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九月初早上七点半的太阳, 晒在身上的感觉像趴了一只温暖的猫。方树人心不在焉地随众唱着国歌:“我们千秋万代,高举毛XX旗帜,前进!高举毛XX旗帜, 前进!前进!前进!进!”听说年底国歌歌词又要改回去,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反正和她一个普通群众毫无关系。
升旗仪式结束了, 方树人不由得把目光又停在了初一(2)班的最前列。几年不见, 小女孩已经长大了, 五官气质都酷似她的舅舅,莹白如玉的小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线条和纹路, 紧绷的皮子透着光, 乌黑发亮的长发向后梳成了简简单单的一个马尾辫, 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更显得她清凌凌的眉眼漆黑如墨山色空蒙,一双桃花眼却水光潋滟, 蕴着一团雨云, 中和了那份清冷疏离。
因为顾北武的那封信, 现在她家已经搬回了101室, 可惜还没有机会感谢他。方树人想起丈夫唐思成和他背后如东那一大家子的烦心事, 幽幽地叹了口气, 放空了眼神, 遗憾倒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她从数学系毕业, 从来不去比较现实和虚幻,她和顾北武的确不是一路人, 年少慕艾心旌神摇,是十几岁年少时的必经之路, 她早放下了。
比起顾北武的长远眼光和智慧,她自认极其平凡且庸俗。收到那封信后,她激动地让姆妈想办法找出以前老房子的地契产证的相关证明,这是拿回老房子的唯一机会,可是姆妈却异常冷静,迅速和唐思成东拼西凑借了三万块钱把101买了回来,当时她真的快气疯了。等听到几位大学教授行业精英怎么都拿不回祖屋甚至因此家里老人气得脑溢血去世,她才明白姆妈说的“能用钞票解决的事都不算事。”她缺乏和这个社会打交道的能力,也不具备生活的智慧,她唯一擅长的就是教数学。方树人有信心把陈斯江的数学教好。
台上校长致辞结束,新生代表上台发言,斯江笑着用力鼓掌。郭乘奕和唐泽年都是脱稿发言,声情并茂,稿子也不长,三四分钟就讲完了。两人鞠躬后往台下走,斯江留意到唐泽年下楼梯的时候主动让开,给郭乘奕先下,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这就是小舅妈说过的绅士风度吧,真不错。
喇叭里开始播放第六套广播体操的音乐,斯江看看别班的举牌员,也小跑着把班级牌子放到高台边靠好,一转身却差点和唐泽年撞个正着。
“对不起。”唐泽年赶紧侧身躲开。
斯江反而被他吓了一跳,看清楚是唐泽年后不由得莞尔一笑,朝他点点头跑回第三排自己的位置上站好。唐泽年脸一热,其实他认识陈斯江,以前区里少先队大队委活动她总是坐在最后一排,记笔记记得很认真。
“老唐,还不滚蛋?你还想给我们班领操啊?”林卓宇一胳膊肘顶在他背上,他们在一师附小的时候就是同班同学,熟稔得很。
“伸展运动——预备——起!1、2、3、4、5、6、7、8……”
斯江盯着领操的林卓宇,发现连她以前引以为傲的广播体操原来也存在着不足,重点中学,还真是让人压力不小啊。
***
上了两天课后,斯江彻底体会到重点中学的学习压力不是不小,是很大,相当大。语数外三门主科,由于代数和几何分开上,相当于四门主科,她们这届用的是上海出的新版教材,和景生去年用的还不一样,难度深度都有一定提升,最可怕的是代数和几何,老师们上课讲的和她预习的内容完全没有关系。她几乎什么也没听懂,记笔记也根本来不及。
“刚刚方老师讲的什么函数?我看书上没有啊。”
斯江悄悄地问李南。
“反比例函数?”李南叹了口气:“图像法倒算了,要用取特殊值法我就死了,等等,我去问一下郭乘奕。”
斯江一头雾水,茫然四顾,难道全班只有她一个人还停留在小学水平?郁平见她看向自己,扬了扬眉:“不懂。”
“是啊,我没听懂。”斯江哀叹,平生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智商来,摸底考的及格目标每天都在降低,现在她只希望能考到40分以上了。
“我说我也不懂。”郁平瞄了一眼她的笔记本:“方老师通知你补课了没?”
“啊?补课?”斯江一愣,抬头看向讲台,方老师正在和数学课代表徐昊说话。她有点沮丧,补课肯定要交钱的,她还是晚上回去问阿哥算了。她不会,阿哥肯定会。
徐昊捧着一叠材料走了回来,沿途发给几个同学,郁平和斯江都领到了一份。
“星期六下午班会结束后,记得去学校小阅览室,方老师要给你们开小灶。”徐昊口气木然,听上去有点不高兴:“这些知识点拿回去好好看,摸底考别给班级拖后腿。”
李南拿着一本笔记本回来:“我借了郭乘奕的数学笔记,咱们抓紧时间抄一下,幸好下一堂是历史课,哎呀,你这是什么?”
斯江还没来及看,刚发到手的学习材料就到了李南手里。
“嗷嗷嗷,方老师偏心,这个也太全了吧。徐昊,补习班还能进人吗?我数学也很烂,加我一个名额吧。”
徐昊头也不抬:“全是基础知识你也要去听?你想去就去,反正方老师是义务给他们补习,又不收钱。”
李南犹豫了一下:“那算了,唉,我礼拜六下午还要去上英语课,估计来不及。”
“你英语怎么还要补习?”斯江惊讶地问:“你英语已经很好了啊。”李南是英语课代表,还参加过市里的英语口语大赛得过奖。
李南压低了声音:“嘘,你别跟别人说啊,去年十二月,北京不是有了第一次托福考试吗?我爸妈要我高一就去考托福,报美国的大学,所以现在我在学纽康。苦死了,要跑去虹口的外国语大学上,一星期上两次,每次三个钟头,我晚饭都只能在公交车上吃,作业还一堆。你看,我都掉头发了!”她伸手摸了一把斯江的马尾:“呜呜呜,我太羡慕你的头发了——”
斯江感觉自己和李南好像不是同一个世界的学生。
***
“阿哥,你知道什么叫托福,什么叫新概念吗?”夜里斯江忍不住问景生。
“嗯,知道啊,要出国读大学的话得考托福,我们班有好几个在学新概念英语。你干嘛?”
“哦,没什么,我同桌也在学,听起来很厉害的感觉。”
“嗯,现在全民学英语,很正常。”
景生继续看她的数学学习材料:“你们方老师比我们王老师教得好——人也特别好,你先把这些知识点吃透。”
斯江自己也觉得方树人特别认真负责还很善良,但听景生这么夸,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嘟囔了几句不吭气了,专心学习,结果看着看着就打起瞌睡来,脑子里一片浆糊,xyz满天飞。
“陈斯江。”景生食指戳了戳斯江的额头。
“到!——”斯江猛地跃起,膝盖撞在桌边上,疼得龇牙咧嘴,一睁眼发现在家里呢,再一看桌上的学习材料,二元一次方程组刚刚看了一半,代入消元她还没掌握呢,顿时就眼圈红了。
“阿哥,我是不是太笨了?”
“你倒蛮有自知之明的。”景生抬抬眼皮继续做自己的作业。
斯江泄气地趴在桌上:“我现在目标是考到30分。”
“笨鸟还不先飞?”
“飞不动了。”斯江揉揉眼睛:“我先去睡了,明天早上六点钟起来看,脑子能清爽点。”
景生没搭理她,见她三两下把书包收拾好了,没忍住又刺了她一句:“你有空说半天那个唐什么年多么多么有绅士风度发言稿写得多好声音多好听,没空把代入消元和加减消元看懂?”
斯江愣愣地看着灯下的景生,很想哇地一声哭出来。
“哼,阿哥侬最戳气了!”
“侬好调一句闲话了,天天格句闲话,烦色了。(你好换句话了,天天这句话,烦死了。)”景生挥挥手:“去去去,睏高去(睡觉去),明朝五点钟喊侬起来(明天五点钟喊你起来。)”
顾阿婆端着一脚盆热水进来:“不行的啊,五点钟也太早了,你们还在长身体,睡觉要睡够,不好那么早起来的,快点去打脚(洗脚)睏高,都九点半了。”
斯江一呆:“才九点半?”她怎么感觉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了呢。
景生冷笑着白了她一眼。
斯江洗漱完,老老实实地拿出那份材料开始啃二元一次方程组。
“阿哥?”
“又做撒?(又干嘛?)”
“侬勒班浪厢数学第几名?(你在班上数学第几名?)”
“十五到二十之间。”
“啊???”斯江有点幻灭,她一直以为景生无所不能,肯定在他们班很厉害。
景生倒没再调侃她,板起脸认真地说:“就我知道的,我们班没人在十一点前睡觉,我也不比别人聪明很多,怎么可能一步登天呢?不是谁都像赵佑宁那种天才那么厉害的。”他皱了皱眉,顿了顿:“而且你想一想,赵佑宁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上多少课外班?”
斯江听明白了:智商不如人,努力也不如人,还幻想什么呢。
很好,开学第三天,又是绝望的一天。
第一百二十二章
星期六补完课, 斯江觉得自己脑子里的一团浆糊好像被挖开了一个大洞,至少开始运转了,看见坐标不心慌, XYZ和K看着还挺香。方老师真的很厉害。她感觉得到方老师对自己有那么一点特殊照顾,课后笑着问她都听懂了没有, 又让她别紧张分数, 还说在中学阶段分数不重要, 因为每次考试的标准和目的都不同, 重要的是把知识点吃透把难点掌握。
“这个世界是数学构成的,一切事物的本质都是数学”。斯江一直记得方老师这句话, 她说了很多遍, 仿佛这就是真理。好吧, 那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未免有点不太友好。
周一的摸底考比想象中还惨烈, 班级平均分53分,斯江考了58, 简直不要太开心, 当然这个分数她是绝对不会告诉姆妈的。景生表示孺子可教, 比起他当初测验的12分强了不是一点点。方老师在课堂上依然笑眯眯, 温和地告诉大家年级平均分是62分, 二班垫底, 最高分是四班唐泽年的94分。华师大二附中的年级平均分是81, 满分有两位。
“所以大家要知道一山更比一山高,强中更有强中手。”方老师捅完刀后又喂大家吃糖:“虽然这次五校联考我们排在最后一名, 不过如果我们区所有的重点中学都做这张卷子,我们肯定是第一名。”
喂完糖, 方老师又继续灌辣椒油:“但是作为市重点中学的同学,你们要记住, 我们的目标从来不是区第一名,而是要成为全上海市的第一梯队,也就是全中国的第一梯队。”
无论方老师说什么,道理都在她那边。斯江听得热血澎湃,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第一梯队中的一员,当然是预备队员。
三大球的班级联赛很快就开始了。初中部没有女足,斯江雄心满满地加入了班级女排和女篮队,没打过排球难道还没看过《排球女将》?流星赶月晴空霹雳,模仿两下也能唬人啊。至于篮球,嗯,斯江觉得自己看多了斯南打弹子,一打一个准,好像把球丢进篮框里也不算太难吧。再说,她们班还有全能体育王子林卓宇呢,他安排男队女队每次都一起训练,方便他同时指导。
然而,全能体育王子林在排球场上一刻钟后崩溃了。
“别躲!你们怕什么呀!垫球啊,把球垫回给我。”
“你脚是被订书机订在地上了?动啊,动起来,别光手动。人跟着球的落点走。”
“垫球怎么垫?”林卓宇看着满脸大汗的陈斯江,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天老爷,你小学里没打过球?”
“打过乒乓球。”斯江自己也笑了。
林卓宇转身看着场上东倒西歪乐哈哈的九名女排队员们,有种不妙的预感。他们班女生普遍个子不高,只有郭乘奕和程璎看起来有164左右,其他都在160上下,最可怕的是九个人里有五个从来没接触过排球,纯属球盲。
斯江等五个球盲被带到墙边,一人拿了一个排球,开始根据林教练的要求往墙上垫球,没一会儿,手腕和手都疼得不行,虎口发麻。
“你这样不行啊。”另半边的练习场边,唐泽年瞄了几眼实在看不下去了。
斯江一愣,球在墙上弹回来没接着,直接滚到了唐泽年脚边。
“别用手掌手腕和虎口去垫球,”唐泽年拿起排球示范给斯江看:“要用前手臂去垫,如果是正面垫球,双手有这三种不同的姿势…”
经过唐教练的耐心讲解和示范,球盲五人组很快掌握了基础的垫球技巧,不再疲于奔命地捡球了。
“老唐!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四班的班长李叶琳匆匆跑过来抗议。
斯江不好意思地抱住球鞠了个躬:“谢谢侬!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唐泽年笑道:“我们两个班又没抽到一个组,大家对手都是初二初三,互相提高争取携手出线才对。”
李叶琳心道你肯定是因为陈斯江好看才巴巴地来提高人家的水平,但唐泽年一入校就很有威信,她也不好意思下他面子,只连连催他去陪自己班的女队练球。
“你们可以开始练下蹲垫球了。力量越大的球可以蹲得越低一点。”唐泽年笑着回了自己班的球场,他倒没想到陈斯江一点也不娇气,毫不在意自己练得头发散乱满脸是汗。
斯江几个大声道谢,不免把他和自家的林教练比较一下,唉,人家唐教练春风化雨,咱们林教练简单粗暴,看不出居然是一个班出来的。
“97、98、99、100!”100个垫球终于完成,斯江她们还没来得及喘气。林卓宇从男队那边跑了过来:“你们现在两个人一对,互相垫球,记住,球要垫到对方头上或者手臂刚好够得到的地方。接球的人也要记住,不是球找你,是你找球,还是垫100个啊,赶紧的。你们基础实在太差,我对你们没什么要求,对方发球你们能接住就行。”
五个人面面相觑,刚刚生出来的一丢丢信心化为乌有。两人一组,肯定空出一个人,斯江看看队友,笑着举起手:“你们先练,我偷个懒去喝口水。等下我回来和墙同学多练二十个。”她眨了眨眼:“让林教练对我凶好了,我脸皮厚。”
她放下球朝食堂方向走,边走边看操场上各个班的训练情况,初二的四个班是男女混合训练,斯江仔细看了看,没看到景生,有点失望。再过去大操场的跑道上分散着初三的四个班级在练球,斯江顿时惭愧起来,她们水平最差却占用了排球场,实在是浪费。足球场上正在举行练习赛,初中和高中各占了半边球场,踢得像模像样,男生们大呼小叫着。
斯江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在栏杆外多瞄了几眼,见男生们奔跑迅速拼抢凶猛,还有人飞身铲球,“唰”地铲飞了不少草,栏杆边上有女生们鼓起掌来,还喊起了“加油”。那个铲球的男生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拎起背心擦了把脸,露出紧实的小腹,然后他手一松,直接侧头朝地上噗地吐了一口痰,跑向远方滚动的足球。
“哇,XXX好帅啊。”身边传来高中女生们的议论声,斯江目瞪口呆,这位大哥随地吐痰欸,哪里帅了!一点都不文明。
斯江拧开食堂外的蒸馏水龙头时依然想不通这个匪夷所思的问题,结果蒸馏水向上直喷,她嘴没等着,全喷在了脸上,呛得她咳个不停,闭着眼摸了几次还关错了龙头,十分狼狈。
“你没事吧?”唐泽年忍着笑替她把龙头关了,弯腰拧开隔壁的水龙头喝了几大口水,闭上眼把脸也冲了冲。
斯江抹了几下脸,把湿了的发丝捋到耳后,红着脸摇摇头:“没事没事,一下子没注意,谢谢你。”
唐泽年抬起手臂,侧头在短袖上擦了擦脸:“有几个龙头是不太好,压力特别大,跟喷泉似的,你怎么不练球了?”
“林卓宇让我们两个人一组垫球,我们五个人嘛,我——”
“我陪你练吧。”唐泽年很自然地笑道:“我们班女队有两个是区女排青少年队的,没我什么事,正好闲着。”
斯江脸更红了:“这样行吗?”
“走吧。你们第一轮不是对初二(1)班吗?听说她们有点厉害,你们是我们年级第一场比赛,总不能输得太难看。”
“完了。”斯江苦着脸:“林卓宇说让我当二传手,我肯定不行。我看电视上女排比赛都说二传手是队伍的灵魂。要命了,魂只头哦。”
唐泽年好不容易忍住笑,看来林卓宇估计也是完全没辙了,竟然让新手当二传手组织进攻,怪不得他刚才捂着脸说一世英名要尽丧于他们班女排了。他放慢了脚步,看了看身边的斯江,见她脸颊透着粉红,刚刚被水冲过的脸湿漉漉的,卷翘的长睫上还挂着一滴水珠,脸颊上细细的绒毛被夕阳染成了金色,她拧着眉鼓着腮正专注地懊恼于自己不能胜任二传手的职责。他知道陈斯江有个绰号叫仙女,第一天开学的时候他就在走道里遇到过她,她目不斜视昂首挺胸脚步轻盈,藏青色白圆点的百褶裙很有韵律地摇摆着,的确配得上仙女的称号,不过现在的陈斯江是下了凡的仙女,少了那股子高傲,却无比可爱灵动。这一刹,唐泽年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呼吸困难,心跳如擂鼓,耳朵都嗡嗡作响。
“怎么了?”斯江转过头疑惑地问:“我脸上有什么吗?”她担心会不会有鼻屎什么可怕的东西,赶紧又狠狠地抹了两下脸,偷偷地看了看,还好除了一点微微的湿意,什么也没有,要是在唐泽年面前出丑,她可真完了。
唐泽年大大方方地陪斯江练球,不时还轮流给其他四个人喂球。到了六点钟训练结束,林卓宇才回过味来,勾住唐泽年的脖子威胁道:“侬做撒?(你干嘛?)想追我们班班花?”
唐泽年鄙视了他一眼:“我这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你这样带新手的?对上初二(1)班估计要吃零蛋。”
林卓宇对天长叹:“天要亡我啊!”哀叹归哀叹,警告不能少,他一伸手又勒住唐泽年:“兄弟,阿拉是幼儿园赤屁股旁友,我警告你不要撬我墙角啊。”他压低了声音:“我们班喜欢陈斯江的现在已经有九个了,不差你一个,你还是在你们四班觅芳草好了。”
唐泽年给了他一记肘击,强作镇定地笑了笑:“把你们的龌龊思想都收起来,同学之间的友谊很珍贵,别玷污了纯洁的友谊。你还没变声呢,就喜欢不喜欢的,滚。”
两人说说笑笑地往学校后门去拿脚踏车,经过小卖部的时候却看见斯江仰着脸跟一个男生在说话,笑成了一朵花,她眼里闪着光,比夕阳还醉人。
景生嫌弃地把脖子上的毛巾丢在她头上:“揩揩,鼻屎都出来了。”
“阿哥!”斯江气得直跳脚:“我揩过了,根本没好伐?侬老腻惺哦。(我擦过的,根本没有好吗?你好恶心的。)”
景生手里的把赤豆棒冰一伸,直接堵住了她的嘴:“好了,奖励侬一根棒冰。”
斯江赶紧咬住棒冰,,胡乱拿毛巾擦了擦汗,一扭头看见林卓宇和唐泽年,笑着对他们挥了挥手,小跑着追上景生,被棒冰冻得嘶嘶几声:“阿哥,侬等吾呀。”
景生不理她,步子却放慢了。两人推着车出了校门一转弯,不见了。
林卓宇和唐泽年两个人面面相觑。
第一百二十三章
“我们班的唐泽年喜欢你们班的陈斯江欸。”
初中生之间的传言不叫传谣, 叫分享秘密。
斯江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正在女厕所里手忙脚乱地换运动服,她今天被方老师叫到办公室讲解昨天作业里的一道错题,没赶上大部队, 偏偏体育课迟到了会被罚跑两圈操场,那可是白跑一个八百米呢, 她越急越乱, 一头扎在袖管里卡住了, 突然就听到后排更衣柜那边有人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二班和四班在一起上体育课, 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加上两个班不少人都是小学同学, 女生们一起换衣服的友谊建立起来比一起上厕所更迅速, 说起话来没人顾忌什么。
“啊?唐泽年都被我们班仙女征服了?啧啧啧, 你们班女生不行啊。”
斯江听出这是自己班的殷盈, 殷盈是二班个子最高的女生,从小在少年宫学民族舞, 长得也很漂亮, 她和程璎竞选文艺委员, 以三票落差惜败, 斯江和郭乘奕李南张乐怡几个和程璎比较熟, 都把票投给了程璎, 这就结下了梁子。开学两周, 班上女生已经隐隐分成了两个小团体。这次大球班级联赛,因为是班长郭乘奕负责组织的, 殷盈那群要好的女同学一个也没报名女排和女篮。
“那也没办法,谁让人家长得好看呢, 男生只看脸,又不看成绩的喽。”说话的四班女生口气酸溜溜的。
“没想到唐泽年也是这么肤浅的男生。”殷盈笑着说:“不过我们班肤浅的男生才多呢, 林卓宇、高强、展韬、徐昊、郁平,随便数数七八个。”
“哇!你开玩笑的吧?这么多!我觉得林卓宇和你才相配呀。”
“呸呸呸,我才不会对着哪个男同学都笑眯眯说话嗲兮兮的呢,我们才初一好吗?学习最重要。”
“陈斯江是不是成绩很差?”
“还好吧,我们班女生一共就20个人嘛,她是20号。”
“哈哈哈哈,懂了懂了。”
斯江默不作声地从柜子里取出白球鞋换上,轻轻地走出了女厕所,想了想,又折了回去,拿起门后的扫帚,横插在了女厕所大门的门把手上,推了推,厚重的百叶门纹丝不动。你们有空背后说人坏话,那就跑个八百米玩玩吧。她轻盈地跑出教学楼,听见女厕所传来拍门和有人大喊大叫的声音,身后十几个男生呼啸着从楼上冲下来超过了她:“快快快,体育课迟到要上刑的。”
***
“陈斯江——”
“到!”
斯江喘着气刚站好,正好赶上体育老师点名。李南捅了捅她:“你怎么这么慢?我以为今天你要陪殷盈去跑八百米了呢。”
“有人会陪她跑的。”斯江笑着听老师开始点四班女生的名。
大家沿着操场慢跑一圈结束,开始练习急行跳远,半天后殷盈和四班的一个女生才姗姗来迟,她们解释了两句,体育老师头也不抬,手往大操场一指:“两圈。”殷盈红着眼眶看向队伍,看起来可疑的人不少,然而一无所获。
斯江起跑,加速,右脚踩板起跳,腾身飞跃,落入了沙坑里,爬起来拍掉身上的沙子。李南和张乐怡嬉笑着来量尺寸:“陈斯江,3米85——!”
体育老师低头记下数字:“好了,二班的女生去纵跳摸高,四班的过来跳远。
“喂,你干什么好事了?怎么知道会有人陪殷盈跑八百米?”李南和张乐怡一左一右挟持住斯江往摸高区域走。
斯江也不瞒她们,把刚才女厕所听到的事简单说了说。
“干得好!”张乐怡欣慰地摸了摸斯江的滑顺马尾:“我们家仙女就得有点脾气,别被人欺负了还不作声。”
李南压低了声音:“我告诉你们,其实殷盈喜欢唐泽年好几年了。”
“不能吧,我们才初一!学习最重要!”斯江脱口而出。
李南笑得打跌,招手把郭乘奕叫了过来:“蝈蝈和老唐老林以前是一个班的。你说,殷盈是不是四年级就喜欢唐泽年了?”
郭乘奕板起脸:“南瓜,你这嘴该装个锁。”
斯江不好意思起来:“都怪我不好,班长你别怪南瓜。”
郭乘奕一脸严肃认真:“你别老传递假情报,人家本来喜欢的是林卓宇,写情书被拒了,又去喜欢唐泽年,写情书还被拒了,然后再写信给林卓宇,唉,一个月就被拒绝了三次,这是多么伤心的事,咱们还是别提了。”
这???斯江的下巴差点掉在了地上,这好像和伤心没什么关系,听起来有点好笑。这能是喜欢吗?谁能一个月换三次喜欢的对象呀。斯江看着操场上有气无力慢跑着的殷盈,突然对她产生了同情和理解,然后又很不理解她为什么迁怒于自己身上。斯江自问开学到现在没有和殷盈产生过任何矛盾。如果是像她们谣传的谁谁谁喜欢上了她,她就要被她们讨厌,那也未免太不公平了。好吧,斯江这下对把她们关在厕所里更加问心无愧了。
隔着栏杆,二班和四班的男生们在高抬腿,一边抬腿一边喊数,个个声嘶力竭。这边悠闲排队摸高的女生们嘻嘻哈哈地嘲笑他们。斯江在人群里一眼就看见了唐泽年,和其他仰着脖子朝天满脸通红的男生不太一样,他紧抿着唇一脸严肃,发丝在额头上跳跃,动作有力而轻松,连手臂摆动的幅度都恰到好处地帅气。
唐泽年似乎感觉到了有人在看自己,他刚抬起头,那道目光就消失了,他放慢了节奏,完成了最后十个后走到栏杆边架上腿开始拉伸。学校的运动服是统一的深蓝色长袖套装,袖子和裤腿侧边有两条白杠,乍一看人人都一样,但他还是轻易找到了排在前列的斯江。她穿什么都特别好看。
斯江侧头和李南说话,眼尾扫到栏杆边的唐泽年,发现他似乎在看自己,心跳一下子加快了,甚至有点发慌,她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背,拉了拉身上的运动衣。
李南摸高完惨叫了一声:“我两米都没过!”
张乐怡安慰她:“没事没事,又不考这个,要挑跳高好的去校队嘛,放心,轮都轮不到你。”
“呸,轮不到我更轮不到你,你才摸了一米九!”
“走开,别挡住我看仙女摸高,你一个南瓜能挡住两个仙女。”
在好朋友的斗嘴声中,斯江吸了口气,下蹲起跳,多年的舞蹈习惯使她下意识地在空中停留了一瞬,她的手臂在空中奋力伸展向上。
“2米35!”负责测量的同学呆了一呆才喊出数字。
栏杆那侧一排在压腿的男生哗啦啦鼓起掌来,林卓宇吹了声口哨:“陈斯江,漂亮!再跳一个!”话音未落头上就挨了老师一巴掌:“看什么看,快去单杠区,引体向上,10个一组,完成三组。”男生们哗然之后是集体哀嚎,三三两两地往操场另一头的单双杠区域走去。
那个窈窕的少女,在金色阳光中飞身跃起,一条优美的曲线停留在空中的一秒,成为初一年级少男少女们心中定格的一秒,任时光流逝,也从未褪色。
***
世上很多事情,没有最绝望,只有更绝望。
林卓宇看到自己班女篮队的时候,得出了这个结论。五个人上场比赛,站在他面前的只有八个人。除了作为班干部必须以身作则的郭乘奕和程璎之外,还有只打过乒乓球的陈斯江,一脸“你别指望我会跑”的李南,班级身高最矮笑得没心没肺的张乐怡,另外三位女同学伍薇、刘涵韶、周敏恰巧都是排球盲五人组里的成员,笑嘻嘻的脸上依然写着三个大字“我不会”。
“你们谁知道篮球比赛的规则?”林卓宇退而求其次:“打几个小节?每节几分钟?”
斯江举起手:“四小节,每次十分钟。规则——不太清楚,不能推人?”
李南吐了吐舌头:“啊!?要打四十分钟?我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吗?蝈蝈,不是我不给你面子,人要有自知之明对不对?我走十分钟都累死了,你让我跑四十分钟我会死的。”
郭乘奕笑着拧她的腰肉:“那你就待在篮下防守好了。”
“到时候报纸上会出新闻的,初一女生疲劳过度,累死在篮球架下,嗷嗷嗷,蝈蝈你会一辈子良心不安,我不忍心害了你。”李南举起手:“老林,为了蝈蝈,我也必须退出。”
林卓宇没好气地一巴掌把她的手拍了下去:“不许退出。临阵脱逃的,杀无赦。你等着战死篮球场吧。”
李南气得捡起脚边的篮球朝林卓宇砸了过去。林卓宇单手接球,篮球在他手掌心转了两圈,立在他食指上滴溜溜转了起来。
“哇——!老林你好帅啊。”张乐怡巴掌都拍红了:“你教我们呀,我愿意为班级战死篮球场!”
伍薇三个看到林卓宇的视线转向她们,纷纷摇头:“我们是硬被拉来凑数的,你别指望我们了。”
程璎笑着说:“老林,我们也是给何老师面子,好不容易凑了八个人,能组队你就该谢天谢地了,别挑三拣四行吗,大家随便玩玩吧。我问过了,其他班也不必我们强。你们男队能出线就行了呗。”
斯江很积极:“你跟我们说说该怎么练吧,我们都很聪明的,一学就会,看我们排球现在不是会垫球了嘛,快点,三班四班都开始投篮了。”
林卓宇硬着头皮死马当活马医,示范了拍球、手指拨球、绕球和大力运球四个基本动作,看着目瞪口呆的女生们:“今天你们就先练这些,明天我把篮球比赛的规则整理出来写给你们。”
斯江小声问:“我们不用练投篮吗?”
林卓宇很想骂册那,但是对着仙女开不了口,只好挠挠头:“你们得先练熟了运球,再练投篮,除非——”
斯江眼睛一亮:“除非什么?”
“除非你站在自家篮框下就能把球投到对面篮框里。”林卓宇笑呵呵地走了。
斯江看向另一半球场的篮框,篮框下的男生们在套不同颜色的背心,有人在投篮,有人在运球,有人朝她们的方向挥了挥手。
“唐泽年在朝我们挥手。”李南凑近了奸笑道:“准确地说是朝我们仙女在招手。他肯定以为你在看他。”
斯江举起篮球比了比:“我——在看篮框。”真的,就只是在看对面那个遥远的篮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希望有多大, 失望就有多大。
斯江在运球十分钟后对自己的“聪明”彻底失望了,她已经不再妄想对面的篮框,对于不听话的篮球, 她已经威逼过利诱过温柔过粗鲁过,然而明明在林卓宇手里无比乖巧的这个球, 在她手下简直是捣蛋鬼, 比斯南还难搞。幸好, 她的队友们并不比她好多少, 以前碰过篮球几次的郭乘奕和程璎还能勉强把球绕一圈,其他人只能绕半圈, 然后就把自己也绕进去了。
又坚持了五分钟, 八个女生腰酸背痛手疼胳膊抽筋, 被李南和张乐怡一顿撺掇, 集体嘻嘻哈哈丢下球去上厕所了,再回到操场上就直接跑到对面看林卓宇和唐泽年的三对三比赛。斯江正想仔细留意一下比赛规则, 既然报了名她一定会尽全力, 何况舅舅说了, 篮球对长高很有帮助。
可惜裁判吹好几次哨, 斯江也没看明白到底谁犯规哪儿犯规了, 她的视线身不由己地跟着林卓宇和唐泽年转。阿爹啦娘咧, 男同学打球的样子也太帅了吧。好在身边的张乐怡和李南代表她发出了可耻的感叹声。
“呜呜呜, 老林真帅。”
“嗷嗷嗷,唐泽年也帅。”
“他们手臂上还有肌肉呢, 鼓鼓的,啧啧啧, 不知道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南瓜你有点女流氓了哦。”
“不看白不看,我又没真的摸, 我就随便想想。”
“想也不行吧?想比摸好像还要过分。啊啊啊,唐泽年拎起背心擦汗了,快看!”张乐怡激动得原地直蹦,扯着斯江的胳膊猛掐。
斯江手臂上生疼生疼的,不过她顾不上,她紧盯着拎起背心擦汗的唐泽年,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他会不会像那个足球场里的男生那样随地吐痰。电光火石间脑海里显示了无数可能,眼见唐泽年擦完汗立刻高举双手去拦截林卓宇,她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唇角也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太好了,她就觉得像唐泽年这么有绅士风度的男生不会那么不文明。
“老林这个球投得太准了。”李南用力鼓掌:“唉,他这手势也太好看了,我明白差距在哪里了。”
突然严肃的李南让斯江很不习惯,不由得问她:“差距在哪里?”
“他手大,拿篮球像捏个鸡蛋那么轻松,十拿九稳。我们手太小了,怪不得球老不理我们。”李南拿起斯江的手比了比:“仙女你这手比我还小这么多,更惨了,你真该去打乒乓球。”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场上唐泽年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断了一个球,飞身上篮,李南哇哇大叫:“老唐你好帅!”
张乐怡踩了李南一脚:“你个叛徒!不要脸!”
“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嘛。”李南倒在斯江身上嬉皮笑脸。
斯江笑得不行。男生打球的样子特别专注,动若脱兔,跳起来的时候很有气势,投篮的手势说不出的好看,光在边上看就让人热血澎湃。长大后斯江才明白那就叫荷尔蒙的作用。
“哪边是你们班的?”
斯江一回头,见是景生,赶紧指给他看:“套黄背心的是我们班,现在拿球的就是我们体育委员林卓宇,他打球打得可好了,比——”斯江咽下了“比你还高”的后三个字,咳了两声:“比四班的强一点。”
“斯江阿哥!来来来,你站我们中间,这里看得清楚。”张乐怡和李南赶紧腾出位置来,场上的男生对她们来说立刻丧失了吸引力,斯江阿哥啊!全校最帅的男生不是林卓宇不是唐泽年,不是高中足球队的孟烨,也不是高中篮球队的王冕,而是斯江的阿哥顾景生,他现在就站在她们身边,和她们的距离只有五厘米,不不不,张乐怡觉得自己还可以更大胆一点,把五厘米缩短到两厘米。
景生说了声谢谢,怕挡到身后的同学,他撑在栏杆上微微弯下了腰抬头看向场上,见林卓宇连续两个假动作后,突然切到篮下,佯装要投篮,在对方跳起防守却冲向底线,对方刚落地,他凌空扭回半个身子,右手轻轻托着球投入篮框内。
“好——!”
“帅——!”
“老林加油!”
周围的同学们高声喝彩,景生睨了斯江一眼,见她鼓掌鼓得手心都红了,额头上一层密密的汗珠,满脸兴奋和期待。
跟着场上唐泽年三个也不逊色,打了个快攻,也拿下一球。
斯江忍不住说:“其实四班的唐泽年也打得很好的,而且他人特别好,还教我们打排球,幸好我们两个班没在一组,要不然自相残杀也太可惜了,希望他们班能顺利出线。”
景生侧过头看向斯江:“这个就是你说的很有绅士风度的男生?”
斯江被他这一眼看得突然心虚不已,又咳了两声揉了揉鼻子,画蛇添足道:“就是就是很耐心,说话好声好气的那种,对我们女生很客气,也不嘲我们——”
场上结束了,林卓宇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冲着斯江就喊:“让你们练球的,你们干嘛呢?”看清楚景生的脸后,他气势立刻没了,把手上的篮球来回拍了拍:“我这边好了,走吧,我陪你们练半个钟头。”
***
景生坐在栏杆上看斯江她们练球,看一会儿就不得不别开脸分散注意力,不然他怕自己会笑得从栏杆上摔下来。他一直以为斯江舞跳得很好,肯定擅长运动,没想到她练个运球笨拙成这样,下蹲的姿势像在蹲大号,还是蹲来蹲去蹲不出的那种,眼睛看着球手就会拍偏,手拍到球了,球就砸在脚上,拍两下就要跑出去追,捡五个球必然有一个会被她踢得更远。最好笑的是八个人依次运球小跑,别人是在跑,她还是在跳舞,上半身后仰,下巴绷紧了微微抬高,迈出去的腿带着舞蹈的韵律。别人的球落地了三次,她的球才落地两次。
斯江其实很紧张,不时偷偷瞄一眼景生,暗自庆幸阿哥也不会打篮球,又溜一眼林卓宇,发现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很一言难尽,他好像是在看她吧,斯江不敢确定,努力把腰背挺得更直了一点,拍球拍得更用力了一些,却差点被突然弹高的球撞到鼻子,吓得一个下腰,球也不管了。
等她站稳了,身后的郭乘奕和张乐怡已经抱着球笑弯了腰。她的球被稳稳托在林卓宇手上。
“陈斯江啊陈斯江!”林卓宇真是恨铁不成钢,这位同学明明学排球的时候还有模有样,为什么到了篮球就天差地别了呢?他走到斯江面前:“我学一下你啊,你自己看看你的问题在哪里。”
斯江:???
林卓宇扭捏作态地拍着球,像仙鹤一样抬着腿往前。
斯江:!!!
李南已经直接笑瘫在球场上。
斯江涨红了脸咬住下唇,再转头看景生,却见景生背过了身去,不停抽动的肩膀出卖了他。
“嘭”地一声巨响,一个篮球凌空袭来,直接砸在了林卓宇的背上。林卓宇猝不及防,被砸了个趔趄,他愤而回头:“册那!撒宁啊?”
斯江几个也愣住了,却见唐泽年一边擦汗一边走了过来。
“每个人的球感不一样。”唐泽年微微笑:“陈斯江跑步也是这个样子,说明这是她的动作习惯,这有什么可嘲笑的,老林你这个教练不行啊。”
“屁!滚侬只蛋。”林卓宇把手里的球砸向唐泽年,两个人一言不合到对面比谁投得进三分球去了。
斯江形容不出具体什么感觉,唐泽年的笑容很真挚,没有半点嘲弄,他整个人像镀了层金似的,在斯江眼里闪闪发光。绅士风度真好,有绅士风度的男生真帅!
“哇,英雄救美呀。”张乐怡扯了扯斯江的衣角,羡慕地摇着头:“老林戆呵呵的,他完了。”
斯江吸了一口气:“反正唐泽年很帅,不是那种长得帅。”
“我懂我懂。”李南凑过来眨眨眼:“仙女要下凡啦。”
“呸。不睬你了。”斯江转身认真地重新开始小跑运球,注意着自己的姿势,眼睛看前方,身体微微前倾,下巴收缩,跑步,跑步应该怎么跑来着,放松放松不要绷着…
郭乘奕笑着摇头:“啧啧啧,老唐太狡猾了。”
***
一个礼拜后,“四班的唐泽年喜欢二班的陈斯江”成了初一(2)班大多数女生的共识。然而少年心事却不见得总被人当成诗,从一开始女厕所里的传言变成排球场篮球场边的窃窃私语,再被班上女生们打趣后,渐渐就变成了一句揶揄当事人的玩笑。至于这份心事背后的隐秘、曲折和甜酸苦辣,没人留意。
被打趣的斯江认真否认过几回后,开始觉得有点怪怪的,好像她在学校里遇到唐泽年的次数是有点多。她画板报的时候,他正巧留下监督板报,顺便蹓跶到她们班来参观,然后就聊起美术字和排版,郁平翻再多白眼他也只当没看见。她留下值勤的时候,他也正好打扫卫生,于是一起送垃圾下楼,提起语文课本里一篇《世说新语》选段,他随口就有好几个古代的笑话。体育课的时候,每次斯江都忍不住偷瞄男生那边,想起他那天解围的话就会不自觉地调整自己的跑步姿势,她能肯定确定唐泽年经常看向她。课间休息在食堂排队,也常常遇到他和四班的男生排在前面,他们嬉笑间就替她们几个买好了鲜肉大包,当然一手交票一手交包,斯江连谢绝的机会都没有。就连放学她在自行车棚等景生,一个礼拜也总能巧遇上三四次唐泽年。
女生再迟钝,也能接受到异性散发的“喜欢你”信号,何况斯江还是个心思敏感细腻的女生,光是“被一个大家公认很出色的男生喜欢”这件事,想一想就让她心跳加速脸红不已,但这种虚荣心的满足和对唐泽年同学的好感,也就仅此而已了,并不足以让看多了爱情小说的她迈出“勇敢的一步。”
也许是她自作多情了,其实是个笑话。万一不是笑话,更惨,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背后说闲话。斯江左思右想了几天后,最后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楼道里远远看见唐泽年,她赶紧装作没看见,调头下楼从另一侧的楼梯走。鲜肉大包少吃几天也没关系。别人拿她和唐泽年开玩笑,她会非常认真地否认并且表现出绝无此事很生气的样子,甚至连李南也吃了她的两次臭脸。
国庆节前夕,同学们相约走去外滩玩,林卓宇振臂一呼,应者如云。
“一起去吧。”李南甩着斯江的胳膊恳求:“叫上你阿哥。”
斯江犹豫了:“我要回去问问他,不知道他们班去不去。”
“那我们跟着他们班也行。”张乐怡很乐观。
课间斯江被她们推着去初二找景生敲定这件事,上了一半楼梯,就撞上了唐泽年。斯江刚想转身避开,却被喊住了。
“陈斯江,我有话跟你说。”
斯江不得已停在了楼梯上,手抓着栏杆,眼睛看着楼下:“什么事?”心虚,害怕,紧张,还有一点点说不出的期待。
“我是鬼吗?”
“啊?”斯江一时没反应过来,回头望向他。
唐泽年笑着问:“你为什么一见我就逃?”
斯江心虚地抠了抠栏杆:“没——没啊。”
唐泽年笑意更浓,甚至带了点戏谑的口气:“是不是别人都说我喜欢你,你害怕了?”
斯江脸腾地红了,她心虚之极,慌慌张张地摇头否认:“没,不是的,我怕什么呀——”她现在的确害怕,非常想逃,但双腿不听使唤,手脚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怎么有这种人呢,哪有人当面说这种话的。
唐泽年笑出声来,还是像春风那般和煦:“不怕就好。你放心,我不会影响你学习的。刚刚在王老师办公室看到这次物理测验的卷子,你有好几个地方没理解题目的要求,我帮你写了个解题思路,你带回去参考一下。”
斯江懵里懵懂地接过他递过来的纸,看着他不紧不慢地和自己笑着挥手道别,完全忘了自己上楼来是干什么的。她好像有点太小家子气了吧,但唐泽年他到底什么意思,什么叫不怕就好,什么叫让她放心不会影响她学习,这到底是肯定句还是否定句?但她不可能戆呵呵地去问你到底喜不喜欢我,那也太吓人了。
熟读几百本小说的陈斯江同学,第一次体会到了赵括的痛苦。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今年日子巧, 中秋国庆是同一天,九月底满城桂花香。顾阿婆一早去西区老大房排队,买了二十只鲜肉月饼回来, 等夜里景生和斯江做好功课,锅子里一滴油也不用放, 月饼摆进去两面烘热, 酥皮照旧香脆, 肉馅汁水鲜美。又有新鲜的鸡头米, 煮好后舀一勺新酿的桂花蜜,甜配咸, 湿配干, 赞得勿得了。
景生留意到斯江今晚有点心不在焉, 吃她最喜欢的鲜肉月饼时也瞄着手边薄薄的那张纸, 上面写的是物理题,不是她的字迹。
“谁写的?”
斯江一惊, 低下头喝鸡头米甜汤:“同学。”
“写得还挺详细的, 你都看懂了吗?”
“嗯。”斯江心里万般苦恼, 但不好意思跟阿哥说, 怪怪的, 而且她直觉会被景生教训一通。
“唉——”少女斯江幽幽叹了口气, 把唐泽年给的物理解题思路叠好收进书包, 拿起旁边的《悲惨世界》看。
景生见她看了一刻钟也没翻页,不知道在想什么, 嘴角还微微翘着,便走到她身边咳了两声, 小姑娘一点反应也没有。
“斯江。”
“斯江?”
“哦——阿哥?”斯江抬起头:“你叫我呀?”
景生问:“国庆节你们班去外滩吗?”
“哦!对对对,我们班要去的, 阿哥你呢?你们班去吗?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斯江惊醒过来,想起自己还身负重任,赶紧提出邀约。
“嗯,你还是跟着我,别走丢了。”景生想了想:“赵佑宁他们应该也会一起。”
斯江笑了:“嗯,兰兰和楚楚她们也约了我,这下人可多了。我们班有十几个,小学同学也有七八个,不知道今年的气球够不够大,去年都没走到第一百货就找不到人了。”
景生把书包收拾好,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我们班篮球队有个人不小心摔伤了胳膊,实在没人替,老师找我替补了他,明天开始也要去训练。”
斯江一愣,狡黠地笑了:“哈哈,有人就知道嘲笑我不会打篮球,明天我也要去看你出丑,还要带上我们班女生一起。”
“我可不像你,再说谁嘲笑你了?”景生白了她一眼:“你好好练你的,我们练球比你们要晚半个小时,你结束了自己先回家。”
“我不要,我要等你,还要在你们场地外等,哈哈哈。”斯江合上书,开始期待明天。
景生鼻子里哼了一声,在他的字典里,可没有“出丑”两个字。
***
斯江和李南张乐怡守在初二年级的篮球场旁边,看了十分钟后,三个人长吁短叹起来,一句话人比人气死人啊。同是篮球新手,场边练习运球的顾景生同学吸引了太多人的目光,篮球像长在他手上一样,他跑动运球的姿势,除了帅还是帅。斯江想像过他会犯的失误,一样都没有出现过。
“你哥以前没打过篮球?真没有?”
“没!”斯江恨得牙痒痒。
“好吧,斯江——”张乐怡用力挽住斯江的手臂,一脸期冀地看向她。
“干嘛?”
“你允许我做你嫂子伐?”
斯江好不容易抽出手:“你问我有什么用啊?”
“你同意的话我就给你哥写情书了。”
“我同意真没用,我阿妹同意才行。”
“为什么?”李南和张乐怡异口同声地问。
斯江面无表情地看着英姿勃发的顾景生:“因为我妹从五岁开始就立志要嫁给我大表哥。”
李南和张乐怡沉默了三秒,爆发出哄笑,两个人一左一右吊在斯江身上:“仙女你妹妹也太好笑了!”
斯江左右看看,完全不想搭理她们,好色之徒,不值得深交。
“陈斯江!”任新友抱着球笑着跑了过来:“这几天中午都没遇到你们,你们来周叔叔家了吗?”
斯江露出礼貌的微笑:“嗯,这两天没去,周叔叔出差了。我们在店里吃的。”
“哦哦哦,怪不得。”任新友挠挠头:“对了,你哥现在也加入了篮球队呢,他们班小组赛第二场是和我们班打。”
“哦,这样啊。”斯江继续微笑:“你们班看起来好像厉害一点。”
“你哥挺厉害的,幸好他以前没打过,算是新手。”任新友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表一下功劳:“上个礼拜他天天找我学打篮球,我还以为他只是有兴趣试试,没想到他要上场打。”亏得他还毫不藏私倾囊相授。
斯江一愣,再看向三步上篮上得很轻松的景生时,熊熊怒火燃烧了她,这个大骗子,怪不得说他不像她,原来私底下搞了小动作,还假装篮球新手。呸!可是她还不得不微笑着对任新友说谢谢。
任新友走开时没忍住又回过头,他的感觉好像没错,陈斯江刚才的确是在皮笑肉不笑,嗯,女同学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他完全搞不懂她们在想什么。
***
“阴险!狡猾!”斯江甩了甩自己的书包,昂着头从景生面前走过:“哼,我自己走回家。”
景生莫名其妙地追上她:“怎么了?”
斯江没好气地给他一个白眼:“你骗人!”
“骗你什么了?”
“明明你偷偷摸摸练了一个礼拜篮球了,还冒充新手。”
景生笑了:“我明明说了我可不像你,也没说我没碰过篮球啊。”
“???”斯江梗着脖子回忆起昨晚的对话,陷入了沉思。
“啧啧啧,没想到有人这么没良心,就想着看我出糗,还带人来参观。”景生长腿一蹬,踩着脚踏车扬长而去:“行,那就各归各自己回家吧。”
斯江脑子一空,抱着书包在后面追,心虚理亏地喊:“阿哥——!等等我!阿哥——”
她气喘吁吁地跑出校门,却见景生气定神闲地停在马路边,正在看摊头上冒着热气的油墩子。
“阿哥?”斯江凑过去掏出红色的布零钱包:“阿哥,吾请侬切油墩子(我请你吃油墩子)!两只好伐?”
“不用,反正你也没真心把我当成阿哥。”景生板着脸。
斯江赶紧付了钱,把油纸包的油墩子送到景生嘴边:“阿哥,阿哥,覅生气了呀。吾错了。”
景生勉为其难地接过油墩子,瞥了她一眼:“上来。”
“嗯!”斯江捏着自己的一只油墩子喜滋滋地上了车后座,脚踏车穿过人流拐上万航渡路。吃完油墩子的斯江突然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怎么就变成她错了呢……
***
远在阿克苏的陈斯南这时正穿着“小江姐”的表演服装,轻巧地踩上两位女同学的大腿,摆出了战斗姿势,展开手中的一面五星红旗,定格。
“一针针一线线,绣出一片新天地,新天地!”集体合唱的高潮收尾。
顾西美拍着手:“好了,斯南你最后的动作定住了就不要摇,不然红旗也跟着摇,难看。现在接下来继续排《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注意看你们脚下的记号,别乱啊,来来来,把那个谷堆的牌子推过来,小心啊,别砸倒自己。”
斯南眼巴巴地看着精力充沛的姆妈:“累死了。”
“别人都不喊累,就你累?”顾西美不理她,指挥学生们就位。
斯南缩到边上,叹了口气,捅了捅一样没精打采的沈星星:“你们等下不回去了吧?睡我家?”
“嗯。”沈星星愁眉不展,小声问她:“你真的不回上海上学吗?”
“不回。”斯南吐了吐舌头:“我姐说上海的题目可难了,我们四年级的数学题目是她以前三年级学的。现在她们班数学平均分还经常不及格。我才不要回去。我喜欢当第一名。”
沈星星更愁了,看看撑住“谷堆”木牌子还举着一块“白云”的编外援军沈青平和朱镇宁,深深地叹了口气。顾西美大步过来一手拎起一个:“快,到自己的位置上去,打起精神啊,我们排最后一遍!”
收录机里音乐响了起来,顾西美一边示范动作,一边提醒沈青平几个初中男生及时推动道具。还有两天就要国庆汇演了,今年是新疆建设兵团恢复一周年,又是国庆中秋双节,县里的汇演特别隆重,沙井子镇中心小学也要出两个节目,由于她带队拿过奖,所以今年学校很重视,还拨款制作了相应道具,如果能获个一、二等奖,会去乌鲁木齐参加总汇演。
西美对这次汇演寄予了厚望,她现在大专文凭到了手,对未来又有了不一样的想法,当然也因为斯江进了市重点,令她想给斯南更好的教育条件。那些曾经出自她口中传授给别人的教育经验,反过来又成为了激励她自己的动力,正巧暑假里陈东来办公室的小何给出了几个重要消息,消息来自于她那位新疆师范大学那位姑父,十分可靠。
乌鲁木齐的兵团二中现在急缺一位汉族的女音乐老师,要求大专文凭,会弹钢琴,最好擅长组织学生演出。另外新疆师范大学的附属中学已经开始筹办,计划会在后年建成。如果能成为兵团二中的音乐老师,就可以调到乌鲁木齐去,以后想点办法转进师大附中也不难。当然兵团二中现在是自治区重点中学,也不是那么好进的,很多人眼热这个工作,用小何的话来说,动动关系,顾老师要这份工作十拿九稳。至于动哪里的关系不言而喻,怎么动关系,小何不愧是上海女人,直接明码标价八百块洋钿,要不要弄就看顾西美和陈东来想不想。
西美肯定是动心的,她手头上有生斯好陈阿爷寄来的五百块,一直存在银行里,这两年夫妻两个人的工资,她的用来过日脚,陈东来的除去斯江斯好六十块生活费寄回上海,每个月还能存下三四十块,积沙成塔,八百块这笔巨款她是拿得出来的。再者她进了二中,斯南作为教工子女,上重点中学的问题就解决了,到时候就算把斯好接回身边,至少也有乌鲁木齐的好小学能进。她不信自己会不如南红,起码现在光是斯江,已经证明了她在这方面比南红强得多。
另外还有一点比较隐晦的原因,她连陈东来也没提过,前些时,沈勇和朱广茂他们的判决出来了,领头人欧阳判了四年,他们被判了两年。曹静芝和孟沁眼看申诉无望,决定带着孩子们揣着那张已经作废的袋袋户口回上海,这是她们最后的抗争。阿克苏对于西美来说,再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她想去到那更好的地方,过上更好的日子。至于曾在艰难时刻对她伸出援手的中心小学的这两位领导,她只能说声抱歉,还有去了乌鲁木齐就意味着陈东来和她们母女团聚的机会更多,吵架机会也更多,这个问题她压根就没考虑过。
第一百二十六章
国庆节前, 三大球的班级联赛拉开序幕。
初一(2)班不仅拥有神奇的连替补人数都不全的女排和女篮队伍,还拥有神奇的抽签运气。女排小组赛抽到对阵初二(1)班,她们九个队员里五个新手, 人家十二个队员里有两个校队成员。女篮比赛更绝,直接抽到初三(3)班, 还作为开幕赛登场。好在开幕赛有两场同时进行, 更多人去关注另一场初二年级的内战了。
赛场边上不少二班的同学正在七嘴八舌。
郁平是被硬拖来看热闹的, 他身边的男生斩钉截铁地说:“老郁, 赌一个礼拜的鲜肉大包伐?我赌她们绝对会走步。”
“这种百分百会发生的事谁跟你赌,我还赌她们有人会扯头发呢。”郁平冷哼了一声。
“被球砸中脸有没有人赌?一副四国大战棋子怎么样?”
“这个可以考虑。”徐昊推了推鼻梁上新配的眼镜:“真砸中了老林就有机会了, 英雄救美。”
殷盈幸灾乐祸地看着初三的全员“高人”:“唉, 不行就别硬上, 现在好了, 丢的是我们整个班级的脸。”
“郭班长非要证明自己人缘好呗,连张乐怡都能打篮球。”身边的几个女生笑得前俯后仰, 又揶揄起张乐怡的具体身高来。
“自己不参加是没问题的, 但是对踊跃参加班级活动的同学冷嘲热讽不大好啊。”班主任何宏伟突然出现在她们身后, 依旧是一贯笑眯眯的亲切表情, 把殷盈她们吓坏了。
方树人的语气也依然温和:“身高问题既有先天因素也有后天因素, 每个人发育的时间并不同。与其嘲笑别人的身高, 不如反省一下自己的人品。”她转头吩咐自己的课代表:“徐昊, 麻烦你叫两个同学一起把这箱汽水搬去林卓宇身边,等下记得提醒场上的队员喝一点。”
徐昊赶紧拖上郁平去搬箱子, 回头一看,那几个女生已经溜到了对面, 躲开了何老师和方老师。
双方队员准备入场。
“二班加油啊——”男生们哈哈笑:“破零!破零!破零!”
斯江抬手把马尾辫扎得更紧,有点纳闷地问:“他们喊什么?破零?”
郭乘奕摇头叹气:“他们赌我们全场进不了球, 0分。”
斯江看着对面平均168以上的身高,刚要说出口的豪言壮语立刻咽了回去,五个人互相看看,伸出白皙的手叠在了一起,狠狠地下压再上扬:“加油!”斯江仔细回忆了一下最近练习的动作,握紧了拳头给自己默默鼓了鼓劲,转头看见场边的林卓宇和唐泽年,还有离他们几步远的景生,忍不住朝阿哥挥了挥手,无声地说:“不许嘲笑我们!”说完自己就先笑了。
二班的男生们纷纷探头看向景生。
景生扬了扬眉,朝斯江笑着比了个“加油”的口型。
***
然而现实相当残酷,刚刚勉强学会运球和跑动传球的斯江发现比赛和练习完全不是一回事。球和人动起来后,她就懵了,只顾着追球,抢球,保护球,什么规则、动作全忘光,两耳充斥着裁判几乎没停过的哨声、队友们的惨叫声和对手们的欢呼声,还有场边观众们的哄笑声。暂停的时候耳朵嗡嗡响,喉咙里全是铁锈味,只看得见林卓宇的嘴皮子上下翻动。
“喝点水。”徐昊和郁平同情地给她们递上了汽水,无奈地对视了一眼,惨就一个字,非要两个字就是极惨。倒是何宏伟和方树人完全不受影响,施施然站在林卓宇身边给她们鼓掌,然而连斯江都觉得她们实在没有什么值得鼓掌。
第一小节后休息的空隙里,斯江看了好几眼,确定边上笑得瘫在地上的几个男生是自己班的,但满头大汗的她只顾得上喘气和紧张,比分牌上的0和12,触目惊心。
林卓宇勉强振奋起精神:“不要走步记得吗?不要抱着球跑,陈斯江,你刚才抱着球直接跑过中场了,裁判都追不上你——”
斯江眨了眨眼,弱弱地道歉:“对不起,我忘了。”她是真忘了。
“张乐怡,不要抱住球蹲下缩成一团,你不是在孵蛋,是在打篮球,把球传出去。”
张乐怡抬起手背给大家看:“她们都直接抢的!像八爪鱼一样围着我,根本传不出去,你看我手都被抓破了,吓死人哦。”
林卓宇看向程璎:“你和郭乘奕打过篮球的啊,发边线球不能超过5秒,你们东看西看,荡马路啊?”
程璎喘着气笑:“没办法,她们太高了,跟墙一样,我投不出去。”
“那三步上篮呢?对方好不容易有个失误,郭乘奕你抱着球跨了三步——”林卓宇一肚子的牢骚根本说不完,说完郭乘奕转向李南,觉得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换人。两分钟休息时间稍纵即逝,希望她们能破零。
到中场休息时,看比赛的人已经少了三分之一,比分牌上0:20。
斯江一屁股坐在地上,咕咚咕咚仰着头灌下半瓶汽水。早就在旁边休息的李南哭丧着脸:“我早知道会丢脸,没想到这么丢脸,全怪老林不许我退出。”张乐怡也沮丧得很:“没劲死了,人家一进球,殷盈她们就拼命鼓掌,叛徒!”
郭乘奕和程璎都有两次投篮,可惜都没中,两人一边擦汗一边和林卓宇商量着第三小节该怎么打。
景生走到斯江身边,丢给她一条干毛巾,拆开一小块巧克力:“咬两口。”
斯江胡乱擦了把汗,就着他的手啃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唉,我打得太差了。真对不起我们班长。”
“没关系的。”唐泽年笑着蹲了下来:“你们已经很不错了,第二小节知道防守了,她们还换了一个校队的上场,也只进了四个球。”
“我已经犯了三次规了。”斯江有点焦虑:“全靠郭乘奕和程璎了,希望能破零吧。”
“那你下一节要当心点。你们队人太少,体力消耗特别大。”唐泽年又宽慰了她两句:“没事的,我看你们何老师也在给你们加油,体育比赛没什么丢脸不丢脸的。”
斯江点点头:“嗯,谢谢你。”
景生突然说:“其实你刚才有好几个投篮的机会,应该果断点出手。”
“我?”斯江瞪圆了眼,她才练过两天投篮,三步上篮都还不熟悉:“我肯定投不中啊。”
“投不中你们队也没损失,比赛又不会出现负分,别老想着传给她们,她们两个人出手的机会其实更少,因为对方后来根本不屑于防守你们几个新手。”景生淡定地在地上画出几个位置:“她们有四个是替补队员,水平也就比你们强一点,配合得比你们多而已。这里,这里两个位置一直是她们的空档,你就守在这里,一旦拿了球别乱跑,直接投篮。”
唐泽年仔细想了想,兴奋起来:“对,很有道理,她们刚才根本不管你们三个,所以郭乘奕和程璎才有机会拿到你们传的球。”
“那我要不——试试?”斯江将信将疑地看向景生。
景生点点头:“让你们那个南瓜上场,她投铅球应该成绩不错,让她篮板下有机会拿到球直接往这里扔,别管接不接得到,扔就是了。”
斯江霍地兴奋起来,精神抖擞地拽起李南去找林卓宇。林卓宇侧身看看景生和唐泽年,见唐泽年对自己竖了个大拇指,才点点头重新布置。
***
一上场,斯江和李南就表现得疲惫不堪,也不怎么跑动了,基本扶着腰在慢走。对方刚才的校队成员也下了场,换上了全替补阵容,只盯着郭乘奕和程璎两个。伍薇在对方边线拿了球,郭乘奕和程璎突然沿着底线高速交叉跑动起来,一边跑一边喊“这边这边”,很快被对方四个人全方位拦截。伍薇却突然把球投向中场的李南。李南顺利地接到球,做出要传球给郭乘奕的姿势,对方一个队员立刻切进她的投球路线中伸出双手。李南使出了投铅球的劲,猛然换了方向,奋力出手。
斯江稳稳地接到了球,没有任何犹豫,在没有任何防守的情况下果断出手。
全场静了一静,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进了进了!”
“好样的!”
刚才还嘲笑自己班女生的男生们纷纷挥动起手臂,热血澎湃地高喊:“破零了破零了!初一(2)班加油!”
斯江怔在原地,直到被伙伴们紧紧抱住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真的投进去了。
“啊——”她想高高跳起来,却被李南牢牢按在了地上。
唐泽年看着场中汗如雨下却笑靥如花的斯江,也笑了起来,又忍不住看向身边的顾景生。
斯江挣脱开李南,朝场边飞奔过来:“进了进了,我们两分了!”
景生嘴角翘了翘,嘴上却说:“你这运气还真是瞎猫碰上死老鼠。”
斯江笑得眉眼弯弯,完全不在意他的戏谑。
最终比分定格在6:42,但对方第四小节派出了另一位校队成员才拉开了比分差距。何宏伟特别高兴,当场就热烈表扬了女队所有的成员还有林卓宇。
***
“你身上好臭。”景生提醒斯江:“你往后坐点,别靠近我啊。”
“阿哥,我还想吃臭豆腐,今天我进了两个球呢,你请我吃吧。”斯江哈哈笑。
“那你就更臭了。”景生叹气:“从内而外地臭。”
“阿哥——!”
“知道了知道了。你烦死了。”
最终,臭豆腐的臭香味一路飘啊飘,飘进了万春街。斯江的双脚在黄昏里轻巧地踢来踢去,手里捧着一袋臭豆腐,嘴里哼着歌,笑成一朵花。
脚踏车到了文化站门口,迎面走来几个男生。赵佑宁眼睛一亮:“陈斯江——顾景生,你们回来啦?”
第一百二十七章
暮色四合, 一轮银白圆月高悬在树梢上。晚风微凉,还有零星几户人家的被单衣裳没收,不远处传来沪剧和滑稽戏的节目声。
“切夜饭啦——, 小毛,侬西到撒地方去啦?(吃晚饭了, 小毛, 你死到哪里去了?)”一位系着围裙的阿婆从弄堂深处走了出来, 东张西望地找孙子, 吼声震天响。躺椅上看《新民晚报》的爷叔们抬起头看伊一眼:“侬文化站里去寻寻看,小赤佬大概噻去猜灯谜了。(你去文化站里找找看, 小鬼们大概都去猜灯谜了。)”
文化站门口挂着红灯笼, 插了一排五星红旗, 喜气洋洋, 不少没入学的孩子被大人拽着往外走。斯江他们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分着吃臭豆腐。景生撑着脚踏车停在墙边,车龙头上挂着两个书包, 他手里翻着一本书, 偶尔瞥一眼兴致勃勃在讲篮球比赛的斯江。
赵佑宁和盛放几个听斯江眉飞色舞地说完今天的篮球赛, 啧啧称叹。
“你真厉害, 你们队一共六分, 你一个人就得了四分。”赵佑宁是真心羡慕, 他其实也蛮喜欢篮球这项运动, 可惜没有时间参加。
自己夸自己很开心,被别人一夸, 斯江赧然地摇摇头:“我运气好,投了四次就中了两次, 多亏了她们一直传球给我。希望我们节后排球赛也能运气好一点。”
“你还参加了排球队?”赵佑宁讶然。
斯江哈哈笑:“是的,我们班很多同学没空参加, 所以排球队和篮球队的人几乎一样,接下去惨死了。”
“初一没所谓的,多试试才好。我给你带了点我们的测验卷子,给你外婆了,你回家看能不能用上。”赵佑宁脸有点红,大概过节送试卷上门的人,他是独一个,不知道斯江会不会觉得他太古怪了。
斯江感动莫名:“太谢谢了!小赵老师!我都愁死了,你给我带了哪几门的?”
“代数几何、物理化学,四门。语文你本来就比我好,我就没带。”
斯江一口气说了十几声谢谢:“对了,你们要不要到我家吃饭?”
赵佑宁站了起来:“不了,明天还要上学,我们先走了。明天晚上见吧,在周嘉明家碰头,他让他爸进了好多特别大的气球。”
“咦,你和周嘉明一直都有联系吗?”
“嗯,他家装了电话,每个星期都会打给我。”赵佑宁想了想:“我爸说,如果你们要打电话去新疆,随时可以来我家,没关系的。”
斯江又说了好几声谢谢,才和他们挥手道别。
夜里景生帮斯江看了看赵佑宁拿来的试卷,断定这些都已经是初二下甚至初三的内容了,斯江哀叹一声:“唉,他们怎么不干脆取消初一呢真是,我们这种普通学生没法活了。”
这次景生倒难得没有嘲她,他对难题和超前学没有什么执念,有用就用一下,分数不过分难看就好,隔了会儿见斯江还在望卷兴叹,忍不住说道:“你别钻牛角尖了,不会就不会,有什么关系呢。”
“那可不行,人家会我不会,不行。”斯江郁闷地摇头。
“你以前担心你弟弟一直要你奶奶喂,学不会自己吃饭,现在呢?”景生不以为然:“很多事情到了那个阶段自然而然就会了,急什么。反正考高中的卷子不可能全是高二高三的内容,考大学的卷子也不可能都是大学里的内容。普通人和天才,本来走的就是两条路。你非要走赵佑宁那条路,就是拔苗助长。”
听着有道理,但斯江还是盯着面前的题目,想到赵佑宁从一年级开始的绝对优势,没忍住又长长叹了口气,要承认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好像有点困难。
***
今年的胶州路小商品市场更热闹了,多了很多新奇的产品,摊主们举着喇叭喊:“香港货,香港货啊,走过路过覅错过。电子表要伐?玩具汽车要伐?”
斯江几个女生跟着景生和赵佑宁一帮男生好不容易挤到周嘉明家的摊位前,周嘉明一个暑假长高不少,正翘首以盼,见他们来了高兴得结巴起来。
“来、来,我有、有东西送、送给你们。”周嘉明不由分说,拉着赵佑宁就从狭窄的通道进了自己家,又转身催斯江她们几个跟上。
一进门,斯江见右手边摆着一个玻璃货柜,后面一整排货架上也堆满了各色文具玩具小商品。一个银盘脸长得很喜庆的妇女从货柜后面直起身来:“明明,噶许多宁,侬做撒啊?(这么多人,你干嘛?)”
“是我、我同学,你、你别管。”周嘉明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拉下墙边的电灯开关:“进、进来,上两楼来。”
“周嘉明妈妈好。”斯江几个弯了弯腰。
“哦,你们当心点啊,楼梯老窄的。”周嘉明妈妈抻着脖子看了看,抹了把汗。
景生见里面貌似也堆满了货,皱了皱眉:“你们去吧,我在外面等。”
斯江其实也很为难,却不得不跟着上了楼,木头楼梯年久失修,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们没走几步,就听见亭子间里传来的吆喝声。
“九万——碰!”
“册那,前面一个九万侬勿碰?”
“滚哪娘只蛋,前头吾还没九万对子好伐。(滚你妈的蛋,前面我还没九万对子好吧。)”
“周嘉明——”赵佑宁停住了脚:“算了,我们还是不上去了吧。”
“你真的不用送东西给我们的。”斯江也轻声说:“我们要喜欢什么就自己买,你姆妈给我们便宜一点已经很好了。真的。”
周嘉明涨红了脸:“来、来吧。”
见他一脸羞窘和恳求,赵佑宁和斯江对视一眼,无奈地又跟上了他。
亭子间的门砰地开了,一股浓厚的烟味冲了出来,呛得斯江和吴茗兰王思楚几个咳嗽起来。
里面烟雾缭绕,灯倒是六十瓦的,亮得很,洗牌声哗啦哗啦,一个打着赤膊的男人推开椅子走了出来:“侬还没出去啊?”
周嘉明嗯了一声。
男人饶有兴趣地看看赵佑宁和斯江几个,从条纹睡裤袋子里摸出两张皱巴巴的大团结:“怪不得一直不来找老子拿钱,拿去吧,请你同学随便吃吃喝喝去。”
周嘉明接过钱,招呼赵佑宁他们上楼。赵佑宁多看了一眼,见亭子间麻将台子旁边还挤着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生,正在打扑克,其中一个嘴里叼着烟,被周嘉明爸爸挡住了半张脸看不太清楚,却莫名有点眼熟。
上了楼,房间并不算小,一张大床边上放着一张单人床,除了衣柜五斗柜和一张书桌,其他地方也都堆满了货,他们这群人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只能挨着坐在了周嘉明的单人床上。
“这是西游记的软皮铅笔盒,送给你妹妹,里面有七枝自动铅,颜色都不一样。”周嘉明不由分说塞给斯江一个袋子:“这套水彩笔是送给你的。”
不等斯江婉拒,他又给赵佑宁盛放吴茗兰王思楚也一人塞了一个袋子,有新款的日记本、磁铁铅笔盒、新式头花头绳,看得出都是他根据各人喜好专门准备的,很动了一番心思。给赵佑宁的是一盒子绿色兵人玩偶。
“你、你们当我是朋友的话,就收、收下!”周嘉明很严肃,看得出他非常紧张。
斯江不禁和赵佑宁互相看了看。
“谢谢,你当然是我们的朋友啊。”斯江也很严肃:“就因为是朋友,才不应该收你的礼物。周嘉明,朋友之间的友谊不是靠礼物维持的。你们说对吗?”
吴茗兰和王思楚也点了点头,跟着斯江把袋子放回了床上。
赵佑宁掏出五块钱塞给周嘉明:“兵人我很喜欢,但是不能白拿你的。谁家的钱和东西都不是下雨下下来的,你姆妈很辛苦,真的用不着这样,我们一直是朋友了对不对?”
周嘉明嘴唇翕了翕,脸越来越红,他急切地看向斯江。斯江微微笑:“水彩笔我已经有了,这个铅笔盒很特别,我买下来送给我阿妹行吗?”
最终,周嘉明闷闷不乐地收下了斯江她们的钱。下楼的时候,亭子间的门还开着,周嘉明的爸爸笑呵呵地喊了一声:“有空来白相啊。”
“周嘉明爸爸再见。”
斯江最后一个下楼,依稀听见身后传来的嬉笑声。
“老周,你儿子混得蛮好嘛,一帮女同学长得哈漂亮。”
“嗐,他混得好个屁,从小到大就知道送东西求人家跟他做朋友,说两句话就结结巴巴,幼儿园到现在,一个赤屁股旁友都没,真怀疑医院里抱错了,哪里有一点点像我儿子了?也不像彩凤吃得起苦,让他搬几箱货就哭成狗。”
麻将牌被推倒了,周嘉明爸爸的声音模糊不清:“要不然我能请你们家小刘几个来做小工?”
***
这天从外滩走回静安公园的赵佑宁,和周嘉明晃荡到吃豆腐花的老伯伯摊头前,果然看见了半路失散的斯江和景生。几个人笑着打招呼时,赵佑宁突然想了起来,那个被周嘉明爸爸挡住的半边脸的男生,就是斯南“西瓜刀事件”的惹事人刘禹。
第一百二十八章
“周嘉明!”斯江气喘吁吁地追进胶州路小弄堂里:“等一下, 你等等我!”
周嘉明把微微发抖的双手插进裤袋里,停住了脚,低头看着自己脚上被踩了许多脚印的白球鞋。这双回力鞋和斯江那双一模一样, 是他特地缠着他姆妈去买的,他爸买的两双香港的钩子球鞋他都没穿。视线里出现了一双干干净净的白球鞋, 他不自觉地把脚往后缩了缩。
“对不起。”周嘉明有点想哭, 哭不出来。
斯江笑着把回来路上买的桂花糕塞到他手里, 扶着膝盖又喘了几口气:“去年你没能吃上, 今年那个阿婆换到外文书店门口摆摊头,还好我阿哥眼尖看到了。你怎么跑得这么快呀, 你是不要校运会要参加跑步比赛?”
周嘉明没想到斯江追上自己不是责问刘禹怎么在他家的事, 他差点把桂花糕捏得粉粉碎, 红着眼眶摇了摇头:“没, 我在班上最矮,跑得最慢。”
“是因为后面没人追吧。”斯江笑着说:“刘禹那个事和你还有你爸妈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别回去跟爷娘闹呀, 他家已经登报道歉过了, 我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还有你为什么要对不起?难道因为和你没关系你也不知道的事, 你就不愿意和我们做朋友了?那我可不同意啊。”
周嘉明抬起头, 见到顾景生赵佑宁也跟了上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了, 就觉得没脸再和他们待在一起,没脸看见斯江, 只想回家冲着爸爸姆妈大吼大叫,逼着他们把那个小刘赶走。
赵佑宁有点不好意思, 他说出来的时候没想到周嘉明反应这么大。他诚挚道歉:“周嘉明,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 你别多想了。”
周嘉明涨红了脸,想憋住眼泪,他的确没用,从小到大都没用,弄堂里学堂里谁都能欺负他,女孩子都能把他推倒抢走他的玩具,回去告诉爷娘,爸爸骂他不争气再给他几巴掌,姆妈笑眯眯地说小孩子闹着玩没事的,再塞一把糖或是新玩具给他。从来没人在乎他到底怎么想的。可是斯江却在乎了,还说了这么多开导他,还有赵佑宁居然向他道歉了,让他别多想。
盛放出现在弄堂口拼命朝他们招手:“喂,阿哥阿姐!付钞票呀。快点回来——”
斯江笑着挥手:“来啦来啦,我还没吃完呢,别收掉啊。”
周嘉明红着脸跟着他们往回走:“对不起。”
“别老说对不起了。”斯江笑着眨眨眼:“罚你请我们吃豆腐花,行不行?”
“行行行!当然行!”周嘉明挺直了腰。
走出弄堂的时候,景生拍了拍周嘉明的肩膀。
“斯江阿哥?”
“你回去了别搞花头。那种小流氓只怕比他们更凶的人。”景生严肃地看着这个小个子老实男生:“你们家做生意的,不要惹这种人。我们家的事,我们家的男人自己搞得定。”
周嘉明转开脸,不自然地哦了一声,加快了步子,他不太想和顾景生走在一起,他会特别不自在特别紧张。反正他知道斯江和妹妹斯南感情最好,而赵佑宁是他小学里唯一的好朋友,那个小刘敢对斯江耍流氓还打伤了赵佑宁,他要是不收拾那家伙,根本不配做赵佑宁和斯江的朋友。
再回到老伯伯的摊头前,斯江定睛一看隔壁台子旁坐的人就叫了起来:“蝈蝈!开心果!”
几个女生笑着抱成一团,林卓宇和唐泽年赶紧把台子搬过来和他们的凑在一起,尊敬地和景生打招呼:“斯江阿哥好。”
张乐怡的声音又脆又亮:“我在四川路的时候明明看见斯江的气球了,好不容易挤过去又没找到你。还有南瓜真是的,明明说了从延安路走回来,她非要自己走北京路,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是不是你们偷偷约好走北京路的?”
“啊?没有啊,南瓜一个人走的吗?这么晚了不知道她到家了没有?”斯江担心起来:“我们在静安寺遇到兰兰和楚楚了,她们也没遇到南瓜。”斯江说完瞪了阿哥一眼,刚才她叫兰兰她们一起来吃豆腐花,他就一副夜壶面孔,吓得兰兰她们跑得比兔子还快。
赵佑宁摸了摸鼻子:“你同桌出发的时候好像问过我一句,我说北京路人比延安路少。我和周嘉明是走北京路回来的,不过好像没看见她。”
斯江有点坐立不安:“那谁和她一起的?郁平徐昊他们呢?你们遇到没有?”
林卓宇大大咧咧地往自己碗里舀了一勺辣椒油:“唉,没见着,人太多了,谁管得着谁啊?你别瞎担心了,都初中生了,还能丢了?”
唐泽年却站了起来:“李南家和我家是一条弄堂的,我回去问一下吧。”
斯江感动得不行:“我和你一起去!”
张乐怡叫了起来:“嗷嗷嗷嗷,别啊,我们失散了好不容易再遇上,起码吃完再走嘛,肯定没事的呀,南瓜块头那么大,谁能搬得动她啊!斯江阿哥,赵佑宁,你们说呢?你们快劝劝斯江啊——”
她眼珠子一转,促狭地说:“除非有人想撇开我们单独那个去,咳咳咳,不好了,我怎么说出来了呢?”她笑得歪在郭乘奕身上。
斯江羞红了脸,一屁股坐了回去,狠狠拧了一把张乐怡的脸:“瞎三话四!戳气色了!”
景生把半碗甜豆花放到斯江面前:“我和唐泽年跑一趟,你们吃完了在这里等,别走开。”
唐泽年愣了愣:“也好。”
***
一刻钟后,景生和唐泽年回来了,还带回了李南。
斯江高兴极了,拉着李南坐下问她吃咸的豆腐花还是甜的。李南却气囔囔地冲着张乐怡发脾气:“你这人怎么说话不算数啊,不是说好走北京路的吗?我一转头你就不见了。你知不知道我回头找了你好久!”
张乐怡一脸冤枉:“什么呀,你问我走不走北京路我都说了跟大家走啊。我一直和班长还有老林在一起,我们还找了你半天呢。”
李南脸都气红了:“你就想找斯江阿哥呗,动不动就说斯江的气球在这里斯江的气球在那里,我陪你跑了那么多次,一次也没对过,然后我往北京路走你就理也不理我。”
“我真的没不理你!我就是想找斯江,你干嘛这么说我!”张乐怡羞红脸,也生气了,拽着郭乘奕的手让她评理。郭乘奕一脸无奈,左哄又哄,可成千上万的人呢,谁说得清说有理呢。斯江也没辙。
“说了你还不承认!”李南红了眼眶:“我算认清楚你了,反正今天我一个人从西藏路走回常德路的,不说了,说了就生气。”
女生们一闹别扭,男生们就自动撤退了。唐泽年和赵佑宁对视一眼,突然就生出了默契,同时站了起来:“你们慢慢吃,我们先走了。”
周嘉明赶紧跑过去把两桌的钱都付了,只留下了景生一个对着眼泪汪汪的两个小女生还有两个一筹莫展忙着又哄又劝的两个大女生。
景生:???
***
班级联赛接近尾声,校运会即将开始。斯江很愁,不是愁比赛,比赛她们还没赢过,排球输得不那么难看,篮球也还好,再也没出现过三十分以上的差距。但是张乐怡国庆后就以身体原因退出了篮球队,也不和李南说话了。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斯江第一次体会到了女生友谊的脆弱。
张乐怡找了好几次斯江,每次都说得眼圈红红:“南瓜吧,我真的是受不了她,什么都是她对,那天的事明明是她自己走丢了,偏只怪我一个人。”
斯江说:“我也不好,说好大家一起走的,怪我没拉住她。”
“她才不会怪你呢。”张乐怡扁嘴:“她就是柿子捡软的捏,她也不会怪班长老林他们呀,就盯着我,还不是因为我说过一些她不爱听的话。”
斯江沉默。
“做朋友难道就只能说好话吗?她都已经那么胖了,每次食堂吃饭还要把我的大排夹去一小半。我就开玩笑让她给我一毛钱饭票,她就生我的气。”张乐怡叹气:“仙女你说,我会真的要她一毛钱饭票吗?归根到底还是她没把我当朋友。”
斯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不在学校吃饭,不知道还有这么场排骨官司。
张乐怡叹气:“反正你也当心一点吧,唐泽年喜欢你那个话,就是南瓜传出来的。蝈蝈当时还让她少说两句,她根本不听,一副她什么都知道她和你最要好和老唐也很铁的模样,唉,要是被老师知道了呢,反正她是不会为别人着想的,她就想着她自己。”
斯江瞠目结舌。
但她和李南留下来值勤的时候,李南说的又是另一个版本。
“张乐怡找你了对伐?是不是让你不理我只跟她好?”李南把扫帚挥得唰唰响。
斯江摇头:“她没跟我这么说。”
“我真是看错了人,没想到她个子最小心最大!”李南本来就圆的眼睛一瞪就更圆了,像只发威的老虎。
“太好笑了,她还到处说我抢她的大排,帮帮忙哦!吾脑子有毛病伐?明明是她不爱吃肥的,每次都求我帮她吃掉,省得被食堂监督员抓住浪费粮食去洗盘子!”李南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的:“她现在和殷盈她们一起混了,到处说你坏话,什么你是假仙女我是真小人,还被殷盈怂恿着退出我们篮球队,呸,一点集体荣誉都没有,叛徒!”
“我不管,仙女你要和我做朋友的话,就不能再理张乐怡。”李南斩钉截铁地把黑板擦拍在讲台上,激起一蓬粉笔灰,把自己呛得直咳嗽:“咳咳,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斯江第一次面对如此艰难的人生抉择。初中女生的生活,也太难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斯江有点怀念小学生活了, 那时候她几乎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但是也没有这么多的烦恼。想到这点,她又对现在自己的这些朋友充满了歉疚, 把他人对自己的好当成负担好像很过分。
但她不知道相信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冲突。她和李南是同桌, 日常接触多一些, 张乐怡时不时就从第一排转过身幽怨地看她们一眼, 好几次眼角带着晶莹的泪花。斯江难以承受这份厚爱, 唯有埋头在书本里。李南却不许她被这样的张乐怡要挟,对她加倍的嘘寒问暖, 并且言词如刀, 提醒斯江不要被鳄鱼的眼泪迷惑。一到课间休息, 斯江更为难了, 两边都要拉她去上厕所,她只能说自己不想去。古代的皇帝是怎么在那么多小老婆之间活下来的, 斯江深表钦佩。
这么拉锯战了几天, 有一天下午做眼保健操的时候, 张乐怡突然趴在课桌上大哭起来, 把全班同学和化学老师盛老太吓了一大跳, 盛老师赶紧让郭乘奕和林卓宇带她去卫生室检查。化学课后张乐怡直接请假回家了。
第二天班主任语重心长地教育大家不要嘲笑其他同学的身高, 还举了不少国家领导人的例子。斯江觉得这次班训应该是因为张乐怡的关系, 李南却不服气地撇撇嘴:“笑死人了,就许她笑我胖, 不许我说她矮?装病倒是一把好手,会哭了不起啊。”
斯江忍不住在吃午饭的时候跟景生提了提这件事。景生诧异于她的纠结, 对小女生这些龃龉他不甚在意。
“你见过你爸妈的初中同学吗?”
斯江想了想,摇摇头。
“你见过小叔叔小婶婶的初中同学吗?”
“从来没有。”
“听他们提起过吗?”
“好像也没有。他们常说起大学同学——, 舅舅有几个高中同学好像也是初中同学,算吗?”
景生夹给她一只油面筋塞肉:“初中同学不配拥有姓名,懂吗?”
斯江瞠目结舌:“???!!!”
景生淡淡地说:“人是会变的,你不变别人也会变。你和万春街里一起长大的谁特别要好过?幼儿园的小朋友你还记得起名字吗?”
斯江心里觉得他说得不对,可是好像没法反驳。
“这种幼稚无聊的事情,不要理会。”景生抬起眼:“学习才最重要,你进班级前二十名了没?年级前一百进了吗?”
斯江立刻瘪忒:“没。”但她没放松学习啊,委屈。
“初中部能直升高中部的连三分之一都不到,你管谁喜欢谁谁讨厌谁呢,管好自己就不错了。”
“哦。”斯江撅起嘴,油面筋塞肉被她分成四块。
景生想了想,放缓了口气:“我的意思就是不要在不值得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你校运会有参加什么项目吗?你们班女排女篮好像都被淘汰了吧?”
“嗯。有个4*100接力跑,还有个跳高。”斯江更没劲了,谁说努力就一定有回报?她们这么努力了,小组赛还是垫底。
“你跳高?”景生表示怀疑。
“我跳得挺高的!”斯江说完自己也笑了:“在我们班还行吧,阿哥你呢?”
“跳高,跳远,还有100米、4*100米和400米跑”景生有点无奈,他的跳高是因为参加了篮球队后被拉壮丁拉去的。
“这么多啊!到时候我去给你加油,对了阿哥,过几天你们篮球赛和初三(3)班争第三名?”斯江高兴起来:“你才应该是你们班的体育委员。”
“天天替那帮家伙擦屁股?捡球收拾器材?我傻啊?”景生扯了扯嘴角,伸手给了斯江额头一个毛栗子:“聪明面孔笨肚肠就是你,都说了不要在不值得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斯江不服气:“你这也太——太自私了吧,为同学们服务是好事。”
景生不理她,收拾完碗筷,把留给周善礼的饭菜拿纱罩盖好,催斯江赶紧᭙ꪶ 做作业。
两人临走的时候周善礼才姗姗归来。
“你们都吃好啦?”周善礼坐下来就狼吞虎咽:“对了斯江,我遇到你大姨娘了。”
“啊?在哪儿遇到的?”斯江很久没见过南红了。
“在火车站,她带队去广州演出,好像明年她们要去广交会正式对外表演。她向你们两个小朋友问好。”周善礼想了想,还是把口袋里的几张票拿了出来:“今年十二月底,你们有空的话去看看,你姨娘单位举办的,带上好朋友一起去。”
“这是什么?圣诞舞会?”斯江吓了一跳:“我们可不行,要上课的。”
“星期六晚上有什么关系。”周善礼没说南红也送了他好几张票。
“不不不,我们——”斯江窘迫地往回推:“我们才是初中生。”
“你姨娘就是要让你们去见见世面,怕什么呀?”周善礼眼睛一瞪:“在友谊会堂办的正规得很,我也会去的。”
“周叔叔你也会去?”斯江也瞪圆了眼,印象里周叔叔和舞会两个字浑身不搭界。
周善礼老脸一红:“跳舞之前有个什么自助餐,随便吃一分钱也不用花。”他把票子塞到斯江手里:“这就是吃饭的钱懂吗?有牛排!大虾!随便吃!”
景生把票接过去收好:“那我们要去的。”
“阿哥?”
景生拽着她就走:“回学校去了。”
“景生,晚上问问你爸有没有鳝筒,有的话明天搞一个。”
“知道了。我爸送了一打啤酒来,放你冰箱里了。”
“嗐,你怎么不早说!”
***
景生踩着脚踏车猛然加速,完美地掠过走在上街沿正前瞻后顾的任新友。
“陈斯江——”任新友追了两步,郁闷地慢了下来。
景生甩掉自己曾经的“篮球教练”,一个急转弯拐上愚园路,正在往后看的斯江猝不及防,整个人扑上景生的背,顿时鼻子、门牙还有胸口撞得一阵剧痛,眼泪直冒。
“慢一点呀!”斯江气得拍了阿哥几巴掌,拍得自己手心疼,更惨。
“到了!”景生回头看了她一眼:“还有五分钟就上课了,我去停车,你自己快点去教室。”
看着斯江对自己翻了两个白眼后咬牙切齿地捂着鼻子佝偻着背走进教学楼,景生若有所思,突然想起刚才被她撞了的那一下,脸腾地就烧了起来。
“顾景生,我刚才看到你们了。你没听见我叫你们?”任新友小跑着追了上来。
“不好意思,没留意,赶着上课。”景生漫不经心地应付了两句,推着车奔向车棚。
任新友挠挠头,莫名有种被过河拆桥的感觉呢。明明是他给顾景生启蒙了篮球运动,怎么他反而打得比自己还好,他们班居然能争夺初中部的季军了,这种滋味,不太好。
斯江回到教室,趴在课桌上暗暗龇牙咧嘴,大概这一个多月剧烈运动很多的原因,她最近觉得胸脯隐隐有点胀痛,洗澡的时候瞄过两眼,好像的确长大了一些。班上像程璎和李南她们都已经开始用胸罩了,一起换运动衣的时候大家也嬉笑着提起过,她对发育并不是一无所知,但是要自己去买胸罩,她有点说不出口,但是不买也不行,跑步的时候怪怪的。
***
校运会前,斯江收到善让从北京寄来的信,还有一个特快空运的包裹。包裹里是十二件全棉胸罩和四件小背心,胸罩不是李南她们穿的一整排侧扣的,而是松紧带的款式,看着就很方便穿脱。斯江简直惊呆了,小舅妈这是辛德瑞拉的神仙教母吗?
善让在信里说了不少她学校和学生的趣事,邀请斯江和景生寒假去北京看雪景,最后才提起是景生给她打了电话。
“学校就是一个缩小版的迷你社会,我们在学校里除了学习知识外,最重要的两件事是锻炼身体和人际交往。实际上,知识任何时候学都来得及,就算耽误了还是追得回的,比如你舅舅被耽误了十年,依然能够留学美国。但锻炼和交往这两件事,一旦缺失却是无法弥补的。”
这个道理是斯江平生第一次听到,简直令她难以置信,她这段读了两遍才确定舅妈说的就是她理解的字面意思。
“斯江,你升入初中后可能会发现,这个世界上有你喜欢的人,也有你不喜欢的人,有喜欢你的人也有不喜欢你的人,这四种人无论你以后在哪个阶段,读书、工作、成立家庭后,都会一直存在。你喜欢又喜欢你的人,才是值得你用心去对待的人,比如家人,比如你最好的朋友,我们为他们付出时间、金钱和精力᭙ꪶ 都是心甘情愿的,并且无怨无悔。而你在成长的过程中需要学会的是如何和另三种人相处,总有一些你不得不相处的人是你不喜欢的或者不喜欢你的,最关键的是你要在相处过程中让自己舒服。任何友谊都不是靠委屈自己维持下去的,也不是靠贬低别人才能显示出自己的价值。君子和而不同,我们可以尊重和我们观点不同的人,却不能在言语上迎合别人心里却充满恶意。”
是的,斯江确定,小舅妈就是她的神仙舅母,她真是太幸运了,当然还有神仙阿哥。嗯,斯江决定要对阿哥更好一点。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顾东文刚出门去买菜,斯江就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把新胸罩和背心洗得干干净净晾好,烧好泡饭,蒸好菜包煮好鸡蛋,榨菜萝卜干咸菜豆腐乳装好碟子。
“阿哥,侬噶早就起来啦?(你这么早就起来啦?)”见到景生从阁楼上下来,已经吃好早饭的斯江搁下筷子笑眯眯地打招呼。
景生愣了愣,嗯了一声,表情十分尴尬,把手里的短裤往身后藏。
“吾来帮侬汏衣裳(我来帮你洗衣服)!”斯江眼尖手快,端起舅舅的洗衣盆就跑过去:“吾来吾来!侬快点去切饭(我来我来,你快去吃饭)。”
景生涨红了脸躲开她:“不要,我自己去。你别堵在这里,让开让开。”
斯江甜甜地笑,直接搂住他的胳膊开抢,刚揪住那团布料,景生就不耐烦地推开了她:“烦死了你,说了我自己去。”
他一把抢过洗衣盆几步就出了家门,楼梯被踩得咚咚响。
斯江被凶了一句,撅着嘴很不高兴,想了想又释然了,摇摇头叹了口气,真没想到阿哥这么大的人了,还把鼻涕到处乱擦,怪不得难为情不肯让她帮他洗呢。好吧,下个月立冬阿哥生日,她要送四块手帕给他。
第一百三十章
斯江觉得景生变得有点怪怪的, 一整天都不怎么看她,跟他说什么都是嗯哦啊,骑车骑得飞快, 吃午饭时也只闷头看书,好像在生她的气, 但她一日三省也没发现自己哪里做错了。
“阿哥?”
“嗯。”
“侬勿开心了呀?(你不高兴啊?)”
“没。”
“侬生吾气了?(你生我气了?)”
“没。”
“侬今朝闲话老少格。(你今天话好少。)”
“有伐(有吗)?”
“侬为撒(你干嘛)要去阁楼上头看书?”
“勿为撒。(不为什么)”
斯江问了半天什么也问不出, 等到大舅舅夜里回来就悄悄地和他通了个气, 担心他会不会在学校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了。顾东文到阁楼上转了一圈, 回到客堂间开了一瓶啤酒配糟鸭舌,摸着下巴跟斯江摇头:“三天猫四天狗的, 覅睬伊。(不要理他)”
“勿来噻, 吾要睬阿哥。(不行, 我要理哥哥的。)”斯江一颗红心向景生, 坚决反对。
“小赤佬开始长毛了懂伐?”顾东文眯起眼笑:“他变声了,说话声音像只公鸭, 吓死人, 所以就不愿意开口。”
睡到床上斯江忍不住问外婆:“啥叫开始长毛?”
顾阿婆收了一大堆胸罩和背心, 以为外孙女问的是女人的事, 还斟酌了一番, 婉转地说:“就是长大了呗, 胸啊变大了, 下面嘛有毛了,还会流血, 流了血就可以生小孩了。”
斯江默默看着帐子顶,心揪成一团。学校女厕所虽然是一间间百叶门隔开的, 但是一长条的厕坑一冲水,常看得见血蜿蜒流过。最初她还以为是谁流了鼻血, 说出口把郭乘奕李南她们笑死了。体育课总有女生会请例假,不用跑步,可以回教室自修。她不好意思多问,一直流血该怎么办呢,拿什么堵上?流那么多血居然还要上学,太可怕了。流了血就能生小孩又是什么鬼?这比带血上学还要恐怖。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悄悄地滚到外婆身边问:“那流了血怎么办呢?裤子会脏掉吧?会不会流到地上?”
半梦半醒的顾阿婆一激灵,爬了起来:“啊?囡囡,侬流血了?多伐?”她声音太响,阁楼上的灯立刻亮了。
顾东文在楼上问:“囡囡哪能了?”
斯江大窘,赶紧否认:“没,没啥!我没事。”
梯子咚咚响,景生下了楼,在大衣柜背后敲了敲:“真的没事?”斯江听他声音是有点嘶哑,但也没大舅舅说得那么难听。
“没事。”斯江听着景生在客堂间里好像倒了杯水喝又蹭蹭上了阁楼,她拽下外婆,搂着她脖子又问了一遍。
顾阿婆松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发:“啊哟,我们女人生下来就命苦。流了血就能嫁人生霞子(小孩),血嘛,是个女人都要流的,再疼也不能嚷嚷,我小时候就肚子疼,疼得想死,你太外婆拿那些不用的旧衣服给我垫着,裤子里塞的草木灰也是新鲜的,还让我在床上躺两天,喝点红糖水。后来逃难的时候谁考究得起来?就这么流着呗,走到哪里,血就滴到哪里,反正也没人看,谁还有心管这种事。现在老百姓日子好过了,对了,阿婆要给你买两根月经带备着,再给你买多点那个最软的草纸。你别怕啊,囡囡,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斯江只差没有簌簌发抖了。
“你姆妈特别苦。”顾阿婆叹了口气:“她吃不消草纸,趟趟都要磨破皮,里面流血外面也流血,疼得路都没法走,还不肯在家里歇着非要去上学,也不知道后来在新疆怎么撑下来的,一天还要做十几个钟头的农活,唉,听她说生了你以后好多了。你大姨娘看着是个精细的吃不起苦的,偏偏命好,再粗的草纸她用着也没事,你说乖不乖?生你三个表兄弟也没吃多少苦。”
“唉,都是命啊。”顾阿婆把斯江搂在怀里又撸了好一会儿才打起了呼噜。
***
第二天就是校运会,斯江一夜没睡好,顶着两个黑眼圈,上马桶的时候老疑心自己流血了,看了好几遍才蔫蔫地出了房间,见景生已经在吃早饭了,脸色阴沉沉。她默默往窗外晾衣杆上溜了一眼,看到两条格子四角短裤在朝阳下被风吹得鼓鼓的,哗啦啦作响,一想到将来她每天要洗自己血淋哒滴的短裤,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两个人各怀心思,默默吃完早饭开始收拾中午要带的东西。
学校借在沪西体育场举办校运会,学生得自带中饭。比赛嘛,其实是少数同学的事,而看长得好看的人比赛和聚餐玩耍才是大多数同学的事。校运会举办前几天,全校师生上下一心地求老天给面子别下雨。前几届每逢运动会就下雨简直准得像魔咒似的,给大家形成了巨大的阴影,天气预报没少被诟病。没想到连刮了两天阴嗖嗖的秋风后,正日子这天竟然阳光明媚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斯江把昨晚准备的雨伞放了回去。景生把炒饭和大排装进两个饭盒子里,水壶里倒满白开水,一人带一个苹果两只橘子,又往斯江的饭袋子里塞了一把巧克力夹心糖和一袋蝴蝶酥。
斯江想了想,体贴地塞给景生两块手帕:“阿哥,拿好。”
景生接过来看了看,有点莫名其妙,还是塞进了裤袋里,想起昨晚她问了那一堆,勉强多叮嘱了几句:“你记得跑步前热身,还有接力赛跑完别站着不动,慢慢走走发散一会知道吗?”
“记住了。还有别靠近铅球区。”斯江背起书包,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想着要不要把流血这个恐怖的事告诉小舅妈,她觉得舅妈可能会安慰到她。
***
两人到学校的时候,贴着号码的空公交车已经一辆接一辆地占据了半条愚园路,交警和戴着红袖章的老师正在维持交通秩序。穿着靛蓝白杠运动服的学生们喜气洋洋飞奔而来,一见面就高喊着今天不下雨。
斯江朝景生挥挥手,背着一书包吃的喝的上了楼。班上男生们已经开始交换零食了,教室里充斥着萨其马、五香蚕豆、盐津枣的味道。郭乘奕举着班级牌在通道中穿行,时不时举牌敲打一下:“垃圾带走!泡泡糖不要黏在课桌下头!你们男生最腻惺(恶心)了——”
看到斯江进来,李南赶紧从女生堆里跑回座位上:“我和蝈蝈、小百灵还有伍薇她们都说好了,中午在篮球场边上的看台下一起吃饭,没太阳,还能睡个午觉。”
李南说了几句又嘀咕起来:“快看,张乐怡肯定在跟程璎诉苦,好像我不让你们跟她好似的。”
“你让吗?”斯江转头瞥了她一眼:“你让了吗?”
李南一愣,嘴一扁:“不让。”
斯江叹了口气:“那她就也没说错啊。”
“你是不是想跟她好?她在你背后说你坏话呢。”
斯江不由得看了前面的张乐怡一眼。张乐怡半趴在程璎课桌上正和隔壁两个女同学有说有笑。李南扯了斯江一把,探身朝徐昊招手:“喂,老徐,说好了分一张草席给我们用的啊。”徐昊不耐烦地摆摆手。
“他还带了草席?”斯江吃了一惊。
“他们什么都带的。”李南笑弯了眼:“老高几个还带了麻将牌呢,迷你的那种,不过肯定不能给老何发现,抓住肯定被没收,好几十块钱呢。”
“啊?高强?他不是物理课代表?还打麻将?”
“嗯呐。”李南乐得不行:“仙女啊,你还真是仙女,干嘛?你这口气简直像男生说你——”她捂住嘴,眼珠转了转,伏在课桌上闷笑起来。
“喂!”斯江一胳膊肘捅过去:“烦死了你,说话说一半最讨厌了。”
李南侧过脸:“男生说没想到仙女也要出污(大便),哈哈哈哈哈。我告诉你,这话是展韬说的,你可别出卖我啊。”
斯江也趴桌上了,郁闷的,至于男同学们,她一个也不想看见了。
在操场列好队的班级,跟着喇叭里的指示依次前往大门上公交车。斯江拎着班级牌子跟着老师们上了车。
“座位都让给女同学——”何宏伟站在司机身后指挥:“书包放在脚底下,不要靠着门站,有人晕车伐?晕车的同学到前排来。”
“仙女,快过来,我们都坐最后一排。”后门上车的李南朝斯江招手。
张乐怡占了中门前面窗边的二人座,一脸期盼地站了起来:“斯江,坐我这里吧。”
斯江笑着对她们摇摇头,看向第一排的方树人:“方老师,我能跟你坐一起吗?”
方树人把自己的包拿开:“欢迎欢迎,快坐,把班级牌子交给你们何老师放好。”
斯江抱着包坐下,她不打算迎合别人的要求,谁的也不迎合。
最后上车的郭乘奕笑着拍了拍斯江的肩膀,坐到了张乐怡的身边。
很快,行驶中的公交车上传出了《在希望的田野上》,还有《金梭银梭》、《军港之夜》,跟着又有人唱起了《三月里的小雨》、《童年》……一首接着一首。
“总是要等到睡觉前,才知道功课只做了一点点,总是要等到考试以后,才知道该念的书都没有念。代数几何算不清,季老师港倷考勿及格就要倷命(季老师说你们考不及格就要你们的命)……”
车厢里笑声鼎沸,歌也唱不下去了。
“他们竟然还会唱台湾歌曲啊?”方树人笑得不行,转身问何宏伟:“这是谁改的歌词?得唱给季老师听才对。”
“嗐,我们班男生可以的,很有想法。”何宏伟笑着喊了一声:“林卓宇,你们谁篡改的歌词?老实交待啊。”
“集体智慧!”林卓宇的声音从后门传了过来:“我们还有政治课版本的,何老师你敢听伐?”
“你们敢唱我就敢听。”何宏伟站了起来:“谁唱得最好,就发展谁入团啊。”
“切——!”男生们哗然,没人肯唱了。
“你们那个谁?郁平?不是喜欢唱靡靡之音的吗?还有高强,下了课不回家,跑去混录像厅,来,你来唱。”何宏伟笑着点名,显示出班主任强大的情报网,简直对同学们的业余生活了如指掌。
这些连李南都不知道的消息,立刻在小小车厢里掀起了暴风雨。斯江目瞪口呆,同学们好像和她印象里的不太一样。
高强被林卓宇几个夹在咯吱窝下吃了一顿桑活(揍)。
“好啊,叫你来打篮球你不来,居然偷偷摸摸跑去看录像!”
“怪不得那天你用什么蛇形刁手。”
高强愤然反抗:“展韬,你怎么把兄弟我卖了?没义气啊——”
展韬大叫:“冤枉!不是我。老何你怎么知道的?”
何宏伟笑着指指高强:“市宫那场录像不对外,我就坐在你们两个后面一排。”
一车人哈哈大笑。
斯江觉得自己班和老师同学们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好一点。
第一百三十一章
沪西体育场上各色旗帜招展, 主席台上挂着校运会的主标语和“好学力行”的校训,看台两侧挂满了红底白字的宣传口号:努力拼搏振兴中华、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少年强则中国强、紧密团结在党中央的周围,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努力奋斗。
“方老师, 快看快看,您上墙了, 哈哈哈。”初一(2)班的男生们围着方树人哄笑。
方树人也笑了:“你们眼睛这么尖, 反应这么快, 那明天代数课我们加做一张随堂测验。”
男生们哀嚎着一哄而散去指定的看台下面放书包, 被连累到的女生们尖叫着追着他们打,斯江也笑得不行。李南和张乐怡两个人的包放得相距甚远, 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都没喊斯江把包跟她们放一起。斯江随手丢下书包, 扛起班级牌子走到跑道上等列队集合指令。
大喇叭里有人在测试话筒, 突然传出一声尖厉的嚣叫,场中上千人捂住耳朵, 笑的笑叫的叫。随后传来高中体育老师浑厚的声音:“对勿起大家啊, 还有两只话筒没调好。阿拉再试试看, 请大家耳朵捂好。”
嚣叫声又响了几下, 噗噗噗, 有人用手拍了拍话筒。有胆大的男生仗着躲在人堆没人看见, 大叫:“啊呀撒宁放了只噶响个屁(谁放了个这么响的屁)——”
话筒里传出校长的笑声:“看来话筒没问题了, 声音还蛮响,大家都听得到是吧?谢谢这位同学的验证啊, 我看出来他是一位胆大心细,遇屁不慌的人才——”
全场师生都大笑起来。
“好了, 现在各班级注意了,集合, 准备入场——”体育老师高声宣布。看台下各班班主任吹响了哨子。
运动员进行曲响起,初一(1)班率先入场。斯江高高举起班级号牌,昂首挺胸跟着何老师进场,经过主席台的时候,全班高喊:“赛出成绩,安全第一!宏伟宏伟,永不言退!初一(2)班,加油!”
主席台和场后顿时爆发出一片笑声。班主任何宏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回头看看十分认真严肃的学生们,只能继续朝主席台挥手。斯江喊完这傻乎乎的口号,憋笑憋得脸都疼了。幸好后面不少班级的口号比他们还傻,什么初一(3)班非同一般,初二(2)班猛虎下山,劈波斩浪四班最强,一听就是男生们搞出来的,除了傻还是傻。高中部的明显不同,群雄逐鹿挥斥方遒力创辉煌,几乎是四字词语大赛。
升旗仪式后校长简短说了几句就宣布第XX届校运动会正式开始。全校广播操比赛后很快出了成绩,斯江她们班拿了初中部第三名,林卓宇上去领锦旗,一个老师拍了拍何宏伟:“小何可以啊,你们班林卓宇和陈斯江领操,形象分就领先了不少啊。”何宏伟很谦虚地笑着点点头:“是是是,能靠脸拿的分不拿白不拿嘛,关键是得有脸。”
二班的前排女生们忍不住笑成一团,还站在领操员位置上的斯江侧头看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班主任,这算是何老师的真面目吗?
***
全员参与的一分钟跳绳比赛结束后各班级解散,体育委员们把比赛流程表发到参赛同学的手里,提醒他们注意时间。
“参加男子100米女子100米的这边集合,热身热身,十分钟后预赛啊——”林卓宇挥着小红旗,脖子上挂着一个小急救包,十足一个公交车售票员,成功引来全班掌声。他还得意地一边挥旗一边后退:“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啦啦队请跟上。”
在跑道边,殷盈扭动着手腕和脚腕,原地轻快地跳了几跳,拉个几个弓箭步,潇洒地脱下运动服,露出看着就很专业的运动背心和运动短裤,她笑着看向旁边认真热身的程璎:“跑得慢没关系,你可别再摔一跤,我们俩跑道贴着,你摔下来容易绊着我,毕竟我们班口号可是安全第一。”
“你这人会不会说话?不会说就别说,不说话憋不死你啊。戳气哦。”李南气得立刻跳了出来。
程璎在篮球比赛的最后一场摔了一跤,运动服下膝盖和手肘上破皮的地方还是深紫色,她倒习惯了殷盈那张处处不饶人的嘴,反手拉住了李南:“算了。”她笑着对殷盈说:“你放心,我要摔了滚也要滚到你脚下,好成为你的垫脚板,让你飞得更高。”
殷盈气得嘴一撇,背过身去了:“覅面孔,老面皮(厚脸皮)。”
斯江笑着给程璎递上一块巧克力夹心糖:“吃一块?我哥说剧烈运动时吃一点巧克力能补充糖分还缓解紧张,你真要做别人的垫脚板也能增加准头。”
程璎两口咬碎了糖,朝斯江眨眨眼:“我就当是你哥给我吃的糖了,甜死我吧。”
“你就装吧。”斯江抬腿虚踢了她一脚:“你明明不喜欢我哥,瞎起哄。”
“我替某些人说的。你还不识相地把糖拿出来分了?我走啦,等下记得别给我加油。”程璎挥挥手,跟着大家去老师那边领号码牌。
“为什么别给你加油?”李南气得追了两步,她才不会给殷盈加油。
“南瓜一声吼,大地抖三抖。”程璎甩下一句话,溜进人群里。
李南原地抖了好几抖,才想起来问斯江:“谁传的这话!我要撕了他!”
“这么符合事实形容贴切的话,当然只有咱们班大才子郁平想得出来啦。”张乐怡挤过她身边,不咸不淡地给出答案。
两人立刻你一句我一句地斗起嘴来,偏偏把斯江夹在了中间。斯江索性一手拉住一个:“走吧走吧,班级荣誉第一,省点力气多喊点加油。”
二班的女生们几乎全部围到了栏杆外给程璎和殷盈加油。参加百米赛的同学并不多,一个班三四个人报名,一轮八个人上场,很快跑完,十分钟不到就轮到殷盈和程璎站在了起点。
“殷盈好像很专业的样子嘛,八个人里只有她穿背心短裤,还蹲下起跑呢。”
“她平时也跑得很快吧?”
“我们班能进决赛吧,不过刚刚初二两个女生还有初三几个女生都跑得好快啊。”
发令枪一响,六个女生飞跑过来。
“程璎加油!程璎加油!”
“殷盈加油!殷盈加油!”
殷盈第一,程璎第三。旁边计时的老师报了秒数,宣布这组的第一第二名出线参加决赛。殷盈接过毛巾擦了擦汗,斜睨着程璎:“说了你不行,还跟我抢,等下接力赛你跑直道第二棒去,我跑第一棒啊。”她骄傲地昂起头,又指了指旁边的斯江:“陈斯江你跑第三棒,跑快点啊。”
程璎也不生气,随口应了下来。斯江这才发现殷盈平时体育课好像从来没认真跑过,能偷懒就偷懒,她人高腿长,跑起来速度快,还很有力量。斯江对这种绝对的实力一向很服气,干脆地点了头:“行。”
离初中部女子百米决赛还有好一会儿。斯江索性留在跑道边给景生加油,李南和张乐怡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战斗,但谁也不肯离开斯江的身边,结果就是二班一大半的女生都留在了斯江身边准备一睹顾景生的风采。
景生恹恹地把大头针抽出来重新别好胸口的号码牌,他是因为参加篮球赛才被班主任强行分派了这几个跑步比赛,要真的全力以赴,会累死,特别是四百米这个最累人的项目,去年班上三个人报了四百米,直着上场横着出来,今年他们都宁可跑一千米也不肯跑四百米。班主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后直接把景生的名字给补了上去,还安慰他拿不到名次没关系,填补班级空白,能跑完就算数。所以景生是打算好放弃一百米和四百米,认真跑一下接力赛。跳高跳远他是要尽力的,这两个项目他都有希望进国家二级运动员的标准。
“各就位——”体育老师高喊。
“阿哥!加油!”
“斯江阿哥——加油!”
栏杆外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景生头一抬,就看见灿烂的阳光下笑得比阳光还灿烂的斯江,正举着不知道哪里弄来的小红旗,朝他拼命挥舞。
册那。
景生脑子一热,立刻放弃了原先很随意的起跑姿势,蹲下身,后腿跪地,双手撑地,像只猎豹一样蓄势待发,他浑身热血沸腾,全身肌肉瞬间紧绷,前方的跑道似乎已不是跑道,而是景洪的雨林,等着他纵身飞奔跳跃。
“哇!”斯江原地跳了起来:“加油加油!阿哥加油——”
“预备——跑!”发令枪一响,八个男生如离弦之箭。斯江她们在栏杆外跟着飞奔向终点,还不停地在给景生加油。
比赛转瞬结束。景生遥遥领先于其他人,手计11秒42,直接跑进了国家二级运动员的标准,比他平时体育课的测试成绩提高了近1秒。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七岁还是八岁的时候, 景生喝醉过一次,被顾东文骗的,一小碗白酒, 闻着还挺香,喝下去后脑子里是炸的, 心里什么都清楚也记得, 就是手脚不听话, 嘴也不听话, 爬到树顶上拼命喊:“我要飞——我要飞——我要飞出去。”吓得他姆妈腿都软了,顾东文笑说他还脱了裤子在树上撒了一泡尿, 景生很肯定他在瞎说。他其实都记得。
剧烈的运动引发的后果大概和那次喝醉差不多, 景生跑完一百米后, 手有点发抖, 脑子是炸的,血在烧, 身体变得很轻, 喉咙口一股铁锈味还有点发甜, 心跳也超出了他的预计, 他撑住膝盖低下头, 想平复一下。
“阿哥!”斯江跑到他面前, 脸上是藏不住地骄傲:“你跑太快了, 像在飞一样。”不等景生反应过来,她挽起他的胳膊慢慢往前走:“你不是说跑完步不能停下来要慢慢走一走嘛。”
景生甩了甩, 没甩掉她。
“不是让你别来看的?”
“那怎么行!”斯江还沉浸在激动中:“那我可看不到你这么厉害了,你下一场比什么?几点钟比?我还要来给你加油。”
景生脚下停了停, 想说那倒不必了,可他不忍心打断斯江的一脸憧憬。
“你放心, 我会听喇叭的。我就说阿哥你肯定行的,你最早还不肯报名呢,你真是太谦虚了,过分谦虚就是骄傲知道吗?你们老师真好,多亏他有一双慧眼,才没放过你这个千里马。”斯江感叹起来:“阿哥你怎么什么都行呢?白相、打相打(打架)、烧饭、照顾家里人、读书、游泳、篮球、跑步,真是全能啊——”她认真地侧头看了看景生,摇摇头:“阿哥还这么好看!”没错,阿哥就是全世界最完美的男子汉。这一刹,斯江不得不承认阿哥在他心里超越了小舅舅的厉害程度。对不起了阿舅!
景生在万春街几年,早就发现斯江嘴甜起来比斯南还甜,属于润物细无声的级别,乍然被她这么全方位露骨地赞美,他实在有点接受无能。
“呵呵,你就直说吧。”
“啊?”
“别吹了,你不是要卖了我?”景生甩开斯江的手,坐到草地上开始拉伸大腿肌肉:“你和斯南是亲生的姐妹,我懂。”
斯江不禁瞄了一眼离两人五米远的一群女生,心虚地坐到他身边开始拔草:“我几个要好的同学也想晚上去东升食堂和我们一起吃饭,来噻伐(行吗)?她们都带了粮票和钱的,不要我们请客——”斯江伸手拉了拉景生的运动衫:“阿哥?阿哥——”
景生霍地站了起来,沉着脸甩下一句话:“随便侬。”跟着小跑着回他们班级去了,哼,他就知道。
***
“怎么样斯江?”李南和张乐怡眼睛里都星光闪烁:“你哥同意了没呀?”
斯江斟酌了一下,硬着头皮点了点头:“但我有个要求——”
“你说你说。”
“既然都是我的朋友,还要去我舅舅店里和我阿哥一起吃饭,我可不想听见你们再吵架了。”斯江一脸认真:“你们俩要是有什么意见就当面说清楚吧,现在,马上,立刻。你们谁先说?”
李南和张乐怡对视了一眼,齐齐别开了脸。程璎拍了拍李南的胳膊:“我觉得开心果不是那种背后说你肥猪的人,真的。”
张乐怡尖叫了起来:“什么呀,我从来没说过!明明是你背后说我是七个小矮人里最难看的一个——”
“我没这么说,我只说过你只许自己说我胖不许我说你矮,你自己是个小矮子还要笑话别人是胖子。”
“你说我一个人还没球高的小矮子还好意思赖在篮球队里,全是为了讨好斯江,想接近斯江阿哥。”张乐怡咬住下唇。
“明明是你跟我不好了以后就连集体荣誉都不管了——”
两人面面相觑。
“那你怎么说我背后讲斯江的坏话,我明明从来没说过。”张乐怡红了眼圈:“只有斯江以前跑步的时候我说她跑起来也端着架子要好看假仙假仙的,而且还是当着大家面说的,你们还都笑了呢。”
李南一噎:“那你说什么我抢你排骨还不给钱?”
张乐怡一愣:“明明是你说我把吃不完的丢给你吃把你当小狗看你才特别生气——”
“国庆那天我真的回去找了你们好久,气死我了。”
“我们也找了你好久!”张乐怡红了眼眶:“你当着斯江阿哥的面那样说我,我也气死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突然都哭了起来,斯江刚要开口劝,她们俩却又抱成了一团。程璎对斯江眨眨眼:“走吧,渴死我了。班长还等我们去练练交接棒呢。”
一朵浮云飘到体育场当中,温柔的拢出一片阴影遮住了正在跳高跳远的少年们。少女们慢慢地走回班级看台,斯江剥开一个桔子,每人分了一点吃。李南和张乐怡坐在了一起,互相应证着流言,时而义愤填膺骂人时而抱在一起乱叫自责,似乎比以前还更要好了。友谊的小船翻得快,修起来也特别快。
“陈斯江——”唐泽年突然跑到她们班看台下挥手高喊。
斯江嘴里还塞着桔子,赶紧跑到第一排:“什么事?”
“你是不是报名了跳高比赛?”唐泽年笑着举起手里的点名簿:“开始比赛了,快下来。”
斯江一拍脑袋,她竟然忘记了,也没留意刚才大喇叭喊了什么。
程璎跑下来问:“蝈蝈是不是在跳高那边?”
“对,我看见她了。”唐泽年点点头:“咦,你们不去给她们鼓劲?顾景生也准备跳高了。”
李南和张乐怡立刻喊了起来:“一起去一起去!”
斯江叹了口气,看看天上的浮云,好吧,友谊什么的,好像都是浮云。
她们刚要转向楼梯,唐泽年却朝斯江伸出手:“别绕路了,直接跳下来吧,我接着。”
“嗳?”斯江抻着脖子看了看下面,的确不高。
“跳吧跳吧。”李南推她:“点名了还不到就当弃赛了,老何会伤心的。”
“有老唐护驾,没问题的。仙女快跳,别端着了。”张乐怡也笑着帮腔。
斯江红着脸跨过栏杆,朝唐泽年近在咫尺的手伸出手。
“三号看台的那位女同学——不要翻越栏杆!”主席台的话筒传出了狮子吼:“初一——二班,二班的那位女同学,请走楼梯,不要翻越栏杆!革命不差两三步,安全第一!”
全场近千人的视线转到了斯江身上,很快许多地方爆发出哄笑声。
斯江像只熟透的虾子,垂着眼缩回了长腿,恨不得直接缩回水泥地面里去,转身往楼梯飞奔而去。
李南挠了挠头,看着唐泽年叹气:“这——和我想得也太不一样了。”
程璎笑得趴在第一排的座椅上。
唐泽年摸了摸鼻子,往三号看台的入口走去,这和他想象得也不一样,很不一样。
因为这意外的翻越栏杆事件,景生的新高度三次都没能跳过去,从垫子上起身看见旁边灰溜溜的斯江时,气得根本不想理她。
斯江慢腾腾地凑了过来试图宽慰他:“阿哥,不要紧的,跳高没拿到名次别灰心,其他的你好好比呀。”
景生这下是真的不想理她了,直接往跳远区去了。
“阿哥?”斯江弱弱地喊了一声,看见旁边的男生都在看着自己笑,红着脸回到队伍里,即将轮到她的时候,她看见唐泽年正在帮老师调整横杆的高低,他看起来很自然,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斯江深呼吸了几口,她刚才一定是被那朵太漂亮的云弄昏了头才迈腿出去的。昏了头的人腿也顺不到哪里去。她平时在体育课上跨越式跳高能稳稳地跳过一米四,今天跳一米三却都落杆两次了,心慌慌的。
“陈斯江,一米三,第三次。”唐泽年的声音有点焦躁。
斯江默默地站了一个弓箭步,用力压了压腿,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不远处的横杆上,只觉得自己心跳得越来越快,明明只是一个被老师指定参与的项目而已,紧张什么呢,她脑海里莫名浮现出景生跑步时的脸,那么专注那么认真,斯江突然确认自己很想跳过去,她必须跳过去。
景生把她前两次试跳全看在了眼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动作全走形了,助跑步数不是太多就是太少,起跳点不是远就是近,摆动腿上摆得也不够,两次都是脚跟碰杆,见她准备第三次试跳,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注意起跑角度和距离。”景生把斯江拉到合适的位置上,轻轻踢了踢她的腿:“跳绳跳僵了?用力上摆,脚跟就不会碰杆了,你绝对能跳过一米五的,跳过去了我就教你游泳。”
斯江为之一振:“嗯!”
身后排队的女生们骚动起来。
“是顾景生欸!他也太好看了吧。”
“还这么温柔!阿爹啦娘咧,要西忒快哉!(娘啊,awsl)”
“他是不是喜欢陈斯江啊?特地过来指导她——”
“别胡说,顾景生是我们斯江的阿哥,住在一起的那种嫡亲嫡亲的表哥。”郭乘奕回过头皱起眉澄清,好看的女生总不免被流言所困,她必须为朋友两肋插刀。
景生退到边上,双手随意插进运动裤的侧袋里看着斯江。微风轻轻吹动他散落在额前的碎发,他习惯性地扬着头面无表情,深茶色的眸子在日光下变淡了一些,薄薄的唇角虽然天生上翘着,却依然冷淡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注目在他身上的少女们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
“过了!”
斯江转身看看纹丝不动的横杆,笑着跳了起来,跑向景生:“阿哥,你别走,看着我跳一米四,我可以的,我今天一定要跳过一米五!”
场上所有的人都希望她一直跳下去,这样顾景生也会一直看下去,她们也能一直看下去。可惜最终斯江止步于一米四五。
“阿哥,四舍五入也算一米五了吧?这下你能教我游泳了吧。”斯江追着景生喊。
“呵,那你考六十分也四舍五入算一百分?”
“这怎么一样呢?啊,一百米决赛要开始了,阿哥,我陪你去,走走走。”
“别,谢谢侬了,你回你班上去吧,你不是要跑接力赛?交接棒练了没?”
“我会交接棒的,说好了要去看你决赛的呀,我们好多同学要去给你加油呢。你肯定可以拿前三名!”斯江信心爆棚。
景生斜睨了她一眼,发现她身后还跟着六七个嘻嘻哈哈的“尾巴”,头都大了。女生怎么这么麻烦。
斯江笑得甜甜的:“我给阿哥加油跑步,阿哥来指导我跳高,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真好,我要写进今天的运动会感想作文里。”
景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白了她一眼飞快地跑向起点去了,不知怎么,耳朵发烫脸发热,秋老虎的天气还真有点热。
第一百三十三章
十点半左右, 是校运会的高潮,百米决赛、四百米、接力赛,一场接着一场, 跑道两侧围满了人,看台上加油声欢呼声此起彼伏。
殷盈拿了初中部女生百米亚军, 这是上午初一(2)班在个人项目中取得的最好成绩。斯江虽然和殷盈合不来还把她关在女厕所里过, 听到李南酸溜溜的话后, 还是实事求是说了一句:“她的确有骄傲的资本。”
在练习交接棒的时候, 殷盈对斯江特别挑剔,跑步姿势、手臂摆动还有接棒交棒的时机以及动作细节, 嘲起来话赶话不带停。郭乘奕忍不住开了口:“你说话能不能别夹枪带棒的, 教动作就教动作, 非要加那么两句嘲讽的话有意思吗?”
“你们要不想赢, 就别报名。占着茅坑不拉屎有意思吗?比赛就是比赛,不是让你上场给大家展示你长得多好看跑得多优美的, 就你们最爱护班级荣誉?思想进步?你们给我们班挣回一样荣誉了没?”殷盈嗤笑了两声:“排球排球小组垫底, 篮球篮球小组垫底, 装装拼搏精神就被老师夸上天, 这年头日子不要太好混哦。爱练不练, 随便你们。我还不乐意教你们呢, 又收不到钱!”
她把接力棒往地上一摔, 扭头就走。郭乘奕也火了:“你有本事一个人跑完四棒,真是的, 你最能最厉害,那就别只在个人项目上出风头啊, 要不是你撺掇了何芳几个高个子都不参赛,我们班至于连张乐怡都来支援篮球队吗?”
斯江捡起接力棒有点担忧:“她会不会不跑了?”
程璎笑着拍拍她们:“不会, 她其实是生气蝈蝈要她跑第四棒,第四棒决胜负压力最大。她本来跑头棒,赢了是她奠定了领先的基础,输了呢是我们不行——哈哈哈。”
事实证明郭乘奕的安排还挺有用,她第一棒只落后了少许,程璎的第二棒追了回来,到了斯江第三棒又落后了一点,殷盈板着脸夺过接力棒就全力以赴,像风一样往冲向终点,斯江慢跑着跟了上去,一边喘气一边大声喊着殷盈加油,心情格外愉悦,她今天绝对跑出最快的速度了,殷盈虽然嘴上损,教她的时候倒真没藏私。
“初中女子4*100米接力赛,第三名:初一(2)班,第二名:初二(3)班,第一名初三(4)班,请参加比赛的同学到主席台领奖。”
看台上一片欢呼,何宏伟跑到看台下和斯江几个击掌相庆:“好样的,很不错,你们四个了不起。”
斯江和郭乘奕程璎抱在一起又跳又笑,转身见到殷盈抬着下巴一脸的不高兴,笑着朝她伸出手:“谢谢啦,殷教练,要没你突击教了我半小时,我肯定会落后别班很多,你就是飞也飞不出第三名了。”
殷盈见这么多同学在场,犹豫了一下不情不愿地伸出手,鼻子里哼了一声:“明年你跑得再快点,我们班至少是第二名。”
斯江一脸认真地表示遗憾:“要有四个殷盈,我们班肯定全校第一。”
郭乘奕和程璎哈哈笑:“就是就是。走了,领奖去。”
“十三点兮兮的,还仙女呢,仙侬只头哦(神经病兮兮的,还仙女呢,仙个头啊)。”殷盈看着斯江的后脑勺,突然觉得她最看不顺眼的陈斯江好像也没那么讨人厌。
第一次站在体育比赛领奖台上的斯江顶着大太阳眯着眼往下看,见唐泽年正笑着朝自己挥手,还竖起了大拇指,她不由得脸一红,趁人不注意悄悄也朝他挥了一下手,又赶紧东张西望找起景生来,这下阿哥肯定同意继续教她游泳了吧。虽然他第一次教的时候她怕得要死,呛了水后差点在把阿哥勒死在浅水区,还抓得他胳膊上全是长长的血痕,气得他半死,但一回生二回熟,她连跑步都有了这么大的进步,游泳肯定也不在话下。
景生坐在主席台侧面看台下的阴影里,冷眼看着斯江和唐泽年的挥手互动,“切”了一声,拧开水壶一口气喝了半壶水。
“老顾,晚上带上兄弟几个去你家店里吃饭吧,我们也给阿妹庆庆功怎么样?”
景生掰开自己肩膀上的几只爪子,刚要让他们滚,转念一想却应了:“自带钞票粮票啊,别想占便宜。”
“好咧!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要不要回家洗个澡再去?臭死了,别熏到阿妹。”
“册那,爷老头子逼我去剪头发,我发痴了竟然不肯去。”
身后聒噪得很,景生一抬手,把剩下半壶水也一口气灌了下去。
校运会结束的时候才三点不到,返校的公交车上没了来时的欢声笑语,男生们席地而坐,东倒西歪,鼾声和打哈欠打声音绵绵不绝,斯江也直犯困,头一点一点往边上掉,最后靠在了方树人肩膀上睡着了。
方树人侧头看着斯江的小脸,剧烈运动过后她泛着粉红的皮肤几乎透明得发光,鼻尖上一层薄薄的汗,阳光透过树叶在她毫无瑕疵的脸上投下斑驳跳跃的细碎光影,细细的绒毛忽而明亮忽而柔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覆出一片温柔的阴影,她的嘴唇微张着,无损于这张面孔的美丽,平添了几分娇憨和天真。
青春真好啊。方树人简直有点挪不开眼,她从来不愿回想自己的十三四岁,那是她最惨白最残酷最疼痛的岁月。而眼前的小姑娘,似乎填补了那份空白。她突然觉得有个孩子也不见得坏到哪里去,如果她真的哪天想不开了要生孩子,希望能生个女儿,至少她会让女儿像斯江这样拥有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再转念,方树人想起自己还不知道顾北武有孩子了没,如果有,肯定也非常漂亮。可是漂亮的女孩成长路上有多少顺当就有多少险阻,方树人不禁又想起丈夫唐思成最小的妹妹唐欢来,那个漂亮女孩儿的遭遇令人唏嘘,希望明年来上海借读后能让她忘却阴霾。
***
斯江带着一群人从学校出来,看见景生的时候有点心虚:“阿哥,阿拉交关同学塞想去切饭,来塞伐?(阿哥,我们好多同学都想去吃饭,行吗?)”
景生扫了一圈,见林卓宇唐泽年都在,还多了两个脸生的男同学,便点了点头:“没关系,我也有几个同学一起去的。”
“他们人呢?”斯江见他身旁空荡荡,不由得奇怪。
“不用管他们。”景生骑上车:“我们先走。”
“阿哥——我、我今天不坐脚踏车。”斯江眨巴着眼,抱紧了手里的书包,小心翼翼地说:“我跟同学们先去趟新华书店,五点钟到店里,我们九个人,你先帮我们占个位置好伐啦?”
“斯江阿哥,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书店呀?”李南热情邀约。
景生抿了抿嘴角,凉凉地瞥了斯江一眼,淡淡地道:“不了。”
脚踏车倏地穿过人群,越过一辆电车,猛地一转弯消失在路口。
斯江走了一段路后才回过味来,轻声问李南:“我哥刚才是不是有点不高兴?”
李南呵呵呵:“没。”
斯江刚松了一口气,就听李南和张乐怡异口同声地说:“是很不高兴。”
“很正常的,哪个哥哥看见自家阿妹被某个臭小子拐跑了都会生气的,唉,女大不中留啊。”李南摇头叹气,挽住斯江的胳膊,看了看后面的唐泽年:“而且老唐今天也太不会看山水了。”
“啊?”
张乐怡的小脑袋凑了过来:“啧啧啧,你还不知道啊,老唐今天拿了男子四百米冠军,本来是你哥一路领先,最后二十米被老唐超了。”
“我怎么没看见!”
“你去上厕所了。”李南怜悯地看着她:“懒人屎尿多,我看你也不懒啊,怎么泡在厕所半个小时?”
斯江涨红了脸,她今天跑完接力赛,肚子一抽一抽的疼,有点风吹草动就疑心会不会流血了,就跑体育场外的小卖部买了一刀草纸,她折腾了半天,垫了薄薄两层走起路来就疼得要死,还只能夹着走路怕不小心掉出来,最后实在受不了只好又回到厕所丢掉草纸。
“仙女你是不是来那个了?”程璎轻声问:“我看你拔河比赛前走路有点怪怪的。”
“没,没。”斯江脸更红了,加快了步子:“快点,过马路了。”
“来哪个了?”张乐怡追着程璎问:“你刚刚问仙女来哪个了?”
李南一把捂住她的嘴,拖着她往前跑,还回头喊了一声:“你们男生离我们远一点,偷听被雷劈啊——”
林卓宇呸了一声:“谁要偷听了?你他妈声音比雷还响。”
高强和展韬挤眉弄眼低声议论起来。唐泽年看着前面五个女生的背影若有所思。
***
晚饭吃得很热闹,十几个初中生把店里差点掀翻了。顾东文第一次见景生带他同学来吃饭,特别高兴。
“来来来,老酒切一点,酒量就要从小练一练。”顾东文笑眯眯地开了两瓶酒。
“阿舅!初中生不许喝酒!”斯江赶紧站起来把酒瓶拿走。
男生们呵呵呵:“叔叔,我们不喝酒。”
“格么香烟切两根?”顾东文笑眯眯地又往桌上丢了一包软中华。
“初中生也不许抽烟!”斯江一伸手把烟也没收了,瞪着舅舅嘟起嘴:“阿舅,你干嘛呀,不许再考验我们学校的同学了,我们这里全是好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没有小流氓小阿飞的,你放心好了,对吧阿哥?”
景生的三个同学连连点头:“对对对,我们不喝酒不抽烟不烫头,我们都是好学生。”
景生自顾自倒开水烫碗筷,心想顾东文才没空考验什么小流氓小阿飞的,他绝对是真要请他们喝酒抽烟的。
顾东文哈哈大笑,摸了摸斯江的头:“好好好,都听囡囡的。”他朝景生眨了眨眼:“今天庆祝阿拉景生斯江运动会圆满结束,我亲自下厨炒菜去。谁要是想不给我面子要付钱什么的,现在就出门右转,不送啊。”
一屋子学生面面相觑,唐泽年笑着说:“那就谢谢顾伯伯了,谢谢陈斯江。”
斯江拍了李南一巴掌:“便宜你了。”
李南只顾着研究黑板上的菜单:“阿爹啦娘咧,我全都想吃!一个也不想放过!”
菜上得很快,光盘速度也很快,隔了一个李南,唐泽年依然时不时精准地把斯江爱吃的菜夹到她面前的碟子里,还用了一双他特地准备的公筷。李南和张乐怡不停起哄,林卓宇几个也酸不拉几地嘲唐泽年会讨好女孩子。唐泽年大大方方地毫不计较,斯江却很难为情,怕被舅舅听到了误会,说了好几遍不用不用,又见景生板着扑克脸,更紧张了。景生班上的三个男生忍不住让唐泽年无事别献殷勤。唐泽年也不生气,笑着解释长桌是拼起来的,女生们有不少菜够不着。大家一看,他还真都给其他女生都夹了菜,只是因为李南她们故意起哄,才令大家只注意到他和斯江身上。
晚上回到万春街,斯江忙着写运动会感想,预习明天的上课内容,收拾好书包,洗头洗澡,到九点多才有空翻出小说看。景生转了几圈,在她旁边坐下,翻开晚报,看了一刻钟后突然说:“那个叫唐泽年的家伙——”
斯江一愣,笑着纠正:“什么家伙不家伙的,难听色了(难听死了)。同学,唐泽年同学。”
景生眉头一扬:“那个唐泽年,你离他远一点。”
斯江瞪圆了眼:“为什么?!”
“装。”景生瞥了她一眼:“这种人挺多的,端着,干什么都一副干部样,嘴上一套一套的,听着都是他对,做的全是好人好事。”和她以前一模一样。
斯江咋舌:“阿哥!”
“干嘛?”
“你根本不了解他好伐?凭什么说他坏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景生皱起眉:“我一眼就看穿了,也就你们小姑娘戆呵呵的——”
斯江腾地站了起来:“阿哥你这才是听着都是你对吧?我觉得唐泽年同学挺好的。我们班同学都觉得他挺好的。”
景生冷笑了两声,把手里的报纸丢下站了起来:“随便你,懒得管你。”
斯江咬了咬唇,委屈得很:“本来就是阿哥你不对嘛,什么叫随便我啊?不就因为他四百米超过你拿了冠军你就看他不顺眼,他帮助了我好多,还帮了我们班——”
“呵呵。”景生两步上了梯*子:“以后上当受骗了别怪我没提醒你,戆徒。”
“阿哥!”斯江气得捏着书的手都发抖:“侬瞎三话四!撒(什么)上当受骗啊,真戳气!”
景生手撑在阁楼地板上,人没跳上去,想了想转过头来睥睨着斯江:“格么侬(那么你)好好读书,覅欢喜男同学——”
斯江耳朵一嗡,血全往脸上涌,立刻高声喊了起来:“我才没有!你瞎说!”
景生耸了耸肩,面无表情地上了阁楼。
斯江在原地站了半天。上午比赛的时候明明都好好的,阿哥特地来指导她跳高,还看她接力赛了,为什么下午从学校出来,他就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话也不跟她说了,也不笑,连李南她们都看得出他在对她发脾气,可她明明没做错什么,唐泽年又不是只对她一个人这么有绅士风度,别人明明也受到他照顾了,被骂的却只有她,还说得那么难听。她什么时候喜欢唐泽年了,真是的。斯江气得眼泪汪汪,再也不想理景生了。
原来不只是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呢。
第一百三十四章
人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斯江已经不记得自己和景生闹过多少场别扭了, 但对这次她印象格外深刻,一方面是由于这次别扭引发的后果堪称惨烈,另一方面和上次“不关你的事”导致的难堪完全不同, 她委屈,特委屈, 憋了一肚子气, 还有一种被他戳破了自己一直都不确定的小心思的恼羞成怒, 关于后者她不愿多想。
躺在床上抽泣的时候, 斯江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重复播放着景生的话,还有他睥睨她的神情, 他的眼神他上挑的眉头微翘的唇角, 每一分每一厘都写着蔑视, 冰刀霜剑似的刺得她遍体鳞伤, 再一对比他平时的细致贴心和包容,斯江哭得气都喘不上来, 蜷成一团缩在被子里直抽抽, 越想越伤心, 越伤心越要想, 床单哭湿了一大滩, 听到外婆的脚步声还要强忍着没事闭上眼装睡。
景生也没睡好, 心里一直火烧火燎的, 睁开眼就想到斯江看唐泽年的眼神,像星星落了进去闪着光, 闭上眼又想起唐泽年看斯江的眼神,潽出来的欢喜简直明目张胆。这才上了几十天学?她才几岁?就这么被戆呵呵地骗忒了?当他这个阿哥是摆设吗?一想到斯江以后为了一个男生哭哭啼啼, 景生没法忍。他听到斯江在哭,那种压抑着的哭声, 他从小听了太多,一听就要爆。但他不可能对着斯江吼,她甚至根本算不上是他的什么人。
想到这里,景生突然有点灰心,是他多管闲事了,以前他肯定不会管,果然日子过得太顺当,让他没了分寸,真把自己当成了顾家的人。
隔了一层楼板,楼上的男孩翻来覆去思前想后,十月底的天开着电风扇哗哗吹半夜。楼下的女孩在外婆的鼾声里小心翼翼地换了好几块手帕擦眼泪,枕头都换了面,闭上眼流泪睁开眼泪流。
万春街的日脚不等人,无论睡着的没睡着的,哭泣的烦躁的,一分一秒流逝如常。麻雀照旧在天色微熙时挤满了电线杆开始叽叽喳喳,蜂窝煤燃烧的味道逐渐弥漫开。
景生早上起来时头重脚轻,站着穿衣服,清鼻涕突然毫无知觉地掉在了手上,他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长这么大第一次感冒了,下了楼却只见顾阿婆一个人在剪油条。
“囡囡急吼拉吼的,说要早自修,早饭都没吃就跑了。”顾阿婆拿棉布揩了揩剪刀:“对了,她说中午要赶黑板报,就留在学校里吃中饭,不跟你一道去善礼那里了。唉,怎么昨天不早点说,早说嘛我今天就早点去买大饼油条。”
景生闷头把油条夹进大饼里,吃了一碗泡饭,什么味道也吃不出,吃两口就得吸一下鼻子,免得清水鼻涕落进大饼里。
“咦,怎么你也感冒了?囡囡早上鼻头眼睛也是红彤彤。”顾阿婆拎起热水瓶给景生的军用水壶里倒白开水:“不许再喝学校那个冷水了晓得伐?什么真馏水假馏水的,不烧开了水喝进肚子里怎么能不生病呢。”她颠着小脚去五斗橱抽屉里翻药片:“你们开运动会嘛就容易出汗,一出汗就脱衣裳,风一吹就容易生病,唉——嗳,景生——景生?你有病就得吃药啊——”
“阿奶,我先上课去了。”景生三步并两步地下了楼。
小姑娘生气,无论对方是男是女,报复性行为讲究短平快:不跟你说话,不跟你同路,不跟你一起吃饭。斯江看李南张乐怡闹矛盾的时候觉得她们这么做有点幼稚让人无语,但她对景生这么干的时候,就是理所当然别无选择。
四节课一晃而过,斯江翻出饭票和粮票的时候还很心虚,怕外婆忘记跟景生说了,又怕景生冲到班上来,磨蹭了会儿她忍不住跑到窗户边上偷眼往楼下瞧,心想如果景生真的在校门口等她,等五分钟,不,等十分钟的话,她就下去找他,至于要不要原谅他另当别论。
景生一上午昏昏沉沉的,课间休息被班长王璐逼着去了趟医务室,说怕他会传染给其他同学。校医量了□□温,低烧三十八度二,给他吃了两粒感冒药让他回家休息。景生因为下午有物理测试不想回,校医觉得问题不大就也没坚持,倒是王璐很担心,回到教室后特地去老师办公室给他换了一水壶热水,后排几个男生为这个还起哄了他们俩几句。
他推着脚踏车停在校门口等斯江,等了没一会儿,阴沉沉的天飘起冷雨来,被雨点打在脸上,景生这才想起早上阿奶说了斯江要留校吃饭的事,他朝斯江她们教室看了一看,抹了把脸长腿一蹬,脚踏车轮子滴溜溜转了起来。
斯江被景生那一眼看得吓了一跳,又躲了会儿才探出头去,校门口已经冷冷清清了,哪里还有景生的影子。
哼,就知道他无所谓的,说不定还求之不得呢,随便他去!斯江狠狠地攥紧了手里的饭票粮票往外走。食堂里人山人海,高年级的大多留在学校食堂吃午饭,斯江排了好一会儿队,突然被人拉出了队伍。
“叫了你半天,想什么呢?”李南伸手在她眼前晃了几晃:“我们早帮你打好饭了,看着你从这里飘过去,喊都喊不停。”
“对不起——”斯江被景生冻伤的心骤逢暖流,鼻子直发酸。
郭乘奕程璎在窗前的长条桌边朝她们挥手,旁边坐着林卓宇和唐泽年,还有四班的几个同学。斯江犹豫了一下,她其实是想和唐泽年保持距离的,至少不能让景生觉得他说中了,但真的看到唐泽年,又觉得那样会很傻。
斯江刚坐下打开饭盒,就听见食堂入口处一阵轰动,有人高喊着什么挤了进来,有好几位老师饭也没吃急着跑了出去。斯江这一桌的人也都停了下来往外看。
“怎么了?”唐泽年一把拽住一个初二的男生。
“刚刚我们学校有同学在愚园路被公交车撞了。”
大家都吓了一跳。
“听说撞得很厉害,人飞出去老远,吓死人了。”
“撞了两个人,听说都是初二(4)班的,他们贺老师已经去了。”
斯江头皮一麻,立刻站了起来:“是我哥班上的!”她一抬腿想要跨过长条凳,腿却一软差点摔上一跤,幸亏旁边唐泽年立刻扶住了她。一桌人都有点发慌。
“同学,请问知道是谁被撞了吗?”唐泽年又揪住几个路过的同学问,他们却都茫然摇头。
食堂门口突然出现了何宏伟的身影。
“陈斯江——陈斯江在吗?”
“何老师!何老师!我在这里。”
斯江慌得不行,脑子里乱成一团。
“初二(4)班的顾景生,是不是你哥哥?”
“是的,是我阿哥——”斯江越想越怕,越怕越不敢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先别急,顾景生刚才被公交车撞了,现在救护车已经到了,你先去出事的地方,跟你哥还有贺老师一起去华山医院。学校会赶紧通知你们家长的——”
斯江拔腿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哭,又急又悔又怕,全怪她发什么神经要留在食堂吃饭,阿哥明明在校门口等她的,要是早两分钟她下去了,他肯定不会出事,要是她和他在一起,他也肯定不会出事。泪眼模糊中,她没留意脚下的台阶,整个人直接扑了出去,手心和下巴一阵剧疼。
“陈斯江!你没事吧?”唐泽年赶紧蹲下把她小心地扶了起来:“你手上流血了——”
“我没事!”斯江甩开他的手,抬起手背擦了擦眼泪,低头说了声谢谢,往校门口跑去。
***
景生被撞飞出去的时候根本来不及反应,掉在地上后也没觉得疼,还立刻撑着地想爬起来跑,怕那发了疯的公交车停不下来再从他身上碾过去就真的完了,结果撑了两下没起得来,浑身都是麻的,倒是旁边跑过来许多人喊他别动,说他腿断了,他才看见自己的腿扭成了奇怪的姿势。然后是班长王璐惊慌失措的脸,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她拽着他非要给他雨伞,还好最后被他推开了,看起来没什么事,幸好今天斯江留校吃饭了,想到这里景生才开始觉得后怕,第一次后悔昨晚不该因为那么件小事跟她置气,要真的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撞死了,那家伙不知道要哭成什么鬼样,说不定一辈子都要怪在她自己身上。
“斯江?斯江?”景生无意识地喊了两声,想说自己应该死不了,但身边的叫喊声喇叭声渐渐远去,一切变得模糊发白,他竟然还想到了顾北武的那辆脚踏车,再努力睁开眼,细雨还在下,天是灰的,周围的声音又清晰起来。
“贺老师!贺老师——这边!顾景生他——” 王璐嚎啕大哭。
“快点喊救护车呀,这个同学的腿肯定断忒了。”旁边有人说。
“打过了,禹谷邨门口公用电话亭格阿姨刚刚打过了,作孽哦。公交车出毛病了哦,突然之间冲到对过马路来,谁防得到?”
“顾景生?顾景生?你还能动吗?能说话吗?哪里疼?”班主任的脸在景生眼中骤然放大,又突然缩小。
“腿动不了。”景生咬着牙回答:“贺老师,我妹妹陈斯江,初一(2)班——”
贺老师一惊,差点把他的头扔回地上:“她人呢?她被撞到没有?撞到哪里了?”
“她在学校食堂吃饭。麻烦老师告诉她一声,今天放学我接不了她了。”景生不知怎么有点想笑,放在电影里小说里,有点遗言的味道。
“谁帮我去找一下何老师,何宏伟老师?好好好,谢谢你同学。”
救护车终于呜呜呜地来了,混乱中景生被抬上了车,贺老师朝学校门口看了又看,催着王璐一起上了救护车:“我们先赶去医院吧。”
斯江赶到的时候救护车已经开出去十几米开始加速,她急得飞奔上去哭着喊:“阿哥——阿哥!让吾上去呀!等等吾呀!”
车子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景生身上,没人留意到车后面那个一瘸一拐拼命跑着追过来的女孩,她和救护车的距离越来越远,身影越来越小。
斯江哭着拐上乌鲁木齐路的时候几乎绝望了,却意外地看见救护车慢慢地靠了边,有人打开了门朝她招手:“是不是陈斯江?”
“我是我是我是!”斯江又猛地跑了起来,被贺老师拉上了车。
景生一路都疑心有听到她的声音,见她上车才松了一口气,闭上了眼。
斯江吓得立刻扑上去嚎啕大哭起来:“阿哥,阿哥!你别死,你别死你别死呀,求求你睁开眼看看我,我不生气了,随便你怎么骂我都不生气了,真的不生气了。”
贺老师忍不住拍拍她的肩膀,斯江却抱着景生的胳膊直摇,眼泪鼻涕哗哗地掉在景生脸上肩膀上。
跟车的护士赶紧按住景生,扯开斯江的手,皱着眉训道:“你哥没被车撞死,也得被你摇得疼死了,别乱动他。”
斯江抹了把泪,就见景生睁着眼一脸嫌弃地看着自己。
“烦死了你,我没死,没死,没死!”重要的事说三遍。景生看向斯江的手:“你的手怎么回事?走路还摔跟头?”
斯江泣不成声,也没忘记小小声回一句嘴:“那你怎么回事,骑车还被车撞?!”还和一个女生在一起!
第一百三十五章
景生从小到大受过不少伤, 摔了磕了是小事,被打的次数多了后量变引起质变,变成了他打人, 但打人的人其实也会受伤,跟着顾东文虚心学习后受伤次数才越来越少。
他进了医院后才发现自己的耐痛力退步得很厉害, 在急诊做各项检查, 被人来来回回地平台和检测台挪动, 疼得他后槽牙咬破了牙肉, 一嘴的血,硬是坚持自己挪上了CT台, 一声也没吭。医生送了他一个“小关公”的美号, 护士觉得名不符实, 加了个字变成了“小白关公”。
等下午四点多送进骨科做完超声, 总算能躺到病床上开始挂水,景生的右腿已经肿成了象腿, 斯江的眼睛也肿成了核桃。王璐的家长来医院把女儿接走了, 和景生没见上面, 也没跟顾东文打个招呼。贺老师倒觉得十分不好意思, 替她家长再三道谢, 赶回学校去汇报。
顾东文听完医生的诊断结果, 倒是松了一口气。右大腿股骨干粉碎性骨折, 很不幸,但不幸中的大幸是盆骨脊椎都没事, 小腿没事,也不是股骨头粉碎性骨折, 换成后者得将近三百天才能愈合。朱医生宽慰病人家属的方式比较特别,随便一个症状, 都能举出两三个运气更差更糟糕的案例来,于是连斯江听着听着都觉得景生好像运气真不错。
等医生过来打牵引的时候,斯江一见锤子榔头钉子电钻彻底懵了。
“现在我们在膝盖下面五厘米这里钻穿打个洞,拉根绳子吊着秤砣,把他的腿拉长,免得骨头错在一起,稳定住断掉的地方,听得懂吗?”朱医生尽量讲解得通俗易懂。
“懂。”顾东文拍拍自己的腿:“我做过,要信不过您,全上海也没哪个医生信得过了。您就放心弄,就是这小赤佬皮薄肉嫩,麻烦朱医生下手轻点,下次给我点面子来东生食堂,我请大家吃饭。”
这医生吧,最怕两种人,一种完全不相信医生的病人和家属,你说什么他心里都不信,费再多功夫白干,有个风吹草动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另一种呢是懂那么点医学知识的半桶水病人和家属,好为人师,你说什么他都要辩驳,把医院当辩论会,一副赢了你就赢了全世界的劲头,你还不能不搭理他。最好的就是顾东文这样的家属。
朱医生心里舒服,却想起另一桩旧案来,眉头一皱:“原来对过东生食堂的老顾就是你呀。”他睨了顾东文一眼:“小卢,你来给这个小同学打个止痛针。对了,上次在人民公园跟你相亲一见面跑掉的人,就是这个老顾?”
顾东文一愣,仔细看了看拿起针筒的卢护士,有点狼狈。卢护士温和沉静,朝他笑着点了点头:“不好意思,我们朱医生就喜欢开玩笑,您别在意。”顾东文抿出两个大酒窝,刚想描补几句,就被朱医生赶出了病房。
出来混,总有一天是要还的。顾东文叹了口气,拉着斯江在外面椅子上坐下。斯江坐不定,一抬脚又走到病房门口,却又不敢真的往里看,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转圈。
“没事,小姑娘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顾东文把她按回座椅上:“阿舅以前也被这么搞过,叮铃咣啷一顿敲,跟我做木头桌子一样,两下就搞好了,小事体。”
话音刚落,病房里传来景生一声闷闷的惨呼,是那种压抑到了极致依然压不住的痛。斯江打了个寒颤,扑进舅舅怀里又哭了起来,哭得整个人直抽抽。顾东文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没事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阿哥树上没摔死河里没淹死火里没烧死蘑菇没毒死,这点骨折算什么,三四个月后又是活蹦乱跳的一个小赤佬。”
斯江哭得更凶了:“阿哥!阿哥啊太塞古(也太可怜)了。”谁活了十几年就能摔下过树跌进过河遇到过山火吃过毒蘑菇啊,这还能叫运气好?
等朱医生出来,说消炎消肿四天,第五天上午第二台手术,上加固钢板。顾东文忍不住问了一句:“手术后能完全恢复吗?我儿子是区青少年游泳队的,明年一月有比赛。”
“股骨粉碎性骨折要对合百分之八十都很困难。”朱医生扬扬眉:“手术呢,不是修东西,能修多久修多久修到好为止,伤口会流血,止血带有时间限制,我们只能在最短的时间把骨折复位到最满意的位置。”
看着朱医生的背影,顾东文叹了口气。
“你别太担心。”卢护士走了出来,柔声道:“你儿子这情况至少要四个月愈合。一月份的比赛是肯定参加不了的。好在他很年轻,手术后骨头的愈合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请你相信朱医生相信我们华山骨科。实际上能不能完全恢复,最主要得看他术后的功能锻炼,肌肉不能萎缩,关节要能自如屈伸,越早开始锻炼越好。那个时候会比较痛苦,你们家属一定要帮他坚持下来。恢复得好,完全不影响跑跳的。到时候我们会教你们,请用心把动作都记住。”
顾东文和斯江赶紧齐声应了下来。斯江进了病房,顾东文跟着卢护士走了几步:“小卢同志,上次人民公园那个事,实在不好意思——”
卢护士淡淡一笑:“没事,你说得明明白白的,挺好。我先去忙了,病人有需要的话按一下护士铃。”
***
病房里景生的脸色好看了一些,斯江看着他膝盖两侧吊着的秤砣发呆。
顾东文看了看点滴的速度,又恢复了往日笑嘻嘻的模样,他伸手撸了撸景生的头发:“还好脸没破相,实在不行将来还能当个小白脸吃吃软饭。”
隔壁的病人和小护士都笑出声来。景生很想给顾东文个脸色看,奈何连摆脸色的力气都没,刚才钻洞穿绳打钉子挂秤砣的过程已经成为一片空白。顾东文里里外外跑了几趟,把护士们认了个脸熟,却没再见到卢护士,便让斯江留在病房里,他先回家跟顾阿婆交待一下,再准备带点日用品买些吃的喝的和水果来。
“阿哥,对勿起,噻是吾勿好。(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斯江凑近来,看一眼那秤砣,想到刚才景生那声惨叫,心一揪又哭得稀里哗啦。
“覅哭了。”景生忍不住叹了口气:“侬一直哭到现在了,切力伐?(吃力吗?)”小姑娘哪来的这么多眼泪,流都流不光,愁人。
斯江从口袋里摸出已经湿了好几遍的手帕,挑了个相对干净的一角擦了下脸,哑着嗓子说:“要是吾跟侬勒一道就勿会得——(要是我和你在一起就不会)”
景生勉力笑了笑:“瞎港,还好侬今天留校吃饭了,要勿然侬啊要切苦头(瞎说,还好你今天留校吃饭了,要不然也要吃苦头)。”
斯江倒是宁可和他一起躺着吃苦,也好过现在这么内疚自责。
两人一时无话,都想把昨晚的事抹平了去,又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一个眼泪静悄悄的流,一个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不一会儿景生难受起来,手揪着床单,脸也涨得通红,上半身扭了好几下。斯江急得追问了半天,他偏偏不张口。隔壁病床的爷叔笑了:“小巨头(小鬼)是要撒斯(小便)还是出污(大便)?”
景生闭上眼回了一个字:“小。”他现在庆幸自己没来得及吃中饭了,想到要躺在病床上大便,头皮都是麻的。
斯江倒没觉得害臊,立刻奔出去叫护士,很快有一个男护理工一个女护士匆匆进来,拉起隔帘。斯江紧张地听着里面一阵折腾,忽地传出水声来,她才吓了一跳轻轻跑出了病房,一想到景生这么要强的男生要经历这些,鼻子又酸了,好不容易憋回了眼泪。
墙上的时针过了六点,病房里传来饭菜香味,饭盒子和调羹碰撞出交响曲,热水瓶塞子“噗”地被拔*出来,吧唧被塞回去时发出了尖叫。陆续有家属下了班过来探病送饭,一时间闹忙起来,打招呼的,问情况的,找护士的,交换小菜和水果的,服侍病人大小便的,给病人擦身的,处处有人,人人有事,虽然开着窗,房间里依然弥漫着难以言说的混合气味,堪比公共厕所加菜市场加小吃店摆在了一起。景生和斯江从没碰到过这样的情景,都有些局促难受却不好意思表露出来,毕竟他们也即将贡献一二了。不远处有妇女直接把丈夫的裤子往下扒,那男人拽着裤腰笑骂“册那有小姑娘呢”,妇女啪地一巴掌拍在他身上:“啥宁(谁)要看侬只老帮瓜。”斯江吓得直接把脸埋在了景生的手里,听到隔帘唰地被拉起来才敢抬头。
景生瞥着自己一手的眼泪鼻涕,无语问天花,天花不说话。斯江手忙脚乱地拿着湿手帕替他撸了一通。
“嗳,来来来,小旁友们切点苹果。”隔壁病床的爷叔左脚绑了石膏高高吊着,朝景生和斯江招呼道。他老婆递过一个搪瓷碗,笑着说:“看你们四点钟进来,估计出事的时候中饭还没吃吧?吃点苹果,盐开水烫过的。”
斯江接过碗:“阿哥,你能吃苹果吗?”
“放心吃,肯定要消了炎才能动手术。”爷叔很笃定:“小巨头是个模子啊,噶痛啊勿叫,结棍。(小鬼是个人物啊,这么痛都不喊,厉害。)”
“谢谢爷叔,谢谢阿姨。”斯江拿叉子给景生嘴里送了一块。
景生慢慢嚼着苹果,太甜了,全身所有的毛孔似乎都张了开来拼命吸收这点营养和水分。
苹果还没吃完,一病房的人都知道了景生怎么出事的,隔壁的爷叔也笑呵呵地把病友们的情况兜了个底。斯江一听,嗐,好像阿哥的确运气不错,听下来别人都比他惨。
景生眼风掠过门口:“斯江,外面好像是你们班的人。”
斯江愣了愣,走出去一看,却是李南和唐泽年。
“你哥还能说话呀。还好还好,吓死我了。”李南捂着胸口压低了声音:“我们给你送书包来的。老何说你明天也可以请假。”
斯江接过书包低下了头:“特别惨,是粉碎性骨折。他都快疼死了,医生刚刚还用电钻在他腿上打洞。”
李南吓得打了个哆嗦,半晌后唐泽年才开口问了一声:“对了,和你哥一起的那个女生没事吧?”学校里已经传开来了,当时和顾景生在一起的是初二(4)班的班长王璐,两个人好好地在马路边说话,对面车道的公交车不知怎么就突然发疯把人撞飞了。什么棒打鸳鸯,苦命小情侣,一个下午就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她没事,一点擦伤。我哥当时把她推开了,她家里已经把她接回去了。”斯江想到这个就郁闷,声音也闷掉了:“谢谢你们给我送书包来,你们先回去吧。我明天就不去学校了。”
唐泽年犹豫了一下:“明天你还在医院吗?在的话下午我给你送笔记来,我们两个班的进度一样。”
“对对对,老唐的课堂笔记简直像是印出来的,我们以前要用抢的排队等的才抄得到,有他帮你灵得勿得了。”李南铆足了劲帮腔。
斯江轻轻摇摇头:“不用了,谢谢。”
李南朝唐泽年挤眉弄眼。唐泽年温声道:“别担心,我小学两年级的时候在勇敢者道路摔下来过,右手臂粉碎性骨折,上了钢板,一年半才好,五年级的时候拿掉了钢板,你看我现在都挺好的,还能打篮球打排球。你哥运动能力特别好,恢复肯定没问题,就是骨头长好了后康复锻炼的时候会特别疼,无论如何得熬过去,熬过去就好了。”
李南也赶紧说:“就是就是你别怕,哈哈哈,我们谁不是九死一生过来的?我幼儿园大班的时候,摔在厕所里,头上缝了七针,吓得我姆妈啊,想吃什么都给我买,要不然我也能跟你一样苗条了。还有我们小学,每个学期都有人楼梯上摔下去,厕所里滑倒,楼道里撞破头,反正没死就是胜利。”
斯江再难过,都被她逗得展了笑颜,轻轻抱了抱李南:“谢谢你南瓜,谢谢你们。”
“为仙女服务,是我的荣幸。”李南得意地拍拍她的背,冲着唐泽年扬眉吐气。
唐泽年笑着朝她竖起了大拇指。
第一百三十六章
顾东文是和顾阿婆一起来的, 从店里带了饭菜汤,还买了一大袋各色水果,病房里送了一圈, 也收下了其他病友的苹果香蕉,又去护士台医生办公室送了一圈水果, 这次倒是见到卢护士了, 就笑着搭了几句话。他没想要跟卢护士套近乎好让景生多得到点照顾, 只担心因为自己当初的失礼惹得人家心里不舒坦, 会在看不见的小地方为难景生,住院的没法自己动弹的病人最怕的就是这个, 别说为难了, 小疏忽都能让人多遭好多罪。
显而易见, 卢护士在单位的人缘特别好, 人人都为那次相亲故事替她打抱不平。李护士长还白了顾东文两眼:“有种人不想结婚就不要答应相亲,浪费大家辰光, 阿拉小卢噶灵格小姑娘, 又勿缺宁追。(浪费大家时间, 我们小卢这么灵的小姑娘, 又不缺人追。)”
顾东文笑眯眯地点头称是, 弄得别人没脾气, 卢护士反而尴尬起来, 带他出了病房区,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向他道歉。
“实在难为情, 不好意思,我们护士长特别护短, 你别放在心上。”
“不会,看得出你人好人缘也特别好。”
卢护士抿了抿唇, 低头沉默了会儿才说:“你大概不记得我了,我去相亲是因为你帮过我一次。”
顾东文一怔,又仔细看了她两眼,实在想不起来。
“我之前那个,离婚离得很辛苦,那人动不动就等在医院门口找麻烦,前年七月他在楼下抓到我,拖着我过马路,经过你饭店门口,你出来砸了他一酒瓶打了他一顿。”卢护士抬了抬眼,又垂眸道:“后来在派出所你还赔了他一百块医药费,我都没怎么好好谢过你,那天在人民公园本来想请你吃个饭的。”却被他笑嘻嘻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顾东文想起来了,那个黄梅天的夜里落大雨,她被那狗东西揪着头发一路打一路拖过马路。有人上去问,那男人发了疯似的乱叫,转头又对她拳打脚踹。他看不得男人打女人,一见就想杀人,立刻拿了一瓶啤酒冲出去,直接敲在狗东西头上,又狠揍了他一顿,专挑验不出伤疼得死人的地方打。旁边还有人说是人家夫妻间的事用不着他多管闲事。后来去了派出所才知道这男人打老婆打了七八年,非说她和医院里的医生有一腿,怀孕的时候也打,孩子都被踢流产了,还被污蔑成“野种”。打完又跪着求原谅,自扇耳光,拿剪刀戳自己,检讨书保证书写了一堆,一提离婚就威胁要跳楼自杀。妇联、工会和居委调解了无数次,最后女人在单位同事的支持下起诉到法院才判了离婚,当然也没见狗东西真的自杀,还总是跑到女方家里和单位闹事,但被顾东文以暴制暴还是头一回,一回生效,竟再也没敢露过脸。
“谢谢你了。”卢护士真心道谢,多年噩梦一朝解脱,所以工会副主席说相亲对象是对面开东生食堂的个体户时,她立刻就答应了。其实那件事后她和同事们经常去他店里吃饭,他却好像完全不认识她,她也没机会提。
“欸,客气,举手之劳,是个人都会帮忙的。”顾东文不意掺和进人家最惨痛的过去,比卢护士尴尬一万倍,随意找了个借口逃回病房。
景生勉强吃了点东西喝了一小碗排骨汤,在顾阿婆的唠叨声中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斯江收拾好了日用品,热水瓶里泡好开水,替景生洗了脸擦了手。骨科病房夜里不许陪床,七点半探病时间结束,护士们开始往外赶人。
出了医院,顾阿婆还在叹气:“唉,景生这个命哦,作孽啊。以后囡囡伊拉还是都留在学堂里吃中饭算了。”
顾东文却问了一句:“上次居委的刘阿姨介绍的小卢护士,姆妈你还记得伐?”
“怎么不记得!”顾阿婆没好气地说:“护士多好,将来能好好照顾你,别看你现在能得很,将来老了有的罪受呢。刘阿姨后来还找我说了好几次,以为你嫌弃人家离过婚的,那姑娘虽然离过一次婚,工作上是一把好手,脾气也好,就是她之前的男人不是个东西,总上手打她才离婚的,人家还提出想请你吃个饭呢。唉,算了,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顾东文笑着搀住她:“知子莫若母嘛。唉,让你别跑这一趟,你非要来,也就只能待半个钟头,大晚上的何必呢。”
顾阿婆拉住斯江的手:“瞎三话四啥呀,景生不是你亲生的,那也跟着你姓顾了,就是我们家的大孙子。被车撞了骨头断了这么大的事,我不来看还算个人嘛真是的。我又不是八*九十岁不能动了,以前你断了腿,还不是我天天给你炖猪肝汤骨头汤黑鱼汤往医院里送?那时候要买点肉啊鱼的多难哦,得亏北武从小机灵……”
老太太一路忆苦思苦,越说话越多。斯江一颗上下翻滚的心渐渐平复下来,走进万春街时正万家灯火,这日复一日没怎么变化过的老旧场景,突然变得很温暖很珍贵。
***
第二天下午四点,病房开放探病,斯江和顾阿婆陈阿娘还带了陈斯好,抱着一堆吃的喝的进了病房,吓了景生一跳。
“阿哥,阿哥!”两岁半的陈斯好说话还不怎么利索:“好,好起来。”
病房里的人看到这个肉滚滚的小胖子,纷纷打趣,叫他过去吃糖吃水果,顺手摸一记捏一把。陈阿娘赶紧抱着斯好出去护士台边上量身高体重,不要钱,不量白不量。
一斤龙骨两根筒骨在煤球炉子上炖了六个钟头,里面加了两块瘦肉,半斤肋排,还有两根鸡大腿,用蛋清吸去浮沫后的汤水澄清。病房里的病友们啧啧称赞,到底是家里开饭店的,这汤光闻着就香煞人,顾老板有绝活。
“吃啥补啥。”顾阿婆把鸡大腿挑出来另放:“再没胃口这个也要吃下去啊。”
景生中午吃的也是鸡腿,顾东文从对面送过来的,他人不能进病房,托护士拿进来的。偏偏医院中午也吃鸡腿,所以对着第三顿鸡腿,景生实在有点头晕,但是阿奶一份心意,不想吃也得吃。
好不容易咽下今日份的第四个鸡腿,护士又带了一批人来探望他,却是公交公司工会的人,还带了一束萎靡不振的鲜花,一篮水果一网兜营养品,当然还有一只红包,里面装着慰问金。交慰问金的时候,工会负责人一脸慈祥地转向宣传干事的照相机,咔嚓,咔嚓,留下景生一脸冷漠。公交车司机闯了祸,单位托底,包一切医药费,不巧车子上也有十几位乘客受伤,轻重不一,有几位老头老太撞破了头,家属昨天到公交公司闹了一夜天,所以今天才有专人得空来探望景生。这边人还没走,外面又有人来。
王璐是跟着自家阿爷阿奶来的,也带了一篮子水果,还有两大瓶奶粉炼乳。
“谢谢谢谢哦。”王璐的阿奶不由分说握住了顾阿婆的手:“多亏了你家小顾同学推开了阿拉璐璐,要么璐璐肯定也要被车子撞着的,他真是太勇敢了,谢谢!”
顾阿婆昨天夜里还说过这家人的坏话,骂他们受了救命之恩只当没事一样,好像生怕被自家讹上,不上路,不要脸。这么一搞,她反而难为情起来:“这不算什么,各人有各人的命——”
王璐的阿爷看起来就是个高级知识分子,亲切地慰问了景生两句,闻言严肃地纠正顾阿婆道:“老太太你这话不对,太唯心了,很不科学啊。小顾同学你安心接受治疗,你这个舍己为人的行为很了不起。我已经联系了报社,明天记者就会来采访你,这个事情学校和团委也必须好好宣传表彰一下,咱们一步一步来,现在社会上特别需要你这样的好人好事激励大家,不能什么都向钱看嘛。”
被老干部教育了十分钟后,全病房的人都沉默了。王璐红着脸拉了拉王阿爷的衣角,许久没开过会的王老局长这才停了下来,嗐,宝刀太久不用,不利索了,口渴得很,幸好斯江及时送上一杯水:“王爷爷您请喝水。”
“好好好,谢谢你小同学,你是小顾同学的妹妹是伐?辛苦你了。”
斯江笑着摇摇头,和王璐对视了一眼,她其实有点好奇这位班长昨天怎么会和阿哥在一起的。这边王老局长喝完半杯水又开始教育公交公司的人,公交车的安全问题,驾驶员要严格把关,提高警觉性,事关全市人民的安危,不能放松警惕……
还好,第四批慰问军团及时抵达,终止了王老局长的会议,副校长、教导主任和贺老师,还有方树人带着景生的书包以及营养品水果进了病房,护士直接不客气地把非直系亲属全部请了出去,病房里终于有地方下脚了。王老局长没来得及对学校领导进行安全教育,只能悻悻然离开。斯江把他们送出病房区,王璐咬了咬唇,轻声说她明天再来看景生。斯江一愣:“不用了,真的不用了。”王璐却含着泪摇头:“他都是因为我才——我会每天来陪他的。”
斯江揣着一肚子不舒服回到病房,贺老师正把全校同学的捐款交给景生,还真是笔巨款,一千五百多块人民币。景生哪里肯收,急得差点从病床上翻下来。
副校长笑着按住他:“这是我们全校师生的一片心意,无论哪个同学遭遇到这样的事故和不幸,学校都会发起自愿捐款,互帮互助嘛。如果你实在不需要这笔钱,以后可以拿来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把爱心传递出去。”
贺老师说:“王璐同学写了详细的事情经过给学校,证明了你明明来得及躲开汽车却为了推开她才被撞成这样,这样见义勇为舍己救人的事迹不会平白湮没的,你放心,该有的荣誉和奖励,一样都不会少。”
景生一怔,立刻直起了上半身:“贺老师,没这回事。真的,我没救王璐,就顺手推了她一把,根本算不上什么——”
“真正的英雄都是这样的。”教导主任打断了他,满意地拍了拍贺老师:“你们班出了两个好学生,一个诚实,一个勇敢,很好。”
“不,真的,贺老师,你想想,我推着自行车在这个位置,王璐站在自行车这边,公交车从我对面这样斜着撞过来——”景生挥着手示意当时的情况。
“要不是你推开她,车头绝对会把你们一起撞飞。”教导主任笃定无比,还表现出了一丝幽默:“顾景生同学的物理课看来要加油了啊。好了,我们不多打扰你了。你安心住院,功课不要担心。”
“今天班上已经成立了互助小组,等你手术后两周,每天都会有课代表和互助小组的同学轮流来给你补习,我们各科老师也会一周来一次。你放心,我们初二(4)班绝对不会让你落下的。”
贺老师笑着鼓励景生:“等你完全康复了,校田径队的大门依然为你敞开。”
临走前,方树人把这两天的代数几何关键点总结给了斯江:“要临时缺什么想吃什么,就到禹谷邨找你梅奶奶,别费力气跑回万春街。梅奶奶她可想你了。”
“谢谢方老师。”斯江感动极了,再次庆幸阿哥和自己都在这么好的学校,有这么多好老师好同学。
第一百三十七章
斯江回到学校, 宣传栏上已经贴上了景生的照片,“向顾景生学习”的大标题很是醒目。进了教室,不少人前来关心景生的伤势, 也有人打趣这英雄救美代价不小,斯江难得板下脸冲着那两个男生发了火。
下午放了学, 王璐主动来找斯江, 要和她一起去医院探望景生。早上被斯江下了脸面的男生吹了声口哨唱了一句“姊妹那个情深呀”, 一溜烟地跑了。
王璐羞红了脸, 见斯江一脸不高兴,便有点紧张, 她很想和斯江处好关系, 去医院的路上三句不离景生, 赞美钦佩又不停自怨, 说来说去都印证了英雄救美那四个字。斯江迫不得已听了一路,到了住院部楼下心里烦躁得厉害, 推说要去买些吃的, 让王璐自己先进去。
揣着小钱袋子里的几块洋钿, 斯江沿着乌鲁木齐北路往南走, 却没什么小摊小贩能花钱的, 再往前路口是一片乌黑的围墙, 岗亭前站着持枪守卫的士兵, 围墙上挂着美国国旗,转角处簇拥着不少人, 激动地交流着申请签证的信息。斯江站着听了一会儿,突然无比想念远在美国的小舅舅, 小舅舅每个月都会写信给她,告诉她许多大洋彼岸的事, 又想起小时候她从中福会上完课,阿舅接了她,脚踏车踏得飞快,从这里左转去淮海路,一直骑到哈尔滨食品厂买一堆点心零食,再有说有笑地回万春街。后来去少年宫接她的人变成了景生,一起看电影一起买点心一起排队吃小馄饨生煎馒头的人也变成了景生。
想到以后阿哥身边会多出来一个女生,大家都说他们两个很要好很般配,阿哥为了伊宁可自己被撞断腿,不知怎么斯江悲从中来,就这么站在路口哭了起来,哭了两声,见岗亭那边的士兵看向自己,心一慌,抹了泪赶紧往回走。
到了病房门口,斯江放轻了脚步,偷偷朝里瞄了一眼,却见景生躺在病床上,王璐坐在边上捧了一个小碗,手里叉着一块苹果。
“阿哥,我来了。今天疼得厉害伐?”斯江搁下书包,站在床尾没话找话说:“阿舅马上就来,给你做了蹄髈汤和酱爆猪肝。对了,姆妈昨晚说要给你寄一袋子新疆大枣,还有南南说一放假就回来看你,她还要给你做慰问卡。”
景生睁开眼,抿了抿唇嗯了一声,又疲倦地闭上眼,上午报社记者来折腾了一个小时,非要把他塑造成英雄少年典型人物,他怎么说都是太谦虚太淡泊名利,下午各项检查,搬来搬去疼得死去活来好几回,刚躺下睡了一会儿,王璐就来了,他跟卢护士说了好几遍,不是家里人谁也不见,架不住她直接在护士台哭上了,进来后又好一顿解释,还以为他依然在生气出事那天她父母直接把她接走招呼都不打的事情。
王璐站了起来,有点委屈:“斯江,你劝劝你哥吧,他又不肯喝水又不肯吃苹果——”
斯江倒了一杯水,拿勺子凉了会儿,把病床摇起来一点,一勺一勺喂了景生半杯水,说了几句学校里的事,又剥了根香蕉给景生。王璐看了看时间,黯然起身告辞,说明天再来。斯江送她出去,见她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又有点不忍心,不自在地多解释了一句,苹果吃了大便会硬,护士建议吃香蕉会好一点。王璐愣了愣,脸上飞起红云,临走前低声说了句谢谢。
唉,谢什么哦,你别再来就好了。斯江心里这么想,嘴里却言不由衷地说了声别客气。
***
景生手术前特别紧张,脸上却没显出来,病友们都说“小白关公”名副其实。晚上十点钟卢护士来给他送了一小袋饼干,叮嘱他喝点水再睡,算是术前最后一餐,又解释了一下备皮、插导尿管和打麻药会出现的反应等等。
虽然难以启齿,景生还是垂眸低声问了一句:“能有个男的来帮我那个吗?”他已经知道备皮不只是刮腿毛了。
卢护士淡淡地说:“医护眼里不分男女,妇产科还有男医生呢。插导尿管会比较疼,从尿道口插到膀胱,大概一至两分钟,你越放松越容易过去。”
景生打了个寒颤。
“打了麻药如果犯恶心发冷,记得告诉麻醉师,别怕,也属于正常反应。”卢护士临走前又看了景生一眼:“术后如果真的很疼,不要强忍着,不然我们不好判断。”
第二天进手术室前,备皮结束插好导尿管的景生发誓,这辈子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再进医院。等在外面的斯江见他一脸心如死灰,吓得不轻,捏了捏他的手:“阿哥,没事的,我们就在外面等你出来,加油!”顾东文拨弄了一下毯子外的导尿管,见景生脸上抽搐起来,忍着笑着低头在他耳边问:“要不要请医生顺便帮你割一下包*皮?”气得景生眼里喷火。
看着景生被护士们推了进去,斯江刚想问为什么要顺便割一下包*皮,包*皮是什么,顾东文就朝她眨眨眼做了个鬼脸:“嘘,别问,只有男人才有的东西,勿是好么子(不是好东西)。”斯江红着脸瞪了舅舅一眼,转身不理他了,景生阿哥也太塞古了,摊上了个这么不靠谱爱开玩笑的爸爸,真是!
手术进行了三个半小时,景生一直迷糊到晚上,身边走马灯似的有人来来回回,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他一点印象也没有,整个世界和他像隔了一层毛玻璃,却无端地有种安心感。他只依稀记得打完麻药后的那种冷,冷到他直打哆嗦,那一刻他体会到极端的恐惧,他想说他很不舒服,很冷,犯恶心,但嘴巴张了,发没发出声音他自己也不知道。无影灯下很多人在忙碌,他听得见水龙头哗啦啦地响,医疗器械钢铁碰撞的轻微响声,还有麻醉师和医生笑着在聊天,那一刹,景生觉得也许他会悄无声息地死在手术台上无人知晓,直到有人突然往他脸上罩了一个罩子,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究竟是那个罩子起了作用还是麻药起了作用,他不知道。
晚上八点钟,麻药劲过去了,病房里已经安静下来,排泄物的臭味和饭菜味混杂着冲入他鼻子里,景生转了转头动了动手,感觉到腿上开始沉甸甸的发疼,腰上打麻药的地方也疼,比骨折的时候还疼,疼到他整个人发抖。夜里医生查完房,他终于没忍住告诉卢护士:“疼,特别疼。”
卢护士算了算术后的时间,出了病房,不一会儿回来给了他两粒止疼片:“实在疼得吃不消就吃,不然一夜都睡不了。”
吃了止疼片好了不少,景生在病床上很快睡了过去,他梦见了景洪的农场,无边无际的橡胶林,凌晨四点钟的星河特别壮丽,他穿梭在雨林中,一树一木,一草一花都那么熟悉,半空坠下的大蜘蛛,随处出没的蜥蜴,漠然游动的毒蛇,和他擦身而过又互不干扰。他爬上树,丢给懒猴一根香蕉,淌过澜沧江的支流,给落单的小象洗澡,跟在蓝孔雀后面,想要捡几根它掉下来的羽毛给姆妈插在酒瓶里做装饰,他穿梭在苗家的村子里,看着人家檐下晾晒的腊肉和咸鱼流口水。夜里回到破旧的宿舍,却空无一人,顾东文不在,姆妈也不在,他心慌慌地四处奔走,可是喊出口的声音像被闷在罩子里,只有他自己听得到。终于在密林的深处,他听见收音机里传来的音乐声,那是他们常偷偷收听的敌台,他躲在树后,看见姆妈赤着脚踩在顾东文的脚上,两个人抱在一起,眼里只有对方,微微笑着,不停地转圈。他生气地跑了出去,大喊:“我疼!疼死了,我都疼死了——”
醒来的时候,景生觉得脸上湿漉漉的。卢护士在给他换盐水瓶,天已经微微亮了。
***
眼看景生的生日肯定要在医院里过了,斯江绞尽脑汁,想不出送什么礼物才好。李南给她支了个妙招:“不如折幸运星吧,现在很流行这个,特别适合送给病人,能带去好运。”斯江不会折纸,张乐怡自告奋勇教她,结果女生们都很感兴趣,一下午就折了几十个,虽然是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堆在一起也很有仪式感。
斯江礼拜天去福州路买了几张彩色纸回家裁成细长条,认真地在纸条背后写下一句句祝福。
“祝阿哥早日康复。”
“好运不断,心想事成。”
“田径队必进!”
十几个常用口号喊完了渐渐变成了小小的心愿和承诺。
“等阿哥你腿好了记得教我游泳。”
“我请你去看电影,看好电影请你吃中冰砖。””如果十二月你能出院,我们一起去大姨娘那个舞会吃免费大餐。”
“我就是阿哥的拐杖,随便你用。”
“我马上就学会骑脚踏车了,以后我带你上学。”“我会做荠菜大馄饨了,等你出院了做给你吃。”……林林总总,越写越多,九十九个幸运星差点不够写。七彩缤纷的胖星星叠在玻璃奶瓶里,美得很。
七号这天正好也是礼拜天,斯江下午拖着外婆一起去凯司令买了几个栗子小蛋糕,再去东生食堂等顾东文收拾好景生的晚饭一起去医院。顾东文问她给景生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斯江笑盈盈地说是秘密。三个人上了楼,却见护士们都簇拥在病房门口,笑声不绝。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里面有人唱起了生日歌,一遍中文后又唱了一遍英文。
斯江拨开人群挤了进去,却是王璐带着初二(4)班的十几个同学来给景生过生日,病房里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纸鹤,还有气球,小台子上放着一个大大的奶油蛋糕。景生斜靠在病床上微微笑着,看得出很感动。
看到斯江,王璐赶紧过来解释:“不好意思,我们本来想等你们来了一起庆祝的,因为好几个同学的课外班是五点钟,所以就先——”
“没事,没事,谢谢你们,同学们有心了。”顾东文笑着说:“太谢谢了,这是景生长这么大第一个生日会,太盛大了,我这当爸爸的特别惭愧。改天请大家到我们饭店来吃生日宴。”
同学们都哄笑着应了,有个女生笑着说:“那我们可都沾了班长和顾景生的光了,其实这些都是班长组织的,她准备了好多天,这九百九十九个纸鹤,代表了班长——和我们大家的祝福,希望顾景生早日康复,回到我们温暖的初二(4)班集体中来。”
“还有蛋糕,是班长特地去锦江饭店订做的,馋死我们了,顾景生,快点切蛋糕吧,好歹我上魔鬼英语课之前来点安慰。”有男生振臂高呼。
景生拿过水果刀,笑着切开蛋糕,王璐接过第一块送到顾阿婆手里,顾阿婆感慨万千,连声道谢。斯江咬了咬唇,想起自己背包里小小的牛奶瓶里可怜的九十九个幸运星,突然庆幸没有提早来。她安静地接过一块奶油蛋糕,低下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确实非常好吃,她把脚边装着四个小栗子蛋糕的饭盒往病床下踢了踢。吃完最后一口蛋糕,一片闹腾中,斯江抬起头,看见王璐的眼睛里闪着星星,比幸运星更亮更美。
如果她是阿哥,应该也会喜欢这么有心的女孩子吧。斯江又默默低下了头。
同学们走了,病友们开始揶揄顾东文,开着景生和王璐的玩笑,有人扯下那彩色的线,仔细研究上面一只只纸鹤,赞叹现在的小姑娘多么心灵手巧。
景生吃好晚饭,一家人说了会话,顾东文帮他躺着上完厕所,打水替他擦好身,往他手上套了根红绳手链,上面吊着一颗金珠子,和给斯江的那根一模一样。
“辟辟邪,压压惊,以后就都顺顺利利了。”顾东文扯住景生的脸皮来回拉了拉:“你还真是比你老子有出息啊,当年都是我们费尽心思去讨好小姑娘,现在啧啧啧,倒过来了。”
“你又瞎三话四什么!”景生别开脸:“卢护士找你呢,你还不去费尽心思负荆请罪?”
顾阿婆笑着往景生枕头下塞了两张符:“这是静安寺和玉佛寺请的两张平安符,都是大师开过光的,你以后也要带在身上。囡囡啊,你给阿哥的礼呢?看你那天忙活了一整天,写啊弄的,星什么星的,快拿出来呀。”
斯江抬眼瞄了一下景生,神使鬼差地说:“外婆你弄错了,那是给我们班级活动要用的。”她从包里取出饭盒子,打开来闻了闻:“我给阿哥买了栗子蛋糕,不过可惜阿哥已经吃过奶油蛋糕了——”
景生一把抢了过去:“你还想私吞?无法无天了你。”
斯江递给他勺子,眯起眼笑:“祝阿哥生日快乐,早点活蹦乱跳。”
景生一口气吃了两个:“剩下两个我明天当早饭。你下个礼拜期中考试准备得怎么样?”
斯江哈哈笑:“全部及格没问题,我就缺了一天半的课,早补上了,等下回家再复习一下代数和物理的错题。”
景生想起唐泽年送来的笔记和错题大全,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没想到给斯江出题帮她复习分析的活现在都轮不到他了。
这夜回到万春街,斯江把那装着幸运星的奶瓶塞在了装小学课本作业本的纸箱子里,堆到了大衣柜的最上面。人生第一次用心准备的生日礼物在遭到降维打击后就这么被雪藏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
景生术后的日子极其枯燥, 他感觉得到右腿在石膏里一天天的退化,有种慢慢生锈和枯萎的感觉。每天吊六瓶点滴消肿,另外打防血凝的针, 别人都说这个针巨疼,他觉得比起插导尿管还好, 就是皮下注射不容易消痕, 两条手臂布满了结块。斯江认真地画了一张结块地图, 按注射日期标上一二三四五……, 好方便护士选空档避开最近几天的针眼,成了骨科病房的佳话, 不少其他病房的病友和其他楼层的医护都特地跑来瞻仰“结块地图”, 朱医生笑言斯江将来可以考虑考医大。
顾西美寄了十斤新疆大枣到万春街, 同时斯南的慰问信也到了, 还附上了几张她C位出道的《绣红旗》演出照片,节目在阿克苏拿了一等奖, 去乌鲁木齐参加自治区汇演拿了二等奖, 上了报纸和电视, 照片上的斯南表情悲壮, 英勇无惧的革命情怀感染力极强。病友们表示:景生你家小阿妹和大妹妹长得一点也不像, 小阿妹更漂亮些, 像外国洋娃娃。
邻床爷叔对斯江开玩笑:“斯江你也好看的, 就是门牙大了点,像只小白兔, 真可爱。”斯江立刻抿紧了唇不肯说话。又有一个自来熟的阿姨凑过来哇啦哇啦:“刚刚走的那个小王同学也漂亮的,一看就是干部家庭出来的大家闺秀, 洋气,有派头。斯江啊, 阿姨说几句不好听的,不过都是为你了好,你可不要生气,其实你可以学学她穿衣裳,小姑娘嘛不要天天灰不落拓的,小王同学那件玫瑰红马海毛开衫真好看,还有今天她穿的大红风衣多精神,啊哟,还都是一百(第一百货)买的名牌,一分价钿一分货,勿会错格(不会错的)。”斯江不理她,端起脸盆出去打水。
“要我说,小王同学最好看,对伐?”阿姨来劲了,非要大家同意她的审美:“斯江也太瘦了点,小姑娘还是要有点肉才好,要不然将来生孩子有得吃苦呢——”
景生突然“啪”的把照片收了起来,沉着脸说:“你知道什么叫好看吗?我家斯江就叫好看,别人跟她比,至少差十条黄浦江。”
阿姨冷不防被冲了两句,一时脸上下不来,尴尬地笑了笑:“啊哟,到底是亲阿哥阿妹,好好好,你家斯江最好看,阿哥心里总归阿妹最好看,真是要好得来。”
“我家南南也好看,不过比起斯江也要差一条黄浦江。好看就是好看,跟阿哥阿妹没什么关系。”景生撩了撩眼皮:“当然,只有上过美术课的人才会懂什么叫真正的好看。”
阿姨气得嘀咕了几句,悻悻然回到自家病人那边去了,爷叔们笑得不行,等斯江打了水回来,发现病房里气氛诡异,景生躺在床上闭着眼,一贯上翘的嘴角抿得紧紧的,眉头拧出了一个川字纹,很明显,阿哥生气了。斯江绞了毛巾给景生,看向邻床的爷叔,无声地问了句:“怎么了?”
“十条黄浦江。”爷叔朝她眨眨眼。病房里的人们大笑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地复述了景生的话,开始认领自己和斯江相差几条黄浦江。
斯江臊得涨红了脸,手里下死劲捏了几下毛巾,最后扔在了景生脸上:“阿哥!侬最戳气了!”景生见她气跑了,随手丢开毛巾,一把扯起被子蒙住自己,脸狂热,心狂跳,他怎么就突然忍不住跟毫不相干的人计较起斯江好看不好看了,看来不只是大腿在生锈,脑子和嘴也好像一起生锈了,真是有毛病,病得还不轻,一天吊六瓶点滴估计不够。
陈斯南半辈子都记着这一条黄浦江的仇,动辄搬出来要挟景生,没少敲诈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景生每遭勒索,就不免有“一回头已是百年身”的感慨。
***
十一月下旬,景生终于摆脱了在病床上大小便的人间炼狱,开始拄着拐杖在病房的长廊上慢慢走动,下午四点到六点,班上的互助小组会来病房给他补课,王璐依然天天锲而不舍地来报道,无论景生说多少次也不退缩。病友们开玩笑说上辈子小姑娘肯定欠了景生很多钱,这辈子来还债的。
景生拿王璐没办法,说不感动是假的,除了家里人,从来没人对他这么好过,好得这么明目张胆毫无顾忌,好得让他有点承受不住。同学们的揶揄,病友们的打趣,护士们别有深意的目光,还有斯江显而易见的排斥,都阻挡不了少女的热情。
王璐沉浸在一种全身心投入的自我感动中,以往一年多积累着的隐秘的喜欢和爱慕终于有了光明正大的去处,爆发出了全部的热量。父母严厉的责骂,阿爷阿奶委婉的劝导,贺老师的暗示,都给她熊熊燃烧的爱情增添了一种莫名的悲壮。
她为自己敢于突破家人和世人的世俗眼光以及种种阻挠而倍感骄傲,甚至期中考试有了超常的发挥,进入了班级前三年级前十。成绩论英雄,她的父母不再指责她显而易见幼稚可笑的“喜欢”,贺老师叹着气要求同学们不要把纯洁的友谊和感恩扭曲成男女之情。
王璐还积极申请了入团,并顺利通过,成为了团委的宣传干事。景生的采访片段,循环在校广播台播放,宣传栏里贴了各大报社的宣传稿,平凡的初中生做出的不平凡的选择引发了热议。每天看到景生的时候,王璐内心充满了喜悦和满足,从模糊到明确,她最终确信是她,是最美好的爱情,打造出了更完美的她以及更完美的顾景生。
斯江的期中考试几何和化学没发挥好,最后排在全班第二十七名,比她自己预想的末十名要好很多。方树人特地找她分析了代数几何的卷面,表扬她这次代数考到87分很不容易,鼓励她再接再厉。语文周老师让她把作文誊写出来,贴在了教学楼一楼的“美文欣赏”栏。
景生笑着说没想到她代数和物理考得这么好,看来以后他这个阿哥无用武之地了。斯江表示要感谢唐泽年,没有他的笔记和分析,这次代数和物理的几道大题肯定完结,还要感谢赵佑宁,有好几道小题都是他给的卷子上出现过的。景生呵呵呵,嘲她这发言像是登上了领奖台,两人你来我往又互嘲加自嘲了一番。
顾西美带队在乌鲁木齐拿了二等奖,很是出了风头,八百块洋钿砸下去,音乐老师的事终于敲定下来,她趁着去教育局办手续的时候看了几所小学,不想又遇到一个难题:斯南只有八周岁,入学后她得重新读二年级,一个学期后如果考到双百,才能参加跳级考试,再看考试成绩确定跳去几年级。西美和陈东来商量来商量去,无奈之下只能向形势屈服,不料回到阿克苏和斯南一说,斯南炸了,大闹了好几场,说姆妈是骗子,让她白上了几年学,少玩了两年,亏大了,被西美按住后,屁股挨了好一顿揍,她干脆拿出了演江姐绣红旗的气势,不屈不挠地高喊“打倒母帝国主义”,把西美气得头晕眼花。加上学校里陈校长梁主任对她攀了高枝颇有微词,不少教职工背后议论顾老师过河拆桥不地道,西美这多事之秋过得可谓有得必有失,有喜必有忧。
于是在电话里听到斯江的成绩和排名后,顾西美有点懵,脱口而出三连问:“怎么考得这么差?你是不是以为考上市重点就可以放松了?心思都放哪里去了?”
原本还挺高兴的斯江,一肚子老师们怎么表扬她肯定她鼓励她的话,立时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嘴巴张了张,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在眼眶里打转。
西美见她不作声,以为自己说中了,又觉得她这学期疏忽了监督斯江,急得劈头盖脸一顿训斥。面对电话那边姆妈喋喋不休的失望和怨怼,斯江突然喊了一句:“你除了会看分数看成绩,还会什么?”
“你说什么?!”西美完全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
“你和爸爸知道我有多努力吗?”
“你还觉得你很努力了?真的很努力的话,不会考出这样的成绩。”西美大怒:“陈斯江你这是什么态度?有你这样跟姆妈说话的吗?”
旁边的斯南吼了一句:“有!我!”
话筒里传来“啪”的一巴掌,斯江沉默了几秒:“我们班多的是比我更聪明的人,我没有那么优秀,也没有不努力,但别人也一样很努力的,我们全校没有人不努力。我也想考第一,我想要考得更好,考得不好我才是最难过的那个人——”
“那你就更努力一点啊,难过有什么用?付出多少努力就有多少回报——”
斯江忍着泪转过身,低头踩着地上石头缝隙里半枯的野草:“你根本不懂!我考进学校的时候是班上女生最后一名,我只比分数线高了1分,在全班原来是排在四十一名的,现在我考到第二十七名,我已经很努力了,但是两个月再努力也不可能冲到第一第二前十的——”
西美打断了斯江,斩钉截铁地灌输自己的成功教育理念:“怎么不可能!南南以前倒数第一,一个暑假后就变成年级第一了,你连这点自信都没有怎么行!”
“我有再多自信,被你一说就都没了。”斯江哽咽道:“姆妈,我真是对你太失望了。你为什么不能像我们周老师方老师何老师那样,为什么不能像小舅妈那样,你一点都不理解我,你根本不在乎我在想什么。”
“陈斯江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现在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顾西美一颗心提了起来:“你让外婆接电话,我要好好问问,你是不是又开始看小说了,有没有不三不四的男生——”
“我在看小说!”斯江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不用找外婆,我一直在看小说,每天看,因为不看会死!我们班二十一个男生,每天都会和我说话,但是没有任何人是不三不四的小流氓小阿飞。还有,如果我考了最后一名或者倒数第二,你是不是觉得我完蛋了没救了可以去死了?!”
话筒里传来滴滴滴的声音,顾西美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斯江竟然挂断了她的电话,还说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完全不像斯江会说出来的话,还指责她不懂,说她不理解她,什么考最后一名就可以去死了,她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简直胡搅蛮缠不可理喻。
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避开了她的视线,梁主任尴尬地举起了茶杯,喝进半大口茶叶,赶紧往外叭叭叭吐,斯南趴在电话机旁边仰头看着姆妈,眸子闪闪亮,有点幸灾乐祸:“阿姐发脾气了。”
西美放回听筒的手直抖,她引以为荣的教育经验瞬间崩塌,甚至想象得出其他老师心里的不以为然。但这没什么大不了,对她没什么影响,她就要调去乌鲁木齐的重点中学任教了,眼前最要紧的是要把斯江走歪的路掰回来。
西美前思后想了一夜,越想越火大越想越焦灼,没事找事又把斯南训了一顿,第二天放学后是组织学习,她回到宿舍,发现斯南还没回来,等到晚上八点多,晚饭烧好了,天都黑了,依然不见斯南的踪影,西美出去喊了一圈,斯南的班主任疑惑地说:“陈斯南今天说自己肚子疼,上了一节课就回去休息了啊。”
陈斯南在西美枕头上留了一封信,拿走了她藏在衣柜深处的四十块钱,只身踏上了返沪之路。
“我不去乌鲁木齐,我回上海找阿姐了。阿姐很伤心,我回去哄她开心,还有我想大表哥了。妈妈,我对你也太失望了。”
西美急火攻心,眼前一黑,倒在了梁师母身上。
第一百三十九章
顾东文在站台上看见斯南的时候, 提了几天的心终于落了地,一个箭步上前,把这臭丫头扛在了肩膀上, 大手高高举起,先赏了她屁股三巴掌。
“上天了侬!小把戏!”顾东文板着脸:“侬闯祸了晓得伐?”
阿舅凶归凶, 和姆妈一样, 巴掌落在屁股上并不疼。斯南搂住他的脖子, 笑嘻嘻地在他脸上亲了好几口, 糊了他一脸口水:“阿舅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趟车上的呀?看来我是孙猴子你是如来佛,我从阿克苏跑了这么远, 还是落在你手掌心了。”
“还皮!还嘴巴老!”又是两巴掌落下去, 顾东文声音更凶恶了。
“哎呀呀呀, 疼死了。”斯南咯咯咯笑, 两条细腿在空中乱蹬:“阿舅,我好几天没洗澡了, 乌鲁木齐冻死个人, 幸好有梁阿姨在——”
“您是北武的大哥吧?阿哥侬好。”梁乘务员笑着把大包小包递给他:“这是我们乘务组送给南南的一点东西, 你带回去吧。”
“太谢谢了, 真是不好意思, 给你们添了这么大麻烦。”顾东文把斯南放下地, 接过东西再三道谢。
陈东来从克拉玛依赶到乌鲁木齐的时候, 斯南已经搀着一个老太太混上了火车,她额骨头也高, 一上车就顺顺当当地找到了熟人,梁乘务员吓了一大跳, 问清楚她怎么回事,赶紧报告了列车长。等陈东来顾西美辗转得到消息的时候, 火车已经过了西安。
79年斯南被景生斯江送上火车独自返疆的时候,没精打采了一路,这次回上海她精神抖擞,加上和姆妈斗争胜利的激动,几个钟头就把整列火车从头逛到尾,和乘务组的人混得极熟。如今没了知青大军,53次列车已经不再是“强盗车”,斯南晚上笃悠悠地在餐车白吃白喝,一顿饭的功夫就把家底全抖落完了,没想到᭙ꪶ 列车长激动不已:“南南啊,阿拉53次列车就是侬出生的地方啊!要命哦,你们不知道当年多惊险哦,真没想到小囡囡现在变成了噶漂亮的小姑娘——”
等列车长声情并茂绘声绘色说了半个小时后,乘务组的小姑娘小伙子们都激动得不行,宣布斯南是53次列车的心肝宝贝金蛋蛋,停一个站就冲下去给她买一堆吃的玩的,斯南认了好些干姐姐干哥哥过房爷过房娘,感觉整条乌沪铁路都是她的天下了,把她得意得不行,尾巴翘上了天。
斯南新认的列车长干爹也赶过来和斯南告别,依依不舍地摸着她一头卷毛:“过房爷的电话号头记好了伐?(干爹的电话号码记好了吗?)”
斯南认真点头:“记好了!谢谢干爸的大红包。”
“下次要坐火车,先给我打电话,干爹去接你上车,不许自己乱跑了,万一碰上坏人怎么办?”列车长一想到这个可能性,糙汉子的心都要碎了。七八个乘务员围着斯南细心叮嘱,谈笑间还斤斤计较斯南多叫了哪个干哥哥干姐姐一声。
顾东文瞠目结舌,这小鬼离家出走,居然一路顺当,频遇贵人,有吃有喝有拿,还有人送红包给她,这什么世道,他八岁的时候才打服了万春街,外甥女靠脸和嘴已经征服了一条八千里长的铁路。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顾阿婆见到斯南,又哭又笑又骂又抱,催着顾东文去陈家报平安给西美东来打电话,转头把斯南按在大浴桶里烫得她哇哇叫,丝瓜筋从头到尾下狠手刷了三遍,拎出来换了一身斯江以前的衣服鞋子,还没擦头发,陈阿娘陈阿爷带着斯好上了门,劈头就是一顿严肃的教育。
斯好已经不记得斯南了,只对她湿漉漉的一头卷毛感兴趣,扯着往嘴里咬,嚼不动又吐出来。斯南把他脸上的胖肉左扯右拉,让他叫阿姐,斯好摇头:“侬勿是吾阿姐。”气得斯南一口咬住他的胖脸蛋,斯好哇哇大哭起来。陈阿娘一看宝贝孙子脸颊上浅浅两个牙印,气得不行,一边哄斯好一边说斯南,心想东来西美两口子怎么就生出斯南这么个小霸王,一点也不像陈家的人,才几岁就敢逃学,竟然一个人从新疆跑回上海来,还这么野蛮。陈阿爷下了狠心要把斯南拘在自己眼皮子下面掰掰正。斯南却哈哈笑:“小哭包,羞羞羞。”至于阿爷训的那些大道理,斯南左耳进右耳出压根没放在心上,上学不上学对她来说就不是个事。
***
顾东文带斯南去医院探望景生。一见到景生,斯南就猛虎扑食般地抱住了他不撒手。
“大表哥!你太可怜了,我可怜的阿哥呀,那该死的公交车在哪里?我一定要去踹烂它,还有那个开车的司机,我要杀了他给你报仇!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斯南恨恨地说。
“好了,谢谢侬了,先放手。”景生腾出一只手把她往外推。
斯南又扑上去搂住他的腰,眼泪水滴答滴答:“阿哥,你真的把我吓死了,我好几天都没睡,一闭上眼就看见你血淋哒滴地躺在马路上直抽抽,呜呜呜,我太想你了,所以我一个人跑回来看你了。”
景生被她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垂眸睨她:“你不是被你妈打了才离家出走的?”
斯南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怎么会!你知道我妈没事就要揍我几巴掌的,一点也不疼。我专门回来陪你的。”她仰起头,抽噎了几下:“幸好阿哥你的脸没受伤——”
顾东文哈哈笑,景生黑了脸:“起来,放手。”
“不放不放就不放,我要一直抱着你。”斯南眨巴眨眼,眼泪水滂沱而下:“阿哥!”
“你压到我腿了!起来。”
“哦哦哦,对不起对不起。”斯南赶紧撅起屁股弹开,看看被自己压着的石膏,转眼又笑了起来:“阿哥,你这个看起来有点滑稽。”
“滑稽你个头。”
“我能摸一摸伐?”
“嗯。”
斯南好奇地上下摸完又敲了敲,侧耳倾听:“还没熟,得再放放,嘻嘻。”
“你可以滚了。”景生笑着给了她一个毛栗子:“滚回阿克苏卖哈密瓜去。”
“阿哥!”斯南摸了摸额头,直接猴上了病床:“你看见我高兴不高兴?我厉害不厉害?我从沙井子搭拖拉机到阿克苏,跟着一个阿姨和两个叔叔在国道上拦了兵团的大卡车,一直坐到乌鲁木齐。我告诉你啊,我现在是53次列车的心肝宝贝金蛋蛋,我现在有两个干爹,两个干妈,三个干姐姐四个干哥哥,啧啧啧,他们给我一路上买了好多好吃的好玩的——”
整个病房都沸腾了,大家七嘴八舌地来追问细节,啧啧称叹,斯南有问必答,口齿伶俐。十几分钟后,骨科病房的宝贝金蛋蛋也出炉了。景生邻床的爷叔喜欢斯南喜欢得不行,怎么也不同意景生说斯南比斯江差一条黄浦江的说法。斯南自己也不服气:“我阿姐当然是最最最最好看,天下第一好看,但我天下第二好看嘛,跟她最多差一条苏州河!”
一室笑声中,景生伸手揉揉她的脑袋:“小戆徒,苏州河臭得要命。”
“肯定没你们这里臭。”斯南做了个鬼脸,眼珠子转了转:“阿哥你以前吃饭和大便都在这床上?怪不得好臭好臭的。”
“唉,谁让我们都动不了呢。”邻床爷叔叹气:“作孽啊,要能动谁愿意呢,苦啊,苦透苦透。”
斯南干咳了两声,瞄了瞄景生的脸色,跳下病床:“不过这样也挺省事的。我也想要这样的床,可以和公共厕所再会喽。”她趴到病床底下看了看:“这儿应该挖个洞,想拉粑粑的时候把盖子移开,下面接个马桶。”
顾东文抚掌大笑:“南南你还是个小小发明家啊。”
景生:“???”
病友以及家属们还有护士们:“!!!”为什么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
斯南笑眯眯地撑住床尾的栏杆,上上下下地晃荡:“那你们尿尿是怎么尿的呀?”她充满好奇和探究的视线扫过其他七张病床,看得别人毛骨悚然,没人想回答这个问题。
卢护士笑着说:“自己没法解决家属也不在的时候,会有护士和护理工来帮忙。”
斯南睁圆了一双猫眼,一脸不可置信:“嗷嗷嗷嗷——!阿哥!你给别的女人看到小鸡鸡了?!”
景生抄起被子蒙住头,册那,他不认识这个小王八蛋。
斯南扑到他身上,悲痛欲绝:“我还没来得及卖门票呐——”这门票要卖多少钱一张,斯南还吃不准,反正肯定不止五毛,连她还没看到的宝贝怎么至少也得卖个五毛吧。
一病房的人全部石化了,这个漂亮的洋娃娃……景生真惨啊,惨不忍睹,惨绝人寰。
景生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滚!”,顾东文笑得东倒西歪,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遇到斯南,景生都要吃瘪,他这个当爸的为什么觉得很爽呢,值得深思。
刚进门的斯江气得一把揪住斯南的衣领:“侬瞎七搭八啥么子呀!(你在瞎七搭八什么呀)”
斯南紧紧抱住斯江:“嘤嘤嘤,阿姐阿姐,吾想色侬了(我想死你了),侬想吾伐?(你想我吗?)”
斯江看着她一头卷毛在自己怀里乱蹭,气立刻消了:“你怎么回事!离家出走多危险知道不知道?你真是吓死我们了!”说完又把斯南紧紧搂在怀里。
掀开被子的景生幽幽地看着自己病床前的姊妹情深:“谁能坑得到她?她不坑人就谢天谢地了。”
斯南挣脱出斯江的怀抱,还没来得及再度炫耀自己一路的成就,就看见了王璐。
“咦,你是谁呀?你来干嘛?”
王璐一怔,露出友好的笑容:“小妹妹你好,我是你哥哥的同学,也是你哥班上的班长。”
斯南摸摸下巴,看看阿姐再看看王璐又看看景生,露出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哦——”
“南南过来吃水果。”景生一看她神情就知道这家伙在动坏脑筋。
先前被景生拿十条黄浦江堵过嘴的阿姨笑盈盈地过来介绍,又说小王同学多么漂亮温柔仔细贴心,天天来照顾景生,还给他过了个邪气(极其)热闹的生日,多亏了小王同学你阿哥才能成为英雄少年上了报纸得了好多荣誉,你们真该好好谢谢小王同学。
斯南一脸纯真无邪地拉住她的手:“阿姨,那你赶紧带我去马路上,然后你也给车撞一下呗,我肯定说你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这样你就也能做女英雄了,而且你不用谢我,别客气,走吧?”
话多的阿姨立刻闷忒。病房里爆发出哄堂大笑,隔壁床的爷叔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拍着病床喊:“景生啊,你家小阿妹真是个活宝!人精!”
王璐有点尴尬,顾东文笑着请她坐,她坐下后拿出今天的课堂笔记,才讲了五分钟,就被贴在景生身边的斯南看得如坐针毡,她勉强对斯南笑了笑。
斯南勾住景生的脖子,笑得超甜:“大表哥是我的哦。”说完就在景生脸上盖了个章,得意地看向王璐:“你别想啦。”
邻床正在喝水的爷叔立刻笑岔了气。
王璐有点狼狈地别开脸:“妹妹在说什么呀……”
景生伸手抵住斯南的额头把她往外推:“烦死了你,坐了四五天火车臭死了,别赖在我这,你去外面玩,去去去。”话说得很嫌弃,声音里却透着笑意和纵容。
斯南跟牛皮糖似的挂在他胳膊上:“我洗过澡才来的,可香了,阿哥你闻闻你闻闻。”
“行了行了,你最香,我要学习呢,你别烦,你去找刚刚那个护士阿姨,外面有量身高体重的,你去量一下,看看长高了没有。”
斯南不情不愿地跳下病床,走出病房门口又回过头来大喊:“阿哥,你将来要跟我结婚的,记得告诉别人啊,谁也别想跟我抢!”
斯江噗嗤笑出声来,景生冷眼看着她幸灾乐祸的模样,人生路真是多艰辛。
第一百四十章
夜里回到万春街, 姊妹两个上了床依然嘁嘁喳喳说个没完,跟往常不同,斯江说得多, 斯南笑得多,听着阿姐篮球比赛的各种出糗, 斯南笑得捶床踢腿, 最后竟打起嗝来, 再说起景生运动会拿了三项比赛的第二名, 斯南比自己得奖还开心。
“嘤嘤嘤,大表哥太赞了。”斯南抱着被子打滚:“我太喜欢大表哥了。”
斯江赶紧抢被子:“你把被子全卷过去干什么!大表哥是你的, 被子也都是你的?”
斯南打了个笑嗝, 翻了个身还给斯江一半被子:“大表哥就是我的, 阿姐, 我不喜欢阿哥他们那个班长。”
斯江一愣,刮了她鼻子一下:“干嘛?人家抢你大表哥了?”
“哼, 她想得美!我一眼就看穿她了, 她喜欢大表哥。”斯南皱着鼻子哼:“坏女人, 想抢我阿哥。”
斯江心里一跳:“你又胡说八道, 你才几岁, 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你们不懂我什么都懂。”斯南不服气:“谁不喜欢大表哥啊?我们沙井子镇中心小学的所有女生到现在还都喜欢他呢, 星星姐姐天天都要和我说起他, 每天至少说三遍。阿哥那么好看,那么高, 脾气好,做的饭好吃得要死, 什么白相(玩)的他都会,还会骑脚踏车, 成绩也好,游泳像鱼,跑步像飞,你说,你认识的人里面有不喜欢阿哥的吗?”
斯江想了想:“反正总归有人不喜欢他这样的。他又不是大团结,不可能人人都喜欢他。”
“那阿姐你喜欢大表哥伐?你不喜欢?”斯南吃了一惊爬起来问。
斯江心一慌,背过身去:“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呀,瞎七搭八,睡觉了。你怎么不累的啊?我都累死了,我要睡了。”
斯南伏在她身上追问:“你以前不喜欢阿哥,总和他作对,你现在也喜欢他了,对不对?”
斯江脑子里一炸,脸上烧得发烫,心别别跳,偏偏斯南不休不饶地追着问:“喜欢伐喜欢伐喜欢伐?”她胳膊肘顶了斯南好几下也没顶开,只好起来揪着她胳膊把她按回枕头上:“你胡说什么呀,阿哥很照顾我,学习上生活上帮了我很多忙,我当然也要对他好。你还小,别瞎说啊,喜欢不能用在这里。”
斯南一双猫眼瞪得滴溜溜圆:“怎么不能啊?我喜欢阿姐喜欢姆妈喜欢大表哥喜欢宁宁哥哥喜欢大舅舅小舅舅小舅妈,就是喜欢啊,我不喜欢阿爷阿娘不喜欢爷叔特别不喜欢三妈,就是不喜欢啊。喜欢一个人就是总会想到他,想跟他说话想跟他一起吃饭想和他一起睡觉,想一直和他在一起呗。还有很多人就放在喜欢和不喜欢中间——比如爸爸、斯好,我以前就很不喜欢斯好,还想要掐死他,后来看到他长得有点可爱,才有一点喜欢,今天他说我不是他阿姐,我又不喜欢了。”
斯江听她唠叨了这么多,暗暗松了一口气:“这叫感情好,我们是一家人,当然就会感情好,你前面说的喜欢,不能用在这里,比如阿哥他们那个班长对阿哥,就叫喜欢,女生喜欢男生的那种喜欢。”
“你是女生,阿哥是男生,那你喜欢阿哥伐?”斯南的脑回路又神奇地回到原点。
斯江无奈地叹了口气:好了好了,阿哥是你一个人的好吗?只许你喜欢。”
斯南笑了起来:“嗯,阿姐你要喜欢我可以分一点给你的。不过阿哥只能跟我结婚跟我生宝宝。”
“谁要你分啊?”斯江白了他一眼:“不害臊。阿哥可没答应你呢。”
斯南做了个鬼脸:“阿哥也没说不答应啊。没有不答应就是答应了呗。嘻嘻嘻。”
斯江:“……”
斯南又烦恼起来:“不过我也喜欢宁宁哥哥,宁宁哥哥也好看,还会弹钢琴,这个阿哥不会,而且他是天才,要是跟他结婚生宝宝的话,是不是也可以生一个神童?随便就考个双百,赞赞赞,再也不用被姆妈骂了。”
斯江刚刚还莫名有点失落郁闷的心情立刻没了,她忍不住拧了斯南的脸一把:“想得美哦你,赵佑宁和阿哥又不是什么菜,随便你挑挑拣拣的,你可真不要脸!”
斯南皱着眉陷入了两难:“阿姐你说我能不能和他们两个一起结婚啊?”
“当然不可能!”斯江骇笑:“你以为你是女皇帝啊?”
“女皇帝真快活,我想当女皇帝。”斯南呜呜呜咬住被子:“我太难了,为什么不能跟他们两个结婚呢。”
顾阿婆盘好发髻抱着热水袋从外面进来:“谁们两个要结婚啊。”
“外婆,要是我和大表哥结婚,阿姐要叫他表哥还是妹夫啊?”斯南好奇地问。
顾阿婆吓得热水袋直接掉在床踏板上:“要命哦,你个小霞子(小孩子)脑子里装的都是怂泥(什么)东西啊!我的乖乖啊。”
“大表哥叫你奶奶好还是叫外婆呢?”斯南苦恼地让出地方来:“算了,要不我还是跟宁宁哥哥结婚吧,明天我要去问问他要不要跟我结婚——”
斯江捂住她的嘴:“不许去!”她相信斯南还真干得出这么丢人的事。
顾阿婆打了个哈欠,把热水袋塞到斯江脚边,自己也上了床:“景生嘛,不是你阿舅亲生的,要娶了斯南,当然跟着斯南叫我外婆啦。”
斯南掰开阿姐的手:“好咧,那我还是跟大表哥结婚吧。”
远在骨科病房里的景生打了个激灵。还在灯下和竞赛题奋战的赵佑宁推了推鼻子上新配的眼镜,打了个喷嚏。命运如此无常,瞬息万变。
***
景生定了十二月十八号拆石膏,二十号出院,正好赶上回家过冬至节。出院前一天,顾南红带着赵家阿大阿二阿三风风火火地赶到医院。赵家三兄弟遇到斯南,天都被吵翻了,卢护士虎着脸把他们赶到了病房区外头,顾东文跟出去连连打招呼说抱歉。
“你大姑父给你拿了点东西。”南红把两大袋东西放到床尾,细细叮嘱:“这包是海马磨成的粉,直接天天早上拿温水冲一小勺喝,记得吃早饭前吃。这袋白花胶,广东人说最适合你这种伤腿,要发了以后炖鸡汤吃,最好也天天吃。吃完了告诉嬢嬢,我让你姑父再弄,至少要吃上一年,包你比断腿前还生猛。”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斯江:“这是发花胶的方法,你拿回去读给外婆听,照着发就行。”
景生的邻床已经换了个新入院的老伯伯,最喜炫耀自己的见多识广无所不知,见状立刻和南红搭起话来,把海马和白花胶的昂贵难得给病房里的人大大普及了一番,自然少不了称赞南红夫妻俩路道粗有花头为人大方。
斯江没想到手里的东西比金子还贵,立刻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那张纸也叠了两叠郑重地放进随身的小包包里。
南红却不耐烦陌生人这么自来熟,随口应付了几句,就出了病房去找顾东文说话。她九月份带团去广州交流,因公又去了深圳和香港,所见的和以前国外杂志上的大不同,可谓大开眼界,归途一路考察了广东的不少服装公司,隐隐约约生出了自己干的念头,就是还没具体的章法。
她两次在汕头逗留,见到了赵彦鸿的老板。这位方大公子是汕头本地人,以前家里做的是见不得人的生意,靠把人偷偷摸摸送去香港美国,发了一大笔横财,改革开放后方大公子三兄弟跟着老子齐上阵,只要是挣钱的都干,搭上了香港一个大老板以后,手里添了不少快艇和大船,又和海关的人牵上了线,闷声发大财。赵彦鸿在方大公子手下负责三条船,一个月能挣七八千,人模狗样地挂了一个贸易公司的经理职务。
方大公子想得多看得远心也大,年初自立门户投钱开了饭店、家具厂和服装厂,成了方老板,白猫黑猫两手抓,搞得热火朝天。听说南红她们时装表演队路过汕头,他大手一挥,出两万块钱请表演队为他们贸易公司周年晚会压轴,顺便给国内外的客户们展示一下他家服装厂明年要出的新产品。南红和徐领队哪见过这种阵仗,徐领队谨小慎微坚决不同意,但是南红想挣这笔钱,手下的小孩儿们太苦了,一个月拿五六十块钱,还被家里人骂被外人戳脊梁骨。她直接给张经理打电话,磨到最后,张经理含含糊糊地说非上班时间你们干点什么公司管不着。南红豁了出去,收下两万块钱,忙了三天,带着表演队展示了近两百套衣服,效果出乎意料地好,服装厂爆了订单,方老板极其满意,私下塞给南红一个两千块的大红包,问她愿不愿意到他服装厂来当总经理,工资好商量,另外有年底分红,正好也和赵彦鸿结束两地分居夫妻团聚。
南红心里色勒丝(相当)清爽,方老板这条船,上得去下不来,一出事就是大事,她推说家里还有三个儿子放不下,要回去考虑考虑跟家里人商量商量,私下里却逼着赵彦鸿早点回上海。
“我想自己干。”南红告诉顾东文:“我打算从厂里的老领导手里拿些便宜又好的面料,然后有好几家工厂愿意帮我制版打样上流水线,一两条布的量他们也肯接,无非排期晚一点,有了货,我就直接放到广州高第街去销售。这次在广州认识了好几个大哥大姐,他们一个档口光批发衣服一年能挣好几万,光明正大的干干净净的钱。大哥,你觉得我能去试试吗?你看我行不行?”
顾东文抽了口烟:“赵彦鸿出事了?”
南红一怔:“没,现在还没。”
“他回得来吗?”
“真要回有什么回不来的。”南红也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他说我要不放心就去打离婚证,房子儿子和钱都归我,他也归我。册那,放伊娘格屁。”
“他倒还算个男人。”顾东文挑了挑眉:“你想干就去干,怎么干不成?你哥不开起了饭店,你弟不去成了美国考上了研究生。人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干不成的,还缺多少钱?我看看手里够不够。”
南红凝视着自家阿哥,慢慢地红了眼眶,她猛吸了两口烟,别过脸去:“昨天刚回来我还没仔细算,回头我跟你说,刚开始不急,我打算做几款连衣裙……”
顾东文耐心地听她说着要做什么款式什么颜色什么面料什么花式,其实他听不懂,但是妹子要说,他就听着。
“你们怎么回事?医院里不许抽烟!”卢护士推开安全门,喝了一声。
顾东文赶紧立正站好,抢过南红手里的烟,直接握在掌心里揉成碎碎:“对不起,保证没下次了。”
“哥!你的手!”南红吓了一跳。
“没事没事。”顾东文弯腰把脚底的几个烟屁股捡了起来塞回裤袋。南红看卢护士的眼光就带了点若有所思。大哥不对劲,大哥有情况,嘿嘿。
卢护士抿了抿唇角,放软了口气:“你这人真是,手烫着没有?”
“没,你放心,我皮厚。”顾东文笑嘻嘻地露出深深的酒窝。
门轻轻地被带上了,消防楼梯里又恢复了昏暗。南红掐了顾东文一把:“哟,铁树要开花了?有花头嘛。”
“刚发芽,离开花还早呢。”顾东文眯着眼笑。
“啥花头?”
“啥么子发芽了?”
“啥么子要开花?”
下一层楼梯咚咚咚跑上来四个人,赵家阿大阿二阿三神秘兮兮地追问。斯南探头出门外瞄了瞄,回身嘿嘿嘿地笑了起来:“阿舅,你喜欢那个护士姐姐!”
“阿姨,什么姐姐,不许乱叫啊。”顾东文板起脸对四个小家伙说:“不许对景生乱讲话。”
赵家三兄弟手一伸,一脸理所当然。
“我可以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可以什么也没有听见。”
“我可以什么也没——我什么也不说。”
顾东文一人赏了一个毛栗子:“上天了是不是?还敢敲诈舅舅?信不信让你们爬着出去?”
斯南搂住顾东文的大腿甜甜地笑甜甜地问:“阿舅,今年过年你给我买仙女棒好伐?”
“好。”
“买一箱好伐?”
“好,给你和斯江一人买一箱子。”
一行人鱼贯出了安全门,赵阿大个子已经长到了南红肩膀,不服气地小小声问:“为啥南南要什么舅舅都给,我们要一点封口费,怎么屁也没一个?”
南红白了儿子一眼:“你想要个屁吗?”
阿大阿二阿三异口同声:“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