格, 小宁杀宁没事体。啧啧啧。(老王的棋友就在现场……还说是顾东文教她的, 小孩子杀人没事。)”
“吾就晓得是顾东文教出来格!(我就知道是顾东文教出来的)”
“十几年前, 记得伐?顾东文就是两把西瓜刀从静安寺杀到提篮桥,血流成河啊——”
“谣言!”肖为民跳了起来:“放囊娘格屁!册那娘, 东东阿哥明明没拿刀, 走到石门路就被请去革委会了, 啥杀到提篮桥!侬阿里一只屁*眼看到格呀?(放你娘的屁, XX你妈……你哪一只屁*眼看见的啊?)”
“侬只小巴辣子(你个小东西)就晓得拍马屁,去去去。”
肖为民跟人吵相骂吵了半个钟头, 打架是不可能打的, 万春街里除了顾东文顾北武两兄弟很野蛮欢喜动拳头, 其他人都自诩是文明人, 动口不动手。
八岁的陈斯南拿西瓜刀砍人的事很快成了万春街近几年来最轰动的新闻, 越说越夸张, 越传越离奇, 什么一刀砍掉三只手指头,满地是血, 什么从万航渡路追到静安公园,逼着高中生爬着钻裤*裆, 什么一家人进了派出所还恶得很,出动了带木仓的解放军团团围住派出所好大的威风, 仗着顾北武老婆家的势把人要了出来,最后那个高中生惨透惨透,手指头没了,残废了,被游泳队开除,还拿顾家没办法,天天在家哭哭啼啼,看到西瓜都瑟瑟发抖。
这等“仗势欺人”的恶霸行径,陈阿爷听说的时候差点心脏病发作,牵着陈斯好回家的路上,心跳频率忽快忽慢,眼前直发黑。怪不得!怪不得棋友们最近都避着他,怪不得最近那些小孩子跟斯好玩都会被拉走,怪不得楼下李奶奶和康阿姨眼神怪怪的,话里话外提醒他注意孩子们的教育问题。
“这么大的事,你们竟然瞒得死死的?!”回到家陈阿爷抄起茶缸就砸在陈东来身上:“还想让斯好跟你们去新疆?陈斯南在新疆变成什么东西了?八岁就拿刀砍人,你们怎么当爷娘怎么教小孩的?”
陈东来和顾西美平白遭了一顿骂,转头往顾家跑。
顾东文不在家,顾阿婆去买菜,客堂间里电风扇哗哗响,一群孩子团团坐,正在学习数学,很斯文很乖巧很自觉很用功。
赵佑宁在给斯南讲解鸡兔同笼:“现在我们再假设笼里全是兔子,那么35只兔子140只脚,就比题目里的94只脚多出46,对,所以也是23只鸡,12只兔子。南南真聪明,一讲就会。”
旁边即将上初一的王思楚还没明白:“为什么多46只脚就是23只鸡?多出来的全是鸡脚爪?”
斯南小嘴叭叭叭,开心地当起了小老师。
赵佑宁又转到斯江那边:“你这题要用运算的结合律来做——嗳,斯江爸爸好,斯江妈妈好。”他霍地站起身,捏紧了手里的笔,想到自己脸上的伤还没消掉,额头就沁出一层薄汗,不知道斯江爸爸妈妈会不会把他当成坏小孩。
顾西美注意到了他脸上还有淤青:“你是?”
“姆妈,这是我小学同学赵佑宁,一直年级第一,进了华师大二附中,是来帮我们辅导数学的。”斯江见父母脸色不大好,心里很忐忑,赶紧打出成绩牌。
吴茗兰王思楚盛放几个站起来很有礼貌地叫人。
顾西美上下打量了一下赵佑宁,男孩子长得很端正,清秀温和,乍一看还有点眼熟。有外人在,她压了压火气,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跟他们点点头。
斯南跳下椅子:“他就是最厉害的宁宁哥哥,姆妈你知道的呀,他计算机比赛得了奖,被选去北京参加神童大学的训练呢,宁宁哥哥最好了,天天来教我们数学,还不收钱。他说我很聪明,我现在都会做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题目了,爸爸,我来考考你啊,看你会不会,有一只笼子,里面有鸡有兔子,一共35只头94只脚——”
陈东来咳了一声,打断了她:“好了,好了,你跟爸爸下楼,爸爸妈妈有话要问你。”
“爸爸,谁惹你生气了?你脸色好难看呀。是不是阿弟不听话?我晚上去好好教训他。”斯南挥了挥小拳头。
顾西美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立刻窜了上来,一伸手拎住她的小耳朵:“谁惹的?你惹的!你这几天闯什么祸了?老实交待!”她扭头瞪了斯江一眼。
斯江赶紧跑过来:“姆妈,你听我说,南南没闯祸,事情是这样的——”
陈东来严肃地拉起斯江的手:“你也跟我们下去,下去再说,今天一定要把事说清楚。”
景生眉头皱了起来:“嬢嬢,我来说吧,就在这里说。”
顾西美板着脸:“不用,你是主人,你陪小赵同学他们。”
斯南被拖向门口,捂着耳朵嗷嗷叫:“姆妈你轻点呀轻点呀,啊啊啊——我耳朵聋了,耳朵聋了,什么也听不见了,姆妈你把我打聋了。”
“还胡说八道!”顾西美大怒:“你哪次回来不闯祸啊?上天了,还敢拿刀子砍人?你是要做流氓还是要做杀人犯?警察怎么把你放出来的!又一个多月没收拾你了是不是——嗳?你干嘛?”
却是赵佑宁一个箭步冲上去,掰开了她的手。他人紧张得微微发抖,却毫不退缩地把斯南拉到了自己身后:“阿姨!斯南是为了帮我才拿那个切冰砖的水果刀的,那个——流氓是来打我的,他们四个打我一个,你看我的伤还没好。警察叔叔说要把那些流氓送少管所呢,真的不是斯南的错,不是我们的错。”
陈东来皱起眉头,他是深知三人成虎之可怕的,看这男生理直气壮也不像在撒谎,便又问了一遍斯江。景生抢在了斯江前面:“嬢嬢,姑父,这件事其实是斯江引起的。”
满屋子人包括赵佑宁都愣住了。
“阿哥你说什么?”斯江一颗心吊了起来,第一反应是阿哥肯定又要出花头了,不知道他要怎么骗爸爸妈妈,反正不管他怎么说,她肯定配合,大不了姆妈再打她几个耳光。
景生看了看吴茗兰几个,流露出一丝犹豫和为难。
陈东来心一紧:“那就景生你跟我们下去说。”
一听和斯江有关,顾西美拧巴了,抓住景生的胳膊追着问:“事无不可对人言,你就在这里说,说清楚,怎么是斯江引起的?”
“斯江和同学去学游泳,那个流氓说斯江长得特别好看,就对着她唱黄*色*歌曲。”景生皱起眉,声音也轻了下去。
顾西美勃然大怒:“啥!那个小赤佬唱啥了?”
景生低下头:“什么深深的一个吻,让他思念——”不等顾西美反应过来,他抬起头:“所以我和佑宁特别生气,就上去说了几句。”
顾西美涨红了脸,气得手直抖:“说什么说?没家教的小流氓就得打!要是我和她爸爸在,肯定要请伊切耳光!(肯定要请他吃耳光)”
斯南深表赞同,她仰头看看大表哥再看看姆妈,疑惑这山水好像不一样了。
“嗯,他被我们说了几句就要动手,佑宁气不过,把他撞开了。没想到他晚上就找了三个流氓去打佑宁,正好斯南在,她人小,被逼得钻了那个流氓的裤*裆,实在忍无可忍,才拿起水果刀的,其实一点也没伤到那个流氓,警察叔叔说了,就算伤了人她也是正当防卫。派出所里是我怕你们去了会忍不住打那个小流氓把事情弄大,才请了周叔叔去教育教育他的。”景生一脸不平:“现在外头传得乱七八糟,肯定是那个小流氓家里不服气搞出来的。”
斯江这才明白那晚的事竟然真的是因为自己引起的,眼圈一红,眼泪水扑簌扑簌往下掉,她靠在陈东来身边哭着说:“爸爸,你们不要怪南南了,都怪我不好。”
“怎么是你不好!你没错,南南也没错。”陈东来作为一个循规蹈矩忠厚老实的工程师,出离愤怒了,大女儿被流氓调戏,小女儿被逼着钻裤*裆,抢了一把小小的水果刀自卫,却被谣言传成这样,还不是欺负他和西美不在上海?弄堂里的邻居们难道不知道他家斯江多好斯南多乖,竟然对着老爷子说出那种诛心的话来,是可忍孰不可忍。
“西美,我们错怪斯南了,走,现在就去派出所,找那个流氓的爷娘说清楚,他们必须向我们道歉,不,应该登报道歉!”
顾西美摸了摸斯南的耳朵:“还疼不疼?”
“疼,疼死了。”斯南眼泪汪汪地一副可怜相:“我真的没有不乖没有闯祸,不过我不怪姆妈的,姆妈你都是为了我好,我疼死了也不要紧,姆妈你手疼不疼?疼的话我帮你吹吹。”
顾西美立刻崩了,蹲下身紧紧抱住斯南,眼泪鼻涕糊了斯南一肩膀,跟着又咬牙切齿地站了起来:“乖囡囡,你们好好在家,爸爸妈妈这就去跟那个小流氓算账。”
夫妻俩火冒三丈地来,火冒九丈地走,楼梯咚咚咚地响。
楼上的孩子们松了一口气。赵佑宁和斯江神情复杂地看向景生和斯南。
景生若无其事地抬了抬眼皮表扬了一下赵佑宁:“西瓜刀当然也是水果刀,你进步了。”
赵佑宁觉得自己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斯江摸了摸斯南的耳朵:“南南,你真的比张瑜还要厉害,将来去做演员可以拿五个最佳女主角。”
斯南一脸不乐意,挥起手臂比划了几拳:“我不要当女主角,我要当牧羊女,和觉远一起去杀王仁则,咔咔咔……”
众人无语。斯南却转头抱住景生的胳膊:“大表哥,你将来千万不要做和尚啊,我要和你结婚的,我们老早就说定了对不对?”
景生:“???”我怎么不知道?
斯江:“!!!”南南竟然还没放弃这个可怕的理想!
赵佑宁:“……”表哥表妹属于近亲不能结婚,他要不要做一个说实话的坏人呢?
第一百一十七章
斯南回新疆不久, 刘禹父母的道歉启事就见了报。
万春街又轰动了一阵子,肖为民昂首挺胸堵着那帮传谣言的骂得对方狗血淋头,又揪着他们去顾家道歉, 没人敢不去,因为顾东文就站在肖为民边上切西瓜呢, 对, 传说中的西瓜刀, 切着他手里传说中的西瓜, 也不见用力,轻轻一刀下去, 瓜就四分五裂汁水四溅。顾东文笑眯眯:“我就说肯定是沙瓤的吧, 看看, 都熟透了, 来,小民阿弟, 切一块。(吃一块)”
有人私下感叹, 顾家三代跟西瓜耗上了。老顾为了抢回公家的西瓜, 救人救成了烈士, 顾北武为了给老子挣一个烈士称号, 砸了一卡车西瓜, 现在顾家的外甥女一把西瓜刀勇抗街头流氓团伙, 顾东文又这么切切切,西瓜都该有心理阴影了。
老百姓不知道的是这件小事引起了市领导们的重视, 当下经济是在腾飞,但是治安情况也不容乐观, 打架斗殴调戏□□甚至杀人案的数量急剧上升。什么原因?精力最旺盛的青年人,十六岁到三十五岁, 全上海现在有五百二十万,其中四十几万人没工作,闲得无聊成群结队游荡在马路上惹是生非,一言不合就动手,特别容易出事。现在连儿童都深受其害了,不整治不行。所以第二年上面宣布“严打”,全国各省市的群众基础很扎实,流氓阿飞被捆着游街,围观人民拍手称快。斯南他们这件事也算是蝴蝶翅膀扇动的一小下了。
九月份,开学季。景生升初二,斯江升初一。斯南升了四年级,依然是全年级年龄最小的学生,隐隐也有了神童的外号。
对于他人的溢美之词,因为有赵佑宁神一般的存在,斯南自己一听就摇头:“嗐,你们真没见过什么叫真正的神童,我见过,反正不是我。我就有点小聪明。”倒是顾西美满意得走路带风,师生们已经淡忘了她把女儿打得血流不止的“暴行”,常有家长老师来请教她怎么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女儿们的,斯江能高出分数线0.5分考入市重点,对于留在阿克苏的知青们来说,简直不可思议,这相当于一只脚已经踏入好大学了。而斯南才九岁,就读四年级了成绩还一直保持在年级第一,就算是在沙井子镇这么个小地方,也算得上是小天才了。
顾西美一边谦虚,一边总结,渐渐越说越顺溜,似乎她真的有了一套行之有效逻辑自洽的教育理论。
“一点点疏忽都不行,就算我们不在孩子身边,也要让她知道妈妈有双无形的眼睛在看着她,才能避免她走弯路。”
“兴趣广泛是好事,但不能影响学习,像我家斯江热爱阅读世界名著,但时间就这么多对不对?你花在看书上,数学成绩就受影响,等考上理想的学校再看,也不差这一年半载的。所以轻重缓急,我们做家长的要分析给孩子听,他们看不到那么远。”
“打啊,怎么不打,昨天还打了斯南好几下,数学小测验粗心大意,对,扣一分一巴掌,不打记不住,但是要打在关键的地方才有效。学生?学生我可不打,不是每个家长都舍得的,说不定体谅不到我们做老师的苦心,还要怪我们呢。”
“得全面盯住啊,孩子大了心思就多了,总有点小秘密,什么秘密不能给妈妈说?不能跟妈妈说的肯定有问题。万一被人骗了怎么办?她现在怨我,将来就知道谢谢妈妈了。现在不管,将来出了事还不是怪在妈妈身上?等她们自己做了妈妈就懂了。养儿方知父母恩啊。”
说到后来,连陈东来都相信她种种言行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胸有成竹了,在陈斯好的教育上面更没了话语权。
斯南在电话里学姆妈的话,模仿得惟妙惟肖,说完笑得差点打鸣:“姆妈弄得像真的一样,他们还都信呢,结果我这次数学考试还是错的那个地方,还是扣了两分,她上次为了那题目打我,我看见那题目就来气,这次看也没看,哈哈哈哈。”
斯江被她逗得扯了扯嘴角,是很好笑,但是又很不好笑。她说不上来原因,暑假爸爸妈妈回来后一直很忙,忙着给弟弟找幼儿园,还有一年斯好要上托班了。他们看了好几家这里不满意那里不满意。对她,他们这次是很满意的,然而他们似乎只停留在满意上头,至于她自己做过什么努力,遇到过什么困难,在新学校会面临什么,他们并不关心。斯江偶尔会设想如果自己没有考上第一志愿又运气不好进了普通中学,父母会说些什么,她只庆幸这个世界没有如果。
***
小朋友适应新环境的能力因人而异。斯江开学前好几个晚上没睡好,梦到自己摸底考全部不及格,醒来后哭得伤心欲绝,一张张卷子上明明字都认识,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怎么也写不出答案。白天也没心思抓紧暑假最后的尾巴了,认真翻阅景生的旧课本旧笔记。
顾阿婆剪了几张红纸,让她贴在脑门上睡觉:“没事,犯太岁呢,还好一直穿着红短裤,上次遇到流氓也没出什么事。”
景生吃饭的时候见她还在翻数学书,忍不住揶揄她:“人生难得几回不及格,尝尝滋味也不错。”
斯江叹气:“那可不行,你教了我这么多,不及格我肯定要哭死的。对了,会不会真的很难啊,赵佑宁说摸底考一般都会很难。”
景生回想了一下自己去年的状况,同情地看向斯江,点了点头。
大概因为自己吓自己已经吓得够呛,真坐在初一(2)班明亮宽敞的教室里时,斯江反而没那么紧张了。班主任何老师是一位年轻的政治老师,大学毕业没多久,说三句要抬一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上海话说得很快速,脸上带着不怎么从容的笑。斯江觉得讲台上的他好像比自己更紧张一些。
“我比你们大十岁,希望能和同学们成为朋友,而不仅仅是你们的老师,你们有任何想法,都欢迎来和我交流。”小何老师亲切地表完态,举起花名册:“现在我们先点名,大家先按学号从第一排从左到右这么排下去坐,等摸底考以后重新排座位。身高和视力有问题的同学可以提出来。”
斯江是女生里的最后一位:学号20,坐在第二列第三排,同桌李南是一位脸圆圆眼睛圆圆鼻头圆圆嘴角往上翘的小姑娘,甜美又开朗,小名也叫南南,让斯江觉得格外亲切。她们隔壁坐着男生21号林卓宇和22号徐昊。林卓宇十分高大,点完名就和41号郁平换了位置。斯江留意到徐昊一直低着头,一本杂志一半在课桌抽屉里,一半搁在他腿上,翻页翻得很快,因为换了同桌,他合起杂志塞进抽屉。淡绿色的杂志封面很眼熟,是她大堂哥陈斯军沉迷于其中的《今古传奇》。
领完新书后,班主任出了教室,等下各科老师会轮流过来布置开学作业。教室里顿时热闹起来,不少人小学就是同学,互相打起招呼,甚至还有人幼儿园就是同学的。斯江仔细看了一圈,坐在她前排的是11号程璎,以前一个合唱队的,毕业于一中心,算是老熟人。还有2号郭乘奕她也认识,一师附小的少先队大队长,在区少先队活动中常遇见。班上大概有七八个来自一师附小的,他们最先熟悉起来,分别围着郭乘奕和最后一排的林卓宇说说笑笑。
不一会儿,头上微秃的语文老师周其方抱着一叠卷子走了进来,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让同学们按照学号依次到讲台上做一个30秒的自我介绍。教室里一片哗然。郭乘奕举起手表示反对:“周老师,能不能按照学号从最后一个男同学开始?”
周老师哈哈大笑:“好主意。”
有男生在下面喊:“女士优先女士优先。”
周老师挥挥手:“就这么定了,来,郁平,给你两分钟准备时间。”
女生们纷纷鼓起掌来,斯江也笑得不行。
郁平吊儿郎当地晃上讲台:“大家好,我是41号郁平。郁闷的郁,虽然我这人不怎么郁闷,平和的平,其实我也不怎么平和,不过作为升学考试成绩最差的人,我很乐意在初一(2)班继续垫底。另外,我是崇明人,欢迎大家有空去阿拉崇明岛白相相。”
大家哗啦啦鼓掌。周老师笑着说:“虽然大家的学号是按照入学的分数排的,但一次考试的成绩不说明什么。另外郁平同学不多不少,正正好好考了273分,这个本事周老师我肯定没有,钦佩钦佩。”
同学们哄堂大笑,斯江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这个20号意味着她是女生里入学分数最低的人,顿时又紧张了起来。这时郁平身后的男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竖了一根大拇指:“模子!”郁平笑着点点头,又对斯江也点了点头:“20号?你考了几分?”
“273.5。”斯江脸上微热。
郁平竖起大拇指:“侬也是模子。”
斯江不禁笑了,新同学还挺友好。
讲台上周老师接着说道:“郁平同学是你们这一届四个班里唯一一个作文满分,从他的自我介绍里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很有个性也很有文采的同学,还很有幽默感,希望他在我们学校能保持住他的才华和个性。好,下面请40号同学上台。”
每个人30秒,大多数人只是说了自己的姓名,毕业于哪所小学,表达一下融入新集体的美好心愿,周老师倒是妙语迭出让大家情绪一直高涨不下。
“下面开始轮到我们班女生来自我介绍了,20号陈斯江同学,请上来。”
教室里响起哗啦啦热烈的掌声。斯江站了起来,微微扬起了头,挺直了腰背,步伐轻盈地走向最前方的讲台。
陈斯江太好看了,整个人会发光。这是初一(2)班同学们对斯江的第一印象。
第一百一十八章
愚园路上的悬铃木郁郁葱葱, 电车慢慢行驶着,脚踏车的铃铛声不断,一道大门分开了里外两个世界。
学校的教学楼刷成了明亮的砖红色, 小花园东边在造一栋白色的新房子,据说是阅览室。篮球场和足球场上空无一人, 大操场上一些工人在搭建高台, 明天一早就是开学典礼。各个教室里不时传来掌声和笑声。大食堂的后厨二十多位师傅在忙碌着, 一笼笼的鲜肉大包被倒进大平盘里, 马上到课间休息时间了,全市教育系统闻名的市西鲜肉大包向来是师生们的最爱。
初一(2)班的讲台上, 斯江朝台下微笑:“大家好, 我是陈斯江, 耳东陈, 斯人独憔悴的斯,黄浦江的江。喜欢阅读和画画, 希望和大家成为好朋友。谢谢。”
台下静了静, 才爆发出掌声。周老师笑了:“陈斯江你放心, 我们学校的同学肯定憔悴不了, 因为我们食堂的鲜肉大包太好吃了。”
大家哄堂大笑。林卓宇举起手喊了一嗓子:“周老师, 我们还没领到饭票!吃不着。”
周老师看了看手表:“放心, 何老师不会饿着你们的, 我来的时候他就去领饭票了,对了, 我建议你们循序渐进啊,女同学们这学期吃一个包子就行了, 因为到高三的时候你们大多数会吃三个包子,得把会增加的体重平均到每一个学年。”
好几个女生已经笑得趴在了课桌上。斯江对周老师的好感也蹭蹭地往上升, 她正笑着准备回自己座位上,却被周老师叫住了。
“同学们,我替陈斯江补充一条啊,这次作为区里小升初语文卷的阅卷老师,我对陈斯江同学的作文印象非常深刻,她的作文离满分差一分,是因为有一个错别字。”
斯江一愣,看着眼前这位有点像弥勒佛的周老师,热血澎湃了起来。
“从她的作文里,我看到的是初三甚至高中生的语文水平,只有海量阅读才能造就出来的水平。”周老师笑眯眯地说:“非常巧,我对你们第一要求就是阅读,海量阅读。还有五分钟就是课间休息,另外十九位女同学的自我介绍我们放到下一节课,现在先发一下必读书单和建议阅读书单。”
教室里响起一片惨呼,还有人夸张地喊出了:“Nonononono——”
何老师敲了敲教室门:“周老师,对不起啊,我来发一下饭票方便伐?”
“请请请。”周老师乐了:“说曹操,曹操到。”
斯江回到座位上的时候一颗心还在怦怦乱跳,还在想着周老师的话,这是她第一次因为看书被肯定,被表扬,指路明灯莫过于此。前排的程璎把厚厚一叠纸传了过来,朝她眨了眨眼:“怪不得你退出合唱团了呢。”
斯江脸一红,抽出两张放进抽屉里,转身把剩下的传给后座。
不一会儿,何老师叫到她的名字。
斯江接过回形针别好的饭票说谢谢,何老师却压低了声音问:“陈斯江,你才买五块钱饭票够吗?要是有什么困难记得告诉老师。”
“我——我没困难——”斯江猝不及防被班主任关怀了一下,涨红了脸几乎要口吃了:“我、我和我哥都不在学校吃中饭——”
第一排的几个女生看了过来,又笑着交头接耳了几句。斯江捏着自己的五块钱饭票落荒而逃。
很快下课铃响了。
“一道上厕所去伐?”李南热情地发出邀请:“上好厕所再一道去食堂。”
前排的程璎也转过身来笑着说:“阿拉一道去呀。”第一排也站起来好几个女生:“走呀走呀,一道一道。”
七八个女生嘻嘻哈哈地奔向女厕所,斯江稀里糊涂就被李南拉到了人群之中。她在小学一直是班干部,课间要负责执勤,避免有人在楼道里追逐打闹,为了不耽误任务,她在学校几乎不喝水也很少上厕所,完全没有这种班级女生成团上厕所的体验。这大概也是其他人认为她清高的原因之一。
“陈斯江,快说说你用什么洗头的呀?你头发怎么这么黑这么亮,真的在发光,闪闪发亮!”李南伸出爪子在空中舞了两下,一脸迫不及待地恳求:“给我摸一下行吗?就一下,我保证不让你掉一根头发。”
“我也想摸。”坐在第一排的张乐怡自来熟地叫了起来:“你们不知道,她从我身边走上讲台的时候,她那个辫子一摇一晃的,头发亮得要命,好看死了。”
斯江难为情地偏了偏头:“就用香皂洗的,你们随便摸好了。”
三四只手覆上了斯江的脑袋,小心翼翼地蹭了蹭摸了摸,梳了梳她的马尾,跟着又捏了捏,搓了搓。斯江哭笑不得地保持住自己的脑袋一动不动:“好了吗?”
李南怪叫起来,一脸的陶醉地跺着脚:“阿爹啦娘哦!怎么有这么好的头发啊,不是人应该有的,滑得抓都抓不住!呜呜呜,我为什么一直是黄毛呢,又软又细又糙!”
张乐怡依依不舍地松开斯江的马尾辫:“真的好好摸,我还想摸摸你的脸怎么办呢。”她兴奋得不行:“嗷嗷嗷,我和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在一个班,只隔了两排,哈哈哈哈,开心色了。”
程璎没伸手凌虐斯江,也被李南逗得笑弯了腰:“喂,你们这帮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阿拉斯江在合唱团就是最好看好伐?从头美到脚,人家是小美女,陈斯江是中福会的小仙女。”
郭乘奕也笑着点头:“没错,陈斯江的漂亮在小学就很有名了。”
斯江并不喜欢别人对她外貌的这类赞美,毕竟她觉得自己已经进步到了追求美丽灵魂的阶段了,闻言也只是轻轻拍了程璎一下:“瞎三话四,还有没有其他女厕所,这边排好长的队。”
“一楼吧,一楼都是办公室,女厕所人最少。”郭乘奕建议道。
女孩子们说说笑笑往楼下走。
“陈斯江——”
斯江回过身就笑成一朵花儿:“阿哥!”
顾景生身边的三个男生立刻叫了起来:“嗷嗷——阿妹,侬初一几班啊?(你初一几班的?)”
景生回头瞪了他们一眼,他们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张乐怡看见顾景生,一把捉住了李南的手死命掐了两下:“我是不是在做梦?怎么不疼?”
李南没好气地甩开她的手:“因为你抓的是我的手。”
景生下了几格楼梯,对斯江身边的女孩子们点了点头,把手里的饭盒放到斯江手里:“食堂人多,你别去了,我给你买了两个肉包子,中午放学后在大门口碰头,别乱跑。”
“嗯嗯嗯。谢谢阿哥,阿哥侬切了伐?(哥哥你吃了没?)”
“切(吃)好了。”
看着顾景生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斯江发现自己的同班同学真的像程璎说的没怎么见过世面,尤其是个子最娇小的张乐怡,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她大大方方地打开盒盖,递到张乐怡面前:“切伐?分侬一只,涎唾水滴下来了哦。”
肉包的香味弥漫在楼道里,张乐怡推开饭盒,两眼放光:“陈斯江,刚刚那个帅哥是侬阿哥伐?”
“是吾阿哥呀。”
“他高几啊?好高啊。”
“初二,他游泳队的。”
“他怎么长得这么好看,我喜欢他,哎,我能喜欢你哥吧?”
斯江第一次遇到这么热情开放的女同学,吓了一跳:“你别想了,我哥说过的,他不喜欢女生。”
“啥?”“为啥?”“怎么会?”“你骗我吧?”“听说外国有一种男的只喜欢男的,而且都是长得特别好看的男的——”
“我哥只喜欢学习!谢谢侬了!”斯江深深觉得参加团队集体上厕所是个高难度的任务,幸好她其实并不怎么想上厕所。
郭乘奕是见过顾景生的,见她们蜂拥而上挤住斯江打破砂锅问到底,不由得笑着摇摇头。看来红颜祸水真没错,男的女的都一样。
一楼的女厕所十分宽敞,一进门一整排更衣柜,上面贴着号码,两条长木椅上坐着三个女生在聊天。里面一个个淡绿色的隔间,百叶门刷得雪白,彩色拼花瓷砖虽然旧了点,却非常干净,也没有小学厕所那股隔着五十米也闻得到的臭味。
斯江吃第二个肉包的时候才对自己进行了灵魂拷问:“我怎么了?我为什么会在女厕所里吃鲜肉大包?”
女生们的友谊往往来得太快,好像龙卷风,一起上个厕所一起排个队一起看个电影一起听首歌就能变成死党,当然这友谊往往走得也很快,也像龙卷风,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男生就可能导致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但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少女乐此不疲,把每一秒肤浅的动心和伤心都活成了深刻的哲学,变成青春的一道道镶边。
中午放学的时候,初一(2)班不少女生已经互相取好了很显亲密的绰号。“仙女”陈斯江,“开心果”张乐怡,“南瓜”李南,“蝈蝈”郭乘奕,“小百灵”程璎,俨然因为一起上厕所一起吃鲜肉大包以及顾景生,形成了一个小团体。
景生推着脚踏车在校门口等斯江,见她被那群女生簇拥着出来,朝她招手:“斯江,这边。”
“斯江阿哥好。”三四个女孩笑颜如花地围了上来。
斯江笑着介绍自己的好朋友们给他认识:“这是我同桌李南,小名也叫南南,这是我们班的开心果张乐怡,这是坐在我前面的程璎,和我是合唱团的小伙伴,这是……”
景生有点懵,勉强扯了扯嘴角,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他在沙井子镇的时候,陈斯南每天都会拉着五六个女生围着他转,阿哥阿哥叫不停,见他一面收一毛钱门票,送信收得更贵。
不知道陈斯江把他卖了几角洋钿。
第一百一十九章
脚踏车沿着愚园路拐上乌鲁木齐北路, 路过禹谷邨的时候,斯江呆了一呆,她觉得自己有点傻, 竟然一直没想起来学校和方家离得这么近,应该是完全没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她已经不太记得方树人的模样了, 只记得自己曾经在国际饭店里傻不拉几地对着她大吼大叫, 问她为什么不愿意嫁给小舅舅。十三岁的陈斯江现在很清楚原因, 方树人并不爱小舅舅, 至于小舅舅爱不爱她,斯江不能确定, 但小舅舅和小舅妈肯定是相爱的, 而且他们彼此适合, 是像达西和伊丽莎白那样的天作之合。斯江突然暗自感谢起方树人的不嫁之恩, 要不然,善让舅妈该多伤心啊。
脚踏车慢了下来, 景生长腿一伸, 撑在上街沿上, 仔细看了看绿色铁门的门牌号, 确定无误后回过头:“你神游去哪里?到了。”
斯江如梦初醒, 赶紧跳下车:“呀, 就在我们中福会旁边, 离学校这么近!”
哔哔哔的汽车喇叭声在他们身后响起,景生和斯江一转身, 看见周善礼从老伏尔加的车窗里探出身来:“我从红绿灯一转弯就跟着你们,你们竟然都没看见我?”他拍了拍自己的车门:“这么漂亮的车你们都不看一眼?啧啧啧!”
斯江看见周善礼就想起善让, 笑着跑了过去:“周叔叔,我们到你家吃午饭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嗐, 怎么会!”善礼直接把车停在了马路边:“我才搬来没多久,正好缺点童男童女旺一旺暖一暖,哈哈哈哈。”最主要可以蹭东生食堂的饭菜,那才叫一个爽。
三个人会合了进了铁门,里面是一栋崭新的灰白色公寓楼。
“这里离你们学校是不是特别近?”
“嗯,骑车五分钟就到了。”景生看了看手表:“我爸不知道找不找得到这里,等会儿我下来接他。”
“不用,他都来喝了好几回酒了。”周善礼大大咧咧地往楼上走:“这里是司令部新弄好的军官宿舍,住进来的基本都有家属,我看有两家的小孩跟你们差不多大,说不定有你们同学呢。”
上了三楼,善礼刚打开门,隔壁邻居的门开了,有人喊了一声:“周叔叔?”
“哎,是小新啊,你也放学啦?”
高大结实的男孩子盯着斯江看了看,笑了起来:“你是陈斯江对不对?顾景生,你们不认识我了?我是任新友,子弟兵队的队长啊,我们前年在龙华一起捉龙虾的。”
周善礼半天才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斯江好不容易把眼前的男生和当年那个水中小霸王联系到一起,礼貌地笑了笑:“你好。”景生看着他面熟,便点了点头。
“你们今天不用开学?”任新友问了一句就恍然大悟:“你们也是市西的?”
“你也是?”斯江睁圆了眼,这也太巧了吧。
“进来吧,都进了屋再说话。”周善礼乐了:“没想到这么巧,你们还能凑到一块儿。”
***
周善礼的宿舍十分宽敞,一厅一室朝南,有两个阳台正对着延安西路,厨房餐厅和小房间卫生间朝北,厨房边上还有一个五六平方米的储物间。地上是砖红色的水门汀,墙壁是淡淡的绿色。斯江想起自己住院的八五医院病房,怀疑这淡绿色是军区住房的统一特色,她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还好没有剥下墙粉来。
斯江推开客厅的落地玻璃门,走上阳台,一扭头就能看见马路对面中福会少年宫的大草坪。一排麻雀正歇在电线上叽叽喳喳,楼下另一条弄堂里的一株广玉兰几乎长到了这栋楼的二楼半,蔓延出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
这大概是斯江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住处了。一切都那么妥帖,厨房墙壁上贴着雪白的瓷砖,用的是管道煤气,开关一拧就有火。卫生间里用的是雪白的台盆和抽水马桶,还有浴᭙ꪶ 缸,不需要躲在床后面洗擦身体,也不需要费力气搬木头浴桶烧开水,连公共浴室都不用去了。每一个房间都有大大的玻璃窗,明亮透敞。卧室非常大,放得下书桌,甚至再放一套沙发都不拥挤。
这也是斯江第一次明确感受到逼仄的棚户区老房子和新公房的差距,隐隐明白了三妈钱桂华为什么总那么看不起万春街。可再一转念,想到在有独立煤卫的石库门房子里长大的三妈竟然长成这样一个市侩俗气甚至不善良的小市民,斯江又释怀了。
她回到屋里,看到空荡荡的客厅,又替周善礼可惜,要是小舅舅和舅妈也能住在这里,估计三面墙肯定都摆满了书柜。
“周叔叔,小舅妈她真了不起!”
周善礼正懊恼自己没提前买点零食饮料招待她们,听了这没头没脑的话一愣:“为什么?”
“她一点也不嫌弃我外婆家,不嫌弃万春街。”斯江一脸感动地得出结论:“爱情的力量真伟大。”
周善礼哈哈大笑起来。景生瞥了斯江一眼,扯了扯嘴角,没忍住,也噗嗤笑出声来:“还说斯南适合当演员,你这说的什么古里古怪的台词?”
斯江羞红了脸:“你们笑什么啊?你们男生根本不懂,真是的。”
任新友挠了挠头:“我大概明白一点。反正我们搬过来以后,就很想起以前在北京西路1592弄的老房子,觉得那里一百样不灵光,要我再搬回去肯定不愿意。”
斯江意外捡到一个同盟军,虽然他说的和自己说的并不完全是一回事,也有点高兴:“对,你比他们好多了,至少大概明白我说的意思。咦,你和我阿哥是同学,你们以前没见过?”
“见过,没认出来。”任新友笑着说:“我们不在一个班,刚好教室也不在一层楼,体育课也不在一起,我是篮球队的,他是游泳队的,放了学也不大碰到。”
景生淡淡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把碗筷摆好,又抬眼看了任新友一眼,心想这人也有点奇怪,看到别人家要吃饭了,难道不应该自动告辞?事实上他老早就忘记了这个人的姓名和模样,少年人十三四岁又是拔高的时候,虽然在学校见过不少回,却从来没记起来过。
斯江倒是很礼貌地和任新友说上了话。景生坐下来随手拿了一张晚报看,听着斯江绞尽脑汁地把早就问过他几十遍的问题再拿出来问任新友,体育课上些什么内容,运动会春秋游一般什么时候举行。幸好任新友热情洋溢的回答还没结束,顾东文来了。斯江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啊呀,不好意思,我舅舅给我们送饭菜来了,恐怕没带你的份量,要不你先去客厅坐一会儿?”
景生抬起报纸遮住半张脸,好不容易忍住了没笑出声来,他真没想到陈斯江也有说话戳刻(损)的时候。
斯江莫名其妙地瞪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明明眼睛都笑弯了,还举着报纸装什么装。
“不用不用,我也要回家吃饭了,我刚刚是出来丢垃圾的,啊呀,我都忘记这件事了,我先走了,你们吃你们吃,你们以后是都来周叔叔这里吃午饭?那我们可以一起走。”任新友红着脸,又挠了好几下头,自动告辞。
“我们是脚踏车来的。”景生唇边挂了个疏离的笑,把他送出门外,还礼貌地向顾东文介绍了一下。
任新友失落了一下下,看着重新关上的铁门,又振作起来,两眼放光精神抖擞地回了家,屋里很快传来狮吼声:“你又把垃圾带回来干什么?脑子坏掉了?”
***
咸鸡、黄瓜炒蛋、清炒红米苋、葱烧大排,还有一条清蒸鲈鱼,摆出来满满一桌。
顾东文还带了一大瓶自家做的冰镇酸梅汤,替周善礼倒了满满一杯,两人碰了碰杯权当是酒了。
“谢谢什么的话我就不说了,只要我小饭店一天还开着,你随时来吃,想吃什么跟阿哥说。”
“哎,自家人客气什么,中学生嘛,时间宝贵得很,我这里空着也是空着,尽管来,最好晚上也来我这里吃。我就喜欢热闹。”周善礼对自己的神来之笔得意得不行,而且靠着善让的好话,他逃过了五场相亲,换来了每天丰盛的大餐,简直不要太划算。
“对了,学校厕所臭得很。”周善礼朝斯江眨眨眼:“你以后都憋着,来这里上马桶,多方便,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斯江差点被鱼刺卡住,咳了两声涨红了脸摇头:“我们学校厕所可干净了,一点也不臭。”好惨,周叔叔为什么要在吃饭的时候说起上厕所的事,真是……她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周叔叔一直没结婚了。
景生斯江三两下吃完饭,到客厅去看书了,两人商量了一下,以后中午多出来的这一个小时还可以做点作业。
“我们都不回去吃饭,外婆不知道怎么样,她肯定很不习惯吧。”斯江又有点惆怅:“我有点不放心。”
“今天阿奶和几个老太太去玉佛寺烧香做法事了,明天中元节。”景生瞥了她一眼:“昨天阿奶说的时候你在看书,就知道嗯嗯嗯。”
“我错了,阿哥。”斯江识相地双手合十求饶。
“切,屡教不改。”
他们俩下楼回学校的时候,顾东文和周善礼还在吃饭,餐厅里烟雾缭绕,两个大龄单身男青年正在交流逃脱相亲的经验,时而放声大笑。
“明天舅舅还来吗?店里这个时候最忙吧?”
“不来,我骑车去店里拿饭,你在这里等我。门钥匙周叔叔不是给了你一套吗?”
“不要,我和阿哥一起去拿,你独木难支,人多才能力量大。”
“好好说话,别动不动就掉书袋。”
“哦,我要和阿哥在一起。”
“你烦不烦,还要重复一遍干什么。”
“不是你让我好好说话的嘛,阿哥侬最戳气了。”
“上车,坐好了。”
脚踏车晃悠悠地往愚园路方向而去,阳光透过悬铃木树叶缝隙在他们身上洒下细细密密的光,两人不知为什么又斗起嘴来,最后又以斯江尾声轻轻上扬俏皮又带着娇气的“阿哥——”而收梢。
第一百二十章
斯江回到教室的时候, 天花板上的吊扇噼噼啪啪地转着,同学们各有各忙。教室后门的小小方块玻璃窗上被糊上了一张报纸,一群男生在打扑克, 一群在玩四国大战,不时传来大呼小叫和哄笑声。中间有几位趴在桌上睡午觉, 前排的女生们基本到齐了, 好几个人正围着郭乘奕在说话。
“仙女快过来。”李南笑着把斯江拉到第一排:“你中午吃什么了?我在食堂买了一块炸猪排, 好吃得要命, 害得我还添了一两米饭,估计不要到初三, 三个月我就要胖得不行了。”她脸圆圆的, 身子也圆圆的, 不然也不会被昵称为“南瓜”。
“我也吃了大排, 葱烧大排。”斯江笑着捏了捏李南圆嘟嘟的脸蛋,啊呀, 滑溜溜软乎乎的, 很像斯好, 可惜斯南从小就很瘦, 捏不出肉来。
程璎在自己座位上写着什么, 听到这话笑着抬起头接了一句:“南瓜你放心, 吃再多你也就是变成大南瓜, 绝对不会变成冬瓜的。”气得李南趴在课桌上去挠她痒。
斯江想起斯南刚出生的样子,笑得不行, 不过她绝对不会对任何人泄露阿妹的“冬瓜”秘密。张乐怡是回镇宁路爷爷奶奶家吃的饭,她急着向斯江打听景生的事, 还没问几句,上课铃响了。
男生们一哄而散, 玻璃窗上的报纸唰地被撕掉,不少人从最后一排往外跳,桌子被撞得嘭嘭响,椅子腿摩擦地板发出了让人牙酸的吱吱声,女生们不约而同地回头抗议。
“喂,你们不要拖椅子呀,难听死了!”
“你们男生怎么这么懒,拎起来轻轻放不行啊?”
斯江回到座位上,却见隔了一条窄窄走道的郁平正从午睡中醒来伸了个懒腰,脸上还有几条被纸张压出来的凹痕,她眼风扫过去,见被他压着的必读书单空白处画满了吴道子风格的古代人物线描画,那广袖的褶皱正是她也认真临摹过的,只是上头带着某种可疑的水迹。
“啊哟,对勿起。”郁平赶紧缩回手,脑袋还是懵懵的,吃不准刚才有没有打到陈斯江。
“没事。”斯江本来好奇地想问问他在哪里学的画画,看着代数老师捧着厚厚一叠东西进来,只好赶紧正襟危坐准备上课。
“很高兴认识大家,我是你们的代数老师,我姓方,这是我的名字,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叫方树人。在这个由数学构造的地球上,希望大家能和我一样喜欢数学。”方树人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微笑着拿起花名册:“现在我开始点名,被点到的同学请站起来让我认识一下,谢谢。”
斯江脑中一片空白,慢慢浮现出早上周老师说的那句“说曹操,曹操到。”她中午放学路上刚刚想起这位曾经的方姐姐,然后下午她就成了自己的数学老师?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20号——”方树人的声音一停:“陈斯江?”
“到。”斯江笔直地弹了起来,膝盖猛地撞在了抽屉板上,她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抿着唇想露出一丝微笑。
“好,请坐。”方树人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霎,低头继续道:“21号,林卓宇。”
“到!方老师好!”
斯江轻轻坐回座位上,低下头看着翻开的代数书。
“好的,我们初一(2)班一共41位同学,入学考试的班级数学平均分数是95.5分,排在全年级第二,可以看出大家的小学数学基础打得很扎实,下周一我们将进行一次数学摸底测试,不要紧张,这次测试不进行排名。”方树人微笑着说,眼神几次掠过斯江,却只看见她乌黑发亮的头顶心。
教室里同学们纷纷松了口气,还有不少人喊出了:“妈呀,吓死了,还好还好。”
方树人忍不住笑了:“不过这次摸底考是跨区五校联合卷,由延安中学、华师大二附中、大同中学、市三女中和我们学校联合出题——”
“嗷嗷嗷——死啦死啦。”一片哀嚎响起。
程璎从前排回过头来做了一个死定了表情,摇摇头又转了回去。李南双眼朝天盯着头顶的电风扇双手合十许了个愿:“天哪,求求你让我及格吧,阿弥陀佛上帝保佑!”
斯江深深吸了口气,她本来觉得自己数学进步了不少,没想到入学考试还低于平均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心一下子又没了,只能捏紧拳头在心底对自己说加油,一定要考及格。
方树人的声音柔和平稳中带着一丝戏谑:“大家不要紧张,目标也不要定得太高,去年数学摸底考全年级平均分是57分,希望你们今年能超过去年。”
初一(2)班全班的心态崩了。这是什么魔鬼老师,明明看上去很温柔很漂亮啊,这又是什么魔鬼学科!代数代数,代个屁哦。
好在教几何的季老师是一位苏州口音很浓的老太太,头发已经花白,个子很娇小,一出口倷哪杭(你们怎么样)把全班差点给甜晕了。
“倷要用心点学习,时间非常宝贵,覅看看今朝才初一(别看今天才初一),眼睛一霎,初三了,要考高中了,到时候临时抱佛脚肯定弗来噻格,还有,代数和几何是一家门,分开来上课,到时候是一张卷子,120分总分,倷千万覅偏心,晓得伐?”
斯江松了一口气,季老师虽然絮絮叨叨,听起来却让人不那么紧张,就是苏州话有点要想一想。
到了最后一堂课,班主任何宏伟回到教室,宣布了明天一早开学典礼的流程,陈斯江负责举牌入场,林卓宇负责领操,郭乘奕和四班的唐泽年作为新生代表发言,要留下来对一下发言稿,又补充了上午没讲完的本学期重大活动。九月中开始班级足球排球篮球联赛,十月中下旬是校运动会,每人至少参加两个项目,接着是期中考试,十一月底秋游,一月初全校艺术表演比赛,一月底期末考试,二月初放寒假。每个月还有板报比赛、英语口语比赛、演讲比赛。星期五学校会发放课外兴趣班统计,每人至少一门必修课一门选修课。
斯江笔记本上记得满满的,心里也雀跃不已。李南好奇地偏过头看了看,偷笑着说:“不用记呀,到时候何老师都会提前再通知的,你也太认真了。”斯江不禁也笑了,觉得自己是有点戆呵呵的,初中的学校活动太丰富了,她每写一条都会想像届时的盛况,好像已经预先参加过一回。课程表早上就已经发了下来,不设早自习不设晚自习,周六上半天课,下午班会活动,每周二上午的第三、四节是游泳课,游泳课结束需要集体返校。
***
晚上景生在外面冲完澡换好衣服,看见斯江还在餐桌上埋头苦干。
“你还在干嘛?”
“画课程表。”斯江举起手里七彩缤纷的课程表:“好不好看?贴在铅笔盒子里面,就不会掉。阿哥,要不要我帮你也画一张?”
景生手里的毛巾擦了擦头发,甩了下来,掠过斯江的鼻尖:“小学生真无聊,闲得你。明天的课预习了没?”
“预习好了。代数和几何有两个地方不懂,等你呢。”斯江不以为然地把课程表贴好:“坐我隔壁的同学好好玩,睡午觉睡了一台板涎唾水,不过他画画超级厉害的,原来他一直跟着一个画家学画画,现在在学素描,对了,他还是我们初一年级小升初考试唯一一个作文满分的。”
斯江抬起头笑得灿烂无比:“我太喜欢我们学校了,还有我们班级我们同学,啊啊啊,怎么都这么好的,比我想的要好一百倍!阿哥,你们班的人好玩吗?今天楼梯上遇到的那三个是你好朋友吗?”
景生把她的代数和几何课本拿了出来:“你怎么一副乡下人进城的样子?在小学也觉得这个好那个好,有什么好的?升了初中还这样看啥都花好稻好的,同学就是同学,有什么好玩不好玩的。”他想起徐飞几个哭着喊着要认斯江做阿妹的狗样就觉得麻烦,心中一动,食指一屈在台子上敲了敲:“你说的作文满分会画画的是今天你那个圆滚滚的同学叫什么瓜来着?南瓜?”
斯江一愣,笑得前俯后仰:“南瓜!李南,我明天告诉她阿哥你居然记住了她的名字,她一定开心死了。以前兰兰和楚楚的名字你总搞错,吴思兰,王茗楚地乱喊。”
景生板起脸眯起眼看着她。
斯江勉强收住笑:“不是她,她是我同桌,我隔壁的是个叫郁平的男生,他比我还厉害,考了273分!半分不多半分不少卡着分数线,神不神?”她想了想,又忍不住甜甜地笑了:“他长得也好看。”
“嗯?”
斯江吐了吐舌头,拿出本子和笔:“当然没有阿哥侬好看啦。哎,我们班的男生女生都不丑,都挺好看的,比小学强多了。”她又猛地抬起头瞪圆了眼:“阿哥你不知道,我们班那个林卓宇,居然比你还高!南瓜说中午休息的时候,好多别的班的女生来我们教室看他,他也长得挺帅的,还很有名气,足球和篮球都很厉害,阿哥,你去年参加足球篮球班级联赛了没有?”
景生嘴角抿了抿,睨了她一眼:“没参加。”因为练习和比赛的时间和他游泳训练冲突了。
斯江一脸失望:“啊——那今年联赛也看不到阿哥上场了啊。他们还让我参加了排球队和篮球,我都没打过排球和篮球,也不懂规则。”她转头又高兴起来:“不过林卓宇说没问题,他们男队会带着我们女队一起训练,要是训练的话,你就不用等我一起回家了,我跟同学一起走。”
景生看着斯江忽闪忽闪的长睫毛,沉默了会儿才问:“哪里不懂?”
斯江一惊:“哦哦哦,对,代数和几何,这里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