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吴红藤自然并不是金川吴府的一个总管,只那不过是他想隐瞒身份的一个幌子。
正如在金川吴家里住着的老者也并非传闻中的商贾,而是良王吴京元的奶兄。
良王少时得奶兄不少照顾,与他有几分感情,便有所缘故地送他到这里颐养天年。
可因早年间帮吴家做了件腌臜事,如今的奶兄年纪大了,胆子却小了起来。
前段日子,他一封又一封地写信送给良王,一会儿说他招来的倾酒舞姬伸出十指、皆为白骨,一会儿又说府中供奉的石马会在清晨流出血泪、实在不祥。怪异事总也不断。
起初,良王吴京元未当回事,但信收得多了,原本就在家中吃斋念经、广烧香火的吴京元也心中不宁,便将召来了吴红藤这个勾栏婢奴所生的庶子,让他来此将这事了了。
因父亲提过要吴红藤对他的那位年长奶兄依顺关照,所以,到了金川县后,即便发现那些所谓的怪异事尽是老眼昏花、头脑糊涂之人才会说出的荒谬胡言,吴红藤还是“尽心”地为老人将“柳仙姑”请进了吴家,供奉了起来。
他并不在意柳仙姑是不是真的能见鬼通神,只要她有哄着老人相信的本事便可。
可柳仙姑好容易凭着杨褐的案子博得了老人的信任,老人却又听到了县衙门前那个北蛮小娘子的事。
而柳仙姑,居然还真如北蛮小娘子所说,不日便病倒了。
老人那多疑偏执的心病又起,要他亲自验一验北蛮小娘子的本事,若她真有能耐,那他便不要柳仙姑了,他想要那个更有本事的北蛮小娘子。
这本也不是难事。
可陆七要掺和、要护着那个北蛮的小娘子,那这人便留不下了。
白费了这样多的时间,他心里怎么可能畅快。既然动不了陆七要护的人,那便将柳氏斩断手脚,喂给獒犬,只当解闷听个趣了。
想到这,凤眼薄唇的苍白青年笑了。
他长相阴美,笑时恍如鲜艳赤红的毒蛇,总能远远便将猎物的神智迷晕,只有离得近了,才能看到他齿间剧毒的涎。
随后,他便将他要如何处决柳娘子的话告诉了阿柿。
那小娘子惊恐瞠大的双目果然十分有趣,令他更加迫不及待要好好欣赏柳娘子死前那双充满恐惧绝望的充血眼睛!
可就当他打算赶走这些无关紧要之人时,一声鹞唳破空响起,吴府的又一门房跑进。
“禀总管!”
门房进院便道,“陆姓小郎君说,杨褐案卷宗还需揭出真相的柳娘子签押,也请……请红藤君,将柳娘子一并送出。”
吴红藤高涨翻腾的兴致被断,眼底倏染阴鸷!
“他人在何处?”
“仍在门外……”
门房边低首答道。
那小郎君翩翩年少,风姿郁美,举手投足却不见半分轻慢。
明明等了许久,等得自己这个门房都脚底发酸、忍不住偷偷活动脚踝,可少年却始终矜平躁释,端雅得就像纡缓水波中的白鸟,令人心生向往却不敢靠近,生怕惊扰了。
甚至啊甚至,他都有种错觉,仿佛在那位绿衣小郎君的面前,便是这座金银玉器堆砌而成的吴府,也逊了颜色!
所以,当少年托他传话时,他不由自主便应承了下来,此时,竟也脑子发热地多嘴了一句:“小郎君道,主人未邀,不敢擅入。因此只在门外静候……”
吴红藤盯着低头说话的门房,不疾不徐,踱至他的面前。
听完这句话,他嘴角上勾,突然起发狠,用力薅住门房头顶上巾,将他的脑袋重重撞向院墙!
眼看门房就要被撞得发乱头破、鲜血淋淋,千钧一发之际,黄喙白鹞如天降神兵,伸出箭镞利爪,对准吴红藤的手一个抓下,当即便在他的手背留下了数道血痕!
吴红藤看了看手上皮开肉绽的伤,缓缓松开手,将吓破了胆的门房丢在一旁,由他瘫倒。
接着,他毫不在意伤口如何,徐步走向大门,任血珠顺着垂下惨白指尖的滴落在地,开出血花。
不久后,他走到了吴府的大门前,居高临下,冷眼望向贽然立于槛下的如鹤少年。
“见过红藤君。”
少年端正,叉手行礼。
吴红藤嘴角挂笑:“陆七,你在这里做什么?”
“州府译语人位缺,鸿胪寺人手不足,我便来代一段时日。”
“麒麟少年,不负盛名,穿龟袭紫,却愿意到这穷乡僻野做个吃糠咽菜的八品译语人。可真是,令吴某佩服。”
吴红藤天生嘴角微翘,口中说着佩服,可细长微扬的眼睛中却只有阴森,将他这副好看的皮囊都染上了灰冷。
“可是啊,陆七,”青年翘着唇角,声音饱含冷意,“我问的,是你此时为何站在这里。你既然决心要做这八品小吏,现在就不该站在我的面前妨碍我,不是吗?”
“红藤君言重了。我只是前来寻人。”
少年官吏不卑不亢。
“以大梁律为据,除阿柿乃县丞贾明的私产,其余人,包括柳娘子,皆为自由身,不得私拘。”
白鹞一声啼鸣,纵翅翱天而下,落于少年臂上,如鹰双瞳炯炯威吓,直视吴红藤。
吴红藤又笑了。
他方才出门,是起了杀心。
他要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可见到陆云门的那一刻,他却又回了心智。
他杀不得圣眷正浓的燕郡王的世子,也杀不了领两百骑兵便敢趁雾攻入东乌厥十万人营帐做尖兵突前的少年将领。
这令他更想马上多做几个人彘,让他的獒犬好好撕啃饱餐……
就在这时,跑马声至。
有信使为吴红藤送上了一封信。
陆云门站得略远,只在信使经过时看到了信封上一抹不甚清晰的花押。
而吴红藤一见到那信封上的花押,眼神忽地变了,满身的戾气尽数消弭,眼中还流露出一分缱绻的意味。
他将十根手指擦得极净,随后才肯接信。
而待将信看完,吴红藤已然和风细雨。
他慢慢将信纸如珍似宝地护在胸口,连看向驭鹞少年眼神都不再淬着阴毒。
“我险些忘了,你也姓陆。便是为这个姓,我也该为你行些方便。”
他得了这封信,如今心中甚为愉悦,即便手背仍旧血流不止,也不再需要以杀人泄愤取乐,“吴府里的四个人,包括柳娘子,都可由你带走。吴家深得皇恩,自当依循朝廷法度,岂会无端扣人。”
——
那天,阿柿一听到可以走了,两只眼睛就立马又发起了虚,迷迷怔怔地好容易撑到迈出吴府的大门,还没看清等着她的陆小郎君,就脑袋“嘎达”一歪,彻底昏睡了过去,吓得贾明火速把她送回了客栈,又是请白眉毛老医官过去,又是掏钱买补药,钱袋子空的只剩下风。
于是,第二日晌午,等她再醒来时,马上有好几大碗滋补的汤药堆到了她的面前,喝得她直打嗝。
而另一边,昨日把她送到客栈便离开了的陆小郎君还不知道她已经醒了。
晌午过后,他带着白鹞出了门,想去客栈看一看她的情况。
走在路上时,少年想到她八成又要喝苦药,不自觉走到了卖饴糖小人的摊子前。
吹糖的手艺师傅今日兴致很好,不仅吹出了曾经的小老虎,还把十二只生肖都吹得活灵活现,颇具妙趣。
陆云门拍了拍白鹞的头,让它去挑一根带给阿柿。
谁知白鹞一飞过去,直接就咬住了插饴糖苇管的草木棒子,就差把“全都要!”三个字喊出来了。
白鹞的黄喙锋利至极,对上人都能轻易破皮碎骨,对付根草木棒子自然轻松极了,一嘴下去,便将它“咔咔”拦腰咬断!
若不是陆小郎君及时出手扶住,草木棒子上插的所有饴糖动物都要滚到地上。
拎着白鹞的翅膀跟手艺师傅道了歉,随后,陆云门便掏钱买下了全部的十二生肖,又补上了草木棒子的钱。
但当他把沉甸甸的草木棒子抱到怀里时,他忽然就有些好奇,要是阿柿见到他把整个草木棒子带去时会露出怎样的神情。
因此,即便路上有孩童追着他,咂吧着手指想要一根饴糖兔子,他也毫不犹豫地认真婉拒了:“这些饴糖已经有主人了,我要把它们全送给她。”
可等他走去时,阿柿却并不在客栈里。
不过,由于阿柿此前在县衙堂前跟柳娘子的争执,不少百姓都认得阿柿,陆云门沿街打听,没费多大工夫,便看到了她。
她就站在杂耍班子院前的那颗缅桂花树下,仰着脖子,踮着脚尖,像是在对树上的什么人说话。
听到动静,她在花树下转过身。
一看是他,她立马就笑了起来,眼睛闪闪的,两颗对称的小虎牙露在外面,珊珊可爱。
少年也礼貌地对她笑了笑:“怎么不在客栈歇着?”
“我很想做一件事,所以就过来了。”
说完,她还不忘乖乖地强调道:“我是喝完药才出来的!”
然后,她神秘兮兮地跑向陆云门。
“陆小郎君。”
她伸出两只手,期待地望着他。
“你有小鱼干吗?”
陆云门没有。
但是陆云门很快买给了她。
阿柿一拿到小鱼干,便忙不迭地跑到了离缅桂花树不远的一处深巷里,“喵呜”、“喵呜”,沿着墙面不停地学猫叫。
突然,一只硕大无朋的巨物从天而降,一口叼走了阿柿手里的小鱼干!
“找到了!”
阿柿拔腿就朝着逃窜的“偷鱼贼”追去!
见它跃上了一丛野草地,她一个饿虎扑兔,扑上去牢牢地抓住了它的两条后腿!
“陆小郎君!”
趴在草地上的小娘子抬起头,顶着一脑袋的草叶草籽,两只乌黑的眼睛在一片绿意中焱焱闪耀。
“我抓到它啦!”
那是一只称得上“肥胖”的大猫,身上有着黄色和柿子色条纹,呜嗷呜嗷地亮着爪子到处乱挠,尾巴也甩得劈啪啪,一看脾气就非常不好。
但它的反抗一点用处也没有,最后还是被阿柿托着前肢擎了起来。
“就是它!”
阿柿兴奋地跑到陆云门跟前,把气得直哼哼的大肥猫举给陆云门看。
“我帮你找到了那块铁片的主人!”
小娘子的身上全是新鲜的青草味,一个劲儿地往陆云门的鼻子里钻。
“贾明说,那个吴总管原本不想放我离开,是你把我们接出来的。你帮了我,我一定要报答你。我们北蛮人最讲知恩图报了!”
她围着少年,凫趋雀跃,说个不断:“我记得你问过我铁片的事,所以,我就想帮你找到铁片的主人。刚才,我去问了缅桂花树上的长舌头女鬼,她本来不肯说,但我答应会在缅桂花树上挂好多她喜欢的剪纸,她就全告诉我了。”
她清亮的声音真的是响个不停。
“……那枚铁片原本挂在一只猫的脖子上。那只猫总是觊觎树上的鸟窝,三不五时地就会爬上去掏,有一次不小心扯断了脖子上的线,就把铁片留在了鸟窝边上。我爬树摔下去时,正好把那枚铁片震掉了。
她还给我指了路,说那只猫经常会出现在刚才的巷子里、偷大家的鱼干吃。于是我就拿着小鱼干去找它,果然就把它抓住啦!”
陆云门专注地听完阿柿的话,向大肥猫伸出手指。
大肥猫毫不犹豫!喵牙一亮,吭哧一口咬了过去,凶得像是能打趴一头熊!要不是陆云门的手指收回得快,肯定会被咬受伤。
陆云门按住肩头躁动着要冲过去啄爆大肥猫脑袋的白鹞,静静地打量大肥猫。
阿柿非常肯定它就是铁片的主人。可它除了看起来的确是只母猫、也好像很爱爬树,其余的,似乎跟汪苍水信里所写完全不沾边。
“小郎君!小娘子!”
一名衙役气喘吁吁跑到两人跟前。
“可教我好找!县令有请,二位快快到县衙去吧!
他扶着膝盖换了口气。
“柳娘子已经醒了,此时正在县衙。她听说是阿柿小娘子救了她,便无论如何也要见她一面,不见到她人,她什么都不肯再说……”
说着,他的目光被阿柿手里举高的大肥猫吸引了。
“咦?这不是汪县令养的那只大肥猫吗?”
衙役惊奇道:“汪县令逝后,这猫就跑不见了踪影,我还以为再见不着它了呢。”
陆云门:“你肯定这是汪县令养的猫?”
“肯定。您看这儿。”
衙役隔空指了指大肥猫额前秃掉的那一道疤。
“自它被汪县令养了以后,便把县衙当成了自己的地盘,但凡见到有野猫跳进县衙,就会冲上去把把它的脑袋打破,这就是它有一次以一敌四、把那一家子野猫全打得屁滚尿流时受的伤。”
他津津乐道:“有了它,县衙再也没有遭到老鼠蚊虫的侵扰。汪县令常夸它善解人意,把它当女儿养呢!”
陆云门:“它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阿瓷?还是阿池?”
衙役挠挠幞头。
“我也只听汪县令喊过几次,那字听着怪怪的,我也不确定是哪个。”
陆云门明白了。
汪苍水出身南方的夷州。
那里虽然也是大梁的土地,但却有一套自己的本地话,鲜有外人能够听懂。
而那里的“柿”字,便是近“瓷”类“池”的读音。
从一开始,他要找的就不应该是“阿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