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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五十八

    “退——朝——”

    内廷大总管顺喜的声音响彻整个崇和殿, 虽尖细,却气息充足,足足回荡了十来息。

    皇帝御驾消失在御门后, 百官皆大松一口气。

    文官班列里有些体弱的脚一软差点栽倒, 幸而被同僚眼疾手快拉住。武官班列好一些, 但也大都在活动着站得僵硬的手脚。

    本次朝会从卯正到未正, 堪称今年议事最久的一次。

    然而仍有一人在皇帝走后就转身大踏步地离开,行动丝毫不见凝滞。

    傅禹成本在弯腰揉膝盖,一见他走, 立即跳着脚追上去。

    “崔大人!崔大人!”

    兵部尚书身高八尺,手长脚长, 半步不打颤, 走得极快。

    直到跨出大殿,傅禹成才追上他,抓着人气喘吁吁地叫:“你老走这么快干什么,听不见我叫你?”

    “傅大人有事?”崔连壁一把挥开他的手。

    “崔大人这话就见外了,咱们同朝为官,无事也可以走两步嘛。”傅禹成双手揣袖, 眯着眼笑,丝毫不见先前被当朝训斥的窘迫。

    他身宽体胖, 又矮上崔连壁一个头, 站一块儿活像一根杆子旁边贴着个球。

    “本官可不敢同傅大人一起走两步。”崔连壁皮笑肉不笑,蓄的一把修剪整洁的胡子跟着一起跳了一下。他往旁边站了一步,“还是离得远些好。”

    傅禹成腆着肚子道:“陛下虽然只叫了秦相爷与裴相爷留下来议事, 但你我身为一部堂官二品大员, 哪怕陛下没说,也应当主动为陛下分忧啊。依我看, 咱们也该跟着去,万一要做什么也好提前有个准备,崔大人你说呢?”

    “还是别了吧。”崔连壁看向天中偏西的太阳,凉凉道:“陛下怎么说,本官就怎么做。傅大人要去就自己去,本官还有部务繁忙,先走一步。”

    说罢一甩袖走了。

    傅禹成站在原地看着,一张肉脸还是在笑。

    工部侍郎赶到他身边,却知他心情不好,遂赔着笑小心道:“大人,这崔王八向来明哲保身,大人何必找他?”

    “试探一下罢了。有我们……”傅禹成说到这里忽然顿住,阴沉地说:“总之本堂想知道宫里的消息,何须要他?只会向陛下摇尾巴的东西。”

    “是,是,有秦相爷在,总归不会让大人什么都蒙在鼓里。”

    “哼。”傅禹成收回目光,自上而下地睨着自己的副手,没再接着说下去,而是吩咐道:“你去飞还楼叫一桌席来。”

    他早起吃不下东西,只喝了一盅参汤,这会儿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下官立马就去,让掌厨亲自给大人做。”侍郎接到他的视线,立刻低头哈腰,转身就要走。

    “等等。”傅禹成叫住他,“速度要快,另外,避着人些。”

    “是。”

    重又活泛过来的官员们才陆陆续续地走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国库亏空之事,都压着言语,不敢高声,怕惊动了什么。

    三法司列位相近,晏永贞伸臂请另两位同行。

    他低声叹道:“猜到有亏空,没想到口子这么大。两位大人,今年这个年可不好过啊。”

    “今年眼看着还有二十天,混过去不是问题。”旁边的大理寺卿揣着手道:“但亏空总是要补,朝廷少不得动用些手段,动作一多就容易乱,一乱就容易生事,你我的责任可就重了起来。不过我大理寺和你御史台到底隔着一层,刑部才是首当其冲。”

    两人说罢一起看向刑部尚书贺鸿锦。

    贺大人生得伟岸,一手背在身后,自有一股漠视一切的气势。他淡淡道:“在其位谋其事,既然觉得棘手,那就只扫自家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不掺和进去自然是好的,但哪能这么容易?”晏永贞摇头,“看着吧,到时候朝廷内外少不了扯皮。”

    他看到前面有位青年官员独自一人行走,微微提高声音叫道:“许大人。”

    许轻名站住回头,拱手道:“三位大人。”

    晏永贞问:“你来京上任月余,可还习惯?”

    大理寺卿跟着说:“若是有什么难处,大可说出来,我们帮着你解决。”

    许轻名浅笑道:“多谢诸位大人好意。下官虽经验不足,难免遇到挫折,但有谢大人带着,总体还算顺利。”

    “那就好。”晏永贞颔首,边走边道:“谢大人是极好的人,我年轻时亦受过他的提携。如今他年龄大了,户部事务又繁琐紧迫,耗费精力甚巨,你要尽心辅助。”

    许轻名稍稍站定,一拱手正容道:“下官身为户部郎官,自当为户部鞠躬尽瘁,肝脑涂地。晏大人放心。”

    晏永贞拍拍他的肩膀。

    出了应天门,他叫诸位先走,贺鸿锦问他:“你不回衙门?”

    “我去看看孟大人,还有台务要与他商量。”

    大理寺卿便压低声音道:“孟老就是太直,老晏你多劝劝他,为陆潜辛那事儿自毁不值当。”

    “不好劝呐。”晏永贞叹了一声,背着手快步往正阳门去。

    长街依旧人来人往,热热闹闹。

    腊八一过,百姓们便开始采买备置年货。街上一众店铺皆挂了红灯笼、红楹联,招牌也糊了红符纸,一眼过去满目红红火火的喜庆,极好地烘托出将要过年的氛围。

    三九将出,雪也渐渐下得少了。

    晴空映着黄瓦,三位绯袍大员跟着内侍往内宫走,一路只有朝靴踩踏地砖的声音。

    到得抱朴殿,顺喜正在檐下向一众小内侍吩咐什么,见他们来,上前迎道:“奴婢这会儿还有紧要事做,诸位大人就自行进去吧。”

    秦毓章面色一凛,端正衣冠,跨进殿中。

    他在朝会上并未说过几句话,甚至不曾震动过心神。之所以一直保存着精力,是因为他知道,下朝之后,才是他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的时候。

    其后的裴孟檀与谢延卿对视一眼,神色也都凝重起来。

    明德帝侧坐于宝座之上,倚着大隐囊,一脚踩在座沿,左手搭于这条膝盖上,手里捏着枚铜钱。

    顺喜在殿外高声通传过,他看着自己的臣子们进来,齐齐行拜礼,一个比一个恭谨。

    “起来吧。”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儿地转悠着铜钱,道:“我也不想再说废话。亏空这么多,该怎么办,几位有什么法子,都拿出来。”

    底下三人静默半晌。

    皇帝便不耐烦地说道:“就你我几个人,还装什么?都说话!”

    “陛下。”秦毓章这才上前一步,拱手道:“候朝时我等简要地商议过,要补亏空,一则开源,二则节流。开源之法,最直接的便是加征税赋。”

    明德帝捏着铜钱敲了敲膝盖,“我记得现下土地和人丁都是十五税二,再往上能加多少?”

    谢延卿立刻出言阻止:“陛下,不能再加征赋税了。臣近月来仔细察算过各州报上来的账册,虽说朝廷给百姓规定的正税不算高,但往下州县所设各种杂税并不少,诸如鸡鸭柴禾果树农具,皆有税缴,合算起来已占普通家庭一年收成的三到四成。”

    他一撩袍摆,跪下道:“从天化三年至今,收上来的夏税与秋粮数额一路下滑,然而税赋却是翻了一番。百姓负担日益加重,国库却日渐困窘,可见症结不在于税收几成,而在于——”

    “谢大人。”秦毓章打断他,慢慢说道:“我的意思,并非加征田税,而是要提高对商人的税收。”

    谢延卿仿若未闻,只鼓着双眼直直地看着皇帝,撕声道:“陛下,症结不在于税收几成,而在于能够收税的田地与人丁越来越少!地方豪强世家皆——”

    他忽地哽住,因为皇帝向他竖起一掌,示意他不必再说。

    他很快回过神,垂下头颅,慢慢磕到地上,“陛下,恕臣失言。”

    “议政之争,何罪之有,谢卿请起。”明德帝并不为难他,示意秦毓章继续。

    后者便又说道:“盐、铁两样乃官营,目前以十税三,臣认为可提高至十税四,剩下茶、棉、丝绸、瓷器等等大宗商业贸易,也可相应提高。”

    谢延卿佝着腰站起来,问道:“但商税上涨,例如盐商多交了税,势必要兑到盐价上去,最终还是摊到了普通百姓头上,这与直接加征田税有何不同?”

    站在另一边的裴孟檀终于说出入殿以来的第一句话:“朝廷可以规定盐商涨价的幅度,例如税涨一成,盐价至多涨半成,若超出官府规定,则对盐商进行罚款、没收存盐或是羁押等处罚,其他行当也可如此。”

    “裴大人所言正如我所想。”秦毓章道:“商人不事生产,乃牟国利,如今国库有需,他们是该将利益吐出来一些了。”

    “倒也可行。”明德帝靠着隐囊,仰头望藻井,指头快速地捻动铜钱,“只是就算加征商税,一成半成的能有多少,不够。”

    他捻了片刻,“关税也应当提高,尤其是广泉路的舶司和西北的互市。”

    “这是否会影响蕃商与我朝的贸易往来?”

    裴孟檀笑道:“谢大人,你老是才将上任,可能不知道,自我朝与西凉休战互通、东南海域通航以来,咱们的丝绸茶叶与瓷器卖得极好,据说蕃商运回本国或其他国家,是能翻上数十倍的暴利,多征些税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谢延卿:“既如此,那咱们应鼓励丝茶瓷生产,可期关税暴增。”

    “不可。”秦毓章驳道:“商贾乃是贱业,怎能让朝廷明文推崇?”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谢延卿想了想:“或可由户部派出人选,化身大商人去做丝茶买卖,所得利润直接充入国库,比关税来得更快更多一些。”

    裴孟檀:“那只能暗中行事,不可打朝廷的牌子。”

    “自当如此。”谢延卿叹道:“官府本不应与民争利,但特殊时期,也只能突破限制了。”

    明德帝赞同道:“这个来钱快,好。谢卿,一定要找可靠之人。”

    “是。”

    秦毓章:“除此之外,我朝物产丰饶,定有未曾被发掘的金银铜铁矿藏,应让工部增派寻找这四矿的人手。若能寻得一矿,也可解燃眉之急。”

    “这事儿让傅禹成去办。”皇帝颔首,又补充道:“他这个老东西油滑得很,责令他必须在两年内找到一处矿来,不然他能拖上许久。”

    “陛下英明。”秦毓章行了一礼,继续说道:“至于节流,朝廷内部最大的开支便是上下官员的俸禄。臣请从臣开始,削减一半俸禄,三四品官员削减三成,四品之后依次两成、一成地减下去,乃至胥吏。度过此次难关后,再行恢复。”

    裴孟檀跟着作揖道:“朝廷上下一体,自当共克时艰。”

    谢延卿也弯腰叠掌,“臣附议。”

    “好,忧国者不顾其身,诸位有心了,不愧是吾室之栋梁。”明德帝坐直了,合掌道:“朕也当亲写诏书,感谢我大宣的臣子们,为国受苦啊。”

    “陛下圣明。”三人一齐跪下叩首,“臣等无怨无悔。”

    “诸位爱卿请起。”明德帝说罢,猛地叫了一声顺喜,“顺子,朕饿了。”

    “嗳!”顺喜在门口应了声,立即转头唱道:“传膳——”

    内侍们立刻抬来皇帝专门用膳的桌椅,八仙桌配圆凳皆是紫檀,榫卯契合,更不见一处拼接。

    桌椅快速摆开,御膳房的宫女如流水般涌入,一人捧着一道菜品,盘盏碗碟羹匙牙箸皆是金银与瓷器,部分嵌有玉石。

    “给诸卿设座。”明德帝自丹陛上走下来,“三位爱卿同朕一起吃个饭罢。”

    “谢陛下恩典。”

    宫女们又如潮水般退去,桌上菜品已然布置好。鸡鸭鱼羊猪肉,各色小菜并汤水点心果子,合计三十六样,摆成圆融的格局。

    皇帝站在桌前把每一品菜肴都看了一遍,“这一桌要多少钱?”

    今日当值的尚膳正立于一旁,被问及,立刻恭敬道:“回陛下,按规制,您的膳单耗费是一顿三十两。”

    “这么多。”皇帝将手里铜钱扔到桌上,落入一只装着燕窝鸡丝的青瓷碗里,敲在碗壁上,发出“叮”的一声响。

    顺喜当即把碗端出,交给身后的小内侍,而后把软凳搬开,服侍皇帝坐下。

    后者双手于腿上,交叉摩挲着,道:“从今日起,包括膳食在内,朕一切吃穿用度的花费都减半。”

    他说得轻松随意,倒把顺喜吓一跳,哎哟道:“陛下,万岁爷,您是天子,哪能这么委屈自己?”

    “不委屈自个儿,你来给我找钱?”

    “别!陛下,奴婢哪儿有那个本事?”顺喜说着给了自己一巴掌,“是奴婢多嘴了,陛下莫怪,奴婢自个儿领罚。”

    “你这老货。”明德帝难得勾起嘴角,笑骂道:“拿副碗筷来,这三十六品菜,朕从来就没吃遍过。今日最后一顿,你也替朕尝尝。”

    秦毓章道:“陛下躬行节俭,臣下必以为榜样。”

    裴孟檀也道:“有陛下在前,削减俸禄一事当无人有异议。”

    谢延卿垂手立着,已然精力不济,便未多说。

    皇帝只道:“如此最好不过。坐罢,愣着干什么?再站一会儿菜又该冷了。”

    三人这才一一坐了。

    第062章 五十九

    晏家今晚饭桌上的汤品是羊肉炖白萝卜, 晏大人夹了一筷子羊肉,忽然道:“现在羊肉多少钱一斤?”

    在旁另坐一张小桌的携香回答:“我买的前腿,三十文一斤。”

    晏大人:“冬月初才二十出头, 这些个屠夫, 瞅着要到年关就猛涨价。”

    “年底涨价是常事, 但涨价如此之猛, 并非屠夫之过。”张厌深放下筷子。羊肉性甘温,冬食可驱寒暖身,他本吃不动, 但携香专门给他炖了一盅羊肉,炖至软烂得入口即化, 他也就享一回口福。

    “宣京的牛羊肉大部分来自宁西路和北黎, 然而今年南赤河结冰太早,大雪封山,路极不好走,运来的羊肉一日比一日少,肉价也就一路飞窜。”

    晏尘水刨完一碗饭,中途插空说:“总觉着今年雪太大了些, 长公主也是提前回去,往年腊月才走的。”

    贺今行:“算算时间, 长公主一行应该早就到雩关了, 正好避开最严寒的时候。”

    张厌深着说道:“大雪影响的可不止宣京的羊肉市价。北黎人以游牧为生,今年冬天来得又早又冷,牛羊要冻死不少, 却难以及时卖到我们这边来。换不了其他生活必需的东西, 一天天下去,怕是生存堪忧。我大宣与北黎虽有和平共处的盟誓在, 但生死面前,难保不会有人铤而走险,骚扰劫掠我边境百姓。她早些回去,也好镇住北疆。”

    两个少年人皆若有所思地点头。

    贺今行想了想:“听着有些可怜,但我们松江路不说,宁西路尤其是牙山东北一带,估计也好不了多少。”

    “都是各有各的难处。现在朝廷要减俸,服绯者削一半,依次递减,至服青者削一成。”晏大人哼出一口气,摇头道:“肉价噌噌往上,俸禄却哐哐掉底。不少官吏怕是要勒着裤腰带过日子了。”

    “啊?”晏尘水夹着羊肉的筷子顿住,盯着他爹说:“真的?爹你要是没钱了……”

    “我还骗你不成?秦相爷专门派人支会我,公文已经拟好,明日就会发往各路。”晏大人点点他的碗,“吃你的肉,你爹还不至于克扣你的零用。”

    “那就好。”晏尘水点点头,继续埋头吃饭。往年家里一银钱紧张,他爹就克扣他的零用,现在还能给,应当没什么大问题。

    张厌深却问:“薪俸降低,各项贴补呢?”

    晏大人一脸无奈:“凡是走户部账从国库支出的,一律同俸禄一起削减。”

    他说罢,看在座另外三人惊讶不解,便又略略说了今日朝会上的事情。

    听到皇帝对傅禹成的责罚不过是“罚俸半年,兀自反思”,贺今行低声道:“半年俸禄,罚与不罚有何区别?”

    晏尘水吃完了,摸着肚子打了个饱嗝儿,跟着说:“有家族撑底,傅老头儿确实可以不在乎半年的俸禄。”

    张厌深却道:“非也,他不在乎是因为他本就不以俸禄维系开支。”

    “对啊,他家里有权有势嘛。”晏尘水说,“不然以他的能力,也不可能坐上工部尚书的位子。”

    张厌深再度摇头:“因果反了。”

    看着少年眼里明显的疑惑,他却没接着解释,而是问道:“你们可知我朝官吏俸禄的构成?”

    贺今行答道:“我朝官俸本身不高不低,发俸时还有以棉纱布帛代替米粮的情况。但除了俸禄之外,朝廷对于官员还有各项贴补,这大部分贴补都是发放现银或者能够折成银子。合算下来,官吏与“穷”之一字完全不沾边。”

    “确实不能说穷,但也不能算富裕。”张厌深示意两人看向晏大人,“譬如永贞,身居二品,年俸只有八百石,户部再折个两到三成的俸,以一两银子两石米的市价算,到手不到三百两。正常情况下,各项贴补约有俸禄两倍,加起来年俸仍然未过千两。”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晏永贞,意味深长道:“就算凑个整算一千两,但这里面还包含了御史台诸多杂役皂隶的工钱,进行各项衙门活动的经费,包括永贞自己必要的官仪等等,还要养一个孩子读书。满打满算,你们觉得够不够?”

    晏永贞忽然有些脸红,叫道:“老师。”

    “我明白你的难处,不必觉得羞愧。”张厌深看着他微微笑道,眼角皱纹盛着昏黄烛光,如盛住了光阴。

    “如今衙门活动稍不注意便会超支,薪俸自然是不够的。朝官日常开支主要靠地方送上来的孝敬,夏有‘冰敬’,冬有‘炭敬’,各个节日有‘节敬’,哪个高官府上办事,还有‘喜敬’。诸如此类,名目繁多。”

    “而工部向来是底下衙门分支最多,油水也最多的部门。傅禹成上个月抬了第十八房小妾,”他说着伸出两根手指,“花费二十万两,从江南路买来。”

    少年们一齐惊讶地睁大了眼。贺今行已知道此事,惊讶的是为何张厌深也知道,他早就有个猜测,此时又浮上心头。

    晏尘水却猛地看向自己的亲爹,看了足足有十个呼吸,才眨了眨眼,说:“爹,你以前说言官当不惜名利,正直敢言,忠国忘身。”

    晏大人一言不发,张厌深替他解释:“晏小子,你爹也是无奈之举。地方送来的各类孝敬,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就像地方官来京述职总要拜一回秦府,都是当今官场默认的规则。若你爹不肯接,恐怕未必能任职到现在。”

    晏尘水不自觉提高音量:“可是孟爷爷就能坚持!”

    张厌深再道:“宣京物价高昂,偌大一个御史台若只靠你爹的俸禄贴补,是万万不够的。孟若愚身为副史,能不管不顾地直言进谏,正是因为御史台是你爹在经营。”

    他顿了顿,“一张一弛,宽严相合,才是文武之道。孟若愚也是明白的,你若不信可以去问他,问他会不会怪你爹?”

    老人说的话是晏尘水未曾想过的角度,好像黑可以不是黑,白可以不是白,这种错位感清空了他脑子里的辩言,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可他仍有许多不解:“爹,傅禹成和你同级,不吃不喝做两百年的工部尚书才能攒下二十万两的俸禄,而他如此巨款买个小妾,明显是贪得太多。你难道不应该参他?”

    晏大人是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算英俊也绝不能算丑的人。明德帝曾以“中庸”二字评价他,他只说“不敢当”。

    他先时面对自己的老师尚有几分忐忑,此刻听到儿子的诘问,却毫不犹疑地摇头。他有一双目视专注的眼睛,天然地令人感到放松,仿佛他做任何的事情都可以被理解。若是贺今行,接收到这样的目光,便不会再追问。

    然而晏尘水看了十来年,视若无睹,立刻反问:“为什么?”

    晏大人曾经教育过少年不可说谎,此时以身作则,叹道:“儿子,傅家接人的车马驶过永定门的时候,我就接到了消息。并非我不想参他,傅禹成中庆年间便执掌户部,比你爹根基稳固得多。他这么多年能抬十八房妾,陛下不可能不知道。”

    他曾经上过折子进过言,但皇帝说是“小事”,奏折留中不发,此后他便不再做无用功。

    他说罢起身道:“老师,学生还有公务赶着处理,就先离席了。”

    张厌深点点头:“去罢。”

    晏尘水没有得到可以接受的答案,快速地说一句“我也吃好了”,便赶紧追了上去。

    贺今行看着两人前后脚离开,提着衣摆跨过门槛的动作几乎一模一样,不愧是父子。

    张厌深出声问:“学生在想什么?”

    他回神说道:“我在想国库亏空如此大,傅禹成竟能花二十万两买妾。”

    “二十万两,一品大员两百年的俸禄,宣京外城五十套两进的院子,边军一个季度的军饷,普通礼节性的孝敬可不够。”老人慢慢说道:“傅禹成也没必要千里迢迢买个妓子回来,依我猜测,十有八九是江南路的部分官员与商人联合送的,并非他自个儿出的钱。”

    “我知傅禹成此人好色,下面的人定会投其所好,但没想到一位花魁身价竟然这么高,当地官员也舍得买。”贺今行刚知道的时候确实被惊到了,此时说起仍有些感慨。

    虽不明白这份感慨是因羡慕、愤怒还是悲凉,但总归令他感到难过。

    “江南江北河网密布,河工水利年年都在增修维缮,督工承建都是油水极多的位子,若能得傅禹成保举,捞到手的可不止二十万两。”

    张厌深知他心中定起了波澜,却是笑了笑:“先前晏小子说他是靠家里上位,其实不然。天下四姓八望,傅家在中庆年间只能算中流,亏他合了皇帝的眼缘,当上这个工部尚书,谢家又败落下去,傅家才能跻身前列。”

    “傅禹成每有进项,总是一分为二,自己留一半,给宫里送一半。”老人神色严肃起来,在与少年的对视中沉声道:“你猜得没错,这都是皇帝的选择。”

    贺今行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携香开始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炙,才说:“官吏俸禄本就不多,有家族供养的也是少数,这些上行的孝敬和贿赂,几乎可以肯定都是从治下百姓身上搜刮来的。”

    “如此说来,若削减官俸就是朝廷想出的填补亏空的办法,户部确实可以一时减少支出,但贪腐之风不禁,只会让地方官吏变本加厉,这笔钱最终还是会通过各种苛捐杂税落到最底层的百姓头上。像孟大人那样的,终究是极少数。”

    他停了片刻,抖着声音说:“民亦劳止,何其无辜。”

    携香边干活边竖耳听着,听出他状态不对,立即停下动作,低声喝道:“凝神静气,切莫生心火。”

    “我没生气。”他闭了闭眼,长出一口气,再睁眼看着张厌深,“老师,你说这种我都能看透的问题,朝中诸人包括陛下就没发觉有错吗?”

    后者见他无事,才放下心道:“这世上,谁敢说自己一定是对,谁又敢说别人一定是错?所以很多事不论对错,只看成败。”

    “从中央到地方,高官以权谋私中饱私囊,底下人上行下效鱼肉百姓,皇帝当初听之任之,就该明白会有今日亏空之祸。”

    “既然有减俸,大概率还会涨税。但不论怎样,只要能把亏空填上,稍微起一些民怨,大不了砍几个地方官,也就过去了。毕竟朝廷可没明着让他们搜刮民财,上下官员还会奉承皇帝治国有方。”

    “可是,若民愤超出预计,民怨不能平息呢?前人说君舟民水,水载舟覆舟,君王不该小心谨慎吗?”贺今行真心实意地感到困惑。

    携香时不时担忧地看他一眼,他想说自己真的没事,心绪只有短短几息的波动而已。但他又知道对方肯定不信,便只帮着一起收碗盘擦桌子。

    “治大国若烹小鲜,不可过火,也不能缺位。”张厌深按着桌面起身,深深叹息:“但皇帝本不是做皇帝的料子,先帝从未把他纳入储嗣候选之中,然而兄弟尽陨,天命归了他。这是上苍无情。”

    他想起旧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喃喃道:“但谁又能肯定那几位既位就一定比今上要好呢?秦王也好,楚王也罢,都是穷兵黩武之辈,未必不会劳民伤财。”

    贺今行轻轻叫了几声才把人叫回神,“老师?”

    携香不要他帮忙洗碗,这里没其他事了,他便打算回屋看书去。

    张厌深忽然握住他的一边胳膊,深深打量他半晌,才慢慢说道:“我才将想到,《管子》《平准书》《货殖列传》,甚至前朝有名的盐铁争论等等,你都应当看一看、学一学。日后不管是知地方还是做朝官,涉及买卖商业一道,才不至于被胥吏和商人欺骗。嗯,但不必急于一时,春闱将近,四书五经更重要。”

    “好。”他扶着老人出去,应道:“柳从心在这方面很厉害,我有机会一定向他请教。”

    贺今行将人送回东厢,才快步回自己那屋。

    晏尘水正在翻他那本《大宣律》,灯台就放于一旁,他的脸隐在阴影里,书本在光下看起来却极其厚重。

    忽然,他一手拿起灯台,一手拈起一页书,将两者慢慢凑近。

    “尘水!”贺今行两步跨过去抓住他端着灯台的一只手。

    “啊?”晏尘水茫然地回过头,“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这么激动。”

    “你……”贺今行迟疑着开口,他想说出原因,但看对方的反应,又觉得是自己好像猜错了。他松开手,说:“没别的事,就叫叫你。”

    “嗯?”晏尘水挑起一道眉毛,眼珠子看着他转了一圈,哈哈大笑:“你不会以为我要烧书吧?”

    他放下灯台,捧着肚子笑够了,才说:“这可是我最宝贝的一本,我爹和孟爷爷以前在翰林院的时候一起编纂的,烧我自己都不可能烧它啦。我是有些眼花,想凑近点儿看得清楚些。”

    贺今行被戳中了,摸摸耳垂,只说:“那就好。”

    晏尘水笑了笑,他平日里虽嘻嘻哈哈却是个十分犀利的人,而此刻难得有了两分温和,“我没什么的,你别担心。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不能要求他按我的想法做事,他也不会命令我按他的活法长大。”

    他说着低下头去,摸他的宝贝律典,“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人。”

    “不管怎么说,只要你不违反律例罔顾人伦,我都是优先站在你这边的。”贺今行拍拍他的胳膊,权做安慰。

    晏尘水也正色道:“好,以后你要是打官司,我给你做讼师。”

    他一本正经,贺今行哭笑不得:“那我还是希望你不需要我站队,我也不需要你做讼师。”

    “反正我肯定是能打赢官司的。”晏尘水握了下拳头,收好律典。

    两人各自占据一方,开始温习功课。

    直至三更的铜锣声响起,晏尘水提前上床睡觉。又过半晌,贺今行准备歇了,见他双手露在被子外面,便过去给他盖被子。

    掖被角时,灯台举得近了,才见少年眼角有一痕泪迹。

    他心下叹息,吹灭油灯,睡意却一点也无。

    翻上屋檐后,贺今行才感觉到有小雪在下。

    他拂开正脊上的一处落雪,掌心贴上去用内力烘热了,才慢慢坐下。

    夜色正幽悄,星隐天地阔。

    目之所及乃千万家屋檐,细雪落在瓦片上的声音非常微小。

    一片静谧之中,却有一道杂声突兀地踏雪而来。

    贺今行刚刚寻声望去,一声含着惊喜的“同窗”来得极快,他便没动,顺手在旁边清理出一块坐处来。

    “你怎么在这儿?”

    “今晚这一片都该我巡守。”陆双楼在他旁边坐下,“你怎么没睡?”

    “睡不着,爬上来清醒清醒。”贺今行没曾想会在房顶上遇到熟悉的同窗,也有些开怀。

    “出什么事了?”陆双楼边问边解下背在背上的长匣子,匣面一掌宽,周身雕着独特的暗纹。

    他踩着屋瓦,胳膊放在膝上,看着远方说:“我只是在想,如果税赋落在每一个百姓头上就像雪落屋檐一般轻悄就好了。”

    可现实里,却如山一般压下。

    “我从前在砂岭,每个人都分了地,虽然地里很难种出好的庄稼,收成也差,但税却并没有比其他地方低多少。很多人交不起,不想离开家园,就只能想办法种蜃心草,这在西北是最值钱的作物。然而私下栽种蜃心草是违律的,一旦被发现,不止作物被毁,人还要受示众鞭笞的处罚。”

    “若地里收成能够在缴税后果腹,我想没有多少人会愿意冒险。然而天时地理不受百姓控制,税赋徭役也无法改变,他们没有选择。”

    陆双楼认真地听着,他知道秦甘路的地理环境比甘中路还差,但仍觉莫名:“你因为这个不高兴?可是你走出来了,和他们远隔千里,也并不能改变什么,何必在意?”

    他从打开的匣子里取出一把油纸伞,旋开来擎在两人头顶,顿时隔绝了雪幕。

    “你说人生很长,然而从离开稷州之后,每次和你见面,我都不能确定还有没有下一次。”陆双楼扯开嘴角,是他惯常的漫不经心的调子,“所以我觉得,及时行乐最好。”

    他想了想,“具体来说,就是想做什么就做,别管其他人。”

    贺今行怔愣半晌,最后失笑着摇了摇头,“人生于世,红尘滚滚,岂能完全遗世独立?不过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想做的就要坚定地去做。也罢,不提了,你这匣子是什么?”

    “漆吾卫的制式装备,各种工具都有,当值时带着还挺方便的。”陆双楼把长匣递给他。

    他抱着匣子,慢慢地看。两人都没再说话。

    檐上雪下,天地间便只有这一把伞。

    第063章 六十

    腊月年光如激浪, 腊八粥似乎还没喝几天,就要忙着给灶爷上贡品。

    朝会上又吵了两轮,就各级官员的俸禄具体该减多少、之后又该折多少来回车轱辘, 把米粮银钱布帛都抠到分厘之后, 削俸禄减贴补的公文终于从宣京发往全国各地。

    一匹驿递的快马混在买卖年货的人流里出了城, 一路皆是喜气洋洋。哪怕上了官道, 人烟也并不见少,赶着回乡的马车与商人载满货物的板车比比皆是。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两匹骡子拉的大车,伙计甩着鞭子, 背后是捆堆成小山似的木炭。天色阴阴,远看便像一团黑云。

    北地冬寒, 柴炭买卖随处可见, 毫不新鲜。驿卒又带着三百里加急的公文,是以并未多看。

    然而他与骡子交错而过,其后却是同样的炭车,奔出很远,木炭换成了柴禾,仍未见到头。这下他十足地感到惊讶:这得有多少石的货, 怕是上万了吧?想必货主一定是个大商人。

    及出数十里,分了几条岔路, 官道才显得空阔起来。驿卒加快速度, 策马飞奔。

    谁知转过弯,就见长路尽头轰隆隆奔涌来一支马队。马看着不多,但胜在气势骇人。

    打头一杆巨大的玄色牙旗, 正中一只硕大的白虎头;其后是一杆稍矮几寸的将旗, 随风张扬间露出一个遒劲的“顾”字。

    驿卒瞪大眼,仓促勒马转向一边的草野, 而后滚下马,在道路边单膝下跪,吼道:“小的京南驿卒,参见顾大帅!”

    马队从他面前如狂风般卷过,踏起尘土无数,留下一道短促有力的声音。

    “公务重要,去吧!”

    “是!”驿卒也用力应声,呛了一口灰尘,咳嗽着起身,却毫不在意地望着马队背影,眼里难掩炽热的光芒。

    大宣邮驿隶属兵部,驿卒多由退伍军士和志愿参军但又因种种原因未能入伍的人担任,对军中名将有着天然的尊敬。

    剑南白虎,顾氏名宗,南方边防军统帅——顾穰生,更是受无数人爱戴与向往。

    “大帅,那驿卒送的怕是削俸的公文。”马队行远,前列几人中的一人如此说道。

    另一人道:“虽然俺老牟不懂什么削不削的,但秦毓章那小老儿搞这么大的动作,必然是捅了大窟窿。待俺们进京去看他笑话!”

    先前那人又道:“你这糊涂脑子,不懂的也消说!户部缺了银子,短的是咱们的军饷,又影响不到姓秦的,看什么笑话?反过来还差不多!”

    “哎我说老陈,你骂俺干啥,那么大个国库还能真没钱?就算没钱了,那关俺们啥事儿?该给的还能不给咋的,钱又不是俺们胡花的。”

    两人还要再吵,为首的顾穰生喝道:“行了,城门到了,都给我闭紧嘴巴,别丢人。”

    便立时休战,规规矩矩地进了永定门。

    顾穰生点了两个兵跟着自己进宫去,吩咐其余人到驿馆住下。

    头头走了,底下两个参将一路口水互溅到驿馆。

    陈参将把自家大帅的行李搬到上房去,帮忙铺开。本以为要等个把时辰,谁知铺到一半,人就回来了。

    他一时忘了放下手中的笼子,凑上去问:“大帅,陛下怎么说?”

    “见一面,应答几句套话,没了。”顾穰生直接提起茶壶,掀去壶盖,就着灌了一肚子的茶,才又道:“说是犯了头疾,说两句话就头痛,不得不歇着。”

    “陛下春秋正盛,此前也没听说有个什么病症……”陈参将皱起眉毛,没把最后一句“怕是推托之辞”说出来,而是道出隐忧:“亏空这么多,明年的军饷可不好拿。长公主与贺大帅都空手而返,咱们也难说啊。”

    “办法总是有的,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天底下可没这等好事。”顾穰生放下茶壶,他力气大,墩得桌面也跟着震了震。

    “明日先去趟户部,再去找崔连壁。要是都不行,咱们就直接回去,恁地在这儿浪费时间!”

    “只能如此了。”陈参将说,手中竹编的笼子口却忽地冒出一只蛇头,黑白双环交错。

    顾穰生看到了,“嘶”了一声,抱着臂奇道:“我不是说了不准带,你怎么还悄摸揣上了?”

    陈参将把蛇头按回去,抱紧笼子后退一步,“夫人有令,属下不敢不从啊。”

    “好哇,她让你带你就带,她说的话是金口玉言,比我还有用?我早就说了娃娃放养最好,她倒好,嗯和我唱反调儿,一个二个都当仙人供……”

    “等等,大帅,这都您说的,属下可没附和过半个字哈。”

    顾穰生嘴巴一合,眼珠子一鼓,再道:“我说就说了,她还能听到不成?”

    “那自然是听不到的。”陈参将假笑道:“既然您回来了,您就慢慢收拾着,我赶紧把这小东西给小公子送去。”

    “惯得他!”顾穰生啐道,却也没制止对方。

    参将几步跨出房间,忽又退回来,小心翼翼地问:“大帅,夫人的事,要不要告诉小公子?”

    顾穰生的眉头立即皱得能夹死蚊蝇。

    前者赶忙说了一句“属下差点忘了夫人早就吩咐过此事”,飞快地跑了,却没带上门,留他一个人在原地。

    天光洒了他半身,隐约可见鬓间已生白发。他站了半晌,几近无声地叹了口气。

    驿馆挨着鸿胪寺,门口是条南北向的长街。

    按大宣例律,凡是与外朝进行贸易的商人,不管是和西凉、北黎还是南越,只要进入京畿贩售,就必须集中在鸿胪寺登记,在周边驿馆客栈下脚。不少商人就近在街上售卖,带动整条街繁华起来,成了有名的“琉璃街”。

    有三名结伴的少年穿行在这条街上。

    路过一辆正在卸货的板车,晏尘水眼尖,从一堆杂货里找出一只小巧的水晶瓶,对着光看,瓶里闪动着流光溢彩的颜色。

    “这个还挺好看的。”

    贺今行瞧了一眼,说:“看着像是西凉的醉仙花,碾碎萃了花汁,女孩子染指甲用的。不过颜色倒是新鲜。”

    发现他们后急忙赶过来的摊主也介绍道:“这位公子识货,这紫色醉仙花今年在西凉那边十分紧俏,鄙人也是花了大力气才弄到这么一盒子。只是……”他顿了顿,呵腰道:“都有人预定了,不好卖给几位。”

    “啊,我还想给携香姐姐带一支的。”晏尘水把瓶子放回原处,又四处张望,“再买些什么好?”

    看了一路的裴明悯实话实说:“我觉得这里的东西稀奇又花哨,但不太实用。”

    临近年关,晏家小院也需要采买年货。然而晏大人与携香都有各自的事务抽不开身,张先生年迈轻易不出门,最终这项任务就落到了三个少年人身上。

    张厌深给他们放了半天假,又给了他们一人十两银子,要他们采买齐全。裴明悯本不需要参与,但他从来没自己买过年货,也兴致勃勃地想要体验一番。

    “那去西市口好了,老老实实买些寻常的。”贺今行说着,目光从那摊主身上移到车上,装水晶瓶的盒子并不大,约摸三尺长宽。

    醉仙花花期在八九月,才将走俏,又千里迢迢从西凉运到宣京,货还未卸完,就已有人预订。这个解释真实性有几分不好说,只摆明了摊主是不想卖。

    他虽起疑,但生意一道,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也就作罢。

    三人转道去西市口,路过一间茶楼,迎面与楼中走出的几个人相遇。

    其中一位白袍金冠,却是柳从心。他与同行商贾打扮的中年男人说了两句,对方便带着长随先行离开。

    贺今行拱手道:“少当家想是在忙生意?”

    柳从心与他对礼,笑道:“确实有一笔柴炭生意,最近都在料理它,不过就快完事了。”

    “柴炭?”裴明悯有一瞬间的惊诧,“运往松江路的炭车可都是从心手下的?”

    “正是。”

    晏尘水:“嚯,一路的生意,那确实是大生意。”

    贺今行却再一次作揖道:“敢问柴价、炭价?”

    柳从心台住他的手臂,直言:“一斤柴三文,一斤炭十文。”

    “什么?”另外三人齐齐震惊:“这也太贵了吧!”

    柳从心却道:“柴炭皆从江北收来,穿过京畿,再到松江入仓。一路关卡税费,车骡人手,到了地方还要存管分卖,哪怕不算损耗,成本就已经不低。”

    贺今行:“然而寻常柴禾千斤不过三百文,烧成千斤炭,哪怕翻个六、七番也不过两千文。”

    晏尘水再次张大了嘴:“这是暴利啊!”

    夸张的尾音落下,一时无人说话。四人站成一圈,仿佛与周遭的热闹隔绝开来,安静得可怕。

    半晌,裴明悯叹道:“松江路入冬以来雪灾不断,缺柴少炭,我本以为是救急救难,没想到价格如此高昂。”

    贺今行说:“确实是救了急,但也确实发了财。”

    柳从心听他们说完,倒也不恼,解释道:“从商便是为了赚钱。这次是我与人合作,不止是我要赚钱,别人也要赚钱,还有我们手底下几百个贩夫伙计都指着利润吃饭。”

    “我知你们意思,并非我一定要发这个财。但松江路的雪灾不停,于商人来说就是机会,我柳氏不做,自有别家来做,那为什么不能是我?”

    他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因为三人都知道他说的并没有错。自古商人逐利,若赚不到钱,也就不会有人不辞辛苦地将柴炭从江北路运到松江路。

    柳从心看看日头,他还要出城清点柴炭车列,便与他们告辞准备离开。

    却被抓住臂膊,“请等一等。”

    贺今行松开手退后一步,平举双臂叠掌道:“我知道我不该也没有资格对你做任何要求。但请你想一想,松江路偏远,又以种粮为主,刨开地主大户,诸多百姓本就穷苦。雪灾已让他们损失惨重,官府救济微薄也难免疏漏,他们想要挺过去,柴与碳是最基本的需求,但这昂贵的价格势必令他们望而却步。”

    “三文十文对你我确实不值一提,但对他们来说,或许就是良家子与大户奴、生存与死亡的界限。”

    他躬身祈求:“请少当家垂怜。”

    “虽然冰雪冷酷无情,但人却是有温度的。哪怕身如蝼蚁,也当尽绵力。”裴明悯也跟着作揖,温声道:“不管少当家做何选择,我愿捐献我自己所有的银钱,只请少当家帮忙捎往松江路。”

    晏尘水挠了挠头,“我也还有三十多两的积蓄。”

    “快请起。”柳从心将两人扶起来,道:“你我皆是同窗,何至于此?”

    他看着贺今行说:“人心皆肉长,我亦不忍心。但价格是不能降下去的,我已签了契书,不可反悔。”

    后者叹道:“契约不好违逆,是我晚了一步,从心不必为难。”

    柳从心却摇了摇头,“我这柴炭成本比寻常高出一截,就算降价,你所说的那些穷苦百姓也买不起。”

    贺今行听出他话里有话,凝神道:“所以?”

    后者微微笑道:“所以我会自购一部分柴炭,无偿分派给这些人。”

    “当真?”

    “我柳家人一字千金,说到做到。”

    “既如此,那最好不过。”贺今行惊喜道:“少当家仁心。”

    他要再次拜谢,被柳从心眼疾手快地截住,“别,都说了你我是同窗同辈,再来几次,我怕折寿。”

    两人一拜一扶,对视片刻,都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同窗,同窗,听着真好。”晏尘水在边上看着,略有些羡慕:“西山书院有这么好吗?我在社学里就没见到几个值得结交的,也不是人不好,只是目标不一样。”

    他双手台着后脑勺,若有所思。

    裴明悯也露出笑容:“我们小西山确实很好,但更重要的是从心人好,愿意舍财的都是善人。”

    “也不是平白无故。”柳从心说着望向远方,天际有几点飞鸟划过。

    “我阿娘年纪大了,阿姐也常各地奔波,我就当为她们积福。”

    话罢就此分别,贺裴晏三人穿过几条巷子,便到了外北城最大的商贸之地。

    东西南北,皆商铺林立。铺门前一丈外,散摊挨挨挤挤连成线,把几十丈宽的大街分割成几条。

    车马驴骡行走在最中间,车上人吆喝不断。你撞了我的车屁股,他碰了你的驴子头,摩擦随时起随时熄。两边则挤满男女老少,买了鸡鸭猪头肉,扯了布匹裁新衣,不忘桃符新年历,顺手买支糖画递给小孩子。

    众生百相,筹谋新春,摩肩接踵,沸反盈天。

    晏尘水大喊:“我的天,这比琉璃街还要恐怖!”

    “这也太多人了。”裴明悯在说话间便被挤了两回,好容易稳住了,跃跃欲试道:“我们从哪儿进去?”

    “毕竟是宣京啊。”贺今行放眼一望,指道:“就那儿吧!你们东西都揣好,小心别挤掉了。”

    他搓搓手,“看看要买什么,我带你们杀价,我可是学过的。”

    “我想买那个虎头帽!”三人被挤成一团,也不挣扎了,就这么融进浩瀚如海的人群里。

    直到夕阳西下,满载而归。

    裴芷因匆匆下了马车,门房并不通传便任她走进大门。

    她轻车熟路地穿堂过院,步子轻而快,身后的婢女要小跑才能跟上。

    自进京以来,她本就不慢的性子越发爽快。

    “阿书!”她推开房门,明间里四下都燃上了长灯,却不见人。

    再转到东次间,果然见案前端坐着一位形容清冷的少女,正在煮茶。

    “好累。”裴芷因自己搬了个凳子在对面坐下,一边说:“嬷嬷规矩忒多,好在大部分我小时候都学过。这是什么?”

    桌上摆着一个手长的匣子,盛着十来支小巧的水晶瓶。她用两指捏起一支,举在灯下,满目光怪陆离。

    “丹蔻?”

    她拔了瓶塞,放到鼻下闻了闻,“不太像。能直接上手吗?”

    傅景书这才淡淡地开口:“不能。”

    “有毒?”裴芷因拿远了些,却并没有感到惊讶。这段时间,她在发小这里见识过不少奇花异草,有药用的,大半都带毒。

    “那是蜃心草的茎叶,混了醉仙花,剧毒。”傅景书取走她手里的水晶瓶,盖上塞子,放回原处。

    “好吧,那今天我们要做什么?”

    “有时候武力只能表面胁迫,成事需要更隐秘的手段。”傅景书砌了一杯茶,递给她,“我来教你新的东西。”

    第064章 六十一

    自祭灶之后, 一连几日雨雪不断。

    皇帝在廿五朝会上宣布了节假。往年从这一天开始,宣京各部衙的大小官吏就进入了等待除夕放假的状态,虽还要上衙应卯, 但都会默契地把那些不怎么紧要的事务推到来年元宵之后。

    然而今年国库亏空巨大, 明德帝震怒, 中书门下的政令接二连三地急递下去, 是个人都知道局势紧张,不敢躲清闲。是以上到六部,下至诸司, 不管有没有实事要忙,都做出了脚不沾地的样子。

    朝中如何忙碌不消说, 坊间也一日比一日热闹。

    这日, 秦幼合的马车从宰相府艰难走到乐阳长公主府时,已过午时。

    正殿里早已生好炭炉,架好汤釜,锅中分了几格,汤底皆煮开了咕嘟咕嘟地翻滚着香气。肉食蔬果摆了一大桌,桌边坐着两个人, 却都没动筷子。

    “你终于来了。”顾莲子见他匆匆忙忙跑进来,有些不耐烦地说:“又睡过头了?”

    “没有!”他立刻否认, 边解斗篷边说:“我巳时就起了, 谁知道今天路上堵得那么厉害。五城兵马司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吃错了药,一条街上要和他们的巡逻队撞两三回。本来人多路挤就不好走,还得不时给他们让路。气死我了!”

    顾莲子笑他:“马上就是年节, 京司自然要加强守备巡逻, 你早该预料到才对。”

    “那往年也没这么夸张啊。”秦幼合把斗篷交给迎上来的侍女,然后拣了一边空位坐下, “我都不知道五城兵马司有这么多人,平常也没见到几个人影,今天倒忽然冒出来了。”

    对坐的嬴淳懿打了个手势,便有侍女上前来将碗碟蘸料等一应布好,而后纷纷退到殿外。

    他给自己倒酒,一面说:“近来朝局难测,前日朝会上,陛下又发作了一批人,虽主要集中在户部和工部,但难保不会殃及池鱼。越是地位低微的人,越怕自己不小心就成了弃子,图些表现也正常。”

    “他们怕不怕的跟我有什么干系?反正这北城兵马司办的是糊涂事,保民说不好,扰民倒是立竿见影。”

    “这一司的指挥使是谁?现下人人都恨不得低调到叫别人想不起,他倒是招摇。”顾莲子百无聊赖地撑着头,抬手握住一瓶酒,仰头就灌。

    “我哪儿知道?一个五品而已。”秦幼合摇头,反劝道:“莲子,你少喝点儿。那天从飞还楼出来,我都以为你醉得不行了,结果突然提着剑掉头就跑,吓死我了。还好今行不计较,不然你打不过他……”

    前者将酒瓶“啪”地拍在桌上,巴掌大的脸冷成了冰,“你们很熟吗?熟到以字相称?明明是他的错,你不去教训他,反倒来教训我,谁才是你的朋友?”

    “……”

    嬴淳懿斜眼挑眉道:“你又去找他做什么?”

    顾莲子冷笑:“谁找他了?”

    秦幼合不着痕迹地扫视过两人,歪了下头,缓缓道:“在街上偶然遇见,就一起吃了顿饭。其他没什么,不说了。”

    他提起筷子,见桌角一碟肉片色泽纹理与其他不同,遂夹起一筷,“不是涮羊肉么,这什么?”

    顾莲子也夹起一片涮来吃了,才吐出两个字:“蛇肉。”

    “哈?”秦幼合刚伸进锅里的筷子一抖,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这不会是小银环吧……”

    “当然不是。”

    “不是就好。不然我怕吃了这一口,你什么时候后悔了,又要来寻我的麻烦。”他在锅里重新捞那片肉,忽然觉出不对,“等等,这是你爹才送给你的那条?”

    顾莲子点点头,被取名叫“银环”的小王蛇攀上他拄着下巴的手臂,他便向后坐直了,由着它游上来,“本来我很高兴多个伴儿,但它要和这条蠢蛇争地盘,我只能把它给剁了。”

    “这,你爹要是知道了,岂不是要气炸?”

    “知道就知道呗,反正是我娘送的,和他没关系。”

    “就是你娘送的,被你这么剁来吃了,你爹才会更生气吧?都说顾大帅畏妻如虎,是因为爱妻如命。”

    “他要真怕我娘,我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张开手掌,小王蛇游上来,立起蛇头向他吐了吐蛇信,便趴在他掌心不动了。

    “懒东西。”顾莲子笑着骂了一句,将手垂放到膝上,那蛇便又从他手上下去,乖顺地盘在膝头。

    他抚摸着爱宠,说:“其实我早就忘了我娘长什么样子,不过挺高兴她一直记着我。”

    秦幼合见他低着头,想了想,重取一双干净筷子往辣锅里涮了片羊肉放到他碗里,又靠过去抓着对方的手臂握了握,小声说:“莲子,你别太难过。”

    “有什么值得难过的?男子汉大丈夫,休耽于这等小情小怨。”嬴淳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道:“不管怎么说,你爹难得进京一回,你去看看他为好。”

    顾莲子抬头看着他,眉心紧皱。

    “你到底姓顾,和你大哥一样的,不管你有多厌恶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我以前就和你说过,你因为这个姓而来,想走也只能靠这个姓。”

    他再倒满杯酒,向前者举杯示意,“现在这句话依然成立。”

    顾莲子与他对视好一会儿,才提起酒瓶与他一碰,而后把碗里那片肉夹起来放进嘴巴里。

    咀嚼半晌,食不知味。

    一顿饭毕,秦幼合推着顾莲子出门去看正在扎的灯楼。

    临走时,嬴淳懿叫住后者提醒道:“莲子,你爹脾气爆,这回来又吃了不少闭门羹。若你去看他,最好莫与他起争执。”

    少年人瘦小的背影不停,踏出殿,看着满庭飞雪,才留下一句“我知道了”。

    候在殿外的侍女们又如云般涌进来,轻轻悄悄地收拾饭桌残局。

    那碗摆成圆环的蛇肉缺了两道口子,沾过筷头便不能再用,侍女按规矩端下去分给了当值的侍从。

    嬴淳懿在上首的圈椅里坐了半晌,面前楠木方桌换成镀金铜盆,感觉到碳火的温度,他才回过神吩咐道:“请长史来。”

    虽他一直住在先乐阳公主的公主府里,但除去府邸外的一应规制皆是按侯爵配备。

    长史姓吴,先是公主府的长史,公主薨了,小侯爷立起来,就成了侯府的长史。

    他很快前来,行礼道:“侯爷有何吩咐?”

    “你替我拟个折子。”嬴淳懿靠着椅背,双手十指交叉,“我要参五城兵马司人员冗杂,耗费甚巨。主要两点,一是大大超出编制需要,二是众多吏目甲兵光领饷不做事,并附上裁撤部分冗员的建议。”

    吴长史沉思片刻,回道:“侯爷所指问题确实严重。自中庆年起始,凡有宗室姻亲朝官之属,无官无衔、持白身求职者,皆往五城兵马司里塞,以致人员耗费一齐膨胀,已成京曹俸禄的大头。”

    他停顿片刻,犹疑着说:“但眼下风声鹤唳,各方都指着有人出来担责,侯爷若此时上奏,岂非将自己放于风口浪尖?五城兵马司虽职权不高,但牵涉甚广,侯爷若直言裁撤冗员,少不了要将这些人得罪个遍。”

    长史再次拱手道:“况且陛下也未必同意您的奏请,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还请侯爷三思。”

    嬴淳懿勾了勾嘴角,只道:“你写就是,写好拿给我,我再润一润。到时候进了宫,我自有说辞。”

    “侯爷。”吴长史面带忧虑,仍是不赞同。

    嬴淳懿站起来,大步走向殿外,边笑道:“吴叔,此时正是我的机会。若是风不急浪不大,要什么时候才能看船翻,再挂帆起?”

    他走到天光里,展开双臂朝天而啸,“我是嬴氏子孙,哪怕不谈前程,也当为陛下尽心,为家国尽忠。”

    他已长成青年模样,肩宽背厚,宽袍大袖迎风鼓荡,正如一只要击水三千里、好扶摇上九天的鹏鸟。

    吴长史跟在后头,叹道:“那就依侯爷所说罢,不过属下得好生斟酌斟酌词句,万不能触怒陛下。”

    嬴淳懿回头笑道:“放心吧,陛下不会怪罪我的。”

    主仆两人说着去了书房。

    另一边,秦幼合与顾莲子在人山人海里如蜗牛般爬了一个时辰,终于到了琉璃街的驿馆。

    然而秦小裳上前让门房通报,才知顾大帅午时末便出门去了。

    秦幼合觑着身边人的脸色,提议道:“莲子,要不我们就在这里逛一逛,等一等?”

    “呵。”顾莲子嗤笑一声,“等什么,谁知道他今日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调头,去玄武大街!”

    “等等,小裳,去同门房说一声,我们明日上午再来拜访顾大帅。”秦幼合吩咐过,才放心地让车夫转头,慢慢驶入城中心的主干道。

    沿路的大街上,竹扎的彩楼框架已经纷纷立起,工期短赶得快的,架上已挂了不少灯笼。诸多彩楼样式新颖,可见匠人心思奇巧。

    自嬴宣立国以来,每年正月,宣京城里都会举办灯会。自正阳门起至永定门终,整条玄武大街上都会摆开各式各样的灯楼,从大年三十晚上一直亮到十五元宵节过。

    不止各家商号商铺会出资扎灯楼,就连各部衙门也会张灯结彩,以庆新年。

    整个兵部此时便在尚书大人的带领下扎灯笼。

    自从大宣与周边诸国签订了和平盟约,他们一年到头除了象征性地整一整军备,催一催军饷,也没什么要紧事可做。

    东南虽有战事,但都是小打小闹,广泉路甚至不必求助京里。

    本来年底各州卫与中央禁军换防领饷,是要热闹些的,但国库敞明了亏空,户部明摆着无赖,他们也只能被迫跟着装死。

    所以崔大人说:“不如扎个灯笼玩玩儿。”

    兵部上下唯崔大人马首是瞻,当即准备好篾条宣纸与笔墨绳胶,协助大人手扎灯笼。

    这一扎就是好几天。

    直到顾穰生连着来兵部的第三日,忍无可忍,一巴掌推开与他车轱辘套话的主事,径自去了后堂。

    主事被亲兵隔在后头,仍不忘大喊:“大帅,咱们大人正忙着呢,真的没空见您!您有什么事儿就告诉小的,大帅!”

    崔连壁听见了自家下属那破铜锣似的吼声,也没停下手中活计,正到第十次收口,他不得不打起一万个小心。

    “你说这篾条怎么就这么硬?明明抽的上好的竹子,也摔打不知道多少回了,还是不好掰成我想要的形状。”

    顾穰生在门口环顾堂内一圈,才踩着四处横飞的竹条宣纸走进来,冷笑道:“你少给我来这含沙射影的一套。我当几十万两的事呢,感情就糊个纸啊。”

    “那我能怎么办?哎,好。”崔连壁这一回终于收拢口子,扎出了第一个完整的灯笼架子,接着说:“国库亏空你是知道的,谢延卿半个子儿也拿不出来,你叫我怎么办?”

    “你堂堂一个兵部,就没点儿存饷?”顾穰生一手提了把椅子,“哐”地墩在崔连壁面前,大马金刀地坐下,靴尖儿正好朝着人鼻子,“谢延卿没钱,你也没钱?陛下也没钱?”

    “大人!”下属们也赶紧搬了把椅子放到崔连壁屁股后头,想让他和顾大帅平起平坐。

    他却没坐,而是推开椅子,扯了两张糊灯笼的宣纸来垫在屁股底下,席地盘了腿,才道:“没有,有也是没有。”

    这四平八稳的态度激怒了顾穰生,他猛地站起,一脚踹散了前者放在身边的灯笼,喝道:“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截锦州的税。”

    “你少说混账话!”崔连壁也提高了音量,抬手让其他人等退下,“非我和陛下不愿给,时局不易,你就不能多忍一忍!”

    “忍个屁!我八万将士饿着肚子戍边,你怎么好意思叫我们忍一忍?”

    “你也少来诳我。剑南路军屯众多,收成也不错,哪怕没有朝廷支撑三年两载也饿不死。”

    “你听听你这话,简直令人发笑。我手下的是兵丁还是农夫?要种地何须入我军营?再说了,朝廷的兵不靠朝廷养,难道要靠我自己养?养来算谁的,啊?”

    “顾穰生!你住嘴罢。”崔连壁话一落,没见如何动作便站直了,盯着顾穰生说:“你这嘴巴无遮无拦,早晚要惹下祸事来。”

    后者也知失言,冷哼道:“大不了菜市口横尸一具。让我学贺易津忍气吞声,门儿都没有。”

    “那我直说,你跟我闹也没用。”崔连壁一甩袖子,背着手走开两步,“你就是威胁要杀了我,我也只能回你两个字,没钱。”

    “真没有?”顾穰生狐疑道,打量前者片刻,“那我进宫去见陛下。”

    一干武夫气冲冲来又气冲冲走,先前那名主事跑进内堂,“大人没事吧?”又抱怨道:“顾大帅真是言行不忌。”

    “他爹娘叔爷都死在战场上,又舍了个儿子在这里。”崔连壁摇头:“论迹不论心呐。”

    冬日天黑得早,顾穰生从兵部出来,街上人流终于稀疏下来。到应天门不过几步路,已是暮色将合。

    他乃外臣,又无特权,想进宫需得先递牌子进去。

    然而禁军通报许久,直到朱门落锁,也不见有人出来回禀。

    陈参将劝道:“大帅,要不咱们明日再早些来吧?”

    顾穰生立在雪地里,望着青黑城墙,揣着手咬牙吐出一个字:“等。”

    飞雪入夜便急切起来,很快淋了几人满身。

    几片雪团飘进窗户,贺今行的位置正对窗下,瞧见了,便起身去关窗。

    再回来时手里捏着个纸团,他直接打开,在案上铺平了看。

    对坐的晏尘水专注于书卷,不曾分他半点眼神。

    他看了半晌,忽地问:“尘水,你可知五城兵马司如今登记在档的人数有多少?”

    “怎么想起问这个。”晏尘水头也不抬地随口道:“我不是十分清楚,但我之前看过一个案子,天化三年已有八千人,现在起码得翻两番吧?”

    “这么多啊。”贺今行凝神思虑半晌,将黄纸揉在手心,“我出去一趟。”

    第065章 六十二

    寒冬半夜, 除却花街柳巷,在外行走的人少之又少。

    贺今行踩着梆子声翻过庭院,跃进长廊, 如夜枭一般潜入公主府的书房。

    嬴淳懿正在写奏折, 见他来并不意外, 但仍是说:“你不该来。”

    年节越近, 守备越严密,城中除五城兵马司昼夜不歇,漆吾卫也会暗中监视。正阳门内外尤甚。

    “你说要参五城兵马司, 我只能来看看。”

    贺今行在灯后坐下,影子洒在屏风上。

    “建言而已, 说不上参。”赢淳懿把手边另一封折子递给他。

    他快速看了一遍, 只道:“吴长史起草的?”

    嬴淳懿摇头,“年龄大了,难免保守畏缩。”

    通篇都是些模棱两可之词,好坏黏糊不明,他看着心烦,干脆自己写。

    “长史所虑, 并非全无可取之处。”贺今行却正色道:“五城兵马司虽地位不高,但人员众多, 牵涉甚广。包括你这府上诸多属员, 你能说他们就没有在其中任职的亲戚?你这一封裁撤的折子上去,多少人丢了饭碗,你就得被多少人记恨上。”

    他顿了顿, 又微微笑道:“但以你的性子, 应当不会如此鲁莽,更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我先前说了, 只是建言。”嬴淳懿写下最后一笔,也笑道:“五城兵马司日夜巡逻,执行不怠,护宣京百姓安宁,劳苦功高。我要奏请圣上,提高五城兵马司的俸禄,从上到下,皆擢升一级。”

    “提俸?”贺今行直接略过前面的场面话,惊讶道:“五城兵马司如今在册人数过万,这提一级的俸禄,加起来可不少。别说国库亏空,就算财政正常运转,户部也不可能愿意拿出这笔钱。”

    前者颔首道:“确实如此。”

    “但你又说提俸,难道这笔钱不从国库出……”贺今行沉吟几许,忽地一挑眉,“你的意思是拿裁撤后省出的那笔钱去贴给剩下的人员。”

    “知我者,阿已也。”嬴淳懿将墨迹未干的奏折递给贺今行,“我单说裁撤,除了得罪五城兵马司的人,确实没有半点儿好处。但若先放出裁撤的风声,让他们惊疑惶惶;待折子递上去,再透出要给他们加俸的消息,他们必定转忧为喜,期待非常;然而国库亏空,户部没钱,加俸的提议必然会被谢延卿否决。如此一波三折,在他们失望愤怒之余,再提出裁撤部分人员,将省出的俸禄转到剩下的人口袋里,阻力也就没那么大了。”

    后者接过奏折,顺着他的话说道:“具体裁撤哪些人由五城兵马司自行决定,他们内部倾轧,就不会牵连到你。被裁的人不知财政亏空的艰难,便会下意识把矛头指向否决直接提俸的谢大人,也不会认你为恶人。”

    话虽平静,嬴淳懿却知对方心中必已起波澜,故而坦然道:“谢大人从江南路出来,想必就没准备回去。他如今既坐了这个位子,又何惧这一星半点的怨怼。”

    “他虽是你外祖父,但和你、和你爹的立场并不相同。他不曾对你们伸出援手,你不必也不该对他有怜悯。”他顿了一息,肯定地说道:“阿已,我们才是站在一条线上的。”

    贺今行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看完他的折子,轻轻放回案上,才又说道:“哪怕裁撤成功,国库依然要给留任的人员支付巨额的俸禄,这真的能减轻财政负担吗?”

    “这倒不必担心,我核算过,以先帝规定的员额裁撤,省出的财帛远远多于增加的俸禄。”

    “即便如此,我仍觉不够稳妥。”贺今行捏了捏耳垂,边想边慢慢地说:“五城兵马司积冗已久,上至副指挥,下至吏目火夫,无不有裙带关系存在,干领俸禄不做事,实乃蛀虫窝生。但抛开这些人,仍有辛苦通过顺天府选拔或是立了功被嘉奖入职的普通百姓,平日里巡逻治安、修缮官沟城墙、为百姓排忧解难的都是他们。你让五城兵马司内部角逐,他们出力受累,却不比蒙祖荫挂裙带的有背景有势力,必然是被率先抛弃的一批。”

    他说着说着便厘清了思路,最后道:“若他们被裁撤,多半也是没有补偿的,骤失生活来源,对他们乃至他们的家庭来说都不亚于一道晴天霹雳。况且留下的是一帮惯会仗势欺人却没有多少真本事的主儿,日后到底是护民还是欺民,真的能担起保卫京都的职责吗?”

    书案上灯火婀娜,他与嬴淳懿相视半晌,后者起身走向侧边的一整列书架,边沉声道:“阿已,你应该明白,我建言上策,乃是为了开年能顺利走上朝堂。”

    他抬起指尖从一排书脊上划过,补充道:“皇嗣已立,留给我的时间并不多。”

    贺今行的视线跟着他移动,立刻接道:“我并不是要阻拦你,只是既然要做,为什么不做到底,把真正的蛀虫抓出去?”

    “指挥使是陛下亲点,副指挥使是秦毓章的人,底下小头目还有傅禹成的一干大舅子小舅子,其他沾亲带故的我都懒得说。你说该怎么裁?”

    贺今行想了想,说:“这些人大都会仗着背后有人横行街坊,把柄应当不难找。”

    他定定地坐着,思绪飞快地运转,“让五城兵马司开具留任名单,我们在暗中照着名单去查。无罪的留下,有罪的收集好罪证,交给顺天府,让府尹秉公执法,逐出兵马司。形成的人员缺口,就由那些被裁撤的能人来补。”

    “这波人若是被清理得七七八八,必然牵连到整个兵马司衙门,那俸禄不必再增加,也有余地给那些无过被裁的一定的补偿。”

    “话虽如此。”嬴淳懿抽了本薄薄的书下来,转身负手于背后,说:“若每个人都查一遍,这任务量可不小,谁来做?我是有些人,但比你多不了几个。”

    他坐下来,手肘撑着案角,“举告倒是可以让受害的百姓来,但顺天府尹也是秦毓章的人,谁能给他施压让他不得回护自己人?最主要地,动这些人容易,善后可不容易。我们还没到可以和他们分庭抗礼的时候。”

    “人手确实是个问题。”贺今行皱眉道。

    流言可以一传十、十传百,收集证据却没有这么轻松。

    西北军在京里的人并不多,且有漆吾卫在,行动都得万分小心。

    他按了按太阳穴,说:“这件事我来想办法。但除此之外,还得有个人能顶住秦相爷的压力。”

    “秦相爷这边,要么裴相出手,要么陛下开金口。其他人,不是以他马首是瞻,就是不敢与他做对。”嬴淳懿嗤笑一声,忽然安静下来,用指节点了下桌面,“顾穰生尚在正阳门前求见陛下。他要钱,五城兵马司裁撤后不就有钱了么。”

    言下之意,便是请顾穰生出这个头。

    贺今行摇头道:“不好。先不说请不请得动,你这折子就算明日递上去,也要元宵之后才批,到那时顾大帅早就回了南疆,有什么事都是鞭长莫及。”

    他说得没错,嬴淳懿也拧起眉头。

    灯花哔啵作响,炭盆在门窗紧闭的书房里烧久,空气便有些闷热。

    两人默默无言许久。

    贺今行想到什么,叹息一声,再道:“况且莲子一个人在京里,处境并不轻松,若非不得已,我不想给他增加麻烦。”

    “他今日歇在秦幼合那里,没你想的那么难。”嬴淳懿见奏折晾得差不多了,便收起来放进书案底下的暗格里,而后做出结论:“我会按照原定的计划来,至于裁撤之后能做到什么地步,就走一步看一步。哪怕这一次不行,来日方长,必有做到底的那一天。”

    青年人说得斩钉截铁,自信而坚定,面庞上是毫不掩饰的野心。贺今行一怔,尚未完全回过神时便点了头。

    出去比进来要容易些,雪渐渐小了,他一路贴墙疾行,离开吉祥街,很快便出了正阳门。

    到行人稍多的街道,他忽地慢下来,跌跌撞撞,如醉酒一般。

    迎面提锤敲梆子的更夫与他撞上,叫了两声,听回个囫囵声儿,便无奈地把东西挂在腰间,扶着他往路边上走。

    冬日里防止夜行人在外因醉酒冻毙,是更夫的职责之一。

    五城兵马司的巡逻队熟视无睹地从两人身边经过。

    待脚步声远去,两人转进一条夹巷,贺今行慢慢站直了,扶着他的贺冬这才问怎么了。

    他放低声音,简略地说了说嬴淳懿的计划。

    “确实有些难办。若在西北,何须去查,谁敢偷懒一天就要被同袍揪出来痛打,更没胆子去做那些欺男霸女的混账事。”贺冬说:“可谁叫咱们在京都呢。”

    他说到西北,便露出回忆的神色,又有些唏嘘:“咱们离开仙慈关有一年了呢。”

    “是啊,一眨眼就过去了,好像过得很充实,又好像什么都没做。”贺今行也难得有时间去想仙慈关。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夜晚,他曾与同袍一起,砍下仙慈关外的胡杨做柴烧。

    他平静下来,两道长眉慢慢展开。

    “你想做什么就做。”贺冬看着少年人的侧脸,只是一个年头,就要从只高过他肩膀到与他差不多高了。他想了想,“只要主子吩咐,我等在所不辞。”

    走了许久,贺今行才轻轻摇头,“不,你们不要动手。”

    贺冬不知为什么,忽然就有些难受。他在脑子里搜刮起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倒真想起来了,“有件小事。”

    “嗯?”贺今行配合地侧过头,认真听他说。

    “傅家的人在到处买马,说是要寻一匹体型偏小、性情温顺、耐力好会识途、还得有灵性的,最好是大遂滩马场的马。”他说着忍不住笑了。

    大遂滩是业余山脚下的平原,地势平坦开阔,草野丰茂,水源有保证,自古便是马场。因离边防线太近,被西北军圈做了军马场,产出的马匹在力量、速度与耐力上都冠绝整个大宣。每年极少数上供内廷,剩下的部分供给本军,部分与其他军队做交换,是西北军费重要的来源之一。

    军师在卖与留上都要一匹一匹地抠,哪里有多余的流入民间。

    贺今行也道:“像是给女孩子骑的,不过又要小又要强,确实难找。”

    “不搭上咱们的路子,找几道贩子都别想。”贺冬很是自豪,“哪怕开再高的价,千金寻马,也得有地方给他寻是不?”

    “千金?傅大人可不像会给孙女花这么多钱的人。”少年人在“傅家的人”这四个字上琢磨了一会儿,蓦地绽开笑容:“冬叔,帮着寻一寻吧。”

    “啊?”

    “如果我没猜错,这匹马不是给傅家小姐,而是为裴家小姐准备的。”

    “裴家、要和亲那位?”贺冬想到前段日子里轰动一时的贵女自请和亲事件,点着头赞扬道:“是个勇敢的姑娘,该配一匹好马。但京畿是找不到的,我给军师去信,请他帮忙?”

    “嗯,不过正常买卖就好,不必折价。”

    “放心吧,就军师那一毛不拔的性子,知道是傅家出钱买,不敲一笔就算好的了。”

    贺冬咂咂嘴,顺着话头开始叨叨王义先那些因为钻进钱眼儿而出糗的事。他们认识许多年,互相揣着八丈厚的老底。有些事贺今行已听过好几回,但仍忍不住笑。提到他的亲长,总能令他稍微放松。

    长夜远未至尽头,但好在并不是一个人走。

    他拿过打更的用具,刻意粗着嗓子,一敲梆子。

    “更深露重,小心炭盆香炉与火烛!”

    梆子声并警示语远远传来,雪停之后,天地间没有白雪填充,更显空寂。

    顾穰生抖掉披风上的积雪,再裹紧了,问:“这是几更来着?”

    “应该是、是五更了吧。”陈参将打了个喷嚏,深吸一口气,只觉肺腑都要被冰冻。

    牟参将也哆嗦着说:“这宣京忒冷,大帅,俺要是冻死了,您可得把俺带回枝州,跟俺娘说俺是壮烈了。”

    剩下几个缩成团的兄弟也纷纷跟着吱了个声儿,表示要和牟将军一个待遇。

    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剑南路人,就没见过能结冰的天气。除了陈参将,都是打赢了自个儿营里其他弟兄才有机会跟着大帅来宣京见见世面,结果还真是撞上了。

    “出息!”顾穰生也吸了吸鼻子,然后骂道:“让你们回驿馆你们不回,还指望冻死了我收尸!”

    他缓了缓,说:“天就要亮了,陛下应当要起了,再坚持坚持。”

    一干人齐声应道:“是!”

    时间在一呼一吸中过去,玄武大街上渐渐热闹起来。

    除了赶着早市做买卖的小商小贩,还有在外厮混一夜后终于家去的浪子。

    宫门换防,顾穰生又递了一次牌子。

    这一回没等多久,太阳升起后,便有内侍出来回禀,仍是陛下龙体抱恙,让他先回去等着。

    顾穰生冷笑,打发走了内侍,仍在原地站着,不动如山。

    又过了个把时辰,内廷大总管亲自来劝。

    “陛下并非不想见大帅。只是陛下前两日打坐时受了风,头一阵一阵地痛,没有个舒坦的时候,实在有心无力。”

    “既是陛下有恙,为臣更当前去探望了啊。”顾穰生说着就要进宫。

    顺喜拦住他,细细说道:“太医院看过,陛下需要静养,不宜见人。大帅还是先回去罢,过两日除夕夜,陛下好了,自然会召见大帅。”

    顾穰生只紧紧地盯着他,面色阴沉。

    顺喜也冷了脸,“大帅这是以为咱家诳你不成?就算咱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拿陛下的龙体开玩笑!”

    “大总管息怒,大帅绝无此意。”陈参将上前打圆场,又扯扯顾穰生的袖子,“大帅……”

    “呵。”后者自胸腔里冷嗤一声,咬着牙气得咯咯作响。半晌,才松开拳头,一挥手大步转身,“走!”

    其余将士连忙追上。追出几条街,牟参将大喊:“大帅!要饿死人了!吃点儿什么吧!”

    “吃吃吃,吃个屁!”顾穰生憋着一肚子的火,头也不回地骂。走出一段,见屁股后头还跟着一帮子萝卜,又怒道:“跟着我做甚?自己滚去吃屁!”

    “哎!好!这就去!”牟参将带着弟兄们乐滋滋地转头进了一家羊肉铺子,“要屁股肉!辣锅涮的!”

    陈参将不放心,一路跟着回到驿馆,就见门房小心翼翼地和顾穰生说话。

    他听了一耳朵,惊讶道:“小公子昨日来过?怎么不早说?”

    门房心道你们一个人也不在我跟谁说?但觑着顾大帅的黑脸色没敢张口,只指指馆里,“今儿一大早又来了。”

    顾穰生下意识顺着门房指的方向看过去。

    少年人闻声从屋里出来,恰好走到庭院里,与他对上目光的瞬间停住脚步。

    顾莲子今日是一个人来,从辰时枯坐到午时。

    他心中难免生怨,然而神色变幻几许,仍是开口叫道:“爹。”

    第066章 六十三

    那一瞬间, 顾穰生有些恍惚。

    许是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又饥又渴连带头晕眼花,看到少年人的第一眼竟有些回到剑南路家里的感觉。

    他有两个儿子, 大儿子像他, 小儿子像他妻子。

    十六年前, 大儿子出生, 正是西南战事最艰难的时候。妻子待产,家中只有几个老迈的女眷并年幼孩童,其余青壮不分男女, 皆在横海的战场上。

    蒙阴顾氏上下一体,是以并不重视嫡庶之别。

    凡其血脉, 皆一视同仁, 供养读书、教习武功、携手上战场。

    这一场决定战争天平向谁倾斜的仗打了近两个月。

    他代替他爹在发给宣京的捷报上盖了帅印,而后扶着十具灵柩回蒙阴,宅门口已挂起白幡。

    他将灵柩送至早已布置好的灵堂,听见了妻子撕心裂肺地喊叫。

    灵堂在前,产房在后。

    婴儿嘹亮的啼哭响起时,随行之人尽皆落泪。

    妻子躺在床上如水里捞出来一般, 面色惨白,只对他说:“操办后事有我, 你该趁胜追击。”

    他想多看她一会儿, 她却以臂捶床,大哭道:“你还杵这做甚!去把交禺王的头颅带回来,好祭我族人和同胞!去啊!”

    战事收尾绵延两月有余, 大军寸寸推进终至南越王城。他率领摧山营做先锋, 直入南越王宫,搜捕半日, 亲手砍下了交禹王的头颅。

    再次回去,儿子已出生满百日。

    妻子刚刚有喜时,他爹乐得一宿没睡,抓着他们几个小的推演沙盘。族兄笑问大帅怎么比穰生这个要当爹的还兴奋,他爹说,打仗费人啊,你我指不定哪天就用马革裹了,得靠新的来补,多一个孩子未来就能多一份力量。

    族兄点头说懂了,新生儿代表新生力量,新生就是希望。

    沙盘推到黎明,他爹又说不如来给小孩儿想个名字。

    几人当即找了一堆书来翻,各个都有中意的字和理由,吵成一锅粥。最后临到早练,他爹拍板,挑了个让大家都找不到反驳理由、觉得再好不过的字——

    钰。

    这个孩子不止是顾氏一族的珍宝,也将是保卫南疆的铜墙铁壁。

    顾穰生在百晬礼上宣布名字的时候,与妻子、族人乃至前来道贺的百姓一样,对他仅有的儿子满怀祝福与希望。

    但谁都没想到,他还会有一个儿子。

    两年之后,战事已平。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同时准了南越的求和书,南方军撤回横海以东,整个枝州百废待兴。

    他与妻子的第二个孩子呱呱坠地,然而他求了几日拜了几轮的神佛并未答允他想要个女儿的祈求——又是个男孩。

    顾氏起源南疆,又世代镇守于此,嫡系单传并非纯粹是天意。南疆与宣京天南海北,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一个儿子可以顺当继承衣钵,两个儿子就不那么妙了。

    春来气暖,妻子在蒙阴的城墙上给这个孩子取名“熙”。她脱下头盔,埋首蹭蹭婴儿的脸颊,笑着说希望他一生坦荡顺遂,也希望他能为南疆的百姓带来光明与喜乐。

    城外江水两岸,农耕正忙;城下河渠里,莲叶成碧,可预见采莲的盛况。她看得欢喜,便把小儿子乳名由“豚儿”换做“莲子”。

    顾穰生牵着站不太稳的大儿子,却难以完全地沉浸于喜悦之中。

    此后十几年证明,他并非杞人忧天。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更何况只是要一个儿子呢?

    只是彻底的忠诚并不能让他的愧疚减轻丝毫。以致于如今他站在驿馆门口,难得与小儿子相见,却相顾无言。

    他在铠甲上擦了擦手心,又翻过来擦擦手背,最后讷讷地搓着手,说:“莲子啊,爹不知道你昨天来过。”

    “没关系。”顾莲子抱着一只手臂,要笑不笑:“我知道,在你心里,军务压在最上头不说,先是我娘,再是我哥,然后是那些快出五服的族人,还有你乱七八糟的兄弟。反正不管中间有多少人,我都排在最后就对了。”

    他同两年前相比,拔高了一大截;脸上的婴儿肥渐渐褪去,下巴尖了起来,这个笑就饱含嘲讽。

    “什么叫快出五服和乱七八糟?”顾穰生一听就心头冒火,相比大儿子的沉默寡言,小儿子总是能精准踩中让他生气的点,“同袍如手足,不只是我的,也是你的,你就不能说点好!”

    “爹,您看看清楚,和您说话的是我,不是顾横之。”顾莲子的面色陡然冷下来,边走边说:“什么同袍手足,我在宣京半只鸟影都没见过,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这会儿没见过就不作数,那你娘不是你娘,我一走也就不是你爹了是吧?”

    “顾穰生!”顾莲子也被踩到痛脚,“你就只会拖我娘出来!”

    “小兔崽子行啊,长两岁就直呼你爹的名字,真当你在宣京就没个家法是吧?”顾穰生气极,四下张望有没有藤条之类的东西。

    “大帅!”陈参将怕他真要动手,赶紧拉住他,看他还要再骂,忙插着空隙说:“您别动怒,小公子干等这么久,是个泥人也要生气,您就让他发两句牢骚罢。”

    又转向顾莲子,小声劝道:“小公子,您也消消气。大帅在应天门从昨晚一直等到刚刚才回,滴水未进、滴米未沾,饿上头就容易暴躁,您别和他计较。卑职猜您等这许久,也还饿着,不如就先一起用个饭罢?”

    他苦口婆心劝来劝去,父子俩都还存着点儿要和对方打好关系的心思,也就顺着台阶下了。

    此时出去也来不及,就在驿馆的房间里围了一张饭桌,让厨下有什么上什么。

    顾穰生坐在上首,没话找话:“学业如何?”

    顾莲子:“不怎么样。”

    “……骑射武功呢?”

    “也不怎么样。”

    “文不成武不就,你都要满十五了,到底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

    “没有,你满意了吧?”

    “顾熙!”

    被连名带姓地叫,顾莲子不再答话,决意要把自己跳脚的爹当作空气。

    银环藏在他袖子里,缠在手臂上睡了一上午,此刻冒出头来寻吃的。他便转头请陈参将去弄些鼠肉来,然后轻轻地按摩蛇身。

    陈参将应声出去,走时还给顾大帅打眼色,让他顺着小公子一些。

    后者却只盯着那蛇,嗤笑道:“一条冷血种,伺候得跟祖宗似的。怪不得功课不行,原来是玩物丧志。”

    顾莲子看他一眼,忍了忍,没有反唇相讥。

    顾穰生又道:“瞪什么瞪?我说错了?你哥能一心读书习武,不整这些旁门左道,你就不能跟你哥学学?”

    他忍无可忍,猛地站起来,带翻面前的碗筷杯勺,砸到地上噼里啪啦一顿响,打断了对方没完没了的话。而后冷声道:“不吃了。”

    “爱吃不吃!”顾穰生也将筷子摔到桌上。

    顾莲子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扭头就走。

    等陈参将捧着一碗鼠肉回来,见地上狼藉,又没了少年人的踪影,就知是被气跑了。

    他放下碗要去追,被顾穰生叫住,“干什么去?不吃饭啊?”

    “大帅,小公子明明一直都是想和您亲近的,您就不能软一软?孩子都是要哄的,您……”他又不解又有些痛心:“回回这样收场,卑职看着都难受。”

    他叹了口气,说自己出去叫人来打扫。

    顾穰生垮着脸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许久。

    待饭桌重整洁净,陈参将递给他新的筷子,他端起碗刨了一口饭,囫囵不清地说:“还是这样好。”

    有些事生来就由天注定,父慈子孝,没那个必要。

    “大帅说什么?”陈参将没听清,将手里的一封信递给他,“刚刚送来的。”

    顾穰生摆摆手,放了碗把信拆开,刚看几行就差点把饭喷出来。

    “一匹马涨价一百两,西北的疯了?”他抖了抖信纸,“你看看是不是我眼花了。”

    陈参将看了,也惊讶道:“是写的一百两没错,但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啊,摧山营预订了两百匹,交付时就得多给两万两。不过信怎么送到宣京来了?”

    顾穰生没好气地说:“肯定是姓王的王八羔子出的主意,掐着时间送到我这里,当我是好说话的冤大头呢。先不回,等咱们回去了让夫人和他掰扯。”

    说罢又觉不够解气,重又吩咐道:“嗯,还是先回一封,问问贺易津是不是想抢钱,想就直说,看我给他银锞子还是嘴巴子。”

    “是。”陈参将将信装回信封,贴身揣好,“卑职吃完就去。”

    这厢顾莲子快步出了驿馆,看着热闹非凡的琉璃街道,却一时不知该往左还是往右。

    直到银环攀到他肩膀上,昂起头伸出蛇信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脸颊,他才回神自己在阶前站了好一会儿。

    他飞快地抬手擦了下眼角,决定回公主府去。

    下一刻,却被人从后拍了一下肩膀。

    他猝不及防,刹那间,惊喜委屈羞恼通通涌上心头,然而接着响起的少年音色又让那些情绪霎时跌落心底。

    “你在这儿干嘛?”贺今行看着他回头,蹙眉道:“身体不适吗?”

    顾莲子一瞬间有满肚子不雅的话想骂。然而看着对方关切的眼神,最终还是压在喉咙口,什么都没说,铁青着脸转身要走。

    他脸色太差,贺今行总有些不放心就这么让他离开。

    这个年龄段的少年人正是发育的时候,如翠竹拔节一般飞快抽条。顾莲子只比他小一岁,已快长到他眉心,但因其小时候总是犯错受伤的缘故,他总觉得对方还是个需要照顾的小孩儿。

    顾大帅刚回不久,顾莲子便从里面出来,结合两人性格与经历,发生了什么并不难猜。

    他能够理解对方的心情,但并不好直接出言安慰,只能先试探着问些别的。得不到回应,又不能让人走,情急之下忍不住提高声音多问了一句:“哎,你吃饭了没?”

    顾莲子满腹心事,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一个“没”字后,他停住脚步,奇异地问:“跟你有关系吗?”

    “……”贺今行就顺口一问,此刻说“有”和“没有”似乎都不太好,只能识相地闭嘴。

    顾莲子却道:“你请我吃饭?”

    “呃。”他想了想,说:“我是出来买猪油的,买了就得赶紧回去,携香姐姐还等着用油。你要是不嫌弃,可以跟我去晏尘水家吃饭。”

    “携香?”顾莲子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疑心是自己认识的。

    贺今行露出笑容:“我得抓紧时间,你要是去的话,就跟着我。”

    顾莲子迟疑片刻,想着去了就能确定到底是谁,便迈步跟了上去。

    反正公主府也不是他的家,回与不回都不必报备。

    “携香姐姐今日要炸年糕,上了锅才发现油不够用。她去找存油,刚揭开盖子,就跑出一只滚圆的老鼠,溜肥。”贺今行侧过身,双手比划了个椭圆。

    身边的少年人惊讶道:“老鼠能有这么大?”

    他点点头,继续说:“可惜再大也扛不住携香姐姐的菜刀。她灭了祸害,再去看罐子,猪油已被啃去大半,整罐都不能用了。她气得要命,但锅上还炸着年糕,只能让我救急。”

    他说到这里,又忍不住笑:“尘水也想一起出来,但他上午的功课还没有做完。”

    顾莲子幸灾乐祸地说:“这个好,姓晏的以前老拿什么律什么条来呛我们,就该治治他。”

    贺今行:“他虽能言善辩,却不是不讲理的人,你肯定捉弄他了。”

    “我没有!”

    “真没有?”

    贺今行问罢,少年人气呼呼地把头扭到一边,仿佛在说“你爱信不信”。

    他依旧笑着,也不再多说。

    其实晏家常吃的那家油铺在西市口,他路过琉璃街,本不必绕进来。只因想到那日碰上的绚丽过头的丹蔻,便又来看看。

    然而那家铺子还在,却不见那个卸货的伙计,沿街走来更没有看到一支半瓶相似的丹蔻。

    按常理说,走俏的货越接近年节越多才对,总不能整个宣京只有那一个人带了那一盒吧?

    他心中觉得奇怪,抬眼就看到顾莲子从驿馆出来,那速度与姿态几乎称得上落荒而逃。

    小少年杵在人流之外,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令他感到难过。

    他只犹豫了一息,便将疑虑暂时放下,走过去,伸出手。

    第067章 六十四

    贺今行带着顾莲子回到晏家小院, 指了指东厢,“忘了跟你说,明悯白日里也在, 和我们一起读书的。现下应该都在里屋, 你可以先过去。”

    后者“哦”了声。

    他抱着陶罐去厨房, 掀开门帘就闻到了香气。灶上铁锅里年糕已炸至金黄酥脆, 锅底浓油滚沸,估计是在隔壁大婶家借了几勺。

    他把罐子放到桌上,说:“携香姐姐, 莲子来了。”

    “好。”携香顺嘴应道,片刻后发觉不对, “嗯?他怎么来了?”

    “驿馆门前遇上的。”贺今行便把绕去琉璃街寻丹蔻结果撞上顾莲子一事仔细说了。

    “怪可怜见的, 爹娘尚在世,却不得团圆。”携香听完也有些唏嘘,但只一句感慨,便正色道:“那丹蔻的来源与去处可要再查一查?”

    贺今行点点头:“万事小心。”

    他想了想,又道:“不要在莲子面前提起他爹或是家人亲情这些,他要是钻了牛角尖, 真不好拉出来。”

    “奴婢晓得。”携香捞起年糕沥干,如拉家常一般说道:“其实将心比心, 哪个父母愿意把孩子送离自己身边呢?只不过顾大帅脾气太差, 不会好好沟通,在顾小公子看来就成了他的错。”

    “我记得还是先帝年间,顾大帅来京参加武举, 和殷侯莫名其妙地在琉璃街打了起来, 打得双方都挂了彩,被五城兵马司羁押示众。当时两个人都是白身, 王妃把人捞出来,一问才知是因为他看中了一支步摇,回驿馆取钱时,那掌柜又把步摇高价卖给了殷侯。明明是掌柜背信弃义贪图利益,他却问也不问就认定是殷侯仗势欺人抢他东西。”

    携香说着盛好了一盘年糕,递给他,换了话头:“你们先垫一垫,我马上炒菜。”

    说罢又低咒一声该死的老鼠。

    “携香姐姐别气,咱们开春就去寻一只猫来。”贺今行笑道,去取了一把竹签,又倒一小碟白糖,才一起拿着离开。

    结果出门就见顾莲子还站在原地。

    小少年抱着一条手臂,仰着头漫无目的地打量这座院子。

    庭院不大,西北角种着一株枣树,光秃秃的枝丫朝天上、房顶上伸展,看着孤零零的。

    “怎么没进屋,在外头干站着怪冷的。”他略一思索,认为对方可能是觉得一个人过去会有些尴尬,“怪我,该先带你过去的。”

    顾莲子下意识和他对视一眼,看到他笑了一下。

    “刚炸好的,试试?”贺今行递出左手端着的年糕。对方没有反应,他便把盘子暂时搁到放平的右臂上,串起一块裹了白糖,再递出去。

    “携香姐姐厨艺超级好,不吃可惜哦。”

    顾莲子这才接了,吃完想起携香是谁,没说好吃不好吃,只问:“她怎么在这儿?”

    “晏大人请了一位帮佣,做了几天家里有事,便换成了她。”

    两人走到厢房门前,贺今行特意停下说:“我的老师姓张,表字厌深,是很和蔼很包容的人。他上了年纪,你不要拿蛇吓他。”

    “一个老头子而已。”顾莲子想说自己没那么有闲心去整一个不认识的老人,但看着对方不似玩笑,他心里有些不舒服,别开脸说:“知道了。”

    “莲子。”贺今行看他神色就知他没往心里去,便打算趁此机会说个明白,遂转到他眼前认真道:“你可以闹我,因为我有一身武力在,兜得住。但其他不会武功或是身体孱弱的人,禁不住你的捉弄,出事了怎么办?”

    宣京这么大,万一踢到铁板,难免要吃苦头。

    顾莲子却不管这许多,揪着自己的披风,眉毛竖得老高,“我就不明白了,你们为什么一个个都要来教训我?别人跟我有什么关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是真的想不通,为什么话里话外都要他忍让要他守规矩,大事也就罢了,些许小事凭什么?

    贺今行不多解释,只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烦躁的心绪奇异地慢慢安宁下来,忽地把目光放到脚下的青砖上,小声说:“不惹我就没事。”

    “没人敢惹你。”贺今行微微叹道,一瞬间想摸摸他的头,好在因手里都端着东西,没能付诸行动,“进去吧。”

    明间只有晏尘水一个人。

    他趴在桌上,被一圈书本和纸张包围,望着门口气若游丝地说:“你俩终于进来了。我都闻着年糕的味儿了,结果你俩净站门口说话,可急死我了。”

    “有这么饿?”贺今行哭笑不得,过来拿走一张纸,把盘碟放下,又看了看纸上尚未凝干的墨迹,“这一段见解倒是别出心裁,给老师看过了么?”

    晏尘水鼓着脸说:“没呢,刚写完。”

    他把年糕吞到肚子里,向次间努努嘴,“和明悯在清谈呢,等会儿再去。”

    次间被提及的一老一少也停下交流,望了过来。

    顾莲子上前向老人作揖,“晚辈顾熙,问张先生好。”

    “好孩子。”张厌深和蔼地笑:“也祝你好。”

    裴明悯起身与他对了一礼,见晏尘水拿着卷子过来请教先生,便主动让到一边。不过须臾,又被贺今行招呼去吃年糕。

    两人各自吃了一块,贺今行问起他和老师在谈什么。

    “尘水乱讲,哪里算清谈?”裴明悯笑道:“我尚且要为春闱学制文章、不得超脱凡俗不说,我和张先生说的也不是什么玄理,而是诗三百。”

    贺今行来了兴趣:“哪一首?”

    “因携香发现的那只老鼠而起,自然是那一首魏风。”

    他俩交谈起来,越说越快,有时候一句话不必说完,对方便明白了意思回出了下一句。

    旁座的顾莲子插不上话也不想插话,撑着脑袋百无聊赖地打量屋里陈设,一边戳年糕吃。

    年糕切得小,吃着没感觉,谁知没一会儿就见了底。他把竹签扔到空盘子里,瞥见碟子里还剩一些糖。

    携香确实很会做吃食,就连买来的白糖都显得格外的甜。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是要面子的,把碟子推远了。然后转头就对上晏尘水不敢置信的脸。

    后者仿佛天塌了一般,抱着卷子叫道:“你怎么就吃完了!”

    “食物做出来不就是让人吃的?”顾莲子一下子跳起来,顿了顿,有些心虚地抬着下巴道:“一盘年糕,谁稀罕啊!”

    “你!我!不稀罕你还吃!”晏尘水气不打一处来,又觉得自己特别委屈,立刻找帮手:“今行!”

    “嗯?”贺今行陡然被打断,迷懵地看看他俩,又看看空盘,“哦,吃完了?没事儿,马上就要吃饭了啊。”说完便转头和裴明悯说话。

    “?”晏尘水丢了卷子,走到他后面抓着他的肩膀摇晃,“今行你偏心!我就吃了两块!他把一盘都吃完了啊啊啊!”

    往天里,携香每每做些小食,张厌深一点不沾,裴明悯和贺今行只略尝一下,其余大都进了他肚子里。他刚刚也是打算回来再吃,谁知听个评析的功夫一盘年糕就没了。

    “哎哎哎,停!”贺今行举着手叫停,无奈道:“不是我偏心,这吃都吃完了啊,我又不能再变出一盘来。”

    晏尘水还要再闹,顾莲子把他推到一边,自己抱着贺今行的脖子,笑嘻嘻地朝他龇牙:“谁叫你摆着不吃?今行才不会骂我呢,你不服气也得憋着。”

    他气得脱了帽子,开始解袖扣。

    裴明悯忍俊不禁,赶忙在桌下的暗格里找了找,拿出一屉糕点塞给他,“这不是还有零嘴么,你再垫垫。”

    “哎?我以为吃完了呢。”晏尘水愣了一下,抱着小屉往嘴里塞一块糕点,便平和下来,不与小孩子计较了。

    “莲子,发物一次吃太多不好。”贺今行仰头说:“尘水也爱吃这些甜的,你下次记得给他留点儿。”

    顾莲子立刻松手,不忘瞪他一眼:“我才不要!到我手里就都是我的。”

    “……”他一时失语,不明白自己哪个词又触到了雷池。

    裴明悯围观了全程,难得捧腹大笑。见好友转过来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才忍着笑说:“嗯,都是老鼠惹的祸。”

    贺今行眨眨眼,想通之后也笑了。片刻后,又敛了笑容,低声念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裴明悯道:“可是又想到了什么?”

    “我们先前说,只开头四句,百姓对执政者的怨怼之情便跃然而出。之前在小西山,齐先生讲诗里以‘硕鼠’喻官府的盘剥,生动形象,单论做诗的手法,却并没有多高明。然而手法不高明的诗词为何能有如此打动人心的力量,他却没有细说。现在往深了想,只因其每一个字里都沉积着真实的血泪,所以一读便令人伤心。”

    他慢慢说着,不自觉地看向自己的老师,“百姓对偷吃猪油的老鼠尚可以刀毙之,对明晃晃地扒在自己身上吸血的‘硕鼠’却只能任其施为,这怎能不说是一种巨大的悲哀。”

    又想到近日所虑的五城兵马司,做事的不过千余人,在册领饷的却万数之巨。一俸一禄一贴补,皆从百姓缴纳的赋税中来。一罐猪油百余文,养这些蠹虫的钱却不知要抵多少罐猪油。再推及各处尸位素餐还要作威作福的官与吏,他平静的面孔笼上一层怅然。

    张厌深一直在听他说话。此时放下手炉,把盖在腿上的绒毯拿开,慢悠悠地站起来,也念了一句:“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贺今行忙起身去扶他,他拍了拍少年人的手背,“若没有这‘乐郊’,面对诗中情景,你们说该怎么办?”

    他问的显然不止一个人,裴明悯起身以诗回之:“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晏尘水刚拿起一块糕点,又宝贝地放回屉里,认真道:“先生,我还是认为应该先劝谏君王强硬,再用严刑峻法惩戒之。重典之下,绝大多数人必畏缩不敢犯。”

    张厌深点点头,又问顾莲子:“小少年,你怎么看?”

    “我也要回答吗?”后者靠着桌沿,满不在乎地说:“我知道有句话叫‘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可见这个世上有本事有权势有钱财就是最大的道理。看中什么看不惯什么,只要比对方强,就能让对方按着自己的意愿来改。”

    “也有点儿道理。”老人再次点头,最后问自己的学生,“你呢,想好了吗?”

    贺今行摇头,当下所面临的事他尚未想到具体的办法,何谈诗中更为严峻的局面。他心下一动,问:“老师觉得该怎么办?”

    “我?”张厌深顿了顿,笑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才问你们啊。”

    顾莲子“噗”得笑出声:“你不是老师吗?传道受业解惑,怎么还得问学生。”

    晏尘水高声打断他:“顾莲子!你说话注意点儿!”

    “无妨,三人行必有我师。谁规定少年人不能笑老头子呢?”张厌深制止又要吵起来的两人,解释道:“我为什么不知道呢,因为我遇到过民怨沸腾的时候,却并没能妥善地解决。我没有过成功的经历,自然不能对你们说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裴明悯也若有所思地道:“如先生所言,我等如今尚未历练,所言所感皆来自书本,种种道理只能先要求自己。”

    “尽信书不如无书。时移世异,圣人道理可以用来考试,却不能照本宣科地用来做事。”张厌深依旧是笑眯眯地,温和地对学生们寄予厚望:“哪日你们得到了答案,记得来告诉老朽,我说不定还得叫你们一声‘老师’。”

    贺今行在老人的注视下,郑重地点头。

    不管有没有“乐郊”,总要努力找过再说。

    话音刚落,有人在外敲了敲门,“诸位,可以吃饭啦!”

    “终于!”晏尘水第一个开门出去,携香在外叉着手等他们。

    众人一起去倒座,顾莲子打量了几眼携香。

    后者向他福了一礼,“顾小公子。”

    他皱眉道:“你怎么给别人家做帮佣了?”

    携香笑笑:“殷侯府不需要太多人,但奴婢总得混口饭吃。”

    “你可以来公主府。”

    “谢公子记得奴婢。但晏大人家里就很好,人少事少,奴婢暂时不打算离开。”

    顾莲子狐疑地看着她,又扫一眼扶着老人的贺今行,说:“不来算了。”

    贺今行没注意他的目光,只是听着两人的对话,忽然就有了思路。

    自己一个人不行,还可以请人帮忙啊。

    这顿午饭做好已过辰时,携香记得顾莲子随身带着小蛇,还准备了给蛇吃的冷肉。顾莲子当时不曾道谢,吃过饭就走了。

    第二日,乐阳长公主府上便送了年礼过来。

    晏尘水签字收了,觉得稀奇。

    晏大人身居二品,掌的又是御史台,各个节日人情客往也算得上频繁。但因同僚皆知他家里没有女主人,是以基本都是和他本人应酬,很少会送礼到家里来。除此之外,和皇亲国戚来往也是头一次。

    携香帮着收拣,看了看礼单,笑说昨日一顿饭值了。

    当晚,晏大人便请张厌深用送来的徽墨写了几幅对联,然后让两个小子架了梯子,打着灯笼,把对联贴上了门楣。

    一觉醒来,便是腊月三十。

    一年的最后一日同往前其他日子好像没有什么区别,早起该练武读书还是一样。

    裴明悯过来时,管家跟着一起送了两份年礼过来,一份给晏大人,一份给张先生。还额外带了一大篮小食,却是他自己给同龄的少年们准备的了。

    待到下午,贺今行提前做完功课,向张厌深告假出去一趟。

    他数了数积蓄,买了一篮“五福盘”去贺冬的医馆。再出来时,手里换成了一小箱子常用的药品。

    日落西山,热闹了一天的街市蓦地冷清下来。行人尽皆归家,准备和家人一起吃团圆饭。

    他走在街头巷尾的饭菜香气里,没急着回去,而是转去了紫衣巷。

    一是晏大人要参加宫里的除夕宴,等他回来还得许久。二是哪怕年节压力倍增,但漆吾卫在百官放假前总该有一些休息的时间吧?

    贺今行打着碰运气的主意,翻进陆双楼的院子里,却见门窗都是锁着的。

    有些可惜,他想。然后跃上房顶,在屋脊中央坐下。

    时间还早,可以再等一等。

    夜色渐渐将他包围,他默默回忆着今日张厌深给他修改过的文章,看灯火亮起,看雪花飘落天际。

    等到有人像只鸟儿一般,乘着油纸伞落在他身前的屋檐上,倒把他吓了一跳。

    “怎么突然来了?”陆双楼呼了口气,将背着的长匣一侧,挨着他坐下,分了一半的遮蔽给他。

    “幸好我总感觉落下了什么,换防也还有一会儿,能回来一趟。”他语调上扬,明显很高兴,“刚远远看着房顶上有个黑影,我猜是你,还真是你。”

    “要过年啦,所以来看看你。”贺今行笑道,把药箱递给他。

    陆双楼接箱子时碰着他的手,有些凉,立刻说:“等了很久?下次给我留个信就行,约好时间再见面。”

    “还好。我本就打算在宫里筵席散时回去,这期间等得到是我运气好,等不到就下次再来。”贺今行并怕冷,知对方要赶着回去,便抓紧时间说正事:“这次还有事想请你帮忙。”

    “你说。”

    “我想查一些人,但我对宣京外城的情况不够熟悉,又因为人手的原因必须要节省时间和精力。所以想问问如果是你,会从哪里入手?”他将他要查的那些人的情况大致说了,只略去了目的和嬴淳懿先行裁撤的步骤。

    “五城兵马司的啊。”陆双楼轻飘飘的一句,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屑,“你说的这类人呢,大多都混迹在外东城玉华桥那一带,要找把柄也不难,揪到一个就能带出一窝。”

    “不过你查他们干嘛?”他抱着药箱,没了笑容之后,瘦削许多的脸庞轮廓变得锋利无比,低声道:“谁和你有仇?我替你……”

    他想说“杀了”,但话到嘴边却不自觉咽下去,换成:“我替你解决。”

    “没有。”贺今行说:“我打算春闱之后求个外放,想着临走前能做一点事就做一点,现下正好遇到机会。”

    他说话是一惯的平和,陆双楼却觉出点儿不对劲,“你这意思是不止几个人啊……你要对付整个五城兵马司?”

    他想了想,说:“不算,只是把不好的祛除掉。”

    “你这还不算?”陆双楼笑出声,抬肘搭上他的肩膀,“过分了啊同窗。”

    贺今行转过脸,眸子里映着渺远的火光,“过分的不是我啊。”

    陆双楼与他对视片刻,败下阵来,“好吧,我可以帮你。但那帮人很记仇,你不要出面,把名单给我,我找人去查,免得给你留下什么祸患。”

    “不好。总得有人直接面对,其他人也会有风险,还不如我亲自去。事情结束的时候我多半已经离开宣京了,也不怕报复。”

    陆双楼不想和他唱反调,便说:“也行,宣京下九流行当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规矩,到时候我让人给你领路,你走一遍就知道该怎么查了。”反正有他在,谁要报复他的同窗,得先问过他手里的刀。

    贺今行站起来,拱手道:“多谢。”

    “不用。你不说谢,我可能更高兴一点。”陆双楼也跟着站起来,背着长匣斜斜扛着伞,对他笑了笑:“同窗,下次再见。”

    说罢,脚下一点屋瓦,奔向皇城的方向。

    “下次见。”贺今行下意识说道。他在房顶上又呆了一会儿,才准备回去。

    直到他走到玄武大街,脑子里都还回放着陆双楼那个笑。明明都是笑,但给他的感觉,和对方在小西山时几乎截然不同。

    很奇怪。

    他这么想着,忽觉脚下震颤,不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

    不过几息,一支马队便跑进他的视野里,半空中玄底白虎旗随主人迎着风雪起舞。

    “顾大帅?”贺今行惊讶地喊道。

    正在怒头上的顾穰生以为他是姓秦那边的人,大骂道:“滚回去告诉秦毓章,老子承了他的情,就不会不报,又何故派你来浪费老子时间!”

    余音和着飞尘滚了几圈,马已跑出数十丈。

    他站在原地猜测发生了什么。

    看情形,顾大帅一行是要回南疆,但为什么要这个时候走?算算时间,他们原本应当在除夕宫宴上才对。

    也很奇怪。

    贺今行思考了一会儿,便继续往回走。

    结果刚走两步,又有单薄的马蹄声响起,应该只有一匹。

    他寻声望去,只见一张巴掌大的脸上青筋尽凸,面色和其身后飞扬的披风一样煞白如雪。

    一人一马像一阵狂风从他面前卷过。

    “莲子!”贺今行认出是谁,来不及细想便拔腿狂奔追了上去。

    好在他轻功不弱,短时间内能跟得上马的速度。

    距离稍近,便听见顾莲子一路追一路骂。

    “顾穰生!你个老混蛋!”

    “你又骗我!”

    “你给我停下!”

    前方奔涌的马队里,陈参将犹豫着说:“大帅,小公子好像在后头,要不咱们……”

    “不管他!”顾穰生斥道,“让他们开城门!”

    “是!”

    守城卫换成了禁军,早看到白虎旗,又见陈参将拿出皇帝谕令,忙不迭地开了城门。

    马队毫不迟疑地出城。

    刹那间,天地脱离了城墙的束缚,变得深邃无垠。

    顾穰生这才回头看了一眼,只来得及抓到小儿子半片身影。

    顾莲子目眦欲裂,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你等等我啊!”

    “爹!”

    他眼里只有合拢的城门,刹蹄不及,马儿撞上鹿砦,直接将人甩下了马背。

    他重重地摔到地上,滚了几圈,织锦披风沾满湿哒哒的雪泥,脏污不堪。

    搬鹿砦的禁军吓了一跳,跑过来察看情况。

    顾莲子咆哮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眼珠子挖了!”

    两名军士面面相觑,估摸着是个有来头的主儿,便又悄悄退回去不管了。

    只剩少年人伏在雪地上,兜帽盖住了头,头发散下来遮住了眼睛。

    他的心像被剜了几刀,然而痛了片刻,便又变得麻木。

    十年了,他又想到那个他翻来覆去地想过很多回的问题。

    为什么是他?

    他的脸颊贴着离家万里的土地,终于忍不住无声痛哭。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回家。”

    顾莲子蒙头把眼泪流够了,才感觉到面前有人,霎时间恼羞成怒。

    就在同时,温和的声音响起。

    “生离死别总是令人痛苦,但要想改变,首先就得接受。”贺今行慢慢地说。

    他猛地抬起头,入眼是沉静得没有任何怜悯的神情。

    被他捉弄过的少年人向他伸出手,手背触到地面,才摊开手心。

    “莲子,起来吧。”

    第068章 六十五

    顾莲子刚来宣京的时候, 住在太后宫里。

    皇宫很大,除了他,还有两个小孩。

    从剑南路跟来的奶娘悄悄指给他看, 这个是先乐阳长公主的儿子, 淳懿小侯爷, 听说已经进学读书;那个是殷侯的女儿, 灵朝郡主,也是两个月前才进京的,倒和咱们有些同病相怜。

    他才刚刚启蒙, 还不懂什么叫“同病相怜”。消沉了几日,便要去找新的玩伴。

    他看到那两个孩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对弈, 急切地跑过去, 然而上台阶时却突然摔了一跤,脸朝下倒在棋桌前。

    他忘了宫里尚衣局制的鞋都是翘头的,而非在家里跑跳时穿的露趾草鞋,理所当然地被绊倒。

    鼻子仿佛被压扁了,痛得他哇哇大哭。

    “哭什么?”清脆的童声在他头顶响起,而后有人把他提起来, “别哭了。喂,你是男孩儿吧?”

    “当、当然是。”他用手背擦擦眼睛, 看到一张板得严肃的脸, 顿时更想哭了。

    “他痛,自然,要哭。”另一道稚嫩的声音说。

    他抽噎着看过去, 端正跪坐桌边的女孩儿穿一身石蕊红的宫裙, 梳着总角,眉心点着一枚鲜红的梅花印。十分可爱又文雅的打扮, 却因面上没有表情,像极了一尊瓷娃娃。

    “我叫,贺灵朝,很高兴,认识你。”瓷娃娃倾身递来一方手帕,“你叫,什么?”

    他被放下来,又抹了一把眼泪,说:“莲子,我娘叫我‘莲子’。”

    “好,莲子。”他看到女孩儿慢慢地眨了眨眼,努力地扯动嘴角,对他说:“把眼泪,擦掉。”

    深棕色的眸子晶莹似琥珀,只笼着他。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从前依偎在他娘怀里的时光,怔愣半晌,回过神已经抓着手帕半截。

    他赶忙缩回手,胡乱地擦脸,边问:“你为什么这样说话?听着好奇怪。”

    “什么叫奇怪,你小子不会说话就别说。小朝是生病了。”嬴淳懿坐回去,淡淡道:“观棋不语,不想走就安静呆着。”

    他惊诧地睁大了眼。

    贺灵朝终于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别担心,很快,会好。”

    从那以后,顾莲子就总是去找他们玩儿,但他从来没见过两人伤心难受的样子。

    小孩儿有时候远比成年人要敏锐,他几乎再也不在人前哭泣。

    直到今日,顾穰生再一次毫不留情地打碎他回家的念想。

    他从宫宴上追出来已是冲动,被惊马摔落也是活该,眼泪汹涌的时候想着反正不会有人看见,放任一场也没什么。

    然而有人来了,还是他第三讨厌的贺今行。

    听到声音的瞬间,失望、愤怒、羞恼争先恐后地充斥他的脑子,恨不能立即叫看到他笑话的人消失。然而当他抬起头,少年人的手掌在他眼前张开时,所有情绪一下子就散了,随之蔓延开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为什么每一次他奢望有人出现并成真的时候,来的都不是他所希望的人。哪怕不是他爹醒悟回头,是贺灵朝突然出现……也好啊。

    城楼上响起二更的鼓点。

    贺今行叹了口气:“莲子,我出来时没说今晚不回去吃饭,所以不会一直等你。”

    他作势要收手起身,“你要是不想起来,那我就先走了。”

    下一刻,顾莲子就猛地按住了他的手,用力之大,几乎要按进雪里。

    “你多等一会儿会死吗?”

    贺今行听出了这话里咬牙切齿的意味,轻笑出声,“我不会死,但你可能会伤寒。”

    说罢一使力,稳稳当当地把人拉起来。

    “嘶。”顾莲子踉跄一步,感受到脚踝传来钻心的疼,他皱着脸骂了一句:“倒霉。”

    “能走吗?”

    他坚持一下当然能,但迎着关切的目光,他怀着一种恶作剧般的心态摇了头。

    贺今行毫不意外,这人从小就是个娇气包,问出口的时候就知道对方不管能不能都大概率摇头,他干脆地蹲下身,“我背你吧,送你回公主府。”

    很快背上重重压下个人形,他缓了缓,背着人站起来,边走边说:“别打其他主意,我要是摔了你也讨不到好,而且我不怕痒。”

    “嘁。”顾莲子悻悻地放弃挠他痒痒让他也跌个“狗吃屎”的念头,趴在他肩头问:“你为什么会跟来?”

    “你的马太快,这个天里很容易出事,我总得跟着看看才放心。”

    “就这个原因?”

    “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顾莲子“哦”了声,觉得没意思,消停下来。

    长街上酒肉香气愈盛,今夜雪小,吃饱喝足的人们渐渐走出家门,提着灯摔炮竹放烟火,噼里啪啦音声不绝。

    尘世的烟火气就像天罗地网,无孔不入。

    他在罗网里出神,突然叫道:“贺今行。”

    “嗯?”

    “你好像一个人。”

    “谁?”

    “一只母老虎。”

    “……行吧。”

    贺今行不与他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计较,难得在路边看到一家大年三十晚上还开着门的面铺,他想到什么,停下来,“你饿不饿?我可以请你吃面。”

    顾莲子没应声,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今天是我娘生我的日子,我想我娘了。”

    “啊,祝你生辰如意。”话题十分跳跃,贺今行却接得极其顺畅:“那我请你吃长寿面吧。”

    “就这?”顾莲子不满意:“还有吗?怎么说我也该配得上你送礼物吧?”

    “呃,请你吃两碗?”

    “……你大方一点会死吗!”

    然而长寿面也是没有的,老板上了一碗阳春面,顾莲子赌气一阵,终究是取了筷子埋头吃起来。

    贺今行坐在一旁看他吃,看了会儿,便撑着头移开目光。

    雪停了,天边一条似钩弯月。

    月光如水水如天,影影绰绰映了满山。

    一支铁爪从林间射出,“嗖”地越过数丈宽的深溪,钩住了山崖上一株海碗粗的大树。

    由三股绞成一股的绳索绷紧了,须臾便有人影从上踩着掠过。

    人影眨眼间便落在崖上,扫过几个隐蔽的藏匿点,确定没人,才朝对岸举起手臂向着自己的方向一摆。

    却见寒光一闪,迎面一支利箭飞来,他猛地侧头,与滴着腥臭粘液的血口獠牙来了个面对面。

    惊叫还未出口,擦着他颧骨飞过的羽箭正正穿透蛇头,钉在了身后的树上。

    因早就卸下了箭镞,发出“笃”地一声。

    他松了口气,找准蛇心的位置,拔出匕首一刀将其剁成两截。

    而后将绳索在自己手臂上绕了几圈,又做了个准备好的手势。

    对岸的人将长弓一旋,挂回背上,也回了个手势;而后从大石上解下绳索另一头,缠到自己腰上。

    他深吸一口气,盯着对面山崖后退几步,随即目光一凝,助跑起跳,跃至深溪上空。

    气力将散时,手中绳索一动,一股大力将他拉了过去。

    一息后轻盈落地。

    等他的人锤了他一拳,压着声音说:“吓死我了。”片刻后又道:“横之,你看看这蛇能处理带走?”

    顾横之抿着唇笑了笑,边解绳索边过去看了一眼身首异处的长蛇,“有毒,不行。”

    他们在山里趟了三天两夜,手上身上难免有自己都没发觉的擦伤,若徒手处理,碰到蛇血容易出事。

    “那可惜了,早知道把工具都带上。”贺长期不强求,将飞爪一圈圈捆好,斜着扛到肩上。

    “太重。”顾横之说,打头小心地从树下走过。光影倾在满是泥印子的褐色皮甲上,和洒在脚下的土地上没什么分别。

    他背上挂着弓,左臂上绑着□□,腰间一侧挎着开/山刀,一侧系着箭囊,箭囊右边是水囊,左边是个储物袋,皆是皮质。

    还有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不谈,哪怕力求轻便,光上半身的装备也有将近二十斤。

    “我倒不怕重,就是带多了行动不方便。”贺长期扯了几把树叶将自己匕首上的血擦干净,又在大腿上蹭掉沾染的碎屑,才收起来,轻声说:“翻了几座山,快出划定范围,应该就在不远了。”

    他用不惯南疆的直弓就没带,但飞爪比一套弓箭要重许多,额外还捎着一根五尺长的圆棍。

    “末路愈难,愈要小心。”顾横之反手握着开/山刀,劈断一条挡路的枝桠,脚步跨出去,将要落地时却陡然僵住。

    夜枭自林间呜呜飞过,他紧抿着唇,慢慢收回脚。

    草叶掩映间,一条细细的绊绳露出形貌。

    他半举起手掌。

    贺长期立刻一翻肩膀,圆棍落在手里,转身与他背对背。

    昏黑幽静的山林里霎时现出数十条黑影,堵住了四下去路。

    同时有火把在他们来时的山崖上点燃,百众军士拥着几个将领模样的人走出,其中一个“啪啪”鼓掌,高声道:“不愧是摧山营调教出来的,果然敏锐。”

    贺长期绷紧了身体,却故作轻松地喊道:“哪里哪里,不及马将军熟知地理,提早埋伏!”

    顾横之闻言回头,皱起眉。

    “就这么点地儿,能跑到哪里去?”马参将哈哈大笑,脸上的刀疤都跳起舞来,“摧山营就剩你俩,而你俩现在是走投无路了。臭小子们,听本将军一声劝,乖乖投降,也少受些无谓的皮肉之苦。”

    他打了个响指,手下军士押出几个五花大绑的人来,“喏,你们的大头儿小头儿都在这儿了。”

    “要不你也劝劝你手底下这两个兵?”他背着手耀武扬威地走过来,对最边上的摧山营营将说,跟着的军士立即扯了人嘴里的布团。

    “马老鬼!你唔唔……”话未骂完就又被塞了回去。

    “哎,堵得好,等会儿庆功给你加鸡腿儿。”马参将伸着手指指指点点,走到最中间的人面前,替人撇了撇胸甲上的尘土。

    “老丁啊,你也别怪我玩儿得阴,都是规则允许的。你要怪就去怪大帅,总之别怪到我头上。

    几个摧山营的将领立刻挣扎起来,呜呜声不断。

    “算了!”丁参将忽然出声,他一直没有被堵嘴,“咱们两百对两千,输了也没什么不能认的。”

    手下人倏地安静下来,他没再管,只紧紧盯着对岸的两个少年人。

    “顾横之!贺长期!”

    “属下在!”少年们条件反射般高声应道。

    “非死无绝境,死地犹后生。随你们怎么办,只一点,不准投降!”

    “是!”

    “有骨气。”马将军也收了得意洋洋的神色,叉着腰吼道:“弟兄们,咱们年年给摧山营垫脚,不管你们怎么想,老子是受够了!风水轮流转,今年轮也该轮到我们了!抓住这俩臭小子,干翻摧山营,好回去喝酒吃肉!”

    “干翻摧山营!”山野间此起彼伏地响起呼和,声浪如波,震醒无数飞禽走兽。

    呼声落下,埋伏的军士们齐齐跨出脚步,卸了矛头的长矛划破空气直指两人,一步一步收拢包围圈。

    顾横之却不急,收了刀,突然问道:“马将军,白虎旗,在哪儿?”

    南方军年末演练大比,其中一项是山地攻防战,攻防重心是防守部队的白虎旗。防守方可以在划定的几座山里任何一个地方藏匿白虎旗并进行守卫,进攻方要在规定时间内找到并夺取白虎旗。

    但按南方军的规矩,白虎旗共九杆,每一杆在南疆上空都应永远飘扬,绝不能取下。

    “怕我作弊啊?哪儿能!”马参将虎着脸,心知可能是这小子的激将,但对方就剩两个人,处在他的包围之中;且横着数丈宽的深溪,除非长了翅膀,不然绝无可能飞过天堑。

    他一挥手,便有两名军士从后面的树林里请出旗帜,插于山崖上的空地。

    两丈八尺高的玄底黄边将旗,于天地间迎风招展。

    清辉之下,其上白虎森然。

    顾横之看了片刻,抬手飞快卸掉腰胯上一圈装备,低低地吐出两个字:“夺旗。”

    “我掩护你。”贺长期几乎是同步有了这个想法,将长棍杵进地里,取下飞爪,一头扔给顾横之,自己拿着铁爪就近寻了一棵树套上去。

    “一箭就好。”顾横之将自己的角弓抛起,拽着绳索没来得及缠上,就几步跨到崖边跃了出去。

    马参将立时明白了他的意图,大吼:“拦住他!”

    贺长期回过头差点把眼珠瞪出来,“绳子!系上!”

    他一边喊,脚尖一挑扔在地上的箭囊,一手接住落下来的弓,一手取支羽箭,张弓搭箭。

    眨眼间利箭离弦,他又扔了弓,转身拔出长棍,如握着长枪一般,打横一扫,迎上蜂拥而来的兵众。

    顾横之充耳不闻,在扑面而来的狂风里睁大眼睛,眼里只有那一杆被众星拱月的旗帜。

    贺长期送来的箭杆飞到他战靴底下,他轻轻一踩,借着这一点助力重又扑向站在崖边的马参将一众。

    “好小子,胆子够大!”马参将握着大刀,刀柄朝他挥来,“但你还年轻得很呢,给我回去!”

    丁参将急得大喊:“横之!躲开!踩他的头!”

    顾横之直直撞上刀柄,却没被击退,而是巧妙地借力在半空中一扭身,贴着马参将的刀鞘落到地上,躲过了这一刀。

    左右属将伸手来抓,他道一声“得罪”,抬手攀住马参将的肩膀,猱身而上,就要踩着对方的头越过这堵人墙。

    下一息,尚未脱离的脚踝陡然被抓住,顾横之心下一跳。

    “我说了,给我回去!”

    壮如小山的马参将远比他想象的灵活,且力大无比,只抓着他的脚踝就把他拖了回来,甩向对岸的山崖。

    顾横之看着自己离旗帜远去。

    他手里还握着绳索,若真被带回去,必然要挂在山壁上。而长期一个人支撑不了多久,无法掩护他再来一次,他们必输无疑。

    但是他不想输。

    顾氏从开国之日起便镇守南疆,几百年来,每一代每一位嫡长子,都是南方军里最好的军人。

    他要做守卫南疆的铜墙铁壁,要令八万将士信服,就要勇冠三军。

    他不能输。

    一念之间,他松开手,在一众人惊诧变作惊恐的注视下,直直跌落谷底。

    “扑通”一声,似有重物落入溪水中。

    贺长期一棍怼开,看到套在树上的绳索软软垂下,惊怒地扑至崖边向下看。

    “横之!”

    山崖之间的沟谷里,只有如轻纱般缥缈的雾气与他的余音回荡。

    他愤愤捶地,一回头,十数根长矛的圆头怼着他的咽喉。他咬了咬牙,理智战胜冲动,松开了握着长棍的手。

    “还愣着干什么!”丁参将挤到马参将身边,恨不能给对方一个头锤,又气又急:“让人下去找啊!”

    “这他娘的,”马参将一脸不可置信,“这他娘的……”

    他一把抓过下属手里的火把,弯着腰向下看,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那对瞳孔里映着的光说不清是火光还是月光,总之亮得惊人,甚至让他有种眼睛被烫到的感觉。

    在马参将下意识闭上眼的瞬间,一只手扒住了他的靴子,另一只手几乎是同时拽上他的胸甲,倒翻的身体在他眼皮子底下踩着他的肩头跃向身后。

    颀长的身影在月光下如惊鸿一般高高飞起,瞬息之后,又如鹰隼一般猛扑而下。

    展开的双臂如翅膀,覆下的阴影里,马参将双眼瞪得像铜铃,扯着嗓子嘶吼道:“护——旗——”

    诸将立即回头,然而来不及了。

    众目睽睽之下,一只手握住了旗杆。

    “胜者是——”

    顾横之高高举起白虎旗。

    长风自山巅泄下,如山洪一般穿越山林,又似猛虎咆哮,震颤不绝。

    他在带着月色的风里朗声宣布:“摧、山、营!”

    话音落,天边炸开五彩斑斓的烟花,一朵又一朵,前赴后继地消散、绽放。

    他看向烟火升起处,那里是挨着边境线的城池,是他的家园所在。

    “好!”贺长期振臂喝彩,同袍们撤去长矛,一起望向天边的烟花。

    他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灰头土脸也盖不住柔和的神色,轻声道:“过年了啊。”

    不知遥陵是否也有如光景。

    丁参将松了绑,笑眯眯地拍拍马参将的肩膀,招呼道:“老马,新年好啊?”

    后者如丧考妣,呸了声“老狐狸”,一巴掌将人推开。

    他垂头丧气地走到顾横之身边,磨磨蹭蹭地喊了个称呼,嗫嚅道:“你摸了好久了,该还给属下了吧。”

    每一军都有独属于自己的白虎旗,旗在人在,比他的命还要珍贵。

    顾横之抬头看一眼旗上白虎,郑重地将旗杆交给对方,唇角梨涡一闪而逝。

    “将军,新年好。”

    “新年了啊。”

    贺今行突然听到巷子里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从书卷里抬起头。

    围着火炉的还有三个人,各自在看书或卷宗或话本。

    张厌深闻言,侧耳听了片刻,露出笑容:“守岁守到了呢。”

    “老师,新年好。”晏大人起身作揖,“愿您新年身体康健,寝食顺心。”

    “好孩子,这小半年叨扰你了。”张厌深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封递给他。

    “老师哪里的话,能和老师住在一起,是学生的福气。”晏大人诚恳地说罢,坦然地接过红封,贴身揣好。

    旁边的晏尘水惊住:“爹,你都多大了,还收压岁钱呢?好意思么你?”

    “当然好意思了。”晏大人十分得意,“儿子,谁叫你没老师呢。”

    “别急,都有。”老人笑着说,待两个小的拜过年,也拿出了给他们准备的红封。

    少年们欢喜地接了,他感慨道:“好久没这么发过压岁钱,感觉还不错。”

    “可惜顾大帅已经走了,”晏大人也有些唏嘘:“不然老师也能给他包一份。”

    晏尘水觉得奇怪:“顾大帅走了?张先生和顾大帅有关系吗?他为什么要走啊?过了年再走不好吗?”

    晏大人看向张厌深,后者摇头道:“不过是几面之缘,占个年长的辈分罢了。”

    贺今行说:“我回来时,恰好碰到顾大帅一行离京,他把我当成了秦相爷的手下。”

    晏大人把目光移到他身上,边回忆边说:“宫宴到一半,顾大帅似乎是收到了什么特别紧要的消息。他想见陛下,但陛下不愿见他,所以他去找了秦相爷——哦,是秦相爷帮他传的话,或者说,帮他见到了陛下。”

    “这样吗?顾大帅这么急着回南疆,是那边发生什么事了吗?”他想到顾大帅那句“承情”,若有所思,“不关军情,那就是与个人有关,他家里的事?”

    “好了。”张厌深抓着他的手背站起来,和蔼地说:“你们继续,老朽是撑不住了。”

    他精力不济,守到新岁便作罢。

    贺今行也不再多想,扶着老人去房间睡下,没急着回,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

    书上总是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在寂静的夜晚或许更甚。

    但好在四面八方皆有爆竹声传来。

    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手边小几上的茶杯正冒着热气。

    火炉上垛着铜壶,晏尘水给他添了热水。

    他抱着杯子,微微一笑:“新年好。”

    “新年好。”晏尘水字正腔圆地回他。

    两人说罢,各自看书。

    在翻动的书页中,天化十五年来得悄无声息。

    第069章 六十六

    “恭祝陛下新禧。”

    抱朴殿正殿, 顾莲子恭敬地叠掌叩首。

    “愿陛下圣躬安泰,福祚绵长。”

    “你小子可算来了,昨晚跑得倒快, 朕就只来得及瞅见个影儿。”明德帝大马金刀地坐在宝座上, “起来吧。”

    他抬指打了个手势, 在旁服侍的顺喜便上前去搀少年郎。

    “谢陛下。”顾莲子没敢真要这老太监扶, 虚虚贴着对方的手,一提气便站了起来。

    小内侍搬来圆凳,他不推辞直接坐了, 但到底心虚,就只瞧着自己鼻尖。

    “朕不是怪你, 是气你那老爹。不过你爹一直这么混, 朕不与他计较,你也莫与他计较。”

    明德帝抛了个荷包出来,被他两手在半空拢住。

    “明年再这么晚来,可就没压岁钱了啊。”

    顾莲子心头一跳,面上却笑嘻嘻地说:“陛下放心,莲子下次一定守着时间给陛下拜年!”

    “男人言出必践, 许的诺可都得放在心上。”明德帝隔空点了点少年的额头,“朕要是没记错, 昨日是你生辰。满十五了, 再叫乳名不合适,该有个正经的字。”

    他以指节轻叩宝座扶手的龙首,“你爹可有给你取字?”

    “这, ”顾莲子怔了怔, 片刻后摇着头,放轻了声音答道:“没有。”

    他在此之前, 甚至没有想到原来自己已经到该取字的年龄了。

    他又想到他爹,不自觉地收拢五指。

    “小公子。”

    他猛地回神,见顺喜捧着一盒点心站在面前,微微躬着腰,半个身子杵在他和明德帝的视线之间。

    “陛下知道小公子要来,老早就吩咐人备下了,是您一直喜欢吃的,小公子尝尝?”

    他伸出握成拳头的手,五指随之张开,拿了一枚小巧的酥点,“多谢大总管。”

    顺喜笑眯眯地看着他:“小公子哪里的话,咱家和陛下一样,看着小公子长大的。咱家不敢托大,但要说句由衷的话,陛下对您如何,这宫里宫外的人都看在眼里,几乎就是把您当亲儿子看的。”

    内廷大总管把点心盒盖上,送到他手里,“您心里也应当有数。”

    顾莲子抱着点心盒,一瞬间觉得如坐针毡。

    他咬了咬唇,内心挣扎片刻,便起身跪下,将点心与荷包都放在一边,飞快地磕头。

    “莲子无亲长在京,陛下便有如亲长,还请陛下为莲子取字。”

    说罢直起身,定定地跪着。

    他穿了一身红色的吉服,团花圆领衬着精致的娃娃脸,可爱如年画上走下来的童子。

    但他到底不是能随心所欲、可以用“年纪小”做借口的小孩子了。

    “既然如此,那朕便替你爹做一回主。”

    明德帝走下御阶,在阶前捻着铜钱踱了几个来回。然后在顾莲子面前两步远站定,低头道:“‘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你是顾家子,但久居宣京,表字便取‘常明’二字如何?”

    他的神情十分和蔼,哪怕居高临下。

    顾莲子仰头与他对视,大袖底下的手却难以抑制地攥紧了。

    物以和为常,故知和则得常也。

    是要他识相地久居宣京,安分守己吗?

    五脏六腑都开始翻腾,他强忍着恶心,伏首道:“常明叩谢陛下赐字,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把你视作子侄,你爹不在,如此才算尽责。”明德帝袖手负于身后,“生辰礼,想要什么?”

    顾莲子试探着回答:“我想要一匹好马,陛下,贺灵朝那匹‘卷日月’我眼馋好久了。”

    “好男儿是该配骏马金鞍。”明德帝笑道:“但阿朝的爱马是西凉人送给她爹的,朕在宣京可找不出一匹相仿的给你。”

    少年人飞快地认真地说:“次一些也行,能在秋石围场跑赢秦幼合就行。”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行,朕就把宫里最好的马给你。”

    “陛下。”顺喜忽然插声道:“大遂滩的马要三月才出栏,现下马监里都是老马。”

    “这样吗?”明德帝有些意外,微微一哂:“几年没打猎,对马监的情况倒是生疏了。老马不配少年,马就先记着罢。”

    他走回御座,半途突然侧身,“这样,你不是喜欢投壶吗?朕刚收了一套壶矢,精巧得很,你先拿去玩儿,日后玩腻了再来同朕换一匹马。”

    直到出了午门,顾莲子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

    背后两面宫墙夹着甬道,同他来时并没有分别。但空气里仿佛塞满了别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得什么好东西了?这么久才出来。”

    秦幼合等得已有些不耐烦,手里抛着个玲珑剔透的小物什,上上下下,待他走近了,才落在掌心给他看。

    “姑祖母赏了我两罐玉棋子。”

    太后姓秦,是他爹的亲姑姑,就是他的姑祖母。

    “我只说了两句话,就换得一套好棋子,实在太划算了。”秦幼合很高兴,继续说:“我还看到了小皇子,虽然我以前也经常看到他,但这一回总觉得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他说着说着,直到出了宫城,终于觉出不对劲,“怎么不说话呀?不高兴?莲子?”

    顾莲子咬着牙还没说话,跟着他的小厮抢先道:“秦少爷,陛下给咱们小公子取了字,您叫乳名不太合适了。”

    皇帝亲自取字,在小厮看来是莫大的恩赐,作为贴身的下人,理所当然跟着沾光。

    “啊?真的,叫什么?”

    “叫……”

    刚张口就被顾莲子陡然高声打断:“我让你说话了吗?”

    小厮吓一跳,“扑通”跪到地上,抱着礼盒结结巴巴地说:“二、小公子,小的错、错了!”

    顾莲子自己也被吓到一般,心脏狠狠地缩了一下。

    “莲子?”秦幼合立刻扶住他,没明白怎么突然就这样了,看着对方迅速本就煞白的脸蒙上一层阴翳,惊问:“怎么了?”

    顾莲子下意识地按着心口,无声地喘息。

    半晌,才回魂似地看过自己面前的几个人,最后对跪在自己跟前的小厮,哑着声音说:“算了,我不想再看到你。”

    小厮立刻求饶:“小公子恕罪!您别赶小的走!”

    顾莲子没应,只闭了闭眼,额上青筋若隐若现。

    秦幼合挨得近,某个瞬间在他脸上看到了十分恐怖的神情,立刻叫道:“叫你滚你就滚,讨价还价你也配?小裳!这人碍小爷眼了,赶紧弄走。”

    秦小裳发着呆,一脸茫然。秦幼合作势要踹他,他才一下夺过那小厮手里的东西,让几个侍卫把人拖走了。

    “人弄走了,莲子,你别生气了。”秦幼合拍拍顾莲子的背,小声哄道:“其实我觉得叫‘莲子’就挺好的,对吧?我都叫习惯了,也不想改口。”

    顾莲子示意他别说了。

    一滴汗水划过下颌,滴到他手背上。

    他把手移到自己眼前,摊开掌心,慢慢收拢五指,再摊开。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他接受现实,要他安分守己,要他认命。

    而他只是想要回家。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涌起了滔天的杀意,想杀人,杀光所有令他感到痛苦和绝望的人。

    银环从他袖中游出,绕上他的手指,吐了吐蛇信。

    秦幼合试探地叫道:“莲子?”

    “没事。”顾莲子垂下手,苍白的面色恢复了几分生气,声音冷得像一阵风:“陛下赏的金壶银矢,你要是喜欢,给你了。”

    “御赐给你的东西,我要来干什么?”秦幼合见他终于正常说话了,松了口气,嬉笑道:“不过可以一起玩儿嘛,天色晚了,去我家?”

    顾莲子偏头瞥他一眼,笑了笑。

    “不了,我要回公主府。”

    那个笑太薄太淡,却毫无刻薄或者嘲讽的意味,一点不像从前的顾莲子。

    秦幼合愣了一会儿,感到莫名的不可逆转的哀伤。

    他伸出的手握紧了,只抓住了自己。

    尚未长成大人的背影已经走进渐渐沉下的暮色里。

    “笃、笃、笃。”

    两根手指扣起来,敲了敲门。

    大门是常见的榆木,上了年头,门板上遍布小孩儿淘气的痕迹。

    一开门,便吱呀作响,随后有佝偻的老妇人探出头来。

    “孟奶奶,我们来给您和孟爷爷拜年!”晏尘水大声说道。

    老妇人反应了一会儿,仔细看着人说:“是晏家的小子啊,进来吧。”

    晏尘水侧身亮出跟在身后的少年,“孟奶奶,这是我的同窗,姓贺。”

    贺今行胳膊夹着东西,拱手作了一揖,“孟奶奶好。”

    “好,好,贺家的小子,也进来罢。”老妇人招呼道,皱皱巴巴的嘴唇咧着笑,隐约可见几颗稀稀落落的牙齿。

    她走在前,拄着拐杖在地上慢慢地点。

    晏尘水把布袋甩到肩膀上,匀出一只手,搀上老妇人的臂肘。

    贺今行在最后,提走了吊在他背上的袋子。

    还未进堂屋的门,就听到里间绵绵不绝的咳嗽声。

    “阿豚!”老妇人喊道,立刻小跑进屋,动作之突然之迅捷,连晏尘水都没反应过来跟上。

    老人坐在床上,两床棉被盖到腰间,一手撑着床沿,一手拿巾帕捂着嘴咳。

    急急赶来的老妇人将拐杖丢到床边,熟练地按着他的胸口给他拍背,显然已做过千万回。

    她似嗔似怨:“你起来干什么?外头有我呢。”

    老人止住咳,将手里染血的巾帕揉成一团,安抚似地拍拍她的手背,“我没事。谁来了?”

    屋里充斥着浓重的药味,血腥几不可闻,又没有点灯,光线昏沉。老妇人害有目疾,更是难以识物,闻言便当他好了些,答道:“给你拜年的,有晏家的小子,和……”

    说话间,两个少年人走进屋,放下带来的东西。

    里外间没有隔断,不管气味多重光线多暗,晏尘水依然欢欢喜喜地做年礼,“孟爷爷,孟奶奶,恭贺新禧!”

    贺今行初次见面,行了大礼,叠掌道:“孟先生,孟奶奶,晚辈贺今行,恭贺新禧。”

    孟若愚却并无喜意,他撑着床褥,坐起来些,好靠着床头。然后缓缓抬起手,伸出一指,指着晏尘水,说:“你是要参加春闱的。”

    指尖平移,指向贺今行:“你同他一起,必然也是要下场的。”

    他的手落到床上,“二月开考,时间如此紧迫,拜什么年?我这个老儿不需要你们拜年,快走。”

    “孟爷爷,我们今天上课了,还是从卯时开始。先生布置的功课也做完了。”晏尘水说,“新年到,晚辈当拜望长辈,这是我们的心意。”

    “拜过年了,心意我收到了,走吧。”孟若愚挥了挥手,“东西也都带走,不要乱了我的规矩。”

    “孟奶奶,”晏尘水撬不动老人,便立刻转换目标:“我想和您一起吃晚饭,您就让我们多留一会儿嘛。”

    老妇人又开始笑,却没如他的意,“阿豚是有大学问的人,他说的都有道理。读书人,读书要紧,回去罢。考过了再来,奶奶还给你蒸鱼吃。”

    “……”晏尘水扯了扯贺今行的袖子。

    后者便上前一些,拱手道:“孟先生,我们带的东西不过米肉油盐茶,也并非是白送给您的,而是交给您的束脩。”

    孟若愚皱起眉,浑浊的双眼穿透昏暗,锐利地盯着他。

    他不退不避,诚恳道:“我和尘水确实已完成今天的功课,此来一是给您拜年,二是有学业上的问题想向您请教。”

    听闻有教,老人的神情才缓和下来,“问吧,问完就回去温书。”

    “您若不收,晚生不敢问。”

    “问罢!”

    “是。”贺今行爽快地应道,转头拿了一支蜡烛和灯盏出来,“晚生怕黑,实在怕得不行了,孟先生见谅。”

    他将燃起的灯盏放到桌上,光明霎时驱走黑暗。

    然后才一躬身,说道:“孟先生,韩非子《说难》中有言……”

    一场论理讲过,回味一时,屋中四个人俱才回过神来。

    老妇人忽然“啊呀”一声,“我该去做饭了。”

    遂起身摸索拐杖,喃喃道:“在哪儿,在哪儿呢……”

    贺今行拾起拐杖递给她,然后把她搀到床上,“孟奶奶,晚生也会一些庖厨手段,就让我露一手给您看看,顺便请您指点。”

    又对老人说:“尘水的疑问与我不同,还得有劳孟先生。”

    孟若愚:“问。”

    晏尘水接收到少年人的目光,略一沉吟,便脱口而出。

    贺今行就收起他俩带来的那些东西,摸黑出去找厨房。

    一顿饭罢,又收拾过厨余,少年们终于向老夫妻告辞。

    老人叫住他们,按着起伏的胸腔,喉咙嘶哑:“我孟若愚一辈子没攒下二两纹银,但我有一屋的古籍经典奇书异志。既交了束脩,就记得来把它们看完。”

    贺今行抿唇而笑,同晏尘水一起拜谢。

    “谢先生愿授我等诗书。”

    第070章 六十七

    正月上旬, 除了那兜售各种货物的商贩比平时还要忙得多,上至朝官下至百姓,都没有要紧事必须去做。

    大家都沉浸在节日的氛围里, 莫说人, 就连刮的风下的雪都是懒洋洋的。

    辰时初, 天蒙蒙亮。

    贺今行打完一套拳, 走到枣树底下,对携香说自己要出去一趟。

    携香架着高凳,用小木片将枝桠上覆着的薄雪轻轻刮进瓮里, 声音比她的动作还要轻。

    “回来吃早饭么?”

    “赶不及。”

    “那你小心。”

    “嗯。”

    屋檐下,闭着眼背书的裴明悯向他挥了挥手。

    贺今行对他笑了笑, 去厨房捡了只蒸好的馒头, 叼着出门。

    街巷上人不多,屋瓦盖雪,门墙盈联,皆是一派安逸。年节是可以心安理得偷闲的。

    他到达约定的地点,不出半盏茶,接应的人便来了。

    那人身形微胖, 穿一身缎面绣铜钱的袍子,戴鹿皮手套, 头上顶着方巾。

    贺今行拱手道:“苏兄。”

    “今行兄。”苏宝乐笑呵呵地打招呼, “来得可早,吃了没?”

    他点点头:“时间紧,有劳苏兄带路。”

    此前他曾拜托陆双楼给他指条路, 昨日对方传了信来, 今日才有这一遭。

    信上还说,他只要吩咐接应之人做事就好, 其他的一概不必理会。

    “请。”苏宝乐雇了一辆马车,让他先上去。

    两人相对坐下后,前者又道:“双楼昨日来找我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因为他爹不是出事了么。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好久没见过他,我甚至以为他回稷州去了。”

    昨个儿早上,他在相好的肚皮上被尿憋醒,想去放水,结果刚坐起来就见床帘子外竖着个黑影儿。一瞬间差点把他的魂儿都吓飞了。

    “过的不错嘛,都能长住天芳楼了。”

    状似感慨的嗓音带着凉意,他听出是谁,七上八下的心几乎是立刻被吊起来。

    但他十分清楚这位最不耐烦等待,只得哆嗦着挑开床帘,“陆、陆……”

    陆双楼一脚踩在床沿上,哪怕没有接近,仍震得他停住动作,浑身皮肉一起抖了抖。

    “最近的生意挺好做啊?”

    床榻里侧的女人醒过来,还未发出声音就被他一掌按住了口鼻。他稍稍定了定神,试探着回答:“也就那样吧,你怎么来了?你爹不是……”在看清对方抱着的双臂一侧夹着的是一柄黑鞘的刀后,陡然噤声。

    陆双楼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惊恐的表情,“还想不想继续做下去?”

    他当然是想继续做下去的,最好能越做越大,做到让家里的老爷子立他为继承人,把整个苏家都交到他手里。

    苏宝乐继续笑:“但他突然出现,让我帮你做事。所以我想,或许你知道他最近在做什么?”

    贺今行看他一眼,也微微一笑:“你亲自问他比较好。”

    越往东,两边街道渐渐热闹起来。

    一个时辰后,马车停下。两人下了车,苏宝乐指着一座单孔的石拱桥,“这就是玉华桥了。”

    半椭圆形的桥身拉得很长,约两丈宽,没有设置阶梯。人能走,车轮也能走。

    桥上遍地都是驴子、骡子、板车,赶猪的、推菜的、拉炭的、扛大包的,来往皆用尽全力。

    桥下河渠有船接连摇过,舱里堆满捆扎好的货物,吃水颇深。

    不远处是个小码头。

    “这偌大的宣京城,不止衙门里的那些官儿分个三六九等。”苏宝乐指着那些人,边说边上下晃着指头:“像这些人,从早干到晚,一顿十个馒头两碗汤,一天能攒四五十文。”

    贺今行的目光扫过一圈,落到横在面前的手上。

    “怎么?”苏宝乐疑惑地看着他抓住自己的手臂,下意识想挣开,但没挣动。

    他露出一个抱歉的笑,手上用力把对方的手臂给按下去,然后说:“请继续。”

    只片刻,苏宝乐便反应过来为什么,背着手,不认同地摇头:“你们这些书生。”

    他只说这六个字,话外之意尽在不言中。

    贺今行还是那句话:“请继续。”

    说罢也不等对方,转身走下玉华桥。

    过了桥,正对一条极为宽阔的大街,或者说是一大片空地。

    糊灯笼的,刨木头的,打铁的……凡是大宗的依靠劳力的事项,都在此处扎堆聚集。卖鱼的腥臭,装卸又需临近河渠,集散市场也在这里。

    朝阳已经升起,底下热火朝天。

    两人穿过遍地的篾条、木屑与废弃耗材,间或有短打赤膊的汉子拦下他们。有苏宝乐说项,对方认了脸记了名字,也就让他们过去了。

    苏宝乐揣着手说:“双楼的牌子在这一块还是好用的,有事儿报他的名,哪怕生死账都能缓上一缓。”

    “这里也能不走顺天府,直接算生死账?那谁来做这个判官?”

    “玉华桥这一带的地头蛇姓陈,大家都叫他‘陈老大’,包括往西南那边儿的车马行古玩街都是他的地盘。他平日盘踞在他手下的几家赌场,不过你要想见他,得去找双楼。”

    贺今行摇头,“不需要见他。”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分散的房屋才慢慢收拢成巷。两边墙檐低矮,门窗紧闭,有的门前挂着帕子,有的没有。

    “先前我说那些人,不算底层。”苏宝乐油腔滑调地说:“这一条街呢,都是暗娼,有的屋十文钱就能睡一个晚上。当然啊,我没睡过,都是听手下人说的。”

    他说着说着就去看贺今行,好奇这人又会有什么感受。

    书生啊,尤其是被呵护着长大的,比窑子里的姐儿还要多愁善感。

    然而有什么用呢?要么给人赎身,要么睡人一晚,还能给人送一份嫖资。

    贺今行却没有什么想说的。这种地方每座城里都有,他并非没有见过。

    然而他现在改变不了,多说无用。

    前方几丈外突然开了一扇门,一个打着哈欠的的男人走出来,手里提着头盔,身上甲胄松松垮垮。没两步,屋里跟出一个女人,抓着他,神情十分凶悍。

    两人推推搡搡争吵一阵,原因无非是男的睡了却不想给钱。

    最后男人脱不了身,只能从身上搜出几个大钱扔到地上,不忘警告似的瞪一眼走近的两人,才大摇大摆地走远了。

    苏宝乐啐了一口:“那是五城兵马司的人。他们年节不放假,这个时候正忙,只能轮流排班休沐。”

    他顿了顿,左右看看,又说:“今儿歇这儿的应该大部分都是五城兵马司的人,他们大营就在附近,这两天正轮休。”

    贺今行蹲下身,捡起一枚滚到脚边的铜钱,顺势递到骂骂咧咧的女人面前。

    女人霎时没了声音,一把夺过铜钱,也瞪他一眼,随即豁地起身回屋拉上门。

    “砰”地一声,惊飞了刚刚降落在屋檐上的小鸟。

    贺今行站起来,看着鸟儿振翅飞远。

    瓦蓝的天空却与刚刚那个女人发黄的面容重合。

    头发散乱,额上有淤青,一双眼深深凹陷下去,只有两颗眼珠子黑得很、还能转动。

    “我跟你说话呢,贺兄?”苏宝乐没好气地叫他。

    “嗯。”他应了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听着呢,你请继续。”

    苏宝乐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说:“五城兵马司的人就这么横,刚刚这样的,一天没有上百,也有八十。这些兵也不是没钱,就是仗着兵马司的势不想给,硬赖。”

    “本来嘛,嫖客花钱,婊子卖肉,都是你情我愿,这些狗仗人势的却只想占便宜,活该让人瞧不起。”

    “你不是她们,怎么知道她们愿不愿意?”贺今行打量着越来越窄的巷子,声音越说越轻,几近自言自语:“哪怕此刻因种种原因不得不自甘于此,溯及从前,谁又敢说她们就一定、一直是情愿的?”

    没有人生来就愿意受苦。

    他沉默片刻,问:“陈老大不管管?”

    “管啊,当然要管,你看刚那个兵不也给了几个钱么。毕竟陈老大要抽成的,要是来这儿嫖的都不给钱,他上哪儿去抽?”苏宝乐“嘿嘿”笑了两声,凑近些压低声音说:“陈老大和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是拜把子的弟兄,互相都要给几分面子嘛。”

    贺今行皱眉,“这管与不管有何区别?”

    苏宝乐咂嘴道:“区别大了。有陈老大,这些窑姐儿好歹有条容身的巷子。”

    “我这么跟你说吧,就外城,东南这一片,基本都是外地人。松江、广泉、剑南、秦甘,天南地北,哪里来的人都有。有点儿门路的不会来这儿,来这儿的都是只能做下九流行当的。下九流嘛,本来就低贱,有住处,一天几个子儿就能活。”

    “这里每天都有很多的人来来去去,自然也会生出很多的事,让顺天府来主持公道是不合算的,官差都喜欢勒索外地人。所以大家都找陈老大,让他裁判,久而久之,也就成了默认的规则——在这里起冲突报官是要被打个半死然后赶出去的。低贱之人,这里都容不下,那宣京也就没处可去了。”

    “顺天府不管?”

    “五城兵马司的大营就在附近啊,顺天府管什么。都说了上头是拜把子的兄弟,自然要罩着的嘛。”

    “所以这一条巷子就是陈老大给五城兵马司的好处。”贺今行想了想,“嗯,应该还不止。”

    “当然,再小的兵,再小的吏,在这些人面前,也都是兵老爷官老爷。换句话说,这里就是五城兵马司的地盘。”苏宝乐颇为唏嘘,身体微仰着,双手揣在袖子里,搁在肚皮上。

    “不过这人呐,本来就分三六九等嘛。”

    贺今行不再接话。

    两人出了暗巷,街景豁然开朗。

    苏宝乐:“再往前一片是赌场,估计能见着一大群五城兵马司的人,他们营里就没几个不是赌鬼。周边是民居,你想去哪儿?”

    “周边看看吧。”贺今行说。

    天下赌场都一个样。

    他在秦甘路上过几回赌桌,若非必要,不想再进去。

    顺着尘土飞扬的大路往前,街头路角渐有槐杨。

    两边屋脊拔高,门上贴了对联,不时可见燃过的爆竹纸屑;旁边蹲着些全身上下和泥巴差不多颜色的孩童,专心致志地在地上扒拉,偶然发现一小节没有引燃的炮仗,便能嚎出一串儿欢呼。

    苏宝乐介绍道:“这些房子都是陈老大名下的,住的都是在这儿附近做工的人家,租约我不清楚。不好问,问了可能被怀疑居心不良。”

    贺今行挨着看过去,“这些房子看着年岁可不小。”

    “都是收来的。”苏宝乐说:“原来有本地人在这儿住,但常被五城兵马司的人骚扰,渐渐就都搬走了。现在嘛,虽然房价不高,但清白人家都不愿意往这边走。”

    所言与贺今行的猜测一致,他叹了口气,不再问什么。

    太阳越来越高。

    浓稠的沉默中,迎面一个人埋头走来。他抱着几乎齐额高的一摞书和纸,指弯里还吊着几个油纸包。

    贺今行与他侧身而过,突然停住脚步,惊讶地喊出声:“江拙?”

    惊讶过后便想到春闱将近,对方这个时候出现在宣京实在是情理之中。

    “今行?”江拙猛地转身,也睁大了眼。

    “好久不见。”贺今行搬走他手上大半的东西,“你住哪儿?我帮你搬回去。”

    “就在前面巷子里,不远的。”他本想推辞,但贺今行抱着书,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他便再说不出拒绝的话。

    眼看再走一条街,就到外北城的地界,苏宝乐便要告辞。

    贺今行谢过他,与江拙一起回返,边走边谈。

    “一个人上来的吗?路上可还好?”

    “坐了柳氏商行的船,一路都好。”

    “说起来,你爹回家,可给你取了字?”

    “没有,他说我读的书比他多,让我考过了自己取。那我就自己取吧,这一科要是考得好就取个大些的字,考得不好就取个踏实些的。”

    两人说着拐入一条窄巷,江拙在前带路,走进了一间高大的房屋。

    那门开得极小,贺今行埋着头跟上,却被守门的中年男人拦住。江拙赶忙回头解释说是帮忙搬书的朋友,他才得以顺利进去。

    站直了,才发现里面是打通的。

    整间屋子里,竖有一条条的大通铺,铺位上大多乱糟糟的,靠门的边上空出了一人宽的道可供行走。

    屋里此刻几乎没人,但哪怕是寒冬时节,仍弥漫着不可忽视的酸臭。

    汗水浸湿被褥,窝干之后再次反复而形成的气味。

    贺今行知道,只有开春天暖、河流解冻之后,这些被褥才会被收去洗一回。

    他问江拙:“你来多久了?”

    “我昨天才到。”江拙回答。

    走到一张枕被叠放齐整的铺位前,他把手里的东西都放下去,又拿走贺今行手上的;然后脱了鞋爬上床铺,把东西再一一搬到床头,边收拾边说:“我进城的时候,有人说带我去住便宜的店,仗着我不认识路,想把我带到巷子里抢我的东西。还好我机灵,看着路越走越偏就赶紧跑,差点被追上,但幸而又遇到了这里的一位大哥。”

    他笑起来,把这段经历当趣事分享。

    然而看到贺今行没有丝毫轻松的表情,他后知后觉他的朋友并不觉得有趣,忙说:“你别担心,这里一天只要二十文,交了钱就什么事都没有。而且这些大哥白天都出去上工了,很安静的,正好适合我读书。”

    他说着说着就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双手。

    稀稀落落的光线从没砌严实的墙顶钻进来,恰有头发丝儿似的那么一缕,轻飘飘地落在他掌心。

    “谢谢你帮我搬书啊,今行,本来至少应该请你喝杯茶的……”

    贺今行也脱了鞋,跳到床上,在他对面盘坐下来,打断了他没出口的“不好意思”。

    “我和张先生住在一起,他教我和另外两个人读书,如果你愿意,可以一起来。”

    “是张厌深先生吗?原来他也来宣京啦。”江拙惊讶道,“我能启蒙,也多亏张先生的指点,如果能听他讲学……”

    “至于住处,这里太远了,每日来回极其不便,所以我劝你搬到北城那边去。”贺今行看出他是愿意的,露出一点笑意。

    他缓缓地说:“晏叔叔家里可能住不下。但我有个开医馆的叔叔,他有间小院子,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带你去借宿。”

    “明悯,就是一起读书的同窗,他每天从他家里坐马车过来,要路过玄武大街。你可以在路口等,让他把你捎过来,就花不了多少时间。”

    他说完,屋子里便安静下来。

    江拙咬着唇,手指揪着衣衫,似在不停地思考,半晌才艰难地开口:“我没有什么钱,也没有什么本事,而且。”

    “打住。”贺今行说:“我们是同保同乡,本就该互帮互助,何须要理由?难道你还怕我拐你去卖了不成?”

    “当然不是!”江拙忙说,“只是……”

    门口忽然响起粗糙的声音:“你这年轻人,有人来接还不好?要我年轻时候,早就巴着人去了,还啰嗦甚么!你不是要去参加科考么,考出来当了官儿还怕没钱没势?”

    却是守门的大叔,一拍桌子,“我把今儿收的二十文钱退给你,赶紧地走。”

    贺今行轻快地笑出声,起身把江拙的东西抱走一部分,跳下地,叫对方:“走了。”

    “哎!”江拙不自觉红了脸,静默片刻,一咬牙匆匆收拾好剩下的东西,跟了上去。

    临出门的时候,两人一前一后地说:“谢谢大叔。”

    中年男人摆摆手,赶苍蝇似的要他们快走。

    回到晏家小院,正好赶上午饭。

    贺今行向晏尘水诸人介绍了江拙,并说起后者读书和借住的打算。

    晏尘水高兴地点头,对携香说:“下一顿开始,姐姐记得再多做一个菜,我想吃超大只的烤羊腿!”

    携香在他额头敲了一记,笑骂道:“小只的都给你还不够你吃是吧?”又转头问江拙的喜好与忌口。

    裴明悯却笑道:“既然如此,何不住在我家?我家里空房间多得很。每日来回,一起进出,你也不必在路口等那一阵。”

    “这样更好。”贺今行拍掌赞道,把江拙按到饭桌前坐下。“明悯学问极好,你若能与他同住,便可随时请教。”

    “嗯。”后者埋头刨饭,忍不住湿了眼眶。

    碗里多了一筷子肉丝,他抬起头,撞见老人温和的笑容。

    “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

    张厌深专注看着他,目光却渐渐渺远,像是透过他看到了别的许多人。

    最后又夹了一筷绿叶菜到他碗里,“好孩子,不必有负担。多吃肉多吃菜,快快长大,才有气力去做你想做的事。”

    晏家小院的东厢房里,张厌深的课堂上,就此又多了一人。

    少年们每日一块儿吃饭读书写文章,很快到了正月十五。

    今日早饭,大家都是一碗元宵圆子。

    按部就班到了傍晚,提早解决晚饭,又纷纷出门。

    元宵佳节,普天同庆,宣京外城三门彻夜不禁,灯市从晚到早,光耀满城。

    这样盛大的节日庆典,没有人愿意错过。

    大人有大人们的去处,携香也和姐妹约好;剩下晏尘水与贺今行两人结伴,先去裴府找裴明悯和江拙。

    今日按习俗要吃团圆饭,后两人就没来这边。

    未至裴府大门,就见一华服少女策马而过,后头几个护卫连喊:“六小姐等等!”

    晏尘水赞了一句“飒爽”,再看到裴明悯要他们坐的马车时,煞有介事地摇头:“你六妹妹都骑马,咱们却要坐车。”

    裴明悯笑着说:“我给你找匹马?”

    贺今行却道:“我们来时就人流拥挤,待会儿估摸着更堵,坐车或许不如走着快。”

    江拙看一眼巷子口来往的人群,也赞同地点头。

    晏尘水:“那就走吧!”

    四人便相携着步行而去。

    夜色早已悄然降临,目之所及,却亮如白昼。

    灯会已然开幕。

    及至玄武大街,街道两旁早已亮起高至屋檐的灯楼。

    自正阳门始,灯楼三丈一座,鳞次栉比,直直绵延入夜空深处。

    如星桥铁锁,勾连天上人间。

    灯楼与灯楼之间,挤满了摆摊的生意人,糖画烟花,福饼福果,各类饰品玩具,最多的还是灯。

    各种各样的灯,大的小的,方的圆的造型别致的,莲花兔子鲤鱼,甚至还有孙大圣和白龙马。

    不止卖灯,还出灯谜。

    贺今行与裴明悯一路猜过去,一家赢两三盏,最后手里提不了,便各留一盏,其余统统分给了周遭的孩童。

    晏尘水数着自己的压岁钱,一路拖着江拙吃下来,肚里再也撑不下的时候,兜里也就干净了。

    前方一座高台之上,架有数只火轮,两名杂耍艺人穿梭自如,忽而一口火喷向台下,把围观群众唬了一跳,瞬息之后喝彩不停。

    “厉害啊!”晏尘水啪啪鼓掌。

    班头捧着铜盒请赏,裴明悯慷慨解囊。

    再往前,又有数座舞台,打着不同的招牌,请了不同的乐伎歌姬,丝竹伴舞,隔空争秀。

    美人如云,花团锦簇,直教人目不暇接。

    少年们裹在人群里。周围有老人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有一人独立有阖家携手,有锦袍华丽有衣着寒酸,有骑马坐轿也有蹒跚而行。

    唯有一样,大家都是笑着游冶。

    放眼望去,千门如昼;火树银花,香车宝盖;灯浓月淡,笑语盈盈。

    不知不觉玩到永定门,城门未闭,人山人海涌出城外。

    “听说是柳氏商行在栖云湖办灯会,放烟火,人人都可免费领一只孔明灯。”

    少年们便往湖畔去,行至半途,忽听一声喊:“四哥!”

    裴明悯寻声望去,不远处,裴芷因倚在马背上向他们挥手。

    她身旁矗立着一辆马车,纱帘被挂起,她低头问窗边的少女:“景书,想不想放孔明灯?”

    傅景书见她满脸兴奋,微微颔首。

    裴芷因便又转头高喊:“四哥,我不过来啦!回见!”

    裴明悯喊不过她,只挥手以作示意。

    两拨人打了招呼,都没有逆着人流汇合的想法。

    遂各自去找最近的柳氏商行的摆点。

    贺今行眼尖,看到湖边有一处,便让大家一起过去。

    领孔明灯的人数众多,需要排队。

    他站在队列里和同伴们说话,突然耳朵一动,抬手抓住往他脸颊袭来的一只纸团。

    论角度,应是从湖上来。

    他偏头看过去,离岸不远的画舫二楼,趴在栏杆上的少年向他做了个鬼脸。

    “贺今行!上船不?”

    他摆摆手,指了指快要排到的孔明灯。

    秦幼合看了片刻,转身跑进舱里。

    “淳懿哥,船上有没有孔明灯?我要放着玩儿。”

    “给他拿。”嬴淳懿正拈着一颗白玉棋子,闻言直接吩咐侍女,思考少顷才落子。

    “又是中局负。”对坐的顾莲子直接把手里棋子撒在棋盘上,“你赢了。”

    嬴淳懿揉了揉额头,十分无奈:“不想玩儿就不玩了,去放灯吧。”

    “好啊好啊,莲子也一起。”秦幼合正嫌无趣,把顾莲子拉起来,拽着他出舱。

    甲板上,副手盯着即将燃尽的香烛说:“少当家,时辰到了。”

    柳从心看着岸上与湖上各处已准备好的信号,举起手臂,利落划下。

    “放!”

    一瞬间,嗡鸣四起。

    无数朵烟花升空,前赴后继地绽开,五彩斑斓,渲染了整个夜幕。

    “孔明灯可以许愿的吧?”晏尘水说:“许什么愿好?明天中午就能吃到……”

    江拙赶忙打断他:“说出来就不灵了。”

    “那就只能在心里许愿了,不过再怎么许也不外乎就那些。”裴明悯看着自己手里的孔明灯,“修齐治平,终身所愿,许与不许,皆是如此。”

    他笑了笑,又问:“今行呢?”

    贺今行举起手里的孔明灯,放开手指,看它慢慢飞起。

    “我已经很幸运了,有健全的身体和头脑,可以习武,可以读书,有亲长,有好友,有同窗,有同袍。”

    他自己还有什么可求的?

    巨大的灯笼越升越快,很快融入其他孔明灯之中,再分辨不出谁是谁的。

    他放平视线,恰落进一双眼里。

    远处官道上,两匹马离道而来,在他面前停驻。

    “快马加鞭十数天。”贺长期慨叹:“终于赶上了,宣京的元宵。”

    “大哥。”贺今行迎上去,再看向另一人,“横之。”

    “今行。”顾横之点头。

    旧识新友,互相叙过。

    说话间又有数十盆烟花升空,大家一齐仰头观看。

    万灯共燃,千花齐放,百姓欢欣。

    在此之上,夜空静谧而浩大。

    贺今行的眼前,却缓缓现出前些日子里见过的那个女人的脸,再是那个大叔,那些汉子、老人、孩子、军人、书吏、异族少年……

    一张张或一面之缘或曾日夜相见的脸,堆叠融铸,化作仙慈关的山坳、稷州的麦田、银州的黄土、宣京的城墙……

    无数光影重叠消弭之间,他想起他娘曾经说过的话。

    只要身在大宣的土地上,四面八方,皆是同胞,阿已,别怕。

    他怔愣片刻,不自觉合上手掌,虔诚祈愿。

    愿山河永驻,苍生万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