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恩并不知道自己的首次任务报告被弥塞拉大主教单独调去查阅,在罗德看来,这种事显然也没必要专门对他提起。‘弥塞拉看这个走后门的家伙不顺眼’这种事,早在两人初次进入大主教办公室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
接下来几天雷恩没有接到新任务,其他新人也是如此,在结束自己的首次任务后,他们都会得到短暂的休息期,用来检讨失误、查漏补缺——当然,高强度训练也是‘休息’的一部分。
这天傍晚,满身臭汗的雷恩迈着疲惫脚步离开了训练场,他此刻唯一心愿就是赶紧去食堂给自己灌上一大杯啤酒。
在外人看来,猎魔人的大本营无疑是首都最神秘的区域之一,事实上也正是如此,除了任职于此的猎魔人和少数神殿高层之外,就连一般的神职人员都不被允许进入狩猎营地。民间传说,这里不止驻守着神殿最强大的战士,在营地深处甚至还建了个特殊的地牢,里面关押着各种令人想都不敢想的邪恶存在。
雷恩还未走上这条危险却光荣的道路时、也曾被这类传言唬得不轻,不过现在他完全明白了,狩猎营地也仅仅是一个蒙着神秘面纱的普通军营而已,整个营地的格局是三角形的,宿舍区、政务区、守誓堂分别坐落在三个角尖位置,中间区域则是训练场。
猎魔人的食堂就在距离政务区不远处,这是一个砖木结构、造型平庸甚至算得上丑陋的大屋子,里头摆着一张巨大且凹凸不平的杉木长桌,长桌尽头是灶台,另一头则放着一把比其他木头凳子高级些的铜艺靠椅,那是首席猎魔人的专属用餐席位。这里没有专门的厨师,饮食全由当值的猎魔人负责,所以每天的食物是否可口、全看值伙的家伙厨艺高低了,运气好的话,能吃到美味的烧肉和炖菜,若运气不好,可能吃进嘴里的就只有咸干肉和撒了盐的汤饭。
万幸,这里藏酒够多,因此食堂在平时也被当做公共休息室使用。其中以啤酒为主,一桶桶矮人精酿塞了半个地窖,另外也有些不错的果酒和高度烈酒,但那些是不被允许日常饮用的,随时都可能外出执行任务的猎魔人决不能醉醺醺的上路,因此啤酒才是他们最主要的饮料。
虽然弥塞拉大主教对于‘狩猎营地不禁酒水’一直不太赞同,但她最多也只是嘴上抱怨一下,毕竟她不是满怀道德理想的无知少女,深知猎魔人也是人、更是男人,同时他们承受着远超普通神职人员的压力,这种情况下,‘女人’和‘酒’总有一个要出现在营地里。
“过来坐。”
巨大橡木长桌的一侧、坐着亚当与佩内洛普两个人,见到雷恩,亚当举了举手中的熟铁酒杯,“来吧,就等你了,诺,这是你的。”
“谢了——温的”
雷恩接过杯子闻了闻、立刻皱起眉头,“脑袋被门夹过的人才愿意喝温啤酒。”
“是嘛,所以我说,就等你了。”
“好吧,我明白了,另外我希望你们也能明白——”
雷恩无奈地伸出另一只手、分别拂过自己和两位同僚的酒杯,不一会儿,三杯啤酒都挂上了一层薄霜,“你们除了是圣能者之外、同时也是一名控法者,别告诉我这才从地底下钻出来不到一个月、你们就把波利先生教的东西全忘了。”
“哦,忘是不会忘的,”
亚当挠挠头说道:“只不过,我总觉得对着一杯啤酒念念叨叨是件挺傻的事儿,我们不像你那样掌握了许多默发的法术——所以啦,能者多劳嘛。”
“那不是‘念念叨叨’,那是‘吟诵咒语’。”
“随便怎么说吧,总之,我们不能像你那样不动嘴皮就可以施法。”
“得了吧,你们就是懒得琢磨和练习而已。”
雷恩翻了翻白眼,然后拉开椅子坐下,“啧啧,圣能者们,幸运的天之骄子。”
“要我说,雷恩兄弟,你才是真够幸运。无法使用圣能,但仅靠**和魔法的力量就能战平甚至打败多数圣能者,这种事可不常见。我想,吾主一定通过别的某种方式给予了你赐福呢。”
佩内洛普是七名新晋猎魔人之一,他说这话时显得很客气,因为他跟雷恩关系一般,两人交谈时远不如亚当和雷恩相处那样自然。话说回来,男人也就是这样了——如果谁跟谁之前打过架,那么当矛盾解除时,两个人反而更容易成为哥们儿。
“赐福吗大概是吧。”
通过夺走某人的母亲、逼疯他的父亲、毁掉他原本的生活来进行赐福好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帝诺斯一定也读过《孟子》这本书吧——想到这里,雷恩猛得灌下一大口啤酒,此时他也只能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句话来安慰自己了。
“说得不错。”
亚当对佩内洛普露出一个肯定的眼神,然后把头转向雷恩,“这个月咱们都接到了自己的第一次任务,没错吧只有我跟你把任务完成得最好,雷恩,一点儿也没出岔子,这就足以说明你的实力了。当然,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
“哦,又来了。”
佩内洛普苦恼地说。
“我发誓,”
雷恩的威胁紧随其后:“如果你敢再提一次那档子事,亚当,我会免费送你一发冰冻术帮你冷静冷静。”
“不,我一定要说。”
亚当露出了坚毅的表情,“谁能想到,我第一次任务就遇到那样一只可怕的恶魔呢是的,无主的恶魔是最可怕的,它们缺乏约束,只会凭借本能行事,完全无法预料它们下一步想做什么——但我丝毫不觉恐惧,我知道吾主的光辉始终伴我左右,勇气是箭、信仰作刀,我就那么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砍下了那只恶魔的头。真可惜,他们不允许我留下那个头,或者哪怕留下一颗牙也行,那可是恶魔啊,我真想拿点它身上的东西给我父亲看一眼,你们知道的,一个泥瓦匠不太有机会见到那种东西……”
所谓‘无主的恶魔’,即指并非被人召唤、而是通过某些扭曲的空间缝隙无意中爬到这个世界的恶魔。空间魔法是最艰难深奥的魔法之一,能熟练掌握这类法术的无一不是法师中的佼佼者,但总有些对自身缺乏认知的法师会因为一时兴起或者脑子坏掉等原因去尝试施展空间类法术——当然,极少数人确实成功突破了自己的极限,更多人则是理所当然的失败了,空间撕裂了他们、他们也撕裂了空间,虽然被破坏的空间最终还是会趋于稳定、就像被石头砸中的水面那样,但这需要时间,这段时间内,或许会有些倒霉玩意儿被裂痕带走、或许会有些幸运儿从里面爬出(雷恩曾怀疑,自己投胎到这个世界没准儿就是因为某个蠢货法师的某次失败)。
“第一,那仅仅是一只牛头魔(外表有点像被烤焦的牛头人,会喷火,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特殊能力),”
雷恩怪笑着说:“第二,它的牙跟普通的牛也没什么太大区别,所以如果你特别觉得遗憾,亚当,就随便找一颗牛的牙齿带给你父亲吧,去地窖里找找看,我相信前些天运到的物资里是有半头冻牛的。”
“我才不是为了炫耀,你不明白吗”
亚当涨红了脸,“我只是想表达,你和我的第一次任务都不简单,没错,极难抓捕的暗影杀手和可怕的恶魔——”
“一只牛头魔。”
雷恩再次提醒。
“——可是我们都出色的完成了任务,这很难得!”
亚当假装没有听到雷恩的声音,坚持说完了自己的话。
“好吧,你说的没错,可我仍要提醒你,或许并非只有我们两个把任务完成得很好,”
雷恩笑着说:“杰克那家伙出差还没回来吧,要是我没记错,他的任务是追杀一名游荡的吸血鬼。所以咯,一些自吹自擂的言语、你还是等杰克交上任务报告之后再说吧。”
“算了,我不会把刚才那些话再重复一遍的。”
亚当垂头丧气地说,而这次轮到雷恩与佩内洛普假装听不到了。
“说起来,就算已经执行过一次真正的狩猎任务,我对于眼前的一切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佩内洛普环顾空空荡荡的大房子,突然有些感慨,“很难相信自己就这样成为了猎魔人,像梦一样,真的。”
“是梦还是现实,谁又说得准”
雷恩轻描淡写地说。
“哦,你们够了吧,我可是半点也没有‘很难相信’啊!”
亚当激动地说道:“这就是我一直以来追求的理想——为正义与光明奉献整个人生!所以我的屁股在这把凳子上坐得很踏实,如果你们也有这样的觉悟,根本不该说出刚才的话。”
“抱歉,亚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并不是对于自己的选择后悔,哦,真要命,我怎么可能后悔呢”
雷恩撇撇嘴没说话,而佩内洛普则显得既惭愧又生气,“你知道我在神学院时因为入选猎魔人预备役而整整两天没有睡觉,一想到距离梦想更近了一步,我就像喝了兴奋剂一样难以入眠。我只是有点感慨罢了,任谁突然梦想成真,都会有这种‘哇!我居然真的做到了’的感慨吧——”
就在这时,食堂大门‘嘭’地一声被推开了。
三人惊讶侧目,不知谁会在此时来到,夜色已深,除了他们三个约定好训练结束一起畅饮之外、别人应该早就回到自己房间休息了。
事实上,如今整个营地留守的猎魔人林林总总也就那么七个人,而这才是猎魔小队的常态——圣光帝国的疆域是阿尔媞亚六个人类帝国中最大的,南邻无垠之海、北接波蓝冰原,四大城邦各辖数十城镇,村落山寨更是数不胜数。每天都有各地无法处理的黑暗事件上报至首都,而猎魔人目前却只有可怜的四十八名,这就意味着他们一年中大部分时间是无法安逸地待在营地中的。幸好,除猎魔小队之外、神殿还有大量高阶修士可以派遣,那些人也是久经战斗考验的圣能者——若非如此,就算把每个猎魔人劈成三瓣也不够用。
走进门内的是瓦奥莱特,如此一来三人更惊讶了。
就在前天、刚刚执行任务归来的资深猎魔人凳子还没坐热,就被事务官奥莉尔修女叫到一旁,两人耳语几句后,瓦奥莱特阴沉着脸再次离开了营地,显然有特别紧急的临时任务要去处理。
“不愧是我们的战斗导师啊,”
亚当低声对两位同僚说:“只用两天时间就回来了,无论怎样简单的任务,这处理速度也太快了些。”
雷恩没有说话,而佩内洛普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打招呼:“瓦奥莱特先生,您好,要来杯凉啤酒驱一驱旅途的疲惫吗”
“你们跟我出来。”
瓦奥莱特没理会他的殷勤,撂下这句话就准备离开。
雷恩忍不住问道:“出什么事了吗,先生”
“……”
瓦奥莱特背对着三人没有说话,只是握了握拳头。
“你们地下训练营的同僚、小个子的杰克,他死了,而我带回了他的尸体。”
说完,他大踏步离开了食堂。
这消息就像一颗铅球砸进装满米粒的谷仓,第一时间并未激起多大反响,但它是那样沉重,松散的米粒根本无法支撑这重量,铅球就这样不断下陷着、下陷着,一直沉到最深的仓底。
雷恩三人机械的跟上了瓦奥莱特的脚步,没有言语、也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很快他们便来到了守誓堂,杰克就躺在最前方的石台上,熊熊火盆照亮了他的半边身子。
尸体旁,站着另外三个新人、和那名留守的老手。
雷恩还记得第一次实战训练时的情景:
‘杰克,先生,我叫杰克。’
‘好的杰克,会用这玩意儿吗’
‘额,我见别人用过,我的父亲有一把——他是一名农夫,偶尔也会打打猎,兔子什么的,但他从不让我碰他的弩,他总说那东西太危险了。’
雷恩也记得最终考核时的情景:
“最后的怜悯”状态下,杰克用他的弩射出了一发强大的帝诺斯之矛,这攻击洞穿了‘灰袍法师加尔文’的胸膛。
甚至就在刚刚,雷恩还对亚当如此说着:‘等杰克交上他的首次任务报告之后,你再说这些自吹自擂的话也不迟。’
守誓堂里,六个新人的心情都很复杂。这其中,悲痛和震惊占据了绝大部分,另外也有些难言的迷茫——纵使他们早已做好直面牺牲的准备,但谁也无法预料这牺牲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突然,加入狩猎小队还不足一月,就有人死在了第一次任务中。
雷恩走到近前,强迫自己的目光定格在杰克身上。
尸体看起来还很新鲜、但应该已经死去有段时日了,他想,同时有些拿不定主意这种‘新鲜’究竟是因为圣能者的特殊体质造成的、还是因为在瓦奥莱特赶去收尸之前、当地的神职人员已经预先为尸体做了简单处理。
杰克身上唯一的外伤,是一个位于胸口处的可怕空洞,随着四周火盆燃烧跃动,隐隐可以看到皮肉下面森白的肋骨。
“你怎么看”
瓦奥莱特皱着眉问那名留守的老手。
“吸血鬼不会这样杀人,那些下贱东西要的是血液,心脏对他们来说没什么用处。当然,也有个别吸血鬼不屑于像野兽那样撕咬猎物的脖子,所以会在猎物活着的时候割断脉搏、然后用器皿盛接鲜血再行啜饮。”
那老手不假思索地说:“可他身上没有其他伤口,要放血的话,也不必在胸口开这么大一个洞、更不必掏出心脏。”
“嗯,我也是这个想法。”
瓦奥莱特冷静地说:“所以他一定是遇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究竟是什么呢……”
那老手也显得很苦恼,“哦,可能性太多了,黑袍法师、邪术师、或者某些有着奇怪信仰的邪教徒你知道,人类内脏对于那些黑暗职业来说、是常常用得到的重要材料。”
“没法确定,伤口没有邪恶气息残留,不过如果境内出现了足以威胁到猎魔人生命的邪恶者,我们应该早就接到汇报了才对。况且,就算那些畜生需要获取材料,也没必要挑选猎魔人下手,这不符合常理。”
“未必是正面冲突,或许是偷袭也说不定——又或者,这小子技艺不精、死在了任务目标手里,之后某个恰巧路过的老巫婆顺道摘走了他的心脏。”
“有这个可能,但派发给菜鸟们的任务都是经过仔细甄别的,正常情况下指派几名高阶修士去处理就足够。这种级别的任务对猎魔人来说,哪怕失败也不至于搭上性命。”
两人就这样讨论着,语气里没有太多情绪波动,而其他新人对此显然不能适应,哪怕是雷恩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对杰克的牺牲感到释怀——即使在满脑子热血信仰的猎魔人之中,这个农家出身的小个子也显得格外质朴,他心思单纯、所说即所想,与之相比,雷恩肚中的花花肠子拉长以后简直可以横跨无垠之海了。
“好了,先不谈这些。”
最终,瓦奥莱特拍板说道:“给在场之人五分钟时间进行哀悼吧,你们可以祈祷、或者无声默哀。”
“然、然后呢”
亚当颤声询问。
“然后我会用圣火净化杰克的躯体,会有人送他的骨灰回到家乡,而他的灵魂将归于吾主的怀抱。”
“就这样吗——”
“这简直——这也太草率了——”
“是的,无法接受——”
“至少该有个更像样些的告别仪式——”
新人们流着泪小声哀求。
“我明白你们的心情,但你们认知中的‘告别仪式’‘追悼会’这类东西并不适合猎魔小队。”
瓦奥莱特面无表情地说:“我理解,把死人梳洗干净放进棺木、亲朋们挨个献上雏菊或者鸢尾花、然后逝者在牧师的诵经声陪伴下终于入土为安,这自然是葬礼的标准流程,哪怕穷到光屁股的流浪汉去世,也会有好心人掏钱给他置办一口薄棺、再不济一张草席总是少不了的。可是我们都知道,这些仪式唯一的作用就是予以活人宽慰,尸体是不会因为盛大的葬礼或者奢华的陪葬品而睁开眼睛的。”
“对于逝去的兄弟,最大的慰藉是战胜黑暗,最好的陪葬品是邪恶者的脑袋。”
顿了顿,瓦奥莱特接着说道:“人类最高贵之处永远是灵魂而非皮囊,作为圣能者、更作为猎魔人,你们应该比普通百姓更深刻地理解这一点。我知道你们眼中的泪水无法抑制,但我还是要说,如果眼泪能淹死敌人,那我是不会吝于哭泣的。”
“我懂您的意思,瓦奥莱特先生,我们应该把悲愤转化为迎战邪恶的动力。”
雷恩低着眼睛说:“但不管怎样,眼下参与送别的人也太少了些。冰系法术可以延长**的保存时间,或许我们应该等到其他兄弟多回来一些后再送杰克离开。”
“我刚才说了什么,雷恩”
瓦奥莱特平静地说:“你以为这里的情况和民间一样吗永远都有猎魔人奔走在执行任务的路上,他们每个人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你、我、所有人都是如此,我们做不到定一个出殡的日子、尽可能让更多人按时前来参加葬礼,然后给他们提供饮料和糕点——我们做不到。”
“那么,罗德大人,至少他应该在场——”
“罗德大人三天前就陪同弥塞拉大主教前往西部教区视察了,至少还需要四天时间才能回来。”
瓦奥莱特叹了口气,他的视线扫过六名新人,沉默许久之后,终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明天吧,我想明天或许有几个任务完成的家伙能赶回来,再算上此时在场的人,数量已经足够体面了。”