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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1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十六)

    詹明德心知自己最好不要掺和进太后与皇帝的对话中, 因此低眉顺眼全当没有听见,皇帝看了她两眼,有心同她说两句话, 又怕靠近了再响起天雷之声。

    “皇帝, 皇帝?”

    皇帝回过神:“就依母后之言。”

    说罢, 终究是再次看向詹明德,叹道:“委屈你了。”

    从未来的一国之母到如今这尴尬的不上不下的位置, 封个公主也只能勉强算个补偿。没了婚约,皇帝依旧能够三宫六院,尽情挑选自己喜爱的女子, 可詹明德却不然, 谁敢要皇帝都不能要的女人呢?她的命格连真龙天子都压不住,常人又能如何?

    詹明德很上道的回以坚定中带有怅惘的眼神:“时也命也,都是臣女应受的。”

    说来也奇怪, 在皇帝同意太后认詹明德为义女,并当场写了圣旨后,皇帝才发现, 自己今日与詹明德共处一室这么久,竟没听见巨响!

    这是何意?难道说, 他同她命里做不成夫妻,只应当做兄妹?

    詹明德:其实只是我没带家伙。

    一号每每入宫,必定随身携带火药制成的武器, 皇帝一旦要同她独处, 她便不声不响的弄出些惊人的动静, 搞得皇帝直接有了心理阴影, 有第三者在的情况下都要离一号三米开外。

    源国未曾有人钻研过火药,除了制作鞭炮烟花, 几乎没有旁的用处,配比与成分提升空间极大,再加上未来皇后的身份,入宫可免于搜身,所以一号每次都能顺利将东西带进来。

    为了验证自己是否与詹明德只有兄妹缘分,在太后乏了要休息,令嬷嬷送詹明德离宫时,皇帝主动揽下这活:“母后好生歇着,朕来送明德妹妹即可。”

    一开始两人之间还有些距离,慢慢地便靠近了,皇帝确认不会再产生雷声后,不由得感到荒谬。

    此时詹明德主动开口道:“皇上,我有些心里话想同你说,不知皇上是否愿意听?”

    她俩算是青梅竹马,儿时情谊虽随着时间逐渐淡去,但终究还是存在的。

    皇帝挥退众人,令他们离得远远的,与詹明德漫步向前,问:“你想同朕说什么?”

    詹明德低着头:“皇上可知我与岳家女关系甚好?”

    她们俩的来往没有瞒着别人,皇帝对岳家之事十分关注,自然是知晓的,但他不承认,只道:“你们女儿家的事,朕怎会知道?”

    詹明德心知肚明皇帝在说谎,但她也能面不改色的同他虚以委蛇:“岳风有大将之能,却因女儿身不受重视,皇上是否愿意不拘一格降人才,重用岳风?”

    皇帝愣住了,他也不是蠢人,第一反应除了觉得这个提议荒唐外,随即竟感觉颇有道理!他注视詹明德的目光陡然变得温和无比,仔细看甚至能发现绵绵情意:“明德,委屈你了……”

    詹明德静静地凝视着他,然后再次低头,不愿与皇帝对视,似乎是怕他发现自己的异样。

    不得不说,詹明德很了解皇帝,甚至于她分析得出来皇帝与太后为何情感日渐冷淡。皇帝独揽大权,愈发厌恶甜言蜜语,所以向他诉说情衷是没有用的,无法取信于他,反倒是模棱两可遮遮掩掩,更容易得他信任。

    岳风的名声并不好,她过于高大强壮,言行举止又毫不讲究,说话直来直往,身为未来皇后的詹明德绝不会同这样的姑娘来往,但她与岳风的关系却很好。

    如若詹明德直截了当地告诉皇帝,我是为了皇上才与岳家人交好,皇帝兴许当时会感动,但很快便会怀疑。现在詹明德什么都不说,连举荐岳风都是以自己不忍见其才华凋零为由,皇帝便会脑补,明德啊,当真是爱朕入骨。

    又因解除了婚约,两人日后无缘,多种情绪叠加,詹明德认为,只要皇帝不像自己这样忽然与人互换身体,那么放岳风前往边关取代岳将军一事,便是板上钉钉了。

    皇帝迟迟不允岳将军离京,便是因为他找不到理由留人,但他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这也是岳将军令他最为忌惮之处——除了这人,满朝文武竟找不出一个能与其抗衡的,皇帝卧榻之处,岂容他人酣眠?

    岳风是个极好的选择。

    既能证明皇帝一如既往的厚待岳家,亦能降低皇帝的戒心。

    詹明德没心思跟皇帝继续演深情,她越是不演,皇帝越信她是爱在心口难开,詹明德只说:“若皇上愿意用岳风,那么岳风启程之日,我愿随行。”

    什么?

    皇帝惊讶地看着她:“明德,你不必……”

    “横竖我在京城也待不下去。”詹明德垂着眼眸轻声道,“皇上就成全我这一回吧,届时,若皇上愿意同我保持联系,便再好不过了。”

    皇帝长这样大,平生最感到被爱着的时候,是他与太后当年落魄之时,虽然举步维艰,却能拥抱取暖。后来他有权有势,得登大宝,却再也寻不回那时的幸福感。今日,在詹明德身上,他又一次体会到了。

    詹明德点到即止,既没有表现的很急切,也没有试图从皇帝口中得到肯定的回答,好像她这么说根本不是为了自己。

    之后,得看岳将军的了。

    将全家老小都留在京中,仅放出一个女儿,岳家的诚意摆在这里,除非皇帝脑子有问题,否则詹明德想不出他不答应的理由。

    果不其然,接连数日都没得到消息后,皇帝忽地决意去春狩,并允许众臣携带家眷随行。

    春狩上,皇帝以自己随身匕首为奖励,言明猎物最多者可得赏赐,并开玩笑般随口说了一句:“贵女们若有擅射猎者,亦可一争。”

    没了一个詹明德,千千万万个詹明德站起来,贵女们纷纷换了骑装,只是她们日常便不怎样锻炼,是以看着像模像样,实际上出不了什么成绩。

    公子哥儿们同样娇生惯养,有几个小心眼的,在看见岳风身着劲装骑着大马且收获颇丰时,还讽刺她说分不清她跟男人的区别。

    他们这些纨绔,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仗着家里有能耐便无法无天,嘴姑娘更不是头一回,曾经甚至有面皮薄的姑娘不堪受辱,家去后便悬梁自尽,这群人依旧不以为然,只说那姑娘太脆弱事儿太多,是她自个儿要死的,怪不得旁人。

    几个纨绔骑着马凑成一排,对着路过的岳风挤眉弄眼哈哈大笑,等着看这个乡下来的土包子涨红了脸跟他们辩嘴或流眼泪夺路而逃。

    只能说他们太不了解岳风。

    岳风说话不拐弯抹角,并不意味着她少根筋听不懂,实际上她看得比谁都透彻,她只是不在意所谓的“美名”。

    因此在确认对方挑衅的是自己后,岳风张弓搭箭,对准了笑得最厉害的那位。

    她的箭术有多准,用百里穿杨来形容一点不过分,方才隔了老远,一箭便穿透黑熊的眼睛,旁边的男人吓得要死,岳风却能利落下马去查看黑熊的死活,并干脆利落的补刀。

    “你,你敢!”纨绔甲色厉内荏地嚷嚷,“我爹可是一品大员!你要伤了我,我爹定不会放过你!”

    旁边几个一听,也有了主心骨,“没错没错,她绝对不敢!”

    “有本事你射呀!不射我都看不起你!”

    “装模作样!不愧是乡下来的!”

    “胆小鬼,土包子!”

    岳风面无表情,准头忽地往下一偏,“嗖”的一声,利箭破空而来,几个纨绔吓得尖叫,但岳风并没有射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所以在短暂的恐惧过后,发现自己屁事没有,纨绔们大笑不已。

    正要开口继续嘲讽岳风,谁知笑声还没来得及停,身下的马忽地开始发疯,拼了命地想要将背上的人给甩下来。

    其它马匹受到影响,跟着原地狂跳乱甩,这几个纨绔骑术不精,缰绳都握不稳,更别提能驾驭受惊的马儿,跟下饺子似的一个接一个往地上掉,混乱中也不知被马儿踩踏到了什么部位,只听惨叫连连,尘土四起。

    发狂的马很快便跑进了密林,地上几个人跟死了一般毫无动静。

    冷眼旁观的岳风轻夹马腹,驱马上前,微微俯首,看向有气无力的纨绔们。

    “救……救……”

    他隐隐约约看见了岳风的表情,跟她向那头黑熊射箭时一模一样,冷酷,无情,以及对死亡的漠然。

    岳风手长脚长,微微弯腰就能拔起地上那支箭,重新发插回箭篓,随即打马离去,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待回到营地,其它人加在一起的猎物都没岳风多。她本就身手极佳,得了岳将军的倾囊相授后愈发厉害,单枪匹马敢单挑狼群,也不知是不是宠随主人,岳风的马也特别彪,在山里遇着老虎都不怕。

    别人家的马都叫什么追风啊闪电啊惊雷,次一点也是白雪红枣黑墨,岳风的马叫丧彪。

    一号给取的,说是有气势。

    果不其然,丧彪在马场打遍天下无敌手,甭管多烈多难驯的马,放丧彪进去就哐哐一顿揍。

    清点猎物时,发生了点小骚动,皇帝派人去问询,才得知有四位哥儿结伴狩猎迄今未归。如今天色已晚,狩猎场很是危险,纨绔的家人们都急坏了。

    皇帝皱眉,觉得这些人没事找事,明明没什么本事还要往深处走,狩猎场虽名为场,实际上涵盖数座大山,深山之中虎豹无数,早在开始前便同他们说过,切勿超过界线。

    詹知理小小声跟姐姐咬耳朵:“这些人就是本事不大但事情不少。”

    詹明德深以为然。

    她们俩也去狩猎了,打了两只野兔还抓了只狍子,多的没了,已经是贵女中极佳的成绩。

    詹明德暗暗叹息,若是在大曜,只怕这狩猎场的动物都不够抓的。

    视线与不远处的岳风对上,岳风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詹明德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消失的人恐怕与岳风有关。

    她不假思索地便做了决定,主动靠近太后身边,给她老人家捶着腿,温声道:“夜幕已至,此时再进深山,只怕有去无回,将士们为源国出生入死,怎好叫他们白白丢了性命?不如等至天明再做寻找,那几位男郎,兴许根本不在山里,跑到哪儿玩乐去了。”

    太后上了年纪后开始信佛,在不触及利益的情况下心特别软,便对皇帝道:“不如叫他们沿着外围搜一搜,不要往深了去。”

    皇帝自然是听母亲的。

    詹明德想,便是有救,等到天亮,只怕也断了气,这样便没法攀咬岳风了。

    她吹完了耳边风,便老老实实不再说话。

    皇帝的命令无人敢置喙,卫队沿着界线搜了许久依旧无果,眼见夜黑如墨,也只能打道回来,几位纨绔的家里人不敢继续哭,其余人家也不好幸灾乐祸,原本热烈的气氛都冷落不少。

    好不容易等到天明,派去寻人的卫队天蒙蒙亮出发,直至中午才回,他们只带回了一个。

    除了这个活人外,剩下便是些残肢断臂及衣服碎片,连幸存的这个都被吓傻了,人是活着,两条腿自大腿往下只剩骨头加些微血肉,上面满是齿痕爪印,一看便是叫猛兽撕扯的。

    因着人吓傻了,也问不出究竟发生了何时,只能看情况推测是遇到虎豹之类的猛兽,马儿受惊逃窜,将背上的人甩了下来,几个哥儿受了伤迷了路,越走越深,到了夜间被狼群盯上,除了会爬树的这个往上窜了点,其余的全叫狼群给吃了。

    幸存的这位虽然捡了条命回来,可眼睁睁看着同伴被吃,吓得闹出动静,一不小心从树上滑了半个身子,狼群便在下面起跳撕咬,直至天亮听见人声才散去。

    狩猎第一日便发生这等惨事,几家人痛不欲生,这四人有三个都是单传——在源国,单传是指男儿,女儿不算在内。

    岳风耳尖,听见身旁不知哪个姑娘小声骂了句活该。

    可不是活该么。

    仗着家里权势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更是屡屡逞口舌之快羞辱姑娘,害得一位小少年自尽而亡,被狼吃了简直便宜了他们,也不知狼群知不知道细嚼慢咽,吃的时间长点。

    不过死这么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对上位者来说算不得大事,皇帝大肆赞扬了岳风,夸她勇武过人,有大将之风。

    却也有人不服,认为岳家来的人多,说不定是帮岳风做了弊,否则她一个女子,怎能猎得一头黑熊一头老虎?更遑论还有大大小小的野猪野鹿等物,男子尚且做不到,岳风凭什么做得到?

    皇帝问:“这么说,你是不服气了?”

    不等那人回答,岳风便道:“不服气便来比比,看谁厉害。”

    她讲话素来如此,旁人听了会觉着她不懂得变通,过于耿直,偏偏皇帝不怕有兵权的人耿直,只怕他们有心机。

    质疑的那人是个二十左右的男青年,是颇有名气的才俊,身手了得。

    不过詹明德觉得他心胸有些狭隘,只怕再了得的身手都救不了。

    被岳风一激,他便站起身要应战,岳风说了句且慢,他随即冷笑道:“怎么,害怕了?”

    岳风问:“既然要比,不如讨个彩头,你若输了,该当如何?”

    男人心中就不存在会输的可能,冷笑道:“我若输了,便跪下给你叩三个响头!你若输了,便剃了头去做姑子!”

    此言一出,举众哗然,叫人剃了头去做姑子,未免太狠了些。

    詹明德眯了眯眼,詹知理气得握拳:“这人好生不要脸,他输了只磕三个头便算完,他应了却要风姐姐出家,好恶毒。”

    男人听见周围的人议论纷纷,便据理力争:“这有什么不对?男儿膝下有黄金,我肯磕头还不够?若是怕了便自行认输,不剃头也成!”

    不比就直接认输,别说岳风,就是岳家的脸都别想要了。

    皇帝看得津津有味,他愿意用岳风,但也要岳风展现她的价值,这次春狩便是他给岳风的机会,所以无论岳风遇到怎样的为难,他都不会阻止,“岳家姑娘以为呢?”

    岳风神情淡淡,她说:“既然男儿膝下有黄金,若他输了,我也不要他叩头,只消给我三万两黄金。”

    说着抬眼瞥向对方:“不敢便自行认输,头也不必你磕,滚着走吧。”

    竟是将男人先前的话尽数奉还。

    男人火冒三丈,当下理智尽失:“行!这个彩头我应了!”

    詹明德就想啊,这三万两黄金该怎么花呢。

    岳将军面色镇静,其余岳家人却都难免面露忧色,岳风对此视而不见,她走出位置,到了中间的空地上,往怀里掏了掏,掏出一副很薄很薄的白色手套。

    皇帝便好奇地问:“比武为何要戴手套?”

    岳风回答道:“回皇上,臣女做猎户时,打到了猎物回家,便要将其开膛破肚,掏出内脏及肠子,过程血污甚多,沾染到了手上难以去除,因而戴手套。”

    詹明德抿嘴,免得叫人看见自己过于上扬的嘴角。詹知理就直白多了:“风姐姐好酷啊。”

    的确,岳风说话的语气很平淡,甚至没什么起伏,于是愈发显得字里行间血腥气十足,仿佛即将要与她交手的不是同样出自武将之家的高手,而是一头待宰的猎物。

    她如何处理猎物,便如何处理对方。

    男人怒喝一声,伸拳向岳风打来,岳风不躲不闪,同样握拳回击!

    两只拳头碰到一起,甚至能听见骨头碎裂时产生的细微声响,但,究竟是谁处于劣势呢?

    岳风抬起一腿,正中男人腹部,其实这种时候完全可以直击下三路,那样岳风甚至能直接要了他的命。然而她今日是要展现自己的能力,出手太狠难免让皇帝心生忌惮,是以这一腿也不算重,最多就是把人顶飞个五六米,然后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仅此而已。

    不仅如此,男人那只拳头被击碎后,整条胳膊都以一个很诡异的弧度垂着,完全抬不起来了。

    詹明德不再藏着笑容,她望着人群中的岳风,那样威武,那样强大,简直像是在发光一样。

    一拳加一脚,直接将人干倒,这着实出乎所有人意料。敢挑衅岳家质疑岳家,这男人本身便出身显赫,同样是武将之家,其父年轻时甚至能与岳将军平分秋色,他自己也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如此厉害的人物,就只撑得住这么两下?

    ……如果不是这两家水火不容,真让人怀疑他是演的。

    “哈哈哈!”

    皇帝忽地拍掌大笑,“不愧是岳家女!岳卿,果真是虎父无犬女!朕心甚悦,岳风,你有什么心愿,只管讲来,朕通通满足!”

    这下周围更是私语不绝,皇帝竟给出如此重的承诺,万一这岳家女要当皇后,那谁家还敢送姑娘进宫?恐怕一拳都承受不住吧!

    岳风转身向着皇帝单膝下跪,俯首称臣道:“家父年事已高,臣女只盼他能颐享天年,若皇上不弃,臣女愿意代父赶赴边关,守我源国河山,决不叫蛮人越雷池一步!”

    先前猜测她想当皇后的人尽皆呆若木鸡,岳将军此时也上前下跪:“小女之才能,其兄长不能比,还请皇上成全!”

    皇帝表情复杂地问:“岳风,你可知这请求意味着什么?”

    岳风反问:“君无戏言,皇上不是说,无论臣女有什么心愿都能满足吗?臣女只愿为国分忧,为君分忧,为父分忧!”

    “好一个为国分忧,为君分忧,为父分忧!”皇帝赞赏至极,当场拍板定案,“岳家果真是碧血丹心,一心尽忠!”

    鸦雀无声的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道不知是谁的声音:“恭喜皇上喜得良将!”

    这一句过后,同样的祝贺便如雨后春笋,于是也没人注意最初的这一声是谁发出来的了。

    詹知理一颗小心脏怦怦跳,悄咪咪清嗓子,再看向姐姐,得到姐姐肯定的目光后,恨不得翘起尾巴。

    谁说会口技难登大雅之堂,今儿不就证明了是有用的么!顺水推舟过后,风姐姐便能如愿以偿,谁再敢置喙,便是与皇帝过不去,便是不忠不孝!

    此时表情沉稳的岳风也在感慨:明德不愧是明德,这为国为父为君的说法,果真比其它的要有用多了。

    第592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十七)

    继岳风代父前往边关后, 皇帝紧接着又下了一道圣旨,封詹明德为定远公主。

    没等人们从这个封号中琢磨出什么味儿来,第二道旨意随之而来, 皇帝竟命定远公主随同新上任的岳小将军, 一同离京赶赴边关!

    连街头卖羊肉烩面的大娘都听说了这件事, 并在摊上客人恶意揣测时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大铁勺:“女将军咋啦,女将军就不能尽忠报国啦!人家有本事当将军, 你看不惯你也去当,谁拦着你了!”

    口沫横飞地喷完还意犹未尽,大铁勺虎虎生风指着那几个嘴欠的:“公主咋啦, 就许送公主去和亲, 不许公主去当兵?瞧你们这嘴碎的,甭吃我家烩面,滚滚滚都给我滚!”

    她可是认识那位岳家小将军呢, 人人都说岳家姑娘粗俗老土,可大娘觉着那姑娘好极了,力气大又能吃, 人还和善。

    她是个寡妇,知道女人在这世道活着有多不容易, 真听这些人的当个好女人,早被欺负死了!

    小将军每回来她家摊子都能吃五大碗,一看就是当将军的料。

    詹明德之前没有跟家里通气儿, 连詹知理都蒙在鼓里, 更别提旁人。老太君尚未来得及因孙女当了公主高兴, 就立刻被告知詹明德不能在家待了, 皇帝要派她跟岳家那姑娘去边关——老太太深受打击,当场一把搂住詹明德大哭出声。

    “我的儿!你好生命苦!边关缺衣少食, 怎能让你过去?皇帝未免欺人太甚!”

    她觉着必然是皇帝小心眼,不想见与自己有过婚约的明德另嫁,因此才想将明德打发出京城,这跟流放有什么分别?得了个公主的封号又有什么用?!

    詹明德被祖母抱住,一时间哭笑不得。

    她自幼体贴懂事,很得老太君疼爱,祖孙情是有的,但詹明德心知肚明,在姐妹里,她最得老太君喜爱,可和父亲叔伯兄弟们比,就得往后退了。

    兴许是去过一趟大曜后,心境有所变化,詹明德被祖母抱着伤感时,忍不住便要想,祖母如今垂垂老矣,可是也曾年轻过稚嫩过,是从一个呱呱坠地牙牙学语的幼童逐渐长成今日这般模样,难道祖母从娘胎里出来就会重男轻女了吗?是什么导致她变成这样的呢?

    如果源国还不改变,是不是会有更多的祖母出现?

    为什么女人会将男人看得这么重要呢?因为环境,因为利益。在源国,土地按照家中男丁人头数来分,长辈若去世,遗产则仅限男性亲属及未嫁女继承,她们拥有的太少,失去的太多,甚至在这样的人生中产生了钝感,刀子落到脖颈上犹不觉痛。

    詹明德轻轻叹了口气,安慰了老太君两句,绝口不提进宫求情的事。她是一定要与岳风同去边关的,老太君这点真心,根本阻止不了詹明德展翅高飞的脚步。

    先是女将军,再是未来皇后成了公主,妻夫变兄妹,最后这位新出炉的公主还要跟女将军共同离京,恐怕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詹明德跟岳风都要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没有多少人相信她们真有这个本事,更不信她们会成功,皇帝的行为在许多朝臣看来便是胡闹,可惜圣旨已下,君无戏言,早已反悔不能。

    詹明德在闺中锦衣玉食,手脚上连个薄茧都没有,这样的人儿能抵挡得住边关的苦日子?因此詹明德还没出发呢,京中已有不少好事者开盘下注,赌这位定远公主多久哭着鼻子跑回来。

    詹知理悄咪咪乔装改扮去了赌坊,拿自己全部的私房钱压了最长的时间。

    她在外面跑惯了,完全叫人看不出她是个姑娘家,此次詹明德与岳风离开,詹知理无法随行,她失落了一会儿,很快就又调整过来,因为姐姐交给了她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大事!

    詹明德将自己的私人印章及私库钥匙,都交到了詹知理手中,这枚印章能够在她名下所有铺子和庄子中任意调动资源,她的私库里除了母亲的遗产外还有多年累积下来的赏赐,说是富可敌国都不夸张,现下通通交由詹知理来打理。

    小姑娘捧着印章跟钥匙,轻飘飘又小巧的两样物品,詹知理却觉得它们有千斤之重。从没独挑大梁,一向被当成小孩的詹知理很是忐忑:“我怕我做不好……”

    詹明德说:“怎么会呢?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你在算学上很有天分,旁人用算盘都得扒拉半天,你看一眼便能给出答案,为人又胆大心细,这世上哪有你做不好的事?”

    詹知理晕乎乎地想,自己在姐姐眼中,竟是这样厉害的妹妹吗?

    当下生出一股豪情壮志,握拳道:“我不会让姐姐你失望的!一定赚很多很多的钱!”

    詹明德失笑,留妹妹在京中,一来她的确需要个能够信任的人,二来,即便去往边关,詹明德也需要随时掌控京城动向,最后便是以备不时之需,詹知理虽年幼,其聪慧敏锐却远超同龄人,府中兄弟远远不及。

    这丫头是有点鬼灵精在身上的,以前是所有人都管着她约束她,所以她也装得乖乖的,但自打一号来了,对詹知理完全采取放纵夸赞的教导手法,小姑娘直接放飞自我,已经不止一次跟詹明德说过,她不要像其她人一样嫁去旁人家,以后若是有了小孩,也一定不要跟别人姓——这些在外人听来惊世骇俗的话,詹明德想要帮她实现。

    多年以后,她希望别人看见不婚的妹妹时,不是用幸灾乐祸的语气说啊你看你后悔了吧现在想嫁也没人愿意娶,她希望所有人都羡慕詹知理,对詹知理的生活状态充满向往。

    詹明德要证明妹妹自我选择的人生是正确的,绝不会因为没有成亲生子便意味不幸。

    “即便我不在,也要好好读书学习,知道吗?”

    詹知理乖乖点头,“是。”

    詹明德说:“我会定期派人给你送些习题来,我亲自出的,若是答得不好,别怪我揍你。”

    詹知理:……

    她最最温柔对她最最好的姐姐,都威胁要揍她了。

    无论姐妹俩如何不愿分开,到了该启程的这一日,仍旧是要各奔东西。

    岳将军当初回京时,带了一支百人卫队,此番岳将军留京,由岳风代为出征,是以这支卫队便随同兵符一同转交到了岳风手中。

    卫队众人对岳风很是服气,岳将军既已决意将岳家的生死牵系于岳风身上,便竭尽全力助她,岳风知晓自己恐怕难得军心,毕竟她虽然姓岳,却并未在岳家长大,加上她是女人,先前被寄予厚望的长兄如今又“昏迷不醒”,种种情况叠加,到了军中恐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所以在出发前,她直接当着岳将军的面见了这支卫队,允许他们上前单挑,只要她输了,就主动去向皇帝承认自己无能,并将兵符归还于岳将军。

    卫队众人被她的狂妄所惊,满心自信地上,然后七零八落躺倒一地,岳风除了出了一身汗,呼吸稍显急促外,依旧精力充沛,还能再打。

    因此当她们出发时,卫队虽对詹明德的加入颇有微词,但岳将军跟小将军都默认,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出乎众人意料,原以为得为柔弱的贵女准备一辆马车,一路慢慢吞吞赶路,没想到詹明德直接换了身衣衫,翻身上马的动作比骑兵还要利落!

    詹明德的马是岳风之前帮一号挑的,因为这马是个暴躁老姐,所有意图献殷勤的公马都被它踹了个生活不能自理,一号就给她取名叫暴猛,昵称猛子。

    猛子跟彪子关系很好,见了面就互相蹭脑袋,它们的母亲是西域大马,因此生得很是高大,耐力极佳。

    都说万物有灵,没有人分得出詹明德与一号的区别,猛子却分得出,詹明德第一次牵它时它还冲詹明德吐口水,詹明德为了跟它搞好关系,便喂它糖块与果子,结果这马儿假装服帖,等詹明德试骑时忽地发癫,又蹦又跳又甩的,还得意地打着响鼻。

    真跟成了精一般。

    詹明德没叫它吓着,不仅牢牢拽着缰绳,无论猛子怎样甩都夹紧马腹,下马后腿脚也不见软,之后更是日日都来马厩陪它,亲手给它喂草料和清水,雷打不动。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最后詹明德总算是成功打动了猛子,一人一马的关系突飞猛进。

    这是詹明德第一次离开京城,越往边关去,沿途所见的景象越是令她心惊。

    源国的官道甚至比不上大曜的乡村小路,不下雨还好,一下雨便泥泞不堪,途中驿站更是越远越破,官道两边的农田状况看着也不是很好。

    停歇时詹明德也不闲着,她会去往附近的村落或城镇打听消息,然后记录下来,京城的花团锦簇衬得民间愈发疾苦,有时放眼望去看不到边的土地,竟都属于一户人家,而在地头上忙忙碌碌不得闲的百姓全是佃户。

    源国粮食产量很低,一家人辛辛苦苦年头干到年尾,去除租子及赋税,依旧填不饱肚皮,是以詹明德几乎没见过几个胖人。

    而在穷人之中,底层女人比底层男人处境更差,她们不仅要下田劳作,还要打理家务,生儿育男,实在是穷苦至极。

    岳风长在山野,甚少同人来往,她所在的镇子也不算富裕,但比起靠近边关的这些村子而言好多了,越往边关走,触目所及越是荒凉,来往行人眼神麻木衣衫褴褛,京城的贵人们看见,恐怕会觉着大家生活在两个世界。

    同样是乡村,同样地处偏远,大曜的百姓们却生活富足精神面貌极佳,这让詹明德怎能不唏嘘?

    由于她们一路紧赶慢赶,最终比预期更早到达边关。

    詹明德第一反应就是破,太破了。

    除了御敌的城墙还算高外,主城竟是泥土房占多数,于是愈发显得那几座大宅显眼无比,街道尽是土路,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恶臭,两边道旁随处可见秽物,甚至有几个小孩儿大剌剌蹲在路边解手,解完手也不用纸擦,往地上捡个土坷垃一划拉就算完。

    詹明德:……

    至于田地更不必说,由于土地原因,边关不大适合种植水稻,不过种是能种的,只是再怎样精心侍弄,产量比起内陆还是要低上不少,进城前詹明德就看见大片大片荒地,荒地不经官府允许不得开发,所以边关的佃户不算多,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地。

    詹明德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去查看当地土壤质量及农作物种植情况,她纵然有千万般的抱负,首要条件也是要让治下百姓吃饱穿暖,连填饱肚皮都是问题,谁有心思读书,谁能不麻木?

    好消息是,边关土地的确更适合种植玉米棉花及果树,如果能够成功推广出去,想必众人可以不必再为饥饿苦恼。

    赶了这么久的路,詹明德体质不如岳风,所以当她进将军府休息时,岳风已带着卫队前往大营。

    岳将军在边关多年,城中有一座将军府,不过他并不常在府中居住,大多时候都驻扎在大营之中。毕竟边关虽偏僻贫穷,但占地极广,所以岳风出发之前,他还叮嘱过岳风,尽量避免与当地官员走得太近,否则传入皇帝耳中,难免要受猜忌。

    詹明德此次随同前来,平时院子里的人只带了麻圆一个。

    本来麻圆都是不想带的,但这丫头坚持要跟来,她年幼时被卖入詹府,此后便一直跟随詹明德,詹明德要出远门,她死活要跟着一起来。

    一进将军府,麻圆便吐了。

    她倔强地要跟来,詹明德就说那你得先学会骑马,麻圆学会了,但这一路上快马加鞭,她强撑着才能不掉队,这会儿到了目的地,这口气一松,可不病了么。

    大夫来看过,说是水土不服,抓几服药喝两天就行。

    麻圆泪眼汪汪,“姑娘……”

    本来是她伺候姑娘的,现在却是姑娘伺候她。

    詹明德说:“都已离了京城,客套话就别说了,日后你我还需彼此扶持方能走得长远,若真觉得难受,便快点好起来,来帮我的忙。”

    将军府内下人不多,也就门房厨娘及洒扫的两个婆子,还有几个家院。

    詹明德的行李不算多,除了换洗的衣裳外,更多的是她的笔记还有最最珍贵的种子,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一路上,詹明德把种子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

    她也是疲倦至极,看着麻圆喝了药后去睡了一觉,醒来时天色已黑,厨娘晚膳都做好了,岳风却还没回来。

    詹明德不是很担心,她清楚岳风的本事,岳将军在边关多年,一朝换人,难免有人不服气,但岳风是岳将军亲女,又身手极佳,为难必然会有,但难不住岳风。

    边关这边多食牛羊肉,饮食与京城不同,不过詹明德有个铁胃,她打小就不怎么生病,而且吃惯了还觉着味道不错。

    反正岳风还没回来,下午睡得挺好的詹明德干脆点灯翻开书册,将军府挺穷的,府里的下人小心思可能也有,但总体来说还算老实,詹明德便没放在心上。

    一直到深夜,岳风才打马归来,门房呵欠连天的去开门,岳风没跟他一般计较,詹明德听到马蹄声出来相迎,二人一照面,话都没说,眼神一对上,詹明德就清楚了。

    她让厨娘临睡前包了些饺子包子留着,灶上又一直有热水,这会儿也不把厨娘叫起来,直接点火上锅下饺子蒸包子。

    岳风看得还挺稀奇:“这你也会,我还以为你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詹明德意味深长道:“本来是的。”

    岳风问:“那又怎么不是的了?”

    詹明德叹气:“那边课外活动很丰富,跟人出去露营野餐烧烤什么的,样样都不会只等着吃是会被笑话的。”

    她詹明德可以学不好,但不能不去学,生火烧水算得什么。

    岳风就笑。

    她这会儿也是饿极了,饺子一口两个,三口一只包子,厨娘将包子包得足有拳头大,羊肉大葱馅儿的,岳风一气吃了两大海碗饺子并五个包子,再顺一碗饺子汤原汤化原食,这才摸着肚皮瘫在椅子上,说:“舒坦!”

    她歇了会,很快起来去洗碗,毕竟饺子是詹明德下的,包子也是詹明德蒸的。

    詹明德就站在她旁边,岳风洗一个碗递过来一个,詹明德用干布擦了再放回碗筐里。

    “怎么样?”

    岳风知道她在问什么:“还成。”

    詹明德知道她的还成就是很不错,想也是,大营里那些人,能打得过岳风的恐怕不多,更别提岳风身上还有秘密武器。

    “那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一号给她们留下的不止成品,还有配方。

    岳风沉默了一会,递过去最后一个碗,转身去接了盆清水,再往灶上的大锅舀一瓢热水进去兑成温的,示意詹明德过来洗手,等詹明德洗完了,她自个也把手浸下去。

    在詹明德擦手时,岳风说:“我想再等一段时间,暂时不着急。”

    詹明德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她在大曜的史书上看到过,姚皇登基后有过一段很艰难的时候,真正逆转处境的,其实就是燧发枪的诞生,武力能够凌驾于一切之上,但她们现在恐怕不能照葫芦画瓢,大曜的发展过程没法全搬过来。

    两人也没说为什么不成,为什么要等,岳风转移话题:“你呢,打算怎么开始?”

    直接跟当地百姓说让他们改种新种是不可能的,岳风总不能派兵强制执行,在没有见到成果之前,谁都不会摒弃固有的习惯前来冒险。

    詹明德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城外不是有片荒地?到时候我会征集一些人手来帮我开荒,管饭,还给工钱。”

    岳风皱了下眉:“将军府还有余钱?”

    岳家就是放在边关,也算是比较穷的那一类,要不是京城宅子是皇帝赐的,恐怕岳将军都得去赁个宅子给家人住。

    岳家人在武学上都挺有天分,但是在养家糊口上嘛,一个比一个糟糕。

    詹明德:“你是不是忘了我的身家?”

    岳风知道詹明德有钱,就八珍楼那价格昂贵的宴席,一次能让自己点好几桌,没钱敢这么造吗?但有钱归有钱,没道理雇人的钱要让詹明德自己出。

    “先等等,过两天我去当地官府走一趟。”

    岳风觉得这钱得当地官府来出,詹明德却摇头:“不必。”

    不等岳风开口,她便问:“你觉得若是让官府出钱,他们能允许我只招女工吗?”

    岳风愣了下,“你确定?”

    詹明德点头:“嗯。”

    边关的情况跟内陆有些不同,因为生活环境差,吃饱饭难,在边关几乎家家户户无论女男老少,都要干活,什么活儿都干,基本上不分女男工。

    但如果官府招工,肯定还是以男工优先,这是毋庸置疑的。

    岳风说:“你心里有数就行,到时我给你留点人。”

    詹明德知道她的意思,岳将军被皇帝搞怕了,恨不得跟所有势力避嫌,连大营所在的当地官员他都不愿意来往,所以双方并不熟稔,也不知关系如何。

    万一到时候起了冲突,岳风身在大营回来不及,詹明德一个人可打不过。

    “我明天去把地圈了,至于官府……那边也不用你出面。”

    岳风又皱起了眉:“你确定?”

    詹明德冲她挑眉:“你是不是忘了,我现在的身份可不一般。”

    因为两人关系好,詹明德又从不摆架子,岳风都忘了这位可是新鲜出炉的定远公主呢。她们俩之间如何旁人不晓得,恐怕无论是在京城人看来,还是本地人看来,好端端的未来皇后飞了,被封个公主还要到边关来吃苦,她们俩肯定是势如水火吧?

    军队与官府,再加上个公主,这水怎能搅不浑?

    第593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十八)

    在世人眼中, 女人之间的友谊总是很脆弱,尤其事关婚假,从前形影不离的两人都能一夕之间反目成仇, 詹明德却认为并非如此。

    一计害三贤, 二桃杀三士, 男人之间猜忌互害起来,女人远不能及, 然而时下刻板印象短时间内无法避免,那么她能做的就是利用偏见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源国的城市级别划分与大曜不同,依次分为道、府、郡、县四等, 大军所驻扎的边关被称为牡阳郡, 若按照土地面积来看,牡阳郡算得上是大郡了,其辖下有近二十县, 不过地理位置特殊,因而人口不算多,与内陆郡比, 约莫只有三分之一。

    如此地广人稀,当地的农业和经济发展极慢, 最重要的,还是这位郡守大人过于摆烂。

    在大曜听到的这个词,詹明德觉得特别适合用来形容牡阳郡郡守司仁。

    他在牡阳郡做了十余年郡守, 始终不上不下, 据说从前年轻时也尝试着往京中使劲儿, 奈何牡阳郡此地过于荒凉, 没人愿意同他交接。贫穷的现状令司仁揽财都揽不到多少,这点儿家底拿去打点没人瞧得上, 慢慢地,他便认了命,横竖蛮人来袭有岳将军带兵抵挡,他便终日在府中花天酒地,时不时收点孝敬钱,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这郡守府便是牡阳郡最大最华丽也最精致的建筑,詹明德如今是公主之身,滋润不能纡尊降贵主动前往,好在司仁还没烂到家,知道主动上门。

    京城距牡阳郡千里之遥,此地消息闭塞,若非岳风与詹明德到来,司仁都不知道朝廷换了岳将军,改委任了个女将军来。

    他来求见时岳风不在,詹明德独自接见了他。

    这司大人一看日子便是极顺心的,整个人白白胖胖气色极佳,当地难找这样的白皮子,笑起来时乐呵呵地像个弥勒佛,眼睛眯成两条线,只肉眼看,会觉着他是个脾气极好的人。

    司仁先是与詹明德见礼,然后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他为人圆滑,本来没将这定远公主放在眼里——十五岁都不到的小姑娘,还不是随便糊弄两句手拿把掐?

    谁知詹明德无论他说什么都不承应,礼数是到位的,话里话外却滴水不漏。司仁不由得收起轻视之心,试探着问:“……不知公主前来牡阳郡,可是皇上有什么吩咐?”

    他想不明白皇帝为何要用个女将军,更想不明派詹明德来有什么用。

    詹明德笑笑说:“司大人多虑了,是我欲为皇上分忧,才主动请缨随军而来,不过司大人今日上门恰好,我这儿还真有件事,需要司大人帮忙。”

    司仁不敢问詹明德要好处,他平日手不敢伸太长,但往来的富商豪绅都挺懂事,知道给孝敬钱,便笑着答道:“但凭公主吩咐。”

    他原以为詹明德会要大宅子或是伺候的人,再不济便是些衣裳首饰,司仁在心里都盘算好要让家里夫人来多跟詹明德走走了,结果詹明德却是要开荒!

    不是,竟真有人京城不待,跑来这鸟不拉屎龟不生蛋的地方种地?

    京城那样大还种不开?

    詹明德就在司仁诡异又惊叹的目光中要到了开荒令,她和气地同司仁说:“郡守大人,此番前来,我身边并无可用之人,届时开荒,恐怕还要以公主的名义张贴招工,先同郡守大人说一声。”

    司仁笑得很真诚:“这等小事,公主不必过问于下官,若有什么事,公主只管差人到郡守府走一趟,下官定然随叫随到。”

    回府后他便将此事同师爷说了,并一改在詹明德面前的温顺表情,不以为然道:“我倒要看看,她一个女人家,能种出什么样的地来!”

    那等精细之人,怕是手上连个茧子都找不到,竟还异想天开来种地?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他可不想掺和进去,到时惹了麻烦,朝廷怪罪下来,自己怕不是要被牵连。

    师爷知道自家老爷最是怕担事,于是便建议司仁放权给詹明德,随便她折腾,反正牡阳郡就是这么个穷相,掀不起什么风浪。

    司仁连连点头,次日便命人送去了官府公章,并表示詹明德可以任意差遣衙役,话里话外透着一个意思,别拉我下水。

    詹明德还真没想过当地郡守会是这么个性子,之后与岳风说起,岳风没怎么惊讶,她来之前,岳将军倾囊相授,将所需注意之事毫不保留,惟独在提起郡守时,面色颇为古怪地说到时她便知道了。

    现在岳风的确是知道了,这位是豆渣贴门联,两不沾,功劳可以没有,但过错绝对不犯。

    詹明德道:“这样也不错。”

    岳风点点头:“你心里有数就行。”

    两人正说着话,麻圆风风火火跑进门,看见詹明德,两只圆眼睛瞬间红了,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看起来好不可怜。

    这丫头竟哭得如此伤心,詹明德还是头一回见,她亲爹死了家里来传讯,麻圆都一颗眼泪没掉呢。

    “发生什么事了?”

    岳风也抬眼去看。

    不问还好,一问之下,麻圆愈发伤心欲绝,她嘴一扁,两边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止不住:“姑娘,呜呜,姑娘!银子,银子全被偷了!”

    詹明德让她别着急慢慢说,麻圆用力吸了两下鼻子,原来将军府常年不住人,有些地方年久失修不说,像詹明德跟岳风住的屋子,里面就一张床一把椅子,别的什么家具都没有,厨房也是,油盐酱醋米面菜肉少得可怜,锅碗瓢盆处处缺。

    麻圆便在账上支了一百两银子出去采买,谁知刚定下送货时间,付钱时却发现腰间荷包不翼而飞!

    那里头不仅有今儿刚支的一百两银票,还有五六两碎银子,这样大一笔钱,麻圆能不着急,能不哭吗?

    她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粗心,弄丢了,顺着沿路找了好几遍无果,又幻想是不是早上出门太急促没带,跑回来一瞧,也没有,这才确认是真没了。

    一百多两银子呀,把她卖了都赔不起。

    詹明德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我当是什么大事,丢了便丢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在地上捡了这么多银子,怕是都不愿意还。”

    麻圆心情低落,哪怕姑娘不怪罪,她自己也过不去心里的坎儿,一双眼睛哭肿得桃子一般,看着好不可怜。

    岳风问:“确认是丢了?”

    麻圆先是点头,然后有点犹豫:“应该……是吧?”

    詹明德:“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应该是?难道是被人抢了?”

    麻圆犹豫了会,说:“我早上出门前,特意将荷包塞得很紧很紧,怕掉了,还用衣带扣住……按理说不应该会丢的。”

    詹明德便问她:“既然如此,路上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撞见了什么人?”

    麻圆本来想说没有,但忽然间似是想到什么,表情变了变,詹明德看出来了,追问:“怎么?”

    “早上我……”麻圆飞快看了眼詹明德跟岳风,“我昨儿带人清点了厨房的物资,发现好多米面都生了虫,一些酱料也是,陈年米面吃着对身体不好,再加上剩得不多,我便让厨娘混了些杂粮蒸了好些窝头……拿去布施了。”

    詹明德没生气,因着未来皇后的身份,为了好名声,这样的善事她常常做,“然后呢?”

    “姑娘知道的嘛,我这几天到处逛,看到好些小孩面黄肌瘦衣不蔽体,就多说了几句话。”麻圆说一句看詹明德一眼,然后再迅速低下头,一副心虚的模样。

    詹明德道:“你心怀善念,我不会怪你,所以你是将这些窝头分给了小孩?”

    麻圆点点头。

    那些米面不知几年了,再放下去要坏,她也舍不得自家姑娘吃。

    她与姑娘一同施粥不是头一回,像那种有手有脚的成年男子,詹明德向来不理会,而来领粥的可怜人中,若是女子及女童,詹明德会让她们当场吃完再离开,麻圆也是一样。

    但小孩子实在是太多了,难免被人挤到,然后荷包就没了。

    麻圆不愿意相信那么点大的小孩子里有手脚不干净的,她觉着自己干了蠢事,又愧又慌,不知该怎样解释。

    詹明德却是真不怪她。

    麻圆自小便在她身边,脑子算不得灵光,人却善良可爱,她很喜欢她,一号也是。

    现在将军府里的账就是麻圆在管,所以出了事才如此愧疚,詹明德拍拍她的肩:“没事,这银子丢了,找回来便是。”

    麻圆哭着说:“怎么找?您刚才都说了,捡着这么多银子没人愿意还。”

    岳风道:“明德说能找回来,你难道不信她?”

    麻圆点头:“我信。”

    她家姑娘是有大本事的人,什么都会。

    詹明德笑,岳风问:“需要帮忙吗?”

    她冲岳风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这点小事儿还不用劳烦你,放心吧,等银子找回来给你买肉吃。”

    岳风幽幽道:“还要酒。”

    詹明德:“有,都有。”

    陈米陈面都没了,新的米面还得买,詹明德让厨房再多蒸一些窝头,并让麻圆再去布施。

    麻圆做好事却可能被偷了钱,有点心灰意冷,但詹明德却说:“一百个人中,自然有好人也有坏人,不能因为遇着了坏人便扼杀自己心里的善念,你要学的应当是怎样更好的去行善,而不是就此杯弓蛇影,再不做了。”

    麻圆听得似懂非懂。

    就这样,接连三天,她都去老地方发窝头,这是一排已经没人住的土房子,聚集了一堆穿得破破烂烂无母无父的小孩儿,个个又瘦又黑,跟小鸡崽子似的。城里一些家境还算富裕的人,时不时会来这里送点吃的做做善事,这些小孩儿便是靠百家饭长大的。

    麻圆忍着焦躁发了三天窝头,她不知道姑娘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但她不敢再往身上揣银子了,甚至连一点值钱的东西都不敢带,生怕又被哪个手脚不干净的摸了去。

    詹明德对身旁的侍卫说:“将那个小孩给我带来。”

    等第四天的窝头发完,麻圆回来,就发现她家姑娘的马上多了只小粽子,一个黑不溜秋的小矮个正像条泥鳅似的挣扎不休,嘴里还不干不净,不知是从哪学来的脏话,骂个不停。

    詹明德蹙眉,一巴掌糊住小孩的嘴,警告她:“不许骂娘,要骂骂爹。”

    小孩儿张嘴就想咬她,被詹明德一把扣住下巴,稍夹马腹,猛子便窜了出去,小孩儿失去重心,自然也就咬不成了。

    等到了将军府,詹明德刚停下马,小孩儿就哇的一声吐得到处都是。

    詹明德笑笑,拎着她走进门,挺不温柔地将人丢到地上,问:“你打算怎么还钱?”

    跟在后头进屋的麻圆惊了:“姑娘,我的钱是这小孩偷的?”

    小孩虽然黑不溜秋,一双眼睛却又大又亮,瞪着个眼小牛犊子一般倔强:“我没偷!随便你怎么说好了,反正我是个乞丐,就算被人诬赖也只能认。”

    詹明德被逗笑了:“合着我说你偷钱便是诬赖你?”

    小孩很粗鲁地当场吐了口唾沫,斜眼踮脚睨着詹明德:“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麻圆:“姑娘,真的是这小孩吗?我好像没印象呀……”

    詹明德道:“你自然是没印象的,这孩子往人身边挤,又不吃旁人给的饭,偷到了东西便跑,更何况那一群小孩尽是这样蓬头垢面,你分得出哪个是哪个?”

    麻圆,麻圆还真分不出,她想起自己那丢了的一百多两银子,当下心痛不已,怒气冲冲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快把我的钱还给我,不然就把你送去官府!”

    小孩却是个滚刀肉,梗着脖子喊:“没钱没钱我没钱!我没偷你的钱!你就是打死我,我也没偷!”

    詹明德笑笑:“这样啊,那就算了,你走吧。”

    麻圆跟小孩都愣了,小孩二话不说拔腿就跑,詹明德在她身后慢悠悠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你这两条腿倒腾起来是挺快,就是不知你那些小伙伴——”

    她话没说完,愤怒的小孩小狼崽般扑过来对她挥舞拳头:“不许你欺负人!不许你欺负!不然我杀了你!”

    詹明德不笑了,她抓住小孩的两只胳膊反绞至其身后,用膝盖一压,小孩就成了只躺倒在地的乌龟,无论如何都翻不过身。

    “你偷了我的钱,我总得找人赔偿,毕竟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小孩从被带来就知道自己惹了不得了的人,她向来是机灵的,会根据善人的穿着打扮分辨其身份。麻圆穿得衣服很普通,也没戴首饰,看起来平平无奇,谁知荷包里竟装了那么多银子。

    当时小孩就觉得不妙,老实了两天后才敢再冒头,谁知刚摸了没两天就被抓了!

    “我赔你,我赔你就是了!”

    刚才还是刺头的小孩在詹明德说要找她小伙伴算账后,立马安分下来,“你放开我,我这就回去拿!”

    詹明德说:“我怎么知道你说回去就是真的回去,而不是骗我?你带我一起去。”

    小孩眼珠子骨碌碌地转,詹明德知道她在耍鬼心眼,提醒道:“你觉得我都能抓到你,还找不到你的老巢吗?”

    最终小孩屈服了,心不甘情不愿带詹明德去拿钱,出了将军府还试图逃跑,被詹明德抓住捆了双手才彻底老实。

    她住的地方距离那排被乞丐占领的废弃土房很远,同样是没人住的破土房,但里里外外却打扫得非常干净,院子里还挂着一些补丁摞补丁的衣服,看着像是刚洗过。

    里头全是小孩,大点的十岁出头,小点的还在大孩子怀里被抱着,个个都很瘦很瘦,看见有人进来,都睁大了眼。

    明显能感觉到她们的慌张跟害怕,可是一看到被詹明德拽着还捆了双手的小孩,不管大的小的,竟都瞬间变了脸色,冲着詹明德等人冲过来,侍卫们连忙来挡,小孩们就往他们身上爬,张嘴咬伸手掐用石头木棍打……偏偏来之前他们被命令不得还手。

    詹明德跟麻圆则被护得滴水不漏,她对小黑孩儿说:“你的同伴们还挺讲义气嘛。”

    小黑孩儿着急大喊:“住手!都住手!”

    她在这群小孩里威望很高,大孩子小孩子都停了下来,詹明德解开她的绳子,她立马就跟老母鸡一样跑到其她人前面,伸开双臂说:“你不要伤害她们!”

    詹明德粗略数了数,得有二十来个,看着小孩那张努力装作凶恶实则掩不住恐慌的脸,她问:“饿了吗?”

    画风变得太快,小孩反应不过来。

    詹明德又道:“我这人呢,别的不多,就是银子多,喜欢请人吃饭,麻圆?”

    麻圆在看到这群小孩后也若有所觉,应了一声,带人跑了出去,很快带回一大堆吃食,都是就近买的,什么都有。

    小孩们哪里见过这样多热乎乎还不是剩饭的食物,面露渴望的同时又没一个人上前抢食,与麻圆之前看到的乞丐截然不同。

    “要处理你们有的是法子,不至于在食物里下毒。”詹明德慢悠悠地说。

    她仿佛听见了齐刷刷咽口水的声音。

    为首的小孩再三警惕并思考过后,终于点头让大家去吃,这群年纪都不怎么大的孩子,看起来又穷又瘦,却没人能说她们是乞丐。

    因为她们身上有种乞丐没有的生命力,很蓬勃,让人感觉她们真的很想活下去。

    詹明德让侍卫们出去守着,院子里只留她跟麻圆。男人们都出去后,小孩们对她俩的敌意明显下降许多,詹明德问:“你叫什么名字?”

    为首的小黑孩儿狼吞虎咽中,抽空回答:“我没名字,大家都叫我狼哥。”

    詹明德便叫她:“小狼。”

    小狼差点儿被肉饼噎死,“你,谁许你这么叫我?恶心死了!”

    麻圆悄悄靠近詹明德,悄悄打量四周,悄悄跟她咬耳朵:“姑娘,这些好像都是小女孩诶……”

    詹明德没再开口,等这群小孩吃饱喝足,小狼将所有人都赶回屋子里,还把门带上,然后才走到她跟前,表情有点别扭:“我现在没钱还你,但我会慢慢还的,你要是想要,就等着,不然你把我卖了我也不值那么多钱。”

    麻圆:“那可是一百多两,四天你就全花了?”

    小狼没有解释,一脸倔强:“你自己决定吧,反正我现在没钱。”

    詹明德问:“慢慢还,怎么个慢慢还?像之前那样挤在人群里浑水摸鱼去偷?”

    她轻笑:“那种脏钱我可不要。”

    小狼猛地握紧拳头,感到难堪,牙齿咬得直响:“反正你不能动别人!偷你钱的是我,要杀要剐随便你!”

    谁知詹明德却又忽然换了态度,语气变得柔和许多:“说什么呢,你身上这二两肉,割了卖又能值多少?”

    小狼被她善变的情绪弄得糊涂,不知道她究竟想干嘛,詹明德便说:“这钱呢,你不还也成,就当提前支给你的工钱了,不过作为代价,你得为我做事,直到将钱还清为止。”

    小狼二话不说的答应了,詹明德问:“你不用考虑一下?”

    小狼:“杀人放火我什么都能干,只要给我钱。”

    詹明德问:“你跟其她小孩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在一起?”

    小狼不愿意回答,詹明德便取出一锭银子,笑眯眯道:“回答一个问题,给你一两银子。”

    小狼立刻道:“大家都是没人要的,因为怕被人欺负所以抱团。”

    然后她就真得到了一两银子!

    詹明德还有好多问题要问呢,谁让她有钱,只怕她有十万个为什么,小狼答不出来呢。

    麻圆本来因为小狼偷钱心里有气,对她也有偏见,但在看了这满院子的小女孩后,怨气不由得平复许多,等小狼盯着银子嘴里如实回答的问题越来越多,麻圆的表情也从生气、别扭、惊讶,变得泪眼汪汪起来。

    第594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十九)

    在源国, 无论是哪里,哪怕是最为繁荣的京城,也照样有人偷偷丢弃刚出生的女婴, 无论她们是否健康, 也不在意她们是否能够活下去。

    将女婴留在家里养的, 顶多养个十四五年,便能嫁出去换一笔彩礼贴补家用, 稳赚不赔,实在不行,还能将她们卖掉换钱。

    京城尚且如此, 何况位置偏远穷得叮当响的牡阳郡。

    土房子里这群女孩大多都是这样的身世, 极少数是自己在家里过不下去逃出来的,还有几个是孤儿,首领小狼便是其中之一。

    她并非源国本地人, 她的母亲是牡阳郡女子,父亲却是蛮人,岳将军驻守时也不是从无败绩, 蛮人想抢的不仅是粮食,还有女人, 甚至于有专门的人贩子为了钱,会将拐来的女人卖出去。

    小狼的母亲是牡阳郡治下一个县的女子,被掳走时已然成婚, 后来岳将军等人打退了蛮子才将她及其她被拐女子救回, 小狼便是在她回了牡阳郡后生下的。

    仔细看会发现小狼的眼睛并不是常见的灰黑色, 而是透着一点点不显眼的绿。

    按理说, 受了外族的欺凌终于回归故土,应当心安, 可这些被救回来的女子撑过了一切苦难,归家后却受尽白眼与冷落,小狼的母亲因此悬梁自尽,之后小狼便从那个“家”跑了。

    麻圆听得义愤填膺:“真没良心,真不是个东西!被抢走又不是她们自愿的,凭什么受到伤害的人要去死,指指点点嚼舌头的还活着?”

    小狼有点惊讶,因为她长这么大,已经听惯了旁人的说辞,被抢走的女人如果没回来,大家就都很同情她们,会叹气会惋惜,可她们一旦活着回来了,人们的怜悯就会化作尖锐的刺,流言蜚语杀人于无形,陌生人如此,家人亦如此。

    见麻圆是真心,小狼随口道:“没关系,所以我跑之前放了把火,还把所有能带走的食物跟钱全拿走了。”

    她特意挑得天高物燥的好日子,临走前还将大门给锁上了呢,可惜她娘太心软太懦弱,连死都不怕,却不敢在死前一把火送走所有人。

    如果不是怕闹大了难以收场,小狼甚至想将所有辱骂过她娘的人家通通烧了。

    说完小狼才意识到自己不该这样口没遮拦,眼前这人因自己偷了钱便能找上门,若知道她手头还沾了人命,万一……

    正在小狼面色变幻,思考着要如何全身而退之际,詹明德问道:“像这样的事,还有很多吗?”

    小狼古怪地看她一眼:“多怎么样,不多又怎么样,你能干什么?”

    詹明德笑:“你怎么就知道我干不了什么呢?”

    小狼撇了下嘴,她根本不信,说她娘还有脸回来,说她是个小野种,说自己要是她娘早一根绳子吊死了的……从来不只有男人。她带着这么多伙伴,也不是因为善心,只是独自一人力量有限,容易被人欺负。

    “我看你的这些伙伴一个个面黄肌瘦的,都不大健康,这样吧。”詹明德跟小狼提条件,“既然你要为我做事了,那我可以包你们的吃住,再请大夫给你的伙伴们把个脉,你意下如何?”

    小狼不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她可以遇到过那种“善人”,面相很好,说话也和气,还风雨无阻的给她们送吃的跟衣服,结果却是个喜欢幼童的变态,靠两个破馒头就想把人哄走。

    任何没有来由的好处都可能是陷阱,即便好处实打实到了手上,未来也一定会因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所以小狼非常警惕,完全不信,詹明德便从怀中取出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私章:“我可没有骗你,如若你不信,那就你单独随我去几天好了,这几天我会让人送吃的过来,就以三天为限,三天后若你还不认为我可信,那我直接放你回来。”

    见小狼一脸慎重,詹明德笑着说:“毕竟我不需要一个不信任我的人为我做事。”

    权衡了利弊后,小狼再三确认:“你说得都是真的?”

    詹明德点头:“这是自然。”

    小狼仔细想想,觉得赌一把也无妨,詹明德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年纪不大的女人,她是愿意冒险相信一回的,倘若是男人,或是有年纪的女人,那詹明德说破天小狼都不会答应。

    之后她便被詹明德拎上了马,原本还在屋子里的小孩见小狼又被带走,一窝蜂全跑了出来,前后左右将詹明德的马围了个水泄不通,害得猛子不停喷响鼻,暴躁老姐时时刻刻都在暴躁。

    “狼哥!”

    “狼哥你别走!”

    “快把狼哥还给我们!”

    “放了狼哥!”

    詹明德看着这一圈小萝卜头,拍了下小狼的屁股:“你自己跟她们说。”

    别看这小孩年纪不大,自尊心却极高,被人拍了屁股后立马对着詹明德怒目而视,那是一点都不怕她。

    詹明德努努下巴,示意小狼看她的伙伴们。

    小狼只得忍住怒气,语气硬邦邦地指挥众人:“小狮小虎你们这几天就守着家,不要再出去了,小象小豹跟小蛇你们按照轮换继续站岗,其她人都在家里待着,三天后我就回来,不用担心没有吃的喝的,药也会有的……对吧?”

    这个对吧是问詹明德的,詹明德颔首。

    看得出来,小狼在团队里威望极高,哪怕是看起来比她大的孩子也都信服她听她指挥,全程没有一人提出异议,只有几个走路摇摇摆摆年纪小的哭鼻子朝小狼伸手,看起来像是想要抱抱,然后便被年纪稍大些的女孩抱住低声哄着。

    麻圆连忙安慰说:“你们放心,一日三餐都给你们送,我再带人给你们做件新衣服——”

    詹明德接触到麻圆求助的目光,继续点头,谁让她最有钱。

    小狼却说:“有吃的跟药就行了,新衣服不需要,我们守不住。”

    她们之所以能在这里待得久,不仅仅是因为团结,打起架来不要命,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她们穷,比别的乞丐更穷,否则早被抢光了。

    这也是小狼顺手牵羊的原因,她要是抢到了吃的,很容易被大乞丐抢走,牡阳郡穷得要死,好些懒汉直接啥也不干,天天躺在破土屋里睡大觉要饭吃,像她们这样的小乞丐是食物链的最底层。

    所以小狼才让大家彼此之间叫哥哥弟弟,不许叫姐姐妹妹。直到现在,除了詹明德这群人,没有任何人知道她们不是男孩,是女孩。

    小狼从所谓的家里跑出来后就发现,牡阳郡乞丐到处都是,女乞丐却找不出一个,偶尔见着了,没多久就会莫名其妙消失,无论是成年女人还是小女孩。

    所幸大家都不大,整天蓬头垢面手脚脏污,不把衣服扒了根本看不出性别,饶是如此,小狼也还是非常小心,因为也有年幼的男乞丐被大乞丐欺负,病了以后被扔在路边等死。

    见识过蛮人跟源国人的做派,小狼不信任任何男人及成年女人。就连她聚集的这群小伙伴,她也非常担心她们背叛,或是愚蠢地被人骗走,从而暴露这间土房里全是女孩的事。因此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带大家换个地方住。

    反正牡阳郡别的不多,这种破败没人住的土房子到处都是。

    小狼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她知道这年头想活下去,就得向男人学。

    所以她不许伙伴们随便哭,在外面被欺负了,如果对方人少,就必须还手,除非打不过才可以逃跑,但就算是逃跑,也要记住欺负自己的人长什么样,住在哪儿,然后大家一起想办法报复。

    在她这种跌跌撞撞的狼式教育下,院里的小孩打起架都无比凶猛,不要命的那种,而且异常团结,嘴也特别严实。

    詹明德就觉得这小孩很有潜力,在这种环境下都能长成这样,不让她读书认字学点东西实在是太可惜了。

    等岳风晚上回来,就发现府里多了个陌生小孩。

    虽然詹明德强烈要求,但小狼是个很固执,很有主见的小孩,即便她认为詹明德不是坏人的可能性比较大,也不愿意听詹明德的去洗澡剪头发,因为她觉得三天后自己很可能会回去,那弄得干干净净就是没必要的事情了。

    更何况,好心就不会办坏事吗?那种打着“我是为你好”的幌子,不顾对方想法的人,不是一抓一大把吗?

    就像她娘的那些邻居,难道所有嚼舌根认为她娘没了清白说她父不详的人都是杀人放火的大坏蛋吗?

    不是吧。

    诚然她娘不够狠选择了自尽,但看客们的一人一句,难道就不是导致她娘死亡的原因之一?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鬼,她希望她娘能变得坏一些。

    这世道,好女人吃苦受罪还要搭进去一条命,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岳风知道小狼的事情后很能理解,她在山上住时,也常常被人说三道四,只因为她过了成婚年龄还迟迟不嫁人,以及她是个女人,却又是个猎户。

    许多人羡慕她有这一手厉害的打猎本事,吃穿不愁能攒银子,又瞧不起她没个“女人样”,最可笑的是有人给她说媒,还要嫌她年纪大还满手血腥,要她眼光别那么高,然后给她介绍一个家徒四壁有四个娃要养活的中年鳏夫。

    “我看你根骨不错。”

    岳风打量着小狼,还上手捏人家胳膊腿儿,小狼被她捏得龇牙咧嘴,这人手劲儿好大!

    “要不要跟我学武?”

    岳风本身只是力气大身体灵活,并没有正儿八经学过武,会的那点招式也是从县里武馆看见的。直到回了岳家才学到真本事,她天赋异禀,又认识了一号,得了好些科学锻炼的法子,能耐突飞猛进。

    更可贵的是岳风没有短板,兵书她看一眼便融会贯通,连自小被岳将军带在身边培养的长兄都不如她。

    如今做了将军,总是肃着一张脸,显得气势十足,若要说有哪里差一些,大抵就是岳风为人太过正派,不擅长也不喜欢勾心斗角,而她的短处,恰恰又是詹明德的长处。

    被岳风一问,小狼狠狠心动:“但我可能只跟你学三天,而且我什么都没有,你要是想打我的主意,那还是趁早死心吧。”

    岳风给她逗笑了:“那你说说,我打你什么主意?就你这样的,身上肉全片下来涮个锅子都装不了一碗。”

    瘦巴巴跟个扫把似的。

    詹明德被岳风这话弄乐了,她敲敲小狼的脑袋:“岳将军吃小孩,你自己小心。”

    岳风:……

    谁知小狼真信了,她瞪着眼睛像只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冒头左顾右盼的小狗,还往后退了两步,生怕岳风真把自己吃了。

    她会这样也是事出有因,蛮子冬日时缺衣少粮,他们舍不得吃马,但实在饿到极点,会吃源国人,小狼听别人这么讲过。

    好在最终误会解除,小狼上桌跟岳风一起吃饭,然后詹明德发现这小孩个子不大胃口不小,饭量比她还大!

    也就是她有钱了,否则经不起这两人这么造。

    岳风在军中很忙,忙着收服不服气的部下,忙着收拾不安分的对手,还要忙着巩固城墙,忙着操练……眼下已经入秋,等到天气转凉,蛮人必定前来侵略,她要在那之前做足准备。

    詹明德跟她商量:“炸药火铳可以暂时不启用,你觉着,咱们将城墙重建一番如何?”

    源国的城墙材料主要是土和石头,需要定期维护和巡逻,否则保不齐什么时候便成了漏洞。

    岳风闻弦声而知雅意:“你是说,用水泥墙?”

    詹明德:“你意下如何?”

    岳风皱眉:“只怕账上支不出那样多的银子。”

    说到这儿,就不得不提一下皇帝的小心眼了。他既需要岳将军镇守边关防止蛮人入侵,又害怕岳将军拥兵自重形成心腹大患,因此便在军饷上动些手脚。

    好在他还有点理智,所以顶多是克扣些军饷,晚送到粮草……因着都是些忍忍就能过去的事,岳将军便鲜少开口,皇帝见状,则时不时加大力度,若岳将军较真,他便推俩替罪羊出来。

    所以说穷得绝不仅仅是牡阳郡,边关大军一样穷,一日三餐难见荤腥不说,冬日里发的袄子都是薄薄一层。

    詹明德之前一直认为自己对皇帝的了解已经足够深刻,但岳风这么一说,她发现自己远远猜测不到皇帝的下限。

    这种人也配当皇帝?给姚皇提鞋都不配。

    她鄙夷道:“早晚有一天,将他从那位子上拉下来。”

    岳风:“嘿!”

    两个人里,反倒是岳风在这种话题上更谨慎一些。其实以前詹明德比她还谨慎,但在大曜生活了一年,虽然时间上不能和源国比,可那种自由的氛围还是感染到了詹明德,让她对于皇权的敬畏之心直接跌落谷底,对此产生的反叛之意,也如滔滔江水络绎不绝。

    詹明德:“我知道,我只跟你说说,这里又没外人。”

    岳风点点头:“我晓得你心里有数。”

    说是要教小狼学武,实际上岳风时间有限,她如今虽有将军之名,兵符也在手中,但大军之中有小心思的人不在少数,被她打退一些,剩下的不代表臣服,只是更会伪装了。

    这种时候,她当然不可能把小狼带去军营,而且这孩子明显的营养不良,身子没调养好之前,就别想着学武了,怕落下病根,或日后再也长不高。

    之后三天,詹明德便将小狼带在身边。她没使唤小狼,也不跟小狼说什么温情的话,按部就班的做自己的事,至于其它的,交由小狼自己来判断。

    小狼见她坐在桌前一坐快两个时辰,放下手里的积木走过来瞧,发现纸上尽是些鬼画符,一个不认识。

    将军府中馈是由麻圆管的,但詹明德在京城的那些生意都还在运转,詹知理每个月都会派专人送来账本,这些需要詹明德自己看,此外就是牡阳郡资源匮乏,很多东西都得交由詹知理吩咐手下掌柜采买,再集中送来。

    “想学?”

    被问的小狼双手抱胸冷笑连连:“我才不学,学这些有什么用?”

    詹明德没想到这小孩竟有些厌学心理,放下笔诧异道:“学习怎么你了,读书怎么你了?”

    小狼反驳得振振有词:“我知道你肯定要说读书明理,但我娘的丈夫就是个童生,他倒读过不少书,结果呢?还不是个满嘴大道理,但却一事无成,心肠还歹毒的贱人!”

    说到这里,小狼愤恨地咬紧牙关:“那些嚼舌头的,害了我娘的蛮人,我早晚要报复回去!”

    她娘被掳走两年,回来后没几个月就生下了她,所以她肯定跟童生没有关系,而她娘被救回来后,童生一家子根本没想过找她,甚至还在盘算着要再娶新妇过门!

    后来更是因着她娘归来,全家人对她非打即骂,怪她为何要回来,怪她丢尽自家的脸,就连她娘的娘家人,都上门来指责。

    小狼恨恨道:“我娘哪里错了!她想活着有什么不对!凭什么那个贱人就能再娶,凭什么这城里的有钱人个个不止一个妻子,难道只许男人跟不同女人生孩子,女人就只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我娘都没嫌弃我,没丢下我,旁人凭什么说她不是!”

    如果她娘受到的这些指责是正确的,凭什么三妻四妾的男人可以全身而退?

    “我娘要是真有错,也只错在她胆子太小,宁可自己去死也不愿意带那贱人全家上路!”

    詹明德看着这个孩子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孩童应有的天真,只有无尽的仇恨与黑暗。

    她不由得想起在大曜看见的孩童。

    她们健康、快乐、安全,被母亲保护着、教导着,能够开开心心地长大,自由选择自己的人生。而小狼,还有她的伙伴们,从出生起便苦苦挣扎,这难道是她们的错吗?

    “你说得对。”

    詹明德难得没有欺负小孩,还伸手摸了摸小狼的头,油腻腻的……不知多久没洗了,摸完詹明德就后悔了,“但你又能拿他们怎么样呢?”

    小狼恶狠狠地说:“等我长大,就把他们全杀了!”

    詹明德哦了一声:“这样就够了吗?杀了这些人,就没有女人像你娘那样被人抢走,也没有人像你这样出生,更没有人像你的那群小伙伴一样被丢弃被贩卖被剥削?”

    小狼愣了。

    “你杀得尽这天底下的所有人吗?”

    小狼从没想过这种问题,她戾气太重,一心只想快快长大,所以被詹明德问住了。

    詹明德又问:“你的那些仇人里,很多人家应该都有女孩,她们年纪大些,可能已出嫁,年纪小的说不定刚刚出生,你杀了这些女孩的家人,她们会不会恨你呢?会不会想要再来报复你呢?”

    小狼想说自己不怕报复,可詹明德却问她:“只要报复就满足了吗,小狼?”

    什么意思?

    “不想要得到更多吗?不想让你娘的悲剧和你的悲剧再也不上演吗?不想让每个女孩都像你一样坚强吗?”

    小狼被问得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她被这些问题弄得脑子里昏昏胀胀。

    “只会逞凶斗狠是不够的。”詹明德说,“也许你该仔细思考一下,自己的未来应该怎么走。”

    说完,她不再继续与小狼对话,转而做自己的事,而小狼在书桌旁边站了很久很久,目光呆呆地落到桌子上,看着詹明德在上面写写画画一些她根本看不懂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的东西,生平头一次感到不知所措,没有目标。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里才响起她的声音:“……我该怎么做呢?”

    詹明德手中的笔一顿,随即嘴角扬起,此时她不再游刃有余,也不故弄玄虚,而是对小狼露出了非常真诚的笑容。

    “你愿意跟我赌一把吗?筹码是你我的未来。”

    小狼看着面前笑意盈盈的少年,半晌,朝她伸出了手,将拳头放进了詹明德的掌心。

    第595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二十)

    时光荏苒, 五年一晃而过,牡阳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有些事情再也瞒不住了。

    看着自京城刚刚送至的信件, 詹明德神色淡然, 读过后便递给岳风, 岳风再传递给小狼。

    信是詹知理寄来的,詹明德等人虽在牡阳郡待了足足五年, 对京中大事却了如指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詹知理。

    五年时间下来,牡阳郡早已不是司仁能做主的地儿, 他早早夹起尾巴做人, 将手中要务主动交出卖了个好,再加上多年来岳将军带兵镇守,牡阳郡的郡尉毫无用武之地, 所以岳风没费什么功夫就彻底拿下了牡阳郡的管理权。

    从前放眼望去的土房子已不多见,家家户户都起了气派的砖瓦房,城中道路重建后是水泥路, 宽敞平整又美观。交通便利后,往来客商随之增多, 牡阳郡的棉花及果脯天下闻名,连皇帝都曾盛赞过其口味。

    前四年,牡阳郡闷声发大财, 詹明德花了半年多的时间向牡阳郡的百姓证明了玉米与棉花的好处, 比起玉米, 棉花才是真正令牡阳郡由贫转富的关键。得到大量种植后, 棉花很快便销出牡阳郡,詹明德在这之前补贴了不少银子, 这第一笔她自然是狠狠赚了个痛快。

    官府的第一笔盈利,最终被詹明德用在了修路上,来往客商不止一次抱怨牡阳郡的路太烂太难走,马车一旦陷入淤泥便寸步难行。

    似这些事,岳风不插手,都交由詹明德做主,她的职责是守住城墙,不让蛮人入侵。

    第一年的冬季到来时,蛮人如往年那样想尽办法意图进城抢掠,谁知原本由泥土和石块筑成的城墙竟变了个模样,光是高度便有十五米,而且墙壁极其光滑,徒手难以攀爬。

    源国人只要站在城墙上向下砸石头或是射箭,蛮人便无从反抗。

    接连试了七八次皆以失败告终,围着城墙转了许久也没能找到突破口,真不知道这墙壁是用什么筑的,竟如此结实!

    不仅如此,每隔一段距离还都有源国的士兵站岗,十二个时辰轮班,无论何时前来,都会立刻被发现,这更是令蛮人奇怪——这源国人究竟是怎么发现他们的?明明已轻装简从,又做了伪装,他们厉害的探子甚至可以趴在枯黄的草丛中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动,但每每尚未来得及摸到城墙就会立即被发现。

    等蛮人消耗到了一定程度,岳风便会带人打偷袭,回回闹得蛮人疲于奔命,没多久便被岳风打怕了,退回到了草原腹地,不敢再冒头。

    第一年寒冬,牡阳郡自大军至百姓,无一人伤亡,更无一人被劫掠。

    这令岳风彻底在军中站稳了脚跟,在这之前,她虽然能打,但仍旧有人不服气她,直到见她将蛮人打了个落花流水,这可是岳将军在时都没能达到的成就,最后不服的这批人也总算对岳风低了头。

    詹明德百忙之中还将后勤工作做得极好,有了盈利后军中伙食直线上升,连冬天都能穿上温暖的棉袄,往年少说要冻死几个,今天竟所有人都活到了开春!

    蛮人吃了大亏不敢来犯,但却仍不死心,第二年冰雪初融便试图进攻,这回他们做得更为隐蔽,然后才发现,原来最大的秘密不是变高的城墙,而在于城墙上那几十个分布在不同角度的瞭望塔!

    准确点来说,是瞭望塔里的望远镜。

    就是这东西,让蛮人束手无策。

    但其实更狠的还在后头,前两年詹明德跟岳风根本腾不出手对付蛮人,主要还是因为太穷,吃不饱穿不暖还怎么打仗?

    所以只要蛮人败逃,岳风一般不会深追,她跟詹明德都在等一个好时机。

    小狼说话算话,被詹明德收服后便一心一意为她做事,不过詹明德用她的时间并不多,小狼,还有她那一群小伙伴,通通被送进了将军府读书,负责教导她们的老师是詹知理介绍来的。

    小姑娘在京城把生意做很大,认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女子,其中有好些在家中过不下去,又无力逃走的,这些人中不乏知书达礼之人,在征得詹明德同意后,詹知理便派人一路将她们护送过来,当了城里第一家女子学校的老师。

    詹明德招女工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家家户户都要张嘴吃饭,像京城那样将女人养在家中不许出门的寥寥无几,只要能糊口,管她招工是招女工还是男工?

    到了第三年,牡阳郡除了棉花与果脯外,多了一样新“特产”,那就是卫生纸。

    要说离开大曜后究竟哪里最不习惯,詹明德必须得说是在解决生理问题上。无论是上厕所还是来月经,在大曜有卫生纸和月经巾,但在源国,富贵人家还好说,贫苦人家便只能用月事带,好点的,月事带里头塞草纸,不好的直接用草木灰,极易引发炎症。

    而且这月事带还不是一次性的,需要来回洗涤反复利用,詹明德她们刚到牡阳郡时,就看见有小孩随地大便后捡土坷垃擦屁股。

    正好棉花得到大规模推广,可以制造棉浆来生产卫生纸,其实比起棉浆,原木浆要更好些,但牡阳郡从前没有怎么种树,刚种下的这一批也将将长起,无法投入生产。

    因为牡阳郡本地棉花产量高,所以卫生纸的价格在当地卖得很低,刚建卫生纸厂时,詹明德将招工的事交给了小狼负责,这孩子自打认识到读书的好,便对自己非常狠,要不是詹明德跟她说不睡觉长不高,她能一天只睡两个时辰,其它时间都拿来读书练武。

    小狼太想快点长大了。

    詹明德不拿她当纯粹的小孩看,常常将她带在身边,至于能学到些什么,那就看小狼自己了。

    牡阳郡人口有限,那群四处流窜当乞丐讨饭的懒汉,全都被岳风抓了起来去开垦荒地种树养鸡,不给工钱只管吃住,干满五年才能释放。

    让小狼负责招工,那不用詹明德开口她就只招女工,卫生纸初面世时并不好卖,正好詹知理派来的车队抵达,詹明德便让人带回京城,先献给皇帝。

    之前棉花做成的衣服,她也是这个路数。

    皇帝虽然擦屁股用丝绸,但丝绸昂贵,他的屁股也不是金屁股,随后詹知理便将一家收益一般的铺子改而卖卫生用品,皇帝当然不会将自己用卫生纸擦屁股的事儿说出去,可太后会呀。

    生了孩子的女人到了老年,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詹明德派人给皇帝跟太后送礼,用的是定远公主的名义,太后除了卫生纸,还收到了一小箱刚问世不久,还没有正式投入市场的月经巾。

    这玩意儿一垫上,便不必担心打个喷嚏就失禁,太后又有几个年龄相仿的手帕交,很快卫生纸与月经巾的名声便传了出去,并渐渐打响。

    结果到了铺子一看,只有卫生纸卖,没有月经巾。铺子老板再三保证到了货便立即售卖,饶是如此,三五不时还是有人来问有货没有。

    卫生纸在牡阳郡是要花钱买的,月经巾则属于官府给予的免费补贴。原本女人来月事是极其难以启齿之事,可公主也好将军也好,从不以此为耻,学校里读书的女孩们受其影响,谈及身体变化也都落落大方,循序渐进耳濡目染,渐渐地,出来做工的女人们也敢光明正大地说起这两个字了,去官府领每个月的免费额度时,也不再遮遮掩掩恍如做贼。

    卫生纸的销量出乎意料得好,分厂随即跟着建立,依旧是只招女工,时间一长,能自个儿赚钱,不用再看人脸色手心向上过日子的女人们在家里就有了话语权,厂里还有负责处理工人一切问题的工会,官府也成立了妇女联盟,当第一位工人因被丈夫殴打觉得日子过不下去,愤而找厂工会帮忙解决,并毅然决然要和离后,岳将军与定远公主竟亲自来见了她一面,并夸赞她是勇敢的大女子,还奖励了她一套房子和五十两白银!

    在工人家里人都以为她会哭哭啼啼回家求饶时,她已经开始了新生活,并凭借勤快认真的工作态度升职成了车间主任,更是入了将军与公主的眼!

    原来女人也可以不看婆家跟娘家的脸色过日子,原来女人自己也能养活自己,她们每个月的工钱非常可观,这种情况下,何必还要在家里出钱出力又受气?

    第三年下半年的牡阳郡,迎来了一阵和离潮。

    迎面俩女人碰上,第一句话不是吃了没,而是“离了没?”。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和离的女人在家里的地位水涨船高,期间也不是没有出现过闹事的,但官府可不跟你开玩笑,甭管是谁,只要破坏规章,就通通送去开荒种树!

    虽然开荒种树管饭吃管房住,但也是真的累真的苦,而且每个人每天必须干够活儿才能休息,想在牢里躺着吃白饭那是不可能的。

    等到卫生纸的名头彻底铺开,源国各地的客商听闻都朝牡阳郡赶来,然后所有人就都被焕然一新的牡阳郡惊到了!

    棉花制成的棉被棉袄只在特定季节用,卫生纸却是一年到头都不能缺,更何况这东西价格不贵,而且除了用来擦屁股的手纸外,牡阳郡还推出了高档抽纸,靠近了闻能闻到上面的香味儿。

    詹明德也没想到卫生纸会超过棉花成为牡阳郡的招牌,主要是棉花并不是只有牡阳郡能种,适合种植棉花的土地有很多,但卫生纸却只有牡阳郡能生产,厂子里的工人们非常团结,试图打探的人别说在进去参观,就是刚靠近大门口,都能被门卫大妈挥舞着木棍赶得远远的。

    牡阳郡的变化瞒不过朝廷,詹明德也没想瞒,她隔段时间会写一封奏折呈上,反正她不承认,皇帝也会派人来看,倒不如她主动开口。

    但到了第四年,情况就不一样了。

    在读书的女孩中,岳风挑了几十个根骨不错的人,每日亲自教导,这群孩子年纪最小也就十三,大一点的也不超过十八,她们成为了边关大军中特殊的组成成员。半天上文化课,半天上武学课,直到能够成功胜任火枪手的位置。

    是的,岳风不想再忍那些不知好歹的蛮人了。

    这四年里,无论将他们打走多少次,等过一阵子,蛮人必定卷土重来,像见了蜜糖的苍蝇一样穷追不舍。

    詹明德其实是理解蛮人这种行为的,他们生活环境特殊,其它季节还好,到了冬季,不抢夺旁人的资源便难以存活,四年来牡阳郡被守得滴水不漏,蛮人吃多了亏也渐渐学乖,不再盯着离他们最近的牡阳郡,而是宁可走远些,去与牡阳郡临近的其它郡。

    火药的威力岳风早已见识过,皇帝的寝宫不就是被一号给炸了嘛。

    所以收拾蛮人的进程比想象中要快,蛮人虽身强体壮又骁勇善战,但他们还处于冷兵器时代,当他们的勇士骑在高头大马上向前冲锋,却连源国人的衣角都没碰到,便从马身上一头栽下来时,没有一个人反应得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紧接着,他们的勇士便一个接一个坠马,一旦落地,连挣扎的时间都没有,便立刻没了声息。

    原本还有人继续往前冲,可打仗奋不顾身不代表他们愿意主动赴死,这种神鬼莫测的杀人手段,换谁能不害怕?

    青天白日的,先是勇士们一个个莫名其妙死亡,之后便传来霹雳般的响雷之声,仿佛天空就在头顶,而愤怒的雷神向人间洒下怒火,一道又一道炸雷在耳边响起,身下战马受惊,每逢一声雷,地面上必然多出一个大坑!

    眼见同伴们被炸得体无完肤,温热的血液甚至溅到了自己脸上,再无畏的勇士此刻心里也只剩下了对未知的恐惧。

    “是天神发怒了!是天神发怒了!”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这么一句话,使得原本便心惊胆战的蛮人们更是战意全无,他们不敢再往前冲,而是驱动战马转身逃跑——但是又怎么跑得掉呢?

    雷声仍旧轰隆不断,残肢断臂四处飞溅,詹明德站在城墙上用望远镜观看着战场,这是岳风第一次没有带兵,而是交给了小狼。

    怀揣着对蛮人的恨意,小狼完全不管穷寇莫追的道理,她要将所有蛮人杀尽,一个不留!

    四年时间,这个满心仇恨的小孩已经有了很大转变,但记仇这一点从没变过。之前詹明德派她去负责卫生纸厂的招工,这孩子筛选女工还有条件,她对条件符合的女工,会记下对方的姓名及住址,然后派人去查。

    但凡有嚼舌根者,诬赖她人者,通通不收,其中就包括她从前的邻居。

    只不过小狼如今生得高大健壮,那曾经一口唾沫逼死她娘亲的邻居,早已认不出她来了。

    但愿今日过后,她心中的仇恨能够一扫而空,真正走向新的人生。

    在万分惊恐中还残存着些许理智的蛮人发觉自己无法逃脱,便主动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从前岳将军在时,他们被抓了也会这样做,岳将军不敢杀战俘,倒不是他仁慈,而是屠杀战俘须得皇帝首肯,他无法自作主张,而皇帝向来是不许的。

    原因也很简单,皇帝并不想让蛮人彻底败于岳将军之手,他还需要蛮人给岳将军造成麻烦,否则这皇位怎么坐得安稳?

    至于那些可怜的被掳走的女人,皇帝才不在意呢,旁人的生死于他不过纸上几个寥寥文字,无关紧要。他既看不着,又摸不到,自然不会动容。

    小狼带着火枪营将蛮人杀了个片甲不留,之后岳风也是先斩后奏,这么说不大妥当,因为不杀战俘的命令是皇帝给岳老将军的,而不是给她这位岳将军。

    至此,蛮人被屠戮殆尽,幸存者也退出了草原,去到了极为遥远之地,詹明德认为没有必要再追,于是牡阳郡的犯人们除了开荒种树外,又多了一项新工作,养羊。

    牡阳郡的工厂在继水泥厂、窑厂、卫生纸厂……后,又多了新的羊毛衫厂。

    第五年马上将要过去,这一批羊已到了能宰的时候,牡阳郡的真正变化,已经瞒不住了。

    即便皇帝没有悄悄派人前来查探,光是前来做生意的商人和镖队,便会将这里的改变传至源国每一个地方,包括京城。

    皇帝急了,因为他甚至不知道蛮人已被灭绝,现如今牡阳郡外,原本被蛮人占据的大草原,竟已隶属于牡阳郡!

    他立刻向岳风和詹明德下了诏书,召这二人回朝。

    在这之前皇帝可从没想过,仅凭这两个女人,而且是年纪不大的女人,能将蛮人赶尽杀绝,还能令牡阳郡起死回生。

    她们既然有这样的本事,又为何拖了一年不报?

    其实真正的原因双方都很清楚。当时岳风被任命,詹明德被封公主,皇帝愿意将这摊子交到她俩手中,与其说是她们俩才华横溢令皇帝欣赏,不如说皇帝是想彻底摁死岳家,不让岳将军功高震主。

    两个女人,两个女人。

    皇帝注定要为小瞧女人付出代价了。

    前来传旨的是位内侍,詹明德与岳风坐着接旨,他心中极为不满,嘴上却不敢说什么,等念完了圣旨,詹明德笑笑,内侍昂着脸道:“定远公主还不上前接旨?”

    小狼一把夺过他手中圣旨,丢给了詹明德,这大不敬的举动看得内侍一阵晕眩,险些当场昏死过去。

    但让他更加炸裂的场面还在后头,因为詹明德慢条斯理地将圣旨卷了起来,放在蜡烛上点燃了!

    内侍吓得要死,隐隐感到不妙,但他此行代表着皇上,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夺门而逃的行为,一根手指头哆哆嗦嗦举起来指着詹明德:“你、你、你——”

    小狼抓住他的手指头往上一掰,内侍便发出杀猪般的惨叫,疼出一身冷汗。

    小狼被这尖锐的爹爹腔叫得耳膜疼,忍不住踢了此人一脚,威胁道:“闭嘴,不然我把你舌头给割了!”

    詹明德烧圣旨时,岳风静静地看着没有说话。

    直到最后一丝明黄色的布料彻底化作灰烬,岳风才缓缓开口:“时机成熟了吗?”

    詹明德叹了口气,但她脸上却没多少愁绪,这口气好像只是走个过场装装样子:“即便你我安分,皇帝怕也不会轻拿轻放。”

    她们将蛮人被夷灭之事隐瞒了足足一年,无论是什么理由皇帝都不可能不当回事,这早在詹明德意料之中。

    她们俩在牡阳郡一事无成,皇帝不损失什么,还能借机降罪于岳老将军,怪罪他教女无方,连带着整个詹家一同吃排落。她们俩在牡阳郡成就一番事业,皇帝正好可以派人将她们召回,再换上自己的心腹作为替代,不管怎么看,他都是稳赚不赔的。

    谁让詹明德跟岳风是女人,女人终究是要嫁人的这一点,大约早被皇帝刻烟吸肺,他给她俩选个好夫君,就等于是这五年来劳苦功高的奖赏,这两个早已过了嫁人年纪的女人还不得对他感恩戴德?

    惟独一点皇帝没有猜到,可能整个源国没有人猜到,那就是在五年前,这两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便已有颠覆天下之心,江山四野,要尽在她二人掌控之中。

    “舍得吗?”詹明德轻声问。

    岳风反问:“你都舍得,我又有什么舍不得?”

    她们迟迟不归,皇帝必然心生怨恨,留在京中的家人便成了致命的软肋,皇帝一定会将其抓住用以威胁她们。

    但这其实是把双刃剑。

    皇帝若杀两家人泄愤,则詹明德与岳风师出有名,皇帝若不杀,那她们更不必有所顾忌,只管做自己的事。

    在这之前,詹明德已修书传给詹知理,令她处理此事,若是可以,最好带着两家人共同避祸,但山高水远,也不知两家人情况如何,有没有成功离京。

    若有人不肯走,那也是他的命。

    第596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二十一)

    远在京城的詹知理, 早早便收到了姐姐的来信,但她并没有按照姐姐吩咐的去做。

    这五年来,两位姐姐远在牡阳郡, 虽有自己与她们传递消息, 但詹知理也不是什么话都会跟姐姐们说, 一些无关紧要又鸡毛蒜皮的小事,詹知理不可能事无巨细的写到书信中。

    其中便包括岳詹两家的态度。

    将两家人送离京城, 詹知理当然做得到,便是有人不愿意,詹知理也能强硬地将其打昏再送走, 然而这样做动静太大, 风险也大,首先两家的男家主便极为敏锐,又忠心于皇室, 恐怕不会轻易点头。

    因为两个女儿有不臣之心,便带领两家人逃离?想来无论是岳老将军还是詹大人,都不愿意冒这个险。

    詹知理清楚这一点, 所以没有像姐姐吩咐的那样去提醒他们。

    五年过去,詹知理也已及笄, 但婚事迟迟未定,老太君与母亲为此忧心,詹知理自己不以为意, 她早就不想嫁人的事儿了, 偶尔被人嘲笑是个老姑娘她也无所谓, 但也正因“老姑娘”的身份, 詹知理成日的往外跑反倒没什么人管,愈发自由。

    从京城到牡阳郡, 八百里加急都要五天六夜,岳风与詹明德迟迟不回朝,也没有自立门户,这要换作岳老将军抗旨不遵,皇帝心里恨极面上也必然要忍耐,因为岳老将军一旦真的反了,那他屁股下这把椅子才坐不稳。

    岳老将军如今换成了岳将军,皇帝的态度便有了很大转变,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便要问罪岳风,想来说完全不认为岳风真的敢反叛。

    岳风与詹明德两人的态度激怒了皇帝,岳詹两家难免受牵连,从前还想跟詹家攀关系来求娶詹知理这个“老姑娘”的人家,转眼间便悉数销声匿迹,与詹大人交好的官员亦不大敢再来往,皇帝甚至直接停了他俩的职,让他们归家思过,至于何时官复原职却没有说。

    岳老将军是最慌张的那个,他原本还想修书一封派人送至牡阳郡,但皇帝生怕他们两家与那两个乱臣贼子里应外合,早派人将两座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不放出去。

    岳老将军无法确定岳风的想法,更不知岳风究竟要怎样做,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岳家的女儿会生出不臣之心,也许是皇帝误会了。

    詹家这边则是骂声比较多,詹知理冷眼看着,从前被老太君抱在怀里夸奖的姐姐,如今已是害詹家晚节不保的罪人,老太君似乎忘了她曾经多么喜欢那个孙女,正面目可憎地咒骂着詹明德是个孽障,连一向清高稳重的大伯都在后悔当初不该生詹明德。

    詹知理垂着头站在一旁没有吭声,她嘲讽地想:姐姐是你生的吗?姐姐的母亲早早就去了,您作为父亲,隔了不到一年便娶了新妇入门,衣食住行不见操心一点,如今倒是大言不惭地摆上父亲的架子了。

    “知理!”

    好端端的,火忽然烧到了一旁的詹知理身上,詹大人质问她:“你素来与明德要好,明德有什么心思,你应当最先知道,你说,她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想害死所有家人吗?”

    詹知理早想好了要如何回答,对于大伯父的质问,她露出有点不安的神色:“明德姐姐离京五年,我们都没有联系过的,所以我,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

    说话间,眼泪在眼眶直打转。

    詹二老爷一瞧,连忙护住女儿:“大哥,你这就不讲理了,你家女儿闯的祸,问我们二房的知理做什么!”

    詹三老爷则还对詹明德抱有一丝幻想:“大哥,也未必明德当真就要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她一个女儿家,日后嫁了人还需娘家给她撑腰,这等损人不利己之事,兴许是有人暗地中伤也说不定。”

    詹大人焦躁地来回踱步,他现在连府门都出不去,更别提是打听外面发生了什么。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被派来围府的官兵越来越多,两家人也越来越慌,就连岳家被送到庄子上静养的二爷跟长男都没能逃过,皇帝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一直到詹大人焦躁地快秃头,詹知理才怯生生地开口:“大伯……我有个想法,不知有没有用。”

    詹大人也是病急乱投医:“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詹知理便道:“正如旁人所说,岳风与明德姐姐都是女子,严格来讲,其实不算我们两家的人。眼下形势严峻,皇上估计是不会放过我们了,我们还是要自救。”

    这个道理詹大人何尝不明白?他实在不懂女儿究竟想做什么!

    好好的皇后硬是折腾没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也不要,非要跑到千里之外的牡阳郡去吃苦,刚做出些成绩便恃才傲物,她是疯了吗,连家人的死活都不顾?

    詹知理就说:“若明德姐姐当真存有异心,那便只有一个法子,兴许能换得两家平安。”

    闻言,全家人都朝她看过来。

    詹知理迎接着这些或疑惑或怀疑或期待的目光,继续用先前那种带着不安的语气说话:“岳风手里还有数十万大军,硬碰硬只怕仅有死路一条,不如……尝试一下将功折罪。”

    詹大人也是多年官场老油条,詹知理这话一出来他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将岳风跟詹明德逐出家门,与这两人断绝关系,再由岳老将军带兵与岳风相抗衡,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只不过这样的话,岳风与詹明德一旦战败,便必死无疑。

    其实断绝关系这个方法詹大人也想过,但他到底是要脸面的,不好说出口,没想到这个小侄女竟这般机灵,脑子转得很快。

    京城的变化瞒不住詹明德,将两家府邸包围的水泄不通,詹知理照样有自己的法子将书信递出去。

    詹大人联系不上岳老将军,此时此刻,他也顾不得岳家死活了,只管自己对看守的将领表示有重要的事情要对皇帝讲。

    皇帝也不想立刻同这两家撕破脸,倘若岳风跟詹明德当真有问题,他还需要她们的家人来要挟。那两人不顾家人死活,日后便是真成了事,也难杜绝天下悠悠之口。

    詹大人向其表示忠诚后,皇帝便令人从詹府撤离,甚至给詹大人官复原职,只不过不许任何詹家人离京。

    岳家那边反应比詹家慢一些,但解禁后,詹大人便想办法令人送信进了岳家,他需要岳老将军同自己一起表态,这样才能取信于皇帝,争取更大生机。

    岳老将军想要保全岳家,但对皇帝的忠诚胜过一切,只能说他庆幸于岳风是女子而非男郎,否则岳家数代忠心,都要毁于岳风之手!

    可惜皇帝不信任岳老将军,谁知道这两人是不是说一套做一套,万一他真给了岳老将军实权,这老东西同岳风里应外合又该如何是好?

    所以岳老将军没有詹大人幸运,岳家只是不再被围,全家人依旧连大门都不能出,还要叩谢皇恩。

    但这只是开始,远远不到结束的时候。

    自古以来谋反大多要师出有名,皇帝若是将詹岳两家满门抄斩,反倒给了岳风和詹明德理由,好在他还不算太蠢,在詹大人与岳老将军的自救下,皇帝选择暂时相信他们,但双方都很清楚,这信任是暂时的,随时可能崩盘,而即便日后岳风与詹明德失败,詹岳两家也很难东山再起——皇帝不会再信任他们两家,更不可能再给他们机会。

    如果让詹知理来选,她毫无疑问会带全家人一起逃——但她并不能做主,而如果她真的不择手段带领家人逃跑,只怕日后定会给两位姐姐带去麻烦。

    既然要效忠于皇帝,那就等待看看这结果会如何好了。

    双方陷入了一种古怪又诡异的僵持之中,这段时间内,皇帝始终没有放弃召岳风与詹明德回朝,不过这回出了点意外,那就是派出去的使臣永远出不了京城多远便会被截杀。

    一次被截杀还能说是意外,两次三次四次,还能是意外?

    这样远在牡阳郡的二人便收不到圣旨,既然连圣旨都收不到,自然也就谈不上抗旨不遵。

    皇帝被气了个半死,只能加派人手,但结果真是见了鬼,甭管派多少人去,最终都会死在半路上!

    这是什么道理?!

    他心下清楚,京中一定有暗鬼。

    至于怀疑对象自然不必多说,岳家仍旧无法自由行动,詹家却可以,于是刚官复原职没多久的詹大人再度喜提禁足。

    詹知理心想,这样就足够了吗?

    形势愈发严峻,皇帝对两家的态度越来越差,便是詹大人与岳老将军被关在家中,宫里也三五不时有内侍前来代表皇帝训诫于他们,一时间墙倒众人推,恐怕詹大人做梦都想不到,曾经风光无比的詹家会落得这样的田地。

    他不敢怨恨皇帝,倒敢怨恨女儿,终日在家咒骂詹明德,骂她狼子野心,如今倒是比老太君骂得更狠了。

    全家上上下下,无一人觉着詹明德做得对,岳家亦然。

    就在詹大人精神紧绷到极点,眼看便要彻底崩溃之时,宫里忽然敲起了丧钟。

    这是有贵人去了。

    詹大人原本正在庭院中一边踱步一边谩骂,此时的他看起来极为狼狈,身上的衣裳已有几日未曾换过,胡须也许久未刮,头发略显散落,脚上的靴子底部沾满泥巴。

    但他在意不到这些,比起悬在脖颈上随时会落下的那把刀,外表早已是最不值得注意的存在。

    直到丧钟一直敲下去,詹大人的脚步才倏然停下,他脸上露出一种匪夷所思的表情,因为长时间的糟糕情绪,他昼夜难寐,整个人状态极差,所以表情就显得格外夸张,乍一与他对视,会疑心他究竟是人是鬼。

    反正詹知理看着,觉得大伯已经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没多少人样了。

    “方才……丧钟敲了多少下?”

    一开始听到丧钟响起,詹大人没放在心上,太后上了年纪,早年又吃了许多苦,后来虽过上了好日子,但病根早已落下,什么时候薨逝都不意外,可方才那丧钟不停地敲,已经完全超出了詹大人的意料。

    他惯常踱步的庭院铺了青石砖,每一块都很齐整,从这头走到另一头,约莫有十五块。

    丧钟敲起时,詹大人正好刚刚开始踱步。

    他来回走了三趟,每一趟都是十五步,三趟便是四十五……四十五声的丧钟……

    詹大人忽地腿软,一屁股跌坐在地,整个人如同失了魂儿一般怔怔的,目光呆滞无比,身边的管家接连叫了他十几声。

    “老爷,老爷?”

    詹大人终于回过神,试图双手撑地爬起来,但这双胳膊却软绵得厉害,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管家见状连忙来搀扶,詹大人刚刚直起半个身,又因脱力,带着管家一同摔了下去。

    四十五声,四十五声,四十五声啊!

    为应帝王九五至尊的身份,帝王驾崩时,丧钟共鸣五九四十五声,方才这丧钟恰恰好就是四十五声!

    “四十五声!”

    詹大人一把抓住管家,本来失了力气的双手如同钳子一般深深嵌入管家的皮肉,疼得他龇牙咧嘴又不敢出声,盖因老爷神情癫狂!

    “怎么会是四十五声!怎么会是四十五声?我听错了,定然是我听错了——”

    不等詹大人自我催眠,老太君颤颤巍巍自屋子里被嬷嬷搀出来,她老人家已是泪流满面,较之詹大人更加惊慌:“老大!这丧钟……难道是皇上驾崩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皇帝正值青年,还不到三十岁,平日里也是身体康健,怎地会忽然驾崩?

    岳家与詹家还在禁足当中,皇帝膝下可还没有孩子!

    詹大人只觉头晕眼花,脑子里空白一片,无法思考也不知如何开口,白眼一翻,当场晕了过去,于是又是一场鸡飞狗跳。

    皇帝忽然没来由的驾崩,别说詹大人,就是太后都对此束手无策。

    但皇帝虽没有孩子,却有几位叔伯,这些早对皇位虎视眈眈的王爷们一得知此事,立刻便要进宫吊唁,说是吊唁,其实是要争抢帝位,而太后便是他们能够拉拢的最好对象。

    詹知理全程没有参与,大房的夫人则连忙命人自库房取白布,并令全府上下褪去华服取掉首饰,厨房也禁止再做荤腥,国丧即将开始,这些规矩都是要守的。

    之后詹家更是过得心惊胆战,只知道今天这位王爷乘马车时出了事摔断一条腿,明儿那位王爷在皇宫竟遇到刺客被一剑穿胸……总之皇帝还没入皇陵呢,王爷们就自相残杀的只剩下最后两位。

    分别是已故皇帝的二伯与四叔,因先帝心眼颇小,与兄弟们相处不好,继位后也对兄弟多次打压,连封号都不给,所以这两位王爷迄今为止也还是二王爷与四王爷。

    为了这个位置,他们忍了太久,早已不想再忍。

    远在牡阳郡的岳风与詹明德很快便得知了京中动向,皇帝忽然驾崩一事,完全出乎她们俩意料,不过这倒是个极好的机会,如今京城乱做一锅粥,此时出手便是最佳时机,只是还要师出有名。

    随后,这个“名”便来了。

    詹知理派人送来了一封密信,但詹明德看完后却不见喜色,反倒脸色大变。

    别说是小狼,就是与詹明德相识更久,彼此知根知底的岳风,都没见詹明德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她从詹明德手中接过信件,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随即脸色也跟着变了。

    这下换小狼惊讶了,她看看岳风,再看看詹明德,心想这信纸上难不成沾了鸟屎,不然怎么这一个两个的都——“哇!”

    小狼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大声道:“真的假的,是——”

    因为震惊喊的声音太大,小狼意识到后连忙伸手自己捂住自己嘴,饶是如此,她还是没能控制住惊奇的表情,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詹明德突然伸手扶额,随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孩子……”

    岳风同样受惊不轻。

    按照她跟詹明德的计划,跟朝廷陷入僵局是必然的,但这样的局面不会持续太久,破局之法詹明德已有决策,谁知阔别五年未能见面的詹知理竟这样虎!

    皇帝之所以会驾崩,这其中便有詹知理的手笔在!

    岳风仔细回想一番那个看起来特别无害,脸蛋还圆圆的小姑娘,看起来确实是挺古灵精怪的,但没想到下手竟然这样狠,直接给朝廷来了招釜底抽薪,还真是让她们省了很多事……

    归根究底,这事儿还得从上供的卫生纸说起。

    詹知理作为京城最大的卫生纸代理商,名下铺子不少,像皇帝与太后所用的卫生纸自然不会从她这里买,但达官显贵们则不然。

    准确点来说,詹知理将这件事做得相当干净,恐怕没人会联想到她身上。

    因着信件中途可能丢失,未免意外被人截获,詹知理与詹明德的通信有在离京前便已确认的密码,寻常人无法解读。

    当初一号成了源国的詹明德,与詹知理相处不久便察觉到了这个女孩很聪明,教了她很多东西。

    詹明德在数学上很有天赋,与她同为姐妹的詹知理也不差,她们家的账本旁人根本动不了手脚,因为她们用的是大曜的数字,不仅更加简单快捷,也更隐秘。

    詹知理深知祸水东引的道理,她没有傻到自己动手,而是借由卫生纸与二王妃搭上了关系,并借着二王妃的关系,传达给了二王爷一点小小的灵感。

    虽然不被先帝待见,当今皇帝对自己也不假辞色,生怕皇位被抢,但二王爷的确无时无刻不想着翻身做主。

    皇帝用的卫生纸可跟普通人不一样,若是都用一样的,那岂不是对不起这尊贵的身份。因而皇帝的卫生纸,是要经由牡阳郡上供入宫,再由内务府加工一遍,在卫生纸上印上精致的龙纹,才会献给皇帝。

    在贡品上动手脚,本是不容易的事情,二王爷没傻到这么做。

    但卫生纸不一样,皇帝每天都要用,无论是擦屁股的卷纸还是擦嘴的抽纸,身为皇帝,他只用印有龙纹的纸张,而且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够共用。

    这可真是病从口入了……无论是上面那张还是下面那张。

    詹明德没想过詹知理会主动出手,而且一出手便是如此危险之事,她难道就没有想过,她在京中孤家寡人,一旦事情败露,旁人如何詹明德不管,詹知理必然是要出事的!

    但木已成舟,事到如今再来怪罪为时已晚,詹明德只觉头疼,她忍不住用力揉了两下太阳穴,看向岳风。

    岳风会意:“看样子,咱们的计划得提前了,不能再拖。”

    二王爷与四王爷的竞争已进入到白热化阶段,最后若是四王爷赢了,那倒还好,若是二王爷赢了……詹知理做的手脚,不一定能瞒得过。

    二王爷出手既果决又狠毒,连皇帝都敢对付,四王爷不一定是他的对手。等一切尘埃落定,二王爷必然会想办法灭口,到时内务府的宫人暂且不提,只怕他会顺着二王妃查到詹知理。

    小狼听她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具体说的什么不大清楚,不过即将出兵这一点小狼听明白了,她早就觉得骨头痒得要命,没有仗打浑身难受!

    詹明德看着那张信纸,一时间真是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担心居多,但也说不出的骄傲。

    在姐姐没有看到的时候,知理真的长成了很厉害的大人。

    她忍不住有点遗憾,若是此时能与一号联系,想必一号也会惊讶于当年那个胆子小小的女孩,如今竟是这般莽撞。

    该夸詹知理勇气十足,还是不知天高地厚呢,所幸最后结果是好的,希望她与岳风能赶得及,无论如何,她不会让自己的妹妹出事。

    第597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二十二)

    詹明德交给了小狼一样很重要的任务。

    她让小狼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即刻从牡阳郡赶往京城, 务必要将这封信交到詹知理手中,若詹知理有事情需要她做,也要不遗余力的帮忙。

    小狼捏着手里的信封一脸纠结:“我去了, 你们怎么办?”

    詹明德笑了:“怎么, 没有你, 我们的日子还过不成了?”

    小狼一脸理所当然道:“可不是吗,火枪营可是我带的, 要是没有我你们遇到危险,谁来保护?”

    不知是否是童年时经历的影响,小狼对于同性总有种保护欲, 尤其是对给了自己新生的詹明德与岳风。岳风还好些, 在战场上勇猛无人能抵挡,詹明德因不擅长打仗,早已被小狼划分到了弱势群体中。

    她的想法很简单, 脑子再聪明再能拐弯,敌人上来照你脑门邦邦两拳,再高的智商都不顶用。

    对于小狼的关怀, 詹明德十分感动,并拒绝了她的杞人忧天:“放心, 谁出事我都不会出事,这次进京,你将火枪营的人带走一半。”

    五年下来, 火枪营总人数已经逐渐发展到了两百人, 通通交由小狼带领。

    这一下就带走一半, 小狼敏锐地察觉到其中另有隐情, 便问:“会很危险吗?”

    詹明德道:“你若是能和知理配合,便没什么危险。”

    小狼平时经常耍赖, 但涉及到正事是很正经的,遂点点头不再多问,并跟詹明德保证:“我一定会将这封信完好无缺地送到詹知理手中。”

    岳风按了按小狼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太紧张,对于信里写的内容,她觉得还是要与小狼说一声比较好。

    五年前初次见面,小狼瘦巴巴黑黢黢的,当时还以为她年纪很小,结果小狼已有十岁,如今也十五了,早年坎坷的经历令她变得早熟,岳风跟詹明德都没有拿她当真正的小孩来看待。

    大曜的孩子,能被长辈摸着脑袋叮嘱说不需要操心那么多,只要快快乐乐长大就好,源国的女孩却没有这样的荣幸。

    “眼下京城乱作一团,我们要做的便是快刀斩乱麻,不能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出手,那便为时晚矣了。”岳风道。

    小狼一点就通:“那要除掉那两个老东西吗?”

    詹明德摇头:“不,这样目标太明显,不如将水搅浑。”

    小狼闻言,悄悄撇了撇嘴,她可是亲眼见证过詹明德是如何“将水搅浑”,利用司仁拿下牡阳郡相邻的另外两大郡的,而且仇恨还全推在司仁身上。朝廷只知道牡阳郡势大,却没想过若是没有好处,詹明德为何要将厂子开到临近的两个大郡,还采用当地人做工?

    “所以要让两个老东西自相残杀?但他们本来就势如水火,即便我们不出手,他们也容不下彼此。”

    闻言,岳风也笑了:“正是这样,所以我们要帮帮忙。”

    二王爷谋害皇帝,旁人不晓得,她们却了如指掌,甚至于她们不需要亲自去做,只消向四王爷透露些许真相,再稍稍帮他一把,正斗得你死我活的两人必然难以维持目前的和平。

    四王爷只要不傻,那就会咬死此事,并将此事宣扬的人尽皆知,二王爷为了切断负面影响,必然会对四王爷痛下杀手,这两人之中,四王爷略显势弱,詹明德让小狼带火枪营回京,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需要她们跟詹知理打配合,并尽可能地保住四王爷,至少不能让他死太快。

    等二王爷对皇帝下毒一事闹得难以收场,才是四王爷去死的大好时机。届时无论二王爷是否能够如愿以偿,她们只需“为帝尽忠,讨伐逆王”这一个理由,便可光明正大出兵,长驱直入京城。

    小狼听得连连点头,严肃道:“是!”

    小狼这一出发,岳风亦开始为出兵进京早做准备,源国有百余万兵马,除却镇守牡阳郡的这四十万,余下六十万大多分布于各道府,所以詹明德才说不能等到二王爷把持住朝政再动手,一旦二王爷名正言顺,便可立即集结各路兵马,她们便成了乱臣贼子。

    詹明德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一切都按照詹明德的计划进行,小狼顺利秘密抵达京城,与詹知理碰头,四王爷成功得知皇帝死亡的真相,他倒也不傻,并没有立即发难,而是暗中与太后接上了线,将太后推到前方冲锋陷阵。

    太后毕生荣耀尽皆牵系于皇帝,如今皇帝一死,于她而言无异于天塌地陷,如同失去幼崽的母兽,一心只想报仇,至于隐藏于深处的利益纠葛权势争夺,太后毫不在意。

    即便她知晓四王爷告知自己并非出自好心,她也无所谓。

    皇帝死了,换谁上位她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太后一身素服闯入大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痛诉二王暗中谋害皇帝一事,然而四王爷十分狡诈,只告知她真相,既不给她寻人证,也不交给她物证,所以二王爷有恃无恐。

    他正要张嘴反驳说这是无稽之谈,却见太后猛然一头朝着柱子撞了过去!

    速度极快,态度决绝,根本不给旁人拉扯的机会,见太后满头是血的倒下,周围百官哗然,二王爷一颗心直接跌落谷底。

    糟了!

    情况变得如此棘手,他自然反应得过来是老四搞的鬼,偏偏他无计可施,一朝太后甘愿以死明志,便是日后他斗倒了老四,恐怕这位子也坐不稳,这顶臭帽子他是戴定了!

    二王爷恨不得将四王爷剥皮抽筋,面上还得装作惭愧,亲自跪到太后寝宫外,将态度摆了个实诚,奈何太后受伤颇重昏迷不醒,太医直言怕是撑不了多久。

    四王爷得意不已,深觉自己聪明绝顶,不费一兵一卒便让老二栽了个大跟头。

    这两兄弟本就势如水火,如今更是不死不休,二王爷对四王爷恨极,暗地里派出好些人手试图要他的命,然而不知为何,派出去的人总是有去无回,这让二王爷深感不安,莫非老四身边还有什么高人暗中相助?

    四王爷几次三番死里逃生,也是心有余悸,两人又斗了好些时日,屡次暗杀都逃过了的四王爷,竟莫名其妙被一颗桃核呛死了!

    这找谁说理去?说出去怕是都没人信。

    二王爷得知此事,只觉前途一片灰暗,先是太后重伤昏迷,再是老四意外而死——还是被桃核呛死的!

    用刀用剑都杀不死的人,死在一颗桃核上,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即便二王爷赌咒发誓说此事并非自己所为,然而太后与四王爷此前都对他表示过怨恨,他头上那顶谋害皇帝的罪名还没洗清,眼下最后一个皇位竞争者也死了,无论是否是二王爷所为,他是最后的赢家这一点是肯定的。

    一不做二不休,二王爷咬咬牙,心想事已至此,不如顺着自己的心意走。

    可他刚要称帝,便得知牡阳郡的岳风集结了数十万大军,以讨伐逆王之名向京城日夜兼程赶赴而来!

    最可气的是,原本二王爷谋害皇帝的罪名只在朝中传扬,民间百姓并不知晓,可一夕之间,城中到处都是皇帝死于谋杀的传言,大街小巷贴满了控诉二王爷罪责的字报,担心普通人不识字看不懂,上面还贴心的有图画版呢。

    眼见岳风率大军即将兵临城下,二王爷手下的幕僚集思广益后为他出了个好主意。

    那便是重新启用岳老将军,并将京城御林军尽数交到岳老将军手中,由他带兵与岳风交锋!这父女之情,就不信岳风不在意。

    二王爷颇为犹豫,他担心岳老将军与岳风里应外合,到时自己便求助无门,幕僚却道,横竖眼下已是无路可走,您名不正言不顺,又没有寻得帝王玉玺,无法召唤各道兵马,即便能够召唤,等他们赶来也为时已晚,既然如此,何不赌上一把?

    因此当岳风及军队赶至京城,城楼之上披甲挂帅与她相对的便不是旁人,正是岳老将军。

    岳老将军知晓皇帝之死有异,换作从前,他必然不会屈服,要为皇帝讨回公道,可眼下情况不同,皇室子嗣凋零,如今更是只剩下二王爷一个正值壮年的继承者,若是二王爷的罪名落实了,那这天下便要大乱了!

    父女俩五年未见,中间书信也仅通过寥寥几封,岳老将军望着城楼下的女儿,又看向她身后的军队,瞳孔骤然缩了一圈。

    盖因岳风身后的大军,女兵竟占有一半之多!

    其中更是有一队装扮特殊的女兵,手持岳老将军从未见过的兵器,那兵器透着黑色的寒光,莫名令人感到心慌。

    岳老将军先礼后兵,他希望岳风能够卸甲入京,免得被人称作逆臣,并保证有自己在,朝廷决不会追究岳风的罪责。

    岳风面色平静,说实话她与这位父亲之间除却稀薄的血缘,并无多少真情,时下男子鲜少亲近孩儿,岳风又成年后才归家,她若是男子,岳老将军兴许对她看重几分,偏偏她是女子。

    所以这些废话,岳风并不想与岳老将军讲。

    詹明德在一旁笑了笑,朗声道:“岳老将军,你我皆知皇上死于二王爷之手,如今老将军竟要遮掩真相,与逆王为伍,难不成皇上之死,您老人家也在其中推波助澜?”

    这罪名可大了,岳老将军吓了一跳,立刻否认道:“绝无此事!”

    “既然如此,老将军为何要为二王爷卖命,又要粉饰太平?如今太后娘娘昏迷,其余几位王爷更是死于非命,老将军自诩碧血丹心,尽忠报国,却要眼睁睁看着逆王篡位夺权,您扪心自问,岳家是否还记得一个忠字?”

    岳老将军哪里能不知道皇帝的死有蹊跷,可他也是有口难言,难不成真要将二王爷给杀了?那日后捧谁上去坐那个位子?

    詹明德道:“老将军若还记得皇上的恩情,便请大开城门,放我等进去,否则便休要怪我们不客气了。”

    岳老将军不敢与詹明德对视,也说不过詹明德,只能寄希望于岳风,目光带着乞求道:“风儿,你也是岳家人,不能做这样大逆不道之事——”

    他话没说完,岳风便举手示意大军后退:“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如若城门不开,我便破城而入。”

    詹明德道:“战场之上无父女,老将军还是快些回去寻你的主子说一说吧。”

    她看起来表情温和,语气也轻柔,但这一口一个主子的,活似岳老将军是二王爷养得一条狗,把岳老将军一张老脸臊得通红。

    大军往后退了十里就地扎营,岳风跟詹明德还打了个赌,赌二王爷会不会束手就擒,结果因为两人都想赌不会,导致最终赌约没能成立。

    事实也果真如此,二王爷可不想开城门,他心知肚明,城门一开,旁人兴许能够全身而退,但害死皇帝的自己绝对要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到时能留个全尸就算他幸运,因此打死他也不会同意开城放人,同时又暗中派人前往各道,求各道指挥使出兵。

    只要拖够时间,二王爷觉得自己还是有翻盘的机会。

    他到底是现如今存活的唯一一位成年皇室男子,而且是有资格继承皇位的成年皇室男子,各道指挥使便是想要观望,在女人和他之前应该选择谁,这不是一眼便能看出来的吗?

    可惜二王爷不知道,他派出去的人是都成功趁着夜色出了城,可惜走不出五里地便会被截杀,他家幕僚写得那些声情并茂威逼利诱的书信与信物,也全都没有送出去。

    源国消息闭塞,等各道指挥使收到消息,一切早已尘埃落定,更何况城内还有一百名火枪手,真正的赢家早已确定,二王爷不过是垂死挣扎。

    三天期限一晃而过,到了最后一天的晚上,军营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二王爷可能是真心认为“家族”对女人来说非常重要,所以对岳风用岳老将军,对詹明德用詹大人。

    被二王爷强逼来做说客的詹大人一进军营与詹明德碰上面,表情便很难看。

    他从前很是宠爱这个女儿,因为詹明德才名远扬又是未来皇后,有这么个女儿令他脸上增光,可后来詹明德再做不成皇后,詹大人便很是失望,对她的态度也冷淡下来,直到詹明德被封公主,他才重新振作,眼下詹明德以女子之身竟想插手政治,詹大人习惯性地张嘴就要先批评。

    岳风先一步开口:“詹大人,谨言慎行。”

    詹大人一口气憋在嘴里,半天没能吐出去,到底是不敢当着岳风的面说詹明德的不是,只温言软语,告知詹明德她祖母病得很重,五年来时常叨念着她,希望她能快些回家一家团圆云云。

    詹家的大小事詹明德了如指掌,她相信父亲跟祖母对自己都是有些疼爱的,但这些疼爱就像水上的泡沫,不去触碰还能看,一旦碰了便会立刻消散。

    她不与詹大人生气,笑道:“父亲,你何苦走这一趟呢?你只管想想,究竟是二王爷登基,詹家落得了好,还是我得势,詹家能够更上一层楼?”

    詹大人被她问得语塞,这一趟他其实不愿意来,但二王爷显然并不在意他的真实想法。

    詹明德仅凭这一句话便说服了父亲,等詹大人离去,岳风忍不住投来古怪的眼神,詹明德朝她耸肩:“这一招对岳老将军没有用,因为他更好名,而我父亲更看重利。”

    唯一的共同点是,这两位父亲为了“名”与“利”,该牺牲她们的时候都不会手软。

    詹大人无功而返,次日岳风便率大军兵临城下,这一次她不再给岳老将军喘气的余地,城门既然不开,那便不能怪她手段强硬。

    这一日,京城的百姓好端端躲在家中,人心惶惶生怕大军进城到处屠杀,然后便听见外面传来阵阵雷声,似是地龙翻身,连脚下的土地都在震颤!

    这下无人再敢躲着,全部往外跑,紧接着便发现这并非地动,反倒更像是打雷,而城墙不知为何残破不堪,牡阳军已开始进城了!

    离得最近的一对母女吓得紧紧抱在一起,母亲更是伸手捂住年幼女儿的眼睛,自己也是泪流满面。

    她方才自家中跑出来时太着急,脚下绊倒,滚到了路中间,眼看便要被铁骑踏穿,蓦地身体一轻,竟是被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一身轻甲有着蜜色皮肤的青年冲她笑:“这位姐姐,小心着些,往后退,后面人多,莫要惊吓了娃娃。”

    她抱紧女儿连连后退,这才发现眼前经过的这一批将士竟都是女人!

    此时岳老将军面色灰败,他打了一辈子仗,从没输得这样快过,眨眼间城便破了,他甚至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看着城墙上那一个巨大无比的豁口,鼻息间还有尚未散去的硝烟气息,岳老将军肉眼可见的衰老了几十岁,他再也握不住手中的银枪,手一松,银枪跌落在地,当啷几声滚了好几圈。

    岳风站在他面前,微微低头,只听见岳老将军在呢喃:“我们岳家数代忠良,数代忠良……”

    数代忠良,却出了她这么个逆臣么?

    岳风轻哂,不知道岳老将军效忠的究竟是什么,是心胸狭隘的皇帝,还是尸位素餐的朝廷?他一心一意追求岳家忠心的美名,似乎从未考虑过生活在底层的普通人。

    岳风本来想跟岳老将军说些什么,此刻也不再多言,她觉得他是听不进去的,当初他愿意教她本事,帮她在皇帝面前博取机会,主要还是为了岳家的将来,以及“女人难成大事”。结果岳风做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想必此时此刻,岳老将军心中后悔不迭。

    古往今来,朝代更迭从不少见,历来新朝军队入侵,都是四处烧杀抢掠,源国开国皇帝甚至屠了足足一十八座城,更是将前朝皇室并一众官员尽数斩杀,所以大军入城,无人不慌无人不怕。

    然而牡阳军纪律严明,目不斜视,令人震惊不已。

    二王爷得知大势已去,听见“雷声”时便已携亲卫逃窜,他只顾自己活命,王妃姬妾一众孩子,竟是一个不带!

    亲卫一路护送二王爷走皇宫侧门,二王爷还乔装改扮,脱下了身上华贵的衣袍,换上了普通衣裳。奈何他生得脑满肠肥,一个圆溜溜的大肚子便将衣裳撑得鼓起来,民间可少见这样的胖子。

    趁着无人注意,二王爷一路狂奔,他多年养尊处优,骑术下降得厉害,没跑多远两边大腿便被磨得生疼,于是便要换马车。

    亲卫们敢怒不敢言,都逃命了还有这样多的要求,马车速度哪里比得上骑马,这样下去,怕不是跑不了多远就要被捉回来了!

    因此当岳风与詹明德入宫时,便得知二王爷在一个时辰前消失之事,两人对视一眼,面上带了点笑意。

    随后并未吩咐人去追,而是一同去往太后寝宫。

    传说中重伤昏迷的太后,竟半坐在床头睁着眼睛望着门口,一见到詹明德,泪水便汩汩而下。

    她只有皇帝一个孩子,要说还有谁能让她觉着亲近,那也只有詹明德了。从前她的态度总是高高在上,如今皇帝没了,看詹明德的眼神才真真切切有了情意,宛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一双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詹明德的手腕。

    岳风蹙了下眉,詹明德却毫无所觉一般任由太后抓扯自己。

    “皇帝!皇帝他是叫那逆王给害了!”

    太后说一句话都气喘吁吁,却还死死抓住詹明德,要詹明德发誓为皇帝报仇。

    詹明德安抚道:“太后放心,我一定不会放过害死皇上的人。”

    得了她的许诺,太后才渐渐安心,饶是如此,还是紧张地问:“逆王人呢?我听说他已逃了,先前外头乱糟糟的,许多人跑来跑去……”

    詹明德抽出一只手,轻轻按在太后手背上:“无妨,他跑不了多远。”

    第598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二十三)

    马车哒哒哒, 二王爷细皮嫩肉吃不得苦,稍微跑快点他还要跟个王八样伸出脑袋痛骂侍卫呢,再加上京城的道路不如水泥路平整, 所以再快也就那个速度。

    二王爷骂完了人, 心里发慌, 他本来就胖,衣服撑得像个要爆开的肉球, 更别提他为了有底气,还在身上塞了不少银票跟首饰,其中有对碧玉镶金的镯子还是从二王妃手腕上撸下来的。

    按说皇帝死了, 其它几个兄弟也都败于他手, 可二王爷怎么都没能找到玉玺,没有玉玺他便称不上名正言顺,即便成功逃离京城, 也很难寻求封疆大吏的支持。

    但不逃肯定是小命不保,外头看起来还算忠诚的侍卫,谁又能保证他们绝对忠心呢?倘若他们盯上自己身上这些宝贝, 来个谋财害命……

    许是常常暗中害人,二王爷多多少少有点被害妄想症在身上。

    正在他胡思乱想间, 马车不知为何忽地停下,马儿咴鸣不止,二王爷一个不察, 一脑袋拱了上去, 撞在马车门框上, 疼得他龇牙咧嘴。

    不等他发火呢, 身体因为惯性又往后撇,这回后脑勺遭了罪, 不用手摸都知道肿了个大包,疼得他一抽一抽的。

    正要张嘴骂人,原本隐蔽性极佳的马车忽地闪进一片阳光,凉风习习,二王爷一时间不知是该先捂脑门还是先揉后脑勺。

    他那张满是肥油的脸上表情极为滑稽,因为马车是从他头顶被一分为二的!

    上好的木材所制的马车,普通刀剑都难以刺穿,此时却分别倒在左右两边的路上,二王爷惊恐地抬起眼,不等他看清楚,便被人一脚从马车上踢了下去,随后雪亮大刀横在脖子上,吓得二王爷瘫软如泥。

    小狼在回京后见过二王爷几次,隔着远远的人群都能感觉到他的志得意满与傲慢,此时这人却狼狈地倒在地上,只差在脸上刻下怕死俩字,如此软骨头,实在是让小狼瞧他不起。

    侍卫们尽数被拿下,实际上小狼在这儿等了好一会儿了,不仅此处,京中各个出口要塞都有人把守,二王爷若以为他能趁乱逃出,无疑是痴人说梦。

    反正只要不弄死,缺条胳膊少条腿都算不得什么,所以为了防止二王爷胆大包天意图逃走,小狼一刀挑断了其脚筋,并在二王爷发出嚎叫之前堵住了他的嘴。

    卧病在床的太后得知二王爷落网,又惊又喜,身子都跟着好了大半。

    次日在大殿上,身着素服的太后泪流满面的痛斥二王爷所犯下的罪行,二王爷断了脚,也是心灰意冷,从古至今就没听说过哪位皇帝两只脚是不能走路的,任由太后揪着他的衣领控诉痛骂。

    这回太后有了二王爷谋害皇帝的证据,她恨毒了此人,当着百官的面,竟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趁无人注意时扎进了二王爷的腹部,如此还不解恨,只要一想到皇帝便是死于此人之手,太后的恨意便无法断绝。

    她一刀又一刀狠狠刺向二王爷,二王爷直到临死前还面露恐惧,怕是没想到自己在距成功仅一步之遥时竟会以这种方式结束。

    那一身素服被鲜血渐染,太后这等行为不能说是不疯狂,然而她刺死二王爷后,竟当场跪地痛哭。堂堂太后如此真情流露,又有谁还敢说她下手太狠呢?

    詹明德将太后从地上扶起来,皇帝是没有子嗣的,二王爷倒是有,但他罪孽深重,便是选皇帝也不可能从他的子孙中选,因此只能从其余几位已故王爷的儿孙中进行挑选。

    一时间殿内议论纷纷,有人心怀不轨,有人只想中立,还有人早有倾向——二王爷的尸体尚未被拖下去,他们便争论开了,这个说要选三王爷,那个说还是四王爷好,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菜市场,一群长舌夫嘴巴没个闲下来的时候。

    “我有一人,可推为主。”

    一片嘈杂中,岳风低沉有力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众臣不由得停下议论,朝她看来。

    岳风转身面向詹明德,撩起衣摆向她单膝而跪:“公主久在牡阳郡,劳苦功高,在选出新帝之前,可为摄政大长公主。”

    话音落下,举座哗然,詹明德是公主是不假,可她是异姓公主,严格说起来,与皇室毫无干系。

    谁知下一秒连太后也赞同了这个说法:“哀家觉着明德可以胜任。如今举国无主,若贸然选人,再选出个逆王那般的昏庸之人,哀家死后还有什么颜面去见皇帝?倒不如让明德暂时监国,其它的,可以慢慢来。”

    连太后都同意了,旁人又能说什么?倒有人看不得朝政大权落入外姓女子之手,只是嘴巴一张,便瞧见了虎视眈眈的岳风。

    ——对方的佩刀就在腰间,恐怕反对的声浪一出,第一个张嘴的人便要人头落地。

    这种时候谁做出头鸟谁倒霉,直到又有人出现在殿门口,看身上甲胄,是牡阳军的人,她们押着两名太监走了进来,停下后对着太监的腿弯重重一踢,两人便摔了下去,膝盖碰到硬邦邦的大理石地面,发出砰的一声,怕不是骨头都要碎了。

    这是在唱哪一出?

    詹明德语气和缓道:“逆王谋害皇兄,本宫救驾来迟,深表痛心,然内务府有人与逆王勾结,在皇兄日常所用之物上做了手脚,这等卑贱之人,众卿认为应当如何处置?”

    太后双眼通红,死死盯着这两个太监,她真的恨极了!皇帝一死,她的好日子便到了头,明德说得不错,与其任由大臣们推举某个皇室男儿上位,不如将皇位当作吊着驴子的萝卜,这样她太后的地位才更稳当。

    众臣自然不敢有二话,敢谋害皇帝,诛其九族都是轻的,因此纷纷要求将这两人千刀万剐。

    詹明德脸上浮现起一丝淡淡的笑,随后小狼大步上前,双手奉上火枪,这东西无人见过,可当詹明德将其拿起,黑洞洞的枪口瞄准前方时,饶是从未见过,也令人心惊胆寒。

    “砰”的一声,其中一名太监应声倒地,死前犹不知发生了何时,只有眉心处留有一个红色血洞,鲜血缓缓流淌而出,人眨眼间便没了气息。

    这是什么兵器?怎地能隔这样远杀人于无形?死者竟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詹明德再次举起火枪,这一次,她将枪口随意对准了殿内的某位大臣,对方所在位置的同僚吓得纷纷后退,然后詹明德便如玩耍一般移开,对准了另一边。

    几乎是枪口转向何处,哪里便一窝蜂散开,满朝文武成了夜幕时分被赶回圈里的家禽,狼狈又可笑。

    小狼直接咧嘴乐了,詹明德亦然。

    她温和开口道:“众卿不必慌张,只要问心无愧,又何惧死亡?”

    ……这话让人没法接也不敢接。

    说话间,另一名幸存的太监已吓尿了裤子,整个人如同一滩烂泥,竟是自己把自己吓晕了!

    太后咬牙切齿道:“这人交给哀家,哀家要好好同他算账!”

    内务府的两个大太监都算是她的心腹,平日里一口一个太后娘娘,没想到竟背着她与逆王勾结,害了皇帝的性命!

    詹明德微笑:“便依母后所言。”

    说完,她看向众臣,询问道:“众卿可还有要事禀报?若是没有,便退朝归家吧。”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公主千岁,随后百官一个接一个向着坐在龙椅侧首的詹明德跪下,双手交叠伏在身前,脑袋贴得极低,态度很是虔诚。

    詹明德宠辱不惊,随即便由一位女将宣布退朝,百官躬身后退出殿,原本热热闹闹的大殿转眼便只剩下她们几人。

    太后的身体并未痊愈,强撑了这么久也到了极限,詹明德命人送她回去休息,小狼欢快地跳过来问:“以后咱们就留在京城不走了吗?”

    詹明德问她:“你想走吗?”

    “现在这里还挺好玩的。”小狼说,“可以过一阵子再走。”

    岳风发觉詹明德的情绪并没有想象中高昂,明明她们已经按计划进行到了这一步,剩下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她有信心,在未来三年内,百官必会转而拥立詹明德登基为帝,既然如此,明德为何没有笑容?

    太后一走,殿内便只剩下了自己人,詹明德坐在高高的大椅上,她起身走到龙椅前,但并未坐下,目光落到了扶手处的龙头上,似是在问岳风,也似是在问小狼,更似是在自言自语:“……这样就够了吗。”

    岳风:“什么?”

    “我说,这样就够了吗?”詹明德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阿风,若按照我同你说过的那样发展,源国兴许会如大曜一般,先是让女子走出家门,逐渐与男子争权,再到取代男子,令男子回归家庭……听起来是比现在要好,但只是这样就够了吗?”

    岳风沉默不语,小狼知道“大曜”是个传说中的国度,那里的女人过得很自由,如果源国也能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

    “兴许是因为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的缘故。”

    詹明德走下台阶,缓缓开口,岳风与小狼一左一右跟在她身侧,三人的步子都迈得非常慢,像是要将大殿内每一根柱子上的花纹都看个清楚仔细。“纵然我所见过的大曜男子都温顺文静,乖巧顾家,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总是难以信任他们。”

    哪怕是詹徐氏那样一心为了一号的慈父,詹明德都不愿意同他亲近。

    一开始詹明德以为自己是对大曜男人的柔弱接受无能,毕竟在她所经受的教育与生长的环境中,男人要顶天立地,要成就一番事业,不能沉溺于女男情爱,所以詹明德想,也许是因为詹徐氏没有男人的“阳刚之气”,反倒像她在源国所认识的贵女,自己才会感到别扭。

    但随着时间过去,詹明德才发现并非如此,她不愿意亲近詹徐氏,并非是因其缺乏所谓的“男子气概”——说实话,要让詹明德仔细讲,她说不出什么才是男子气概。

    她对詹徐氏,始终有种天然的提防,就像她面对父兄皇帝或任何一个男人那样。

    大曜的繁荣昌盛,并没有彻底消除詹明德心里的不安,养虎为患,这是目前最能形容她心中所想的四个字。

    她在源国见过男人的卑劣无耻,见过他们如何占有绝大多数的社会资源还要剥削女人,而大曜也曾有过类似的处境。

    在面对侵略者时,人人都知道要斩草除根,一味的友好礼让只会让侵略者得寸进尺,那谁会跟侵略者一张床上互相拥抱着睡觉,还将自己的孩子交给侵略者来抚养照顾呢?

    “我担心源国,也担心大曜。”詹明德道。

    迄今为止詹明德所见过的所有属于女人的苦难,几乎都与男人相关。她的母亲若是不嫁人,便不会为了生下一个姓詹的孩子难产而亡;太后若是没有被父亲送入宫,没有被先帝看上,就不会有痛苦的十二年冷宫。

    没有男人,就没有反目的婆媳,没有分离的母女,没有被卖的姐妹,没有被殴打致死的妻子,没有被拐卖□□的女人。

    小狼听得懵懵的,她没有完全理解詹明德的意思,可她在岳风与詹明德沉默时忽然开口:“要是没有男人,我娘就不会死。”

    不会被男蛮人掳走欺辱,不会被父亲嫌弃丢人,更不会被夫家辱骂失贞,最后走上绝路。

    小狼在那个“家”时,每天要干很多的活,需要到处跑,所以常常听见邻居的婶娘们聚在一起说话,她们有时会骂恶毒的婆婆,骂掐尖的妯娌,骂没用的丈夫跟嫁出去后不能贴补娘家的闺女……就连家中老爷们儿偷偷去青楼喝花酒,她们也要骂青楼女子不知羞耻。

    仿佛她们家的男人都是叫女人勾搭走的,本身忠贞得很呢。

    但小狼参与过牡阳郡青楼赌场的查封,她亲眼见过青楼女子的血泪,说什么躺下赚钱轻松惬意,又有谁知道出卖身体所得来的钱,最终她们连十之一二都得不到?便是生了病流了孩子也要被逼迫接客,得了重病没人会为她们请大夫花钱,直到再也无法被剥削,才会像垃圾一样被丢弃。

    女人难道是一种用坏了就可以丢弃的工具吗?

    她们要么是被拐卖而来,要么是被家人所卖,有些人至死还在挣扎,有些人选择麻木沉沦,这让小狼想起幼时当乞丐的那段经历。

    你问她,问和她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们,大家最怕什么,归根结底,还是最怕男人。

    怕被老光棍抓回去,怕被心怀不轨的乞丐欺凌,怕到连女孩子的身份都不敢承认,要假装成男人才求得片刻安稳。

    小狼不许伙伴们害怕,她也不许自己害怕,恐惧是最没有用的情绪,它会将你拽入深渊,吞噬你的勇气,毁灭你的未来。

    就算真的怕,也要硬着头皮往前走,摔得头破血流也不能停下,更不能回头。

    “我懂你的意思。”岳风看向詹明德,并揉了揉小狼的头,这孩子小时跟人打架觉得头发长太吃亏,直到现在都是个毛寸,整个火枪营都是这样,战场上刀剑无眼,谁都不想因为长头发丧命。

    “那你有解决的办法吗?”

    这给詹明德问不会了,她叹气:“就是没有,我才总想呀。”

    岳风比起她就乐观许多:“没关系,会有的,希望你我能活得长一点。”

    詹明德笑笑,没再说话,三人慢悠悠地走出大殿,迎接灿烂的阳光。

    詹明德顺利成了摄政大长公主,连朝中百官都为她马首是瞻,惟独詹家人对她颇有些意见,尤其是詹大人,对于女儿如今大权在握却不肯提拔家族的行为很是不满,不过詹明德不在乎,她有自己的公主府,每日忙得要命,根本没有时间回詹家。

    詹知理来了也说:“姐姐放心,家里我保证给你管得服服帖帖,不让人拖你后腿。”

    在牡阳郡培养了好几年的人才终于都派上了用场,岳风奉命前往各道府巡视,要将一切可能的危险扼杀于摇篮之中,京城的兵权则交与小狼,朝中官员被詹明德踢出去一大批,再以自己的人填充,一切百废待兴,她现在一天最多只睡六个小时。

    在又一次熬了个通宵后,黎明之际,詹明德不知何时已伏在案上。

    烛影摇曳,她似乎睡得很不舒服,眉头愈发紧蹙,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肩头的担子太重,詹明德有时也会想自己是否能够做好这一切,直到有人在她耳边不停地叫她名字,这声音很是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但又许久没再听……

    詹明德猛然睁开眼睛,碰倒了一旁小山高的折子,她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正要弯腰去捡,忽地发现自己面前的空白折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简笔画的猪头。

    “哟。”

    詹明德双目圆睁,自去了牡阳郡,她便很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刻。

    由不得她不惊讶,因为自她回到自己的身体后,便再也没有同一号有过联系,詹明德试过以前的沟通方法,从来没有过回应,所以当一号的声音忽然响起,她怎能不激动,又怎能不惊奇?

    “好久不见。”

    她轻声说。

    一号带着笑意回答道:“确实是好久不见。”

    没等詹明德再开口,一号便问:“你有很难解决的烦心事,是吗?”

    詹明德正想问她是怎么知道的,转念一想,以前情绪过于大起大落,双方便有感知,也就没有追问,嗯了一声。

    一号说:“我大概猜得到你在苦恼什么,与源国,还有大曜的未来相关,对吗?”

    詹明德又嗯一声。

    一号的声音有短暂的电流,但很快消失不见了:“我们身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先前互换的意外恐怕不会再发生,所以我就跟你长话短说。”

    詹明德:“好。”

    一号直接进入正题,她先是向詹明德科普了宇宙文明的进化等级,随后告诉她,自己并不是五年后的一号,而是三十五年后的一号——大曜已经正式进入中等文明。

    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逝,随着两个詹明德的回归已不再相同,三十五年后的一号已经是大曜共和国的第一位领袖,伴随着大曜进入中等文明,大自然的优胜劣汰已经给予了女人独自繁衍的能力,也就是说,在科技飞速发展的大曜,男人已经消失,只剩下了女人这一种性别。

    仅仅三十五年!

    “所以请你相信自己,并坚定地走下去,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我……%¥系统¥#@帮助¥#*信任%¥病#……”

    詹明德急得站了起来:“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然而一号的声音就此消失,再也没有响起。

    詹明德先是高兴,然后陷入更大的苦恼之中,一号最后到底说了什么?

    “你好。”

    刚刚结束一番跨时空对话的詹明德还没从巨大的信息量中清醒,就又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

    这一回就不仅仅只是声音了,詹明德盯着眼前悬浮在半空中的“生物”,揉眼睛,再揉眼睛,最终才确定自己没有眼花,真的有个雪人飞在她面前!

    “请不要太惊讶,只是因为我的本体没有办法出现在本世界,所以折中选择了一个最能融入本世界的形象,仅此而已。”

    飘来飘去的雪人伸着短胖的胳膊冲詹明德优雅行礼,“不过我的本体可是非常强壮的哦,另一个世界的詹明德没有说完的话,让我来告诉你吧。”

    詹明德盯着雪人,嘴角微抽:“……你是谁?”

    “我叫夏娃,是个讲究公平交易的生意人。大曜能有今天,就少不了我的倾囊相助呢。”

    雪人冲詹明德咧开嘴,詹明德发现它居然不是实心的,嘴巴一咧笑开后看起来完全不像好人!

    ——

    “想要进入中低等文明吗?来与我交易吧!夏娃系统,保证公平公正,童媪无欺!”

    顶多就是收的报酬高那么一点点,而已。

    第599章 第二十六朵雪花(一)

    曲折蜿蜒的乡间小路上, 一条小短腿面对眼前看起来难以跨越的水沟,举在半空颤颤抖抖半天,总算鼓足勇气往前一伸再一跨, 结果跃是跃过去了, 自个儿却摔个屁墩儿。

    幸好周围再没旁人瞧见, 于是穿着一身灰色道袍的小光头火速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扭头去看跟在自己后头的……小鹅们。

    1、2、3、4、5……五只小鹅整整齐齐, 一声一个扑通往水沟里跳,慢慢悠悠游到对岸,再挨个摇摆着爬上来, 甩甩羽毛上的水, 继续跟住小光头。

    如此一幕自然吸引了附近村民的注意,她们有的在拔菜有的在浇水,结果就看见这么个矮墩墩的小光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 胸前是个有她小人儿大的包袱,背后还裹着一把短短的铜钱剑,更稀奇的是她屁股后头居然跟了五只小鹅。

    小光头毫不在意旁人怎么看自己, 吃力地托着胸口的大包袱往前走,堂而皇之地从人家菜地里穿过, 然后对着一堵墙陷入沉思。

    路被挡住了要怎么办呢。

    这里为什么会有一堵墙呢。

    小光头站在原地呆滞不动,仿佛大脑忘记了思考,半天才慢吞吞挪动脚步, 一步两步三四步……往前蹭了几步, 再度陷入苦恼之中。

    师母没跟她说要走的路线上会被盖了房子呀, 这一路从山腹中穿出来她已经好累好累了。

    小鹅们嘎嘎叫个不停, 似是在催促小光头快快赶路。

    有个婶子见小光头年纪小小,又没个大人在周围, 好心问道:“小囡,你是谁家的呀。”

    小光头还是很有礼貌的,她转身朝婶子点了下头:“我是我师母家的。”

    婶子:……

    她又问小光头打哪儿来,要往哪儿去。

    小光头如实回答,说自己打山里来,要往家里去,但婶子问她家在哪儿,为什么没有大人带,她就皱了皱淡淡的小眉毛:“师母让我自己回去。”

    想起不知身在何处的师母,小光头很早熟地叹了口气。

    婶子一听这还了得,都21世纪了竟还有人丢孩子!

    她正要说点啥,旁边有个扛着锄头的中年男人笑话道:“桂芬可真是个热心肠,见着人家小孩儿就走不动道儿,想抱外孙想疯了吧。”

    小光头听完这话,发现婶子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看看婶子,再看看中年男人,水汪汪的大眼睛像黑葡萄一样,被这样的眼睛盯着,但凡有点人性的,恐怕都很难口出恶言。

    “妈!”

    一个年轻女人一边叫着妈一边走了过来,先前那中年男人嘴贱完,瞧见人家女儿来了,便有些讪讪的,小光头抱着自己的大包袱,盯着年轻女人看。

    任谁都无法忽视这种视线,年轻女人没有孩子,见小光头就很喜欢,弯腰柔声问:“你是谁家的小囡呀。”

    小光头抿着嘴巴,她看起来被养得很好,整个人圆润润胖嘟嘟,脸蛋儿白里透红,盯着人看的时候显得特别讨人喜欢。

    “尊客,你今天晚上最好不要离开你妈妈。”

    年轻女人愣了下,没听懂这小囡是什么意思。

    到底是在地头,附近人多,婶子也不想家丑外扬,她抓住女儿的手腕,低声道:“那畜生又来纠缠你了?”

    年轻女人报喜不报忧,安抚母亲道:“没事,我不搭理他,等分居时间到了,法院会给判离的。”

    扛着锄头的中年男人忍不住嘴贱说:“桂芬啊,人家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你自个儿也是离婚过来的,知道一个女人当家的难,咋还让你姑娘也离呢?我看那杨家小子怪不错的,工作体面,家里爹妈也都有退休金,你说说你非要拽着你姑娘离婚是想干啥,非得把人家好好一个家给搅散才舒坦?”

    婶子脸都被气得通红,转头骂道:“姓王的你少在这里放屁,也就你家那窝囊女人才愿意忍你,换成老娘,早一刀把你剁了!”

    别看她对小光头态度友善,其实性子泼辣得很,一般没人敢招惹。中年男人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周围村民渐渐聚集过来,被王桂芬指着鼻子骂这回事儿让他的男人尊严无地可放,便气恼地举起手来。

    年轻女人见状,生怕她妈吃亏,正要上来挡呢,小光头脆生生的小奶音忽然响起:“这位尊客,你最好不要打人,否则会倒大霉的。”

    中年男人脸一沉:“你个小屁孩懂啥!”

    小屁孩看着他那只高高举起的手,“伤官见官,为祸百端,你要惹官司了,且耳垂生褶,眼底见浊,怕是生了病。”

    又是惹官司又是生病的,中年男人可没被这么咒过,他当下不再针对王桂芬母女,转而冲小光头瞪眼:“放你的屁!小丫头片子不学好,张嘴就胡言乱语,看我不揍死你!”

    这么点大的小孩,瞅着也就三四岁,他一个成年人好意思说要揍,别说王桂芬母女,是个人都看不过去。

    可大家还没来得及制止,就听见一阵“滋儿哇滋儿哇”的警笛声,警车由远及近,从出现在村口到行驶到跟前,也就眨眼的功夫。

    车门一开,下来俩民警,对着手机四处张望,一眼就定格到了中年男人脸上。

    “王利民是吧?你涉险僄倡犯罪,跟我们走一趟吧。”

    中年男人吓得手里锄头都没捏住,直接掉到了地上。别看他对着王桂芬母女挺横,看见警察立马就腿软了,连喊冤都不敢,没几秒钟就被铐上了车。

    ……还真让小光头给说中了啊!

    大家惊奇地去看小光头,小光头一脸宠辱不惊,她又看了眼王桂芬的女儿,继续溜溜达达往前走,五只小鹅扭着屁股跟。

    王桂芬结结巴巴地把她拦住:“小囡……你,你是咋知道王利民要惹官司的?”

    小光头苦恼地思考半天,说道:“这个我跟你说了,你也不懂的。”

    这小囡看起来小,却钟灵毓秀十分脱俗,总之王桂芬年过半百都没见过这么有灵气的小孩。她想起小光头之前说让女儿今晚不要离开妈妈,瞬间紧张地抓住了女儿的手:“玲玲,明天你再回学校吧,大不了起早点,成吗?”

    名叫玲玲的年轻女人性格很好,母亲这样要求也没有拒绝,点头:“好的。”

    王桂芬却还不放心,她问小光头:“要是明天她再走,还会有事吗?”

    小光头摇摇头。

    旁边有人问:“桂芬,你还真信啊,童言无忌,我看这小囡刚才就是随口说的。”

    小光头皱起小眉毛:“才不是!我们孟婆一脉参命观相,从不打诳语!”

    王桂芬心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管怎么说,小心点没啥不好,她那前女婿是个打女人的畜生,好在她家玲玲不死心眼,但那畜生三五不时就跑去骚扰玲玲,王桂芬常常担心女儿平时会被那家人堵上。

    她蹲下来跟小光头说:“小囡,你肚子饿不饿呀?要不要去婶子家吃饭?婶子家里开小超市的哦,有好多好吃的。”

    小光头一听,口水差点儿滴下来,但她牢记自己的使命,忍痛摇头道:“不行,我还要回家。”

    王桂芬问:“那你家住哪儿呀。”

    小光头很是苦恼,这个该怎么说呢,她知道自己家在哪儿,所以只管走,但别人是没法理解的。

    玲玲也很喜欢这个孩子,她又是小学老师,便弯腰对小光头说:“可是天很快就要黑了呀,你这么小小一个,很危险的,而且你肚子不饿吗?”

    ……饿。

    小光头下山时,往包袱里塞了几个大饼子,可她在山里走了好久好久好久,大饼子早就吃完了。

    “我家今天晚上的饭很丰盛哦,有板栗炖鸡,韭菜炒蛋,还有排骨~”

    小光头抬起胖嘟嘟的小手,擦了下疑似存在可疑液体的嘴角,心想反正已经走了这么久,那、那就稍微吃一顿吧!

    “那好吧。”小光头说,不过又加了一句,“是你们邀请我的哦,我没有钱,也没法回报你们。”

    王桂芬被这小囡逗笑了:“一顿饭而已你能吃多少?”

    一个小时后,王桂芬收回先前说的话,与女儿玲玲一同沉默地看着眼前哐哐炫饭的小囡——她们家的电饭煲是能做八人份米饭的大电饭煲,但现在已经蒸上第二锅了!

    小光头吃得心满意足,不管是肉肉还是菜菜,都很符合她的胃口,不过她本来也不挑食,给什么都能吃。

    吃饱喝足后,她拍了下手,双手合十在胸前,对王桂芬母女说:“谢谢款待。”

    王桂芬跟玲玲恍恍惚惚地收拾饭桌,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这么点大的小囡囡,居然吃了两锅大米饭,甚至于桌上五个菜都没够,王桂芬又去炒了好几个。

    好能吃的小囡!

    玲玲很温柔,她还给小光头找了自己刚洗过的干净T恤当睡衣,本来还想给小光头洗澡,但小光头拒绝了她,因为小光头自认为已经是个成熟的大孩子,不应该再让大人帮自己洗澡。

    “我在庙里时就是自己洗的。”小光头一板一眼地说。

    看这小表情还挺骄傲。

    其实看她这身穿着打扮,就像个小尼姑,但玲玲打小在村子里长大,从没听说过附近还有什么尼姑庵。

    小光头看着像个小大人,实际上一沾枕头就着。

    也不知她是打哪儿来的,身上道袍脏兮兮不说,鞋底还沾了好些泥巴,玲玲把她的衣服放进洗衣机洗了,王桂芬蹲在卫生间帮小光头把鞋给刷了。

    小小的一双黑色布鞋,还没王桂芬巴掌大呢。

    “妈,咱村子附近有庙吗?”玲玲一边晒衣服一边问。

    王桂芬摇头:“没听说过啊,我小时候漫山遍野的跑,也没见着有什么庙。”

    那这小囡是打哪儿来的呢?

    “不过……你太姥姥以前好像说过,说深山里头有神仙。”

    王桂芬说得一本正经,玲玲笑了:“妈,我是跟你说庙,你说什么神仙呢,现在都什么社会了,哪里会有神仙?要相信科学,不要迷信。”

    王桂芬就问她:“那今天小囡说王利民要惹官司,王利民就被抓走的事儿怎么说?”

    玲玲觉得那是个巧合,就连小囡让她晚上不要离开妈妈,她都不怎么信,纯粹是因为桂芬女士信,玲玲才留下来的,反正明天一早大不了起早点赶回去,周一早上学校有升旗仪式,身为班主任的玲玲是必须到场的。

    她大学毕业后回家乡考编成功,在县城一所小学当老师,工资待遇很不错,离家也近。后来学校里有老教师见她还单身,就给她介绍对象,对方看着人模人样,谁知婚后居然会打人,玲玲不愿意跟他过了,就要离婚,对方不肯,一直拖到现在。

    一夜到天亮,玲玲睡得很好,小光头不愿意跟别人睡一张床,所以玲玲把自己的床让了出来,她跟王桂芬一起睡,家里床大,母女俩也睡得下。

    小光头可能是累坏了,玲玲出发时她都还没醒。

    一直到日上三竿,王桂芬才进去喊小光头起床吃饭。

    小囡睡得迷迷糊糊就往王桂芬怀里钻,奶声奶气地喊师母,把王桂芬弄得心软一片,越看越喜欢,见小光头闭着眼睛不愿意醒,她就也舍不得叫,想着反正小布鞋还没干,起来了也没法走,那就让孩子睡嘛。

    这么点大的小囡,不睡饱还怎么长个子呀。

    但是很快地,这份宁静便叫人打破了。

    “桂芬!桂芬!”

    农村一般有人在家时,大门都是敞开的,王桂芬家也是。她妈爹走得早,因为她离婚回家争地基跟兄弟们也不怎么来往,所以平时玲玲去上班,王桂芬就自个儿待在家。

    但她为人爽利,又乐于助人,因此人缘很好,并不寂寞。

    风风火火上门来的就是前院常常跟王桂芬一起玩的好朋友。

    王桂芬正在院子里收地瓜干呢,小光头恐怕不会留在她家,她想给小囡走时多带点吃的在身上。

    “咋了贵琴?”

    进门的王贵琴一眼瞅见王桂芬,上前就抓住她的手拼命摇晃:“出事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是出大事了,本来王桂芬应该紧张的,但王贵琴脸上全是笑,那幸灾乐祸的样子都控制不住,让王桂芬紧张不起来:“咋了?”

    “杨家那个,就那小畜生!让车给创死了!”

    啥?!

    王桂芬手一抖,地瓜干扑簌簌掉了一地,她险些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贵琴你说啥?小畜生让车给创死了?”

    王贵琴猛拍她胳膊:“可不是嘛!天不亮时咱村去卖菜的人发现的,地上好大一滩血,警察早就来了,尸体也弄走了,听说让创的都没个人样了,还有个眼珠子到现在没找到!”

    这可是个大新闻,附近几个村子火速传遍了,还有人去瞧热闹呢!王贵琴女士本来不怎么感兴趣,但听说是杨家村的人出了事,她好奇着一打听,结果真是杨伟那小子!

    “我这一知道,可不立马来给你报喜吗,以后再也不怕那小畜生去纠缠咱们玲玲了!”

    王桂芬脸上也露出笑来,她恨死了那姓杨的一家,一家老小没一个好东西,杨伟打女人,家里居然齐齐给他瞒着,玲玲说出来时一家人还去学校闹说玲玲污蔑,幸好她家玲玲机灵,知道录音,还在家里装了监控,不然现在还不知道怎么被泼脏水呢!

    创死好啊,活该!

    “谁被创死了?”

    小奶音一出现,两位王女士齐齐扭头,小光头揉着眼睛站在门口,王桂芬一拍大腿:“哎哟,怎么没穿鞋子呀!”

    小光头喃喃道:“没有鞋子……”

    她的小布鞋被王桂芬拿去刷了,昨晚洗完澡被玲玲抱上床,一夜到天亮。

    王桂芬把她抱起来,王贵琴就拿洗脚盆打了盆水过来,两人给小光头把两只脚丫子擦得干干净净。

    小光头这会儿总算彻底清醒了,发现自己像个小宝宝一样被大人伺候着,小脸通红:“我自己来。”

    王桂芬笑眯眯地把她抱进堂屋,给她端来灶上热着的饭,本来王贵琴还想跟她再吃吃瓜,结果小光头风卷残云的饭量让王贵琴女士目瞪口呆。

    昨天有过经验所以今天熬了满满一大锅小米粥的王桂芬淡定以对。

    “乖乖。”

    王贵琴打量着小光头的小肚肚:“这么点的小人,饭都吃哪里去了?”

    小光头吃完饭还知道漱口,然后就要找自己的大包袱还有五只小鹅。

    王桂芬已经喂过了鹅,她试图哄小囡留下来明天再走,说马上都要晌午了,不如明天起早点儿。

    小光头摇头:“不行。”

    但王桂芬实在是喜欢她,舍不得道:“那你等等,婶子骑车送你成不成?”

    小光头迟疑半晌,在不吃午饭直接步行和吃了午饭坐小电驴之间选择了后者。

    让王桂芬没想到的是,午饭还没开始吃,就有民警上门了。她吓了一跳,不知道民警来干什么,好在来的民警态度很和善,说没别的事儿,主要是调查一下杨伟的情况。

    王桂芬脸一沉:“我家跟那畜生啥关系也没有!”

    坐在高高的大椅子上,被投喂了无花果干正啃得吧唧吧唧的小光头忽然说:“要发财了。”

    众人一脸茫然,小光头指着刚进门的玲玲:“尊客,要发财了。”

    因为得知分居中还没离婚的准前夫被车创死的玲玲刚一脚跨过门槛,她上午已经被警察找过问话了,听警察说可能还要去她家走一趟,不放心的玲玲上完课就请了假回来。

    发财?

    她此刻心情极好,笑眯眯地捏捏小光头软嫩的脸蛋:“嗯,那就承你吉言了。”

    小光头没再说话,继续啃啃无花果干。

    随后民警的话让王桂芬王贵琴跟玲玲都一阵后怕,尤其是王桂芬,背后直接出了一身冷汗!

    杨伟的确是被车创死的,但真正原因却是他昨儿一晚都没回家,事后给他寻找缺失的肢体时,还发现了一把斧头,上面验出了杨伟的指纹。

    民警推测,他很可能是昨天天没黑就等在了路边,根据酒精检验结果,杨伟死前喝了不少酒,所以天黑以后昏昏沉沉不知怎么回事睡到了路边,恰好有卡车经过,乡村公路没有路灯,直接从他身上碾了过去。

    听得众人一阵胆寒。

    杨伟睡着的那地方,正是玲玲回学校的必经之路。

    他身上还带着斧头,又喝了酒,他想干什么?

    王桂芬后怕不已,一把抱住了正啃无花果干的小光头,满是感激地说:“小囡,多亏了你!”

    小光头很不喜欢跟人接触,用力挣扎了两下,被玲玲接过去,原以为终于能够脱离苦海,谁知道玲玲也把她抱紧了!

    感觉到玲玲的身体在颤抖,小光头无奈极了,只好暂时停止啃果干,任由她抱。

    小手还像模像样拍了拍玲玲的后背,安慰道:“不要怕,尊客,你要发财了。”

    这话小光头说了三遍,玲玲有点哭笑不得,但杨伟死了对她来说还真跟发财没两样。

    问完情况,两位民警就要离开,王桂芬灵机一动,抓住其中一位说:“同志,你们是不是也能帮小孩儿找家啊?”

    民警啊了一声,王桂芬连忙指着玲玲怀里的小光头:“这个小囡,是从山里自己走出来的,说是要回家,可问她家在哪儿她又说不出来,一会儿还要自个儿走。你说这么点大的孩子能让她一个人走吗?我寻思着你们警察是不是能帮忙啊?”

    民警们还以为小光头是王桂芬家的小孩儿呢,但仔细一看,她们长得一点都不像。

    小光头很坚定地说:“我自己能找着,我不要人帮。”

    可惜她在山里长大,完全不知道现在的社会已经不是她师母口中说的样子,所以一个三岁大的小孩想要独自上路自己找家……就算小光头自个儿愿意,遇见她的成年人们也不会同意。

    这不是胡闹么!

    民警们得知小孩独自一人,当时就变了脸色,想看看是哪家大人这么不着调,不负责任!

    第600章 第二十六朵雪花(二)

    小光头抗议失败, 被围观大人一致扭送至派出所,等联系上她的家人来接。如果迟迟找不到家里人,那就会考虑送她去福利院等待领养。

    小光头:……

    她惆怅地被民警抱在怀里, 大包袱被另外一个民警拎着, 此时她俩正站在门口跟桂芬贵琴玲玲道别。

    王桂芬可舍不得了, 在小光头的大包袱外又收拾出一大袋吃的,硬要民警给小光头带上, 还说要是小光头找不到家里人可以送来她养,玲玲也同意。

    玲玲不放心,就说她跟着一起去县派出所, 因为小光头虽然讲话口齿清晰很有调理不亚于成年人, 但她实在是太小了,顶多是个三头身。

    跟小光头一起被带上的还有她的五只小鹅。这五只小鹅的神奇之处昨天晚上王桂芬已经见识过了,不仅会自己洗澡, 还会自己上厕所,而且分外认主。

    小鹅们蹲在警车里晃来晃去,玲玲怕小光头认生, 抱着她柔声问:“丰登,你之前说我要发财, 那我是不是该买张彩票呀?”

    她纯粹是开玩笑,结果小光头摇摇脑袋:“你命里难发横财,尊客, 做人还是要脚踏实地。”

    倘若昨晚玲玲没有听小光头的返校, 那么她的寿命便止于昨晚, 但她听劝, 所以命运便有了急转弯式的转变,后半生顺风顺水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一个星期后玲玲才知道自己这笔财是哪儿来的, 原来她当初跟杨伟刚结婚那会儿,杨伟还装的人模人样,为了表示对她的“爱”,特意买了份意外险,受益人写的就是玲玲。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等到了派出所,她们几个进去时,正好看见昨天还对王桂芬阴阳怪气的王利民,此时他整个人蜡黄蜡黄的,看起来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嘴里正念念有词,玲玲耳朵尖,听到他好像是在不停地说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小光头皱着眉板着脸坐在长椅上,周围是一圈见她可爱从而来逗她玩的大人,这个拿糖那个拿小面包的,小光头一颗道心不可动摇,双腿悬空坐姿板正。

    她想成年人真的是太难沟通了,明明自己说得很清楚,她可以自个找回家。

    民警其实也挺头疼,名叫丰登的小朋友留个小光头还穿道袍,看起来像是在寺庙里养大的,可距离她们县最近的寺庙也在二十公里开外。小朋友说她能自己找回家,却又一问三不知。

    家庭住址不知道,家里电话不知道,家里大人名字也不知道……这么点大的孩子很难说得通,但她白白嫩嫩的被养得很好,之前抚养她长大的人肯定很疼她,可一问,小朋友只知道养自己的是师母,师母叫什么不知道,去哪了不知道,怎么联系还是不知道。

    该不会是被遗弃了吧?

    过于众星捧月的丰登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想逃跑都不行。

    她很大人的叹了口气,拒绝了一位民警的投喂,伸出小手自己接过果冻:“我寄几……咳。”

    “我自己吃。”

    还长着一圈奶膘的脸蛋肥嘟嘟的,偏偏她要做出一副严肃模样,大人们拼命克制住想伸出去捏小孩的手,丰登不胜其烦,呲溜一下从长椅上滑了下去,往卫生间的位置走。

    三岁小孩……自己上厕所的话会不会掉马桶里?需要大人跟着吗?

    拗不过还是被人在外头守着上厕所的丰登坐在马桶上表情更严肃了,现在她偏离了回家路线,要走更远的路,这实在是件很让人很苦恼的事。

    既然这样,那只有让家人来接她了。

    她把放在水箱上的铜钱剑拿起来,解开最上面的红绳扣,取出一枚铜钱,放在手心一拍。

    铜钱中间那个方孔中逐渐聚集起一股人形黑气,丰登咬破自己的手指滴了一滴血在铜钱上,吩咐道:“去找我的血亲,把她带到这里来。”

    黑气随即顺着排气口窜了出去,丰登又将铜钱剑的红绳扣重新绑好,随即跟没事儿人一样走了出去。

    数千公里外的京市,一辆加长黑色豪车正在郊区路上疾驰,原本开车开得好好的司机忽然露出惊慌之色:“闵总!闵总!前面……前面!”

    明明是大白天,周围却突然间陷入一片黑暗,给闵家开了快二十年车的司机吓坏了,这黑暗突如其来,车灯照进入像陷入一片深重的海绵里,顶多看得见前方一米的距离。

    她连忙踩下刹车,车子却像有自己的想法一样继续向前猛冲,导航变成一片盲音,副驾驶上的助理吓了一大跳:“发生什么事了?”

    后座上闭目养神的女人睁开双眼,目光冷然:“继续开,不用停。”

    司机听了,忍不住从后视镜看来一眼,随后一咬牙,反正也没别的办法!

    她用力一踩油门,任凭车子冲入黑雾之中,四周变黑之前她记得前方没有其它车辆,闵家的别墅位于郊区,来往的车本来就不多,所以加大油门……应该是没问题的。

    再到后来,连车前一米的距离都看不清楚了,因为黑雾像有生命似的聚集在了车身上,如同黑色的棉花糊住车窗,除了继续开外司机什么都做不了。

    助理正在试图打电话报警,没有信号。

    但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这片别墅区住得全是有钱人,基础设施做得极好,哪儿没信号都不可能是这儿没信号。

    于是她下意识就抱怨道:“见鬼了没信号!”

    司机听得冷汗直流:“郭特助你……”

    郭特助后背直发毛,可不是见鬼了么,据说不能当着鬼的面说鬼这个字,不然鬼就会立刻出现。

    她抓紧身前的安全带,后视镜里看见她们闵总还是一脸漠然,不知为何,连带自己这颗狂跳不安的心都跟着沉静了一些,有什么可怕的,公司里都说闵总比阎罗还吓人,她还怕什么小鬼?

    在司机与郭特助没有注意到的地方,爬在车身上的黑雾被一层薄薄的冰蓝色晶体所覆盖,冻得硬邦邦后便消失在了空气中,二人重回光明世界,感动到险些泪流满面。

    前方正好是个十字路口,司机及时刹车,与郭特助对视一眼,彼此都是心有余悸,好险好险,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郭特助忍不住回想起公司的十大恐怖故事传说,之前同事群里传得像模像样,她当时还不以为然,但现在青天白日亲身经历了一回灵异事件,以后恐怕再也头铁不起来了。

    趁着红灯,两人狠狠吸气再吐气,都很想将刚才那一幕当作是做梦,可确认过眼神,好像真的发生过……

    鉴于大boss没有开口,郭特助也不敢说什么,绿灯亮起,司机继续往前开,车里导航也已恢复正常。

    实际上黑雾并未完全消失,甚至于它还在原地变成了一个问号,可再让它追上去,即便没有神智它也感到害怕,所以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后,黑气慢慢消失不见了。

    京市公安局,几个警察满脸疲惫地瘫倒在办公室里,仔细看会发现她们手边或浓茶或黑咖啡,都是用来提神的东西,饶是如此,眼皮子也快支撑不住了,算上今天,她们大概已经有三天没合过眼……

    办公室最前的白板上全是字,凶手在短短一个星期居然杀了五个人,现场到处都是碎肉鲜血,完全没有遮掩的意思,可痕检却一点线索都找不出来,凶手没有留下任何毛发和指纹,连死者家里全天开启的监控也什么都没拍到。

    “难不成是见鬼了?”

    嘴唇很薄,白衬衫快穿成黄衬衫的警察喃喃道,“这样下去案子破不了,局长又要发飙了。”

    关键这五个死者社会层面上毫无关联,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被“碎尸万段”——字面意义上的碎尸万段,他们居住的房子里连天花板都溅了血黏着肉丝儿,能将一个大活人肢解成这样,不弄出点动静是不可能的。

    去掉两个隔音好的,剩下三个死者都租住的隔板房,就是那种把一个房间分成两个三个出租的,这种情况下被碎尸万段,室友没听到任何声音,连血腥味都没闻到过。

    要不是血透过质量不好的隔板印出痕迹,恐怕等到臭了才会被人发现。

    另一个头发乱糟糟的中年警察一脸呆滞,显然已快要被折磨疯了:“头儿呢?”

    仰躺在椅子里放空大脑的最年轻的警察有气无力地说:“去解剖室了……”

    ……

    一阵沉默后,大家面面相觑。

    解剖室内,双手插兜倚着门板的重案组长李芒问出了跟她的队员们一模一样的话:“……这还用解剖吗?”

    都碎成啥样了,连骨头都没留下几块全的。

    戴着口罩全副武装的法医用右手食指的指节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拼还是要拼的。”

    重案组三天没睡觉,她也不遑多让,足足五具碎得跟粥一样的尸体,哪怕有助理法医帮忙,闵英智还是拼了快一星期,因为一具没拼完就立马送来了第二具第三具……现在她正在拼的是第五具。

    解剖室室温很低,李芒把夹克的拉链拉到最上面,问:“能确定死因了吗?”

    闵英智头都没抬:“出去等。”

    李芒无语道:“就是等够了我才来的,你是不知道,我刚才又被局长叫过去催了一通。”

    她当警察也十年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案子没见过没破过,但这回真是头一遭。重案组接的都是这些大案要案,碎尸案向来不少,可这种把受害者碎尸万段,现场却一点线索没留下的还真是头一遭。

    关键现在到处都是监控,愣是查不出一个可疑人物。

    难不成是见鬼了?

    闵英智正用镊子夹起一片疑似眉骨的碎屑,小心翼翼地粘上去,还能一心二用听李芒抱怨。

    “局长也是想破案,现在是大信息时代,等网上传遍了,政府公信力也就会跟着变低,她能不着急吗?”

    李芒现在特想抽根烟,但她忍住了。

    本来她是没烟瘾的,可多年警察当下来,总有情绪堆叠无法发泄的时候,喝酒误事,她就去打拳击,可工作忙得要死,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能去拳击馆,实在是憋不住了李芒才会抽一根。

    这次的案子实在棘手,让她这个老警察都完全没头绪,她带人到现场时都惊呆了,真没见过这样的案发现场,一个人被弄成了肉泥,全身上下找不到一点完整的部位,凶手跟个粉刷匠一样,将死者的血肉涂抹在房间的墙壁、地面等每个角落,看得人头皮发麻。

    而相同的案子一共有五个,甚至可能继续发生,凶手完全没有停手的意思。

    死者的皮肉都成了烂泥,已经没办法复原了,闵英智只能带人复原骨头,试图从骨头上找出些许线索。

    甚至于到现在都没法确定案发现场,老痕检们干了这么多年,也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束手无策的局面。

    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闵英智身上,李芒迫切希望闵英智能给她点有用的信息,这样她也好确定接下来的勘察范围。

    光是监控都要看吐了。

    “我说,总不能是见鬼了吗?”

    李芒苦中作乐道。

    她说这话纯属吐槽,毕竟这么多年所碰见的案子,再诡异再古怪,最后一查也都是人为。要李芒说,活人可比死鬼可怕。

    闵英智缓缓抬起头,意味深长道:“你怎么就能确定不是呢?”

    李芒:“……你还信这个?”

    因为闵英智戴着口罩,所以李芒看不清她现在是个什么表情,直到一股说不出的凉意袭来,李芒裹紧了夹克,打了个哆嗦:“……解剖室冷气是不是太低了点?”

    就算是为了更好的保存尸体,这个温度也有点过了,感觉像被丢进冷冻库一样。

    闵英智也察觉到了,她的手出现了一点点僵硬感,她很清楚这是寒冷造成的,但是不应该呀。

    突然,解剖台上的灯刺啦两声猛地熄灭,原本懒洋洋靠着门的李芒迅速打开随身手电,但就这么点距离,强光手电居然连解剖台上的情况都看不到。

    “老闵?”

    闵英智没有回答,李芒感觉自己的声音像是被解剖室内的黑暗给吞没了,她往前快速走了两步,按照记忆中的位置伸手一抓!

    一种冰凉黏腻的触感袭来,李芒被冻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感觉很不妙,除了呼唤闵英智外,也叫了两个助理法医的名字,但谁都没有回答她。

    到底是怎么回事?

    直到一阵手机铃声响起,缠绕在李芒手背上的东西倏地一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解剖室重回光明,她抓住的正是闵英智的手。

    李芒低头,确认那的是人的肢体,但说实话,刚才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像是抓到了一条活得、满是黏液的章鱼。

    闵英智示意她放开,脱掉手套走到一边接电话:“……姐?……嗯,我知道了,好……今天我会回家。”

    挂了电话后,李芒问:“你姐打来的?有事吗?”

    闵英智摇头:“我好几天没回家,她让我今天回去。”

    李芒见过一次闵英智的姐姐,那简直是座移动的人形冰山,哪怕站着不动都在向外释放冷气,比解剖室还冷。不过人是很好的,反正她们常常收到闵氏集团送来的慰问,美食茶饮什么的不必说,人还给市局捐了一栋楼,痕检跟法医这边的顶级设备,也都是闵英智家捐的。

    “对了,刚才……”

    闵英智换了副手套继续拼骨头,“嗯?刚才怎么了吗。”

    李芒想说黑的很奇怪,还有手上的诡异触感,但她没证据,对一名警察来说,没有证据说话就等于没有可信度,因此李芒迟疑再三,最终还是闭了嘴。

    当天,哪怕第五具尸体没能拼完,闵英智还是准时下了班。

    到家后她泡了个热水澡洗去一身疲惫,换了睡衣在客厅一边看检测报告一边吃饭。

    痕检那边受大罪了,现场到处都是血迹,她们就得全都检验一遍,万一其中有一滴不属于死者而是来自凶手,那就是一个大进展。

    “曹姨,老三这两天回来了没?”

    曹姨从闵英智小时候就在家里工作,平时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她负责,是一位非常称职的好管家。

    “没呢。”

    闵英智想了想:“她这次拍摄应该结束了吧?”

    曹姨看看日历回答道:“是的,差不多这两天就该回来了。”

    闵英智点点头,没再说话。

    大概晚上八点钟,她姐回来了,在沙发上打瞌睡的闵英智瞬间清醒:“姐,你回来了!今天——”

    “去书房说。”

    闵英智立刻住了嘴,去一楼洗手间洗了把脸,跟进了书房。

    她俩在书房聊了什么没人知道,但闵英智出来后脸色很难看,她手里的手机一直显示占线中,可这是不可能的,老三早从那破旮旯地儿出来了,按说今天该到家的,可曹姨却没看见人。

    现在还联系不上了。

    此时此刻,闵家老三闵英杰正一脸茫然地站在某县城其中一片辖区的派出所门口。

    我是谁,我在哪儿,这是什么地方?

    闵英杰百思不得其解,她记得自己上一秒刚带着团队下飞机,然后她让工作室的人都回家,还给大家放了个带薪长假,接着她就等自家司机来接,之后……之后怎么了来着?

    “诶,你,你不是那谁吗!”

    旁边走过一人,指着闵英杰的脸大呼小叫,“那谁,那谁!”

    闵英杰回过神,挑眉问:“那谁是谁啊。”

    “就那个,那个谁来着,那个谁!”

    闵英杰被逗乐了,正想问问这是哪儿,对方那谁了半天还真把她给认出来了:“导演!你不那个刚拿了什么大奖的导演吗!”

    这一嗓子嚎出去,周围路过的人都开始往这儿看,要是被认出来可糟了,她现在可没保镖在。

    反正就近就是派出所,闵英杰瞬间压低声音:“你认错人了,我是来自首的。”

    路人正激动地想跟她合个影再让她给自己签个名,被她这么一说整个人都傻了,闵英杰借机快步走进辖区派出所,准备在里头打个电话,她刚才看了下自己的手机,好像没电了。

    派出所大厅里还挺安静,闵英杰随意扫了一眼,准备试试看能不能借个充电宝,她到现在还是很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从京市机场到了这个什么……什么县来着,刚才在门口随意瞥了一眼没记住,反正是连省都换了。

    难不成自己年纪轻轻就得了老年痴呆?便是老年痴呆,那也该她家老大老二先得啊,她们可比她大好几岁呢,大姐今年都三十二了。

    “你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闵英杰立刻凑了过去:“是这样的,我想借个……”

    她话没说完,忽然裤腿被人拽了两下,闵英杰一低头,瞧进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是个挺可爱的小女孩,小脸蛋跟刚剥了壳的鸡蛋一样,白里透红的,看着让人很想捏一把。

    还没伸出罪恶之手,拽闵英杰裤腿的小女孩就扭头冲身后的民警说:“我家里人来了。”

    闵英杰:?

    她完全忘记了要借充电宝这回事,抖了抖腿:“喂喂喂,别以为你是未成年我就会让着你,谁是你家里人?少胡乱认亲戚。”

    她最烦那些八百年没见却上来寒暄拉关系的七大叔八大伯了,尤其是姓章那边的。

    “你是丰登小朋友的家里人?”

    闵英杰匪夷所思地看着那个民警:“当然不是,你看我像是认识她的样子吗?”

    她又抖了抖腿,试图将小光头甩开,但小光头跟胶水一样黏在她的工装裤上,除非闵英杰铁石心肠将她踢出去,可她又不是变态,不至于真对个小孩下此毒手。

    “你是。”

    小光头用力拽闵英杰的裤腿,差点儿没给她裤子扯下来:“快带我回家。”

    说着挥舞了一下圆嘟嘟的拳头:“不然揍你。”

    闵英杰今天头上冒出来的问号,比她刚拍完的剧本里都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