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执念
天穹晦暗如夜, 雷声震耳欲聋。犹如鸿蒙初开,混沌不辨颜色,天地间百鬼夜哭。
山坡上进攻的北狄大军被无边大雾所笼罩, 心惊胆寒。
阴风如潮,大雾越来越浓,铺天盖地。
重重雾霭中仿佛有一团一团的黑影,像是骏马嘶鸣, 又似人声咆哮, 大有气吞山河之势。
射出的箭矢会掉头回来, 密密麻麻刺中射箭之人的胸膛。
掉落在地的刀刃凭空扬起,抹过他们的脖颈, 炸开的血花滴落成河,漫过浮出地面的无名枯骨。
雷鸣声,马蹄声, 兵戈声, 声声凄厉,紧随而至。
大片进攻的北狄军被迫放下武器,捂住了双耳, 滚落山坡, 葬身谷底的荆棘丛中。
带兵的北狄大将吓得屁滚尿流, 手脚发麻, 跪倒在地。
谁能想到, 这一支看不清兵阵的大魏军竟能神出鬼没,来去无踪。他的人毫无招架之力。
不到一刻,竟然将埋伏在刺荆岭的北狄军尽数击溃。
任是北狄军大将身经百战, 也怕得脊背发凉,不住地咒骂, 跌进了泥地里挣扎。
一双同样发颤的手将他从泥地捞起来。他一看到那人抖动的虬髯,推了他一把,怒声质问道:
“你不是说,大魏军几乎都去了云州,他只有一支小队吗?”
“怎么忽然来了那么多人?至少有一万大军啊,你们羌人竟敢欺骗我们可汗!”
“铁勒鸢一死,没想到你们剩下的人胆小怕事,都是一群废物。”那个人高马大的虬髯大汉声音低哑。
在北狄大将惊恐的目光下,那大汉站着不动,死死盯着谷底荆棘丛中那一道不屈的身影。
他黑暗里浅褐色的眸子闪动着怨毒的火:
“大魏军的主将背信弃义,他的头颅,我非要不可。”
四面伸手不见五指,北狄军大将看着他沉黑的影子,倒吸一口凉气,跺脚道:
“你真是疯了。攻下云州的大魏主力军已经进入刺荆岭,朝这里来了,我们腹背受敌,根本打不过大魏人。再不走,我们、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撤退!全部撤退!”他当机立断,命令剩下的残兵断后,自己上马和一众骑兵飞快地往北逃离。
埋伏在刺荆岭深处的北狄最后一队人马在漆黑的密林里逃命飞驰。
还未跑出几里,只见正前面似有一道银光闪过。
正在夺命疾驰的马匹根本无法立刻停下。
最逼近那一道银光的时候,只见是一道纤细坚韧的银丝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
一触便化作最为尖锐的锋刃,横切过他们的脖颈。
未来及闷哼一声,马上的数十头颅,应声滚落在地。
同一片黑暗无边的密林里,骆雄带着三州兵马踏过血迹斑斑的泥地,没有发现地上敌军鲜血犹温的头颅。
他们死里逃生,在密林里只奔出了三四里后,才脱离了北狄军的埋伏,与之前的军队汇合。
骆雄将残军安顿好,再度拔刀往回走,道:
“你们走,我要回去救将军。”
“将军早就知道刺荆岭里羌人会叛变,北狄军会有埋伏。”
“他不想消耗更多的兵力在这一场必死的阴谋里,才会独自一人去拖住北狄人,为我们杀出一条生路。”
骆雄一拍胸膛,口中淬出一口血,咬牙道:
“将军为我们苦心筹谋,我们怎么能贪生怕死,抛下将军不顾?”
“可是……”众人面有疑色。
将士自然都看出来将军牺牲为了大家活命,可是一个孤儿二十年来冒名顶替顾家子,统领他们世家子弟,他们一时无法接受。
“就因为他不是顾家人,你们就忘了将军如何舍生救你们性命了吗?”
骆雄冷笑一声,红着眼,目露凶光。
“当年在南燕都城,将军单刀匹马奔袭十余里,将你从敌阵里提出来,回来的时候,甲胄上的箭孔比蜂巢还密!”
“还有你,火烧敌营的时候,你陷落在火海,将军浇了一身水冲进去将你就捞出来,肩上烧伤的疤痕现在都还在。”
“你,你,你们,能活下来,是因为将军不放弃,领着我们彻夜搏杀,才从陈州之战里活着逃出来……”
“没有将军,你们一个个,早就是枯冢一座了。”
从前在陈州,在南燕,在崤山崖底,在歧山部。
上回在刺荆岭,将军为他们与铁勒鸢力战生死局;还有这一回,以血肉之躯,只身抵挡北狄千军万马,为他们争取求生的机会。
无数次,将军为他们破局,舍生忘死。历历在目。
从军之时,他们不是顾家人,从来不姓顾,没有显赫的身世,只有各自的姓氏。
是将军亲自教他们箭术,授他们兵法,将他们训练成亲兵,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有,自此改变了他们任人鱼肉的奴隶命运。
将军在所治下的陇山卫里,给了他们一个家。
当年陇山卫何等威风,名震江南,声盛北疆。立谈中,生死同,一诺千斤重。
如今,他们竟只是因士族身份,要弃恩人和同袍不顾。
骆雄立在一众世家子弟之中,目中嘲讽,满是不齿。
众人心中悲恸,不再往前走,都停在原地,望向火光涌动的方向,振臂高呼,嘶吼不已:
“我也去。”“我必要去的!”
“将军为我们战死,我怎能苟活。”
“老子还能再打一场!”
一呼百应,有其他人立马起立,连绵不绝。
骆雄沉吟片刻,指着前面代州和寰州的几名将士,道:
“你、还有你们,快去云州搬救兵。”
三州兵马的证词,至关重要,不能让他们再冒险。
“其他人,跟我回去救将军!”
二十年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同袍情义,已然使得世家门第之隔,逐渐坍塌。
不是顾家血脉又如何,他们只认忠肝义胆的战神英雄。
将军在哪里,他们就在哪里。
将军死在何处,他们也死在何处。
在骆雄的带领下,众人掉头奔去,沿路看到遍地皆是北狄军的尸体。
有的七窍流血,有的大卸八块,还有的,像极了之前在崤山,追杀顾家逃犯时那些死不瞑目的尸体。
他们在大雾中穿梭回去,掠过死状各异的尸体,又惊又喜又怕,一身冷汗浸透了甲胄。
“难道,这些人都是将军杀的?”
众人心中五味杂陈。
当时,只身独自闯入敌阵的顾昔潮让所有人觉得汗毛倒竖。
虽然大家心知肚明,将军的战神之名,皆是血刃拼杀而来,数不尽的人命堆砌而成。
从前随他四处征战,将军血肉之躯犹如铜铁灌注,坚不可摧,如同毫无感情的杀敌机械。
可没有这一回像今日这般陌生可怖,身上一丝活气也没有。
厮杀时,敌军数道利箭同时刺入他的胸口,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的眼神,宛若修罗鬼域里爬出来的恶鬼。
“将军求死,是为了我们求生。”骆雄心有悲痛难忍,哀叹一声。
他到死都在布局,为他死之后他们这群人今后的生路。
漫山遍野,数以万计的敌军已悄无声息地尽数退去。
众人在山顶遥遥望去,看到了谷底那一道黢黑的身影,在雾气不绝的荆棘从中迎风挺立。
高大挺拔的身躯一动不动,胸前背后插满无数支箭矢,血流都干涸了,僵硬凝固在那里,宛若一座屹立不倒的旷世石雕。
只有撕裂的袍角和散开的乌发在风中飘扬。
孤寂,安详。
好像只是睡着了。
他们来迟了。
将军卸甲,战死沙场。
“将军……”骆雄低吼一声,双膝跪倒在地,泪花自眼底炸开。
其余人跟着跪伏,泪如雨下,以头叩地。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默默垂泪之际,忽见那身躯动一下。
他们眨了眨眼,而后,竟看着他缓缓地立了起来。
阴风涌动,漫天皆是不知何处吹来的桃花瓣,纷纷扬扬,都朝着荆棘丛,同一个方向飞舞不止。
渊深的荆棘从中,方才恶鬼一般的将军,斑白的鬓发之间,黯淡的侧脸抬起。
满是血痕的面上,一双黑眸清亮无比,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此时此刻,他们的将军好像死而复生,又活了过来。
骆雄等将士愣在原地,呆若木鸡,瞪大了双眼,一时忘了往前走去。
他们的头顶身旁,无穷无尽的春山桃花瓣,如丝如雨,飞过千山万水,独朝谷底那一道孤寂的身影而去。
惊雷阵阵,淡粉的花雨漫洒,所过之处,谷底荆棘丛生,尸骸遍地。
一面是沉黑,一面是暗红,犹如炼狱的刀山火海。
漫山遍野的桃花瓣落入绵延的荆棘之中,像是黑暗里细碎的星辰。
慈悲无量,光明无量。
落花荆棘里,月色火光中,顾昔潮双手撑着刀,缓慢地直起了身。
桃花瓣在眼前纷乱,他目不转睛,生怕这一瞬的所见,只是死前的幻觉。
他忽然发觉,自己不是死而无憾的。
死前,还想再见她一面。
无论是在梦里还是现实,只想再见一面。
素来残忍的上天好像听到了他的祈愿,这一世以来唯一一次降下慈悲。
她来了,就在他面前,素衣带血,阴风浩荡,像是为他而来。
此生如万古长夜,这一缕寡白罗衣,是天地间唯一的光亮。
为他照亮这一丛阴诡地狱。
周遭陷入长久的寂静,顾昔潮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随着她一步一步走近而重新跳动,雀跃。
上一刻还远在天边,下一瞬已飘至他面前,近在咫尺。
“顾昔潮,你敢死试试!”
这一声急切的唤,怨恨嗔痴,娇柔宛转,扑面而来,震耳欲聋。
真实的口吻,就是她。他不是在做梦。
一声声入耳,他好像回了魂。
涌动的兰麝香幽幽飘荡,顾昔潮沉入深渊的意识清醒了几分,浸在血流里麻木的手指动了动。
他拖动沉重的脚步,身旁的荆棘被他跌跌撞撞踩碎几株,直到来到她面前,慢慢地站直了,渐渐恢复清醒。
一清醒,他将那一刹那的喜悦深深埋入荆棘底下,嘶哑的声音冷肃且沉静:
“皇后娘娘不去往生,来这里做什么?”
沈今鸾咬了咬唇,朦胧的眼端详着浑身箭矢,血污发黑的男人。
一个人怎么能有那么多的伤口,流那么多的血,还能跟活人一样站得笔挺,如寻常一般神思清楚地质问于她。
她无数杂乱的心绪涌作一团,哽在喉间。她深吸一口气,忍住泪意,哑声道:
“我来,是有一句话问你。”
顾昔潮抬起脸,没有作声,一滴血从他鬓边淌落。
沈今鸾袖中的五指颤动,想要伸手拂去,最终没有动。
“顾将军为什么要顶罪,为北疆军平反?”
顾昔潮手指微僵,温热的血流从指尖滴落,化为一片冰凉。
她都知道了。
他呈上御前的奏本,他不堪的身世,他无望的赎罪。
方才,他可以从容交待部下,却不能心如止水地面对她。
“我大哥死前,知道了沈氏冤案,本要为当年旧案顶罪。毕竟,当年没去驰援,确有顾家的责任。”
顾昔潮声色从容,不见波澜,道:
“大哥一生孤苦清正,臣不会让他背负骂名。为北疆军平反,臣不过是完成他的遗愿……”
他顿了顿,垂下眸光,平静地给自己下了定论:
“冒认顾氏宗族,臣,本就是罪人。”
“罪,人。”沈今鸾咀嚼着这个词,心脏像是被一双手猛地揪紧,泛起针刺般密密麻麻的疼。
没有救下当年的北疆军,没有救下大哥,在他心里,一直以罪人自居。
苟活十五年的罪人。
于是,他惩罚了自己十五年。
从前明亮干净的顾家九郎从此堕入黑暗,变了一个人,面目全非,手段狠辣,做尽一切违背本心,自己都不耻之事。
每一次,都如利刃剜心,挫骨扬灰。
直到今日,最后能为云州战死,是他为自己定下的结局。
她今日才惊觉,顾昔潮和自己竟是如此的相像。
为了死去的父兄,没落的沈氏,她惩罚自己,入宫复仇,活成了自己最是厌恶的模样。
她和他,同在无间,皆是恶鬼。
沈今鸾闭了闭眼,掩住眸底翻涌的泪意。
他一直认定自己是个罪人。
罪人不会表露对她深沉的心意。
罪人也从不奢求她的回应。
这十五年来,他的一言一行,所作所为,都是在赎罪。
一生一世,到死也不得解脱,此时此刻,濒死之际,干不肯袒露一丝一毫深藏的心意。
沈今鸾微微喘息,眼睫不住地颤动,心尖像是风里的花瓣发颤,声音也跟着颤:
“顾将军不惜性命为沈氏平反,又为何要瞒着我?”
她在设下圈套,等他给她回应。
若非心中有鬼,又何故要瞒着她承担所有,背着她独自赴死。
在她狡黠又迫人的注视下,顾昔潮似有所动,抬眸回望了她一眼。
男人甲胄残破,一身浴血,面容苍白冷峻,如同北疆遥不可及的亘古寒峰。
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里,看不清的微光在流转。
“当年放逐北疆是臣心甘情愿。今日负罪战死,亦是臣得偿所愿……”
顾昔潮没有正面回答,语调依旧坦荡,没有一丝起伏,似乎不见一丝破绽。
他眼里的光沉灭下去,最终淡声道了一句:
“皇后娘娘,不必心有亏欠。”
生死之前,这么一句轻描淡写,就此道尽平生衷肠。
尸山血海里,沈今鸾长久地凝望着这个男人宁折不屈的模样。
到底是笑了一声,只咬得牙齿咯咯作响。
所幸,她早料到了。
顾大将军强韧不拔,一身铁躯坚不可摧,一副心肠更是硬如坚冰。浑身上下没一处是软的。
明明情深义重,故作冷漠淡薄。
她知道,他是不可能开口的。
她倒要看看,他能瞒她到什么时候。
沈今鸾强忍着心中漫涌的酸涩,压下喉头的哽咽,一字一句地道:
“你以罪臣之名只身赴死,没有了姓氏,没有了归处,只会和我一样成为孤魂野鬼……”
“顾昔潮,你就这样死了,真的毫无遗憾吗?”
顾昔潮抬起脸,目光像是退潮的浪水,在一片里沉寂微微涌起,无声地荡开涟漪。
死前,想再见她一面,以为便是无憾无悔。
可见到了她,又想起那一桩无法与人道的期许。
那一个期许,十五年前就永远地沉落在那一场史无前例的惨败之中。
之后,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万死难消。
他的身体又开始丧失知觉了。他克制心神,看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冷静地道:
“既然北疆军已平反,你该速速去往生。赵羡留在朔州,一切都已准备好。”
又赶她去往生,沈今鸾想笑,却实在笑不出来,摇了摇头道:
“我不去。”
魂魄在风中缥缈无依,她的声音却柔韧坚定。
顾昔潮两道浓眉微微皱起,干涸凝结的血块在眉峰颤动。
一抬眼,看到她无声地望着自己,眉眼盈盈,如凝水光,忽然凑近自己。
“你说你没有遗憾,可我还有执念未了。”她凝视他,声音忽柔和下来。
浸透了血的甲胄沉重如山,压在肩头,顾昔潮其实已经没什么力气。听到她这一句,他仍是抬起了头,沉默地与她对视,略带一丝疑虑。
沈氏父子的尸骨已找到,北疆军旧案业已平反。她还在因哪个执念不能去轮回转世。
“还有执念未了?”他喃喃道。
他也不知自己有没有力气,再送她一程了。
沈今鸾迎风而立,下颚扬起,唇角也扬起,提高了声量,无比确定地道:
“有的。”
阴云聚散,朦胧的月色洒在魂魄的周身,像是在萤火之光,照尽夜穹。
满面春山桃的花瓣迎风吹落,映出魂魄虚无的笑靥。
人面桃花,无限娇媚,无限明艳。
“我还有一个执念,生前死后都藏在心里,一直没机会说出口。”
说话间,她正轻轻踮起脚尖,蓦然伸手,轻轻拭去他眉宇之间的血污。
血污之下的脸庞,丰神俊朗,棱角分明,一如少时。
纤细的手指一寸一寸抚过他消瘦的侧脸,坚韧的下颔,轻柔如花瓣拂过。
顾昔潮鏖战一天一夜不曾合眼,此时撩起沉重的眼皮,黯淡的眸光在她的泪眼中明灭,而后,一点一点被点燃。
下一瞬,一个轻柔却娇横的吻,也如花瓣一般落在他发颤的双唇,猝不及防。
不同于之前攫取阳气时唇齿僵硬的相触相抵。
这个吻,溢满女儿家的似水柔情,一丝一丝沁入他封冻十五年的五脏六腑,流入四肢百骸,坚冰消融。
纵使没有犀角相照,纵使不是血肉之躯。
她的吻,真实不虚。
那么沉痛却又那么温柔,直抵他心底最柔软之处。
在顾昔潮愕然懵怔的目光里,沈今鸾捧着他的脸,莞尔一笑,道:
“我想请将军,为我燃一生一世的香火。”
第72章 血婚(重写)
穹宇如时空无尽。
漫天的春山桃瓣肆意扬散, 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点,在黢黑的荆棘中绽放,亮如白昼。
模糊的光晕里, 一双虚虚实实的人影重合在一处,如同荆棘丛里共生相缠的藤蔓。
魂魄虚无,人影沉重。
两相无法触及。他俯下身,笨拙地怀抱着她, 荆棘的倒刺勾破他垂落的袍角。
沈今鸾落进他的怀抱里, 指腹轻轻抚弄他下颔带血的青茬。
双唇碾磨, 轻轻扯咬了一下。她伸臂勾着他的后颈往下,颈侧温热的血流划落她无形的手。
男人一动不敢动, 乌发散乱,鬓边一绺银丝不住地颤动,沉黑的双眸微微睁大, 目光凝结呆滞。
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抿了抿发烫的唇,似幻似真,不敢置信一般地眉头微皱, 别过头去, 轻声道:
“皇后娘娘说笑。你我死敌, 如何供奉香火?”
“死敌?”
沈今鸾忍俊不禁, 伸出的手指, 一点一点描摹他眉眼的轮廓。
双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恍若当初在洛水畔时,一池荡开的涟漪,她手持鸩酒要毒杀他。
在她最恨他的时候, 却仍觉得他这一双眼生得好看。
好看得惊她的心,动她的魂。
原来, 在她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动过心了。
而他,即便在最是针锋相对的那些年,爱意汹涌不息,一次次纵容,一次次留情,把性命拱手奉上。
往昔如洛池逝水不可追寻。
沈今鸾的指尖从他深刻的眉宇抚过挺拔鼻梁,最后点了点他抿紧的薄唇,埋怨似的。
“什么样的死敌,一重逢就拉着魂魄拜堂?”
“什么样的死敌,又会供奉她十年香火?”
这么多年,桩桩件件,她回想起来,叹了一口气。
最后,只用力戳了戳他硬实的胸甲,既是无可无奈又是颐指气使地道:
“或者你再告诉我,什么样的死敌,会以一死换她一族的清白?”
顾昔潮身躯僵直,怔怔地看着她,一言不发,浓睫不住地颤动。
任由她拭去他面上颈上的血污,露出原本英挺的眉眼。
斗了一辈子,从没见过顾大将军这般呆滞失措的模样。
沈今鸾慢慢地依偎在他身上,柔弱无力,像是一片将散的薄雾。
“为了来救你,我耗尽仅剩的力量召来北疆军死在云州的冤魂。我怕是不能再去轮回,也没有力气再和你斗下去了……”
她一面说,一面仰起绯红的小脸望着他:
“所以呀,你可要给我烧一生一世的香火。”
像是委屈,又像是在耍赖。
只是一缕魂魄,娇俏动人,还是昔年的沈十一娘。
顾昔潮静静地望着她,胸前不断起伏,断箭刺破的衣襟微微敞开。
她垂眸瞥一眼他破旧的衣袍,扯了扯他血迹泅湿的袖口,杏眸弯弯,道:
“顾大将军现在落魄了,买不起那么多香火的话,给我渡一生一世的阳气也是可以的。”
她犹记得,他为了给她烧新衣,买钗环,连那把御赐的金刀都抵押出去了。
“我不会嫌弃你的。”
她轻笑一声,扬起的阴风拂动男人垂落的一缕白发,在她细瘦的指尖不断缠绕。
见他一直沉默,她又故意略一迟疑,道:
“你是不是嫌弃我,只是一缕魂魄……”
想到了这一点,她好像真的犯了愁,歪着头,秀眉一蹙,面上的笑意敛起,看样子委屈极了。
看到她如此神情,顾昔潮终于轰然瓦解,溃不成军。
他张了张口,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忽然展开双臂,将魂魄紧紧搂住。
像是只是一阵稍纵即逝的风,他要用尽毕生岁月,生死当前才能终于拥入怀中。
她魂魄之身感受不到他遒劲的拥抱,却用尽了力气回抱他。
“嫌弃我也不行。之前顾九已经把沈十一当作妻子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像是怕他又会不承认似地,她袖间阴风一扬,花瓣飞旋的半空中,一株干枯的桃枝徐徐飘落在面前。
“你藏了十五年的那一枝春山桃,我找到了。”
“我们有红线相牵,桃花为盟……这下,顾九你不能再抵赖了……”
一刹那,干枯的春山桃枝上面飞满了雨水润湿的花瓣,在风中徐徐吹动。
宛若时间倒流,花枝新生,桃花重开。
她小巧的鼻翼翕张,像是在强忍着哽咽,一字字地道:
“我不想再做孤魂野鬼。也不想你孤身一人。”
“沈十一和顾九,就此共渡一生,好不好?”
天穹雷声隆隆,她的每一句话都在震动他破碎的五脏六腑,化作无边的绵绵春水,甜蜜又苦涩地,流淌过他残躯的四肢百骸。
他曾以为,自己可以了却十五年来的夙愿,孤独地战死云州。
可是,她来了。为了救他召来数万魂魄,遮天蔽日。为了他不肯去轮回转世,只想陪在他身边。
她说,她要做他的妻子。
像做梦一般,十五年来隐秘的奢望,在此刻轰然实现。
任是做梦,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场景。
纵然万箭穿心,纵然血战至死,纵然一只脚已陷入了地府。
他拖着这一身尸体,也想自私地紧紧抱住她一回,再也不放手。
心头那一丝狂喜渐渐湮灭下去,顾昔潮摇了摇头,低声道:
“将死之人,不敢误你往生。”
当年在北疆得知她的死讯,那种无力的痛苦和绝望,十年来穿肠彻骨,风霜万重,如梦魇一场。
明媚自由的小娘子不该被困在这样的噩梦里,为一个死去的爱人挂念终生。
他不忍心。
男人面容苍白,带着几分凛冽的凄惶。沈今鸾欺身过去,一下子依偎进他的胸怀里。
“我时日无多,你不愿成全我这个心愿吗?”
“有一天,就做一天的夫妻,有一个时辰,就做一个时辰的夫妻……沈十一,想做顾九的妻子……”
她已经精疲力竭,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连带着阴风里的花枝没了依托,也在缓缓飘落。
一双修长的手朝天张开,握住了落下来的春山桃枝。
顾昔潮鬓边白发飘扬,手上筋骨微微凸起,腕间的红线轻轻晃动。
濒死之际,他的身躯其实早已没了知觉,以惊人的力气伸手接过桃枝,高大的身形晃了一下才稳住。
雨水落在他泛着青灰的脸庞,血迹斑驳流散,浓睫下清光涌动,空茫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不移。
涣散的双眸里映着这一枝春山桃,不再跳动的心中热流奔腾。
一手的血腥被雨水洗去,手执桃花枝。一如十五年前那个花树下的少年郎。
“红线相牵,桃花为盟……”
炙热翻涌的情丝隐于郑重端肃的神情之下,顾昔潮抬眸,声音嘶哑:
“当时既说了要做九日夫妻,少一日,少一个时辰,少一刻,都不算白头到老……”
天穹雷声隆隆,密云涌动,像是打动了上苍,终于开始落雨,干净的雨水洗刷地上纷乱的杀伐,流下柔情似水的告白。
顾昔潮从甲胄里取出一根犀角蜡烛。
力战之后,早就断成两截。因为浸满了他的鲜血,通身赤红。
正是一对喜烛。
他将这一对喜烛,置于地上,用火折子点燃着。
风雨交加,烛火摇动,风中摇曳的空洞魂魄再度生出了血肉之躯。
一袭寡白罗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在桃花雨里与他含笑相望。
顾昔潮端详着她这一身惨白的衣裳,还觉不够,一把扯下一片染血的衣襟,盖在她头顶,作为红盖头。
沈今鸾视线陷入一片暗红,身子忽然一轻。
他已将她打横抱起,走出了荆棘丛,在一片空地下才缓缓放下,不舍得地上的血迹弄脏她的衣裳。
细雨迷濛,顾昔潮胸前袒露,满身凝结的血块,断尾的箭矢,撕裂的伤口,身躯僵硬得不受控制。
面上的温柔却无与伦比。
面对广阔苍穹,千里魂河,他攥紧她的手,十指紧扣,一掀衣袍,牵着她并肩跪下。
天穹处的大雾,那是数万亡魂眼见云州收复,大战胜利,心愿已了,往忘川奔流而去。
亡魂之中,尽是当年北疆军的将士,他们认识沈家十一娘,看着她长大,纵使游离多年,亦不曾忘记她。
眼见这对璧人,千万亡魂纷纷都停了下来,静静观望见证这一场喜事。
“天地为媒,亡魂作证。顾昔潮,沈今鸾,今日结为夫妻。”
“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永为夫妻。”
顾九牵着沈十一的手,两头的红线缠绕在一起化作一股,俯首叩拜。
一拜天地。
天地浩大,山河广袤。千山风雪,百里桃花,皆为见证。
二拜高堂。
冥火摇摇,魂河生灭流动,无声道贺。春雨里的昔年故人亡魂,作为高堂,许了这一桩旷世姻缘。
夫妻对拜。
一地雨水,一地血水,赤流成河,恰似喜绸万缎,红烛千盏。
一人一鬼,朝着彼此拜下去。
顾九和沈十一终成夫妻。
烛火熊熊燃烧,欢愉又苦痛地,晃动不止。
顾昔潮俯首,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轻触她的鼻尖。
在烛火里深深凝视她的笑靥,像那个少年得偿所愿一般,痴痴笑了一声。
而后,他趔趄一步,身躯终是溃散一般,倒进了她怀里。像是长久紧绷的弓弦,终于松懈下来。
下颚抵在了她肩头,高挺的鼻尖撞散了松挽的发髻,气若游丝的鼻息喷洒在她颈后,已感受不到热气。
沈今鸾闭了闭眼,轻声笑道:
“多少年前,你曾对我说过,想回钱塘,再听潮声。”
她记得,顾昔潮自少时起的心愿,就是回到钱塘,再听一回潮声。
后来,他因为旧案,因为顾家,一直没能回去。
“从前,我一直想带沈十一回故乡,亲眼看一回钱塘江潮。”
男人衰弱得吐息沉重,如丝线一般缠绵耳侧:
“来世,还有今后的生生世世,你我回钱塘,看潮信。可好?”
沈今鸾望着他期许的目光,温柔又热烈。
她酸涩的心头,回响起奔赴刺荆岭救人前赵羡沉痛的话语:
“贵人可想好了。这般召来千万魂魄,你就去不了地府轮回了啊。”
她耗尽了所有魂魄之力,无法再去往生了。
她不会再有来世了。
沈今鸾抬起眼,泪中带笑,最终违心点了点头,泪水一同落下去:
“嗯,来世,沈十一和顾九,一起看钱塘江潮。”
骗了他那么多回,再多骗一回,他也不会怪她的罢。
“那我,一定,给你烧一生一世的香火。”
顾昔潮眼睑沉重,睁不开眼,扬唇微微一笑。
他从未对她食言,最后只这一次食言,她不会怪他的罢。
“我为你,烧一生一世的香火……”
他低语喃喃,声音一点一点沉了下去,气息消散如烟。
沈今鸾抱着他,一丝不松手,感到环着她的那一双劲臂松开来,无力地倒下去。
明明一刻前还是温热的身体,现在逐渐变得僵硬,冰冷。
方才隆重的拜天地仿佛只是一场梦境。
她和他的一生一世,也太过短暂。
天地之间,再没有一丝气息。
唯有落花雨丝,连绵不绝。
细雨渐渐停了,连天战火也已退去,刺荆岭一片寂静。远处黑黢黢的山坡里隐有火光亮起。
“将军!……”
远处的坡顶上,骆雄带着一队人马俯冲下来,奔至谷底,跪倒在荆棘丛中,泣不成声。
“将军,北狄军死伤无数,已全退去极北之地。刺荆岭和云州都是我们的了。”
“将军啊……”
顾昔潮麾下的亲兵,还有代寰两州的精锐,一队队人马纷涌而至,朝着荆棘中孤孑的人影叩首,如山峦绵延起伏。
刺荆岭之间,万人齐声跪下,浩浩荡荡,震彻天地。
一片哀嚎声里,沈今鸾一动不动,如若未闻。
眼尾滚落泪珠,一滴一滴砸在男人残破的甲胄上,泅湿了他的血迹。
她自顾自地道:
“顾郎,你知道吗?其实,你有部下,也有战友和朋友。你一直在保护他们,他们也都想拼了命地来救你。”
“从此,你其实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如今,云州已定,沈氏平反,你我心愿已了,不如同去江南,再听一回潮声?”
“我想知道,钱塘潮水是不是真的和你当年说的那样,声动天地,如同千军万马……”
“八月十五听潮声,等到冬天下雪了,在湖边围炉煮茶,红泥醅新酒……我爱喝,你可不许拦我……”
她为他拢了拢散落的鬓发,轻笑道:
“无论顾九去哪里,沈十一就去哪里。我还想为夫君香熏衣裳,束发戴冠……”
她柔声细语,耳鬓厮磨。
许久,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赵羡的道袍在眼前飞扬,也同其他人一道倒伏下去,跪拜顾昔潮的遗体前。
他的声音蕴含无限的悲哀,轻轻地对她道:
“贵人,将军已经走了……”
他跟着她在刺荆岭召来数万冤魂,目睹一切,一直没忍心说出口。
她赶到之时,顾将军其实已然战死。
不是活人,而是一具魂魄散尽的尸体,以惊世骇俗的意志力强撑着,只为见她最后一面。
可他怎么忍心告诉她。
这一缕孤魂柔弱如雾,却有一身强悍的决然。
和煦的春风里,满山的春山桃已然落尽。
沈今鸾怔了一怔,神思恍惚,抱着怀中的男人还是没有放下。
她昼夜疾奔,看到他的时候,他已是满身箭矢,血肉模糊。
她怎会没想到他已在弥留之际。
一向清醒理智的沈家十一娘,自欺欺人,只是想要留住一个人。
这一生,如长夜踽踽独行,她从此有了可以相伴一生的一个人。
却又转瞬失去。
春雨如丝如缕,淅淅沥沥,又浩浩荡荡,声响如悲鸣轮转。
“你可别忘了,我和你有红线相牵,你去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像是耀武扬威一般地,她扬了扬手腕,那一缕明媚的红线在她的泪眼间闪动。
下一瞬,缠绕在男人手腕的红线缓缓脱落,断裂开去。
沈今鸾攥紧了红线,闭了闭眼,喃喃:
“就算你死了,我也会在忘川边一直等你,一百年,一万年。你不来,我不走……”
“顾九不能食言,不能对沈十一说话不算数……”
难道她召来万千魂魄,最终不过是亲见他的死亡吗?
不是这样的。她不会让他走的。
只要她的魂魄还没灰飞烟灭,就还没有结束。
他温热的气息仿佛还在拂过她的眼睫,临终殷切的祈盼好像还在耳边萦绕。
沈今鸾回眸,望向身旁安详苍白的男人,身影在明媚的光下朦胧如梦。
近在眼前,可望,却难以触及。
她的视线逐渐模糊,仰望雨霁后的晨曦,唇角带着羞怯又大胆的虚幻笑意。
像是十岁时少女初见少年的欢喜。
沈今鸾拥抱着顾昔潮,魂魄也在将灭的犀角烛火里渐渐淡去,消散。
刺荆岭四野,寂静如死,荒凉如死。
……
大雨后的刺荆岭,阴云久久未散。
另一支陇山卫歼灭残余的北狄军,赶至荆棘丛林之时,天已大亮了。
队伍里一直被人押着的贺毅悄悄敛起衣袍,遮住地上一双燃尽的残烛。
他认出来,那是犀角蜡烛。
“找到了,这一副麒麟甲是……”
一阵急促的兵甲声传来,荆棘丛中泥水飞溅。
一名陇山卫的士兵将拾起的半片麒麟纹的铠甲递上去。
“陛下,顾将军怕是已经……”
高头大马之上,一只镶绣山河蟠龙的袖口接过铁甲:
“诡计多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天子亲卫知帝王疑心深重,随之转向底下的贺三郎:
“你带着我们在此地团团转,你说的贺三郎,究竟在何处?”
贺毅面不改色,嗤笑一声,凛然道:
“顾将军既已战死,贺三郎追随他,怎么独活?”
一声沉沉的低笑传来,漫不经心地道:
“贺三郎,你以为朕蠢到看不出你和你姑母合谋,在蒙骗朕?”
见早已被天子识破,贺毅瞳孔猛缩,咬紧牙关道:
“我就是贺三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但是陛下别忘了,我是北疆军中校尉,北疆军真相大白天下,我已非叛军!”
贺三郎不屈地抬首,目光一一搜啊过身旁围着的陇山卫将士,道:
“那么多将士们看着呢,陛下难道要杀害忠军之后,让将士们寒心吗?!”
十一娘临去前,没有忘记交给他这一道保命符。
她对帝王心术了然指掌,料定元泓不会对他动手,将话术一字一句地教给过他。
贺毅此言一出,陇山卫将士心思各异,目光复杂,窃窃私语。
事出无名,光凭这一条欲加之罪要取一个刚平反的少年军士性命,确实有失偏颇。
马上那道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定在贺毅身上,几分阴恻恻,几分举重若轻。
“贺三郎,你比朕想的要聪明。只可惜,有一件事,你一直弄错了。”
男人纵身下马,名贵的雪貂大氅淌过泥泞的荆棘丛,一步一步行至贺毅跟前。
他微微俯首,猛地伸手拗过少年的手腕。
剧痛之下,贺毅想要起身,却已被天子亲卫牢牢押住,摁进了泥水里。
男人居高临下,掸去袖口溅了泥的金线,淡淡地道:
“朕要找的,从来不是贺三郎。”
“朕不过是要通过他,找回朕的皇后。”
天际处,闷雷乍响。
……
雷声隆隆,沈今鸾再度醒来的时候,周遭是漫无边际的大雾,一片漆黑的永夜。
她的脚下,是一片空旷森冷沼泽,倒影出她虚无的魂魄,涟漪一般荡开又聚散。
茫茫之中,眼前忽然有了一星半点的火光,幽绿犹如萤火,在指引她往前。
沈今鸾魂魄飘动,看到前面有一道人影。
是一手持幽绿火把,身材伛偻的鬼差。
“敢问,这是何处?”她尝试出声。
“这里是地府啊。”
那个鬼差回头看着她,笑容可掬,指着远处一条浮动的晶莹光带,道:
“你看那一条河,就是忘川了。忘川里都是无法去轮回的残魂,直到彻底消散。”
沈今鸾举目望去,忘川无尽奔流,两岸是烈火般盛放的彼岸花。
这就是她魂魄的归宿了。
那鬼差见她面容沉寂,搓搓手道:
“贵人莫慌,稍安勿躁,我们很快就到了。”
沈今鸾不由问道:
“你要带我去哪儿?”
那鬼差毕恭毕敬地道:
“自是去地府,见判官,批命之后,就能轮回转世了。”
沈今鸾不解。她为何得以轮回转世,而不是化为残魂,魂归忘川?
鬼差领着她进入一道横亘鬼界天地的石门。石门两侧,两盏巨大的豆灯燃烧万年鬼火,终岁不灭。
她一举步进入石门内,潮水一般的鬼差涌了过来。一见到她,鬼差们纷纷退去两侧,空出一条道来,屈身向她一拜。
奇怪,这些鬼差为何对她如此恭敬。
沈今鸾看到鬼差簇拥着一人,豹眼狮鼻,头戴方冠,长须拖地。
那便是执掌凡人生死的判官了。
判官匆匆而来,蟒袍曳地,朝她悠悠一拜道:
“下官来迟。十年了,原是贵人终于魂归我地府。”
“生前行善者,可享来世富贵之命,生前作恶者,下到十八层地狱受刑。”
沈今鸾想起生前为后,满手血腥,平静地问道:
“那我要去哪一层地狱?”
那判官浓眉一凛,躬身再拜道:
“贵人在世上曾渡化了千万亡魂,在我们地府可是功德无量!”
“你自是要再入轮回,重新脱胎人世啊。”
沈今鸾遥望忘川上,无数魂魄的光点飞舞。
“既有万千功德,我有一事请大人帮忙。”
“请借我生死簿一看。我要查一人魂魄下落。”
“这有何难。”判官伸出手掌,掌心便凭空出现一本簿册,道,“贵人要查何人?”
沈今鸾道:
“我的夫君,顾昔潮。”
判官拇指一捻,那簿册像是永远翻不完,在眼前如浩瀚江河一般奔流不息。
“找到了。”只片刻,判官一捋长须,念道。“顾昔潮,钱塘人氏,一岁入京都,为顾家九郎……”
他一一念出其人身世,最后忽一顿,道:
“一日前,死于刺荆岭,血战而死。”
沈今鸾颤声道:
“他的魂魄是否已归地府?”
满殿阴火摇曳不定,那判官抬起眼,严肃地望着她,摇了摇头:
“血战而死之人,魂魄四散天地,不归地府,不入轮回。”
“贵人,你的夫君已魂飞魄散了。”
鬼界宁静空茫,一片混沌。
沈今鸾抬起手腕,腕上一圈红线所牵的那一根线摇摇欲坠,最终彻底断裂下来。
“不可能。”她不可置信地不断摇头,道:
“就算是死了,也一定有办法让他重新轮回转世的不是吗?”
判官一怔,又细看了一眼生死簿,愁眉苦脸,叹气道:
“他血战而死,注定魂飞魄散,再也无法去轮回转世。”
血战而死,无法往生。每一个字眼,就像一道利箭,在她心口接连不断地戳成窟窿。
沈今鸾眼前发黑,只觉漫天魂河化作声声轰鸣,在耳边呼啸而过。
她的魂魄软绵绵地将要倒下,却强撑不屈地立了起来,直直盯着那判官,道:
“如果我能找到他所有的魂魄呢?就算不能轮回转世,可以让他还阳对不对?”
当日,秦昭的尸身完好,寻回魂魄,在赵羡向地府请示之后,就能起死回生了。
判官面有动容,怜惜地看她一眼,连连哀叹:
“贵人这已经是第三次错失机会了,我如何向阎王交代啊……你再不去往生,一回到阳世,就会魂飞魄散的啊!”
他长须一翘一翘,用朱砂笔在生死簿上画了红圈,语气加重,肃然道:
“不行,我得带你去十殿阎罗那里,赶紧送去轮回了。”
浓郁的黑暗之中,沈今鸾不动声色地道:
“纵使上穷碧落,下至黄泉,我也会找到他。”
“不如你快些告诉我,他的魂魄会去往何处,好让我早日魂归地府,你也好向阎王爷交代,不是吗?”
那判官蹙起眉头,觉得言之有理,又感觉说不上哪里不对,只得小声地透露道:
“三魂消散成了残魂,残魂不受地府管辖,只会散落忘川,你只要在忘川找到他的残魂,其余七魄也会回归肉身……”
“不对啊……”判官忽然反应过来,抬头道,“贵人,你算计我啊……”
而沈今鸾的魂魄早已在转瞬间飘向了忘川。
判官大人远望她飞去的魂影,原地叹息。
此一缕孤魂,以一己之力,一一渡化蓟县九名鬼娘子阴魂,歧山部游离人世十五年的嫁衣厉鬼,还有云州上万个十五年不肯往生的战死亡魂。
可谓是贵不可言,功德无量,愿力无边。
上一个这样的人,是百年之前,为寻一人横扫鬼界,将十殿阎罗的生死簿撕了个遍。
他一小小判官,可不敢在这样的人面前造次。
九幽冥府,万鬼飘荡,掌生定死的判官无可奈何,用笔杆挠挠头,叫苦不迭。
下一个满月前,他手里的轮回配额又没完成。
……
忘川之上,不计其数的亡魂新生而来,寂灭而去。
游离的亡魂汇聚成无垠的银河,粼粼波光,浩浩汤汤,往天际奔流而去,再不复返。
有些魂魄,如繁星璀璨,还有一些,如深渊底最是晦暗的尘埃。
沈今鸾步入忘川,魂魄淌入河水之中,像是在一处浅滩漫步。
无穷无尽的静谧和忧伤顺着流过的河水蔓延开来。
茫茫忘川,她不知如何找寻他散落的残魂。
“阿娘,阿娘……你别抛下我。”
一声幼童凄厉的叫喊声传来。
沈今鸾莫名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
踩水声“哗哗”而来,她回头一看。
一身羌族的服饰,戴着傩神面具,朝着一道模糊的背影奔去。
“周贵……”沈今鸾疾步走过去,向那幼童喊道,“周贵,你回来。”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周贵停了下来,转过身来。
沈今鸾看到,他的胸前有一道巨大的血口子。
当时,她让周贵假扮桑多遇袭,瞒过了刺杀之人的眼,他死后魂魄就回到了地府,见一面他日思夜想的阿娘孟茹。
果然有人要杀桑多,策反羌人。
她心头涌起一个可能,心头发颤。
沈今鸾将周贵拎了回来,严厉地道:
“不是说好,看一眼你阿娘,你就回到阳间的吗?怎么还在这里,你不怕再也回不去吗?”
周贵仰起小脸,泪光闪闪:
“我想和阿娘多待一会儿,我舍不得走。”
沈今鸾摇摇头道:
“再不走,七日到了,你就活不成了。”
周贵咬紧了唇:
“我宁愿和阿娘待在一块儿。”
“你是谁?你认得我的贵儿?”
一道纤弱的声音传来。
沈今鸾在见到蓟县被丈夫毒死的孟茹娘子,微微一怔。
她的魂魄苍白如水,浸在忘川之中游离太久,早已忘了她是谁,只不断地请求道:
“我的小贵儿啊,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他还那么小……好心人,你若将他带回去,不要让他留在这里,我愿意报答你。”
沈今鸾点点头道:
“我可以带周贵回去,请问,有没有在这里见过一个新来的魂魄?”
“他穿着一身麒麟铠甲,大概那么高……”她抬手比划着,尽力冷静地描摹顾昔潮的样子,“他生得很好看,尤其眉眼的轮廓很深,有时候看起来会有点凶,但他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啊,小娘子你别哭啊。”善良的孟茹有一些惊慌。
沈今鸾呆滞地抚了下面庞,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他,是你的心上人吧?”孟茹小心翼翼地道,“你别怕,我在这里认识很多鬼魂,他们都可以帮你找一找。”
缓慢流动的忘川里,数不尽的魂魄在孟茹的呼唤下,如雾气聚散,十传百,百传千,开始聚散不定,飘向更远更深的所在。
沈今鸾牵起周贵的手继续往前走去。
起初他还不肯走,走走停停,时不时回头望向远处,啜泣道:
“可是,可是我这样走了,或许再也见不到她了。你不懂,呜呜呜……”
沈今鸾心头微动,停下脚步,蹲下身,望着他柔声道:
“我的阿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但我的阿爹,兄长们待我都很好。虽然,我也再不能见到他们了……”
“但我知道,他们一定希望我好好活着。”
她望着泪眼朦胧的周贵,轻轻地道:
“你阿娘希望你好好活着。活着,才能经历一切美好的东西,才有无限希望。”
做了鬼以后,她很遗憾,最后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深宫里。
但是,为了父兄入宫为后,她此心坚硬如铁,就算面目全非,最后葬送在宫墙内,也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后悔。
父兄一定会为她骄傲的罢。她心道。
忘川悠悠荡荡,沈今鸾走着走着,魂魄荡开的涟漪蜿蜒而去,远处的水面映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忽然停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将起的波澜抚平水面的褶皱,那人身姿伛偻,白发苍苍,饕餮纹的铠甲历经十五年磨损,已然残破不堪。
“阿爹?”
她喃喃道,忽然疯了似地朝那道身影疾奔而去:
“阿爹!阿爹……”
任她如何叫唤,那道铠甲破旧的身影始终不曾回头。
沈今鸾来到他的背后,伸出手去,如幼时挽起他的臂弯:
“是我啊,我是十一……”
她哽咽道。
当年的沈楔和今朝的顾昔潮一样,都是血战而死,只剩下四散的残魂。这一缕残魂游荡在忘川太久太久,已无人的记忆。
她的阿爹,不认得她了。
“阿爹,阿爹……”沈今鸾亦步亦趋跟着这一缕残魂,在忘川上游走。
听到这一声声唤,沈楔像是沉湎于什么回忆之中,步伐慢了些许,最终停了下来。
“你,也叫十一吗?”
残魂的五官历经年岁已非常模糊,空洞的眸光却能看出微微一动,轻声道:
“我有个孩子,我也叫她十一。”
“她自小长得像她娘,可俊。十里八乡的少年都喜欢她。”
沈今鸾泪眼微微扬起,低头笑了笑。
沈楔的面容忽然凝重,变得哀恸起来:
“可我,我为什么要将她送入京都呢?”
沈今鸾张了张口,双眸睁大,望着阿爹缓缓抱住了头,满头白发在风中飘扬不止,悲痛难忍。
“是阿爹不对,阿爹太残忍了……”
“我死的时候后悔极了,小十一怎么办,她自小没了阿娘,又没了阿爹,怎么能在京都活下去啊。”
“我千不该,万不该,为了沈家的荣华富贵,参与皇位之争,将她一个小姑娘留在了京都……”
忘川的万里魂魄如流萤飞逝,渺小的大将军沈楔静立缥缈的河水之中,老泪纵横:
“她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我不在了,护不了她了,她会被那些人欺负的啊。”
她的阿爹,大将军沈楔,死前最是执念之事,不是兵败如山,不是身死云州,而是记挂那个送入京都孤苦无依的幼女。
沈今鸾强忍许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她抱住了白发苍苍的沈楔,伏在他的肩头,一字一字地道:
“阿爹,后来没有人能欺负我。十一长大成人,变得很强大,保护自己,也保护了所有沈氏族人……”
最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人,所有看不起军户沈氏的朝臣都要匍匐在她脚下。
“强大?”沈楔喃喃自语,又摇了摇头,“十一小时候和霆舟赛马可以一直跑到山上差点摔下去……她自小,就是一个要强的孩子。”
“可是,就算她再强,保护了所有人,有没有一个人,可以在她需要的时候,在她身边,保护她?”
沈今鸾一愣,抹了抹面上止不住的泪水,声音柔和下来:
“阿爹,有的。”
“有一个人,为了我,连命都可以不要。”
无论她是沈家十一娘,是皇后,还是一缕孤魂,他始终在她身边,陪伴她,保护她。
可惜,他的心意,她明白得有些迟。
沈楔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口中不断地道:
“我不该让十一进宫去。她应该和自己喜欢的人共度一生……我,决不许她进宫……”
低哑的声音叙述着难以描摹的悲伤,化作轻轻的呢喃。
沈今鸾感到肩头松弛了下来,如释重负,扬起下颚,道:
“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我一定会找到他。”
“阿爹,你放心吧。”
听到她的话,沈楔也像是如释重负。
浩荡的忘川之上,残魂幽幽散去,微茫寂灭,化作遥远星河中的一点。
沈今鸾在原地呆立良久,听到身后传来孟茹的呼喊:
“小娘子,那里有个人,很符合你描绘的心上人。”
她蓦然回首,看到茫远的忘川河岸,一道身影立在水面。
天高云净,阴风停滞,水波不兴。
忘川之水映出他修长挺拔的身姿。残破的麒麟甲胄拖曳,在河水里划开一道一道破碎的涟漪,铮铮有声。
侧身而立,五官棱角分明,眼眸幽邃纯澈,像是春夜里深深的湖水。
那么孤独,那么温柔。
“顾大将军!”周贵认出了那道身影,惊喜地奔过去。
第73章 重逢
涟漪层层晕开, 沈今鸾疾步踏水而行,衣袂穿过忘川万千流亡的萤火。
沧海桑田,浮光掠影, 在眼前一晃而过。她来到他身旁,立定,伸出手微微颤抖,想要触碰, 却不敢真的碰到。
生怕一碰, 只是一场幻觉, 就会倏然消散。
“顾大将军……”无论周贵如何叫唤,这一缕顾昔潮的残魂只是流露出陌生又迷茫的神情。
人有三魂七魄, 三魂主轮回,七魄主记忆、情感、知觉。
眼前的顾昔潮仅有残破的三魂,失去七魄, 便没有了五感和记忆。
周贵不停的叫唤声里, 顾昔潮终是缓缓回过身来,黑白分明的双眸迷离平静,如一泓春水。
“大将军?我还不是大将军。”他摇了摇头, 自言自语道, “等我封了大将军, 沈十一会不会愿意?”
他捻着手里一枝盛开的春山桃, 铠甲上还有刺荆岭血战的血污, 可面上的神情有几分青涩,像是懊恼又苦闷的少年。
“她好像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她。”
沈今鸾静立不动, 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掌攥紧了,痛意蔓延至全身。
是她太迟钝, 一直不知道。
顾昔潮静默片刻,却又很快抬起眼,目光灼灼:
“等我回去,我就告诉她。”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笑了起来。
眉眼舒展,神采飞扬,一如少时,黑眸里闪耀着她多年未见的光芒。
那光芒刺痛了她。
她知道,他那时想说的话,十五年没法告诉她。
沈今鸾发觉,忘川里顾昔潮这一缕残魂,被困在十五年前的那个时候了。
此时此刻,他静静地望着河水冲刷砂砾,眼神飘忽不定,略带忧郁的样子一点不像一向沉毅如山的他。
她垂落袖口的手忽然被他的残魂攥住。
力道之大,使得残魂与她的魂魄交融在一起,十指在虚无之中紧紧相扣。
霸道,凶烈,紧绷的铠甲微微颤动。
“不要走,不要进宫。”
少年忽然抬眸望向她,额上青筋暴鼓,深邃而空荡的眼窝里迸射的目光,如山海一般磅礴:
“我带你回北疆。我有一处宅院,种满了你喜欢的春山桃。”
“沈十一,和顾九,回北疆去,再也不回来。”
沈今鸾好像飘浮在云雾里,说不清是喜悦还是酸涩的情感,无尽地涌上来,将她空空荡荡的魂魄吞没了。
她纤细的手指摩挲他大掌的薄茧。
“她可以不必进宫了,她的父亲不想她入宫。”
她在忘川遇见了父亲,知晓她原来可以不必这般辛苦。沈氏的重担不必落在她一个孤女身上。
宫里的那些波诡云谲,生杀血腥,她不必陷落其中,落得孤魂一缕的下场。
“她可以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和你在一起。”
沈今鸾回握住他的手,就像牵起那个十五前为她苦闷的少年。
“她一直喜欢的人,就是你。”
“你跟我走,就能见到她。”
顾昔潮任由她牵着往前走了几步,却停下来,扣着她的手却也松开来,无意识地道:
“大哥是代我而死,我对不起他……大哥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辱没他的名声,不能背弃顾家……”
哪怕死后化为残魂,他心念之人,唯有她与大哥。
沈今鸾已是泣不成声,轻抚他的面庞,低声道:
“你为顾家做得够多了。你为了你大哥的声名,为了她的清白,夺回云州途中战死沙场,让天子下诏平反。”
顾昔潮紧绷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像是松了一口气。
她飘过去,侧脸靠在他胸前,娓娓道来:
“你为大魏夺回了云州。你娶了她作妻子了,你和她在云州有了一个家。她就在那里……”
“我一直一直,在等你归来。”
“你,等我归来?”残魂空荡的眸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喜悦。
他想要轻抚怀中女子颤抖的脊背,却又收回了手,只是静静立在水面上。
“我们约好,要回你的故乡钱塘,再听一回潮声……”她倚在他的铠甲上,泪水涟涟。
“潮声……再听一回,昔日潮声……”残魂默念这几个字眼,恍惚的神情慢慢变得清晰起来,“我既答应了她,不能食言。”
“可你再不走,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沈今鸾眼中如大雾漫开,挽起他的臂膀,朝他狡黠地一笑,笑中带泪。
“再也,见不到了?……”残魂的面上涌起一丝难过。
河底的光在黯淡和光明之间流转,顾昔潮残魂将信将疑,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往忘川的河岸走去。
破碎游离的残魂终于重新凝结。人高马大的顾将军任由瘦小的她牵着,亦步亦趋地走在漫无边际的忘川之上,遍地涟漪荡荡。
周贵还流连不舍地遥望忘川,再也见不到阿娘的身影,已被一只劲臂捞起,挂在了肩头。
数百鬼差恭敬立在黄泉路上,目送两大一小离开了鬼界。
那白面判官心中痛惜,遥遥朝她呼喊:
“贵人十二个时辰之内可要回来地府,不然阴寿已尽,你在人世会魂飞魄散的啊!”
……
云州。
陇山卫踏着泥泞,从刺荆岭归来,将顾昔潮的尸体送入云州。
他们身后的数十丈外,默默跟随着代寰二州的将士和北疆军残部。
过了城门,一路走来,原本空空荡荡的长街熙熙攘攘。
被北狄人奴役十五年的汉人百姓从暗处的角角落落里走出来。长街两侧站满了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也有方经历血战的士兵。
所有人静立无声,满脸哀恸,目送这一支送葬的队伍,眼中包含热泪。
年迈的老者老泪纵横,涕泗满衣裳,高呼道:
“还以为,有生之年不能回归故土了……”
“故国没有忘记我们啊!北疆军,没有放弃我们啊!”
“顾将军带兵收复了云州,是救苦救难的大恩人……”
云州平民劫后余生,朝着顾昔潮的棺椁叩拜,一个个拜倒下去,如轰轰烈烈的浪头滚过人间。
“顾将军,千古!”
“魂归来兮,魂归来兮……”
哀恸的悲声回荡在城内上空,久久不绝。
顾昔潮的亲兵将灵柩送至院中。
暮色阴霾,将雨未雨。一双“奠”字的白纸灯笼高高挂起,一簇一簇微弱的烛火照亮满院的白幡。
一阵阴风吹来,白纸灯笼在风里打着旋儿,火茫忽明忽灭。
灵堂里,压抑的呜咽声时起时伏。
骆雄在最前头,披麻戴孝,往火盆里扔着纸钱,指间的焦痕划过虬须。
顾昔潮二十年多年来结识的十余名将领都在,皆是一身麻衣,跪在一方漆黑的灵柩前。
秦昭带着北疆军残部从外头进来,步入灵堂,想要上前敬香。
一把未出鞘的刀将人拦在门外。
一名面生的陇山卫将士站在阶前,居高临下俯视前来的北疆军,冷冷地道:
“沈氏北疆军和我们顾家陇山卫素有仇怨,过去多有争执,将军灵前,不必前来。”
秦昭横眉看他一眼,冷声道:
“你们什么意思?”
那人环视一周灵堂内的陇山卫,皆是面有痛色,又道:
“昔年沈顾两家你死我活,今日北疆军和叛变的羌人过从甚密,莫不是你们对将军心怀恨意……”
“将军于我们有再造之恩,不清不楚的人,恕不接待!”
一时间,窃窃私语,有人低声附和。
数名北疆军变了脸色,大怒道:
“你信口胡说!云州之战,兹事体大,我等怎会行如此背刺之事?”
他们的主将,当年就是被背刺的羌人害得全军覆没,使得他们沦落敌营那么多年。羌人背叛,是他们的死穴,反被安在自己身上,无疑是掀起一阵暴怒。
那人却接着道:
“将军今日一举夺下当年本是北疆军驻守的云州,你们能咽下这口气,眼看云州守将易主,落入我们顾家手中?你们难道不是想独占云州之功?”
“你血口喷人!”
此一煽动,众人怒目而视,纷纷把手按在腰间的刀上。
“顾将军灵前,我不欲动干戈。”秦昭将人都按了回去,退回了院中。
他望了一眼那一座棺椁,面有嘲色,淡淡地道:
“要不是十一娘让我护好顾家那小子,云州之战他也有功劳,我不会进去上香。沈氏顾氏之争,难以调和,我们先静观其变。”
灵堂内,骆雄等亲兵听到外头喧哗,也将几名陇山卫呵斥回来:
“将军尸骨未寒,你们倒是要起内讧?”
方才几名陇山卫紧紧抿唇,心头愤恨难熄,道:
“刺荆岭叛逃的羌人还没抓到,从前北疆军中就和羌人有旧,难保不是他们与羌人勾连,要与我们夺云州的权!”
骆雄红着眼,低斥道:
“将军麾下怎么会有你们这种蠢货?都给我们回去领二十大板!”
灵堂重新陷入了一片静谧之中,唯有风拂动白幡,烛火晃动。
敬山道人赵羡围着棺椁打转,在朱雀和玄武位分别贴上青紫色的缯符,一面挥舞桃木剑作法,念念有词,一面东张西望,像是在等人来到。
满地花瓣堆积成花冢,骆雄烧完最后一沓纸钱,低吼一声,最后朝棺椁大拜道:
“我等,为将军扶灵!”
“送,将军!……”
众将士随之大拜,三叩首后,向棺椁过去,施力抬起。
“慢着,慢着。”赵羡心中忐忑,小声地道了一声,“你们先别急着下葬。”
“这是什么道理?”
一众将领抬头,寒眸凛冽地望着他。尸山血海里淌过的人,满目凶神恶煞。
赵羡双手怀揣袖中,连忙赔笑道:
“还要等一个人。”
你们若是不等,怕是以她雷霆之怒,非将这灵堂掀翻不可。
将军这二十年无妻无子,只有他们这一群战友兄弟。如今,只有他们为他送葬。
“还要等什么人?”
阴风徐来,供桌上燃烧的两根香烛,火焰忽然上下跳动不止。
“顾昔潮的夫人。”
一道清冽的声音幽幽响起。
众人四顾,只闻人声,不见人影。
恰在此时,一道闪电在院中划过,黑暗中的灵堂在一瞬里骤然亮如白昼。
只见,一道煞白的身影立在纸皮灯笼下,衣袂翩然。
那白衣女子,身姿窈窕,形貌昳丽,行止从容,在一片晦色中如玉如月,夺人睛目,不可逼视。
烛火缥缈,她倏然来去,灯下不见影子。
任是随顾昔潮征战数十年饱经生死,这些将士们都吓得不轻,瞪大了双眼,毛骨悚然。
“贵人可算来了。我差点要撑不住了。”赵羡擦了擦额上冷汗,“道场我已布置好,就在此灵堂中,只是此地这么多人,不方便……”
毕竟是玄学道法,这些凡人自是不便看到。
沈今鸾点点头道:
“道人所言甚是,我将他们引开之后,有劳道人还魂。”
烛火里,秦昭等北疆军将士看到了她,微微一怔,面露喜色地唤道:
“十一娘!”
沈今鸾朝着围拢过来的旧部点头示意,朝灵堂内走去。
那女子身姿凛然,目下无尘,面对一众血腥气的大将面前,丝毫不怯,气势更胜一筹。
行止之间,令人不寒而栗,忍不住想要跪拜下去。
一名亲兵瞪大了双眼,忽然指着沈今鸾大声道:
“我见过她。将军死时,她就在那里!”
荒山野岭,哪来飘忽不定的女子,定是沈家的北疆军就在他们遇袭中埋伏的附近,不是见死不救,就是刻意为之。
陇山卫一众将士看见北疆军都唯她马首是瞻,面上浮起忌惮之色,如此一听,愈发怀疑。
“定是北疆军勾连羌人,背叛我们将军!”忽然有人出声道。
骆雄等亲兵面面相觑。当时他们是离将军最近之人,亲眼所见,他死前与她相拥在一处,那种柔情,绝对不是看仇人的神情。
可将军已死,他们几人此时此刻又怎么能说得清。说了,又有何人会信?
骆雄喝退了喧哗的陇山卫军士,面朝着沈今鸾和北疆军,道:
“没有证据,我们不会对北疆军妄加揣测。”
“今日,将军要下葬,我们宾主尽礼,你们若是有心,不妨在旁再送一程。”
沈今鸾扬唇一笑,指着顾昔潮的棺椁,朗声道:
“不能下葬。”
骆雄皱眉道:
“沈姑娘,误了将军下葬的吉时,你可担当得起吗?”
沈今鸾怀袖一挥,白衣在阴风里拂动,故作叹息道:
“他为羌人背叛,真相不明,就算你们将他下葬,他又怎能安息?”
骆雄与一众亲兵对视一眼,道:
“沈娘子的意思是说,你已找到了背叛的羌人?”
众人面有异色,不信这么一个姑娘家能捉到他们费劲力气都找不到的羌人叛徒。
满座一片哗然。
沈今鸾目光凛凛,先一一扫过挑事的那几名陇山卫将士,又瞥了一眼骆雄等誓死追随顾将军的亲兵。
她胸有成竹,倨傲地俯视众人,道:
“信我的话,你们就跟来,搞清楚真相,再为他报仇。”
“不信的话,你就等着顾昔潮死不瞑目罢。”
语罢,她覆手在背,带着北疆军旧部,浩浩荡荡,走出了灵堂,从不回头看身后凝滞的军士们。
骆雄对身旁几人悄声道:
“她虽是沈家人,但将军从前那么信她……我,相信将军。”
他先带人追了上去,其余陇山卫也吵嚷道:
“我们走,看看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们人多势众,还怕这一群北疆军不成?”
所有人走后,灵堂空空荡荡,白幡轻轻飘摇。
敬山道人赵羡望着远去的大部队,擦一把汗,费力将棺椁打开,开始做法。
香烛静静燃烧,一道身影倏忽跃入棺椁之中,不见踪迹。
棺椁内,僵直的手指微微一动。
……
沈今鸾将人带至云州城外的密林。
数道黑沉沉的身影吊在树上。走近一看,树上都挂满了五花大绑的羌人。
陇山卫将这群羌人全部扣押起来。骆雄吐出一口血沫,溅在为首那个虬髯大汉面上:
“你们这群畜生。将军当初救下你们老弱妇幼在朔州安置,给你们一族有饭吃,有衣穿。你们不报答,反而恩将仇报,不仅将我们引入歧途,还害死了我们将军!”
“杀光他们!让他们背叛大将军!”
“今日,就让他们为将军殉葬。”
兵将最恨背刺,怒吼声中,他们恶狠狠地举刀逼近这一队背叛的羌人。
“慢着。”
一道沉静的女声幽幽传来。
秦昭为她手持烛火,沈今鸾在火光下负手而立,对着义愤填膺的陇山卫,道:
“若此时杀了他们,岂不是死无对证?”
骆雄细想觉得言之有理,将脚底下一个扣住的羌人踹翻在地,拿刀尖逼问道:
“为何要背叛将军,和北狄军一道设下埋伏,要害我们?是不是受人指使?”
“没有人指使!”
“你们将军言而无信,背信弃义,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为首的虬髯大汉抬起眼,一直死死盯着陇山卫,眼里溢满怨毒的火。
正是邑都。
被按在地上的莽机忽然挣脱,大吼一声,又被军士摁在地上:
“顾九骗我们说要桑多入京作为人质,要我们忠诚,其实背地里杀害了桑多!”
“你和北狄人一样,是要奴役我们。我们就算死,也要杀了你,为阿密当和小桑多报仇!”他一起声,其他羌人武士也悲愤难耐,嘶吼不已。
“你们的桑多没有死。”沈今鸾望着被缚的羌人,目光悲悯之中更具锋锐之气。
“不可能!你休要再骗我们。”莽机冷笑一声,道,“那日我赶到朔州驿站,看到了桑多的尸体。我亲眼所见,就是顾九的陇山卫杀了他,不会有错!”
“你看到那个尸体是否穿着桑多的服饰,戴着桑多的傩神面具?”沈今鸾平静地道,“那是我安排的替死之人。死的人不是桑多,我设下计谋,是要引出杀害他的人。”
要杀小羌王桑多的人,就是今此云州之战要害顾昔潮的人。
也就是十五年前引得沈氏北疆军全军覆没的人。
邑都面色阴郁得像是要滴血,握紧了拳头,咬牙问道:
“莽机,你可是真的看见死的人是桑多?”
莽机一愣,回想了片刻,低声道:
“桑多一直戴着面具,当时四面都是敌人,我没靠近摘下面具,只看到一具尸体,就来报信了……”
邑都劲臂猛地一拍地面,发出呜咽之声。羌人们面面相觑,意识到事情有疑。
沈今鸾幽幽道:
“不如稍安勿躁,等候片刻。等我的人将你们桑多送来,一验便知。”
一个时辰过去,一众羌人左等右等,密林不见人,恶狠狠地盯着她。
莽机忍不住出声道:
“你说,你的人会带来桑多,他究竟在哪儿!你不会是诓我们的吧!”
沈今鸾看了看时辰,差不多了,赵羡那边应该完事了。
怀袖一挥,连绵不绝的阴风吹乱了枯枝。她的身后,阴风雾气之中渐渐浮现出一座四方的纸皮喜轿。
抬轿的小鬼嬉笑一声,落了轿,便四散消逝了。
此情此景,人高马大的羌人壮士们瞪大了眼,心头狂跳,惊慌得不能自己。
世人可笑,死都不怕,就怕鬼魂。
只见轿帘掀开,一道熟悉的矮小身影从中蹦跳而出。
一见到羌人,那幼童奔过去,大声唤道:
“邑都哥!莽机哥!”
这一声唤,邑都天灵盖冒汗,后退一步,不敢置信。
“桑多,”莽机颤巍巍的声音响起,哀声道,“你莫不是死了,做了鬼?”
邑都咬了咬,极力压制内心的恐惧,上前握住了桑多的手腕。
他张大了嘴,将桑多抱起,翻来覆去地看,面上的喜色一点一点露出来,回头对众人道:
“不是鬼。这一身肉实实在在的。”
烛火惶惶,面前的白衣女子随之游离不定,像是迎风而动:
“这一回,你们的羌王桑多是我救下的。你们却错怪顾郎,将他逼入绝境,想要置他于死地……”
“顾郎仁厚,不与你们计较,可我这个人,有恩必偿,有仇必报。”
邑都不寒而栗,抱紧了桑多,将他护在身后。
一双沙白的素手,豆蔻红的指甲如血浸染,已在他们不知不觉地缓缓爬上了幼童的脖颈。
邑都想要拽开她掐着桑多的手,却发现烛火明灭,她的手空若无物,无法触及。
他猛然抬首,满目骇然,望着面前的白衣女子:
“这次,是我误会了顾九。我现在就以死谢罪,你放过桑多。”
他拔刀,正欲刎颈自尽。
“咣当”一声,一阵阴风挥落了他手中的利刃。
“你的命,于我毫无用处。”
沈今鸾笑得嘲讽,举止投足,威仪万千。
“你是要向北狄人报仇?”邑都想了一会,咬牙道,“好,我即刻带兵前去极北之地,就算豁出这一条命,也要把北狄可汗铁勒固杀了,给你们泄愤。”
“铁勒固的命得好好留着,直到北狄有了继任的可汗。”沈今鸾淡淡地道。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终。
此番顾昔潮死里逃生,元泓心机深重,不会对他善罢甘休。
铁勒固软弱无用,正是一颗绝佳的棋子。只要有他在,北狄不灭,大魏仍需大将驻守边疆。
除顾昔潮之外,朝中再无人能震住北疆诸州边将。
她魂飞魄散之前,要为他最后一谋,在北疆安身立命。
沈今鸾在羌人面前踱着步子,道:
“羌人一诺千金,我要你们一诺,自此效忠我大魏。若再有背叛……”
她故意时而走入烛火照不见的阴影处,惨白的衣裙若隐若现,鬼魅一般游动。
在羌人来不及眨眼之时,已在懵懂的桑多颈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口子。
“你们的小羌王桑多,我今日救得,来日亦能杀得。”
惊骇之下,邑都率领众人朝她叩首,宣誓效忠:
“你不叛我,我也必不叛你!”
眼见陇山卫蠢蠢欲动,誓不罢休,沈今鸾当机立断,道:
“如今真相大白,不如让羌人戴罪立功。从今往后,羌人收入我北疆军麾下,谁对他们动手,便是对北疆军宣战。”
陇山卫将士心中有疑,见她又收服羌人,越发觉得古怪。军士们手按刀身,咄咄逼人:
“羌人于我们有叛军之仇,生杀合该全在我们将军手中,凭何要拱手让给北疆军?”
“就凭你三言两语,就想我们放过羌人?休想。”
“你,究竟是何人?”
刀光剑影之中,北疆军也霍然拔刀对抗。
被簇拥在中间的沈今鸾,眼见数倍于北疆军的陇山卫,犹豫不决,示意按兵不动。
僵持之际,忽有一道含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她是我夫人。”
清晰沉定,不怒自威。
在场所有人见到来人大惊失色,腿脚一软,不由自主跪倒,手中兵器掉落在地。
沈今鸾回眸,撞进了一道熟悉的视线里。
来人在烛火里深深凝望着她,眉眼沉黑,目光专注,溢满无限柔情与倾许。
她碧落黄泉所寻之人,终于回来了。
第74章 复生
世传, 大魏战神将军乃是恶鬼脱生。只身入千军万马,携敌首而归,片血不沾衣。
百死犹生, 万鬼皆斩,从不知生死为何物。
阴影里走出来的男人,目若点墨,眼底血丝如缕, 笑里带着三分杀气。
果真是像是地狱里复苏的恶鬼。
将军都盖了棺了, 竟然没死!所有人心惊肉跳, 不寒而栗,拔出的刀慌乱地放回去, “扑通”一声,整齐地朝他跪下。
顾昔潮信步走入一片坠落的刀光之中,袍角还带着一枚半焦的纸钱。
一双寒眸从那几个挑衅的将士面上一个一个掠过, 淡淡地道:
“此战, 沈氏的北疆军与顾家的陇山卫共夺云州,合力奋战,同生共死, 居功至伟。尔等, 有何异议?”
他一开口, 方才叫嚣的众将陷入一片沉默, 没有人敢作声。
“既无异议, 何故要对同袍兵刃相向?”他微微侧身,语气冷冽,“按军规, 该处以何种刑罚?”
身影巍峨,气势浑然, 将军威压更甚从前,阴沉的气氛压抑到极致。
唯有骆雄上前,大声回道:
“将军定下军规,军中将士,无论品级,皆互为左膀右臂。若戕害同袍者,需自断一臂。”
“顾昔潮,你敢!……”
“你大哥若在,怎会如此对待我们?”
那几人开始慌了,怒骂道。
“那你们,不如找我大哥说理。”他神色不变,令道,“按军法处置。”
一片哀嚎中,亲兵出手快狠,血溅三尺泥地,顾昔潮面上没有一丝波澜,转身朝呆立在旁的北疆军走来。
沈今鸾心口砰砰直跳,纵然被军士威逼都没有这样剧烈的心跳。
她看出来,一直在挑拨北疆军和陇山卫的这些将士,是顾昔潮留在朔州,她算计元泓借来救援他的那一支陇山卫。
顾昔潮一出现,就以雷霆手段收拾了几个出头的将士,想必也是看出了他们的不臣之心。
可是接下来的危机并未解除。这些将士所为,或许就是元泓的授意。
沈今鸾眼睫微颤,余光里尽是立在在她身前的俊挺男人。
她稳下心神,沉吟道:
“此战北狄败退,铁勒固北逃,一年内应不会重整旗鼓。云州各处还有一些依附北狄的零散部落,需要早做打算。羌人再度归附,可将他们派去刺荆岭驻守,加以利用,必要之时能够牵制其他部落……”
因为心中紧张,她一口气说完,深吸一口气,再一抬眼,看到男人双眸一眨不眨望着自己,冷冽的眸光里含着说不明的笑意。
她垂下眼,扫了一眼匍匐在地的那几名陇山卫将士,道:
“云州初定,陇山卫中军心不稳,顾将军一定还有很多事要忙……”
“顾将军?”顾昔潮重复了一遍,浓眉微蹙,似是不满。
他泰然自若地伸臂揽过她的腰,俯首在她耳侧,声音也低下去:
“夫人刚才不是这么唤我的。”
她方才与羌人周旋之时,明明唤他“顾郎”作为称呼。
沈今鸾微微一怔,耳后晕开一抹薄红。
生死之间,为了留住他,她想尽了一切办法,诉尽了一切衷肠。
此时此刻,看到活生生的他,她却生了几分近君情怯。
当下众目睽睽,局面错综复杂,有北疆军也有陇山卫,她身份尴尬,想要稍稍退避。
男人立在她身侧,挺拔结实,散发着强劲的力量,温暖的大掌牢牢抵在她后腰,不让她走。
沈今鸾稳住发颤的声音,神容镇静,低声道:
“元泓是来北疆收兵权的。你还活着,他手握你的身世把柄,或许还会对你不利……”
四野一片寂静,阴风拂动树梢簌簌作响。
“你要对我说的,就这些?”他浓眉皱得更紧,眸色加深,神情多了一分复杂。
沈今鸾唇口翕张,没有作声。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从前,我会甘愿赴死……但今时今日,无人再能杀我。”
顾昔潮顿了顿,一声低沉的浅笑过后,望向她道:
“因为,我的命,是夫人的。”
沈今鸾心头一颤,微微抬眸,他垂落的一绺白发撞入眼帘。
他低语时气息拂过耳垂,一字一字泛起入骨的酥麻。
耳畔传来他一声轻轻的叹息。
“在忘川,你把我那么多年的心事都听了个遍。你还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方才杀伐果决的顾将军此刻面对她时,总是有几分无奈,几分为难。从前是,今朝亦是。
见她一直抿唇不语,顾昔潮只得继续道:
“在刺荆岭,我好似还听到,有个姑娘说要嫁我做妻子,一生一世,与我永不分离。”
他说到动情处,眉弓微颤,不有分说攥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前。
沈今鸾听到他擂鼓般的心跳,铮铮有声,目光垂得更低。
顾昔潮也低头去寻她垂落的眸光,轻笑道:
“红线相牵,桃花为盟。天地亡灵之前,嫁都嫁了,沈十一还想赖账?”
烛火摇曳,沈今鸾魂魄轻轻颤抖一下。
怎么回事,秦昭还魂之后记忆缺失,连刺荆岭的布防图记不清楚,可顾昔潮怎么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死而复生之后,他行事竟变得这般张狂。
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她看了一眼周遭虎视眈眈的陇山卫军士们,摇了摇头,用唇语对他道:
“我为亡魂,与将军人鬼殊途。”
她不知道哪一日自己将会彻底魂飞魄散,无法陪伴他太久。
就算能够长相厮守,可犀角蜡烛燃的是他的阳寿。
事难两全,左右为难。
想到这一念,她缓缓地从他掌中抽出自己的手,攥入袖中。
顾昔潮面庞清癯消瘦,眉宇之间犹带死后阴沉的青色。
“我等了你十五年,九死一生,才终于等到了。”
他神容疲惫,双眸却湛然有神,深邃的目光波澜壮阔,像是要将人吞噬。
“不论生死,我都要你做我的妻子。”
不等她回话,他忽然转过身去,朝着在场所有北疆军和陇山卫军士,犹如昭告天下:
“今生今世,沈家十一娘就是我顾昔潮的妻子。”
人群起了一阵骚动,军队中人神情各异,有的失望,有的愤怒,有的默不作声,连连叹息。
按奈不住的陇山卫中有人大呼小叫:
“将军莫不是被沈氏女迷惑,才一直向着北疆军?”
“北疆军当年背主叛国,来到朔州之后依附我们而生。你怎能娶沈氏女作为陇山卫的将军夫人?”
“沈氏不过破落军户出身,如今又有叛军之名,如何配得上我们陇山顾家?”
顾昔潮冷眸扫视一圈神色各异的将士,扬声道:
“我娶心慕之人为妻,有何不可?”
一片死寂中,他神容平静而冷漠,睥睨一切的笃定和从容,道:
“当年,我大哥和他所慕女子本来可以结为夫妻,却因那女子出身偏远世家而为顾家宗族不允。他从此一生未娶,至死抱憾。”
“什么世家名门,早就烂透了。我娶何人为妻,又干你们底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人朝他怒喝道:
“你大哥一生恪尽职守,万事以顾家为先,九郎,你怎能如此任性妄为!”
顾昔潮闻言一笑,淡淡地道:
“刺荆岭中我早已言明,我并非顾家九郎,不是顾家血脉。想要我任由顾家驱使,实属妄想。”
他只想起,死前在刺荆岭,孤立无援,唯有她一缕孤魂,千里相救。
也唯有她,碧落黄泉寻回他的魂魄,要他再活一回。
既然活了下来,就要尽兴地活。
心念一人,就要娶她为妻,长相厮守。
从前困于两家仇恨,缚于君臣身份,一死之后,他什么都想清楚了。
“昔年受大哥所托,顾家是我的责任。从今以后,我的责任只是我的妻子。”
四下静得落针可闻。顾昔潮牵着沈今鸾的手,顾自离去,留下众人瞠目结舌。
陇山卫诸将皆是大惊失色。
顾昔潮放弃顾家九郎的身份,就是等于放弃陇山卫的军权。他为了沈氏女,竟然什么都不要。
骆雄等人是跟随他多年的亲兵,知他一早便去意已决,面露悲色,立即紧紧跟了上去,恳求道:
“我们早知道了,但我等追随的不是顾家姓氏,是将军你啊!”
“将军勿要弃我!”
其余众人面面相觑,都没了主意。
世代簪缨的陇山卫怎能群龙无首?军中虽有名将,却无顾昔潮这样举世无双的将星。
今朝云州大捷,顾昔潮在北疆民众中的声望更甚从前,赫赫战功威名远播。此番大难不死,稍加神话,定会使得军心大震,多少人愿意为这不死战神肝脑涂地。
若是他此刻卸甲归隐,陇山卫怕是要就此大乱。
纵然不是顾家血脉,陇山顾氏也不会轻易放他走。
血脉之说,如何比得上名、利二字。
其余陇山卫将士对视一眼,也纷纷跪伏下去,齐声道:
“我等,誓死追随顾家九郎!”
顾昔潮如若未闻。
他此刻心中唯有怀里的沈今鸾。
见她螓首低垂,不见容色,他抬指拨开她如丝如缕的长发,露出一双盈盈闪动的杏眸。
四目交缠,发现她一直在看自己,他眼尾那一丝笑意便肆无忌惮起来:
“我刚才所言,夫人都听到了。若再不答应,我这大将军的面子就下不去了。”
沈今鸾沉默不语。
除却人鬼之别,她忧心的还有自己曾为皇后的身份。
大将军与皇后竟成了夫妻,她本是妖后之名,并不惧怕旁人言语,但是她怕影响他的名声。
而今,他的部下因他忠肝义胆,治军有方,暂时摒弃他非世家子的身世,狂热地效忠于他。
来日,若是知晓她身份,怎么容忍自己追随多年的大将军竟是一个与妖后厮混一道的离经叛道之人。
他那么好,本该就值得万人敬仰。
有同袍,有战友,就算他不再是顾家人,不再是权倾天下的顾昔潮。在她走后,他的余生也不再会是孤苦无依。
“不敢有辱将军声名。”沈今鸾思虑全了,冷静地道。
结实的胸膛气息沉重,握着她的手又收紧几分。
“这是又要反悔,不肯嫁我了?”
顾昔潮失笑。
他和她早就心意相通,怎会不解她的心思。
只有她和他之时,她可以表露所有的心迹;现在万众瞩目,她却在退却。
他不会对她的反复无常而生气,只是觉得无限怜惜。
这般好的小娘子,竟成了一缕孤魂。
还好,无论是人是鬼,她都是他的妻子了。
顾昔潮忽叹一口气:
“难道,要我再死一次,也做个鬼,你才肯……”
“你敢……”一只素手捂住他的唇,不许他再说下去。
沈今鸾一抬眼,又撞上他似笑非笑的眼。下一瞬,覆在他唇上的手已被男人牢牢握住。
他的掌心覆她的指间,冰凉的唇在她手背轻啄了一下,十指紧扣,再也不松开。
“以死相逼,哪有你这般霸道的。”沈今鸾落入他怀抱,嗔道。
“十五年了,不会再放你走了。” 顾昔潮双臂箍紧,轻嗅她颈间的兰麝香,叹道。
他的部将亲兵们隔得甚远,见二人至此,大声叫好。
“将军终于娶得美娇娘,我们来讨一杯喜酒,不过分吧!”骆雄撒泼无赖。
其余亲兵也一道起哄:
“云州大捷,我们贺将军新婚,不醉不归!将军不会再赶我们走吧?”
顾昔潮怀拥佳人,淡淡一笑,冷峻又不羁,道:
“我今日大喜,若是来道贺的,自是来者不拒。”
……
云州顾宅,张灯结彩。
满院春山桃开得正盛,迎风吹落,云蒸霞蔚。
廊下明灯百盏,烛火幢幢,燃的皆是犀角蜡烛。
骆雄领着一众军士,在院中四处扯下白幡换成喜绸,撤下“奠”字作为囍字。
徐老挖出陈年的桃山酿,摆在喜宴的桌上。有人想先偷喝一口,差点被骆雄剁了手。
小院里座无虚席。陇山卫中顾昔潮的亲兵都来了,坐在一桌。
另外一桌宾客,是北疆军余部秦昭等人。
院中不大且陈旧,并无昔年京都的大将军府邸宽敞阔绰。虽略显局促,但每个人都喜气洋洋。
开席后,才喝了一轮酒,众人都已被欢快的气氛迷醉了,插科打诨,笑语对话起来,夸夸其谈:
“我们将军一表人才,战无不胜,是大魏战神,多少女子的梦中情郎!他这个人虽然面冷不解风情,可是实打实为心爱的女人守身如玉半辈子了。”
“我们十一娘是北疆出了名的美人,当初多少儿郎想要求娶,沈家门槛都踏破了老将军都没点头。你们将军能娶到她,不知是修了几辈子的福分……”
两方相争不休,拍起桌板,开始斗酒,嬉闹着要新郎新娘出来作陪,说个明白。
宾客笑语,觥筹交错,喜宴正酣。
这一刻,此间静了下来。
一双璧人,并肩携手而来,落花风满衣袖。
顾昔潮一身玄熏色的劲袍,袖间是她熏上的兰麝香,风骨天成,松柏铮铮。
她为他束冠,两鬓的银丝梳进去,没入浓密的乌发之中,戴上玉冠高高束起。
沈今鸾身上的嫁衣是大红遍地金的料子,金丝银线的镶绣。
云州初定,来不及找城中裁缝工匠定制,是寻常百姓家借来的俗气样式。
远不如皇后翟衣名贵。她却实在欢喜,轻抚袖口绣得歪歪斜斜的鸾凤,杏眸含笑,艳绝无双。
新人来到席上,为宾客们敬酒。
北疆军众人捧起酒盏,看得痴了,既是欣喜又是难过。
“我就说,我们沈十一娘出嫁,可真好看,真是着天底下最好看的新嫁娘。”
“要是老将军少将军还在,该有多高兴啊……”
“我们都老了,你说,这么多年过去,十一娘怎么能一点没变呢?”
他们一口饮罢十一娘递上来的酒,瞥了一眼醉趴在桌上的秦昭,嗤笑道:
“秦二哥一向酒量好,今日怎么就醉了。”
秦昭其实没有醉,只是暗自垂泪。
手里的酒,一杯接着一杯,缓缓倒入地下。
少将军啊……十一娘啊……
新人还没来到另一张桌子,骆雄等亲兵已急不可耐地站了起来。一个个东张西望,从新嫁娘身上移不开眼。
“不愧是将军心念了那么多年的女人。你看见没,不仅生得还跟天仙似的,方才那一出手,就把那群狡猾的羌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要有这样的小娘子嫁我,让我守寡……哦不,做三十年鳏夫都行。”
“你倒是想得美!”另一张桌传来北疆军的笑骂,“你这老匹夫,癞蛤蟆想吃我们北疆的天鹅肉!”
那一头的陇山卫回敬道:
“你们不服啊?不服来打一架哈哈哈……”
众人哄堂大笑。
“沈家娘子嫁给顾家郎,那北疆军和陇山卫就亲如一家了。”秦昭起立,令北疆军一道,向陇山卫举杯,“喝过这杯之后,从前恩怨,一笔勾销。”
一片喜气中,顾昔潮与沈今鸾对视一眼,牵起她的手,举起酒碗:
“顾某是孤儿,在这世上已无至亲。你们与我一道出生入死二十载有余,从今日起,就是我至亲。若有相叛,有如此碗。”
语罢,他将酒一干而尽,劲臂一挥,酒碗摔地。
“同生共死,永不相叛!”众将跟着他低吼一声,也纷纷饮下碗中之酒,摔碗为誓,豪气万丈。
一片噼里啪啦的摔碗盟誓声中,她的指尖轻挠他的掌心,笑道:
“顾郎,从今往后,我把北疆军交给你了。”
他牢牢握紧她的手,带到唇边,微微俯首吻了一下:
“定不负夫人所托。”
酒酣饭饱,在喜桌上玩起了行酒令。
“哥俩好啊,三星照啊,四喜财,五魁首,六六顺,你输了,快叫爷爷!”
“七个巧,八仙寿,九连环……喝酒喝酒!”
沈今鸾在一旁看着看着,眼睛亮起来。
“去吧。”
顾昔潮看着她,轻轻莞尔。
沈今鸾有一瞬的犹豫。
而后才恍然想起,自己已嫁给了顾九,不再是那个行要端庄,坐要得体的皇后了。
她的肩头松了下来,便笑着走过去。
所有人自动为她让出一条道来,众人搓着手,笑道:
“今日你是新娘子,我们让让你。”
沈今鸾挑了挑眉。熟知她的北疆军将士在一旁捂嘴偷笑。
几个回合下来,无论是北疆军和陇山卫都敌不过她。
“没想到,将军的新娘子划拳这么厉害?”众人啧啧惊叹。
沈今鸾笑而不语。
从前在父兄军中,她从来可是常胜不败。这种技艺,多少年都不会生疏。
只是在那深宫之中,无人与她对垒罢了。
世家贵女琴棋书画,她只能硬着头皮跟从。
酒气上来,她撩起裙摆,一条腿随意地架在凳子上,英姿飒爽,笑靥动人。
每赢一局,便回头,笑望向身侧的男人。
到底是从前家教甚严的世家公子,顾昔潮从来不怎么会划拳,看着她横扫千军,只是偶尔摇摇头,唇角却一直含着笑。
局数多了,也总有输的时候。
沈今鸾一点都不耍赖,输了就大大方方饮酒,赢得满堂叫好。
她从前就爱饮桃山酿,今日没人拘着她,畅饮一番,饮尽经年心酸。
众人饮酒划拳作乐,皆是痛快尽兴。酒酣饭饱,也都渐渐醉倒了,被各自扶着去。
“哎,你看你看,新娘子为什么没有影子了?”
“你喝多了,看岔了。唉……还真没影子。”
几名将士挠了挠头,暂时没当回事,便醉倒在地上了。
沈今鸾也已醉了,依偎在顾昔潮肩头,喃喃自语:
“顾九,我好开心啊。好像回到北疆那么开心。”
顾昔潮静静听着,轻抚她被汗水浸湿的浓密鬓发。
与将士们打成一片,生气勃勃,这才是原来真正的沈十一娘。
如果当年她没有入京,一直在北疆生活,每日就是这样自在的日子。
可是若她不入京,他就不会遇见她。
命运之诡谲,每一笔都有定数。
沈今鸾醉眼迷濛,抬起头,望着满堂的醉汉,而顾昔潮一直端坐不动,滴酒不沾。
“对了,顾郎,你怎么不喝酒呀?”
她一直记得,顾家九郎从前酷爱豪饮,与人斗酒十斤,走路都很稳不要人扶。
是啊,一晃眼那么多年过去了。顾昔潮垂下眼眸。
“那一年中秋醉酒,在洛水畔言行无度,唐突了你。那个时候,你还是皇后娘娘。”
沈今鸾恍惚想起,那一夜洛水畔,满身酒气的他,铁钳一般的劲腕,灼热逼人的眼眸,还有她颤动不止的金步摇。
他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喝酒的。
顾昔潮淡然地道:
“我后来才知,满宫皆是眼线,那夜之后,当时在场所有的护卫宫人都下落不明。”
“料必当年陛下已有所察觉。”
“后来,我来北疆,身边眼线众多。我怕酒后言行无状,稍有不慎,污你名誉,陷你于万劫不复的境地。我便从此不再饮酒。”
君王疑心深重。酒后人易放纵。而他从前的心意,见不得光,只得深深掩埋,否则只会害人害己。
“顾郎,我早死了呀,不是皇后了。从今以后,你想喝多少,就能喝多少。”沈今鸾一挥手,扬起的袖口拂过他的脸。
而后,飞扑过去,双臂勾住他的脖颈,肌肤相亲。
顾昔潮点点头,将烂醉如泥的小娘子紧紧扣入怀中:
“嗯,今日,沈十一嫁给了顾九。”
她不是谁人的皇后,只是顾九的沈十一。
沈今鸾醉醺醺的,听到他温柔的话语,朦胧的双眸一亮,恍然大悟:
“原来,我们成亲了啊。”
“成亲了,还要喝合卺酒呢。”
桌面地上皆是滴酒不剩的空酒坛。
沈今鸾踉跄一步,不要他扶,好不容易找到一坛还剩下一点的酒,倒入杯中,正好满满一杯,再要倒入另一杯,却一滴都没有了。
“这些人也太会喝了。连合卺酒都没给我们留下。只剩下这一杯了,怎么办啊顾郎。”
她用力晃了晃酒坛,丢在一旁,欲哭无泪。
顾昔潮不动声色,欺身过去,握住她举杯的手腕,牵引至自己唇边。
又一次,把着她的手,将这一杯合卺酒一饮而尽。
沈今鸾一愣,望着空荡荡的酒盏,抿了抿唇,不满地道:
“都被你喝光了,那我怎么办啊?”
她还没喝和他的合卺酒啊。
她不甘心地将手里酒盏倒了倒,一滴不剩,醉后一双杏眸水汽氤氲,委屈起来,亮得出奇。
下一瞬,她的眼前,一道阴影沉下。
男人已俯首下来,轻轻含住她的唇,强势又温柔地侵入。
汹涌的气息,连同缠绵的酒气一同灌入她口中。
兰麝香沉定清冽,桃山酿浓烈甜香,被她小口尽数饮下,吞咽入喉。
“这不就喝到了。”
男人声音低沉沙哑,面上若无其事,薄唇微微翘了一下,带着几分顽劣。
像极了那个昔年爬她墙头的顾家九郎。
“哪有你这样喝合卺酒的。”她微微喘息,浑身发热发软,含羞嗔怪地剜他一眼。
这一眼,美目含情,娇媚宛转,动魄惊心。
他明明不曾饮酒,却沉醉进去了。
心头被酒辣得,如烈火燃烧。
骤然间,顾昔潮手臂收紧,将她径直抱坐在身上。
玄色喜服宽大,紧束的蹀躞革带勒出挺拔劲瘦的线条,蹀躞上镶绣数道暗纹。
暗纹之上,嫁衣披散,青丝垂落,身躯柔若无骨。
良夜已深,微风徐来,满院春山桃迎风簌簌,花枝颤颤。
灯笼轻轻摇曳,火光淙淙。
烛火照下,肌肤透出胭脂的艳红。
一双美目,水光澹澹,明光流转。
大掌顺着暗纹摩挲而上,束素纤细柔韧,不堪一握。
沈今鸾迷离的眼眸半垂,看到男人面容端严,无边深沉的眼眸又暗几分,潜流涌动,映着她靡艳的姿态。
拜堂成亲,做了夫妻,便要宴宾客,飨战友,敬合卺,最后便是……入洞房。
这个念头闪过,沈今鸾耳垂发烫,心突然跳得很快。
第75章 男人
喜宴上, 众人都畅饮醉了。
骆雄酒量好,嚷嚷着千杯不醉,拉着同饮的秦昭, 指着搂在一处的新人,忽然嘿嘿笑了一声,道:
“新郎新娘,春宵苦短, 该入洞房了。”
“我们, 去闹洞房……”
说完, 他打了一声嗝,便醉倒在桌子底下了。
万籁俱静, 灯火幢幢,沈今鸾坐在男人膝上,喜服的衣袂在阴影里拂动如雾。
她的手指抵在他的衣襟上, 漫无目的地画着圈。
“有心事?”他揽着她, 薄唇游移在她泛红的面靥,若即若离。
她抬眸看他,水汪汪的眼里映着烛火, 盈盈流动。她忽然问道:
“顾郎, 你见过女人吗?”
她问得委婉, 其实要问的是他是否经历男女之事。
顾昔潮听出了她的意思, 望着她, 眸色加深,神情隐隐露出几分复杂。他淡淡地道:
“少时在京都,有一回被陈家四郎带去红袖招, 不过看了胡姬的鼓上舞,便被大哥拎着去祠堂, 家法伺候……”
他指腹的薄茧摩挲她被他吮红的唇,娇艳欲滴,他俯首又含住,抵磨着低声道:
“你说,我有没有?”
传闻大将军杀伐济世,不近女色。之前渡阳气时,他吻得虽然霸烈却不懂章法,微微的青涩。
数十年为了旧案远赴北疆,孤孑一身,她心中酸涩,
顾昔潮摇晃着掌中的酒盏,沉默不语。
他没有说,京都那一年夏日,骤然下了倾盆大雨。他和她淋了雨归家路上,少女一身薄衫被雨浇了个透湿,勾勒玲珑柔美的身段,凝脂玉肤,在滂沱雨丝中若隐若现。
那一日夜里,少年便头一回做了一场躁动的梦。
后来,洛水池畔的一时失控,掌心之下尽是她柔软的身子。
御花园的荆棘丛中,扯开的裙裾,半敞的襟口,雪白柔嫩,一晃而过,满目的花枝迎风轻颤。
他对于女子的了解,都只与她有关。
而此时此刻,她偏生还要探他的底,满脸好奇地又问他道:
“你,就不曾有过男女之欲吗?”
顾昔潮俯首下去轻轻扯咬了一下她的唇,惩罚似的。沈今鸾吃痛,咬唇蹙眉,娇嗔地望向他。
“我是男人。”他浓眉皱起,没好气地道。
“只不过,这么多年,心里藏着一个无可能的人,肩上还压着一座山,无心再想旁的事。”
果真如此。沈今鸾的心软得像飞絮,轻飘飘地飞。
犀角蜡烛所照之处,血肉丰盈,可阴影之下,虚无空荡。他所能触及的,不过是烛火所在。无法像寻常夫妻那样自如。
“我担心,我鬼魂之身,不能给你……”她没有说下去,低垂着头,青丝垂落,浮动一阵勾人的兰麝香。
他心头轻轻颤了一下,身上绷直,气息变得浊重。
“傻十一,”他一把将她按进怀里,亲吻她的发顶,“我娶了你,有你在我身边,我已经心满意足。其他的事,我并不在意。”
“可我在意。”她倚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时隐时现的手不安分地透过他的衣袍。
男人制住她的手,将她垂下的发丝别去耳后,露出潮红的颊边。他克制地亲吻那片红,低笑一声:
“只要夫人别折腾我。我定力极好。”
“再说了,我每年都可以带兵上山猎犀角做成蜡烛,可以一直用到老。”
沈今鸾摇摇头,道:
“若是每回要烧你的阳寿,才能和你如寻常夫妻一般,我宁肯不要了。”
她在他怀里翻了个身,仰视他英挺的下颔,抬指慢慢地抚过他鬓边的银丝,忽然道:
“你说,赵羡会不会有办法?”
顾昔潮沉吟片刻,浓黑的眉眼有几分犹疑,道:
“他在崂山修行之时,曾说起为魂魄重塑肉身之法。我虽不知他胜算几何,可我原本以为,你会去轮回转世……”
沈今鸾低下头,又抬头,满眼笑意,道:
“我去地府寻你的时候,那里判官告诉我,我已错过最后的轮回时限了。”
“我去不了轮回,只能一直在人间陪着你了。”
她没有说明,顾昔潮却在这一刹那,从她眼底的凄迷和流连中读出了她的深意。
无怪乎,她之前欲言又止,几番要将他推开,完全不似刺荆岭时那般热烈。
或许他某一日清晨醒来,身边的她已消失不见。
只这一个念头在心头苦涩地燃烧,怎能忍受再失去一次的痛。
顾昔潮倏然起身,眸光熠熠:
“我去将赵羡寻来。”
定要不惜一切,为她重塑肉身。
一只素手握住他紧绷的腕。他回首望去,烛火里,女子明艳的容色露出几分凄惶。
“我担心,若我以本来形貌出现,被人认出来,恐怕会有麻烦。”
她指着喜宴上的军士们,轻声道:
“他们此时虽不知沈氏十一娘曾是皇后,总有一日会发觉……到时候,将军会引人非议。”
“非议?”顾昔潮听了说不出话,心口如压巨石,后来气笑了,只摇头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
既是无奈又是疼惜,一下一下地轻抚她忧郁的眉梢。
“沈十一,人生苦短,我没有那么多十五年了。余生只想和你一道,能多过一日,便是一日。”
“待我们为北疆军平反后,就找一个没人认得我们的地方归隐,再不问人事,可好?”
他提起归隐,她便为他难过。
若无君王忌惮,若无朝臣攻讦,若无世家制约,顾昔潮这样天纵英才的大将早该横扫天下,远至极北之地,江水南岸,渤海之滨,西域以西,尽为大魏国土。
震慑四海,本是何等威风。
可他却和当年她的父兄一样,战死了小小的刺荆岭。大难不死之后,又被曾经最是亲近的陇山卫所逼迫。
忠臣良将,建功立业,开疆扩土,不该深陷在污名里。
今次,他大难不死,不知背后又有多少明枪暗箭在等着他。
“好,那你答应我,”她抱紧他,咬着唇,道,“你不要做战神,也不是大将军。顾九陪着沈十一,我们白头偕老。”
“好。白头偕老。”
他答应了她,这一次,绝不会食言。
见她破涕为笑,顾昔潮一招手唤来亲卫:
“把敬山道人请来。”
胸口被敲了一下,小娘子在他身前羞红了脸,嘴上还不饶人,道:
“没请人家喝喜酒,却又要他办事,顾郎可是心急?”
落花纷飞里,他不语,只笑,劲臂一收,将怀里的娘子搂得更紧。
喜宴到了末梢,亲卫掠过席面上的军士们,依照将军吩咐出了拱门去请道人。
岂料不过半刻就回来了,来时神色慌张。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铿锵有力。
不速之客皆是身穿锦袍,腰悬金刀的精兵,铠甲戎装,满面煞气,大步径自闯入喜宴,扬臂扯去院中飘摇的红绸,气势汹汹。
满堂的军士们清醒过来,慢慢地一个接着一个立了起来,手掌牢牢按在腰际刀柄。
沈今鸾打了一个哆嗦,睁开濛濛醉眼,看到男人高大的身影已挡在她身前,气势如山,巍峨峥嵘。
安静喜庆的小院,转瞬之间,剑拔弩张。
“顾大将军娶亲,怎么不知会一声?”
一道的身姿被重重人影簇拥着,从垂拱门那一头走来,闲庭信步行至院中。
满院烛火之下,来人袖间繁复的蟠龙金线,在幽暗中隐隐浮动。逼近之时,刺痛了她的眼。
沈今鸾酒气全醒了。
之前在朔州官驿,她与元泓狭路相逢,虽然被迫与他同处一室,始终不过一人一鬼,隔着珠帘,并未直面。
此时此刻,满院犀角烛火,她一身血肉之躯,一袭民间嫁衣,与他乍然相见。
恍若隔世,隔着重重人影,她望着元泓走来,金玉藻冠掠过头顶断裂的喜绸,六合革靴碾碎满地春山桃花。
未披狼毛大氅,一身朱紫锦袍,身形异常消瘦,神情淡然冷漠。
唯独一双眼如浸鲜血,似被抽魂夺魄。
沈今鸾不由自主攥紧了顾昔潮的袖口。
袖中温润的大掌伸出来,与她十指紧紧握住:
“别怕。”
他声色从容,像是早有所预料。
一块殷红的喜帕轻轻盖在了头顶,遮住了她的面容。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擅闯大将军府邸。”几名亲兵握紧腰刀,上前阻拦。
数百甲兵浩浩荡荡。为首的则是天子亲卫,朝天抱拳,呵斥道:
“我乃天子使,奉天子令,捉拿叛军。”
“顾将军窝藏朝廷叛军,该当何罪?”
“我们才不是叛军。”秦昭等北疆军霍然起身,手按刀柄,怒目而视。
“当年我们苦守云州,无人来援。今日收复云州,一片丹心,怎么就成了叛军?这天底下,还有没有公道了?”
红盖头地下的沈今鸾捏一把汗。
天子亲卫,是当年东宫卫的出身,是元泓太子时的左膀右臂,一个个都上过战场,杀人不闭眼,并不逊于骁勇善战的边军。
“臣请奏,北疆军一案有疑。”
一道沉定的声音传来。
顾昔潮眉眼沉静,从容不迫:
“臣此番血战刺荆岭,亲身重演昔年战局,可证北疆军清白。”
国士当躬身入局,这是大哥教给他的最后一计。
云州之战,他以命为证,众目亲见,真相雪亮。
“我等亲历战场,也皆是人证。”
骆雄等顾昔潮身侧的陇山卫将士也大步上前。
“刺荆岭地势复杂,谷底众多,荆棘丛生。羌人叛变,将我们引入埋伏,纵使十万大军,也将万劫不复,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当年沈氏一门,遭遇羌人背叛,该是何等绝望无助。岂料全军覆没,还要背上叛国骂名,天地共鉴,实属冤案。”
云州之战一道浴血,喜宴上互道衷肠,他们与北疆军残部不仅有了同袍之情,也得知这一支残军蛰伏敌营十余载的血泪往事,不能再坐视不理。
在他们的带动之下,代、寰两州的将士也快步上前禀道:
“我等与陇山卫和北疆军无亲无故,也有此证词,愿意以性命担保,绝无虚言!请天子使将我的证词面呈陛下,为沈氏沉冤昭雪。”
同为军人,亲身经历了一遍当年处境,实在同情沈氏一门的遭遇。
众人扪心自问,今日是沈氏蒙冤受屈十五年,来日会不会轮到同为边将的他们?
物伤其类,感同身受。
天子使在前,再不发声,更待何时。
众将士异口同声,大有排山倒海之势,朝天子亲卫围拢过来。
天子亲卫沉着脸,悍然拔刀,朝他们低吼道:
“放肆!御驾在此,尔等胆敢造次?”
这一声吼,众人愣在原地,这才望见中间那一道暗沉浮光的身影。
所有天子使以他唯尊,锦袍上暗纹密布,分明是龙袍的五爪金龙。
众人立在原地,不敢再动。
鸦雀无声之中,簇拥在中央的元泓始终面无表情,看了义愤填膺的将士们一眼。
他微微抬袖,身侧的天子亲卫收刀入鞘,避退一边。
“不知者无罪。”
“旧案自有刑部审理,诸位既皆为国之肱骨,与旧案无关,理应各司其职。”
到底是君王,轻描淡写,怀柔之术,收拢人心。
天子恩威并施,威压之下,众将对视一眼,意识到方才所行的僭越,纷纷后退一步,脊背冷汗淋漓。
唯独一人不避不退,身长玉立,在凶神恶煞的天子亲卫之中岿然不动。
“臣还有一证。”
“十五年前,羌人质子入京,在京中销声匿迹。算时间,正是云州陷落前后,分毫不差。”“此证事关当年羌人叛变,云州陷落,还请彻查。”
闻此言,元泓目色微微一动,这才撩起眼皮,真正地看了顾昔潮一眼。
十五年未见,两人的目光在一片幽幽火光中相撞。
元泓轻抚掌心,笑意冷冽:
“云州大捷,将军劳苦功高。”
顾昔潮垂眸,一脸漠然:
“天恩浩荡,臣大难不死。”
御驾在前,顾昔潮款步慢行,只微微屈身行礼。天子亲卫看得横眉倒竖。
顾大将军从前出身显赫,从龙有功,且简在帝心,皇帝特此恩宠,允他入朝不趋。如今,不过一介放逐北疆的无宗乱臣,连叩拜之礼都不行。
一声冷哼传来。
天子亲卫背后,顾家几位将领出列,怒斥道:
“顾昔潮,你冒充我顾家子弟,入朝领兵,欺君罔上,死罪一条!”
“当年为了家主之位,屠杀我们宗亲满门,罪大恶极!”
“你还不速速以死谢罪?”
群言声讨,图穷匕见。沈今鸾攥紧了掌心。
她在世时,元泓作为帝王一直想内收兵权,外定边疆。云州初定,元泓怎能容忍他功高震主。
方才提及沈氏旧案只是一个由头,一个震慑。他要针对的,一直都是总揽兵权,军威赫赫的顾昔潮。
士族庶民之间的鸿沟宛若天堑,无法逾越。元泓想要以此煽动众将,瓦解军心,定顾昔潮死罪。
好一手借刀杀人。
沈今鸾掩在重重人群中,喜帕下的音调故意压低,大声道:
“太.祖有训,安邦定边者为军,镇守疆土者为将。”
“顾将军为国戍边十五载,本就担得起‘将军’二字。”
一语惊醒众人。
骆雄和秦昭各自带人扶刀上前,严阵以待。越来越多的将士站了起来,围在顾昔潮身侧。
“将军镇守北疆,收复云州,他是不是顾家人又有什么分别?”
所幸顾昔潮早在之前袒露了身世,棋高一着,压制住了突如其来的诘难。大多数将士仍是站在他这一侧。
一片此起彼伏的声援之中,顾昔潮目光凛然如锋刃,一字一字道:
“臣所行问心无愧,但请陛下,平反旧案,以慰军心。”
“为北疆军昭雪!”“为沈氏平反!”
一呼百应,声浪滚滚。
元泓清扫一眼满院带甲握刀的兵士,虚了虚眼。
“顾昔潮,你这是要兵谏平反?”
“臣不敢。”
顾昔潮不紧不慢地道:
“陛下若不肯,臣愿带兵入京,请刑部彻查当年羌人质子一事。”
元泓瞳仁骤然一紧,手掌攥入袖中,龙身镶绣扭曲起来。
一道寒凉的刀光忽然在眼前闪过。
邑都率领众羌人拔刀,凶狠地道:
“大魏的皇帝陛下,羌族送入京中的质子三番五次遇害,你们若不给我们一个说法,我羌族便大可再叛一回。”
“今日,就砍下你们皇帝的头,给我们王祭旗!”
不似在场其余将士,羌人本就不是大魏人,弑君也不必背负骂名。
“不得对陛下无礼。”
一只青筋遒劲的手按住了邑都举起的刀。
纵然邑都力大如牛,竟一时不能动了。他不动,身后的羌人也不敢动。
“受陛下所托,臣经略北疆。”
顾昔潮面无惧色,目下无尘,淡淡道:
“这北疆,从前是北疆军的地盘,如今由臣统领。”
“陛下此次御驾亲征,身临云州,若是稍有不慎,龙体有损,乃至山崩……臣,不敢担保。”
元泓倏然侧目。
一路北上,从朔州行至云州。顾大将军不仅没有战死,声望还更甚从前。云州百姓,北疆三州兵马,只知顾昔潮和北疆军,竟不知天子和王军。
方才揭露顾昔潮非顾家血脉的身世,并无法对他造成威胁。
而今,诚如他所言,北疆故地,北昔年疆军和大将军亲兵,都在此地,生杀由他一念而定,只等他一声令下。
十年威望累积,早已不可撼动。
俄而,元泓缓缓松开袖口,平淡地道:
“既然顾将军已查得真相,沈氏无辜,朕昭告天下又有何妨。”
亲卫搬来桌案,展卷研墨。
元泓御笔一提,在黄绢纸上写下诏书,恢复沈氏一门忠烈之名,
天子亲卫宣读圣旨,金口玉言,诏示沈氏和北疆军无罪,另封官进爵,以示功勋卓著。
秦昭等北疆军旧部双膝跪地,涕泗横流,叩头接旨。
“云州终归我朝,百代功业,顾将军汗毛功劳,但……”
元泓扫视了一圈在场众人,目光最后落在顾昔潮身上:
“有一桩重罪,只在你一人。”
顾昔潮一语不发,修长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腰间佩刀。
元泓忽然提步往前走去,所有人不自觉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他一步步走向喜宴最深处,盯着那个隐在人群中头戴喜帕的新娘,一字一句地道:
“藐视礼法,不守臣节,不顾伦常,觊觎皇后,强夺君妻。”
宛若平地惊雷,在场众人大惊失色,纷纷望向顾昔潮一直护在身后的新娘。
顾昔潮神色不惊,面容无比平静,淡声道:
“皇后娘娘已死在承平五年,陛下就算从未昭告天下,天下也是人尽皆知。”
朝中十年的禁忌,君王的逆鳞,溃烂的疮痈,就这样被戳破,赤.裸无畏地摆在台面。
在场一半人是茫然无措,另一半知情之人无不吓得肝胆俱裂,屏住了呼吸。
四野陷入一片死寂,元泓面无表情,胸膛起伏,眸底血色浓烈。他闭了闭眼,忽有一阵疲累涌了上来。
她从前就擅行厌胜之术,这一次不过是金蝉脱壳,偷偷回到了一直心心念念的北疆故土。
他是君王,也是夫君,只得低一回头,来带她回去。
长久的静默之中,年轻的君王俯下身去,对着喜帕下的女子,低声道:
“闹够了。阿鸾,随朕回宫。”
阴风徐来,喜帕的流苏微微拂动。
女子端坐,一动不动,隔着红布无言地凝视着他。
鬓边亮光一晃,似是簪着那支他为她打造的金步摇,端庄而又明艳。
恍若记忆中的模样。
元泓手指颤动,抬袖往喜帕而去。
伸出的手忽凝滞在半空,动弹不得。
“臣妻胆小,甚是依赖臣,不便面见天颜。”
顾昔潮语调冷硬,劲臂猛地抬起,一把按住了天子伸出的手。
收紧的虎口青筋贲张,就像是扼住他袖间金龙的咽喉,龙身挣扎翻腾,张牙舞爪。
第76章 真相
纤薄的喜帕不过拂动一下。
顾昔潮扣着天子的手不曾松开, 竟生生将天子伸向喜帕的手按回了锦袖之中。
元泓缓缓回首,通红的眼对上男人眼里阴戾的血色。
“臣妻?”他嘴角扯动,眼眸在骤然间促狭如利刃, “顾昔潮,你好大胆子!”
元泓迈开步子,朝顾昔潮步步逼近。
“她是朕的妻子,大魏的皇后。自十六岁起始, 与朕结发至今。”
每走一步, 就像踩踏在他的心头, 每一个字,就像要碾碎他所有的心防。
“当年, 朕念你南征北逐,为国为民,留你性命, 将你放逐北疆躬亲自省, 了断对皇后那些不堪的念想。”
若非当年还需战神顾昔潮为他夺回云州,他早就将他千刀万剐。
当今天子以温文尔雅闻名,清流文士以诗文里秋水为神玉作骨的潇湘之君作比。纵使是自东宫起便寸步不离的贴身侍卫都不曾见过他如此动怒。
平静的表面之下是歇斯底里的暗流。
“顾将军身为人臣, 亵渎皇后, 罪不容诛。”
皇帝一字一句给他定罪。终于惊醒了呆愣在旁的天子亲卫。
他们呆立片刻, 如梦初醒, 愕然拔刀, 全部涌了过去,舔血的刀口直刺向顾昔潮。
身边亲卫早已严阵以待,顾昔潮一动不动, 木然抬眸,道:
“陛下要找的皇后娘娘, 不在此地。”
皇帝一声令下,天子亲卫提着后头一人上前,扔在众人面前。
“北疆军校尉贺毅亲口承认,他见过沈家十一娘,朕的皇后,就在你身边。”
那个熟悉的人影在地上缓慢地蠕动,揉皱了地面上散落的喜绸,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贺三郎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眼睛肿得如同鼓包,睁不开,唇口血肉模糊,还在轻声喃喃:
“十一娘,十一娘……”
“你说清楚些!”一名近卫将刀口抵在贺三郎满是新鲜疤痕的颈侧。
“十一,娘……”低沉的呜咽,犹如鬼哭。
沈今鸾看得抿紧了唇,眼珠凸出,攥紧在袖中的手露出青灰的筋,几要炸裂开来。
她失算了。
她没料到,以怀仁为君著称的元泓会对贺三郎下此毒手。
只要喜帕一揭开,在场的天子亲卫认识她的容貌。她不知该如何下手救人。
“臣今日所娶的妻子,确实是沈氏十一娘,却并非皇后。”顾昔潮面无表情,又重复了一遍。
他望着九五之尊的天子,加重声量,面上带着嘲讽的淡笑,道:
“陛下难道忘了,当年所娶的是哪一位沈家娘子吗?”
在场众人不明就里,元泓忽然面色一凛,寒眸扫过去,意味不明 。
“沈家十一娘,是不是朕的皇后,一看便知。”他漠然又果决地挥挥手,两侧的天子亲卫如潮水一般涌去。
臣夺君妻,乃是诛连的大罪。陇山卫六神无主,呆立不动。只有骆雄等亲兵,还有邑都等羌人,已纷纷悄然拔刀,准备殊死一搏。
兵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有几分慌张,更多是不解:
到底是谁夺了谁的妻子?
“今日,是我成亲的大好日子,我不想大开杀戒。”顾昔潮静立不退,锃亮的刀身缓缓从刀鞘中抽出,沉黑的眸中映出乌泱泱的人潮,刀光凛凛,步步紧逼。
天子亲卫一滞,握刀的手出了冷汗,面对一身煞气的杀神,他们纵然人多势众,也总觉得没有胜算。
兵戈丛生之中,忽有一阵阴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一刹那,院中所有灯烛尽数熄灭,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黑暗中,被天子牢牢挟持的贺三郎,在眨眼间来到了顾昔潮那一侧,被男人猛地拎起衣襟,送入秦昭等人之中,赶紧护卫起来。
顾昔潮救完贺毅,惊觉回眸,只见喜帕在半空中徐徐落地。
“沈十一!”顾昔潮低吼一声,攥住翩飞的喜帕。
而喜帕之下,已是空无一人。
大魏以宗族礼法治国。皇帝亲临,众目睽睽,她是何等心思通透之人,自知身份尴尬,不欲让他难堪,不欲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已悄然离去。
一束光猝然亮起。元泓接过了近卫递来的火杖,将那喜帕翻来覆去地查看。
烛火惶惶,满院连伊人一缕发丝都不曾寻见。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也都惊出一身冷汗。刚才好好待在这里的新娘子怎会突然消失。
“难道是鬼魂,来去无踪?……”
“鬼,是鬼啊!”
人群中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惊呼,毛骨悚然。
元泓面色阴沉得像是要滴血,扫视一圈院中,目光最后落在一旁呆立不动的顾昔潮身上。
“人呢?”
一片死寂,水深火热,剑拔弩张的气氛在顷刻间凝滞。无人敢应答一声。
寒光一闪,元泓蓦地拔出身侧亲卫的配剑,从对面所有人面前一个一个掠过,最后直指顾昔潮的胸膛。
“朕问你,她人呢?!”
抵在胸前的剑尖微微发抖。一向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帝王似是也不敢相信。
顾昔潮面容灰白,眼下发青,冷声道:
“臣已说过,皇后娘娘承平五年便已薨逝。”
剑尖缓缓抵地,“咣当”一声,跌落在地。
元泓站不稳似地,微微趔趄,被亲卫扶稳。
火杖刀光之中,他忽然环顾院中四处,下令“搜!”
天子亲卫得令出动,满院的喜绸被扯断,踩在地上,大红灯笼纸皮撕裂,恹恹倒悬。
酒坛砸碎,桌席掀开。骆雄等亲兵看不下去,数次起身想要反抗,都被摁了回去。
顾昔潮静立春山桃树下,始终不动不语。
天子亲卫倾巢出动,一间一间在宅院里搜寻,最终打开了那一间暗室。
“陛下!”
一名天子亲卫手捧搜出来的东西,吓得不轻,踉踉跄跄奔回前院,跪倒在元泓面前,双手递上。
院中,元泓袖手而立,回身望去。
一块金丝楠木的牌位,有些年头了,上书十二个墨字,赫然入眼:
故沈氏十一娘沈今鸾之灵位。
元泓不敢置信地望着牌位上的大字,僵立良久,脸色紧绷,浸了血的双眸一眨不眨,死死盯着那一座牌位,半晌未动。
难道,她真死了。
他丢了十年的发妻,真的死了?
元泓胸前不断起伏,唇角忽然溢出一股淤血,一滴落下来,浸湿了襟口的龙纹。
在众人大惊失色的目光下,元泓一把抹去唇角血污,缓慢地朝那一樽牌位伸出手去,再看个清楚。
出手的刹那,牌位已被男人一把收回,他的袍袖连边缘都未触及分毫。
顾昔潮轻抚牌位上她的名讳,沉黑的眼底露出些许温柔的笑意。他坦荡地道:
“臣的妻子,是臣此生挚爱,已死了十年了。”
事已至此,已无可隐瞒,他也不愿隐瞒。
虽为鬼魂,她行止光明,从来不是见不得人。
“无可能。”元泓仰首朝天,摇了摇头,咬牙切齿,“这是假的。是你诡计多端蒙骗朕的。”
“再去搜!”
他不信顾昔潮的一面之词,他为拿目的不择手段,诅咒她死定是也不在话下。
“哈哈哈哈——”
一阵低沉诡异的笑声从人群中传来。
众人回首,只见面目全非的贺三郎忽然大笑起来,血淋淋的手直指着天子,
“我就是骗你的!”
“沈氏十一娘死了,早就死了。”
“我只有在梦里才见过她的鬼魂!”
“你是天子又如何,你梦不见她,看不到她哈哈哈哈……”
他说得断断续续,不成声调,像是在笑又是在哭。
天子亲卫想要上前,被秦昭等人拔刀拦住,只得隔着人群朝贺三郎怒斥道:
“你说什么?谁是鬼?”
少年静了半刻,忽然抬手朝着众人,先指向顾昔潮,再指向元泓,嘿嘿笑道:
“你是鬼,他是鬼,我们大家都是鬼,啊哈哈哈哈……”
贺三郎坐在地上,摇头晃脑,疯疯癫癫似的,心里却清明如镜。
他没什么能帮十一娘了。
为了戏更逼真一些,他最后望向了那一处寒光凛凛的白刃。
他闭了闭眼,用尽残躯的力气,一头撞了上去。
“三郎!”“三郎啊!……”
贺三郎躺在秦昭的怀里,唇角咧开,发出一声由衷释然的笑:
“我没有对不起十一娘……”
他当场戏弄了天子,维护了她,自然没有对不起她。
元泓木然地看着地上的贺三郎,面色煞白如鬼。
天子亲卫扶住他,这才敢上前劝诫道:
“贺三郎是个疯子。我们之前就不该听信一个疯子的话。”
他们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才敢道出这最后一句:
“皇后娘娘,早已薨逝了。”
元泓收回目光,空茫的目光望向遥远的天际。
全部对上了。最后一丝希望落了空。
伊人已死,他早已一败涂地。
只片刻,皇帝垂落的眸光忽抬起,冷冷地望向顾昔潮,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的尸身,你葬在何处?”
“就算你能将她从朕身边夺走又如何,她永远是朕的皇后。百年之后,与朕合棺而葬,生死同靴。”
顾昔潮也望向他,如在看一个疯子。
同样沉黑黯淡的眸光交锋之中,仿佛能听到刀刃相抵的嘶鸣声。
一声冷笑划破死寂的当口。
顾昔潮摇了摇头,怀抱灵位,目色清明:
“臣妻是沈氏十一娘。”
“金匮玉碟上,皇后究竟是沈家哪一位娘子,陛下何不回京看个清楚?”
所有人,连带沈今鸾都陷入懵怔之中,元泓的面色却微微一变,紧握成拳的指节将龙袍拧成结。
见皇帝一语不发,也不辩驳,众人两两相望,面色露出几分复杂。
顾将军的新妇,究竟是不是皇后娘娘?
难道,真是皇帝闯人喜宴,君夺臣妻来了?
窃窃私语之中,天子鼎盛如燃的气焰在此句后悄无声息地湮灭下去。
一名天子亲卫上前,在元泓身旁耳语几句,他拂袖下令,开始收兵。
众人簇拥之下的皇帝被护送出院,中途忽停下脚步,回身深深看了一眼暗影里的大将军。
阴沉的光线下,少年天子黯如死灰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意,轻声道:
“就算要等来世,朕也会比你先找到她。”
“在朕面前,你永远是输家。”
十五年前,他就赢过他一次了。再来一回,定然也还是他赢。
……
春山桃簌簌而飞,满院残红如血。
人语絮絮,像是杂雨穿花,将花瓣碾作一片泥泞。
“怪不得,我从来看她就没有影子。”
“将军新娶的女子是鬼啊,太吓人了……”
“将军这是中了邪术了?将军的新妇,和那个妖后有什么关系?”
“听说,那个妖后会巫蛊迷惑人心,她是个怪物啊……”
沈今鸾捂紧了双耳。
可那些骇人的声响还在不断地钻入耳中,她听着听着,感到心底不断有凶厉的戾气在上涌,像是要将她的魂魄吞没进去。
“不是怪物……”浓稠的黑暗里,她不断叮咛。
不知多久,一道光从枝叶缝隙漏了下来,照在她发白的魂魄间。
浓密的花枝颤动一下,一双熟悉的劲臂丛树杈前伸向她。
见她不动,男人飞身一跃,陈旧的袍角散在树梢。
一道昏黄的光洒在她身上,微茫的暖意照耀全身。
恍若隔世一般,他笑意温柔张扬,有如十五年前那个找到花树里藏身涕泣少女的少年。
“贺三郎,救回来了。你放心。”他先开口,就说出她最放心不下的事。
“这是北疆平反的诏书了,沈十一和北疆军从此就是清白之身。”他又晃了晃手上那一道金边的锦帛。
这是他方才不惜以命相搏,与元泓博弈得来的诏书。
沈今鸾呆呆地看着他展开诏书,念给她听她渴求已久的沉冤昭雪。
等最后一字落下,她抬起眼,空洞的双眸像是慢慢枯竭的死水。
她唇瓣颤抖着,忽道:
“顾郎,你告诉我,金匮玉碟上写的皇后,是沈家哪一位娘子?”
顾昔潮沉默半晌,眸色黯然,心底泛起难以追溯的痛。
方才只有两句能让皇帝听懂的暗语。没想到,还是被她察觉了。
她是何等心思敏锐之人,什么都瞒不过她。
“我查过宫里的金匮玉碟,上面写的皇后是……”顾昔潮面色坚硬如铁,喉头却哽了一声,一字字道:
“沈氏三娘,沈今鸾。”
沈氏三娘。沈今鸾听到这个名字,恍惚了一下,感到有什么灭顶的东西淹没了她。
沈家虽是军户出身,却依靠平定边疆,在北疆积累声望,三代而盛。曾祖父开枝散叶,生了不少旁支。
沈今鸾的父亲便是其中一旁支的长子,因为能力太过突出,被养在祖父膝下。
可旁支的女子,本是没有资格为家族入京的。
原本沈家谋划入京联姻的,是沈氏嫡支的三娘。
可那位自小身弱的嫡支沈氏三娘,在入京一年前病死了。
而这一代,沈家仅育有两名女儿。一个病死,就只剩下旁支的沈家十一娘。
她便被推了出去,代替那早夭的嫡女入京,为家族谋前程。
可沈家十一娘的名号是不配留在皇室的金匮玉碟上的。
且不论北疆沈家低贱的出身不足以相配皇室,本就为京都世家所鄙夷,旁支的身份更是添了污点。
当年的元泓,清贵无双的太子殿下,默许了将她的名称抹去,代表皇家身份的玉牒上写的,仍是“沈氏三娘”。
所以,这泼天的富贵,本是轮不到她的。
所以,心疼她的大哥才数次写信,告诉她若是不愿,大哥接你回北疆。
所以,忘川河畔,阿爹才会如此后悔,声泪俱下地对她道“本不该是你啊……”
她此刻才恍然,阿爹死前似有对这阴谋有所觉,自知掉入了皇家的泥淖,害了女儿的一生。
一个看似微小,毫不足道的决定,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她的一生,被他们就此改写,她的父兄,尸骨无存。
这是一场合谋,为沈家一族的合谋。
她的至亲至爱,都有一份在内。他们舍不得荣华富贵,将她掉包送入了一场死局。
她承担了本不属于自己的厄运。
入宫为后,满手血腥,面目全非,直至身亡,没有坟头,没有香火,没有祭奠,连死后的名号,都是别人的。
沈家十一娘,一生有如尘埃齑粉,被命运碾碎。
体内像是有一股洪流将她冲荡得魂飞魄散,沈今鸾仍是极力强忍着悲痛,平静地问道:
“顾郎,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顾昔潮却没有看她,浓睫垂下,手掌相扣,指骨泛白,以致于手中的烛火也在颤动。
沈今鸾叹了一口气,道:
“我死前那一支春山桃。若是按照你我少时的约定,你是要来带我出宫的。”
“你想要以这个理由,是不是?”
顾昔潮轻抚她脑后的乌发,柔声道:
“虽当年未成,至少今日,他忌惮于此……”
是啊,元泓正是为此,不愿背上君夺臣妻的恶名,暂且罢休离去。
沈今鸾凝望着面前英挺的男人,鼻尖发酸想要落泪,却扬唇对他笑了一笑。
他仍是那么好,想尽了办法,拼尽了一切,一次又一次,十年如一日,想要带她摆脱这样不公这样残酷的命运。
可是她,不能再害他了。
沈今鸾觉得精疲力竭。
这一件秘事突如其来,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足以将她灵魂深处所有支撑她至今的一切尽数打灭,一把捏碎。
这一缕孤魂,为父兄,为旧部,为爱人,顽强地撑至今日,已是强弩之末。
她缓缓阖上眼,感到身体和一颗心再没了支撑,晃动一下,如飞絮落花一般坠落下去。
“沈十一!”春山桃树剧烈地摇晃一下,烛火倏然一灭。
一声低吼,撕心裂肺,震天动地。
一夜大雨滂沱,敬山道人赵羡冒雨前来,命人带着锦布包裹的人形躯体。
自崂山下山回到朔州便开始着手,集毕生之所学,所成这一副精妙无比的肉身。
赵羡赶到韬广寺的时候,一眼看到地上的顾大将军,一时愣在原地。
男人双膝跪在佛前,几夜不曾合眼。
即便殿内点满了犀角蜡烛,万千华光,亮如白昼,可他所处的阴影是如此浓烈,双眸沉入一片血红,犹如修罗鬼域最深处的恶鬼。
“求你,救救她。”
“救救我妻子。”
这是多么诡异的景象。
杀伐无尽的恶鬼匍匐在空洞的造像面前,试图祈求虚妄的神佛垂怜。
“贵人本就阴寿将尽,加之做鬼太久,戾气深重,今日更是忽然大盛……”
赵羡看了一眼犀角蜡烛都照不出的魂魄,面色凝重如霜。
“我只能姑且一试,为她重塑肉身,以贮魂魄。”
“成与不成,全看天意。”
第77章 杀心
大雨下了三天三夜。
云州没有道观, 敬山道人赵羡在荒废的韬广寺闭关三日。
始终未将魂魄与肉身相融。沈今鸾的魂魄如同长睡昏迷,三日毫无知觉。
赵羡一开始还有几分胜算,道他所塑的肉身与她本身一模一样, 分毫不差。
第二日开始面露难色,直到最后面如死灰。
韬广寺的偏殿里,经幡哗哗作响,长明灯火煌煌照下。
阴风连绵不绝, 吹动烛火, 幽影里的那道人影长跪佛前, 纹丝不动。
顾将军从前不信神佛。
他少时,曾有得道高僧以长命符相赠, 告诉他,他们这种入了行伍,杀伐深重之人, 需有神佛的东西拴着心魂, 才不至于坠入恶鬼道。
他却推拒,只因他此生已有一人将他拴在人间,不失不忘。
此一人, 胜过诸天神佛。
雨声里, 顾昔潮将沾染无尽杀戮的佩刀折断于前, 阖眼, 双手合十, 一次又一次向耸立的佛像跪拜下去:
“弟子此生杀业无数,若我有一份功德,便将这功德予她。若我没有半分功德, 便将我的寿数予她,阳寿阴寿, 尽数都拿去罢……”
他这一生如亘古长夜,好不容易娶得心上人,终于看到一次天光。
却发现,这天光不过稍纵即逝的幻象。
他曾在心底嘲笑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不愿相信她早已死去的事实。
可他又何尝不是。
早知魂魄本就如梦幻泡影,不入轮回,总会消散,可他还想求天意怜悯。
偏殿的门“嘎吱”一声响了。
骆雄进来,看到满殿数百支犀角蜡烛,熊熊燃烧,照出漫天神佛慈悲又漠然的法相。
地上尽是散落的佛经。
将军字如其人,刚劲有力,是少时严苦修习的笔法,在佛经的黄麻纸上,隽永如绝望诗句。
他数日不饮不食,不眠不休,身体僵直,面容狰狞,眼里的血丝如同蛛丝密布,不似活人,毫无生气。
还在不断地抄写佛经。
那道人修得道法,他再拜佛陀,甚至,若是九殿阎罗有一丝用,他都会去求。
赵羡看不下去,一同跪下,小声劝道:
“将军,你休息一会儿罢。”
顾昔潮闭眼问道:
“外头如何了?”
骆雄想到那些叫嚣的陇山卫,神色一变,道:
“瞎说的那些人我们都拦住了。他们没有证据,不敢造次。”
“胡言乱语者,拔舌。”
“挑拨离间者,杀。”
顾昔潮淡淡地道,即便身处佛光之下,一身杀气势不可挡。
骆雄望着顾昔潮青黑的面庞,重重点头,提声道:
“我们都知道,将军是娶了少时心爱的女人,何错之有,谁敢阻拦?”
如果连自己心爱的妻子和家人都不能保护,他们舍身为国的意义又在何处?
不管如何,他们都会将这些故意针对将军的人镇压下去。
从前将军守护他们,如今,换他们守护将军。
满殿明亮的灯火照耀,如暗流无声涌动。骆雄凝望着火光里的将军。
他感到,自从这个女人出现,杀伐半生的将军像是渐渐有了人的活气,不再是一副空洞的躯壳。
当下又有那么一瞬,他感到此刻的将军又恢复了冰冷麻木,像是不断徘徊在人间和地狱。
男人有着人间最是端正英俊的样貌,可只要稍稍一偏,一步之差,他便又要堕入地狱,化为永不超生的恶鬼。
一念佛国,一念地狱。
一面死亡,一面复生。
全由那个女子而定。
顾昔潮胡茬青灰,眼圈发黑,目光苍茫,满目神佛像是过眼云烟,不入他眼底。
她可以不惜魂飞魄散,上穷碧落下黄泉找回他的魂魄。他为她再死一次又有何不可?
既然求神拜佛无用,他便下到九幽地狱,斩尽鬼神,他也要把她找回来。
既然做回恶鬼才能救回她,他便做回恶鬼。
如此作想,顾昔潮袖手一扬,满地苦心所抄的佛经一扬。
火焰升腾,那些向神佛虔诚的祈愿付之一炬,化作一缕缕灰烬。
他开始一一交待骆雄后事。
一如此前他打的每一场战役前,也如当时在刺荆岭护送他们先行离开前的遗言。
桩桩件件,事无巨细,骆雄听得双膝跪下,心头酸涩难忍,
长明灯忽然灭了一盏。地上数千盏犀角烛火晃动一下,明明灭灭。
骆雄听到将军话说了一半,陡然收了声。
一刹那,四野寂静,他朝门外望去,只见落花疏影里,立着一道婀娜纤细的身影。
眉目如画,杏眸含笑,柔光潋滟,淡粉色的衣袂随风飞扬,如云卷云舒,美不胜收。
骆雄自觉不像将军,没读过几本诗书。可一见到她,就想起将军成亲时含香望着她,念过的那一句: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再看将军,迟滞地缓缓站起,因久跪趔趄一下才站稳,漆黑如深渊的双眸一点点亮起了光。
骆雄呆立,面露喜色,抹一把眼泪,身旁的男人已狂奔而去。
顾昔潮奔至她面前,忽然停步,凝视着她足有一刻,才缓缓举步靠近,伸出的手触及她柔软的面靥,又猛地收回,像是不敢置信。
而后,他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
发狠一般地,力道巨大,青筋盘踞的双臂还在收紧,感受她真实的血肉之躯,将她牢牢融进自己怀中,再也不分离。
可是她的身体何其冰凉,火热如焚的他也捂不热。明明是柔软的肉身,却如同魂魄一般寒凉入骨。
“怎么回事?”他声音沙哑,发颤。
她望着他消瘦的面容,指腹抚过他下颔丛生泛青的胡茬,撒娇一笑道:
“顾郎,我想回家。”
“再不回去,我怕家里的春山桃都要谢了。”
眼角的余光里,顾昔潮看到后面的赵羡。
仙风道骨的道人本来斑白的头发这一回全白了,面如死灰,正望着他们摇头叹息。
顾昔潮收回目光,径自忽略了,也对她报之一笑,声音嘶哑:
“好,我们回家。”
他们携手走出了荒凉的韬广寺。
微弱的长明灯火从破碎的窗纸里透出来,将两人并肩的身影拉得很长。
云州的长街上,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偶有路过的人一看到他们,便惊骇无比,如撞见了鬼,慌不择路地逃窜离去。
空旷的云州本是大捷欢庆,此时却像是一座死城,杳无人迹。
他和她如若没有看到那些人,一路上有说有笑。
“今年的春山桃开得好,拿来酿的桃山酿一定香甜。”她伸手接来空中飞落的花瓣,满目温柔笑意。
他眼生焰光,眸光一寸不离她,轻哼一声道:
“哪年的春山桃开得不好?”
“今年的就是尤其好。”她不服地道。
“好。你说好便好。我们回去便酿酒。”他便依她,如少年时纵容她。
只谈花好,只谈酒香,其余的,他没有问,她也不说。
两人回到飞花尽头处,春山桃开得最是浓烈的顾宅里。
沈今鸾在门前深深吸一口桃花的香息,脚步跨入门槛,身体便如一阵风似的垮了下去。
顾昔潮已一把将跌落的她送入怀中。
他眼眸猩红,望着身后跟来的赵羡,道:
“到底怎么回事?”
赵羡摇了摇头,缓缓道出了原委。
按原本的道法,应该用莲花身来克制鬼魂的戾气,但是北疆没有莲花也不生莲花,就算有,也来不及种下等开花。
因此他用的是春山桃作的肉身。
原本是可以的。但游离人间的鬼魂或许是因得知真相戾气太重,一时之间,无法与这一具肉身彻底相融。
长此以往,她的魂魄还是在消散。
春山桃描摹了她的七分绝色,却如花期一般短暂,留不住她永远。
“真是古怪极了。”赵羡百思不得其解,道,“她的魂魄一旦与这肉身相融,就像是在历经极大的痛苦,戾气反倒越来越重,根本无法复元……”
顾昔潮语气很冷静,像是结冰的湖面,平和地道:
“赵羡,你告诉我,怎么做才能救她?”
赵羡看着他,道:
“万家万户的香火,人气充盈,或许可以消磨鬼魂的戾气。”
“七七四十九天内,若是能为她求得万家香火,有一线机会,使得她身魂合一。前提是,她可不要再生戾气……”
“我有办法。”顾昔潮揽着怀中昏迷的妻子,紧紧箍住,像是紧紧抓住了这唯一一丝的生机。
纵然心痛如刀割,男人神色沉毅从容,不动如山。
赵羡不知如何宽慰这个破碎的丈夫,轻声叹道:
“我算出,贵人必有一大劫,应劫之后,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生前虽有作恶,但死后皆行善事,但愿,她吉人自有天相。”
……
沈今鸾醒来的时候,翕张的眼帘里,星子般的光亮弥漫开去。
浑身没有力气,很累很累,像是跋涉过万水千山。
她竭力睁开了眼,看到了满堂的香烛。
一抬眸,对上了男人血红的双眸。
像是灰烬里燃着的火。
“顾郎瘦了。”她苏醒过来,也不惧怕这样的他,巧笑倩兮。
顾昔潮点点头,低沉的声音轻柔无比,问她道:
“还认得此处吗?”
沈今鸾举目四望。他与她静静地依偎在一方供桌前,香火缭绕,红布掩着崇山峻岭一般的牌位山。
是顾家的祠堂。
当时,就是在这里,她逼他确认当年陇山卫背叛他大哥一事。也是在这里,她时隔十五年第一次为他治伤。
也就是那一日起,二人之间像是有什么消融了,暗流涌动。
那个时候,她可曾想过,他会深爱她至此,她也会嫁给他做妻子。
此时此刻,顾昔潮就在连绵的香火里抱着她。沈今鸾被满堂香火环绕,觉得温暖而满足。
她抬手,指着供桌正中那一樽漆黑的牌位。
正是她的牌位。
她轻叹一声道:
“你给我烧香火的地方原来就是这里。亏我在朔州找了很久没找到。”
他对她温柔的笑,如同雪化的春水:
“你的家在云州,你也想回云州。我在这里,给你烧一生一世的香火。”
你说过的心愿,我从未忘却。
我许下的诺言,我从不食言。
沈今鸾眼底热意上涌,颤巍巍朝他的面庞伸出手去。
想要触摸他下颔新生的胡茬,可这具肉身她难以驱使,最后只是抚过他滚动的喉结。
顾昔潮低喘一声,亲吻她的鬓发,面靥,颈侧,温热的唇落在爱人冰冷如霜的肌肤之间。
他从她浓密的乌发里抬首,深情隽永的眸光如溺。
沈今鸾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莫大的勇气,才低声道:
“那你可要活到一百岁。”
“一生一世很长,万一我不在了,我允许你再娶妻子,生儿育女,儿孙满堂。”
“为什么?”顾昔潮面动作一滞,色冷了下来。
沈今鸾艰难地牵起一丝笑,道:
“因为啊,我想要你去体会为人的苦乐。不止是为人子,为人弟,还有为人夫,为人父的人伦之乐,人伦之苦。”
“因为,这才是人生。万千滋味都尝遍,不枉为人一生。”
可惜这一切,她却再也没机会体会了,所有美好之事都来不及经历。
但她所不能的,她希望他可以。因为,她深深爱着这个男人啊。
顾昔潮没有说话,却缓缓抬臂一把掀开了供桌上红布。
红布之下,毗邻她灵位的一座灵位缓缓露了出来。
即便他没有作声,沈今鸾看到那一樽牌位,却骤然明白过来。
这是他为自己立下的牌位。
上面没有名姓,只有生年。因为他孤儿而来,孤身而去。
十年生死,他一直在她的灵位旁,陪着她,无论生死。
“你的牌位可以一直在这里陪着我。但……无论我今后如何,你都要好好活着,要长命百岁。”
顾昔潮一怔,劲臂收紧,攥着她的手又加重几分。
沈今鸾的面颊摩挲着他宽大的掌心,轻声细语:
“性命何其宝贵。你不知道,作为鬼魂,触不到,碰不着,天地万物和我再无一丝关联,这种感觉真是难受极了……”
她抬起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肯落下,唇角微微翘起:
“你已经死过一次了。你的命可是我费劲心力救回来的。”
“所以啊,你要答应我,无论有多难,都要活下去,不可轻言放弃……就算是为了我。好不好?”
顾昔潮抿唇不语,坚硬如铁的身体在颤抖。
这一生久经沙场,无数道白刃利箭,插入五脏六腑,都不曾让他这般痛煞一般颤抖,撕心裂肺。
自从她魂魄昏迷,无法与肉身相融,再看到她的肉身虚弱冰凉,他的心底像是有岩浆滚过,就地四处焚烧,一片荒芜。
“你这样,我有杀心。”顾昔潮睁开眼,声音从喉头出来,又低又沉。
“你想杀谁?”沈今鸾一惊,支起了绵软的身子。
她忽想起喜宴上,邑都朝元泓拔刀的手,顾昔潮隔了几息才去劝住。以他的身手,不至于隔了那么久。
“你想杀元泓?”她声音发颤。
“不止。”
顾昔潮眸光黯淡,像是没有光的深渊。
“我想杀光所有害了你一生的人。”
祠堂陷入一片死寂,香火轻袅弥散,在男人腾起的杀气里逃之夭夭。
沈今鸾看着他,目光沉静,道:
“就算你杀了所有人,我能活过来吗?”
顾昔潮沉默,眸光幽邃沉黑,一身森冷之气。
沈今鸾继续道:
“害我的人,有我阿爹,有我亲族,或许,你也有一份,你都要全杀了吗?”
她摇摇头,缓缓地道:
“我觉得,这世上的事,都是业障。”
“沈氏到了我父亲这一代,只诞育了两个女孩,最后还病死了一个。你可知,这是何故?”
顾昔潮抬眸,茫然的目光变得锐利,起了杀意面上,风云骤变。
沈今鸾心知他猜到了,便道了出来:
“边关的军户,百年以来都有溺杀女婴的传统。”
军户人家,要的是男丁,最好是数不尽的男丁,从军征战,建功立业。
民生多艰,更不必说灾旱年间,养不活幼婴,女婴会被溺死,留下的谷粟等着供养下一个出生的男孩。
“沈家数代溺杀女婴,最后的报应落在我身上罢了。”
她平静地承受了这样的命运,又平静地道:
“你若真能杀了元泓,天下再度陷入混乱,兵戈之中,又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那你我的罪业,也会轮转报应在何处?”
顾昔潮没有作声,只是摩挲着腰际没了长刀而空荡荡的蹀躞,面上凶煞异常。
这几日赵羡穷尽一切可能使得魂魄与肉身相融,却无计可施,言语之中透露过,她死因有疑,恐非善终,死时承受过莫大的痛苦,因此魂魄与新造的肉身才无法彻底相融。
害得她孤魂野鬼,害得她魂飞魄散。那些人,他一个一个都不想放过。
“你若再离我而去,我难保不会杀人。我会入京,杀光他们,再一把火烧了宫城,一了百了。”
没了她拴着他在人间,他便再无拘束。
成魔成佛,都在她生死之间。
“啪”一声火星子爆开,烛火熄灭了一处,半边祠堂陷入黑暗。
另外半边残存的火光,映着男人冰冷又炙热的面庞,俊美无俦的五官半明半昧,如癫似狂。
沈今鸾心头一动,双手摩挲着他薄韧利落的下颔,忽问道:
“我死后,你是不是动过这样的念头?”
男人展臂将她扣在肩头,沉滞的气息拂在她的额鬓之间,始终沉默。
沈今鸾浑身战栗,怔怔地看着他,语气加重,问道:
“我死后,你,是不是入京了?”
顾昔潮啄吻她突如其来滚落的泪水,一片咸湿。
他爱怜地吮她颤动的唇,低声道:
“承平五年,你死讯传来,我曾带兵入京。”
“当年,我想夺回你的尸身,回北疆下葬。”
“今朝,我还作此想。”
第78章 成真
承平五年, 皇后隐秘的死讯传至北疆,已是一月之后。
化雪的春寒里,顾昔潮带了一支千人轻骑精兵, 悄无声息翻越邙山,屯兵京畿。
陇山顾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纵然顾家家主被贬至北疆,京畿十二卫中仍有二卫乃顾老侯爷旧部。
静夜里, 雪落无声。顾昔潮和一众心腹聚在顾家荒废多年的老宅里。
“将军, 人带来了。”心腹领着一个女子拐过影壁, 来拜见顾昔潮。
顾家在京都的侯府,亭台水榭, 只剩枯涸的泥潭。偌大的院中枯叶遍地,一盏灯烛未燃。
那进来的女子梳着宫女的环髻,看到重重兵士之中, 阴影里侧身而立的男人, 哆嗦了一下。
数月不见,大将军在京都赫然出现,有如鬼魅, 轮廓依旧高阔雄伟, 却比从前更为阴沉。
宫女提心吊胆走了过去, 秀丽的面庞尽是惶恐, 战战兢兢地跪下。
“都出去。”统领千军万马的男人哑声令道。
院中守卫的陇山卫退去影壁外, 只留下骆雄等心腹立在大将军身旁。
“皇后是怎么死的?”男人声音低沉,昼夜奔袭的疲惫,隐含的薄怒如冰川下磅礴的巨流。
宫女是顾家放在后宫中的人, 字字斟酌地回道:
“小的不知,只听宫中传闻, 娘娘是病死的。早在数月前,便已病重……”
她话音未落,清晰地感受到大将军喘息陡然变重。
“哪位仵作所验,诏书上所写为何?”男人一句一句问道。
“不曾听闻有人验尸,陛下……陛下他秘不发丧,连皇后娘娘薨逝的消息都不曾昭告天下……“
宫女摇了摇头,面色惨白,声音越发细若蚊蝇。
“宫中,唯有李贵妃和陈妃打探过,也皆是一无所获。”
“李贵妃,陈妃……”顾昔潮指腹抵着掌心,摩挲一下,黯淡的双眸腾起厉色,道,“她走前,还有谁接近过她?”
“小的实在不知。永乐宫所有宫人在皇后娘娘薨逝后,全部下落不明,连琴音姑姑也不见了……”
琴音是皇后的陪嫁女官,寸步不离照看她。连她都不见了,她一个宫女还能探出些什么来。
月色与夜幕交织,院中陷入深深的阒静,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良久,顾昔潮终于开口。
“她的……”“尸身”二字已至舌尖,他始终说不出口,只道,“她在何处?”
宫女垂头,道:
“小的曾听其他宫人说起过,皇后娘娘似乎还在永乐宫里……”
宫女忐忑地说完,许久未闻一声,她缓缓抬首,看到大将军墨黑的眸光暗沉如夜,高大身子僵直,箭袖下握紧的拳头,青筋暴鼓。
大将军以悍戾闻名朝野,杀人太多,一身戾气,震慑四海。
皇后娘娘之死,是宫里的禁忌。她说了被人发觉就会死,不说此刻也会死。横竖都是死。
命悬一线,宫女跪伏叩首,不敢再抬头。
良久,顾昔潮挥了挥手。宫女被他的心腹带出了院子,并低声嘱咐了几句。正好赶上了宫门下钥之前,顺利回了宫。
更深露重,顾昔潮缓缓地坐在院中一株枯树底下,紧绷多日的甲胄卸落在地。
他望着枯树折断垂落的树干,树皮溃痈一般褪落。这是当年他为她从北疆带回来的春山桃树,她入宫那年就枯死了。
枯树下,其余心腹大将对视一眼,全部朝他屈膝半跪。
“将军可还记得,陈州之战,死了我们多少人?”
那一年,渡江征伐南燕,何其惨烈,陇山卫精兵十不存一,大将军九死一生,身边最忠心的部下都死在了到达陈州前,马革裹尸还。
“顾家世代簪缨,却沦落至此。即便远至北疆,还有皇帝监看我们的走狗,遍地都是……此番我们无诏入京,他们定是有所察觉,我们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天下,未必是他元氏的天下。”
“今日入京乃清君之侧,陛下发兵征渤海国,京中兵力空虚,大好机会,万望将军不要错过。”
顾昔潮沉默不语,在枯树下枯坐一夜。
天明之时,他召来众将,道:
“若是你们随我入宫,顾家沦为谋逆之徒。我大哥若在,不会答应。”
若是入宫强夺回她的尸身,他罪同谋逆。
他一个无名之人,谋逆之名无所谓,但不能牵连顾家,连累教养他长大的大哥。
得知她死讯后一腔悲愤的热血冷却下来。
众将不走,盘桓在顾宅之中深居简出。
岂料隔日,皇帝忽然下诏,定论沈氏即北疆军有叛国之罪,革职削爵,褫夺封号谥号。
“我只得回到北疆,继续寻找线索和尸骨,希望能找到当年的真相,为我大哥,也为北疆军。”
祠堂里,顾昔潮回忆完十年的过往,声音艰涩:
“到底,是我害了你们。”
无数微小的因果交织,构成了今日之局。
沈今鸾倚在他胸前,静静听完这一切,苦笑一声,摇头道:
“元泓深谙制衡之道,他看透了你,知道这真相能困住你,所以,你生生在北疆困了十年。”
边将无诏入京,死罪一条。元泓定是发现了悄然入京的顾昔潮,深知杀不了威望甚高的顾大将军,出此阴招,如千丝巨网,要将他一世困在北疆。
顾昔潮淡淡地道:
“他能困我一时,不能困我一世。因为真相会被掩埋,却总有出土之日。”
满堂香火烧尽又重燃,不绝的烟气氤氲了两人相依偎的身影。
恢复肉身之后,沈今鸾本该有了人的知觉,可只会觉得冷。
她便时不时在他怀里蜷缩起来,男人用氅衣盖住她柔若无骨的身躯。
“太.祖一战定中原,高.祖开疆至邙山以北,南望江南……”
沈今鸾沉吟道:
“元泓在位时数度御驾亲征,南下南燕,东收渤海,西征大凉,如今只差云州,便全了四方武功,彪炳千秋。”
“他这次会来北疆,是想亲自夺下云州。可他既没想到你兵贵神速,那么快多下云州,更没想到拿捏你的身世把柄不足以撼动你的地位,没能治住你,也没彻底收回北疆兵权。”
“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像是意识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顾昔潮拧紧了眉头,劲臂铁钳一般箍住她,眉目浓黑,威严森冷。
沈今鸾抬手,流连在他颈后,下颔,想要收手却又被他握住,贴在心口。
她对上他的目光,明眸掩着深深的悲切,轻声道:
“天下人,不会容忍大将军是个与当今皇后苟合的人。”
“哪怕,我已经死了。”
这个世上,门第森严,君臣父子,天地人伦,每一道都是沟壑。元泓一向善于利用人性,操控人心。那她会成为他唯一的污点。
“若我猜得不多,我们成亲宴那一日过后,军心定然有了异心。我来猜猜,他们说了什么?”
顾昔潮不语,她便自顾自地答道:
“他们说我是恶鬼,说大将军你被鬼迷了心窍?”
“还是已经察觉到,我的身份……”她秀眉一蹙,否定道,“哦,他们没见过皇后真容,不能确认。可我已有了肉身……”
终会被人发觉的啊。
“皇帝尚不能奈我何,他们又能如何。”顾昔潮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烟气熏得。
“你只管做我的妻子。”
他望了望满目香火的光点,眼中朦胧,再低头,怀里的小娘子已体力不支,睡了过去。
顾昔潮将她打横抱起,往厢房走去。
她瘦弱不堪,可怀里的血肉之躯到底有了重量,再不是之前犀角蜡烛照下缥缈的形态。
就这一点重量,足以令坚韧不拔的他热泪盈眶。
顾昔潮将昏睡的她轻轻放在了床榻上,回身点燃胡案上的灯烛。
再回首时,他立在榻前,良久一动不动。
明亮的烛光晕开旖旎的光,她身上的薄衫随着焰光拂动,底下玲珑起伏,肤光胜雪。
满头青丝披散,细细密密,蜿蜒至榻前,微微拂动,引着他俯身往前,朝榻上的她压了下去。
长指勾起她蔓延的青丝,缠绕起来。薄韧的唇沿着这一缕青丝流连而去,自鬓边,面颊,到颈后,耳垂,一路向下,既克制又贪婪。
只轻轻嗅着她身上沁出的兰麝香和桃花香混杂的奇妙气息,心头就有火在烧。
薄衫滑落,露出初雪般的削肩,锁骨如雕似刻。一片雪白之中,又透着桃花瓣的樱粉柔嫩。
粉面桃花,人间姝色。
经年梦里的一切好似在此刻成了真。
他不由自主地游走过去,剥开最后的心衣,发现那桃花色的心衣在掌中不住地发颤,满面绸缎如微澜。
顾昔潮动作一滞,抬眸,看到她已睁开了眼,身子在瑟瑟发抖。
看他的目光,极为陌生,且戒备万分。
“是我,你别怕。”顾昔潮有几分懊恼,她的肉身才好,他一下子没克制住。
“你别过来。”
一声低颤响起。
她像是强忍着什么,眼帘空洞,样子却端严肃穆,又像是做回了皇后娘娘。
“臣妾癸水至,不便侍奉。”
她一面说,往帐后挪动着退去,求救似地轻声唤她的侍女:
“琴音,琴音……”
顾昔潮僵立了一刻,英挺的眉宇一点一点拧紧了。
女子瑟缩颤抖的模样落在他眼里,连带着他也在颤抖,因为无尽的愤意在上涌。
她肉身方成,魂魄尚不能完全相融,何来的癸水。他再迟钝,已全然明白过来。
她到底在那深宫里经历过什么。
巨大的怒意像是狂浪卷啸,男人的气息一下比一下粗重,最后只是抬臂将锦衾盖在她发抖的身上,再退去房门外。
直到房内传来匀细的呼吸声,她又睡了过去,顾昔潮才回到房中。
熄灭烛火,一夜枯坐在榻沿,犹如当年一夜枯坐在侯府的枯树下。
黑暗里,他凝望着沉睡的她,半生坚硬如铁的心肠,似火烧,如刀绞。
……
她这一昏睡,便是七日。
醒过来后,时好时坏。意识时而清醒,时而,如同病入膏肓的垂死之人,不认得人。
她从来身体婀娜纤细,这一具再塑的肉身亦然。可是魂魄有损,身子竟然慢慢地消瘦下去。
在她睡后,顾昔潮会躺在她身旁,用温热的身体捂着冰冷的她。
有一夜她翻了身,他忙追去,又怕惊醒了她,动作轻缓之至。岂料她竟慢慢靠了过来,缩进了他怀中。
他不敢动,臂弯展开,让她躺得更舒适些。她却慢慢地抓着他的肩头,泪水浸透了他的心口。
“阿爹,二哥……羌人会叛变,你们千万别出城……”
他轻轻拍动她颤抖不止的脊背,听她又呢喃一声:
“顾九。”
顾昔潮心头一颤,听她泣道:
“刺荆岭有伏兵,你别去……我,不想你死。”
“我不去。”顾昔潮抱紧她,沙哑的嗓音细声哄她,“我哪里都不去,就陪着你。一生一世都陪着你。”
此夜过后,她似有好转,终于能认出他来,杏眸望向他,笑语嫣然:
“你不点蜡烛吗?怕你看不见我。”
还以为自己是鬼魂。
“但也别点太久,久了对你不好。我只要你多看我一眼,别忘了我……”
顾昔潮心头如有千钧巨石,透不过气。
然后,她还要求他给她烧新衣。
他每回买两件一样的,烧一件,留一件。她醒来后,一身新衣,绿鬓钗环,每日不重样。小娘子的欢愉来得如此轻易简单。
他也满足了少时的心愿,看妻子,鹅黄碧绿,雪玉淡粉,各有千秋,他爱不释手。
只是她怕辱他名声,不肯在街市露面亲自挑选,他每次带回数十件绸衣锦缎供她选。她却只挑最下乘的料子。
是生怕他买不起,又要用金刀做抵押。
曾经相处的细枝末节,她都渐渐记了起来。
有时候,他倒希望她可以忘却前尘,一直如此天真烂漫,不再是那个历经人心险恶,寸心枯槁的沈十一娘。
若非知道她危在旦夕,他深觉,就这样做一对寻常夫妻,白头到老,已是上天恩赐,一生圆满。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天天衰败。
目光无法聚焦,没有生气,和一个躯壳别无两样。时常呆呆地静坐在院中的春山桃树下。
像是在等着他归来,他走近后却又浑然不记得他。
顾昔潮计算着日子,加快了手里的安排。万家香火,七七四十九日,时间紧迫。
顾将军的戾气一日比一日重,冷酷得不像活人,犹胜鬼魂。赵羡打了一个寒颤,小声道:
“前些日子,云州城来了许多歪门邪道,百姓都在求神拜佛驱邪……将军如何筹得的香火?”
顾昔潮目光忽一凛,利如寒刃。
赵羡捋着花白的胡须,摇头道:
“将军既要瞒着她,这份苦心我懂。可是万一被贵人发现了,怕是……”
顾昔潮打断道:
“我不会让她知道,所有血腥肮脏之事,我来做,不会让她沾上一分一毫。”
赵羡无可辩驳,只得连道几声“冤孽”,摇头叹息。
这一对璧人劫难重重,他这一份功德,实在难得。也不知道将军这般恶鬼手段,是否真的能筹集香火。
和煦的晚春风里,春山桃树茵绿如盖。
“快了。”顾昔潮平静地道,“她很快就能重新为人了。”
是夜,荒废破败的韬光寺。
佛像倒塌,天王折臂,菩萨断首,幽藓丛生,蛛网盘丝。
长明灯早已尽数熄灭,供案上只剩泪冢残烛,凋敝蒙尘。
殿门紧闭,层层亲兵堵在门口,围在殿内。
一众铁甲将士之前,顾昔潮于佛前点兵。
地上跪着十余个五花大绑的军士,被蒙着眼,咒骂声,求饶声,哭泣声,不绝于耳:
“顾昔潮,我们是陛下的人,你敢动手,就是谋逆!”
“你,你不得好死……”
一道寒光闪过,所有声息戛然而止。
顾昔潮刀尖点地,踩在正殿残破的蒲团上,脚底血流成河。
新鲜的赤血淌过前几日早已干涸的血痕,一遍遍浸染地面的莲纹地砖,色泽更沉。
阵前杀敌鼓舞士气,众将士振奋扬臂,大声呼和。
汩汩血流漫过门槛,殿门却突然开了。
顾昔潮回身望去。
小娘子立在黑暗里,看到眼前的一切,神情懵怔,明眸却在一片晦色中熠熠生光。
震惊又怜惜,那目光比满堂佛陀菩萨,更为悲悯。
只一眼,他便知道,她又重新做回了沈十一娘。
顾昔潮闭了闭眼。
什么都瞒不过沈十一娘。
到底,还是让她发现了。
万家香火,唯有万人之上可得。那个人不予她,他便去夺来。
“十一,你别看,你别管……”他擦去掌中血迹,无措地捂住妻子的眼,“就当做了一场梦,醒来后,你就能重新为人了。”
第79章 结局(一)
凉风盈袖, 沈今鸾呆立在韬广寺的宝殿前。
这座不大的寺庙承载了她无数幼时的记忆。
早逝的娘亲牵起她的手,在门墙前和僧人一道施粥给云州的百姓。
大哥陪着娘亲,在佛前虔诚地祈祷云州久安。二哥坐不住, 偷了佛龛上乡民供奉的蜜桃,躲在经幡背后与她各分一半。
她犹然记得,大哥赴死前,托付顾辞山, 想要埋骨于此, 以这些温暖的记忆为英雄冢。
后来, 云州一收复,她便托付赵羡将父兄遗骨安葬此寺后山。
云州动乱十五年, 韬广寺里,昔年慈眉善目的僧人已然不见,昔年的至亲故人黄泥销骨, 魂归山河。
今夜, 寺门凋敝,佛像蒙尘,那暗红色, 不是经幡的抽丝, 是腥血。
烈风拂动的经幡里, 佛殿中站着的众人, 熟悉的面目几乎全非。
顾昔潮的亲兵, 北疆军秦昭、贺毅等一众将士,代州刺史燕鹤行,寰州卫将军庞涉, 以及两州的军士,全部都在此地。
“你们在做什么?”良久, 沈今鸾终于开口。
其实不必问出口,她看到佛殿里的一地血迹都已明白。
这些一直在保护她的人,一个个在杀人,手握数道尖刀,尚在滴血。
血泊之中,有一道匍匐在地的人影,一直盯着她,又惊又喜。
求生的本能让他忘记了对鬼魂的惧怕,在电光火石中,试图朝她爬过来。
“皇后娘娘,救命,救命……我在宫中保护过您啊……”
他歪着断了颈的头颅,身后是一道拖曳出来的血痕。
沈今鸾看着他,时日久远,她没有记起这个军士。似乎是宫里的侍卫。
那个人似乎认出了她。
她想上前一步询问,大把温热的血,骤然溅在了她袖口和颈侧。
面前这个军士倒了下去,四肢抽搐,渐渐不动了,方才流露出生机的眼,散着晦暗的死气,沉入夜色。
一道高大沉黑的身影收刀入鞘,长腿跨过那人的尸体,大步朝她疾步而来。
大掌先捂住她的双眼,劲臂揽在她肩头,带着她轻轻转身,不让在她看到佛殿里的人间地狱。
“别看。他是军中细作。”
男人在她耳边温柔地解释,指腹拭去她颈侧溅开的血迹,薄茧抚过,激起一阵战栗。
“十一娘,你别怕,这些都是狗皇帝的人,他们死有余辜!”贺三郎低哑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皇帝在边将的军队安插眼线,此乃历朝历代成规。当年北疆军中亦有不少,她父兄心知肚明,只当是效忠的证明,从不敢动。
眼线,犹如天子使,若动之,如违天子令。
他们今日,对这些天子眼线动手,意欲何为,不言而喻。
顾昔潮揽着她欲往殿外走去,沈今鸾不动,反握住他的臂膀,摸到衣下一层坚硬无比的东西。
她面上一惊,心头一痛,问道:
“你为什么戴着甲?”
顾昔潮继续为她擦拭着袖口的血渍,眉宇沉下,莫不作色。
沈今鸾转身,目光一一掠过殿内黑压压的人群,沉声道:
“你们一个个戴甲,欲发兵何处?”
北狄已被赶至北疆以北,无外敌来袭。诸位大魏北疆的高阶将领今日聚在云州破庙,戴甲执刀,又要去向何处。
还能往何处。
“你们这是要上京谋逆?”
沈今鸾挣脱顾昔潮的怀抱,一步一步走向她苦心孤诣从敌营带回的北疆军旧部,字字泣血:
“我生前死后,不惜一切,为你们昭雪,为你们平反。你们,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就算少将军在此,他也一定会默许我们这么做的。”
秦昭走了出来,拄这手中血刃屈膝半跪在她面前,声音硬直:
“北疆军的清白,凭何要由他一人而定?”
“我们为国效忠,抵御外敌,所忠者,乃大魏,并非他一个德不配位的皇帝!”
北疆军这一股戾气早在得知自己被定为叛军,便已酝酿多年。在元泓亲临喜宴,贺毅被拷打成重伤之时达到顶峰。
一道迟来的昭雪圣旨,已抵不过经年累积的冲天怨怒。
“就算我一介女流,不足令你们服众。”沈今鸾稳了稳心神,平静地问道,“我父兄一生护国忠君,若在此,定不会放任你们如此行事。”
“沈氏军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违者,即刻斩于刀下。”
一道寒光闪过,众人屏住了呼吸。
人高马大的军队男人之中,她一纤弱女流,已将刀抵在秦昭的颈上。
刀尖在发颤,却没有迟疑。刀光映出秦昭凛然不惧的身姿。
他抬首,与沈家十一娘对视,目中含泪。
一只手握住了秦昭颈上的刀刃,生生抵去了自己的胸膛。
沈今鸾侧首,看到顾昔潮沉静的神容。
恢复肉身之后,她这一觉荒地老才醒过来,却见赵羡神色犹豫,逼问之下匆匆赶来,就撞见了这一幕。
她怎么也想不到的一幕。
她的神思犹在恍惚,只觉得眼前他的面容尤为陌生,俊得透着一股阴冷。
她下意识地收刀,不想伤了他,每后退一步,他却进一步。刀尖不曾离开心口。
“夫人怪罪我一人即可。”
“是我联合北疆军,直指京都,共谋天下。”
“共谋天下?”沈今鸾望着他,不敢置信地问道,“为什么?”
男人掠过她,目光沉定幽远,背后是北疆的万里河山。
“君王失德,天下共讨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百年之前,本无陇山顾氏,是顾家先祖,筚路蓝缕,开疆扩土,从龙之功,世代累积而成。”
“我虽布衣,但我之今日,犹如昔年顾家先祖。十年前,我误过一回,今日不会再误。”
秦昭终于看不下去,疾声大喊道:
“十一娘,顾将军是为了救你啊!”
“若是没有万家香火,你就要活不成了啊……”
事前,顾昔潮让大家发誓,此事不能让十一娘知晓。若她知晓,他们要为她行此谋逆之举,定然不会应允,只会不惜一切阻止。
眼见二人又要拔刀相向,秦昭再也不顾谋事前应下的诺言,道出了真相。
这数日来,他们每家每户地叩门,威逼利诱,跪地恳求,所有办法都用尽了。
只有“砰”一声闭门的大响,还有百姓或惊惧或鄙夷的神色。
蝼蚁之力,如何能撼动根深蒂固的人鬼之别,君臣之分。
在十一娘怔忪的目光中,秦昭再也顾不上男人扫向他的凶厉视线,凄声道:
“顾将军为了救你,费尽心力……”
顾家九郎,生来没有过卑躬屈膝,当年权倾天下,面见天子也不曾跪拜。
为了垂死的妻子,一身傲骨的顾将军,朝百姓躬身低头:
“顾某恳请诸位,施舍香火,救我妻子。”
百姓又惊又怕,先是纷纷后退躲闪。
大将军威名远播,收复云州,为百姓拥戴。在他一再恳求下,于是,终于有人动容,也有些人怜惜当年所熟知的沈家十一娘,愿意施舍一炷香。
可是,北疆三州人丁寥落,不过千百户,远远不够,需天下人共同奉养,才算万家香火。
他们,实在是别无他法了。
“你,是为了我?”
沈今鸾茫然地望着顾昔潮,眼中渐渐起了雾气。她回身,又望向这一群她曾不惜一切救过的人。
这些人也在深深地回望她。
她唇瓣颤抖,死死咬住唇,道:
“你们,都是为了我?”
“十一娘,我们必要救你的,你是那么好的人,好不容易有了复生的机会。”
贺毅伤还未好全,一瘸一拐,急切地向她走来:
“我们都知道了,那狗皇帝不允百姓祭拜,给你烧香,不肯昭告天下你早已,已经……”
“我不知道……”少年红着眼,哽咽道,“我一直不知道,我若是早知如此,定不要你为我们昭什么雪,直接随顾将军杀回京都便是!”
“是我们,连累了你往生啊……”
元泓在她死后,不昭告天下,不予尊谥,不入宗庙,禁止任何人焚香祭奠。
百姓惧怕她这个鬼皇后,加之皇命不可违,无人愿意为她再燃香火。
唯一的解法,就是江山易主,新帝再下御令。
唯有那个位置上的人,金口玉言,可以换来为她重塑肉身的万家香火。
所以,今日在这破败的韬广寺里,足以撼动大魏的北疆诸将,认大将军顾昔潮为主,共谋天下。
不为权势地位,不惧青史恶名,只是为了救她的一道诏令。
沈今鸾像是被浪头一下一下地拍打,浑身湿透一般发抖。她望向人群最边上的燕鹤行和庞涉,不解地问道:
“我为鬼魂,你们为何不厌弃于我,竟要为我一孤魂,做到这份上?”
当时,沈家十一娘假托入梦现身,不过是怕他们看到鬼魂而避退。可他们看到活生生的她,也毫无惧色。
她何德何能。
燕鹤行轻笑一声,朝她拱手一拜,声色舒朗:
“娘娘入梦那一夜,我们就知道你不是梦了。”
“不错。”作为她当年的爪牙,庞涉也走过来,对她道,“当年的皇后娘娘,一心为了铲除异己,不择手段对付世家,怎会和顾将军联手,为了陷落敌手的百姓,共夺云州?”
是啊,自死后重遇顾昔潮,她变了很多。
从前,她将沈氏利益凌驾于一切之上,刻意忘却云州被夺后的百姓之苦,双眼被仇恨蒙蔽。
为了复仇,利用朝臣,鱼肉生民。一身尽是上位者的傲慢姿态,忘了自己也是百姓中的一姓而已。
弄权妖后的恶名,倒也真不算冤枉了她。
直到死后重回北疆,历经磨难,发现这世上有一人,会为了沈氏旧案耗尽半生,为了她不惜性命。
因为他,她心中的仇恨渐渐淡了,如遮蔽日头的乌云散去,恢复万丈明光。
如今,她又怎舍得那个人,还有在场所有人为了她而背弃所有,堕入黑暗。
“我,不值得你们这般。”沈今鸾淡淡地道。
两位旧部声泪俱下,齐声朝她道:
“娘娘,我探查过,当日陛下急于离开云州,是回京平叛。京畿兵力空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等已有万全之策,陛下膝下唯有陈妃所出一子,他若不允,我等扶持幼主继位,即可改弦更张。”
“就算不为万家香火,你也该有丧仪,早该入土为安啊……”贺毅的声音带着一丝哭嚎的哀求。
这是为人的尊严啊!那么好的沈家十一娘为何不能有?
那敬山道人分明说了,她是因为十年没有下葬没有香火而戾气渐重,直到那一个真相彻底击垮了她。
秦昭率众上前道:
“十一娘,你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你就让我们为你做这一件事。明日就入京,为你讨回公道。”
周遭群声附和,如浪潮一声高过一声。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元泓决计想不到,他苦心钻营的帝位,会因一个早已死去的人而危若累卵。
沈今鸾却没有一丝快意,缓缓望向佛前背身而立的顾昔潮。
十年前,他的身世还未人尽皆知,顶着顾家九郎的名声,为了大哥,他在侯府枯坐一夜,终是没有动手。
如今,他不是顾家子,便再无顾忌。
当下,若无他雷厉风行,在这么短时内召集那么多兵马,其他人只是一盘散沙。
她胸口一寸一寸发闷,道:
“你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军,他们是拱壁国土的军人,不能为了我,身败名裂,成了万人唾骂的反贼。”
“我意已决。”
她身间一暖,他又将她拥入怀中:
“十一,你回去罢。且在家中再等等我,你就能重新为人。”
“等我归来,我带你去江南听潮声,在云州白头终老,我们再也不分开。”
他总是这样轻描淡写,此一去,当中多少凶险,多少屠戮,尽数略去。
“我不过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早已死了十年的人。若你发兵京都,生灵涂炭,所害者,又岂止千千万万的人。”
当年她和元泓一道,亲历过夺嫡之争,只是宫廷之内的血雨腥风,已是多少人命。
若是两军在京都开战,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无论是当年她恨之入骨的大将军,还是今日爱之深切的夫君,分明都不是这样的人。
“大将军的刀,应该是用来上阵杀敌,保卫天下万民。不能为了让我重新做人,犯下此等滔天罪孽。”
沈今鸾轻抚顾昔潮垂落在她面前的那一绺白发,轻声道:
“顾郎,我在地府的时候,见过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
“杀生过重的人,会沦为恶鬼,在那里的最底层服役,无间地狱,不得解脱。”
小娘子柔嫩白皙的素手握住他满是腥血的大掌,轻轻放在自己的心口处。
“你看,你让我这一缕魂魄生了血肉,有了心跳,不再是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而我,也不能让你为我变成恶鬼。”
“十一,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死一般的寂静里,一声轻叹传来。
他的妻子明明心地善良,虽为鬼魂,闯牙帐,救旧部,定云州,从未伤害过一人,还有那么多大好男儿愿意救她追随她。
为何,她就不能有机会重新为人?
顾昔潮一直想不透,堪不破。
“我一生征战,未尝有过败绩,可除却一身战力,别无长处。我实在不知,究竟如何才能留住自己的妻子。”
明明满腔愤怒,他的面容依旧沉毅,字字句句透出的,尽是无力和绝望。
这是坚不可摧的大将军头一回在众人面前流露出脆弱的神态。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想救自己妻子的普通男人。
在场闻者,皆是默默垂泪。
“我什么都不能做,怎么救你?”顾昔潮胸前剧烈地起伏,低吼渐渐成了呢喃,“到底,怎么样才能救你……”
这一生,都在与她错过。她的生命里,无所不能的大将军总是觉得无能为力。
“你已经救了我了。”
生前死后,他救了她无数回,终于让她迷途知返,回到故乡。
沈今鸾的眼泪止不住地滚落面颊,一一望向围在身边的旧部,旧友,笑道:
“我沈十一娘今生,有朋友,有爱人,已经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最后,她怜惜的双眼映着一直立在她身旁的男人,莞尔一笑。像少时那般扯动他带血的袍角,央求道:
“顾九啊,沈十一这一生殚精竭虑,最后只想和你做一对平民夫妻,过一回普普通通的日子,好不好?”
在众人沉重的凝视中,动辄杀伐的大将军终是轻轻放下了刀。
他仰头望天,眼中似有一点清光一闪而过。
任由温柔的小娘子就这样牵着他的手,一道走出了尸骸遍地的韬光寺。
贺毅想要上前,被秦昭拉住。他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难道,就真的不救她了吗?”庞涉不甘又不解。
“顾大将军又岂是轻言放弃之人。”燕鹤行捋着长须,微微的叹气声回荡在空寂的佛殿里。
佛龛上,诸天菩萨无言注视,悲悯又无情。
……
接下来的一日,顾昔潮闭门不见客,一直留在家中陪着妻子。
将军卸甲,亲手在两棵多年桃树之间,给她扎了一个秋千。
秋千的木板特地选了结实的橡木,阔大的一块,三人同乘都绰绰有余。
傍晚做好了秋千,二人并肩在上面晃晃悠悠,听着木板嘎吱嘎吱作响。
像是真做回了一对寻常的新婚小夫妻。
顾昔潮手臂揽她在怀,幽深的目光锁住她:
“娘子又瘦了。”
小娘子下颚一扬,青丝飞舞,道:
“你不懂,本朝女子,以瘦为美。我多食却不发福,是我之幸也。”
“顾郎,难道不想做一回楚灵王?”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明明是肉身魂魄衰败的缘故,如此心酸之语,却被她说得如此轻松俏皮。
“不想。”顾昔潮冷声道。
怀中的小娘子似是不满,腰肢摇曳,追问道:
“那顾郎想做哪一位楚王?”
除却好细腰的楚灵王,还有一位楚襄王。
少时读辞赋,襄王神女巫山,朝暮云雨。
今朝神女在怀,他却不敢想。
见他抿唇不肯答,她忽凑过来,仰倒在他怀里,低笑道:
“今日兴尽,不如拿酒来。”
“陈年的桃山酿上回喜宴喝完了,我和徐老学着酿了一回,还差一口气,过阵子饮才好。”
“必得是今日。”她坚持。
从来都拗不过她,片刻后,数坛酒送了进来,摆满了院中。
来日方长,他一下子酿那么多坛桃山酿做什么。沈今鸾接过酒坛,看了一看,又推了回去:
“不喝了,我一个人喝,多没意思。”
她斜睨他一眼,挑眉道:
“云州已定,顾郎又没了军务,还戒酒么?”
一双明眸忽闪忽闪,像是一把钩子勾在他心头,有几分痒意。
见小娘子闹起了脾气,男人扬唇一笑,打开了一坛酒,道:
“今夜,我与娘子同醉。”
夫妻各怀心思,一个想她醉,一个想他醉,自己也想醉。都要醉得不成样子才好。
月影西斜,院中的酒一坛一坛地空了。
沈今鸾饮了不少酒,身上沁出了微微的薄汗,不自觉衣裳敞开,雪峦起伏。月色洒在玉肩上,满目的白,映入他沉黑的眼底,掀起暗流汹涌。
北疆初夏的夜里,还有几分凉意,他僵了片刻,为她拢起了衣襟,轻轻盖好。
长指偶尔拂过,蜷收起来,不敢多碰,一触即离。
春山桃几乎谢尽了,还有桃花香在萦绕。
他知道,是她身上散出的香息。
“顾郎,你心跳得好快。”一只素手在心口绕着圈,摸索着往下。
他箍住那一只皓腕,低低地道:
“别乱动。”
她不动了,似是委屈,眼里一片水汪汪,湿漉漉的,像是浸入一片春池里,缱绻动人,荡开他心底深埋的涩意。
“要是今夜永不过去就好了。”她叹道。
是啊,他也想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
她的身体可以一直这般鲜活,不会因魂魄之故彻底消亡。
但,城外还有军队在等他号令,他还要排兵布阵,明明还有很多事要谋划。
这一刻,却什么都入不了他的心,只有眼前渴求了一世的小娘子。
“顾九,我不想入宫。”顾昔潮听她忽然嗫嚅道,像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沈家十一娘不明不白背负他人命运,在那座吃人的宫墙内磋磨了一世。
曾经那么鲜活的小娘子,成了尸骨都不知埋在何处的孤魂野鬼。
顾昔潮将这个小醉鬼抱了起来,声音轻柔:
“不必入宫。沈十一已经嫁给顾九了。”
听到这一句,怀里的她微微泛红的眉眼弯起来,自顾自地道:
“那顾九不要去京都,跟沈十一留在云州,好不好?”
顾昔潮心下一沉,寒眸扫过院外立着的一众护卫。
众人皆摇头,表示自己从未露出破绽。
她细弱的声音又传来:
“云州可好了,春天有漫山遍野的春山桃,夏天的西瓜最是香甜,秋天满山黄叶踏马,冬天我们一家子围炉煮酒……”
“你武艺那么好,兵法也好,阿爹,大哥,二哥一定都很喜欢你。算一算,不需三年,你定能立下军功,之后也会成大将军呢。”
既像是说着旧事,又像是在描绘本该属于她的完满一生。
说着说着,她唇角翘起,嗤嗤笑了起来。
像是只是喝醉了,絮絮叨叨:
“所以,你别回京都,我不忍心。顾九,你听话,千万别去啊……”
她意识不清,死死捉着他的衣襟,从他身上奋力坐起来,一声声恳求,一道道清泪落下。
只当她是醉了,他并违心地没有应下。
胸前被她的泪水浸湿,他只是伸手轻抚她被泪水打湿的发丝,拨去耳后。
十年前,他没有动手,把她的尸身留在了困住她的深宫里,懊悔终生。
十年后,他答应了她不动兵戈,不伤百姓,以天下生民为念,但他仍有最后一谋,救他挚爱的妻子。
顾昔潮一口一口接着饮酒。
苦酒烧喉,却不能压下心头不断涌起的苦涩。
夜风吹拂,秋千的摇动慢了下来,小娘子似是醉倒了,双眸闭阖,手里的一坛酒滚落下去。
“你醉了吗?”那醉了的人还要问他,伸手去寻他的脸。
没有人回答,一只温热的掌握住她的手,掌心相对,十指相扣。
“醉了。”许久,男人道。
“胡扯。醉了的人怎么回我?”她眼帘微阖,红润的唇轻轻一撇。
“你想我醉,还是没醉?”
男人的热息忽然近了,咫尺之间拂过她的鬓发。
明明之前有过更为亲密的举动,她藏着一件事,心跳得飞快,只得紧闭双眼。
“可我醉了,走不动了,带我回房去罢。”
她耍赖般伸开双臂,要抱。
他回过神,望着怀里的她,皱眉道:
“这新酿的桃山酿并不烈,你怎会醉成这样。”
“我高兴醉就醉了。”小娘子理直气壮地道。
“是么,真醉了?”他忽然将人横抱起来,她不防,一声惊呼,只得搂紧了他的脖子,还不忘轻锤了一下他胸口。
“你不懂。”她今日第二回 说他不懂,身子贴过去,发烫的唇去寻他泛红的耳廓,“有些事,只有醉了,我才能,才能……”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不知是真的醉倒了,还是不能说下去。
什么事,她非要喝得烂醉才能做。顾昔潮一时没去细想,只道是小娘子的醉话。
男人踩着旖旎的月光,穿过院中的长廊,往卧房走去。
廊间的灯笼一盏一盏往后移去,身上的藕臂也没松开他的颈,像藤蔓一般缠勾着,引得他闷喘一声。
短短一路,却压抑得太过煎熬,终于步入卧房,顾昔潮将烂醉的人抱去榻上,盖好锦衾,径自去了盥房。
自那一夜他亲近昏迷的她,一直忍着没有碰她,生怕又引起她的梦魇。
方才秋千上小娘子不自觉的撩拨,令他起了冲动。
男人在盥室里用冷水一桶一桶地泼,想要浇灭身上被撩起的火。
沐浴后,他欲披衣离去,又停下脚步,转头走向那一间卧房。想再看她一眼。
步履放轻,他入内望过去,本是烂醉如泥的她,在帐中缓缓坐起了身,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褪去了身上的衣裳。
里头是一件他从未见过的纤薄上衣。
是她在他今日在家打造秋千时,非要自己带着幕篱上街去买来的。他的人只在裁缝铺外守着,不知她买了什么。
原来是买了一身新衣。
军中少见女子,顾将军从来不近女色,只觉这新衣与寻常街上所见的女子衣裳大有不同。
绸面堪堪掩住前月匈。两条细细的带子自颈后蔓延,滑过光洁无物的雪背,危若悬丝。
虽然只隔着一道轻纱帐幔,一切好似缥缈起来。
似是察觉到他来了,帘帐后的那道身影微微侧首,朝他道:
“愣着做什么。过来呀。”
她酒后的音色多了一丝平日里没有的慵媚。
顾昔潮僵立不动,只凝望着纱帐,眸光空茫,深不见底。
灯火倏地一灭,浴后松松垮垮的腰带忽被勾起,带着整个人直勾去了榻上。
一片黑暗之中,只有丝丝缕缕的桃花香,混着酒香,不断地送入鼻端,逼得人呼吸窒涩,心头发紧。
勾着的腰带已被扯开丢去帐外,一道纤柔的影子笼了下来,缓缓伏在身上。
想到她还是虚弱的,他想要扶稳她,掌心所触及的,却是大片的柔腻肌肤。
方才入他眼的那两条细悬的带子在缓缓滑落,他也觉得自己命若悬丝。
“我怕,伤了你。”
素来沉定的声线已是低哑得不成样子。
一声轻笑传来,纱幔微微摇曳。
“顾郎,你不会伤害我。和你亲近,我很欢喜。”
唇口翕张,呵气如兰,被凉水泼过的身上转瞬又滚烫起来,如烧似灼。
轻柔的纱幔猛地晃动一下,他翻身压下。
第80章 结局(二)
柔软的帐幔轻摇, 如烟似雾。
男人清晰的下颔如弓弦紧收,居高临下,俯视着底下窈窕的身姿。
素来端肃沉敛的人薄唇扬起, 难得的浪荡:
“今夜把自己灌得烂醉,是为了此事?”
她去扯他身上的衣袍,手颤得厉害,袍角都捉不住, 最后还是他自己来, 掀开扔去了帐外。
可嘴上却一点不服输:
“自是怕将军忍得太辛苦。”
“夜里总是去冲凉的人, 也不知是谁……”
话音未落,檀口已被吮住, 缠绵许久。
她好不容易透了一口气,面靥也红透了。男人双眸幽暗,低声道:
“夫人都偷看到了。不怕么?”
她蹙眉, 不明所以, 就算看到了有什么好怕的。
她曾经的鬼魂之身,犀角蜡烛下,一半是透明一半是实体, 他都没怕过。
男人的肩背舒展开来, 一身贲张的肌肉, 劲腰窄收, 线条如斧凿刀刻, 沟壑分明。
虽然之前治伤时,偶尔隐约见过衣下的影子,但从未如此清晰, 如此贴近,近在咫尺。
此时此刻, 尽收眼底,她滞了呼吸。
醉眼朦胧,看不真切,显然瑟缩了一下,身体紧张得蜷起。这才明白他方才说的怕是怕什么。
她嗫嚅道:
“这……这怎么不一样?”
“不一样?”顾昔潮一滞,收住。
看到她惊骇的目光,这一生冲锋陷阵,杀伐果决的将军却犹豫了。
他的手也在抖,当年多少次战场鏖战数夜,杀敌千万之时,刀都杀钝了,手也不曾抖成这样。
纸上得来终觉浅,此事躬行,面对怕成这样的她,更是难上加难。
这个时候,静止反倒更加难熬。
一滴汗珠从鬓边落下来,淌过精巧的锁骨,一路滚去起伏的山峦,谷底,烛火照不见的幽深所在。
肆意的汗珠还未流过多远,很快被吮吸散去,吻却没有停下。
他劲臂收紧,刺青贴近雪白,轻声哄道:
“十一,别怕。”
“我,不怕……”她抵着沉下来阔肩,微微推拒,不敢动。
说着不怕,双手却捂住双眼,面如娇花,潮红掩映。
遮脸的手被他捉住,握着葇荑,引过去,覆上大片的刺青上,描摹异兽的轮廓。
只一触,如被烫到,葇荑想要躲避,细腕却被箍住,不让她退。
“别怕。是我。”
他的呼吸沉沉拂过,愈发粗重,也像是在忍耐什么。
她想起在那一日在祠堂里,她为他治伤,也是这一大片的刺青和旧伤,他却从不嘶一声痛,默默承受。
这一片刺青与经年的疤痕纵横交错,重重叠叠,其间,数道青筋盘虬如龙,泛着粗糙的深紫色。
如山河般壮阔庞然,又似异兽般丑陋粗糙,根本无法徒手丈量。
刺青斑驳,相触之时,异兽像是活了过来,探头而出,摇首摆尾,白嫩的葇荑沾上了大片黏腻的水渍。
她颤了一下,因为未知的惧怕而身体紧绷,心猿意马地道:
“你身上的伤,太多了。”
“这里,是南燕人的刀,这一处深的,是陈州的毒箭。别怕,都好全了。”
“别怕,十一……你别怕我……”
他的声音仿佛有魔力,在他的柔声抚慰下,她慢慢放松下来,任由他将她打开。
“十一,你生得好美。”他由衷地赞叹。
只一眼,便使得五脏六腑里热血沸腾。
京中盛传皇后姿容,他却不知少女长成后,全景竟是这样动人心魄的美。
昔年朝堂之上,后党与世家斗法,生杀之间,从不留情,只想置对方于死地。
起初,不过是口舌之争,互相攀咬。
朝堂杀人不见血,先缓缓抵住,谋定而后动,内外打通,研墨一圈,浅尝辄止,再真刀真枪地贯穿。所谓往来权谋,不外乎如是。
大将军和皇后,一对宿敌,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密不可分,仿佛就该榫卯相融,至死不休。
大将军斗得狠了,后党会暂时佯装避退,却在紧要关头咬住他的要害,令他倒吸一口气,差点要俯首称臣。
兵戈之间,只能看到影子时隐时现的轮廓,神龙见尾不见首,深不可测,仿佛生死就在此一线之间,全由他掌控,根本由不得她。
青丝乱了,呼吸早就乱了。
一向运筹帷幄的皇后渐渐有了失控的感觉。
完全不一样,怎么完全不一样。她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顾九,你……”她喊他全名,恨恨地,睁大了双眼,挣扎乱动的手想要抓住些什么,揉皱了底下锦衾。
男人一直蓄着力,太温柔了,反倒觉得万般折磨。
她的魂魄彻底从这具春山桃做的身体里醒过来的时候,听赵羡说,桃花身虽不比莲花身,没有净化魂魄戾气之用,却机缘巧合,有另一大妙处。
当时她追问,赵羡却老脸通红,不肯再开口言明,只道口说不得,只可身会。
现在,她算是体会到了。
从未料到,竟是这种妙处。
夏日的夜里,大雨滂沱,新嫩的桃花瓣在风中不断颤抖,花蕊被一次一次挤掐,浸出大片滑腻的水来。
天上人间,落花流水。未经潮水这般揉躏,却如在潮水中,随着潮起潮落,沉沉浮浮。
也幸好是桃花身,缓解了她多少年来对此事的惧怕。
大将军言语温柔,手段却狠辣,时时关注着她的模样。感受到她不再害怕,不经意流露出宛转媚态,一下子如被点燃。
她闭着眼,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一片模糊。
脑海里不由想起,少时他曾向她描绘过的钱塘江潮。
惊涛拍岸,洪波翻涌。虽未亲眼见到,却好像能感受到。
积累经年的潮水不断涌起,时轻时重,时缓时激。潮水之下藏着的狰狞巨兽,已在溃泄边缘。
涟涟雨夜里,她仿佛身处风口浪尖,咬着唇不想示弱,却只能不由自主地掐紧他绷紧的劲臂,吐不出一个清楚的字眼:
“顾、顾郎……”
这一声嘤咛,带着哭腔,顷刻间被磅礴的山海吞没了,潮水划过最深处的礁石岩壁,战栗一下,已在悬崖边一泻千里。
身经百战的大将军竟有这样溃不成军的时候。
一败涂地。
经年债台高筑,经年爱恨交织,今次一下子全给了她。
她一时没有预料,微微一怔,瞪大了眼,意识到什么,笑出了声。
男人已变了脸色,将贪笑的她一把捞起,狠狠亲下去,手臂结实有力。
胜败乃兵家常事。再战便是。
初夏的雨夜,疾风骤雨再度袭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茫茫潮声里,肆意起来,将所有交织的气息尽数淹没,冲碎,撞碎了。
“告诉我,如何不一样?”他顽劣地笑,一遍遍问她。
她青丝散乱,咬唇不肯说,他便拿朝堂上的手段对她。深深地亲吻一口,再发力针对她,得寸进尺。
……
……
乌云蔽月,窗外的雨水渐渐停了。
男人汗湿鬓发,像是一头被雨淋湿的大狼狗,在身前低低口耑息。
英俊的面庞如雕似刻,目若点漆,深邃浓烈的像是翻涌的墨,映着她美不胜收的模样。
这一波太迟久了,潮水迟迟没有完全退去,她失神地望着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他鬓边的银丝,喃喃道:
“为什么会不一样……”
呢喃过后,在他怀里竟开始哭了。
像是释怀,又是哭又是笑。
竟是这般奇妙的感受,前所未有的感受。
“别哭了。”他不知所措,心疼地吻她的眼泪。
泪水被灼热的唇一一吻去,着迷一般地。
她却哭得更厉害了。小娘子的泪水止也止不住,怎么那么多,满身都是湿滑柔腻的水。
等着泪水和浪潮的余韵过去,她靠在他肩头,忽问道:
“顾郎可欢喜?”
“我心欢喜。”他嗅着满面丰盈的桃花香,叹道,“死也值得。”
过去的十五年,他一直在痛苦里挣扎,痛到身体都麻木了,早已对苦厄习以为常。
由是,他拖着这一具躯壳不要命地征战四方,等着大限将至,以为这一生不过如是。
许是上天看他实在太苦了,终于将她带回他身边。
这一刻的欢喜,抹平了从前所有的苦痛。
一只手捂住他的唇。他垂目,见她秀眉蹙起,不满他动辄言生谈死。
“我想要顾郎记住今夜的欢喜。”
小娘子明艳的杏眸直直望着他,专注,坚定:
“如此,无论你做了什么决定,将要去到何方,因为这样的感受,你会记着,你是有妻子的人了。再不可再像从前那样不顾惜自身。”
顾昔潮垂眸,发出一声低低的喟叹。
是啊,和从前不同了。如今,有了魂牵梦萦的人,有了魂牵梦萦的感受,他不会再轻易割舍。
他不会再是这条命怎样都好的顾昔潮了。
想到她为了让自己欢喜,今夜在院中饮了多少酒,一种视死如归的壮烈,才战胜了恐惧。
他的心底柔软地一塌糊涂,抱紧她,等她在浪潮中平静下来。
渐渐地,温香软玉在怀,他临别前沉寂下去的心又燃了起来。
初夏时节,雨水充沛,花叶开得正好,就着之前源源不断的桃花水,他哄着迷迷糊糊的她,又摘了两次花。
他不敢多摘,怕她尚未与魂魄彻底相融,受不住。
夜尽月落,纱幔终于停止了摇晃。
她累得沉沉睡过去,一头青丝迤逦满背,浓黑和雪白相间相映,线条玲珑起伏。
他撩起一缕蜿蜒的青丝,看到方才留下的红痕。
不知女子的身体这般柔嫩,他力道大,一开始顾忌她害怕,还收着力,后来上了头,一时失控。
看着看着,忍不住又沿着青丝吻了下去。
她闭着眼,感到绵延不绝的热息,嘟囔了一句,有点凶。
他停下,为她拢好锦衾,披衣起身。
回来拭去秽物,为她换了干净的里衣。最后回望一眼睡得正酣的小娘子,在熟睡的她耳畔轻声道:
“等我回来。”
黎明前,顾昔潮整装待发,步入祠堂。
他虽不曾近过女色,却不是不知人事的少年。
方才她在榻上那般青涩,根本不像是嫁过人的女子。
她死因的秘密,心底的伤痕,唯有入宫,他才能一一查清,还她一个公道,一个安息的结局。
他半晌静立,凝望着满堂香火,从供桌底下取出一卷玉黄锦帛。
帛面虽已泛白,朱砂御笔写就的“沈氏十一娘”赫然在目。
天还未亮,顾昔潮已出城,带着一队亲兵从云州出发,翻越邙山,直入京都。
心知有妻在家等他归来,此番出征的感受与以往截然不同。
这一回入京,并非是清君之侧,而是以平定云州的大将军身份,光明正大,荣归故里。
在大将军的人马到达之前,已有信使沿途开道,入皇城禀告。
“报,大将军归!——”
十年未归,顾将军骑着骏马,踏入京都的城门。
门洞大开,幽深昏暗,马蹄声回荡,前面出现零星的光点,越来越亮。
巍峨的宫城在门洞尽头隐隐浮现。
门洞外,长街上,人声鼎沸。
无数百姓翘首以盼,看到一道雄浑硬朗的人影自城门,穿破黑暗,踏马而来。
众人仰望大将军马上英姿倜傥,面容冷峻端肃,鬓边银丝,令人见之热泪盈眶。
大将军的身后,他的亲兵肃穆列阵,簇拥着数百名身着麻衣孝服的平民。
他们一个个怀抱着漆黑的牌位,环顾京久违的重楼玉宇,眼中泪花闪烁。
围观的人群呆立良久,忽然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哭喊声。
已有几人认出了他们,不顾近卫阻拦,冲了出来,不管不顾抱住了他们。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云州陷落十五年,京都的百姓没人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在再见到云州的故人。
大将军不仅收复了失地,还将失地的百姓带回了京都,连带着他们在那场惨败里痛失的至亲至爱,也都带了回来。
因为他希望,所有旧年的亡魂,和她一样,从此有了归处,不再是孤魂野鬼。
一片肃穆的静默,数面军旗猎猎翻涌。
满街百姓无不动容,悲欣交集,一排又一排跪下去,以国士之礼迎接大将军回朝。
顾昔潮神容平静,走马而过。穿过人潮的时候,他微微仰首,望向无尽的天际处。
大哥,你看见了吗。
云州终于平定,百姓重回故国,十五年间颠沛流离的亡魂,也都能魂兮归来,叶落归根。
在马上的大将军遥望苍穹的时候,身后的人群里,一道纤柔的身影掩在人潮里,跟着队伍缓步而行。
盖得严严实实的兜帽下,女子悠远的目光也望向这一座胸围的皇城。
生死阔别十年,她又回到了这里。
心境已全然不同。
虽然二嫁的夫君是无所不能的大将军,沈家十一娘可不是只会在家望夫成石的娇妻。
她的生死,要由自己一手掌握。
她想知道,当年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
女子跟着贺毅和贺芸娘一众贺家人,走向街边一名由数名侍女簇拥的缎衫襦裙的女子。
“姑母,侄儿,侄女回来了。”
上一回北疆相见,贺慧月没能和侄儿相认,这一回翘首以盼,当街重逢,姑侄三人抱头痛哭。
寒暄过后,贺慧月看到一女子不声不响立在三郎身后,不由问道:
“这位是?”
“慧月姐姐,十年不见,你可好?”女子在僻静处摘下兜帽。
当年艳绝京城的容貌一点一点露了出来,笑颜宛然。
贺慧月瞪大了双眸,面色一变,几乎站不住,要当街朝她跪下。
一只柔腻却有力的素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烦请姐姐帮忙,今夜带我入宫。”
女子笑语盈盈,不失昔年睥睨朝野的威仪。
……
穿过一重重的宫门,来到禁中前,顾昔潮飞身下马,取下佩刀交给戍守宫门的禁军。
“宣,大将军觐见!——”
今日的朝会刚结束,丹陛玉阶上,穿着朱紫朝服的百官正在如潮水一般退下,
在朝臣诸般复杂的目光下,顾昔潮孤身一人,逆着人流,提袍而上。
下朝后,皇帝一直在偏殿。
御前内侍陈笃传唤他时,已近晌午。
顾昔潮步入殿中,听到一阵咳嗽声从中传来。
初夏时节,殿内还烧着地龙,颇有几分燥意。
殿内昏暗,鎏金兽首铜香炉喷吐出一股异常浓烈的龙涎香,烟气映出朦胧的两道人影。
一道纤细素白的身影立在金丝屏风旁,发髻高耸,不着珠翠,手捧白玉碗,犹如瓷像一般一动不动,向着御座上专心批阅奏章的男人。
听到脚步声,皇帝从堆叠的奏章中抬起头,看到了拐进殿门的威武男人。他向身旁静立许久的女子挥挥手,道:
“你先退下吧。”
“朕和大将军十年未见,要单独一叙。”
“陛下记得按时喝药。臣妾告退。”
那素白的身影举止端容,放下了药碗,拢起的长袖如流水泻下,向皇帝福身行礼,慢慢退了下去。
顾昔潮入内,与那故人错身之际,他与那素衫女子对视一眼:
“大将军。”
“贵妃娘娘。”
互道一声后,各自离去。
御案前,陈笃递上锦帕,元泓以帕拭了拭唇角的药液,掀起眼皮,似笑非笑:
“朕没想到,大将军会只身入京。”
顾昔潮迎着皇帝冰寒的目光,坦荡地道:
“臣经略北疆十年,今朝云州收复,回京述职,面见天子,理所应当。”
语罢,他从怀袖中取出云州舆图。陈笃小步上前从他手上接过,递上御案。
元泓展开舆图粗粗一看,“啪”一声合拢,掷于案上。
“顾将军倒是会笼络人心。”
大将军归朝,皇帝虽未亲至,已将城中情景了解得一清二楚。知他此行做得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错来。
“朕在京中忙于平叛之事,不过是朕派人放出来去的假消息。你若是真带大军前来,你的那些人早就中了埋伏,定是死无全尸。”
谈笑间,龙涎香混着一股清苦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但顾将军孤身一人,就不怕是,鱼游沸釜,鳖入深瓮。”
顾昔潮淡淡地道:
“谁为鱼鳖,谁为釜瓮,犹未可知。”
元泓眼帘抬起,扫了一眼男人,拧起眉头,目光似电:
“你来,是为了她。”
顾昔潮迎着他的审视,点点头,道:
“臣此次前来,是请陛下将皇后薨逝的消息,昭告天下。”
“她从来最要体面,这个体面,陛下无论如何必得还她。”
元泓死死盯着底下的男人,忽猛地咳嗽了几声,陈笃碎步上前,递上茶水。他饮了一口茶,双眸的猩红还未褪去。
他放下茶盏,如同稳下心绪,盯了眼前的男人足有半晌,忽笑了一声:
“顾昔潮,你占了朕的妻子,还要朕给她皇后之尊,你不觉得这太好笑了吗?”
顾昔潮凝眉,头一回端详面前的皇帝。
偏殿点燃了十余盏灯烛,阴影重重,照得皇帝面庞清瘦,两颊凹陷,凤眼眯着,细纹之中,愈发显得锐利。
宫城的碧瓦飞甍还还如旧时。
偏殿的摆设,一案一台,似乎都未有分毫的变化。
犹记得,眼前的皇帝初登御极之时,同一间偏殿里,二人是何等意气奋发,畅谈朝政,指点江山至天明,再一道精神抖擞参加朝会,从不知疲倦。
是君臣,亦是知己。
他放心将兵权交予他;他征战在外,也放心将后背交予他。
他从最紧手的户部为他拿下军粮,雷霆手段;他为他啃下一场一场的硬仗,不惜性命。
他们从前有相同的政治抱负。为家国社稷,为四海升平,为百姓安乐。
不知是哪一年开始,这一切已悄然改变。
然而,曾经的回忆和念想,是他昔年为臣时,纵使对皇后存心如狂,也从不越雷池一步的缘由——唯一的一次,是洛水池畔醉酒后的失持,从此便滴酒不沾。
也是他至今还唤他陛下的缘由。
君臣之间的裂隙越来越深。即便当年他拱手交出自己身世的把柄,也不能让这位皇帝放下戒心。
而此时,他的陛下面色不见喜怒,望向他的每一道目光都带着怀疑和警惕。
元泓也在满殿烛火里深深凝视归来的大将军。
十年未见,一个未老鬓先衰,一个疾病缠身。
当年在此间笑谈之时,何曾想过他最忠心的臣子会到今日不可撼动的地步。
皇帝叹了一声,陡然间收起了缅怀怅惘的神色,没有再犹豫,传唤早已在殿外等候的待诏入内。
待诏文思如泉,笔墨阑干,写就两道诏书。
两道黄绢在大将军面前一一铺开。
其中一道,正是皇后薨逝的哀册:
皇后沈氏薨,殡于永乐宫,追谥孝贞皇后,万乘悼怀,群臣慕思。玉衣追庆,金钿同仪。
大魏即日起国丧三月,百官哀送,万民素服。
而另一道,顾昔潮扫过,眸光微微一变,又了然一笑。
皇帝勾了勾唇,目光凛冽,语气淡然:
“大将军要朕予她死后尊仪,可。”
袖口金龙倨傲而立,轻叩另一道认罪诏书,道:
“只要将军向天下人承认,你不守臣节,不顾伦常,觊觎君后。朕,便依你所求。”
顾昔潮为将十余载,为国征战,为民戍边,劳苦功高,朝野内外无不叹服。
民心所向,皇帝也抓不住他的把柄,更不敢擅动。
唯有觊觎君后一事,君臣父子,天纲伦常,足以定他死罪。
北疆的军士与他生死相交多年,知道他情深义重,可是天下人不会这么看。
皇后已死,死无对证,只能让他亲口认罪,无人敢有质疑,无人敢来保他。
届时再搅弄风云,推波助澜,引得清流怒斥,御史弹劾,他只会身败名裂,万人唾骂。
如此,大将军手中的兵权,自会落回皇帝手中。
如此一石二鸟的毒计,兵不血刃,残酷冷血的帝王心术,顾昔潮怎会看不透。
他低首,鬓边银丝垂落,忽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元泓眉头皱起。
顾昔潮摇了摇头,面无波澜地道:
“我只是笑,事到如今,你还是要以她来要挟我。”
元泓下颚微抬,半晌没有作声。
“十年前,你利用她最在意的旧案和北疆军,使我长留北疆,不涉朝政。十年后,你又要以她的丧仪算计我,迫我束手就擒,甘愿认罪。”
顾昔潮胸前微微起伏,声量提高,一拳砸在御案上:
“每一回,你拿来算计利用的,都是她到死都放不下的事!”
顾昔潮沉定的面容浸染薄怒,紧握的拳头几要将箭袖崩裂,奏章山坍塌滚落一地。
元泓回到龙案前,侧过身,始终平静地望着他,负手而立,居高临下:
“朕是天子。”
所有人,包括他的发妻,都是他的臣子。
他自小看着父皇纵横前朝,博弈后宫。耳濡目染,习以为常。
一代君王,天下为棋局,而他是唯一的执棋之人,自然枕边人也是他的棋子。
他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不错,陛下是天子。”顾昔潮颔首道,“但臣以为,爱一个女子,是要维护她的名誉,为她而战。”
他话锋一转,一字字地道:
“所以,臣答应陛下的条件。”
“今日,陛下只要肯将她的死讯昭告天下,让天下百姓予她欠了十年的香火。”
“臣,愿领罪。”
“你……”出人意表,元泓眯了眯眼,望向这个甘愿赴死的男人。
男人身姿凛然,冷峻的面庞含着一丝期许的笑意,声色清朗:
“因为,罪臣,爱慕皇后娘娘。”
“因为,臣之罪,臣之爱,皆要昭告天下。”
元泓从御座上缓缓站起身来,面色铁青。
面对这样孤注一掷的男人,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赢。
“大将军,欺君罔上,不守伦常,即日幽禁。”
数名近卫铿锵走来,扣住大将军。
顾昔潮劲臂往后猛地一挥,近卫被他逼退几步。
他理了理衣襟,道:
“臣,自己会走。”
“既是要幽禁,臣请去永乐宫。”
两侧的近卫一听,大惊失色。
永乐宫是先皇后的居所,听闻那里闹鬼多年,阖宫无人敢接近。
大将军却轻哼一声,笑道:
“陛下既已认定我与皇后有私。我若不做尽狂悖之事,岂不是白白担了这虚名。”
外男不得入后宫。这是他唯一去到她死前最后停留的地方来查证的机会。
元泓轻瞥一眼男人,目中不知是嘲讽还是怜悯,还是摆摆手,随他去了。
顾昔潮身长玉立,要跨出偏殿门外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
“等一下。”
烟气飘散,皇帝的声音也氤氲不清,甚至微微发颤。
“她是,何时走的?”
走时,可有痛苦,走时,可有遗愿。君王没有问出口。
又是这个问题。顾昔潮心中不解,稍稍一顿,皱眉道:
“十年前。承平五年。她的灵位,陛下在云州已亲眼见过了。”
元泓失望地摇摇头,以手覆额,像是疲累至极,道:
“事到如今,你们还要瞒着朕。”
他低笑了一声,眼窝深陷,清冷幽深的目光燃着经年的恨意:
“朕依约给了她后位,给了她母仪天下,甚至给了历朝历代皇后所没有的权利。”
明明世家女对他助力更大,他却记得定亲时一日的承诺,来日我若称帝,你必为后。
“朕还给了她一个皇子。陈妃所出的二皇子交予在皇后膝下抚养。朕唯此一子,她虽无子,将来也有倚仗。”
“朕视她为发妻,事事为她筹谋。可她,便是这样对朕的。”
甩开内侍过来相扶的手,元泓一掀龙袍,独身一步步走向押解的男人,发白的唇角噙着一丝冷笑:
“当年,她却连凤冠翟衣都不要了,跟你回了北疆。”
“朕知,她从来爱重体面,朕当年便给她体面。”
皇后私奔如此大事,他一国君王咬牙咽下,生生按下,多年来绝口不提。
“你们倒好,如今还敢来问朕讨要皇后的丧仪。”
顾昔潮倏然抬眸,面色一变。
良久,兽首香炉烟灰都燃尽了,他仰头,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凝重,缓缓地道:
“陛下,皇后之死有疑。”
元泓抬眼,眸光不定。
顾昔潮攥紧了掌心,一字一字地道:
“她与臣,为君为臣之时,从未逾矩一丝一毫。当年,臣无诏回京,是想带回她的遗体,回乡安葬。”
“皇后娘娘,当年从未离开皇城。”
……
内侍和待诏早已退出殿外,偏殿里寂静如死。
元泓死死盯着眼前从容严肃的顾大将军,袖下的手掌一下子抓紧御座扶手的龙头。
心中忽有一念,他并没有撒谎。
事已至此,大将军连这么大的罪过都已认下,不至于这一旧事还要狡辩。
夏雷阵阵,轰鸣不断,元泓跌坐在御座上,如鲠在喉,猛地咳了一声。
剧烈的咳声中,他眼帘泛黑,脑中一片空白。
心底刻意压抑了十年的记忆卷土重来。
承平五年,她为了死去的父兄屡犯巫蛊之祸,他身为帝王必得对阖宫做出表率,暂时幽禁皇后于永乐宫。
不过想要她服软,要她低头。
直到一月后,他从渤海国御驾亲征归来,还带回她喜欢的斗大珍珠。她养在膝下的二皇子哭着奔入殿中,告诉他“皇娘娘走了,不要他了”。
他甲胄未卸,撇下朝臣,不乘御辇,匆忙赶到永乐宫的时候,他的皇后早已不见踪影。
地上只有摔在地上的凤冠翟衣,还有一株枯萎的春山桃,以及一封书信。
信上,唯有三个字,她的笔迹:
与君绝。
再查宫禁,禁卫来报,她的贴身女官琴音曾带一辆马车在宫门下钥前出了宫,拿的是皇后的令牌。
前后算时辰,分毫不差。
心心念念故乡的她厌烦了后位,厌烦了他,终是逃出了宫去。
他捻着那一枝遗留的春山桃,听到一个关于她和大将军的传闻,心中已有猜测,满腔恨意丛生。
他静观其变,果真不足一月,就有线报传来大将军悄然入京的消息。
她的大将军来接她了。她这只鸾鸟,总是要从深宫,从他身边飞走的。
从前,他费劲心思,平衡朝局,引两党相斗,都抵不过这般强的吸引。
之后,宫中传闻皇后娘娘已病死,他只能顺水推舟,默许这样的传闻。
皇家要脸面,皇帝也要脸面。
但他决口不提丧仪,甚至禁止别人提起她这个皇后。
好像他的发妻,大魏的皇后,从未存在,随着天长日久,终会烟消云散。
将所有屈辱和爱恨尽数埋下。
却没想到,这一桩耻辱旧事,十年后骤然再翻出来,竟是这样的惊天动地。
“皇后没有回北疆,也不曾离开皇城?”
元泓轻声喃喃,抬起沧桑的双眸,没有一丝光亮:
“那她,究竟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